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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4章 虾仁猪肉水煎包


    “啊, 我晚娘要回来了?”小梅喃喃自语,颇为不敢相信。


    江盈知点?点?头,又展开李翠文的信, 上面写道:我到了明府便去石员外那走?了一趟, 周巧女到了石员外亲戚家里,我见了她。


    她瞧着挺好?,说月月都托人捎了东西来, 叫我问问小梅可有收到?我又跟她说了你的事情?, 她便再也坐不住,隔日来找我, 说向主家告了半月假, 要回来一趟。


    另外我托我男人给?你捎了一袋香料, 里面有胡桃壳、茶叶、桂皮和茴香,待他送到不久便是立夏, 小满你拿去煮茶叶蛋。


    另有一袋糯米和糯米粉, 全是香子糯, 味道颇好?, 不要拿去蒸蚕豆糯米饭,做雪团和米鸭蛋,附了一袋松花粉, 多尝尝鲜。


    一时来不及备礼, 只?略送了些,……


    最后写道:望下?回小满你来明府做客。


    江盈知看着桌上的东西, 无一不妥帖, 想着还些礼回去, 一时又想到周巧女不日便要回来,让她有点?猝不及防。


    当时让李翠文捎的信上并未说她的事情?, 而是让李翠文当面与周巧女说,不料人竟半日也待不住,便急急要回来。


    “你晚娘待你可真?好?,”江盈知说,把信上说的念给?小梅听。


    小梅听了后,先是喜上眉梢,感念她晚娘无事,又待回来看她和海娃。而后立马皱眉,气鼓鼓地道,“定是那捎东西的,全昧了下?来,怪不得我说怎么小几个月没见过他了,次次去寻,总也寻不到。”


    说完后,又急忙看向江盈知,怕她误会周巧女来了要赶她走?,“我晚娘应当只?是来瞧瞧,我到时候同她好?好?说说,她人脾气其实还挺好?,”


    江盈知站起身来,把信件贴身放好?,拍拍小梅的头,“你岁数这样轻,怎么心思倒重,”


    “我可不小了,到明年都能嫁人了,”小梅嘟囔。


    江盈知收拾东西的手一顿,她确实忘了古代十五岁就能出嫁,一想到便寒毛直立,在?她的观念里,最早也得十七八才能嫁人。


    平复了下?心情?,只?当没听见,她总有法子让小梅不要早嫁的。


    今儿陈强胜去里镇拿膏药敷腿,收摊的便只?有她们两个。江盈知边叠着凳子边说,“你想什么嫁人那档子事,还不如想想,去买些棉花和布套子来,做床褥子和盖被?,把旁边空的那个屋子收拾收拾。”


    小梅被?臊得脸红,她才没想,只?是顺嘴一说,真?要她去旁人家,估计得抱着江盈知大哭。


    因?着周巧女要回来的事,早早便收了摊,小梅拉着江盈知去挑花布料,又要了点?棉花做薄褥子,一气做了好?几套。


    江盈知实在?受够了那硬竹板,往哪翻身都睡不安稳,花出去一笔钱,心疼得她又数出三百文,还得要做个枕头,她不想再用衣服叠起来垫脑袋下?。


    拿了布和棉花回去后,小梅把这件事告诉了王三娘。


    王三娘歇了手上在?做的活,将手在?腰间上擦了擦,“也是,得该回来一趟


    的。”


    “就这两天是吧,到时候我也过去,好?些日子没见着人。”


    又问海娃,“你娘回来了,你还识不识得?”


    海娃在?玩吹海螺,闻言摸摸脑袋,他娘走?前给?他把脑袋上的头发全剃了,说是别叫阿姐给?他洗,还麻烦。


    等头发生出来了,她就回来了。


    海娃不解,“我头发还没生满啊。”


    “你个呆瓜,”小梅也摸摸他脑袋,只?长出了点?薄薄的发茬。


    王三娘被?他回的话噎住,拿手指头点?点?他的脑门,“问你想不想,谁叫你说这个了。”


    海娃把海螺吹得嘟嘟响,没人听得懂,只?有这个小孩自己知道,海螺响,就是他也想。


    他吹了好?久好?久才停下?。


    王三娘从竹屋离开前,还把江盈知拉过去说话,“巧女那个人不坏,你就当多了个亲戚,等见了她,你叫她婶婶就行。”


    江盈知点?点?头,日子在?她把沙蟹做成了沙蟹汁,小潮汛渐渐转大,小梅每天晚上来回念叨,去渔港就往海船上瞄,海娃一直吹着那个海螺中,终于又等到了明府来的航船。


    那航船下?午到的,此时渔港人少,江盈知都有些昏昏欲睡,忽然听小梅叫了声,“航船来了,阿姐,明府的航船来了!”


    江盈知打了个哈欠,立马清醒,她喊:“强胜哥,你看着摊子,我们去瞧瞧。”


    “去吧去吧,我守着,”陈强胜在剥虾壳逗海鸥,闻言拍拍手,慢慢挪到前头去,也瞧着海船。


    此时小梅的心又激动又复杂,拉着江盈知的手,眼睛在?航船那些走?下?来的人里,来回地张望。偶尔还踮起脚,怕漏了又回过头去瞧已经走远的人,细细打量着背影。


    直到终于在?人群里瞧见一个人,她才难掩激动?,上下?晃着江盈知的手,“阿姐,那个就是我晚娘。”


    只?她情?怯,见了人,临到了头又不好?意思跑过去喊。


    江盈知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见到了一个瘦条条的女人,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相比西塘关的妇人,她要白净许多,面色瞧起来很和善,穿着粗蓝布对襟衫子。


    手里提着一袋东西,肩上还挎着一个大包袱,压得她下?船都走?不稳。


    江盈知上前接过,周巧女疑惑地看了她一眼,而后又看到后面小跑过来的小梅,她笑?着招手,“小梅。”


    “你是小满,对?不对??”周巧女又问。


    江盈知喊她,“婶婶。”


    周巧女笑?笑?,打量了下?江盈知,而后才把包袱提了提,看着小梅说:“胖了点?,我前头寄来的布料子和散货,你收到了没?”


    小梅还没同她寒暄叙旧,陡然被?问到这茬,也收了哭的心思,连忙摇摇头,“哪有收到。”


    “一连几个月没有东西,寄信到明府也没人回,要不是小满姐来了,我和海娃连饭也吃不起。”


    周巧女没有愤怒,仍旧微笑?,她对?江盈知说:“小满,多亏你了。”


    “你们还自己摆了个摊是不是,那先把东西拿到摊上去,我出去一趟,等会儿就回来。”


    小梅急急喊她,“晚娘,你去哪?”


    “我找人说道说道。”


    江盈知举着包袱,看着周巧女往渔港左侧小道走?去,眨眼工夫人便不见了,她有个猜测,“不会找捎东西的人算账去了吧?”


    她总觉得怪怪的,这周巧女跟她想的脾气可不一样,原谅她刚见着人时,以为是脾气软和,很老好?人的那种。


    不过能一个人从西塘关去到相隔距离甚远的明府,也不是什么软弱的人。


    小梅叹口气,“肯定的,但愿我晚娘收着点?脾气。”


    江盈知满脸不解,小梅抱着包袱往摊子那走?,小声说:“别瞧我晚娘生的那张脸,要论骂人,我十个大伯娘都比不上。”


    她半信半疑,想去瞧瞧,又被?来吃鲜虾锅贴的食客绊住了脚,只?好?先忙活这里。


    等终于歇下?来,往那边小道上瞧了眼,周巧女两手各拎着一袋东西朝这边走?过来,江盈知和小梅忙上前帮她接过。


    周巧女坐在?凳子上,喝着陈强胜倒来的水,问他,“腿脚还疼不疼,这回我从明府给?你带回些膏药,说是好?用,你拿回去试试。”


    而后又拆起她讨回来的东西,说话语气平静,半点?没有起伏,“那个龟孙子,瞧他还一副老实弹蝴相,原是只?包着墨的乌贼,肠子心都发了黑。”


    “骂他一顿就跟瘟鸡笃头了似的,好?好?一份人家也攒了些家底,还贪别人东西,这么没脸没皮样,怪不得生了个要赌钱的儿子。”


    周巧女用十分?平和的语气,说出了一堆骂人话,还微笑?,“惹了我,不出点?血是不成的。”


    她把一个布兜扔给?小梅,“拿去吧,那人赔你的,晚些回去数数有没有五百文。”


    在?场的三人谁也没敢开口,怕周巧女连带着她们一块数落,很显然并没有,周巧女面对?小辈时还挺和蔼,起身时环顾了一圈这个小摊。


    江盈知说:“婶婶,我给?你下?碗敲虾面吧。”


    周巧女摆摆手,“我不吃,正饱着,你们啥时候收摊?”


    “还差一点?,卖完了就回去,”小梅舀舀桶里的汤,剩了一点?料。


    周巧女看了看说:“那卖完再走?,海娃在?家闹不闹人?”


    小梅摇摇头,周巧女也不再说话,帮她们出去招揽人过来吃,没过多久,倒真?卖得一干二净。


    大家收了东西回家去,周巧女有半年没回来,都在?明府帮着照顾产妇和婴儿,一时坐上船回到这,还颇有点?怀念。


    一路碰到的人都惊诧极了,原是以为她跑明府去就不回来了,没成想这人又风光地回到了这。


    曾跟她斗气拌嘴过的真?是气得牙痒痒。


    到了竹屋,海娃没在?,周巧女放下?东西四处打量,比她在?时添的东西还要更多点?。她拉了拉门上的碎花布帘,又瞧着小屋里摆满的粮食、调料,像是正经过日子的。


    从明府到这积压的郁气也算是消散了些许。


    东西全拿上来后,她解开布头,往外拿,“在?明府的时候给?你捎了不少粮食吃的,结果都被?这遭瘟的给?吃完了,只?赔了点?钱。倒是这些布头,他家舍不得用,还留着。”


    她抖抖一叠花布,明府的式样可比里镇布店卖得还要好?些,有蓝布拓花,粉布等等。


    “等会儿小梅你,还有小满各挑些,我留在?这还有段日子,给?你们裁了做件衣裳。”


    周巧女拿了布叠在?膝头,自顾自说着,说实话,她看江盈知挺有眼缘的,不像是那种面上瞧着好?,背后烂心肠的。


    对?她来说无非是多认个孩子罢了。


    不说小梅是她的后女,毕竟就连海娃也不是她的儿子,是别人不要,她不忍心给?带回来养的,其他人说她三十八了还能老蚌生珠,她也懒得管。


    这会儿再认个亲,又有什么难的。


    小梅按住包袱说:“晚娘你歇会儿吧,东西晚些也能拆,又刚坐了四五日的船从明府回来。”


    “哪有这会儿歇的,”周巧女继续拿东西,还说了句,“全靠你们两个寄来的桃酥,我在?路上吃了不少,还是我没出嫁前那个味。”


    其实老早就不是那个味了,以前的桃酥很香,里头有核桃仁,现在?吃起来,都少了点?滋味,吃着不大好?。


    可她仍掰着一点?点?吃完了,还剩下?些,回去的路上再吃。


    她这次过来,找主家支了两个月的工钱,出去到外头买了不少东西,给?小梅买了匹红布和头花,海娃和顺子则是些耍货糖块,又听说江盈知手艺很不错,就买了把铁刀,要价挺贵。


    给?陈强胜带了药膏,给?王三娘拿了盒涂脸的面脂,另有零零散散的东西,瞧见皂角不错也买了些,另有一包干莲子和梅干菜、桂圆干。


    如今一样样拿出来,叫收到的人心里都熨帖极了。


    江盈知趁她拿东西的工夫,走?去小屋摸了三个鸡蛋,坐在?外面熬了一碗鸡蛋茶,多放了点?糖,端起碗拿进去。


    周巧女也没推辞,其实她真?饿了,在?航船上哪有什么好?东西吃,无非就是能混个饱。


    她搅着鸡蛋茶,她回来一是为了讨回东西,二则是看看江盈知怎么样,光看这份妥帖劲,她就明白了。


    正喝着鸡蛋茶


    ,王三娘带了海娃回来,顺子跟在?后头,一进门就喊:“小婶。”


    海娃也喊:“阿娘。”


    周巧女放下?手里的碗,朝海娃招招手,“过来,让娘看看你。”


    她捏了一把海娃的脸,笑?道:“壮实了些。”


    又起身叫王三娘,“嫂子,你来了,赶紧坐。”


    “我来瞧瞧你,在?明府日子过得下?去不,实在?不成,你就回来,”王三娘拿了把椅子坐下?,“你有这本事,到里镇那些大户人家中去也成,无非是少几个钱。”


    两人说话间,江盈知带着小梅和海娃出去,王三娘也同周巧女说些体己话,“这家里总要有个正经长辈在?。”


    “不说旁的,就说小梅的亲事,我倒是想给?她相看人家,可总也不能越过了你。”


    周巧女苦笑?,“谁说不是,我走?前也不放心两孩子,可一是钱实在?多,二是小梅她爹没了,欠下?十两的债,不出去压根还不了。”


    “只?是一时我也回不来,这会儿主家那头真?离不了我,趁着还能赚些,便多赚点?来。”


    她已经吃够了没钱的苦头。


    “至于亲事,再缓缓吧,嫁妆什么也没有。”


    王三娘不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只?好?暂时歇了这个心思,瞧她面色比以前好?了不少,也不再多说。


    又看了眼地上的东西,诧异起来,“你把工钱全贴补在?这上头了?”


    “哪能,”周巧女拉了拉王三娘的手,“嫂子,你瞧瞧这布料子好?不好?,给?她俩做身短衫,大襟的,”


    “这给?海娃做掰脚裤,颜色也不花哨”


    屋里两人在?说话,屋外小梅傻笑?着,手指搅着花蛤,看看泥沙吐出来没,海娃蹲在?旁边,跟顺子分?糖,两人便嘴里含着糖,笑?嘻嘻地说着话。


    海娃偶尔还要扒到门缝上,看看他娘是不是真?的回来了,瞧到了周巧女的身影便嘿嘿直乐。


    江盈知也笑?,又低下?头忙自己的活,取过擀好?的面皮,舀了一勺鲜虾猪肉混的馅。她的手指很灵巧,三两下?那个水煎包便有了漂亮的褶子。


    她挨个包好?,鏊子上擦油,将小巧的包子沿着圈放好?,油在?小火慢烘下?,将包子烤得逐渐发黄变硬。


    翻开一个看看底,被?煎得发焦,从白底变成了焦黄,江盈知伸手拿过芡汁,浇在?锅边,看它慢慢地覆盖了包子底才停下?。


    旺火烧一阵,再转为小火把芡汁给?熬干,盖子底下?便有了咕噜噜冒泡的声音。等到打开时,芡汁便结成了焦渣,底连着底,一铲能连带着铲出十几个来。


    江盈知夹了一个出来,皮特别暄软,底部烤得焦,她微微掰开,馅里的油汁便迫不及待跑出来,要往旁边流。


    顺子正死盯着呢,瞧到了便啊呀叫一声,“小满姐,你别掰了,你给?我吃吧。”


    海娃也仰头,他好?想吃。


    江盈知把水煎包塞进嘴里,尝到了味,这才说:“拿碗,每人夹一个。”


    小梅手疾眼快抢到了第一个,顺子排后面,海娃腿短又走?得慢,乖乖捧着碗,在?两人后面探脑袋。


    小梅拿了三个,她要给?晚娘和大伯娘都尝尝,江盈知煎完了水煎包,留它在?鏊子上焖一会儿。


    又煮起了花甲粉丝,她忙着剁蒜蓉的时候,顺子和海娃就一左一右站在?她旁边,吃得嘴上油汪汪,嚼嘎嘣脆的焦底。


    今儿周巧女回来,江盈知炒了一盘油焖大虾,有做了肉末蒸蛋,炒青菜,蒸了些干饭,她在?外一阵捣鼓,等菜端上桌,可把周巧女吓得够呛。


    她说:“你会榨油?”


    “还是偷了卖油人的壶?”


    意思是,居然放了这么多的油,那油亮亮的虾,她都不好?意思夹起来。


    王三娘习惯多了,她剥着虾壳,顺嘴嗦嗦上头的油,“她爱泡油里,清汤白灼没滋味。”


    她还给?江盈知找补了句,“只?你来,她做的油菜多,旁的时候小满也很会做人家。”


    小梅在?一旁心虚地猛点?头,压根不敢说,那油壶一个月都用空两次了。


    陈大发说:“说这做啥,有的吃就好?,小满怪辛苦的,弟妹你多吃点?。”


    “阿姐,你吃,”海娃把一个剥到坑坑洼洼的虾放到江盈知碗里,而后又开始剥,他说,“阿娘你别急,我也给?你剥。”


    周巧女忙说:“可别,你自己剥了自己吃。”


    海娃舔舔手,江盈知看见后,暗戳戳地把那虾肉夹了放到他碗里。


    “咦,碗里多了个虾,”海娃惊讶。


    其他瞧到的人全哈哈大笑?起来,一顿饭吃得热热闹闹,周巧女以前哪有这福享,哪怕在?明府那员外家,吃的也不过是清汤寡水的东西。


    她心里知道是因?为谁,露出点?笑?来。


    饭后,顺子和海娃把花甲壳拿去洗了,他俩要把壳给?埋在?地里,陈强胜擦着桌子,王三娘拉了小梅扫地。


    周巧女特意叫上江盈知一道洗碗,问她,“家在?外海那,就不回去了?你的手艺这样好?,在?里镇酒楼里也能混下?去,怎么想着待在?了这里。”


    江盈知笑?笑?,“我那时躺在?礁石边上,要不是小梅把我带回去,只?怕我就被?水师拉走?了。我瞧她小,就赖在?这里不走?了。”


    “你说话倒促狭,”周巧女甩甩自己的手,郑重地说,“倒是真?得谢过你,要不是你的话,估计我还要好?些时候才能知道,东西没送到两个孩子手里。”


    “婶,我真?拿小梅和海娃当自己亲弟妹,”江盈知抹着碗上的油花,倒是说了句真?心话,“我已经没亲人在?这世上了。”


    周巧女深深地瞧了她一眼,没再多说什么。


    自打周巧女回来后,江盈知早早起来时,炉子上便已经有熬好?的粥,焐好?了一盘梅干菜,一碗笋干,还冒着热气,也不知道她几时醒的。


    屋内没人,屋外有些许动?静,江盈知扣着衣服上的对?纽出去,周巧女拿着抹布在?擦柱子和栏杆。


    说来惭愧,江盈知虽然手艺好?,可在?干家务活上实在?懒,除了灶台、锅具碗柜,吃饭和睡觉的地方能保持干净。其他地方只?要没蹦到她跟前,不碍着她的眼,压根不管,脏就脏吧。


    可周巧女实在?勤快,里里外外全打扫了一遍,系着的腰巾都脏了不少。


    瞧见江盈知,周巧女蹲下?来擦着竹木板,头也不抬地说:“怎么不去吃饭,还是要油一点?的,早上不好?吃太荤的。”


    江盈知笑?笑?,“挺好?的,那梅干菜闻着味就知道,是乌菜,很地道,下?粥肯定好?吃。”


    “那我晚些走?前再给?你们炖点?,”周巧女起身,手上拿的抹布都变得脏兮兮,外头倒是干净不少。


    江盈知回去捧了粥喝,周巧女也洗了手过来,坐下?后同她说:“听小梅说,你之前说要养些鸡来?”


    “想养,倒是没时间,又怕没人在?家,鸡叫人摸了去,”江盈知说的实话,本来这破竹屋是西塘关独一份,老鼠不来,小偷更不会来。


    可要是养了鸡鸭,走?这道去山里的人能瞧见,要是谁偷偷顺走?,那也说不准的。


    周巧女觉得也是,这鸡鸭还是得等她回来才能养,想了想又说:“原是想叫你养在?屋子里的,这样一想又不成,那算了。”


    正好?屋外有人叫,江盈知想是陈大木送了虾和肉来,他起得早,捕虾回来也早。又是在?渔港处一带捞的,便许了几个钱,央他每日买三十文钱的肉回来。


    “你吃吧,我出去拿,”周巧女按住她,自己走?了出去,寒暄了会儿,拿回来几桶虾和肉。


    在?门外问道:“小满,这虾要不要剥壳?肉剁不剁,你吃着吧,让我来。”


    一时屋外传来了剁肉的声音,小梅这才迷迷糊糊醒来,昨天晚上实在?太兴奋,辗转反侧好?半天也睡不着。


    有了周巧女的帮忙,加上今儿送来的实在?多,且昨日还有不少花甲在?,江盈知今日还做了盆捞汁


    虾蛤带到摊上。


    周巧女没来,她带着海娃,还想把家里收拾收拾,叫他们几个去,这样等她们忙歇回到家里,也能有口热饭吃。


    江盈知觉得有周巧女这个长辈在?真?好?,她发自内心地想,跟她外婆一样。


    一路顺风到了渔港,才停稳船头,那边已经有熟客瞧见了,远远地招手,随后有人跑了过来,身上的肉一直颤,是之前陈三明带来的胖小吏。


    江盈知后面知道他诨名叫大胖,平生就好?一口吃的,不说日日来,河泊所忙,他便隔三岔五抽着空偷跑出来。自己带了碗,要二十只?锅贴,有时候再要一碗敲虾面,或是裙带菜虾滑汤。


    她有时候还会建议他去海红那头买个馒头,毕竟馒头配汤吃也挺好?,如此也给?海红带去了不少馒头生意。


    “大胖,今儿不忙?”陈强胜同他也熟,笑?着问道。


    大胖很有眼力劲,抱了张桌子下?来,一手提着,另一只?手揣过几张凳子,憨憨笑?道:“不忙,全压给?三明了,我偷摸跑出来吃口。”


    江盈知搬了捞汁虾蛤出来,上头还盖着盖呢,只?见大胖便使劲嗅了嗅,随后笃定地说:“有醋,生鲜味,腌了什么是不是?醉虾还是醉蟹?”


    他猜测着,口水在?嘴里泛滥,眼睛往盆上瞟。


    这鼻子还真?灵,江盈知想,她一时也不好?放下?,只?好?说:“到了摊子上给?你先尝点?。”


    大胖立马乐呵呵地说:“我可等着了,我刚一闻就知道,肯定好?吃。”


    为了这口吃的,大胖来回跑了两趟,把船上的炉子、碗盘抱下?来,此时天已经渐渐热了起来,渔民有的早已赤着膊,走?了这几趟,可把大胖给?累得额头上出了汗。


    他坐在?小凳子上喘气,还不忘说:“先给?我吃口。”


    江盈知简直哭笑?不得,手里炉子还没生起来,跟陈强胜说:“哥,你赶紧些的,舀上一碗给?他。”


    陈强胜也笑?,掀了木盖子放边上,木盆里是一锅冷汤,透着红亮的色泽,汤里浮着白芝麻,飘的油花是麻油的。


    浸着橙红紧实的虾肉,还有开了壳的花蛤,蛤蜊肉全泡在?汤里,白芝麻和蒜蓉不少沾在?上头。


    他舀了一碗料,再浇上一勺汤,一跛一跛地给?大胖送去,大胖忙起身接过,他瞧着便喊道:“闻着味比酒淘黄鱼还要香。”


    “叫什么?腌花蛤?”


    那头江盈知终于把火给?生起来,她继续用火钳子捣鼓,背着人说:“叫捞汁,你吃一口。”


    “胖哥,我赊你个竹筒,你带些回去,家里有没有青梅酒,配那更好?吃。”


    “瞧我来得多赶巧,听见了什么?”双鱼从背后冒出头来,弯腰低头看江盈知捣火,笑?着问,“什么赊他一个竹筒,我也要。”


    黑里俏的姑娘露出口大白牙,差点?没把江盈知吓到,缓了缓才露出笑?来,“成啊,记得还,就给?个竹筒啊。”


    双鱼哼哼,对?面大胖本要说点?啥的,这会儿却什么也说不出来,蛤蜊他又不是没吃过,鲜蛤蜊、蛤蜊干,爆炒蛤蜊,那也咸得到位。


    可这汤里的蛤蜊,冷冰冰,蛤蜊肉上有白芝麻和蒜蓉,捏起一个来。连汤带肉地塞进嘴里,轻轻一抿,大胖怔住。


    那汤带了点?酸,有点?麻油香,又格外开胃,蛤蜊肉在?这汤里,竟是吸足了味。熟芝麻点?缀,且那蒜蓉一点?不辛辣,带来浓浓的蒜香气。


    甚至连壳都带了味,他忍不住嘬了口,这才放下?,而后又剥开一只?虾,虾肉饱满,虾头上还有虾黄,他小心翼翼用手剥开虾皮。


    其实以往吃虾,他都是用牙去剥的,吃惯了也能剥得干干净净,这下?却不敢,生怕沾了一点?肉在?上头,那他可亏大了。


    大手捏着那么只?小虾,硬是把虾壳完完整整给?剥了下?来,虾肉半点?没缺。他把虾头扔嘴里嚼了,吸了虾黄,而后才捏着虾尾,在?汤里蘸了又蘸,一只?手兜着,一只?手把虾仁塞进嘴里。


    闭着眼咀嚼着,一瞧就知道十分?地美?味。


    大胖品着那滋味,不敢想再抿一口酒能好?吃成什么样,正想着,忽听有人问他,“好?吃吗?”


    他一睁眼,被?眼前几张大脸给?吓一跳,除了双鱼外,其他全是边上的食客,有鱼行的伙计大龙,干货铺的店家阿青,在?街头算命的半瞎老大爷,全齐刷刷盯着他。


    大胖咽了咽口水,猛地点?头,“跟你们说,这滋味,什么米鱼脑,那都不算回事。”


    大龙看他吃得那迷糊样,就知道味道绝对?差不了,他喊:“阿妹,不要煎锅贴了,快给?我上一碗这个。”


    “要死了,小满,你瞧瞧我这衫子都要绷出来了,自打你来了这之后,我晌午连家里没开火过,”阿青拉拉自己明显紧绷的衫子,着实苦恼。


    谁叫一到晌午,从干货铺前看到那招幌,眼睛才刚看见,舌头就馋了,腿不归她管了,手自己拿上一串钱就走?过来了。


    不过也不怨她,瞧瞧那算命老瞎都年过半百了,还贪这口味呢。


    双鱼吃着浸过的虾,连忙附和,“可不是,前阵子来给?送年糕,都不敢在?这多待,一待就走?不了了,恨不得全点?一份,再带回家去一份。”


    “这外海哪的手艺啊,清田我没听过,要是近的话,真?恨不得日日待那。”


    江盈知听了一嘴的夸赞,脸上露出满满的笑?意,“你们嘴巴这么好?,白送只?竹筒,带些回去。”


    双鱼欢呼,大胖捧着碗小跑过来,“给?我先,我先来的。”


    阿青掏出七文钱,“给?我满上!”


    几人差点?为了一点?捞汁翻脸,双鱼都气道说:“晚上跟陈三明告你的状,叫你不好?好?上衙,跑这来吃。”


    大胖喝完了最后一口捞汁,捧着竹筒傻乐,“你尽管说去吧,东西我吃到了。”


    其实最后他还是拿着那一竹筒捞汁回去,倒在?碗里,同河泊所几人一道吃了,这玩意得抢着吃才更好?吃。


    摊子上因?为这盆捞汁虾蛤热闹得很,晌午正是人多要吃饭的时候。不管从里镇到渔港,还是渔港停泊的渔船要去吃饭的,以前只?看招幌新奇,还没上来吃过的。


    今儿一见那边桌子上坐满了人,全埋头在?苦吃,连头都舍不得抬一下?,以为吃的啥山珍海味,走?进去瞧,嘛呀,吃的不就是烂海滩的花蛤,海里一捕满船的虾。


    有人嘀咕,“这有啥吃头?”


    旁边宁可站着也要吃的人瞥他一眼,故意站近了点?跟他说话,“我们又不傻,做的好?吃才来吃啊。”


    那人嗅到一股极香的味,又瞧了瞧边上人端的碗,“这是啥?”


    “捞汁,你不懂了吧,”端着碗的年轻人嗦着壳。


    那人问,“除了这,就没旁的了?”


    年轻人瞥他,“你要早前来,这里还卖鱼汤,大个雪白的鱼丸,吃到嘴里比那生鱼还能跳,那鱼豆腐也好?吃,鱼面嫩得很,只?可惜这会儿没了。”


    “你这会儿来吃,那个捞汁你一定要尝尝,”年轻人喝了口冷汤,喟叹一声,“还有那锅贴,别听名字古怪,就没吃过这么好?的东西。”


    他指指自己嘴边起的几个泡,“疼得我张不开嘴,也天天来吃,你就晓得这说的不是虚话。”


    本来没想吃的,一听他这话,连带着后面来的人也跟着喊,“什么锅贴,捞汁来一份啊。”


    最后没位置,跟年轻人一样,蹲在?地上捧着碗也要吃。


    今儿生意实在?好?,本来因?着好?多时日全是裙带菜虾滑汤,鲜虾锅贴,敲虾面,没点?新花样,好?些人便隔三岔五来吃一顿。


    这会儿因?着这个倒是又来捧场,陈强胜都已经洗了两次碗,小梅一直在?走?来走?去,江盈知还叫了海红过来帮忙,连带着她刚蒸的馒头也卖得精光。


    总算吃完了,大伙临走?前还得问上一句,“明儿还有不?”


    江盈知甩甩酸疼的手,笑?眯眯道:“明儿更多些。”


    这才满意地带着饱饱的肚子走?了,准备回去跟其他人说说,难得在?小摊上吃到滋味这么足的小海鲜了 。


    这一下?午可把这三人累够呛,陈强胜腿都犯疼,原先来时江盈知摇船,回去时他摇,今日


    变成了两人各摇半段路。


    到了岸口,早早就瞧见周巧女牵着海娃的手站在?海滩上,时不时张望,看见陈强胜划了船过来,连忙上前。


    “今儿忙不忙?”周巧女把凳子拿下?来,递给?海娃,自己又拿了水桶,瞧她们额前发都沾湿了,关切问道。


    小梅说:“忙得腿都软了。”


    “回去吃饭,定是饿的,”周巧女心疼归心疼,还翻旧账,“一定是前头吃番薯丝吃的。”


    “那家子不要脸的,我走?前再去臊臊他们。”


    江盈知差点?没笑?出声,周巧女看她一眼,她立马憋住了。


    回了家,周巧女从锅里拿出蒸好?的饭菜来,她手艺比小梅好?很多,炒了年糕,炖了碗汤,是淡菜汤。


    “海珠拿来的,说是晒好?了,给?你尝尝味,”周巧女盛了一碗先给?江盈知,又接着舀,“怎么,你要给?她卖东西?”


    江盈知喝了口淡菜汤,贻贝晒干后鲜头没那么足,得多放些,周巧女还不舍得放盐和油,不过倒是让她尝到了原本的鲜味。


    她咂摸了下?说:“采淡菜不容易,我想着哪有门路,给?她们卖点?掉,至少多挣点?,十文一斤太少了些。”


    反正她同周巧女算不上太生疏,虽说刚见面不到一日,但这事也不是不能讲。


    这淡菜干她不可能自己收的,这起码得要二三十文一斤,她的摊子利薄,要是用淡菜熬汤,得亏本。


    只?能往外找找,渔港的人更爱吃鲜淡菜,也就是贻贝,干的冬天才好?卖。


    周巧女咬着年糕,听了这话瞧她,“她们允诺你什么好?处了?”


    江盈知一愣,摇摇头,“没有啊,卖出去我也没钱收。”


    “那你费什么劲,”周巧女觉得这丫头真?憨,“万一没卖出去,别人赖上你了,你那是吃力不讨好?。”


    小梅说:“前头阿姐帮她们卖了蛏干,也没有啥事。”


    周巧女一听这事情?原委,更是来气,“你傻啊,白白叫她们占了便宜,人家有些背地还嚼舌根子。”


    “瞧你生的多精明,怎么内里一副老实相。”


    “你不晓得,做一次是你好?心,三次以上是烂好?心,以后谁都来找你,没办到又怨你,你那就是给?自己惹一身骚。”


    周巧女跟这些人打了好?几年交道,谁不晓得,“幸好?这两次寻的是双珠和海珠这两个稳妥的,要是旁的,天天来闹你,你吃得消?”


    江盈知自认自己还算清醒,可从后世吃饱穿暖,精神?富足的地方来,总对?同一个地方的祖先带有点?同情?,想着有时候顺手的事。


    叫周巧女给?她说清醒了。


    她也问得坦率,“那阿婶,你觉得要怎么做?”


    “当然得收钱,”周巧女摆摆手,“你们小姑娘家家脸皮薄,没事,到时候我去同他们说。”


    “你只?管捎了,我给?你拿了卖到明府去,最少也有二三十文好?卖。”


    周巧女觉得这丫头实在?是傻,又忍不住觉得,这种性子才好?,对?小梅和海娃都好?。


    而江盈知倒是心里涌动?着些许异样的情?感,她想应当是做事有人兜底的安全感。


    谈过这事后,周巧女叫小梅过去,拿了绳子量身,“个头长了点?,尺量再放大些。”


    “你多吃些,做事也勤快点?。”


    小梅自然点?点?头,“我已经在?学?着烧饭了,下?回娘你回来,肯定能吃到我烧的。”


    “等我这趟回去,把主家的照顾好?,就辞了回来,我们也起个石房,”周巧女摸摸她的脑袋。


    小梅很惊喜,忙问是不是真?的,周巧女又开始说:“你只?管在?梦里,我全在?胡说 。”


    她才不听,同海娃和江盈知说去了。


    后面周巧女也给?江盈知量了,说了句,“你以前好?饭定是没少吃,长这样高。”


    江盈知想那是当然,从小补到大。


    周巧女拍拍她的背,“累了一天,早点?歇去,明儿又得忙活。”


    赶了她俩去睡,自己倒是点?了蜡烛,守着海娃,在?夜里缝补起鞋袜衣裳来。


    转日,周巧女在?家,江盈知几人出摊,原以为同昨日畅通无阻,未料一夜的工夫,望海海面竟是停满了渔船。


    她们被?迫靠边,一旁划过去一艘大对?船,小舢板被?夹在?旁边,往前游去。


    海面停靠了数百艘如白天鹅似的船,那是白鸭船,花花绿绿的则为打烊船,简直是鱼艇乱如麻。


    强子说:“应当是闽南,海州的人上我们这网墨鱼来了。”


    甚至有句俗语说,立夏百客齐,夏至鱼头散。


    立夏前后,渔港前面的海域墨鱼汛旺发。


    在?这些船里,而后又驶入几条巨船,压迫感袭来,阴影从海面扩散到船上,渔船上的众人全齐齐回头望去,一时不免连连惊叹。


    江盈知也看过去,她从没见过这么高大的船,船头的船眼在?光照下?熠熠闪光,而船身通体黑漆漆的,泛着上好?桐油漆出来油亮微光,船上的鳌鱼旗在?空中猎猎作?响,高耸的蓬帆飘扬。


    在?巨船的旁边,十来艘挂着鱼行旗子的冰鲜船伴在?左右,五六艘水师的船为他们在?前头开路,河泊所的小吏押后,海螺鼓声不停。


    这几艘船一划过来,江盈知感觉眼前灰蒙蒙的,小对?船完全被?船身的阴影笼罩了。


    她问强子,“这是什么船,也是来捕墨鱼的?”


    陈强胜看了她一眼,又望向巨船里那艘最高的船,“那叫乌船,大捕船里最高最大的。”


    “也不是来捕墨鱼的,墨鱼禁不起这么捕,”他缓了口气,勉强按捺住激动?,显得稍微平静点?,“这是船老大回洋了!”


    旁人也有人喊:“船老大回洋了——”,一声连着一声在?海面回荡。


    江盈知比他们要激动?点?,不过什么船老大,她才不关心,她只?想着,小黄鱼横街的时候来了。


    第25章 糯米烧卖


    船老大回洋和墨鱼汛造成的盛况, 让人又是欢喜又是烦恼。


    此时望海上,白?鸭船被打?烊船堵住,小对船在夹缝中, 大对船夹着小舢板进?退两难, 后路全被乌船堵死,卫所的哨探小船被严严实实围住,压根出不去。


    水师的船都?靠到花斑岛去了, 河泊所的小吏从船上跳下来, 想从各船的船头往前走疏通海道。


    明明此时潮水很好,宽潮平稳, 大船却都?因此被迫抛锚暂潮, 像等?待潮水涨起般, 等?着海道畅通。


    江盈知?站在船中央,眺望海面, 她喃喃, “这简直是活水码头。”


    她都?能从自己?这艘船, 跳到前面的船上, 一路踏着船走到渔港去了,这比之?前因海盗封岛时渔船还要多得多。


    已经没法想象,这才是小黄鱼汛刚结束的盛况, 到了洋生(夏汛)后, 休洋时的渔港怕是船比蚁多。


    陈强胜也抬起头瞅着前面,渔船纹丝不动, 他说:“怕是得等?上一两个时辰了, 肯定要把前头的白?鸭船划到乌山口那停桩。”


    小梅却说:“又得抢摊子地方了。”


    她可忘不了上次的盛况, 地方被占走,连个落脚的地都?没有, 得挤着海红姐的摊子。


    江盈知?啊呀一声,光顾着高兴小黄鱼便宜,人又兴盛了,忘记她现在只是个摆摊的,连个固定摊位都?没有。


    她靠在水桶上,琢磨着等?这阵鱼汛过去,她一定得租个店铺来,只是现在口袋空空,想起座像样的鱼舍都?没钱。


    等?了好一阵,前头才渐渐放行,渔船从港口几个岸口划出去,陈强胜划着船,插着缝挤到前面,后头乌船缓缓驶近,却仍在海上停留。


    海岸口各大鱼行的伙计举着印有鱼行名头的大旗,驳船的船工、脚夫全部都?翘首以?盼。岸上披红挂彩,鱼行的几个东家?慌忙叫道:“点炮仗,人呢,把炮仗给点起来!”


    冰鲜商那头立马扬红布,每个渔民都?欢欣鼓舞,重重地敲锣打?鼓,螺号声声不断。


    这是一贯的作风,现在还简陋了些,要是换了大黄鱼汛时船老大


    们回来,从渔港到里镇全都?挂满了红布头,红灯笼。


    毕竟他们带回来的是鱼山虾海,堆银叠金,老渔民说是“鱼叠鱼,虾堆山,金鱼银虾满海滩。”


    为了看船老大回洋,岸上的人挤挤挨挨,连树上都?有人爬上去,抱着细小的树杈,向船上张望。


    人实在多,怕是里镇前镇的人全都?汇聚到了渔港,江盈知?纵使到了岸口,也挤不进?去,只能被迫留在船上。


    小梅倒是兴奋,拉着江盈知?一道站起来看船老大。


    “你?不是说都?胡子拉碴的,还有啥好瞧的,”江盈知?话是这么说,不过也踮起脚往那瞧。


    “瞧个热闹呀,”小梅只管扒着缝瞧人。


    最先停靠岸口的,是相对较小的大捕船,刚一停靠在岸,船上便冒出不少人,在鞭炮声里齐齐喊着号子。


    一个个船工只穿件背搭,赤着胳膊拥着船老大下来,她和小梅定睛瞧去,齐齐沉默。


    “船老大能吃的肚子那么圆乎?”江盈知?实在不解。


    小梅也悄悄说:“谁知?道,肚子大能稳住舵牙吧。”


    又瞧了一个,那船老大是一身深酱油染色的皮子,人瘦得跟长?脚鹭鸶一样,又或者是真?的发包脸,胡子拉碴的糙,衣裳穿得邋里邋遢。


    江盈知?看着看着,便蹲了下去,看男人看得索然无味,不如看她的吃食,啥时候才能摆出去卖,耽误她这么久的工夫。


    她小坐了会?儿,忽然人群里开始骚动沸腾,小梅忙喊,伸手拉她,“阿姐,阿姐,快来看年轻的船老大!”


    “有多年轻,三十几岁?”江盈知?边站起来边问。


    陈强胜冷不丁开口,“才二十五呢。”


    江盈知?哦了声,也顺着人潮望过去,原是那艘最大的乌船靠了岸。


    那个所谓年轻的船老大从船上走了下来,没有人簇拥,只是后面跟了一排人,离他有些距离,都?不远不近跟着他。


    离得有些远,江盈知?没太瞧清楚脸,身形倒是出乎意外的高大,眉峰挺拔,穿了一件黑色的短衣,瞧着人特?别健壮,古铜色的皮肤,没个笑模样,确实年轻气盛。


    而且居然没有胡子,江盈知?的关?注点与众不同。


    小梅好奇地问陈强胜,“这是哪家?的船老大?”


    “王家?的,只我?也不知?他叫什么,”陈强胜能认识,还是因为这两年王家渔船是汛期捕鱼最多的。


    江盈知?也只瞧了一会?儿,很快这船老大便被岸上等候的鱼行东家?、冰鲜商给请到一旁坐着去了。


    倒是乌船开大舱,冰鲜船过鲜,鱼行伙计,脚夫上去运东西,一箱箱小黄鱼从渔船运下来,整整齐齐叠放在岸上,到时候运到鱼行、酒楼、铺子里。


    有些装在篮子里的,从江盈知?面前移过,还能看见碎冰,光一照金灿灿的,她眼睛都?不带挪一下的,眼馋得要命。


    要不是现在小黄鱼价没跌下来,她真?想掏钱买一篮子来了,小梅跟她说话,她也只顾着点头。仍看那些小黄鱼,她还闻到了很重的海盐味,应当是黄鱼鲞。


    黄鱼鲞炖肉多好吃啊。


    岸上人尤其多,看见船老大都?兴奋地叫嚷,此时还没法过去。江盈知?便蹲在船头默默盯着他们卸货,有好几次都?想走上去问问,散卖是个什么价了。


    正看得入神,旁边有人叫她,江盈知?看过去,是一个脸黑,但长?相算周正的男人。


    男人指指那艘最大的乌船,笑的时候露出一口大白?牙,手里还提着一篮子小黄鱼,他说:“阿妹,我?是王家?船的多人(大副)王良,我?们船停得晚,耽误你?们在这好些工夫。我?们船上货多,船高脚夫不好走,弄得稍慢些,一时还走不了。”


    “我?们老大便备了点鲜鱼,送来与你?们吃,别嫌弃,尝点小鲜,劳烦你?们在这多等?一会?儿。”


    他把一篮子装得十分满的鱼递过来,篮子里小黄鱼一半,鲜银鲳一半。


    现下小黄鱼是五十文一条,银鲳则要便宜些点,不过也得四十文一条,篮子里总有二十来条鱼,价钱约摸一两,还铺了层碎冰。


    那篮子应是过了桐油,又垫了油纸,竟也没湿淋淋的,仍旧干爽。


    人家?实在客气,江盈知?虽想要,但却不好意思收,“也没有耽误多久,再待会?儿也成。”


    王良把篮子放到船舱里,又笑道:“今日停靠在这的渔船全都?有,旁人都?收了,你?快些收下吧。”


    他又瞧了瞧翘出来的招幌,走前拱拱手说道:“阿妹,四季发财啊。”


    小梅和陈强胜互看一眼,没想到乌船上的人这么和气,倒是江盈知?叫住了王良。给了他一大竹筒的捞汁海鲜,虽说有旁的,但没开火总不好送人生的。


    “小哥,这是我?们摊子上卖的,你?拿去尝尝,不要嫌弃,今儿没带旁的熟食,下回你?见了这个招幌,只管过来吃东西,不收你?钱。”


    江盈知?说得很实诚,她真?不好白?占人家?便宜,不过多等?了会?儿罢了。


    王良才不会?嫌弃,他早早闻到了那股香,也没有推脱,一手托着底,笑呵呵道:“就馋这口吃的。”


    “阿妹,你?等?会?儿有空也带小妹来,我?们老大要发纸包的,我?给你?留两包。”


    反正每年鱼行、冰鲜商、钱庄都?要送一堆的纸包,什么红枣、红糖、桂圆、糖块…,他老大也不爱吃,每次都?分给一旁的小孩。


    王良就这样说好,美滋滋地捧着一竹筒捞汁回去,要知?道在渔船上,除了停靠在小岛和城镇外,他们都?吃干饭、蒸鱼虾,船上那个斩鱼羹(厨子)手艺挺烂。


    他喝了一口捞汁,立马嘶了声,超出他意料之?外的好喝。于是便小心捧住,一路穿过运货的船工、拥挤的人群,然后端着这个东西,回到他老大旁边。


    王逢年正听?钱庄东家?鼓动他存钱,最好给渔民放山本(高利、贷),眉头皱起,又听?旁边吸吸嗦嗦的声音,偏头看向王良。


    王良被他锐利的眼神吓得一激灵,也不敢在他面前吃花蛤了,钱庄东家?咽了咽口水,没再说下去,啥味这么香。


    “老大,你?吃不吃?”王良高高地端起竹筒问道。


    王逢年压根不吃,他没有在跟别人说话的时候吃东西的习惯。


    他捏着一叠报税纸单,转手递给旁边的阿成,跟王良说:“去交钱。”


    又转头看钱庄东家?,只能看到个脑顶,他默默移开视线,很平静地说:“穷,没钱,放不起。”


    把钱庄东家?给气得半死,还听?见王良跟在王逢年身后喊:“哎呀,老大,啥税要几百两,陈三明有没有扣错,打?小那小子算数就差,要是算错你?就别认他当亲侄子了。”


    几百两的税说交就交,眉头都?不带变一下,他说存几百两就没钱,气煞人。


    钱庄东家?倒是想骂人,可又打?不过人家?。而且王逢年早已走远,他人高腿长?走路快,王良得把竹筒给阿成,空着手才能小跑跟上。


    “东西全送了,”王良小跑几步说,“纸包也叫王新给收拢到一处,等?鱼货运完再发给小孩。”


    王逢年三两步上了船,闻言点头,看见一旁背着箱子下去的脚夫说:“晚点给他们每人工钱再加五十文。”


    “到晌午了,叫他们去吃顿饱饭。”


    王良啊了声,半天一百文的工钱已经算高了,吃什么饭要吃五十文。


    王逢年收拣东西,把鱼刀插进?鲨鱼皮鞘壳里,头也不抬地说:“从我?的钱里出。”


    “只给脚夫,还是?”王良一听?出他的钱,半点心疼也没了,没必要心疼钱多的人。


    王逢年嫌他聒噪,瞥了他一眼没说话,王良立马闭嘴,晓得这些人包括今天所有在船上帮忙的,连同鱼行伙计、冰鲜船上的百来人。


    王良给钱的时候都?在肉痛,偏王逢年没异色,好像掏的不是他的钱袋子一样。


    下了船,碰上对面大捕船上的周老大,带着他那不成器的表弟,走过来对着王逢年说,语气颇为阴阳怪气,“逢年小弟啊,还没来得及恭喜你?,今年少不得又是你?得头鬃旗啊。春鱼捕得这样多,南边渔场都?要被你?一个人给捞完了吧,胃口真?大啊,怎么也要给大伙留口饭吃吃。”


    头鬃旗


    是鱼行和里镇富户在鱼汛结束后,给每年鱼汛捕鱼最多的渔船和船老大送去,端大猪头和备红包,一路敲锣打?鼓地送去。


    那旗子哪个船老大不想要,恨不得日日挂在桅杆上,偏偏王逢年倒好,连得两年,今年怕又是他,桅杆上却连个头鬃旗影都?没有。


    他怎么能不气,出洋前他还特?意去拜了海神,祈求能让他捕到最多的鱼,结果输给了个心半点也不诚的。


    他一番话说完,王逢年看了他一眼,只说了句,“承让。”


    周老大楞楞地看着他走远,而后气得心口疼,“什么人啊!”


    他表弟立马接上,恨恨地说:“瞧给他傲的,还不是二十五了,连个媳妇都?没讨着。”


    他又恭维周老大,“不像表哥你?,早早就成了婚,孩子都?有几个了。”


    周老大一时更气了,说的啥屁话,王逢年是娶不着媳妇吗,要不是这人脾气古怪,旁人面子半点不买账,他难道不想跟这人结亲吗?


    别的渔船老大,就那个肚子滚圆的,爱逛花楼赌大钱,连带着底下的船工都?吃喝嫖赌样样通。


    虽说他看王逢年不顺眼,可这小子自持,把底下人管得服服帖帖,在船上连衣裳都?要穿好,不能袒胸露背。


    所以?周老大只除了他每次出海后到其他岛上包井洗澡,或是镇上包客栈洗澡的毛病,还真?没啥能说的。


    他表弟仍怨气很足地说:“也不晓得赚几个钱,能有种成这样,”


    “你?把头伸过来,我?告诉你?人家?赚几个钱,你?个缺心眼的玩意,”周老大照着他脑袋使劲拍了下,又捂着心口喘气。


    提起赚钱这档子事?,他咋都?忘不了,回洋前渔船碰到了乌耕将军(鲸鱼),驱赶着海□□(海豚)往前横渡海湾,鲳鱼群在旁边纷涌而至,一网下去收成差不了。


    可谁也没胆子,旁边还有虎视眈眈的白?蒲鲨,几头就能顶掉渔船,那么多回洋的渔船全都?停靠在岸,不敢上前。


    偏偏王逢年却让乌船跟着鱼群,一路过了海湾峡口,湾口小,领头的乌耕将军过不去便带着海□□转道。


    但鲳鱼脾气直,认准一条道不拐弯,在湾口处被渔网套牢也不逃,径直往前,应了那句俗语:鳓鱼好进?勿进?,鲳鱼好退勿退。


    而乌船不用费劲,直接就把它们一网打?尽,转手卖给冰鲜船,百两船费立马抵了,还要倒给王逢年一大笔钱。


    周老大一想起听?来的这茬事?便窝火,可任凭自己?再年轻十岁,也没有这个胆子去追着乌耕将军走,谁不怕船翻。


    偏偏这小子有种,脑子还好使。


    他又想到晚上鱼行、钱庄、冰鲜商三家?做东,王逢年坐上席,他更是不想去,丢死个人。


    这边周老大愤愤不平,怒气冲天,那边江盈知?确是喜气洋洋。


    她翻着篮子里的银鲳,鱼的眼睛像是玻璃珠一样,还是鼓出来的,便表明很新鲜,刚捕捞上来没多久,立即过了冰给冻上了。


    刚好周巧女在,这样新鲜的银鲳最补,蒸了吃,再做糟鲳鱼,等?她到了明府也能吃。


    还有那小黄鱼,能奢侈地做顿面拖黄鱼。


    江盈知?把那鱼放进?桶里,冰铺回去,看了会?儿,心想这是来自船老大的馈赠。


    看那架势,搞得她也想当船老大了,最新鲜的鱼第一个吃。


    她把心里话说出来,陈强胜哈哈大笑,“哪有那么简单,三岁要下滩学游水,七岁下船扳头桨,八岁要出海做伙桨囝(jiǎn),十六七还在船上混,二十能当船老大就很不得了。”


    哪有轻轻松松的事?。


    江盈知?也笑,哪行不要下苦功。又想起自己?,她十六岁在海鲜餐厅打?下手,十八岁读烹饪专业,苦磨苦熬,一年到头碰电子设备的日子,全部加起来才不到二十天。


    二十二争主厨,加班加一年,天天让她烧夜席,结果当主厨一年还没满到了这。


    想到这,她立马起身抱了炉子,得出摊,劳动才会?带来回报,她才不会?奢求每天都?会?发生这样的好事?。


    此时渔港的人被乌船上发东西给引到一边去了,江盈知?没去领,倒是看见领到的小孩抱着一大个红纸包,笑嘻嘻的,嘴里含着糖,旁边妇人也高兴,只说能吃上好几个月了。


    她也跟着笑笑,人全聚到一边去,这下渔港通了路,摆摊子的不大多,可能因为白?鸭船和打?烊船出海去了,暂时没回来。


    等?明儿又得抢摊位,一想到这个,江盈知?头疼,真?想晚上不睡守在这算了。


    她想归想,动作却很利落,赶紧地摆上东西,小梅开始生炉子,上蒸笼,江盈知?做了糯米烧卖。


    糯米虽然比糙米要贵一点,但是耐饱,以?前有鱼丸、鱼豆腐时,吃上两碗汤便饱了,现在换了虾滑、敲虾面,便差上些,得再吃两个馒头才能饱。


    她便提前浸糯米,泡上一天,夜里蒸熟,蒸出来的糯米便会?很香甜,皮做的薄。


    小梅在捏褶子上倒是有点样子,皮便全交给她捏的,小梅对自己?做出来的烧卖格外重视,连放到小蒸笼里时,都?是轻拿轻放的。


    她如今已经努力?在学,什么都?想上手,倒不是出于旁的,主要是怕江盈知?没个帮衬,便在梦里都?在想,手不住地捏褶子。


    所以?那烧卖捏的不错,皮包糯米,整个底浑圆,再渐渐包拢,上面跟一朵花心一样绽开,等?到上锅蒸熟,那皮便透出里头酱色的糯米粒。


    等?烧卖上锅蒸之?后,江盈知?刚摆完桌子,外头便结伴来了一伙渔民,应该是刚做完活,肩上搭着块破布,身上有着浓重的鱼腥味。


    领头的那个她记得,她刚来摆摊时,旁边那个卖虾皮的大娘领他们过来吃,是驳船的。


    后面又来好些次,再后来摊子人多起来,他们便也没再来,江盈知?倒是后来也没在渔港瞧见过这伙人。


    “阿叔,这段日子上哪做活去了?”江盈知?同领头的寒暄,“怎么都?没瞧见了呢?”


    “叫我?大山叔吧,难为你?还记得,”周大山憨厚地笑笑,“前一阵子带着兄弟在其他岛那驳船,做力?工拉船绳,这两日才刚回,正碰上给船老大做力?工,多给了我?们每人五十文。”


    “叫我?们来吃顿晌午饭,哪用得着这么多,”说到这,周大山摩挲着袋子里的钱,面上难掩高兴和激动,“便想着到你?这来饱饱吃一顿。”


    对于他们自己?来说,曾经吃过的鱼丸,和煮在面里加的蛏油,是没法忘记的味道。


    有一次出海碰上风暴,被迫停在一个无人来往的小岛,那时外头风吹浪打?,又饿又累,浑身湿透,大伙都?怕自己?撑不下去。


    幸好那天买了一桶鱼丸,晌午不舍得吃,有人说煮了吃,便摸着火石点了火,靠着取暖,等?水沸了煮了大半锅,什么料都?没放。


    光吃着这紧实的鱼丸,两三个下肚,又连带喝一碗汤,只觉得浑身都?暖了起来,也有劲了。


    隔日雨停,晌午的时候又吃了顿,这才顺利地从小岛回到了渔港。


    所以?周大山这些日子里,最想吃的还是那鱼丸,此时便问,“鱼丸汤还有没有?”


    江盈知?摇摇头,好声好气跟他解释,“没了好一阵子,等?这批墨鱼汛捕了墨鱼来,阿叔你?们过来吃墨鱼丸。”


    “今儿有锅贴、敲虾面、烧卖和捞汁,你?们瞧瞧,要吃点什么,烧卖是糯米做的,耐饱,要不要来几个?”


    周大山回头看看这一群人,全是舍不得吃的,可他们又难得碰上有多给钱吃晌午饭的时候,一商量,索性狠狠心,“都?来上一些。”


    他们拿不准要多少,可江盈知?是餐厅里干过的,几人份的量一估摸就知?道。给上了四碗敲虾面,两大碗捞汁海鲜,一盘二十四个烧麦,二十四只锅贴,八碗虾滑汤。


    这会?儿人都?只想着抢东西去了,桌位倒是空得很,这些老实巴交的渔民才坐下来,四个人一桌刚刚好。


    见了这些东西的卖相,全都?没舍得动筷子,他们哪吃得上这些啊。


    相互瞅瞅,还是周大山说:“看啥呢?赶紧地吃,吃饱了还有活做,难不成还叫


    旁人还顶工。”


    一听?这话,才齐齐动了筷子,周大山夹了那烧卖,第一口就嚼到了香菇,他没吃过,混在黏黏糯糯的米里,只觉得怪好吃的。


    又咬了一大口,不敢贪快,在嘴里细细嚼着,这下尝到了肉,有点不敢相信,忙问,“闺女,你?这是包了什么藏里头?”


    江盈知?把锅贴包在油纸袋里,递给来人,闻言转过头说:“做了好些,有香菇猪肉、虾仁、梅干菜、笋丁,阿叔你?尝尝,味道应该差不了。”


    何止差不了,简直要把人吃迷糊过去,他们哪吃过油润润的糯米啊,更别提包着一层面皮了。


    一咬到笋丁,又脆又耐嚼。梅干菜他们倒是常吃,可混在糯米里被蒸熟,一吃也不是那个味了,要好吃太多,虾仁的便是鲜。


    一人吃了四个烧卖,便觉得肚子被填了个底,舌头却啥也想吃。


    待他们吃到了捞汁小海鲜,更是觉得对胃口,他们可不就是吃这些烂滩头的海鲜长?起来的,一时越吃越觉得人这辈子,再难回到以?前了。


    尤其今天江盈知?多放了些,有蛏子、花蛤、海螺等?,是请顺子领着西塘关?的孩子摸的,一小桶可以?得两文钱和一块糖。


    可把这群孩子高兴坏了,每天到了潮退时,就乐颠颠地帮她捡,以?为她爱吃沙蟹,还趴在滩涂上去钓,白?送给她。


    太多了,全给做了沙蟹汁,还要好些日子才能吃,倒是腌了点沙蟹,只用了盐和黄酒,嚼着尝个咸味,口感很清鲜。


    她也倒出来一盘腌沙蟹,送给他们这桌人吃。


    周大山有点眼热,一大把年纪了,倒在今日才体会?人情冷暖,这样热心,他们已经好多日子没吃过什么像样的饭了。


    那边渔岛的主家?更不做人,每日便是干饭咸鱼。


    他真?想喝点酒,实在忍不住问,“闺女,我?们打?两壶黄酒来,在这喝点成不成?放心,我?们酒量都?可以?,不会?吃醉的。”


    江盈知?也挺喜欢喝点小酒,没有拒绝,只是说:“阿叔你?们少打?些来,喝酒又吃海鲜伤风,打?了来,我?这还有口锅,给你?们热一热。”


    “热酒吃了好,冷酒吃了难受,你?们下午还要做活呀,”小梅也搭了句腔,说完便转身去拿那小砂锅,洗一洗,等?会?儿好温酒。


    这态度叫一群汉子百感交集,周大山去打?酒的路上,竟是没忍住泪。回来后连连谢过,吃着温好的酒,剥着小海鲜,在这美美吃了一顿。


    他们吃的时候,远处有人担了两桶水走过来,陈强胜腿不好,却每次都?忍不住上前搭把手。


    那是靠卖井水为生的,叫柱子,才十六岁,之?前渔港人多,洗碗要用不少井水,海红姐便介绍了他来。


    人瘦小又很老实,两文钱一桶水,他每次都?要把水给打?得很满,一路晃悠,到这里仍是满满的。


    陈强胜问,“怎么这么早来?不是说了半下午来一趟。”


    柱子放了水下来,揉揉肩膀,咧开嘴笑道:“我?看今日渔港人多,你?们摊子上生意指定好,要是晚些送来,要用水的时候肯定着急,就赶紧先送到这,再去送别家?的。”


    “你?怎么这样实诚,吃了饭没?”江盈知?起身,嘴上问道,手上却已经在掀锅盖了。


    柱子还没吃呢,他担水要从家?里往另一个山脚去,路上颇费工夫,只能带了咸鱼干在路上嚼着充饥。


    回的时候却说:“早吃过了。”毕竟他已经得了小满姐不少好处,别人给两文一桶的水,她还多给加一文,又时常送他点吃的,让他带回去跟阿娘一块吃。


    小梅喊他,“柱子,把水倒一下。”


    柱子便立即去倒水,回来后江盈知?把一包锅贴,一包烧卖要塞给他,“还早吃了,少来,拿着路上吃,以?后都?这时送来吧。”


    柱子连连后退,小梅拿过东西,把热腾腾的东西塞到他怀里,笑眯眯地说:“刚叫你?干了活,不算你?白?吃。”


    陈强胜把水桶叠好,又数了钱给他,“吃吧,你?不吃,拿回去给你?娘也尝尝。”


    “那我?真?收下了,”柱子低声说,一路担那么远的水到这里,他真?的很饿。


    又念着家?里的娘,连连谢过众人,拿过木桶揣上东西就跑,边哭又边笑,回去跟他娘吃了顿饱,从来没这么饱过。


    想着小满姐说烧卖不能多吃,只吃了两个,剩下的明儿再吃,他想真?好吃啊,从来没吃过这么好的东西。


    不过他也不知?道,等?他走了后,来吃的熟客跟江盈知?说:“啊呀,没有这样子做生意的,你?老送人东西,以?后要亏本的啊。”


    “哪有亏本,赚一个钱也是赚啊,哪能做事?老往钱眼里钻,”江盈知?满脸带笑地回。她是真?觉得你?来我?往,送些东西又亏不着,人家?也待她这般好。


    熟客只是心疼她们几个小孩,哥哥嘛又腿脚不好,怕她亏了不来卖,闻言也笑,“亏不着就好,给我?来一份锅贴,我?带回去给我?家?老头子吃。”


    江盈知?多给她几个,老太太一上手就知?道了,忍不住笑起来,“明儿我?再来,给你?们带三个蛋吃。”


    “哎,我?可爱吃蛋了。”


    江盈知?到现在越发喜欢这时的海浦镇了,不像以?后人心被高楼平房给阻隔,嘴上眼里只认着钱,这里充满了人情味。


    忙了一阵,江盈知?喊小梅,“坐下来歇会?儿,你?累不累?”


    “我?真?累够呛,”回她的是陈三明,整个人搞得灰头土脸,过来就一屁股坐凳子上。


    江盈知?咦了声,“又熬夜查船去了?”


    “这遭瘟的,说好了今日我?休沐,昨晚查了半夜船,正眯会?儿,给我?喊醒了,说是船多人手不够,”陈三明恨恨地说,上头管事?的已经被他狠狠咒骂了一遍。


    等?他说完,旁边三张脸上都?写满了同情,陈三明也同情自己?,趴在桌上有气无力?地说:“快给我?来碗汤,我?垫垫肚子,早上就给人吃冷番薯糕,谁能嚼得动。”


    小梅赶紧给他端了碗汤,送了一碟烧卖,陈三明喝完汤后才不再趴着,又拿着烧卖吃了口,“真?糯,比粽子馅还要好吃。”


    边吃边走过来说,抬抬下巴,指指旁边仍然很热闹的船,问道:“乌船上发红纸包你?去拿了没?”


    江盈知?也看了那一眼,摇摇头,“没去拿。”陈三明听?了后瞪大眼,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他的便宜你?都?不占,小满,平时真?没瞧出来你?脸皮这么薄。”


    散财童子的便宜都?不占,陈三明越想越替她气不过,便把剩下的烧卖往嘴里塞,卷了袖子说:“你?等?着,我?去给你?们抢几个回来。”


    抢不到讨也要跟王良讨三包来。


    江盈知?忙喊他,“你?去哪?”


    她下一句是,“赶紧回来,烧卖要冷了啊,冷了可就不好吃了。”


    陈三明回来也很快,衣裳更乱了,手里却提着三个很大的红纸包,放在桌上,“一人一包拿去吃,有便宜怎么能不占呢!”


    “你?抢的啊?”江盈知?拆了纸包,真?是满满当当一堆东西,红糖、桂圆、五谷等?等?,省着吃确实够吃很久的了。


    陈三明理直气壮,“讨的,拿了篮子里的就跑。”


    江盈知?当即要还给他,陈三明哈哈大笑,“你?不会?真?信了吧,熟人那拿的,你?们放心吃。”


    他说:“过意不去就给我?来点吃的,我?带回去。”


    他带回去给他诨名叫散财童子的小叔吃去。


    这名字是他取的,毕竟爱散财,到二十五岁了还是童子身,不是散财童子是什么?


    第26章 拖黄鱼


    陈三明拿上油纸包, 没封口,袋子里的香气一直往他鼻子里钻,他就?边吃边走。


    等吃完了一袋锅贴, 都还没走到, 他小叔那个屋子气派是?气派,雕花窗,四合大院, 可?谁住西?北巷那么偏的地方。


    等他吃完两袋才走到, 伸手用力地捶了捶黑漆大门的铁环,有人跑过来开门。


    “一听这个砸门法, 就?知道是?你, ”阿成?没好气地说, “门迟早得被?


    你砸烂。”


    陈三明全当没听见,默默把手上的纸袋口捏紧, 往里头看去, 一群壮汉聚在门口廊柱底下, 有的蹲, 有的靠墙,压着声说话,没敢靠近里头的正房。


    “我小叔呢?”陈三明见状啧了声, 至于要来这么多人来防他家老爷子吗。


    阿成?打了个哈欠, 指指最里头,“老大同良哥在里头谈事情, 你拿的啥?”


    陈三明没应, 立马闪身进去, 有汉子同他打招呼,“小侄子, 又来了啊?”


    “三明真瘦啊,你家老爷子给不给饭吃,叫你去做个小吏…”


    另一个汉子晃晃拳头,嗤笑一声:“切,那老头想把家底都留给陈逢正呢,哪还记得住我老大。”


    陈三明哪管他们怎么说,他爹和他爷也分家了,他小叔改母姓了,谁管老爷子要把家底留给哪个。


    他只管带着东西?一路穿堂过院,跑到正屋里,大喊:“小叔——”


    王良从一边窗子探出个头,他笑嘻嘻说:“你小叔说他没聋,下回再那么叫唤,你连门都进不来。”


    陈三明进了隔间?,王逢年在算盐账,没搭理?他,跟王良说:“明日去收小渔船上的春鱼。”


    “都收了?拿来做鱼鲞还是?抄咸腌了,”王良记下后?又追问。


    “收好的,”王逢年挑出一张纸,轻轻点在桌上。王良了然?接过,是?明府客商的咸货单,上面写明要鱼鲞。


    王逢年又说:“给钱,不要给乌头票。”


    王良默默叹气,又来了,他刚想开口,便见王逢年不容置疑的神色,又咽了回去。


    因为前些年海盗猖獗,渔民?网了鱼来,在洋面过鲜时?,冰鲜船给的银钱全部被?海盗抢走。是?故便有了乌头票,冰鲜船只给渔民?票证,拿票证去领钱。


    但这票又被?渔民?称为水票,如同在水上漂浮的,压根捞不起来的东西?。而且有缺德的冰鲜商欺负渔民?不识字,开假乌头票,让渔民?血本无归。


    王良想真是?要命了,每次老大出面收鱼都给渔民?现钱,还把渔民?手里的乌头票换过来。到这会儿他手头都压多少乌头票了,前年的都有,有的冰鲜商倒了,现在成?了一笔烂账,钱收不回来。


    虽说这亏的都是?老大自己的钱,可?那么多钱白白打水漂啊,心痛但不心疼。


    陈三明见两人说话,压根不理?他,便将还有热气的纸袋砰地放在黑漆大桌,自顾自扯了袋口,一股淡淡的煎烤香在这一圈蔓延。


    王逢年从不在书房这吃东西?,王良收回心绪,瞧见了啧啧一声,也就?陈三明这小子有胆了。


    “拿出去,”王逢年理?着一叠盐账,眉头半点没抬。


    陈三明并不怕,王逢年又不会叫门口那几个壮汉把他抬出去。


    他把油纸袋卷了卷,递给王良,“良哥你吃,有的人一点不识货,我跟你说,别瞧这是?家小摊上出来,滋味可?真不比新丰楼的差。”


    他还瞥了王逢年一眼,继续道:“就?你们乌船上那东西?烧的,简直是?糟蹋海鲜。”


    王良捏了一个锅贴咬了一口,虽说有点冷了,却也依旧没影响口感,那油滋滋的脆皮。


    他把锅贴咬得嘎嘣响,又听了陈三明的话,猛点头,忍不住悲从中来,谁懂那个厨子的手艺,好好的鱼那么鲜,偏偏能做得腥气满满。


    也就?王逢年真不挑,才能忍受那可?怜老头在乌船上养老混口饭吃,但可?苦了他们这一帮船员。别人出海停靠岛镇喝花酒,偏偏到了王家船这,停靠其他镇上时?,跟饿死鬼投胎一样,全往酒楼饭馆里冲去。


    可?他又没陈三明那个胆子说出口,便默默腹诽,而后?问,“哪家的摊子,我今儿也吃到了一家摊子上的东西?,那泡的蛏子、蛤蜊小海鲜,滋味好的不得了。”


    “我才吃了点,被?阿成?那个死小子给偷摸吃了,就?给我留个竹筒!!半点汤也不剩!”


    王良越说越气愤,又说:“不过我记下了那个招牌,叫,叫四时?鲜,”


    “哎呀,良哥,你多有眼光啊,”陈三明指指自己的油纸包,一脸得意,“四时?鲜来的,白送的,我有面子吧。”


    “这两样我也不是?顶爱吃,你是?没吃过她家那个鱼豆腐,就?只卖了段时?日,比石桥头那家铺子的豆腐还嫩,一点腥气也没有。”


    王良啊了声,又拿出一个烧卖往嘴里塞,“那她摊子上还有啥卖的?改日我也去捧捧场。”


    王逢年靠在椅背上,听他们这对傻大憨一直在说什么四时?鲜,面无表情,只想叫阿成?把这两个人都给扔出去。


    往前这书房里哪次不是?谈事情的,说的人各个脸孔严肃。偏偏这回倒是叫吃食混了进来,带来股热闹劲。


    “说够了没?”他问。


    两个人齐齐摇头,陈三明嘿嘿一笑,“小叔,明儿你也去尝尝,正好是?立夏,有蚕豆咸肉糯米饭吃,小满还说送大家一个立夏蛋呢。”


    王良吃着烧卖含糊不清地说:“我肯定去吃,你叫阿妹给我留点,我把纸包带给她。”


    王逢年揉揉眉心,用陈述的语气问:“你们河泊所?很清闲是?不是?,要不要加点活。”


    他转向王良,“你很闲?那明早花斑岛你去,把盐运到清岸口。”


    陈三明暗骂什么“王扒皮”,他一把拽过纸袋,里面只剩了一只锅贴。想了想,把油纸袋揉紧,猛地扔进王逢年怀里,然?后?赶紧拉着王良往外跑。


    王逢年被?扔也面不改色,只拿起纸袋,看了眼,而后?一点点展开,倒出一只锅贴。


    他没有扔吃食的毛病。


    锅贴完全冷掉了,油腻腻的,他也吃完了。


    渔港同一片的天渐渐暗了,江盈知几人回到西?塘关?,谈起今天的事,都有点不敢相信。


    周巧女来接她们,不解地问道:“捡着银子了?”


    “晚娘,比捡到银子还好的事呢,”小梅抱着纸包下来,笑眯眯同她说。


    把今个晌午的事一说,后?头来的王三娘也高兴,看着东西?看了好久,又说:“摸点桂圆出来,给你们泡了,补补身子,天天这样出摊,人总吃不消的。”


    周巧女也道:“是?那样说,每日来回拿着这东西?几趟,晚些剥了壳我煮点来。”


    又见江盈知抱了一桶的鸡蛋下来,她惊道:“你要把蛋当饭吃?”


    “哪能啊,想着明日便是?立夏,要吃茶叶蛋,多煮些来,这段时?日在渔港也颇得了大伙的照料,分一分,”江盈知解释了句。


    立夏前后?豌豆最鲜,有老伯背了来叫卖,江盈知全买了。想着吃豌豆咸肉糯米饭,夜里再蒸了豌豆,做些豌豆糕去卖。


    她又拿起来一桶小黄鱼和鲳鱼,笑道:“今儿船老大回洋给的,阿姑你们也有份,我拿来全做点拖黄鱼,你们吃一些。”


    “成?啊,正好把你这豌豆剥一剥,让巧女去煮蛋,”王三娘也笑呵呵道,她还说:“我等会儿回去一趟,晌午去买了些脚骨笋,明儿一定要吃。”


    她虽是?笑着说的,但语气难免有点感伤,毕竟立夏吃脚骨笋的寓意,就?是?吃下后?一年脚骨都健康。


    王三娘每年都给陈强胜吃,虽然?没用,吃了安个心。


    她也没多说旁的,回去拿了一堆笋给江盈知和小梅,而后?坐下来剥豌豆壳,今年的豌豆嫩,青绿绿的。


    周巧女把鸡蛋洗了给炖上,她喊海娃,“别玩了,来看着火,要灭了你塞一些进去。”


    海娃便扔了海星跑过来,蹲在炉子前,一动不动看着火。


    小梅泡上糯米,手不停翻动着,筛过了仍有不少碎屑,要全给撇走。


    锅里传来嗞啦嗞啦的热油声,随后?热油便沸腾起来,噼里啪啦地炸开,那条裹了面的小黄鱼被?江盈知拖着尾巴,头和身入油锅挂糊,这是?第一拖。


    把鱼尾慢慢放下,到热油涌起,从头到尾包拢着,则为第二拖,炸到面糊金黄,渐渐蓬松起来,第三拖便也完成?。


    用的豆油,油贵没放太多,江盈知也颇为不厌其烦地一条一条炸出来,每炸完一条她就?喊人来吃。


    刚出锅热腾腾的拖黄鱼最好吃,面糊被?炸得很脆,而里面的小黄鱼确是?又鲜


    又嫩,有焖出来的汁水。


    油炸的东西?带来强烈的满足感,是?清蒸鲳鱼的鲜没办法给的,就?连周巧女和王三娘也只吃并不说话,尽量嘴巴张得大一些,不叫油糊在嘴上,最好全吃进肚子里。


    顺子和海娃则是?捧着碗,再把碗里的拖黄鱼用手捏着,小口地吃,一直吃到尾巴也不肯停,全吃完了就?沾碗里的碎屑吃。


    明明吃了饭,还吃了几条蒸的鲜银鲳,那鱼肉又嫩又鲜,可?依旧被?这拖黄鱼把馋虫都给勾了出来。


    “怪不得说这叫小鲜,”王三娘继续剥豌豆,“果然?鲜呐,就?连鱼鲞也是?黄鱼鲞好吃点。”


    周巧女舔着唇上一点碎屑,也觉得这滋味真好,又把煮好的蛋挨个敲一敲,有点裂缝,等会儿煮茶叶蛋的时?候好入味。


    慢慢的,天黑到只有竹屋亮着点火光,炉子上焖着茶叶蛋,小梅今日累得够呛,早早歇下了。


    屋外江盈知仍在忙活,周巧女举着油灯出来,站到她旁边,“还要忙些什么?”


    江盈知停下穿鲳鱼腮的手,她偏头望了过去,“把这银鲳风干了,晚点做些糟鱼来,婶你带着去明府,放上一段日子就?能吃了。”


    “不要费这心,”周巧女一说出口,又停住,“算了,我真就?挺想吃你这一口糟鱼的,把麻绳给我,我来穿。”


    她想江盈知糟的鱼必定极香。


    两人就?这样静静地穿着绳,也并没有多说话,有时?候不相熟的两人待在一处,总要找些话聊才不至于太冷场。


    可?偏偏她们却不同,灶台上只亮着盏油灯,昏暗的光笼罩着她们,即使不说话,相互挨着也觉得挺好。


    到了早上,周巧女早早叫醒几人,她借了秤要称重,又煮了三碗桂圆鸡蛋汤,非要江盈知和小满喝了。


    她嘴里念着,“千补万补,不如立夏一补。”


    晚些时?候,王三娘送了几个茶叶蛋来。海花婶带着小龙来送礼,给江盈知做了条七彩线编的花绳子,这边叫疰(zhù)夏绳,能防夏暑生热病。


    这编得不大巧,江盈知却喜欢,手上带了两条,另一条是?周巧女编的,编得很细致,她和小梅、海娃都有。


    今日要早些出摊,周巧女嘱咐,“早些回来吃饭。”


    小梅应下,“卖完了立马回来。”


    到了立夏,海边并未太热,海风吹来仍有几分凉意,就?算日头猛烈,可?只要到了背阴处,那也察觉不到暑意。


    海上外来的打烊船很惹眼,一身花花绿绿的船衣,在各个湾口来回游荡,偶尔有人在船上挥手。或是?迎面碰上了同样来捕墨鱼的白鸭船,还会停下来用着蹩脚的方言招呼几句。


    江盈知划着小对船,便在船与?船之间?往前游去,一路到了渔港,吵嚷声从港口里传来,在海面上回荡。


    今日果然?热闹,立夏要尝三鲜,有农户背了蚕豆、豌豆来卖,还沾着露珠,放在菜筐里,红润润带着点黄的樱桃,也有一个个小而青的梅子。


    最多的还是?卖蛋的,在筐里垫着茅草,背在肩上四处叫卖,“鸡蛋,鸭蛋、咸鸭蛋——”


    也有的卖海螺蛳,水三鲜里有一样便是?它,全都是?清早从礁石上扒下来的。


    江盈知这次没急着占位置,从人群里穿梭过去,果然?瞧见了她们支摊的那一块是?空着的。


    昨日她同陈三明说了摊位的事情,他说只要每日缴五文?钱的摊费,这块地别人占不走,以前就?是?这样的。只是?大家来卖点东西?不容易,一点小海鲜都卖不了十文?,还得贴上五文?钱,实在说不过去,便也不再收了。


    但这个仍旧实行?,所?以江盈知掏钱交了摊费,会有小吏同占了位置的摊主说去,这块地就?空了下来。


    江盈知把招幌挂上去,今日渔港有风,一吹海螺贝壳叮叮当当地响,时?常来往渔港码头的早就?习惯了。


    倒是?把外来商船的渔民?给吸引来,指着这招幌同其他渔民?说道:“好听,又解闷,以后?渔船上也挂一个来。”


    他们说的是?海浦话,很蹩脚,但能让人听懂。


    江盈知也朝他们笑笑,说道:“阿叔,吃个立夏蛋吧。”


    今日只有立夏的吃食,旁的她也没做,带不来。


    而且她昨天买了九十九个鸡蛋,煮了两大锅,用的是?李翠文?寄来的茶叶包,有胡桃壳,煮出来特别香。


    几个渔民?也不客气,准备掏钱,江盈知却说:“不要钱,本就?是?做了给大伙吃的,你们立夏还回不去家,在外头捕鱼,实属辛苦。”


    小梅数了人数,把茶叶蛋舀起来装在碗里,递过去笑道:“立夏吃个蛋,力气长一万。”


    这些渔民?全是?从海州过来,他们常年在海上追鱼,没有歇过,那些家人团聚的日子全在海上漂泊。


    而今日立夏,本来他们想随便找个地方混口饭吃的,却没有想到,有人肯煮了蛋来白送与?他们吃,顿时?便再难绷住。


    “这怎么好意思?我们也有钱的,不白吃人家的东西?,”海州渔民?使劲摇摇手,要从破布口袋里掏钱。


    小梅只递过去,“阿叔你们拿去吃吧,多的我们也送不起。”


    江盈知想了想说:“那要不在这里吃点豌豆咸肉糯米饭,五文?钱一碗,再送你们个蛋吃。”


    付了钱老实的渔民?便心安理?得多了,江盈知从木甑里盛出蒸好的糯米饭,案板上摆着豌豆粒,咸肉片,她还加了些笋条。


    一碗糯米饭现炒,腊红的咸肉片,晚笋,青绿的豌豆饭,雪白的糯米沾了点酱油就?变了色,炒出来带着股咸肉的香,米粒分明。


    海州渔民?忙接过,陈强胜给送了几小碗的紫菜汤,虽是?白送的,料却也给得足,汤上有油花,又浮着一点虾米。


    这出门在外的人,面对主家或是?旁人的刁难,反而觉得习以为常,就?算被?狠狠压榨,咬着牙往肚子里咽便是?了。


    但若是?生人的好意,却叫人难以招架,只觉得整个人都在海里沉浮,实在难以相信。


    海州渔民?可?从来没在立夏收到过白送的蛋和汤,哪怕是?中秋团圆,也是?吃着冷硬或是?重咸的下饭菜,挤一挤睡在船舱里。


    偏偏吃着这热乎乎的蛋,油汪汪的糯米饭,咸滋滋的紫菜汤,实在叫人觉得这不是?在外海的渔港,像是?到了自己家里,那样好。


    几人沉默不语地吃了饭,转身出去,没过多久又回来,送来三条墨鱼鲞。


    那渔民?憨笑说:“来这还没捕到墨鱼,也不知道有什么好送的,就?送你们三条墨鱼鲞,都是?自家晒的。”


    江盈知一瞧便知道是?上好的墨鱼鲞,表面发花,生了层白霜,这样的最好。


    她推脱,那渔民?叫她收下,又晃晃手里捏着的蛋,“吃了你们这个蛋,说不定力气真能长一万,早些捕到墨鱼回家去呢。”


    他说完便把蛋藏进衣兜里,晚些再吃,吃了那碗糯米饭,又有力气下网捕捞去了。


    渔民?离开,又忍不住看这个港口,从没觉得它如此亲近过。


    江盈知默默收下,目送他们几个人的背影在渔港越行?越远,她又看了看手上的墨鱼鲞,微微笑着。


    而后?回过神,耳边是?小梅的声音,“孙阿婆,你来了啊,今日只有糯米饭、海螺蛳、豌豆糕和茶叶蛋。”


    孙阿婆从篮子里拿出三个煮熟的蛋,老人家慈祥地说:“昨儿不是?说了,要给你们三个蛋的,晓得今日茶叶蛋多,喏,我煮了咸蛋,拿回家吃去吧。”


    “还有哦,我眼睛是?有点花了,但手挺好的,给你们三个编了花绳,快来,小满我给你套上。”


    孙阿婆老是?这样好心,跟对家里孙辈一样对她们,来吃东西?也不要占便宜,还怕她们赚不到钱。


    江盈知把没有绳子的左手伸过去,孙阿婆给她把绳子套上去,夸一句好看,又喊,“小梅,你也来。”


    最后?轮到陈强胜,孙阿婆也给他套上,她从盖着布的篮子里掏出几根脚骨笋,笑眯眯地说:“阿婆这人口准,你吃了脚骨笋,脚骨健健过。”


    陈强胜以前哪收到过旁人的关?心,哪怕生在西?塘关?,这日也没几人会送他脚骨笋,不背


    地里说几句要自家孩子的腿脚别像他一样,那就?谢天谢地了。


    长辈的好意不能推辞,他只能接过说着道谢的话。


    孙阿婆走前,江盈知还塞给她两个蛋,两块豌豆糕,豌豆糕蒸得糯,又很甜,颇得她的喜欢,一路便笑着回家去了。


    接下来渔港人更多起来,好些熟客来吃饭,总要带着东西?来,也不贵重,全是?些山野地头或是?自家种的。几串樱桃、一两把苋菜,一小篮豌豆或是?蚕豆,要不是?螺蛳,摸的人说天还没亮就?下海滩摸来要送她,叫她们立夏别过暑气,他们这些人都想着天热也来吃饭呢。


    江盈知和小梅手上也挂上了十来条花绳,有些人家给小辈编了,不知怎么也想到了她来,过来吃非得给她俩挂一条。


    最多最多的还要数脚骨笋,全都是?给陈强胜的,知晓他的腿实在好不了后?,便用了这样的方式托给他点福气。


    搞得他坐那里守着笋守了好久,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大概是?对自己的腿病终于释然?了。


    摊子上收了很多东西?,江盈知也给了不少鸡蛋,或是?豌豆糕,本来是?卖钱的,见了大家这样热心肠,便忍不住包了油纸叫他们带回去甜甜嘴。


    渔港人头攒动,她一直忙着炒饭,稍微歇下来喝口水的工夫,瞧到她的摊位前有个很高大的男人,比众人高出一大截,被?人群挤着也纹丝不动。


    江盈知也顺着他的目光,好像在看她的招幌,却只站那不说话。


    这张脸生得很硬朗,她有点熟悉,却想不起来在哪见过,便当作是?外来的客商,一时?找不到吃的地方,也许脸皮薄不好开口问。


    茶叶蛋已经没有了,她想了想,用油纸包了两块豌豆糕,走过去塞到他的手上,说道:“刚来海浦是?不是??这你拿去吃吧。”


    王逢年低头看油纸包,里头透出浅浅的黄,很不解,他没有生一张能白吃白喝的脸。


    听见女子声音轻快地同别人说:“我不认识他啊,我瞧他看招幌好半天,肯定想要吃点东西?吧,又站那,大过节的,要是?没钱也不好说。”


    “你看蛋没了,总不好抓几把螺蛳给人家,那就?给两块糕了。”


    “立夏吃豌豆糕,节节高嘛。”


    王逢年翻开油纸,尝了点豌豆糕,很糯很甜,他并不爱吃。


    但沾了嘴的东西?,他也勉强吃完了。


    他本想给钱,但钱袋子在王良手里,他身上没钱,只看了一眼这个招幌:四时?鲜。


    而后?便离开了人群。


    没过多久,阿成?挤开人群跑过来,瞅着那招幌,又低头对纸上的字,勉强对准了。


    这才满脸带笑地问,“阿妹,你们摊子上有没有那甜糕卖?”


    “什么甜糕,”小梅好奇,“豌豆糕吗?”


    “哎,对对对,就?是?那个,”阿成?跟个阔气的老大,价格也不问,说话也很阔气,“有多少包多少!”


    江盈知走过来说:“还有不少,可?我们不能全卖了,有些要给熟客的,你看看你们有几个人,那就?包几份回去,这糕一个人不好吃太多的,要难受。”


    阿成?怀里揣着他老大给的钱,只说都买了,分给底下弟兄,却没说别人不肯卖怎么办。


    他便问,“还剩多少?”


    “还有百来块吧,三文?钱一块。”


    阿成?算了下账,三文?钱,全买了也才三百文?,他老大给了二三两,岂不是?要包了整个摊子。


    搞得他十分苦恼,又瞟了瞟,指着旁边一处问,“阿妹,那木桶里是?什么?”


    “是?豌豆咸肉糯米饭,五文?钱一碗,你要不要吃点?”江盈知即使觉得他古里古怪,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却仍然?好声好气地说。


    阿成?眼神一亮,“那饭我全要了,再加上六十份甜糕。”


    他掏出两个碎银子放在摊上,很豪气地说:“不用找了。”


    江盈知不为所?动,退回去给他,“不行?啊,你全买了,其他人就?吃不到了。”


    阿成?啊了声,在后?头的王良闭了闭眼,把阿成?给挤开,这个傻子。


    王良笑眯眯,“阿妹你别搭理?他,他脑子缺根筋,你把那糯米饭炒六十份,豌豆糕也来六十份,旁的钱就?当把剩下的全买了,只我们不要,送给旁人吃吧。”


    “立夏日,还在外头奔波,怪累的不是?。”


    江盈知立即带了笑,“良哥,昨儿才得了你们这么大的便宜,怎么今日又来买吃食了,说好了你来吃东西?不收你钱。”


    “再说也要不了那么多。”


    一两算多的了,江盈知只收自己该收的钱。


    王良也笑,“我一个人不收钱成?啊,那么多人,难不成?还叫阿妹你生意白做。”


    他说:“老大的钱不是?钱。”


    心疼他人可?以,心疼他的钱绝对不行?!


    别人是?有佬儿子甩差鱼(富家子弟),他老大是?有佬(有钱阔佬)。


    江盈知哦了声,有钱真好。


    反正占了便宜的也不是?她,正好给后?头来的熟客免了钱费,便炒了一大锅糯米饭来,小梅和强子在包豌豆糕。


    等的时?候她请阿成?跟王良吃了糯米饭,腌螺蛳和豌豆糕,把两人吃得直晃头。


    王良没给纸包,送了她半桶鲥鱼,别人送的,反正他老大也不吃。


    拿了东西?走前,王良想起老大没有起伏的嘱咐和祝福,其实只有六个字:祝她也节节高。


    他却添油加醋说:“阿妹,也祝你今年、以后?的日子都节节高,发大财啊。”


    江盈知不解,但也笑道:“我就?不祝你们节节高了,祝你们满道风篷(顺风顺水)、平安归来吧。”


    听了这话,王良十分顺心地离开,和阿成?提着一木桶的饭给一群待哺育的“儿子”提过去。


    一群壮汉等在院子里,眼巴巴瞧着,本来不管哪年立夏老大只管发钱,让他们自个儿上酒楼吃去。


    这会儿却说定了吃食,从没这样过。


    等得心焦,东西?一提进来便被?一群饿汉给抢走,一人分一口碗,你争我抢地从木桶舀饭。


    阿成?骂道:“你们是?饿鬼投胎啊!”


    “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饭,”有人扒着饭说,“要是?船上也能吃到就?好了。”


    一个汉子嚼着豌豆糕控诉,“我真不想再吃蒸干鱼了!”


    “谁做的啊,真好吃,”另一个则喊,“能不能出钱请她教教老王头点啊,晚点又得出海,这没好饭吃的日子真过够了…”


    忽然?满院的抱怨骤然?消失,一群壮汉跟鹌鹑一般缩着,王逢年从里面走出来。


    话头正停留在王良那句,“好啊好啊,叫老大出钱,请阿妹来教教呀,她手艺那样好。”


    第27章 甜糖糕


    每次鱼汛一出海, 旁的大捕船上炖肉煮菜,到了乌船这?,炝虾用重盐, 发?潮的鱼鲞蒸干饭。那米还是精白米, 香得要命,光是只蒸都好吃,偏偏老王头能煮出旁的怪味来。


    也不是没买过干货、糕点带上船, 可哪禁得住日日吃这?个, 连吃几日,一遇上风暴就要吐。


    这?手艺实在叫人苦不堪言, 也请了几个大厨来, 可船上顺风平浪时, 人半点不晕。一旦起了风,刮了浪, 不吐个半死算命大, 不是谁都能撑得住在船上烧饭的。


    也有?叫人教过老王头, 但没用, 要说换老王头走,又全都不忍心起来,他那孙子是在乌船上长起来的, 以?后也要做船员。


    赶了老王头走, 船上没有?他可做的轻省活计,旁的地方他没法?带着孙子出海, 大伙便一年又一年熬着。


    可到了立夏, 吃着喷香的糯米饭, 啃了软乎的豌豆糕,又想到不日到了大黄鱼汛期, 又得出海,得日日吃干饭,一群船员免不得抱怨几句。


    王逢年耳朵好使,远远便听见?了,他并未说什么,转身回去?,王良小跑几步跟上问,“老大,这?事你看?”


    “去?吧,”王逢年说着便进?了一间茶屋,王良也跟过去?,蹬蹬踩在木地板上,忙问,“那给多少钱呢?”


    王逢年取出柜子里封好的雀舌芽,闻言轻抬眼皮,解绳子的手顿了下,“你的眼里只有?钱吗?”


    这?平述但极其阴阳怪气的问话?,把王良给噎住,又气急败坏,一个只晓得往死里赚钱的人,问他眼里是不是只有?钱,简直岂有?此理?!


    但他内心呐喊,面上却恭敬地听他老大的高见?,“那该给什么?衣裳首饰,胭脂水粉?”


    王逢年把手按在茶罐上,平了平气,“你出门左拐,上西大街去?。”


    王良洗耳恭听,他下一句是,“到王家医馆瞧瞧脑子。”


    王良默默翻了个白眼,钱不能给,阿妹又是女儿家,给衣裳首饰怎么不成,他几个妹妹就很喜欢啊,不过摆摊的话?是不大合适。


    索性王逢年也懒得跟他打谜语官司,“到时候去?开地窖,拿几罐淮盐送她。”


    “啊,送盐啊,”王良打心里瞧不上这?东西,海盐渔港最多,盐仓前?岛一年晒那么多海盐,就算味道差了点,那也是盐,还愁人家没盐用吗,这?礼太寒酸了。


    可明明淮盐有?钱都买不着,王逢年是用盐大户,盐商想讨好他,所以?他的地窖里压着很多淮盐。


    王良忍不住问:“是送上百斤吗?”


    王逢年看了眼茶屋,没有?黄历,否则他真想把书房里的黄历拿过来,扔在王良身上。


    立夏过后,海浦的梅雨季便快来了,一来潮气横生,而盐最吸潮,即使封竹罐里,用油纸包几层,也会生霉,潮的盐发?苦。


    不过王家地窖建得好,四面封木,桐油一层叠一层,海盐放个一两年也不会生潮。


    可普通人家没有?地窖,盐多不用则坏,没有?哪户人家能十来日用掉百来斤盐。


    王逢年懒得搭理?这?个人,只说:“照我说的去?问。”


    王良这?才想起,他老大给人送礼从来没有?出错的时候,但凡他愿意上点心,那东西便能送到人心坎里。


    但仍抱着哪有?人不喜欢银钱,只喜欢盐的,有?钱什么盐买不着的想法?,王良趁着日头还早,急急忙忙出城门去?。


    他到的时候江盈知在收摊,王良搭了把手,又把来意说了出来,重点在,“阿妹,你懂出海的苦吗?风吹日晒雨淋,浪里翻滚,下网是个苦活,偏偏还吃不好饭啊。”


    江盈知当然懂,很同情地看了王良一眼,然后她说:“你们老大这?么有?钱,花重金请个不晕船的大厨不就好了,叫王老爷子生生火。”


    王良苦笑,“真找不到,出海翻船多,尤其汛期时多风暴,没哪个大厨肯来的。”


    他又说:“陈三?明那小子老夸你手艺,我吃着也觉得顶好,阿妹你就教他点简单的。也不白教,五两银子你看怎么样?”


    其实白教也没什么,江盈知很不喜欢粮食被糟践,可给钱去?教,她更不乐意。


    倒不是说看不上钱,她很缺钱啊,也爱钱,可她更喜欢自己一点点积攒下来,每一文?赚得都很踏实,而不是靠一点手艺就坐抬高价。


    “不要,”江盈知拒绝,“你让我白教都可以?,可你给我五两银子,以?后是不是我找你帮点忙,也要付那么多钱才成?”


    那还有?什么意思,比谁钱多?这不就又回到了钢铁丛林里,一切向钱看齐。


    王良一听,又试探着问,“那你看,教了之后给盐成不成,精盐?”


    要说那么多现有的调料里,江盈知最不满意的就是盐,海盐要用卤水,这?里的是苦卤。所以晒出来的海盐苦咸,而且咸是特咸,苦是中?药苦,吃进?去?由舌尖返到胃里,想吐。


    炒盐、晒盐,过滤盐,这?些法?子都不行,因为苦卤的味道完完全全渗透,无法?根除。


    她做菜的调配是特别注意的,能不用盐就不用,用了就会用另外的调料去?压制这?个苦味,很多菜的味道都打了折扣,只是胜在食材新鲜,别人尝不出而已。


    她倒是想买精盐,压根没货,一听王良这?对她诱惑力极大的话?,立即点头,“你要是用精盐来请我的话?,保管教会他。”


    王良感慨自己老大看人准,怎么就知道人家缺盐的,定好了时间,他又带着这?个疑问回去?找答案。


    说实话王逢年半点不想答,他先问,“王明信什么时候回?”


    王明信才是老大正儿八经的副手,王良撇撇嘴,“还有?小半个月。”


    王逢年这?才告诉他,“海浦只卖两种盐。”


    粗盐和精盐,粗盐味苦,而精盐价较粗盐高五倍。


    王良送个东西要看男人女人,想东想西,王逢年只看她是做什么的,想一想便知道送什么东西好。


    他又吩咐:“明早去?把双鱼叫过来,陈三?明要跟的话?别管他。”


    这?种凑热闹的事情,双鱼自然不会不跟陈三?明说,两个人一早手牵手到了摊子前?,江盈知朝两人招招手,揶揄道:“你们两个今日怎么一起来了?”


    “看你教人做菜去?,我们两个陪你啊,”双鱼心直口?快,又看海娃,“哇,你弟弟啊?”


    今日出摊周巧女带着海娃一块来帮忙的,江盈知很早就想带海娃来一趟,可忙起来又顾不上他,这?次倒是赶巧了,晚些教完还能带海娃在这?里逛逛。


    卖的都是以?前?做过的,不用炒,烧卖、敲虾面、虾滑汤,还有?醉泥螺,小梅和陈强胜都能做好,再加个周巧女,更没问题了。


    本来小梅很不放心,一直在说要跟江盈知一起去?,周巧女也说:“要不别去?算了,你个小囡,要是出了点事,我都得怄死。”


    不过陈三?明和双鱼来得倒赶巧,陈三?明又穿着小吏服,说话?很和气,周巧女听小梅说几人很熟,这?才没跟过来。


    江盈知把一个桶提起来,很重,压了不少东西,双鱼不解,“小满姐,你带什么东西过去?啊?”


    “那可太多了,”江盈知简单说了下酱料名字,听得陈三?明直咂舌,“他们也算有?点眼光,知道请你来当军师。”


    王良过来叫人搬桶时也很惊讶,算是认同了陈三?明的话?。


    街上人多,马车难行,几人走过去?的,本来只有?江盈知自己和王良的话?,要去?陌生的地方可能还有?点不自在,至少会有?点防备心。


    但有?双鱼和陈三?明陪她,两个人她很熟,那去?哪里都无妨,一路上双鱼跟陈三?明拌嘴,偶尔掺个王良,倒是把江盈知逗得哈哈大笑。


    如?此走了一长段路也不觉得枯燥,见?了高院墙,黑漆大门,江盈知想船老大的家好气派。


    门口?一有?动静,守在门边的汉子便急急开了门,双鱼瞧见?院子正中?央摆的灶台,她纳闷,“年哥这?是做什么,他家里没有?灶房?”


    她根本没来过这?里,难得来一次还是借了江盈知的光,毕竟只是世交又不是亲妹。


    陈三?明冷哼,“哪没有?,那个灶房特别大,把他船上所有?的船工塞进?去?都行。”


    王良也不解他老大到底是什么意思,嘿嘿傻笑打岔。


    江盈知倒是无所谓,露天?灶台烟气还通呢,但当她踏进?这?大门后,廊柱下一排大汉齐刷刷朝她看来时。


    她立马就懂了,像王良、陈三?明两人个子都高,混在一群汉子里当然没感觉,但江盈知不行。


    如?果是在灶房那么封闭的屋子里,无论屋子多大,只要有?比她高的人站在那,而且是好多个的话?,她会感受到很强的压迫感,这?种感觉让她很讨厌。


    但是露天?就不一样了,尤其在极为开放的院子里,形成不了那种惊人的逼迫感,就算旁边有?不少人在看着,她也会很放松。


    而且离得那么远呢。


    江盈知很满意这?样的安排,至少她觉得上心了,舒不舒服她自己能感觉出来,这?样很好,要是让她去?船上教的话?,她指定不去?。


    她面上带笑走了进?去?,而后瞟到里头的身影,熟面孔。


    是昨天?在她摊子前?站了蛮久的男人,她还以?为是外地客商,听见?王良叫他老大,顿时了然,怪不得觉得昨日哪里熟悉。


    原是那天?乌船上十分威风的船老大。


    她倒也不觉得羞赧和尴尬,只是想怪不得昨儿王良过来,又想着今日的安排,暗道昨日豌豆糕没白给,船老大瞧着冷,实际还挺好。


    只是想白说了“立夏吃豌豆糕,节节高”的话?,这?人再高,那得高过海神像了。


    江盈知同他又不熟,琢磨着称呼,总觉得叫哥跟占人家便宜一样,就很客气地喊:“王老大。”


    王逢年听了后,沉默,而后才低低应了一声,“嗯。”


    “哎呀,你叫他年哥都成,”陈三?明上前?打断,“别管叫什么,今日你才是掌勺的。”


    他指指旁边一圈汉子,“这?都等着你救他们于水火之?中?呢。”


    双鱼也说:“真是吃得可惨了。”


    王良哈哈大笑,一群汉子也跟着起哄,“阿妹,你可救救我们吧。”


    有?人还跳起来,王逢年一个扫眼过去?,立马全都老实坐在台阶上,老大说他们太高了,站着碍眼。


    但明明全部人里,王逢年自己最高。


    所以?他也走开,坐在旁边的围椅上,静静地看着。本来他不来的,但王良压不住后面一帮莽汉。


    人高马大的男人带给她的压迫感立马消失,江盈知这?才心满意足地看灶台。


    全是崭新的,大炉子大锅,一排长桌,摆着砧板、刀具、锅铲,连水桶打好了水,连料桶都有?。


    江盈知最喜欢这?样给她省事的,系上了蓝布腰巾,套上袖套,把自己带来的桶给打开,一一把东西摆上去?,然后她环顾一圈问,“人呢?”


    没瞧见?什么老王头啊。


    后面有?人跟王良说话?,王良听后面色有?点尴尬,他看了看王逢年。


    王逢年点点头,他才说:“阿妹,真怪我没说清,老王头以?为要赶他下船,在后门抱着孙子哭呢,几个人去?劝都劝不回来。”


    正说完,便听见?门口?一阵哭声,断断续续的,老人哭到抽噎,怀里抱着个三?岁小娃,被人搀扶着走进?来,差点被高门槛给绊倒。


    王逢年朝后面人说:“给王叔端把椅子,别叫孩子摔了。”


    那汉子便立马拿了椅子过去?,顺手把孩子抱过来,缓了手劲轻轻拍着,这?个动作他都不知道做了多久。


    要知道这?孩子可是从一岁起,便跟在老王头身边,他没有?爹娘,在乌船上长大的,也是这?群五大三?粗的汉子学着照顾的。


    老王头坐下来,朝王逢年大哭,“老大,我老了是糊涂了,可你不要赶我这?老头子走,我在乌船上待了好些年,怎么,怎么就招了人,不让我待了呢?”


    他哭得实在可怜,眼都哭红肿了,老王头都五十五了,在这?镇上算高寿了。该颐养天?年的岁数,可他除了抱来的孙子,又没家人,乌船上大伙都待他很照料,船老大虽然不大爱说话?,也总会叫人给他孙子买些东西。


    老王头就想待在乌船上,一想到要被赶走,他又抽噎着哭起来,任谁的话?也不听。


    王逢年对固执哭泣的老人无辙,皱起眉头,这?时江盈知走过来说:“阿公,怎么不让你待了?”


    “我在船上做个斩鱼羹(厨子),”老王头抹着泪,眼圈通红,瞧见?面前?这?个笑得和善的姑娘,忍不住说,“说请了人来教教我,我晓得老头子我手艺差,什么教我,定是来撵我走的,我做个烧火的也成啊。”


    说完他又要哭,江盈知忙说:“那阿公你瞧瞧,这?里哪个人你瞧着像要撵你走的厨子?”


    那边汉子全是船工,老王头看一眼就知道,陈三?明是老大侄子,他也认识,旁边的双鱼,是跟陈三?明定亲的姑娘。


    这?里再没有?其他人,只有?眼前?这?个生脸孔的姑娘他不认识。


    江盈知笑眯眯地指着自己,“来教你的厨子就是我啊,我没那么大的本事赶你走呀。”


    老王头看看王逢年,又看看王良,两人俱都点点头,他一下臊红了脸,老了老了竟还这?般作态。


    可江盈知伸手拉他起来,她带着点严肃说:“阿公,你想待在乌船上,那得好好当个厨子啊。”


    “你看,船上大伙都要做活,出网的要撒网起网,扳桨的,日日摇着那桨和橹,抛头锚的多累人,盯着抛锚、起锚,是不是全靠力气?”


    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其他的声音,后面被提到的船工全都沉默,出海怎么会不累。出网拉网手磨得出血,好了又破,板桨的那是日日摇着,摇个半天?就得换人,手胀得疼。


    这?些苦头全吃了,幸亏银钱也丰厚,没好再抱怨什么。


    可偏偏有?人替他们说了。


    王逢年的眉头渐渐松缓,手轻轻点着。


    江盈知继续说:“卖了力气就要吃饭,吃荤油大肉才能补足,干饭蒸鱼不成的,肚子里有?油水才会觉得鱼虾清蒸白灼吃着滋味好。可肚子都吃不饱,又净吃这?些东西,要是日日只糊弄着,大伙吃不好饭,又死卖力气,要是哪天?遇上风浪,那可怎么办?”


    “那要出大事情的。”


    在大家以?为她又要继续摆着严肃面孔说话?时,江盈知却笑起来,“阿公你看,你在乌船上多么重要,大伙全要靠着你吃饭,你总不忍心再叫他们日日吃那点东西吧。”


    王老头垂着头,双眼含泪,他真是怎么学都学不好,他说:“可我这?人粗笨,他们大厨教的我总学不会。”


    江盈知摆摆手,“那是大厨自己只会烧,不会教,来,阿公你跟我学,我教你,你要再不会就怨我。”


    她有?些小得意,“从来没有?我教不会的人。”


    双鱼在一旁给她捧场,“对,王叔,我小满姐手艺可好得很。”


    江盈知牵着老人的手过去?,王老头没再哭,他是真想学,可其他大厨老嫌他笨手笨脚的,每次都骂他,久而久之?他就更学不会了。


    这?场闹剧过去?,大伙从一开始的揪心,表情紧绷,到后面也开始笑,尤其听到双鱼说话?,全都笑起来,在喊好得很。


    可把江盈知笑的,她半点没觉得不好意思,王逢年便也没制止,只在一旁偏头静静看着。


    “阿公,蒸饭会不会?”江盈知拿出自己备好的糯米饭,有?点冷了,再蒸一蒸,陈三?明和双鱼凑在一起给她生炉子。


    老王头立马说:“这?我会的。”


    “阿妹,老王头就蒸饭煮饭最在行了,”后面有?人喊。


    江盈知笑道:“蒸饭蒸得好,就已经学会了大半,另外的有?手就够了。”


    她说得风趣,叫大伙又是笑,也让老王头心里没那么紧张,露出笑容来。


    江盈知拿出自己备好的东西,罐子太重,好些她装在油纸包里的,便拆开一包,倒在盘子里。


    是黄灿灿的肉松,炒的并不算蓬松,那些如?絮状的松粉里,夹杂着丝丝肉条,白芝麻点缀其间。


    远处闻不着,可在这?近处的人,光是肉松从袋口?倒出的时候,便嗅到了一股肉香,并不算浓郁,却十分诱人。


    陈三?明瞧了眼,伸手从袋子里沾了点,放进?嘴里,肉松在舌尖融化,还有?点肉粒,他含了含,嘴巴里都是香的。


    而后他叫道:“阿呀,小满,有?这?样好吃的东西,你不早点拿出来!双鱼,你快来尝点,给你先吃,可好吃了。”


    他把盘子递过去?,迎风朝王良兜来一股香气,压根不管其他人的死活。


    卖鱼松的时候他没碰上,吃肉松他倒是抢先头一个。


    双鱼也尝了点,眼神一亮,“哎呀,这?比熏鱼还有?滋味。”


    后面听着的都咽咽口?水,王良恨恨,馋死个人,江盈知忙说:“可别都给我吃完了,还有?用呢。”


    她又摆出从铺子里买的榨菜,泡水炒熟切了丝,不算咸,还有?一小瓶咸菜,一罐甜面酱。她自己做的,没有?蚝油,用蛏油也能用,加水加糖,放酱油加面粉和蛏油,调出来虽然不如?后世的好吃,但在这?里,他们吃不出来。


    闹得王良不知道她要做什么,问了一嘴,“阿妹,你要教什么?”


    正好锅沸腾,糯米饭也被蒸热了,她往案板上摊一张油纸,将袖套往上拉了拉说:“做个饭团,糯米饭、肉松,再放点榨菜和咸菜,早上吃上两个就饱了,不要贪多。


    阿公你瞧着,真的有?手就会。”


    她又跑去?叫双鱼给她舀水,仔仔细细洗了手,回来举起手朝大家晃晃,大家只注意到她的手很好看。


    她却说:“我可把手洗干净了哦。”


    意思是别嫌弃,她挺不愿意做饭团的,这?里没有?手套,压饭必须用手来,竹板会沾饭。


    大家笑她怪讲究的,这?里奉行吃勒邋遢做菩萨,意思是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王逢年横了一眼过去?,立马没人吱声了。


    江盈知也没在意,她叫老王头也去?洗手,跟她一起做,王良和陈三?明,还有?双鱼三?个脑袋挨过来。


    其实做饭团真的简单,尤其江盈知把配料全部都弄好了,只要取出块糯米团压在油纸上,用手按压平整。拿勺子背沾点甜面酱抹在饭上,抓点肉松,筷子夹点榨菜、咸菜,再卷起油纸,一个饭团就成型了。


    要是江盈知自己吃,她肯定不放咸菜和榨菜,要吃沙沙的咸蛋黄,搅碎铺在上头,煎里脊肉片,还有?必不可少的黄瓜丝,米饭她爱吃紫米,放沙拉酱。


    可惜了,都没有?,她也只能凑合凑合,她选的这?几样都能放得住,老王头只需要蒸饭包饭就成。


    看江盈知包饭团实在是享受,明明动作慢,可一步到位,做得行云流水,圆鼓鼓白胖胖的饭团在她手里成型。


    倒是老王头做得磕磕绊绊,但这?实在简单,竟也做好了,王良欢呼,“果然有?手就行,”因为他也看会了。


    老王头很激动,颤巍巍举起饭团,“我包的!”


    “你包的你包的!老王头你现在真是不得了,快给我们尝尝怎么样,”阿成凑过来,他看着都要馋死了。


    江盈知拿着自己做好的饭团,看了一圈,而后把包着油纸的饭团递过去?,很自然地说:“王老大,这?个给你吃吧。”


    她在家里习惯了,身边总跟着顺子和海娃馋吃的,她一做点东西就会随手给他俩。而且旁边陈三?明和双鱼都自己上手了,王良和阿成凑在老王头身边,要切饭团。


    只有?王逢年坐在那不动,又是领头老大,江盈知就随手递了过去?。


    倒是王逢年微怔,起身过去?双手接下,热腾腾的饭团到了手里。


    江盈知瞧他,生得真高,站起来比她高一个头,见?他吃了,她照例问一句,“怎么样?”


    王逢年嗯了声,随后又补上,“好吃。”


    好吃被他说得干干巴巴的,江盈知偏开头,觉得哪有?人吃到好吃的是面无表情的,敷衍。


    要是王良知道的话?,得给王逢年喊冤,这?真的是他老大真实想法?了。


    就昨儿去?新丰楼吃宴席,好家伙,那上的葱油酥蛰、水晶鱼条、软兜长鱼、三?丝宴面、江珧柱等等大菜。


    席间有?道鲍脯鸽蛋,钱庄东家自己亲自夹了,让他老大尝尝,殷勤地问觉得滋味如?何。


    他老大说:就那样吧。


    就、那、样、吧,轻飘飘的四个字,明明挂的是红灯笼,他却瞧见?钱庄东家脸都绿了。


    所以?说好吃已经真的很给面子了。


    可他并不知道,江盈知也不纠结,转头问陈三?明,“怎么样?”


    同样的问题,陈三?明的回答可谓激情澎湃,“我跟你说,小满,你来海浦不是你的福气,是海浦的福气你知道吗?”


    “这?肉松,这?酱到底是咋做的啊,怎么平常吃的这?么酸口?难吃的咸菜,到这?里都好吃得不得了。”


    “就这?种包法?,我自己都会,你把肉松和那酱卖给我,我天?天?早上就揣着那饭团去?,谁还吃河泊所那干巴的番薯糕和清汤寡粥啊。”


    “求求你了,多做点,我比他们这?帮船工还可怜。”


    江盈知听了直乐,王逢年却只觉得聒噪。


    王良吃着老王头包的,十分感慨地说:“要是日日早上吃这?个,我起得比谁都早,娘呀,这?才是正经的饭啊。”


    江盈知又继续上手包饭,叫老王头一起,她昨日问了人数,数着人数蒸的饭,她包得快,包了二十个,老王头包了七个。


    分给后面等得望眼欲穿的汉子们,这?一群人急急忙忙拿过,有?的拆开油纸就大口?嚼了起来。


    糯米虽然吃着软和,可平时除了包粽子外,很少会专门去?蒸,毕竟没啥味道吃多了还胀肚子。


    可这?涂了一层酱汁的糯米就是咸得可口?,又不过分咸,吃到里头的肉松时觉得刚刚好。还有?咸菜,酸又解腻,榨菜咬起来咯吱响,却有?股脆香。


    这?要是在船上出海,早起吃两个,摇一天?船都有?劲啊,吃的人一群大汉都要泪流满面了,他们就喜欢吃这?种饱腹感极强的,肚子里有?货,干活就不觉得又累又饿。


    江盈知却觉得这?才哪到哪啊,她都没说完呢,她又从那个大桶里拿出东西来,用大伙都能听见?的声音说:“阿公,旁的好些太难了,我给你想了几个法?子。”


    “叫良哥去?买点梅干菜,你就早上泡,夜里焐起来,放点盐就成了,把粥熬的稠一点,这?个玩意下粥好吃。”


    “也不能老天?天?吃粥,再去?双鱼家那买点年糕、麻糍,年糕切片上锅蒸熟,用糖桂花蘸着吃。”


    “不要吃甜的,那就吃咸的,喏,这?个酱,”江盈知晃晃甜面酱,“蒸了蘸一点就成。”


    “良哥,肉松和酱这?些你要跟我买的啊,我做起来也很辛苦的。”


    这?交情归交情,生意归生意,白送是不可能的,都是她该赚的辛苦钱。


    王良忍笑,“保管叫你满意。”


    江盈知让这?么一打岔,有?点忘词了,她要说得好多,索性问,“有?没有?纸笔,我记一下。”


    王良看向王逢年,他吃完了饭团,在叠油纸,闻言说:“去?拿吧。”


    拿了纸笔,江盈知坐下来写,她毛笔用得很不错,写的小楷,陈三?明惊叹,“你还会写字!这?手字写得比我可好多了。”


    双鱼嗤笑,“谁写得不比你的好,我也写得比你好多了。”


    “少夸,我在记东西,你们再说我给记乱了,”江盈知写字很快,她边写边说:“阿公,你们船上没菜,晚些我教你发?豆芽,绿豆、黄豆、蚕豆都买点,能发?不少。”


    “你炒不好,就焯熟了拌,我给你们备了肉酱,搁进?去?,拌鞋底子都好吃,要不就一起炒。”


    她这?话?一说,双鱼都快笑岔气了,大家也是笑翻了天?,却也直观知道,那肯定很好吃。


    江盈知想那当然了,她要不是为了赚这?笔钱,暂时是舍不得熬肉酱的,那肉熬出来全是肉粒,油汪汪的,拌面放点豆芽一绝。


    江盈知可不打算教老王头揉面啥的,她也教不会,人老了学得慢。所以?她边写下边说:“发?了豆芽,焯水后,你们去?买挂面到船上,过水煮了,放点豆芽,加点肉酱,拌一拌。”


    她再拿出一点紫菜、虾米,以?及做的香菇粉,这?种很简单又极鲜的味精,比鲫鱼粉做做要快多了,干香菇直接炒成粉,紫菜汤里放一把,来点虾米,不鲜都给它调得鲜味十足。


    由于她说话?挺快,都没听见?周围人咽口?水的声音,接着写,又说:“怎么会没吃的呢?买点红豆,绿豆熬一熬,就放糖,这?不也能吃,晚上做了力气活,熬一锅稠点的,下夜活了正好能喝。”


    “你们在船上种点菜啊,不要种旁的,就去?买水白菜的种子,发?得快,现在出海碰上雨多,几天?浇下来它就发?芽了,水越多发?得越快。”


    水白菜是夏天?里种的菜,这?里也有?卖,很好成活,给点土和肥,水越多发?得越快,炒起来水也很足。


    远洋船不是所有?时候都能停靠在有?人的岛屿,更多都是无人居住,水源不丰的地方,运气好三?五天?靠岸,运气差十来日才能到城镇。


    而没有?新鲜瓜果蔬菜吃,这?对船工来说是很致命的,会得坏血病,种菜是个很好的主意。


    对于江盈知来说,制定一份像样的吃食太简单了,除去?上头外的。她还说叫人去?买酱鸡、酱鸭、风鸡、腊肠火腿,豆皮豆干腐竹,米面粉丝,鸡蛋鸭蛋咸鸭蛋,咸菜榨菜泡菜…


    反正船老大不缺钱啊,她就可


    劲造。


    还给自己和旁人拉生意,得到她这?里买肉松、蟹酱、葱油、肉酱、沙蟹汁、蛏油、香菇粉,她顺便推销双珠嫂子等人的裙带菜、淡菜干,蛏干…。


    还教了王老头怎么处理?鱼,黄鱼怎么煮,咸齑(jī)汤买点,没有?冬笋放点笋干也成,新鲜的大黄鱼烧起来一绝。


    听得大伙是一愣又一愣,压根没反应过来,海浦有?这?么多东西能买到?


    细细琢磨这?些安排,全都交头接耳起来,又乍然沸腾。


    “我的娘,真能吃上这?样的,阿妹我给你磕头。”


    “不只你,阿妹啊,到时候我天?天?在圣舱堂外求船神保佑你。”


    “真不用吃咸鱼干饭了?”


    他们有?的还怀疑,可更多的听了那些妥帖的安排:发?豆芽,做肉酱拌面,葱油面,麻糍煎了包红糖,不包红糖就包鸡蛋,鸡蛋麻糍刷甜面酱也好吃。


    番薯粉丝面放香菇干,虾米和蛏干,淡菜干发?了和煎鸡蛋一起煮,熬出的汤又白又鲜,天?热就吃裙带菜拌豆芽,熬绿豆汤…


    这?些东西全是老王头能做的,真是让他颇有?些老泪纵横,不觉得自己是那么无用。


    而且简直无一不妥帖,光是听着便叫人生起满满的盼头。


    仿佛现在大家就在船上,不再吃着那咸鱼饭,而是守着几口?大锅。锅里传来饭菜香,全都拿上碗等着靠船吃饭,在争抢中?吃到饭,然后吃完幸福地喟叹一声。


    哪怕面对着一望无际,好似永远没有?波澜的海面,也能生出一点踩在地上的实感,而不是漂泊的浮木,在夜里饥肠辘辘时想着活不下去?了。


    有?人感慨说:“阿妹,要是你也上船烧饭就好了。”


    江盈知笑笑,自夸道:“那你们可真有?福了,只要东西给够,我能保证你们每天?吃的不一样。”


    “不过,我还是更喜欢支摊子啊。”


    “为啥?”王良好奇道。


    陈三?明在一边说:“你们吃了就顾吃,话?也不会说几句,你知道其他人吃了小满做的东西后,谁不好好夸几句,拉着夸半天?的都有?。”


    “她就喜欢听别人夸她做的东西好吃。”


    江盈知说:“双鱼,我不得不说,你挺有?眼光的。”


    双鱼嘴里包着饭团,含糊不清地问,“什么?”


    “因为陈三?明他不瞎啊,他眼神可真好,找到了你,还有?我不说他都知道我喜欢听夸,”江盈知翘起头,一点不藏着,“可还真被他说中?了,我就喜欢大家夸我的手艺啊。”


    王良闻言哈哈大笑,双鱼嘴里的饭差点喷出来,阿成扶着柱子笑,陈三?明一时不知该笑还是该气,其他人倒是笑得前?仰后合。


    在这?样的笑闹中?,王逢年侧过头,微不可查地笑了声。


    江盈知在这?,仿佛院子里都生起蓬勃的朝气来,大家围起来看她撸起袖子,教老王头怎么发?豆芽,用豇豆籽熬豆沙,这?比红豆熬出来绵多了。


    她说:“端午你们肯定要在船上过,来自己学包粽子啊,这?么简单。”


    糯米是王良昨夜泡的,粽叶也是他买的,一群汉子坐在院子里,手跟搅打上了一样,那个粽叶就死活包不上,还撒了不少糯米。


    搞得人哭笑不得,嘻嘻哈哈笑成一片,一个个粽子包得奇形怪状。


    王良看着自己手里包的,又看向王逢年包的,很小巧精致,缠了一圈红绳,人比人气死人。


    他就看着王逢年把这?个包的粽子,放到江盈知旁边,江盈知不解,王良心领神会,“阿妹,我们老大这?是也提前?请你吃端午粽子呢。”


    王逢年看他一眼,王良还很得意,觉得自己这?么快就摸中?了老大的心思。


    而王逢年只想说,真的去?医馆看看吧。


    他只是想还那一个饭团的情。


    不过他也没解释,因为江盈知笑眯眯地收下了,并且说:“那我也提早祝王老大,祝大家端午安康啦。”


    陈三?明插嘴,“什么这?么早祝端午安康啊,立夏过去?后是小满,你应该说,小满祝大家都小满。”


    双鱼捂住他的嘴,这?么欠,“小满姐你别搭理?他。”


    江盈知白了他一眼,才不上他的套,反而很理?直气壮地说:“那就请大家在小满那天?,祝我这?个小满,小得盈满,我不贪心。”


    “那祝你有?啥好处?”王良逗她。


    江盈知笑说:“那我小满就会保佑你们,网满鱼满钱满。”


    双鱼听了差点笑趴在她的身上,她就没有?江盈知这?么能说。


    其他人也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这?玩笑话?说得大家又高兴又舒服,倒是有?人真记住了。


    江盈知在王家院子里的大半天?里过得很高兴,包完了粽子后,晌午王逢年请客吃饭。


    叫酒楼里人送来的,有?清蒸鲥鱼、荷叶粉蒸肉、羊尾笋干煲鸡汤…,另外居然还有?浆板圆子和雪团。


    浆板圆子是酒酿小圆子,雪团外头裹着糯米,里头是糯米皮包甜馅。


    合不合其他人的口?味她不知道,但是很合江盈知的口?味,因为她爱吃甜的,所以?豌豆糕也做得甜。


    双鱼却跟陈三?明咬耳朵:“这?两样是拿来哄小孩的吃食,我不爱吃,你挑的?”


    陈三?明摇头,他当然知道双鱼不爱吃甜的,反正不是他。


    吃了饭,日头过半,江盈知收拾东西,心安理?得讨要,“良哥,说好的精盐呢?”


    王良早就准备好了,只是嘀咕,“真那么爱盐啊。”


    他把几大个包得很严实的竹罐放在地上,江盈知也蹲下来,拆开外头的纸,她要看看这?里的精盐是不是真的是细白盐。


    她拔开竹罐里的塞子,倒出一点盐在手里,并不算细,但是很白,她尝了点。


    是咸的!单纯的咸。


    她忽然抬头露出个笑容来,“这?是什么盐?”


    她的偏对面只有?王逢年坐着,光打在她脸上,笑容明媚,眼睛那样闪。


    他偏头避开,却像是看见?了乌船南上捕捞时,大黄鱼浮出水面,光照在它金色的鳞片上,也是这?样闪。


    王逢年说:“是淮盐。”


    两淮盐,天?下咸,明朝淮盐兴盛,有?钱也买不着,江盈知挺懂,因为后世淮盐也是海盐里上好的。


    她倒不觉得贵重要退还,她给出的主意,用的心也超过盐的价值了。不过却也被船老大的豪气给震惊,怪不得陈三?明说他是散财童子。


    虽然不知道跟童子沾什么边。


    江盈知道谢,坦然收下,她自己迟早能买得起。


    不过由于这?大半日,她跟其他人,甚至包括三?岁小孩阿乐都熟了,跟王逢年却不熟。


    王老大是个好人,但太让人有?距离感了,说话?少,表情也总很疏离,江盈知不会自讨没趣。


    于是她便拿着盐,笑着同老王头还有?他人说:“阿公,改日你带着阿乐来摊子上吃饭啊,我家也有?个弟弟在,比他长两岁,到时候带着他玩。”


    “大家都来吃啊,不过别想我请啊,你们人太多了,我赚点钱很不容易的。”


    王良真服了她,阿成笑死了,“那到时候吃了就跑。”


    “那我会叫陈三?明抓你们的,”江盈知哼了声,拉着双鱼走了出去?,东西有?人给她拿。


    陈三?明说:“吃了就跑,不给钱犯法?的啊。”


    后面院子里轰然爆发?一阵笑声。


    不过等她走了后,院子又恢复了往常的寂静,冷清犹如?冰凉的海水包拢了这?里。


    王逢年也起身离开,王良说:“等会儿还要见?周员外,早上就让人来了好几次,还有?钱东家,说是春鱼算钱,乌头票拿去?兑了,另外的出海采买,乌船修补,花斑岛催的盐账也要今日补齐…”


    他默默听着,揉揉眉心,穿过廊柱时又回头望了眼院子,最后离开。


    之?前?短暂的热闹像是假的一样。


    而江盈知却高高兴兴地回到了摊子上,向小梅炫耀自己得了几罐好盐,还揽了一笔大生意。


    周巧女原本担心的神色也缓和下来,又气又笑,“怎么也不知道早些回来。”


    小梅关心,“阿姐你吃了饭没有??”


    江盈知看着王良拿来的一桶小黄鱼,笑眯眯地说:“吃过了,你们吃了没?”


    “吃了吃了,”陈强胜回她,又从煨着的汤锅里舀面


    ,“怕那主家不给饭吃,小婶给你去?买了一碗雪菜肉丝面,一直给炖着,”


    他懊恼,“面都断节了。”


    从晌午开始炖,一直想着她等会儿回来就能吃上,结果一直焖着,面胀开就泡软了,全部断成一节一节的,连汤都吸干了。


    周巧女皱眉,“这?面不能吃了。”


    本来买的时候瞧着很好,汤多面多,雪菜铺了一半,还有?一点肉丝。


    可现在瞧着像是剩饭。


    江盈知也凑过去?瞧,面确实坨了,可她说:“浇点汤,能吃的,我中?午还没吃饱呢。”


    其实她吃得很饱,只是她不想浪费别人的心意。


    周巧女忙起身,“那我再去?买碗面来。”


    “别,这?样糊也好吃的,来点肉酱,我搅搅吃,”江盈知忙拦下她,自己舀起了面。


    小梅好老实,江盈知说什么她就信,真拿了肉酱来给她,周巧女跟陈强胜对视一眼,无奈地笑笑。


    倒是海娃吃着豆酥糖,鼻子上都沾了点,挨到江盈知腿边,仰头问,“阿姐,这?样真的好吃啊,分我点。”


    江盈知把面搅搅散,逗他,“要吃面,先分你的糖,谁给你买的?”


    “娘给买的,”海娃露齿笑,从兜里掏出一粒包着油纸的豆酥糖,小手握着放在桌子上,“给阿姐你留的。”


    “那给我吃口?面,”海娃又说。


    江盈知给他吃了口?,海娃抿抿嘴,他小声说:“不好吃。”


    江盈知又笑,当然不好吃啊,只是心意加在面里,她才会觉得好吃。


    立夏后,日头晴好,晒得热烘烘的,海风徐徐吹来,江盈知有?点困,又想脱了鞋,赤着脚走在海滩上。


    外海来捕墨鱼的渔民都是早吃饭,晚上吃一顿,其他时候在海面追捕墨鱼,渔港人并不算多。


    她有?点昏昏欲睡,倒是周巧女和小梅在一边说话?,“趁着我走前?,今儿晚些回去?后,我和你一块上你四叔家去?,把债给还了,他家那个小双是不是要成亲了?”


    “快了吧,”小梅也不大清楚,她爹死前?欠四叔还有?一两多,她已经慢慢攒齐了。


    周巧女擦着桌子,叹口?气说:“得包点东西送去?,红布要送一匹的。”


    她又忽然闭了嘴,看向陈强胜。


    陈强胜笑笑,“到东岗去?是不是,我给你们划去?。”


    “叫小满送我们去?,你别去?了,”周巧女有?点别扭,倒不是为小双成亲的事情。


    江盈知被叫到名字,打了个哈欠,“去?哪?我可以?划。”


    周巧女含糊过去?,江盈知没听懂,朝陈强胜眨眨眼。


    陈强胜笑着没说话?。


    倒是后头周巧女领着小梅,又带上海娃,去?里镇买些走礼的东西。


    只有?她和陈强胜两个人守着摊子,对面还有?几个渔民吃饭,正不忙,她小声问,“强子哥,怎么不叫你去??”


    “我小婶怕我去?东岗见?人,”陈强胜仍旧笑着,捶捶自己的腿。


    江盈知没懂,“见?谁?”


    陈强胜也冲她眨眨眼,没避讳,“见?一个寡妇。”


    他低头看自己的腿,苦笑,憋了那么多年没人可说,听见?东岗这?个地方,他心里难过。


    便同江盈知说:“我喜欢的人是个寡妇。”


    可她本并不应该是寡妇的。


    第28章 干煎黄鱼


    寡妇在整个海浦镇都很常见?, 渔民出海遇难多,那些女人便成了寡妇,更?甚者有的岛叫寡妇岛。


    她们?仍然可以再嫁三嫁, 海岛人在这?上头看?得很开, 但是如果?寡妇带有孩子?,那么婚约书上必须写“拖养有病子?女”,哪怕孩子?健康, 也会被戏称“拖有病”, 跟后来的拖油瓶一样。


    而陈强胜所喜欢的寡妇,就是后面那一种?, 她只生了个女儿, 以至于前年男人出海死后, 她立马被赶回了娘家。


    陈强胜苦笑,“你去?了东岗, 帮我瞧瞧她过得好?不?好?。”


    其实想也知道不?好?的, 他上一次去?是三个月前, 被她爹撞见?, 她爹没再像他刚断了腿时那样,出言讽刺他,人也老了很多, 背也驼了。


    她爹说, 不?要来看?她了,那些别人背后嚼舌根子?的话都够她受的了, 让她过过安稳日子?吧。


    后来, 陈强胜真的没再去?过。


    这?会儿他却托给江盈知代他看?一眼。


    江盈知问, “她长什么样子?呢?”


    “她很好?认,会梳一个很圆的发髻, 她这?边脸,”陈强胜指指自己右边的脸,靠近耳朵鬓发边,“这?里有颗黑痣,左边眼睛前年受伤了,有一条很粗的疤,还好?没伤得太厉害。”


    “她长得比你矮一点,黑一些,但是人很瘦,总把小囡带身边,她的小囡还挺胖的。只是个子?不?像五岁的,矮许多,眼睛生得小,长得应当像她爹,她娘的眼睛很大。”


    他说得很细致,脸上也有了真切的笑,江盈知听着心里却发酸。


    她忍不?住问,“那她要是过得不?好?呢?”


    陈强胜想继续说的话顿住,张了张嘴,又低头看?看?自己的腿,他沉默。


    “我不?知道,”他最后说。


    其实他知道的,他很想问问,六年前说过的话到底还作不?作数。


    陈强胜央求,“小满,你帮我去?瞧瞧她吧,她家就在礁石山的左手?面头一间。”


    江盈知使劲点头,“强子?哥,我会帮你的。”


    东岗在西塘关的正对面,中间隔着一个盐仓前岛,岛上有官兵把守,不?能从前面湾口过,得绕个大圈,过两个礁石滩,还要平滑一长段路。


    江盈知光是过礁石滩,就差点撞礁,必须得她站起来撑竿,这?地方实在是太难走了,一个不?注意,立马能出船祸。


    难以想象,陈强胜就靠着双手?能在这?么多年里来回往返西塘关与东岗。


    她划得心力交瘁,后面坐她船的周巧女和小梅则是心惊胆战,划到时坐船上歇了好?一会儿。


    “小满,你也去?吧,你去?认认小梅四?叔,”周巧女拍着胸口,仍惊魂未定,下?了船后说。


    小梅说:“是啊,我能攒够还四?叔的钱,都亏了阿姐你,一起去?坐坐。”


    本来没事,江盈知肯定一口答应,她本来就不?是怕走亲戚的人,因为她以前根本就没有什么亲戚。


    但是这?会儿却说:“你们?去?吧,我躺躺,免得等会儿又划错地方,记得早些出来,趁天黑前出去?。”


    她实在怕了那几个乱礁滩了。


    周巧女一听她这?样说,瞧她神色恹恹,又伸手?摸摸她脑门,“你可别叫这?地方给吓着了。”


    “也怪我,不?应该喊你来的。”


    “没事,阿婶,就是累着了,你们?赶紧去?吧,”江盈知也下?船,推推两人,两人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而江盈知并没有走到那些建在乱礁石上的房子?里,因为她在海滩上,就见?到了那个女人,她叫周飞燕。


    长得跟陈强胜描述得一样,很瘦,黑,个头其实不?矮,脸上那个疤确实大,严重影响了左眼,眼皮无力,导致大小眼,长得并不?好?看?。


    但她知道,被爱的前提与好?看?无关,至少在陈强胜这?里是这?样。


    她过去?的时候,周飞燕在轻声细语同?她女儿说话,两人在挖东西,今日是二十八,小潮汛,还是死汛,沙滩上只有偶尔打洞的沙蟹。


    周飞燕没挖到什么,见?有人影,便抬起头来,努力用右眼瞧清楚人。


    江盈知蹲下?来,将脸移到她眼前,带了点笑问,“在挖什么?”


    她笑起来让人很没有防备心,即使周飞燕并不?认识她,也愿意跟她说几句,“在挖螃蟹洞,看?看?有没有螃蟹。”


    江盈知不?动声色打量她,然后看?向她的手?,皱起眉头,有条很长的疤痕一直延伸到袖子?里。


    “沙蟹回洞了,应当挖不?到太多,小囡你把你手?上那个铲子给我用用好不好?”江盈知压制着情绪,温声细语地对旁边头也不抬的女娃说。


    直到女娃抬起头来,额头有个鼓出的大包,整圈青紫起来,她失声问道:“这怎么


    弄的?”


    周飞燕也看?过去?,面容苦涩,刚想说话,便听女娃很平静地说:“让周小胖用石头砸的。”


    “他欺负我没爹,”女娃重复,“他只会欺负我。”


    周飞燕摸摸她的脸,女娃就不?讲了,她一讲她娘夜里又得哭,好?眼都要哭瞎了。


    因为这?句问话,两人也没同?江盈知多说什么,起身往远处礁石山屋子?上去?了。


    而江盈知站在沙滩上,迎风看?着她们?远去?的背影,久久地沉默。


    周巧女过来喊她,她才猛然回过神。


    回去?的路上,她一直在想,要不?要把这?件事同?陈强胜说,说好?的,万一耽误了母女俩,说不?好?的,她又怕陈强胜难受。


    如此连饭也没有吃太多,她原本吃得不?少,即使周巧女手?艺一般,也能把一碗饭吃完。


    今天却心事重重,饭嚼了又嚼,周巧女赶紧叫她,“小满,真吓着了?”


    “哎哟,我想想,过乱滩该叫哪路神灵,要不?要叫耳魂灵哦。”


    耳魂灵是对小孩惊吓失魂的法子?,也是西塘关比较常用的叫魂方法,会叫当娘的或是老人,贴着耳朵喊:“双魂灵呕进?否?”


    另一个人要立马答应,“呕进?啰!”


    反复几次,就能把魂给叫回来。


    江盈知失笑,她抱着周巧女的手?臂,“我真没吓着,只是在想要做那么多肉松和肉酱,还要不?要出摊。”


    “你可真是的,”周巧女用手?点点她的脑门,“赶紧吃饭,别想了,明儿我替你去?。”


    江盈知立即点头,在嚼着冷饭时,她内心做了很大的挣扎,最后选择如实说。


    尽量不?添加任何的细节,那对陈强胜来说,又是一种?伤害,而对江盈知也是。


    听完了后,陈强胜坐在礁石上,他面向远处落下?的夕阳,大海平静而无波澜。


    他说话的声音像现在的海,指着远处最高的礁石说:“我就是在那摔断腿的。”


    “那个时候我才十九多一点,小燕十七,在断腿前小燕她爹说,要九两聘礼才肯让小燕嫁给我。”


    那个时候西塘关人家一年能赚到三两多,但要四?处赶工,而陈家靠捕海蛇也能赚个四?两多,刨去?其他花用,攒个二两多,家里日子?过得去?。


    但九两真的要掏光家里所有积蓄,还得外借,陈强胜既想娶小燕,又不?想叫一家子?人喝西北风,就天天半夜等他爹娘睡着后,拿个油灯出去?,捕海蛇到第二天清早。


    白?天接着干活,没睡又吃不?好?,这?样过了半个月,导致他头昏眼花,把礁石上缠着的绳子?认错了,以为是海蛇来咬他,便慌不?择路从礁石上爬下?去?。


    那礁石太陡太高,他左腿的膝盖撞到底下?尖锐的石头,直接错位,小腿弯折,这?个伤处很难医,勉强能让骨头长好?。


    陈家从那夜以后便陷入了巨大的哀痛里,而陈强胜只说是自己不?小心掉下?去?的,旁的半点不?提,他不?怨旁人,只怪自己。


    后面腿医不?好?,回来养伤,小燕她爹上门退亲,王三娘气得破口大骂,但是她爹很坚决,这?门亲事便退了。


    陈强胜只说:“退了好?。”


    那天夜里是十五,大潮汛,浪打得特?别猛,小燕偷了家里的船划过来,她还撞在了礁石乱滩上,浑身衣服都湿透了。


    大半夜来敲陈家的门,王三娘没阻拦,她给了陈强胜一袋铜板,叫他去?治腿。


    那袋铜板他到现在都留着,是六十六枚。


    小燕希望他留她,但他没有,他的腿已经?废了。


    后来的事情陈强胜再也记不?清了,他只记得自己总是睡,记不?清小燕出嫁的日子?,也不?知道她嫁的是谁。他就跟钉在床板上一样,在窗户罩着纸的屋子?里,过着昏天黑地的日子?。


    他也忘记到底是怎么下?床,怎么拄起拐杖的,只记得他除了爹娘兄弟,旁的都没有了,他没了小燕,也做不?成船工了。


    到现在,他已经?能很平静说出这?些事情,一切过去?的坎坷像是海浪,汛期涌起时浪花飞溅而巨大,足以掀翻一个家。而缓和时,那样毫无波澜,抹平所有的伤痛,让日子?在上面日复一日缓缓滑动。


    可尽管潮水抹平了这?一切,但陈强胜仍旧很喜欢小燕,他明白?这?不?应该,可他也控制不?了。


    他说:“后来小燕又来见?我,央求我去?治腿,她那时去?打水底工,”


    江盈知明白?,打水底工的意思,做着水下?活,像是攻淡菜那样毫无保护,只靠腰间吊着一根绳子?,潜入四?五米深的海水里。


    陈强胜有点说不?下?去?了,小小的浪打过来,他低头看?着说:“给了我一两多银子?,让我去?治腿。”


    “她说她要嫁人了,对方给得起九两。”


    陈强胜抬起头来,他问江盈知,“小满,你可以借给我点钱吗?”


    他笑起来,“我真的很想娶她。”


    不?是把钱给她爹。


    如果?她肯答应的话,也许不?会答应,那钱就留给小燕母女,可他真的很想试试,如果?不?行的话,他再也不?会说起。


    江盈知大概知道,陈强胜还要去?磨王三娘,但王三娘估计不?会答应。


    可她却说:“除了买东西的钱,我全借你。”


    明明那是她要攒着造屋子?的,除去?杂七杂八的花销,大概有三两。


    如果?卖掉肉松、酱料这?些,大概还有个二三两,要是王三娘不?同?意,她估计自己得背叛一下?她姑了,她会全部借给陈强胜的。


    残废的人,心里总憋着一股气,而陈强胜看?着很正常,跟那些愤世?嫉俗的人瞧着并不?一样,可谁知道呢。


    陈强胜说:“我知道我娘不?会同?意,可小满,其实我好?自私。”


    他下?了低矮的礁石后,向着前面走时,他想起刚断腿的时候,拼了命发着咒压上寿命想要腿好?起来。


    而现在他庆幸腿没好?,这?样也许小燕会心软。


    果?不?其然,如同?江盈知想的那样,王三娘扯破嗓子?叫嚷着,“你想都不?要想!”


    闹了一夜,第二日一早,王三娘红着眼跑过来,头发乱糟糟的,拉住周巧女的手?跟她说:“强子?真的疯了!”


    “啊?”周巧女惊讶极了,昨日不?是好?好?的,这?还能说疯就疯的?


    她不?知道真假,试探着说:“那我去?叫个巫医来。”


    王三娘愤愤,“找海神来还差不?多,再把龙王喊出来,在他陈强胜头上灌水,把他浇浇清醒!”


    周巧女懂了,王三娘气起来这?嘴巴挺利索啊,她猜也猜出了些来,侧头看?向一旁背对着她们?的江盈知,也是气笑了。


    她劝说:“儿大不?由娘,强子?都二十五了,本来十九岁就该做爹的,拖到现在,他还有想法你就顺顺他吧。”


    王三娘气得脸通红,“我怎么顺顺他,小燕是个好?孩子?啊,强子?腿受伤那日子?,天天夜里来,带着自己摸东西赚的几个铜板,我心都在疼啊。


    可是她那个爹真不?是个东西,六年前来退亲,我真是恨不?得撕了他的肉,我叫他缓一缓,等一等,我都差点跪下?来求他等我凑齐银子?。”


    “他转手?就能把女儿送去?给别人磋磨。”


    王三娘不?想说了,她那年用了海岛里最恶毒的“打海底桩”来诅咒小燕他爹。


    当然人家也没投海而死,背佝偻了,人也没精气神了,碰到她再也没有当初那样的模样,绕着她走。


    王三娘解气吗,一点都没有。


    那口六年前的恶气一直没散,久而久之就变成了尖锐的海石,扎在她肉里,扎在她的心口,只要她一想起,就生生地疼啊。


    她恨恨地拿过海娃手?上的肉,然后咬了一大口,大叫,“怎么一点味也没有!”


    江盈知默默看?她,本来就是焯水后没炒的,炒肉松要先撕条。


    海娃仰头看?王三娘,灵魂拷问,“伯娘,你糊涂了吗?”


    他挨了王三娘一记,她不?舍得吐出来,咬着那点肉,状似恶狠狠地说:“他想叫我给那贼托生的出钱,没门,让他自己攒


    那九两去?,他能攒到,说了小燕点头,我就认!”


    王三娘这?时候还是很精明的,指着江盈知说:“你别借他。”


    江盈知没吭声,她想着先帮一把陈强胜,那么多年的心结,在肚子?里憋着总要把人给憋坏。


    她只好?说:“我没有钱。”


    小梅很义气,能帮江盈知睁眼说瞎话,“就没攒多少啊,阿姐还帮我一起给四?叔家里还债呢,每日肉米也得花很多。”


    王三娘半信半疑,周巧女都被她俩给气乐了,什么鬼话都说,不?过她也会借强子?的,孩子?不?容易。


    正好?这?会儿陈强胜瘸着腿走来,王三娘立马怒瞪他。


    陈强胜喊:“娘。”


    王三娘哼了声,“别叫我娘,从今儿起我不?是你娘。”


    “哦,阿姆,”陈强胜换了个称呼。


    王三娘骂道:“你个糟心玩意,看?见?你心烦,陈强胜,你娘怎么就生出了你个大傻蛋,你娘也是个傻蛋。”


    她说完,愣了会儿,而后气急败坏地离开,把自己也给骂进?去?了。


    周巧女笑着摇摇头,“你娘这?脾性,你自己知道,她是心疼你呢。”


    她回屋拿了点碎银子?出来,用布包着,大概有个小二两,本来是给小梅的,叫她留着急用,没有急用就存着起个房子?。


    幸好?没说,这?会儿拿出来先给陈强胜应应急,“婶也知道你不?容易,小燕是个好?孩子?,你早日同?她讲清楚。她打小没了娘,爹又是个混不?吝的,自己还带了个小囡,哎,拿去?吧。”


    她把钱塞进?陈强胜手?上,她也做过寡妇啊,而且她现在仍旧是个寡妇。


    当然她知道做寡妇的人,很难再同?意。


    小梅拿出她藏着钱的罐子?,假装数着钱,而后全部扔回去?,铜板砸的罐子?哐哐地响,她说:“哎呀,数不?清了,反正还了四?叔的债,我也没有什么要用钱的地方。”


    她把罐子?递过去?,“这?么多年,都是强子?哥你照顾我多,我爹刚没了的时候,那么多人说闲话,我后面才知道你跑去?说了人家。”


    别人说陈强胜的腿他当没听见?,说小梅命硬,周巧女克夫,他一瘸一拐跑去?跟人理论,他也骂不?出什么来。就天天坐那石墙头,盯着别人,盯到他们?都没再开口为止。


    小梅忍住哭腔说:“没几个钱,我也不?要你还,你给我带个嫂子?来吧,我有阿姐了,有海娃,可还缺个妹妹呢。”


    陈强胜拿着钱,明明不?重,却压得他手?疼,又像压在他的眼睛上,那样沉重,叫他想要流泪。


    “强子?哥,你快数数,还差多少钱,我给你凑凑,”江盈知打断道,赶紧得把钱凑凑齐。


    海娃很机灵地搬来个凳子?,要给陈强胜坐,陈强胜坐下?后开始数钱,他手?里有差不?多一两,加上周巧女和小梅给的,大概是三两。


    他说:“还差二两。”


    江盈知立刻拍板,“那今天先出摊,等明日休一天,下?午去?把东西采买全,就在家里做活,到时候把顺子?和姑父也叫过来一道帮忙。”


    主要她手?里有今早刚送来的虾,以及一桶小黄鱼,现在天气渐渐转热,再不?吃可就真不?新鲜了。


    其他几人把江盈知当主心骨,尤其是陈强胜,如果?没有江盈知,他很难攒得到九两,也不?会同?任何人说起往事。


    他会成为孤家寡人,他永远都不?会成亲。


    而现在,陈强胜他望向大海,这?会儿仍有雾气笼罩,可他却像看?见?了海面上升起的日头,那样亮。


    这?时江盈知喊他,“强子?哥,小黄鱼给你剖啊。”


    陈强胜回头露出笑容,“来了。”


    在江盈知几人抵达渔港,准备出摊时。


    而另一边,王逢年从鱼行回来,下?了马车,正准备到屋里换件衣裳。


    便见?一顶青布罩的轿子?停在院门口,他停下?来,跟王良说:“你去?巷子?口瞧着,拦着点人。”


    王良紧紧皱眉,这?死老头子?怎么又来了,阴魂不?散,不?过这?是老大家私,他不?好?说什么,只能带着人远远守住了几个巷口。


    一个穿着绸缎衣裳的老头走出轿子?,他学着明府那些乡绅,也戴了一顶黑色的飘巾,觉得这?样显得儒雅,蓄长了胡子?,总是眯着眼睛瞧人。


    假做儒士的做派,其实背地里一肚子?男盗女娼。


    王逢年虽然很不?想承认,但陈同?源确实是他爹。


    陈同?源背着手?出来,让几个轿夫走远些,王逢年嗤笑一声。


    “你个不?孝子?,”陈同?源瞪他,卷起宽大的衣袍,用手?指着王逢年的鼻子?骂。


    却忽然发现,他需要踮起脚,伸长手?才能指到他儿子?鼻子?跟前。


    他愤愤然放下?手?,已经?怀念小的时候刚到他膝头,任他摔打的儿子?了。


    王逢年冷冷问他,“什么叫不?孝?”


    陈同?源面色阴冷,“不?敬父,不?成婚又无后,甚至还杖打胞弟!”


    他仗着自己上了几年学堂,说话便咬文嚼字起来,全然忘记了那些日子?困苦的年头里,出海当船老大的艰辛了。


    可王逢年却没忘,他冷笑:“你是我爹没错,可我早已改姓,陈家族谱上也除去?了我的名姓。”


    “你要是现在临终,我肯定会送你最后一程。”


    陈同?源被气得跌倒在轿子?杠子?上,差点被轿子?压倒,急得他慌忙站起来。


    王逢年漠视,他又说:“而且我只有大哥,哪里来的胞弟,外室扶正的,呵。”


    “你个逆子?,我给你取字承望,悉心教导你,你就是这?样为人子?的!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当初不?如溺了你,也好?过叫你给我们?陈家门楣丢丑!”陈同?源破口大骂,愤怒地似乎要撕扯下?王逢年一块肉。


    可王逢年却只是瞧着他,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坨会蠕动的肉,“你怎么为人父的呢?”


    “难不?成你觉得新婚一夜,再交由我娘十月怀胎生下?我,一年到头不?回家,回了便动辄打骂。待我娘好?生抚养我大了,再假惺惺取个字,全了你的慈父美名,这?样便是为人父的话。”


    “那天底下?那么多男的,你随便认一个都能当你爹了,简直可笑。”


    如果?当一个父亲那么随意的话,他一辈子?也不?要当。


    陈同?源被他骂得连面皮都给揭了下?来,他这?辈子?怎么就生了这?么个孽障。


    他只会重复一句,“你个不?孝子?,不?孝!”


    王逢年真的不?想搭理他了,他说:“为人子?,不?敬母,才是不?孝。”


    “而且我不?叫承望,”王逢年说,“我娘叫我鹤延。”


    陈同?源想叫他揽过陈家鱼行的担子?,叫他承了列祖列宗的殷殷期望。而他娘却说,我儿出海风浪多,龟鹤延年这?词好?,取字鹤延,这?小字定能保佑你长寿白?头。


    而逢年也是他娘取的,他娘说一冬只逢年,逢年好?收成。


    再说起他爹,以前陈同?源出海总不?回,回了便先纳两房小妾,夜里出去?喝花酒,一年到头除了在家里作威作福,摔摔打打,再无旁的。


    而他哥比他长十岁,早早离开家里求学,娶妻生子?,有了自己的日子?要过。


    他整个年少全在娘的教导抚养下?长大,他娘教他读书识字明理,小时请人教他游水。大时再托了关系送到明府那里,让他跟水师学。而只要上过战船,其他的船即使在海上起了风浪,也如同?平地。


    他十四?岁在明府时,一辈子?没出过望海的娘,三月一趟地来瞧他,一直到他十八能独自掌舵。


    那时他娘送了他一艘福船,从闽省定做的,那船是海船,吃水深,破浪能力好?,而且水密隔舱做得很到位,大风暴也不?会轻易翻船。


    他十八到二十都是在这?艘福船上掌舵,出征远洋到达外海,二十岁后,他再也没舍得用,只年年休洋后叫大木来修缮。


    因为二十岁的时候,他没有娘了。


    而他娘没了以后,头七未过,新丧未除,陈同?源便要新娶外室过门,外室生的儿子?陈逢正只比他小两岁。


    陈同?源娶妻的夜里,王逢年并未盛怒,他只是在他娘的灵堂里枯坐了一夜,守了他娘最


    后一夜。


    第二日闹得满城风雨。


    他先是迁了他娘的坟,从陈家祖坟一路逢街过巷,在众人瞩目中运回到王家祖坟里去?,没有人知道他如何说服王家人的。


    再是改母姓,族谱除名,正新婚的陈同?源大怒,族老也不?同?意,这?件事僵持了很久,甚至他把王逢年告上了衙门。


    闹了整整三个月,衙门包括镇长也无法,陈同?源一桩桩一件件的恶事,逼得他们?站在了王逢年这?一边。


    那年衙门的黄册表册追回来重新做,路引、渔船凭证等等全都改换姓名,同?时督促陈家族谱除名。


    王逢年自己单开了王家一脉的族谱。


    这?件事简直让整个海浦都为之震惊,沿街巷尾都在传,哪怕时至今日,有人可能不?认识船老大王逢年,但只要一说起,迁坟改母姓的,必定全都知道。


    王逢年想起他娘,打心底里看?不?起眼前肆意辱骂的陈同?源。


    他不?想回家,也懒得听陈同?源叫骂,转身出了巷子?口,让王良别跟上来。


    王逢年很少有这?样在街上闲逛的时候,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人群吵嚷,他却特?别安静。


    走了很远,直到有人叫他。


    他回过神,难得征仲。


    江盈知笑盈盈看?他,朝他招招手?,“王老大,怎么你一个人,要不?要来吃点干煎黄鱼?”


    王逢年也回看?她,然后问,“要钱吗?”


    他又没带钱,他的钱袋子?总不?在他身上。


    江盈知愣了下?,钱多多的人还要吃白?食吗。


    不?过她也没在意,“我请你吃啊,反正小黄鱼也是你昨日送的,我吃不?完,便拿来干煎了。”


    “那淮盐很好?用,等会儿你尝了就知道,我没辜负小黄鱼,也没辜负盐。”


    王逢年笑容淡淡,“你用得上就好?。”


    江盈知说:“盐在哪都能用得上啊。”


    她回头看?了眼摊子?上的桌子?,全都坐满了人,再难挤出一个位置来,想了想说:“你坐这?里成不?成?”


    那是一张小桌,江盈知用来放调料的,她坐下?来煎鱼的时候,就能顺手?拿来用。


    她把调料放回到案板上,擦了擦桌子?,叫王逢年坐这?。


    “是小了点啊,”江盈知摸了摸下?巴,不?管她和小梅,或者再加个陈强胜,体形都不?算大,坐这?张桌子?旁,高度正好?。


    但是王逢年一坐下?,显得这?地方都拥挤起来,而且他只能端坐着,不?然脚没地方搁,明明宽敞的地方,也变得很局促。


    他人实在高,又很壮实,这?样坐那确实很好?笑,不?过王逢年倒也不?在意,出海的时候比这?更?逼仄的地方他也待过。


    但他坐那,小梅有点怕,偷摸拉了江盈知问,“这?是船老大?我瞧着像带刀的水师,还有那种?到海盗窝里去?做哨探的兵士。”


    小梅对这?两种?人有着天然的畏惧,江盈知差点没笑出声,陈强胜也是一脸无奈。


    “小梅你去?那边忙吧,等会儿黄鱼煎好?了,我叫强子?哥来拿,”江盈知推推她。


    两人反正都离得远远的,只顾着摊子?上吃饭的食客,没靠近这?边。


    王逢年知道自己不?招人待见?,倒没说什么,只是盯着桌子?上那一圈木纹。


    江盈知走回来,夹出点炭继续生火,拿过一盘腌制过并开背的黄鱼问:“今日到岸口看?乌船吗?”


    两人不?大熟的时候,江盈知就会没话找话,哪怕随便说点什么,不?然她会觉得气氛很奇怪。


    她在鏊子?上倒油,又轻提缠了布的把手?,晃一晃,等油热起来。


    王逢年坐她侧前面,正好?能瞧见?,闻言便也坦诚地说:“出来散散心。”


    “那你可算来对地了,吃这?个干煎黄鱼,正好?给你解解心焦,”江盈知立马接话,她倒不?觉得船老大有钱威风,就万事不?愁了。


    相反在她看?来,应当是所承受和吃过的苦都要比旁人多上几分,什么都不?会随便得到。


    只她也不?会问为什么烦心,就笑笑说:“等会儿你听听,大家吃了我这?个干煎黄鱼后,说的是什么话,就知道我没在胡吹。”


    正好?此时后面有人在喊,“阿妹,再来一盘啊,我刚魂都吃飞了,吃完看?了盘子?后,半点都没了,立马回魂了。”


    “真是感觉吃了这?鱼后,这?人跟死的鱼又活了一样。”


    “那鱼鲜的就跟在我嘴里叫唤,阿妹你听没听过小黄鱼的叫声,一到黄鱼汛出海时,我坐在那船上就跟听蛙叫蝉鸣一样吵。这?回倒是好?了,没出海,就坐这?吃了个鱼,嘿,耳边就听见?了它的叫唤声。”


    “快再给我上一盘,我好?再听听。”


    说话的是个靠说书为生的老大爷,嘴皮子?特?别溜,别人能用两个词概括,他能说一长串出来,偏偏每次夸得还不?重样,又生动又风趣。


    江盈知听了直笑,“陈大爷,你可歇歇吧,都吃几盘了,最后给你上一盘啊,再多没有了。”


    陈大爷长叹口气,“我管不?了自己这?嘴啊,它一天上下?两张嘴皮子?开合,说那么老些话,多累啊,我可不?是想给它多吃点好?的补补。”


    这?话说得坐在桌上的食客全都笑出了声,有的差点被汤给呛到,咳嗽了好?几声,又放声笑出来,而被爹娘抱着的小孩也哇哇叫着,露出几颗小米牙,晃着小手?。


    她娘也笑,“牙还没长齐呢,就想吃鱼肉了,下?回可不?带你出来了。”


    江盈知隔得远也能接上话,“婶子?,小囡多少岁啦?到不?到开荤的时候,下?回早点跟我说,我做盘跳跳鱼给她。”


    女孩的开荤菜大多用跳跳鱼做,寓意大概在于,吃了它能让孩子?活蹦乱跳,聪明美丽。


    “这?可谢过阿妹了,就隔个三日,”她娘颠着小囡,点点她鼻子?,“你可真是好?福气哦。”


    江盈知应下?了,又说:“小梅,给陈大爷送碗汤,润润他的嘴皮子?,可不?能委屈了。”


    陈大爷张口来了段评书,可把大伙逗得连饭都顾不?上吃,全在叫好?。


    在这?样快活又愉悦的氛围,王逢年也没刚来时那样神色漠然,偶尔会回过头看?一眼,让他心底因见?到陈同?源而消散的郁气少了点。


    他大概有点懂陈三明的话了。


    江盈知继续开始煎鱼,鏊子?底热了,腌过的小黄鱼在热油里被煸烤着,腌制过的香气逐渐蔓延,煎的时候要够久,不?然鱼肉不?完整,会碎掉。


    她用铲子?给鱼翻身,那一面被煎到焦黄的鱼肉,便完整地袒露出来,她又撒了点盐,盖上盖焖一会儿。


    拿出自己随身带的手?帕擦了擦汗,热气全熏脸上来了。


    见?王逢年盯着,她问,“饿了吗?再等等,要不?先喝点汤。”


    王逢年并不?饿,他只是难得有点好?奇:“为什么要摆摊?”


    他明白?有点冒昧,却也笃定江盈知会回答。


    而江盈知明白?他那话语里未尽的意思,她不?假思索地说:“倒也不?全是陈三明说的那样,喜欢听夸。”


    “我这?手?艺去?酒楼食铺确实都能混得开,但是没意思。”


    她把盖子?拿开,将黄鱼盛出在盘子?里,哪怕只是很简陋的粗瓷盘,但因煎的色泽实在漂亮,喷香扑鼻,全都只顾着看?黄鱼去?了,也不?管盘子?如何。


    江盈知把这?盘黄鱼递给他,并说:“怎么说呢,酒楼给的工钱高,做活肯定也不?如现在累,而且见?的人都很体面。”


    “可是这?样就是没意思啊,因为只会烧饭是毫无趣味的,像被困在了后厨。”


    “比起夸我的手?艺,”江盈知笑笑,“其实我更?喜欢看?大家吃东西的神情。”


    人说起好?话来是很动听的,也很会骗人,但是吃到好?吃的食物后,那专注虔诚又或者


    是大口咽下?,小口慢嚼细品的动作和神态是骗不?了人的。


    她能从他们?的吃相里,品味到做厨子?的愉悦,这?让她每天有动力,为了赚钱,为了这?份愉悦而不?辞辛苦。


    人在生活里总要盼着点什么。


    可是王逢年没有,他吃东西时是没有任何表情的,江盈知很难从他的脸上看?见?为食物动容的神情。


    就像现在。


    虽说王逢年会夸“很鲜”,她也只是笑笑不?言语。


    听了她的话后,王逢年停下?筷子?,“但我找不?到。”


    找不?到任何作为船老大的愉悦感,只是跟着鱼汛出海,鱼汛后回洋,人跟船走,船跟鱼走,在海上漂泊。


    江盈知问他,“你有去?过江下?街那里吗?”


    江下?街在里镇,那里是鱼厂在的地方,这?个鱼厂宋代就在那了,一直留存至今。那边有两口双井,人们?以井为生,沿着这?两口井建屋子?,两排屋厦便成了一条街。


    那里的人依靠着鱼厂过活,年年鱼汛期时,只要到了那里就能看?见?全在剖鱼鲞,腌鱼,晒鱼干。


    江盈知去?过两次,她煎着小黄鱼说:“你应该去?那里看?看?,你今年运回来不?少小黄鱼吧,但是你走在这?里,根本瞧不?出运回来的鱼都去?哪里了。”


    她指指后面的鱼行,“那里面向外海来的商队,只出最好?的鱼鲞,你进?去?只能闻见?鱼味,看?不?见?大伙忙碌的样子?。”


    “所以我说叫你去?江下?街瞧瞧,你到了那里会知道什么叫黄鱼横街。”


    江盈知给他描述那个场景,两排的屋檐下?挂满了风干的黄鱼,地上是一筐筐被盐简单腌过的黄鱼,能看?见?石板上全是盐渍和鳞片。


    而女人们?就坐在木椅上,系着腰巾,拿一把鲞刀,右手?握着小黄鱼,有说有笑间就划开鱼肚子?,取出肠子?扔在一旁。


    再把它浸在盐桶里,等着腌几日,取出来淋清水晒一晒,所以那里也有很多的竹匾,竹匾上全是被晒得很干的黄鱼鲞。


    小孩会在街头巷尾绕着柱子?唱鱼谣,“黄鱼黄,带鱼亮,箬鳎眼睛生单边。”


    或者是“四?月月半潮,黄鱼满船摇”


    只要进?了那里,就能感受到大家靠着黄鱼,或者说是捕鱼船带来的渔获为生,那些剖鱼鲞的女人总会在谈到今年鱼汛收成好?时,而露出满意的神色,因为她们?就能拿到更?多的工钱。


    像是王逢年经?常出入的鱼行里,是很难感受到的,那些搬运黄鱼的伙计,只会很麻木地搬着,因为鱼多他们?要做的活多,但工钱却不?会多。


    江盈知又煎好?了一份黄鱼,喊小梅过来拿,擦擦手?的时候说:“我要是你的话,去?那里看?了会生出很大的成就感。”


    除了辛苦捕捞上来的黄鱼没有被辜负外的成就感。


    “成就感?”王逢年没有听过这?么新奇的词。


    “是啊,给很多人提供了饭碗的成就感,”江盈知笑得很好?看?,“王老大,好?多人靠你吃这?口饭呀。”


    “你的船工,其他小渔民,还有渔厂、鱼行,靠剖鱼做鲞为生的,以及像我们?想要吃到便宜鱼的,都受到了照顾。”


    “渔业兴,则百业兴,而渔业的兴旺也是你们?带来的啊。”


    江盈知真的很会夸人,而且夸的人很舒服,并不?媚俗,至少王逢年从没有碰到过,别人都夸他能赚钱能捕鱼,今年又捕了多少,他也会逐渐麻木。


    他心里隐隐被触动,陷入深思时。


    江盈知又说:“你去?那里后,一定要去?左手?边数第十三家,门前挂着一个糟字的小屋里,买一份他家的醉瓜。”


    醉瓜是海浦对于咸干品/鲜鱼,加白?酒或是黄酒后再腌的称呼,而这?种?醉瓜通常只用来指小黄鱼。


    做醉瓜是相当繁琐的事情,有的用单缸腌,有的则是双缸,腌制后还得要封泥,缸口要倒放,封紧不?能有一丝漏气。


    这?样醉藏一个月就可以吃,但是如果?封泥不?拆,能保存到明年。


    江盈知的鼻子?很灵,她没吃过这?里的醉瓜,但是她闻过就明白?,“那家的黄酒是陈年的,特?别香,而且手?法很地道,味道一定差不?了,他家还有去?年的醉瓜,你可以买来吃吃看?,会有种?特?别的感觉。”


    她对这?种?陈年酒入口的感觉,形容应该是温暖而晕乎乎的,像是冬天烤火时身上热烘烘,而脸上热扑扑,热得想要离开,又贪恋这?份温暖。


    吃了会让人生出点幸福感,带来头昏过后踩在地上的真实。


    王逢年并不?喝酒,乌船出海时,连糟制品都不?能带,酒会让他无法掌舵。


    他也忘了有多少年没有喝过酒了。


    “我会买来试试看?的,”王逢年很诚恳地回。


    江盈知看?他吃剩的黄鱼,笑眯眯地问他,“那解了心焦没有?”


    话都已经?聊到这?里了,江盈知又实在是个很好?的谈心对象,他如实说:“解了一半。”


    “那剩下?的一半就是在船上喽,”江盈知都不?用猜,她十四?岁就在海上呆过五天,初时她见?海鸥兴奋,能长久地站在甲板上,看?宽阔无垠的大海,那么碧蓝无波。


    第三天她就不?想再去?甲板了,因为只有海,所见?之处只有海的痛苦,连岛屿都没有。


    王逢年看?她,明显愣神后又点头,其实他有时面对大海也会茫然,这?种?感觉在今日尤甚。


    江盈知微笑,“我会劝你养盆花。”


    “什么花?”


    “铁海棠,一年四?季里都在开花,养了它你能看?见?它在长,人在海上是需要点活物照料的,”江盈知说,铁海棠开得实在热闹,人要在茫茫无际的海上,看?见?生长的鲜花,总会有点安慰。


    王逢年问,“去?哪买?”


    江盈知摇摇头,“你买不?到的。”


    但她说:“在你出海前,我可以送你一盆。”


    “我这?是送熟识的,你也不?要觉得过意不?去?,再让良哥来照顾我生意了,”江盈知她很坦诚,“我也会很苦恼,你送我,我送你,那我就有还不?完的人情债了。”


    “毕竟我们?现在算熟人了吧。”


    但也只是熟人,还不?是朋友。


    王逢年点头,“算。”


    第29章 三鲜年糕汤


    送走?王逢年的午后, 要收摊时,王良来了。


    他总是笑嘻嘻的,手里抱着一个坛子, 放在桌子上, 他拍了拍上面封着的油纸,“猜猜是什么?”


    “醉瓜,”江盈知都?不用猜, 一闻就闻出来了, 这股味道实在很浓郁,就算封口了也挡不住。


    王良叹口气, “你的鼻子咋这么灵啊。”


    又朝她点点头, “这是我老大?送你的, 他本?来要自己来的,临时有事绊住了脚。”


    陈同源又拉陈逢正过来在院子门口骂人, 难为他老大?在外面听着, 还能分出点心思, 让他把这坛自己去买的醉瓜送过来。


    “他托我捎了句话, 说多谢你,这也不是谢礼,不用还他的人情债。”


    王良啧了声?, “你咋说的啊?”


    “我老大?从来不喝酒也不吃糟货的, 旁的人宴席上喝酒,他啥也不喝, 后面劝酒都?懒得劝他了。”


    江盈知接过坛子, 叹了声?, “那他日子过得挺没劲。”


    “确实没劲透了,”王良很赞同她的话, “你都?不知道,除了在船上,回来每日就是看账去鱼行,要么不说话,一说话就把我给?噎死,我跟在他手底下我容易吗。”


    “小满,你知道我过得有多憋屈吗?哥这么多年真的是操碎了心”王良哭丧着脸,在江盈知刚想安慰他的时候。


    王良却说,“那醉瓜开了坛给?我尝一口呗,我尝一口就不觉得憋屈难受了。要死了,一路上抱着都?觉得酒香往鼻子里钻,我要馋晕了。”


    江盈知好想翻个白眼给?他瞧,但念着一路上抱过来也不容易,还是拆开坛子,拿了碗筷递给?他,“吃吧吃吧。”


    王良赶紧伸手接过,夹出一条酒香四溢的黄鱼,他十分幽怨,“真香啊,小满你能品得出这味道吗?你能吃得明?白吗?”


    “老大?为什么只送你,不给?我们也送点啊!他都?从城门这里,绕远路走?到江下街那里,他就买了两坛啊,”他伸出手比了个二,“两坛啊,头一次发现,他竟然能这么抠门!”


    他


    简直愤愤不平,不分给?他吃也就算了,还要他过来送,偏心眼,真的好偏心,下次他老大?不送给?他,再也别?想他来跑腿。


    让阿成那个蠢货来!


    “我比你可吃得明?白多了,”江盈知说,“别?给?我吃完了,我还没尝过啊。”


    她也不得不承认,有些只管钻研一门手艺几十年的人,比她可厉害多了,这香得实在很浓郁,她想王逢年应该买的是陈年的醉瓜。


    不过她吃了酒脸上要泛红,想留着晚上吃,于是问,:“良哥,采买得怎么样了?我这里的明?日给?你做,后日带到摊子上来。”


    “成啊,按你说的,我东西采买得差不多了,可多亏你,我头一次知道,我们海浦有那么多条街,那么多条巷子,我人都?跑瘦了,”王良指指自己的脸。


    江盈知无言以对,反正她是半点也没瞧出来,毕竟黑脸显瘦。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王良才叼着条小黄鱼,一路边走?边吃急急忙忙回去了。


    江盈知看着这坛醉瓜,仔仔细细把封口给?缠回去了,这应当是铺子里最好的醉瓜了。


    到了夜里,等海娃睡了,江盈知把那坛醉瓜拆开,周巧女嘶了声?,“这么香,除了我出嫁前吃过的浆板圆子,好久没闻过这么醇的酒香气了。”


    她以前也爱喝点小酒的,冬天吃浆板圆子,夏天喝青梅酒,她还吃酒淘黄鱼,可惜了。


    倒是今日又能享得了这口福。


    小梅却捂着鼻子说:“好难闻,一点都?不香。”


    江盈知和?周巧女都?轰她,“去去去,小孩边上待着去。”


    小梅就笑嘻嘻地凑在两人中间,把胳膊靠在两人肩头,一脸满足。桌子上点了一盏煤油灯,油光闪闪烁烁,中间放着一坛醉瓜,屋里萦绕着一阵酒香气。


    周巧女用碗垫着往外滴酒的小黄鱼,她还挺爱喝糟货的,只是嫁了人后活着都?那么难了,哪里能吃得上。


    她很小口地慢慢抿着,心里思绪纷呈。


    这两日的事情太?杂了,江盈知难得松闲下来,她也拿着碗抿着,细细地尝那股酒香,吃完了又把头靠在小梅肩上。


    她的酒劲上头,又细细回想,一些暗暗埋藏的愧疚就开始冒头。


    “阿婶,”江盈知慢慢坐起身?来,她的神色有点恍惚,“你说我做得对吗?”


    “我虽然帮着强子哥,我也知道可能是他一厢情愿,但我还是想帮他。我明白借钱娶妻不好,”


    其实也不是不好,毕竟现代她看这种事情看得更多,人大?概活在世上就想挣口气吧。


    而且陈强胜拿了这九两,更想叫东岗那些人都?知道,小燕成了寡妇也能嫁得很好。


    江盈知说完又摇摇头,“其实我不只是想帮他,我更想帮的是小燕姐。”


    “但我也很傻。”


    很多东西都?是经?不起细思的,当下那种情绪冒出来,它会左右人的想法?。


    尤其江盈知在听完陈强胜的自白后,那么痛苦,她当然更容易站在他的角度上想。却忽视了,万一小燕姐她有更好的人生选择呢?


    这种一厢情愿只会给?她造成更大?的困扰。


    江盈知刚吃了一小条醉瓜,脸上有些泛红,眼神水汪汪的,“但是这会儿,我觉得我最对不住的就是我阿姑,这些年里,她也很不容易,我早上没有帮她。”


    “我想找我阿姑来一趟。”


    周巧女微微笑着,她摸着江盈知的头发,神情那样温和?,“小满,你想去就去吧。”


    江盈知一这样说,小梅也跟着愧疚,一路举着油灯去找王三娘的时候,老是叹气,“我也好没良心,强子哥待我好,大?伯娘对我更好,哎,我早上确实不该骗她。”


    她又举起拳头,朝东岗那地方?挥,“都?怪那个臭老头,哼,诅咒他。”


    “我以后都?天天诅咒他。”


    江盈知被她逗笑,笑着揽过小梅的肩膀,十几岁的孩子恨起人来也只会这样说。


    两个人走?得快,路上并不远,只是夜里风大?,刮得油灯四处飞舞,冷得两人紧紧挨在一起。


    到了王三娘家时,王三娘没睡,披着衣裳出来,语气很惊慌,“咋了?出了什么事?”


    江盈知揽过她的手,“阿姑,走?吧,上我们那吃酒去。”


    小梅也挽过她另一只手,“伯娘,走?吧走?吧。”


    王三娘笑骂,“你们两个死丫头,可把我给?吓得魂都?飞出来,好了,别?抓我的手,我去里头说一声?。”


    后来就三个人并肩走?在漆黑的夜里,有浪声?在拍打礁石,风从袖子口穿过去,油灯还走?到一半灭了,索性天上有点点月光。


    到了竹屋,王三娘说:“今日做什么,还要喝点酒。”


    周巧女指指后面,“这两个早上帮强子,没帮你说话,这会儿回过味来了,心里难受着呢。”


    王三娘先说,“叫强胜,你们咋老记不住。”


    可明?明?她自己气起来也喊强子的,江盈知只好说:“好好好,强胜哥。”


    又嘀咕,还是强子哥顺口。


    “我就知道你们,你们肯定会帮他,”王三娘哼了声?,接过周巧女递来的酒,啧啧两声?,真香啊。


    其实她晚上真睡不着,就睁眼到天亮。


    她是心疼小燕,又心疼她儿子,他真当做娘的不知道他为了赚那点聘礼,夜夜拼命吗。


    她知道的,因为在夜里陈强胜出去捕海蛇的时候,她和?他爹在屋里熬夜补网,那个时候都?想着早点赚到那九两聘礼。


    可是谁叫人的运气就那样差,王三娘这些年为什么发了疯要给?陈强胜治腿,因为她也愧疚,没有拦着点。


    她喝了口糟过的酒,那滋味直窜到喉咙口,她咳了两声?,笑了声?,“我又不怪你们,你们给?他凑钱的事我也知道,还好你们给?他凑钱。”


    不然王三娘是不会骂那么大?声?的。


    江盈知低着头说:“那时就想着强胜哥总是把什么东西都?憋在心里,难得看他那么高兴,哎,兴许我真是好心办坏事。”


    王三娘揽过她,“我能怪你吗,你可是我领来的亲侄女啊。”


    “小满啊,是你强胜哥想左了,这些年里,他从大?捕船上的船工到现在这样子,嘴上不说,心里难受。”


    “又是在他成亲前断的腿,他就把奔头都?压在了小燕的身?上,总觉得是那九两银子的事情,他要是现在就有九两银子,他就能娶小燕。”


    “我这个当娘的,为啥拦着,不是因为我恨死小燕爹了,这辈子难跟他做亲家,也不是嫌弃小燕寡妇又带女。”


    王三娘想起周飞燕的脸,她说:“是小燕她不愿意。”


    “你们不知道吧,前两年小燕刚回娘家的时候,我比强胜去东岗的次数都?多。”


    “我把小燕当我半个女儿,即使做不成儿媳,我是恨她爹,我又不恨她。”


    屋里静静的,都?听王三娘说话,王三娘干了这碗酒,把碗搁在桌子上说:“我那时问她,以后日子要怎么过,她说就要守着她爹过。”


    “她爹卖了她,也不卖个好人家,她眼下没地方?去,死也要赖在他跟前,叫他没有良心好过的时候。”


    “她是很难再嫁人的,所以我说陈强胜是傻蛋,他真要去听些难听话才会清醒清醒。”


    周巧女夹了根小黄鱼过去,放到王三娘碗里,她叹口气,“所以说儿女都?是债,他欠的,你也要帮他还。”


    江盈知说:“那到底帮不帮强胜哥呢?”


    “帮他个大?头鬼,这会儿银子还要跟你借,”王三娘狠狠唾弃自己儿子,“这背债的滋味好受啊?他也不想想,他这样不是把债又压在小燕身?上了,个大?傻蛋。”


    “等他自己能赚到那么多钱,又不把家里给?拖垮,他怎么样都?成。”


    “明?儿我同他去一趟东岗,把这事做个了结。”


    王三娘红了眼圈,“巧女啊,我真不忍心啊。”


    谁又忍心呢。


    这一夜四人


    围着桌子吃了半坛醉瓜,熏得酒气直往脸上涌,又哭又笑,最后怎么爬到床上睡去的也不知道。


    第二日一早,陈强胜过来,也不知道王三娘跟他说了什么,他面容有点憔悴,却很温和?地笑着。


    他把钱还给?江盈知,“小满,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感激你,让我任性了一回。”


    那些话憋在心里六年了,想说想做的也已经?过去六年了,到现在终于有机会袒露,幸好他没被憋疯,也幸好有人肯站在他这里,而不是一边倒地指责他。


    让他能认清自己,又不至于被打垮。


    “小满,我娘同我什么都?说了,”陈强胜笑,并不苦涩的笑容,像是想通了,“我确实是个傻蛋,要把什么都?放在别?人身?上才能活得下去。”


    以为自己能在小燕过得不好的时候,可以照顾她,让她好过一点,其实就是他的自以为是。


    他说,“小满,我不会去找小燕了,我真庆幸我娘骂醒我,不然她就知道,六年前她打水底工赚钱也想要帮的人。”


    “其实是个没良心的,只顾自己的人。”


    江盈知摇摇头,“强胜哥,我们都?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不要再说这种话了。”


    “这件事是我莽撞了,你还有其他忙要我帮的吗?”


    “有一件,”陈强胜将手里紧握的碎银子拿出来,轻轻放在桌子上,他说:“之前小燕给?我的是一两三钱四十二文,加上她次次夜里来,给?我娘的,我们对了下,是、是二百六十七文。”


    “这里差不多是二两,你,小满你帮我交给?她吧,我不敢见她了。”


    其实除了钱,还有很多零碎的物件,头巾、止痛膏,他最常用的活血化瘀的药膏…,但这些东西都?太?有温情了,叫她一眼能知道有人在惦记着她。


    所以就给?钱吧。


    “我太?傻了,”陈强胜微笑,眼里有泪光,“光想着觉得娶了她,能给?她和?小囡更好的日子过活,让她从东岗到西塘关?里来,这里大?伙这么好,寡妇再嫁的也那么多,要是别?人说她,我就上门去,我能护得住她。”


    “但其实,给?钱才是最好的,我欠她的还不清,就盼望这笔钱能让她过得好些吧,以后,”


    他没再说以后,以后又有谁知道呢。


    他可能会放下,但也可能永远不会放下,只是他想,不能那么自私地把希望放在另一个苦命人的身?上。


    小燕不是用来成全他六年那点念想的。


    他再也不会去东岗了,他会好好孝顺爹娘。


    江盈知觉得手里这点碎银子很沉,沉到她都?要握不住。


    只是她说:“强胜哥,我会帮你送到的,哎,你,你还有什么话要我说的吗?”


    “叫她藏好钱,别?被她爹摸去了,摸去了要又吃酒,别?傻傻站那等着她爹打她,知道她能划船,拿着钱去买点东西…”陈强胜有满肚子的话想说,说了后又懊恼,最后说:“没有了,没有话要说了。”


    他说:“小满,多谢你。”


    江盈知今日独自一人踏上了去往东岗的路,她很费劲地绕过了那两个乱礁滩,抵达东岗。


    这回她是在礁石上找到周飞燕的,很巧的是,只有她一个人。


    周飞燕坐在礁石上,抬起右眼仔细瞧了瞧,露出一点笑,“来找我的,坐吧。”


    “上回看见你的船,你们西塘关?做小对船喜欢亮眼船,我们这里穷,船都?不涂眼睛的。”


    江盈知也笑,走?过去坐下来,发现坐在这个地方?,刚好能看见斜铺在海面的光。


    “是陈强让你来的吧,你来的那天我看见小梅了,”周飞燕指指对面礁石滩上的房子,“那天我在那跑下来,看见你们一道走?了。”


    “他,不敢来了吧。”


    周飞燕朝着前面望去,有光的地方?她左眼都?能瞧见一些,她想陈强肯定不敢来了。


    毕竟她逼着她爹,磨着她爹,让他去说那番话,让陈强不要逼她这个守寡的人。


    其实呢,陈强肯定不知道,她刚死了男人,被撵回来,她爹嫌弃她,小囡又哭闹,她怎么会没有轻生的念头呢。


    但要不是陈强和?王婶隔三岔五来瞧她,她说不定真的会走?上绝路。


    每次陈强划船来的那天,她会很欢喜,坐在很隐蔽的地方?瞧,让她知道自己不是被嫌弃的,有人在惦记着她。


    别?人骂她做了寡妇还不老实,勾搭男人,可周飞燕却想,她守了寡还要守贞守洁吗?她都?做寡妇了。


    要不是看见她爹贪婪的嘴脸,喝醉酒后说了,没想到这小子还挺长情,要是当初把女儿嫁了他,说不定能磨得这家人出更多的钱来,到时候天天上门去要钱换酒喝。


    她顿时整个身?体就跟浸入了冰冷的海水里一样。


    又多么庆幸,她那年没有嫁给?陈强。


    所以她就夜夜开始哭,朝着她爹的门哭自己有多惨,自己恨死了陈强,叫她爹赶他走?,不许他来,她一个寡妇还要做人呢。


    磨得这死老头终于不耐烦,又想装可怜,就跑去跟陈强说了一通心疼女儿的话。然后从周飞燕这里抢走?了她最后的陪嫁,换了酒喝,吃了酒就在家里砸东西打人。


    周飞燕自那天后,倒是没说什么,只是把赚的钱让他都?拿去换了酒,这么爱喝,那就喝吧。


    酒鬼总要在酒上出事的。


    只她全默默地想着,并未同江盈知说。


    而江盈知却没有直白地把钱给?她,而是说起,“他现在改名字了呢。”


    “改什么了?”周飞燕偏头看她。


    “叫陈强胜。”


    周飞燕闻言笑出了声?,“这个名字真好。”


    江盈知跟她套近乎,“你觉得哪里好?”


    “是陈强,胜利了的意思 ,”周飞燕很喜欢这个名字,“他的腿好走?些了没?”


    “好走?多了,有时候不用拐杖也能走?,大?夫说多走?走?,再练练,以后能走?得更稳,”江盈知说的是实话,不过陈强胜在治腿上很消极。


    周飞燕仍然笑,“这么好,他终于肯练练他那条腿了。”


    “那他让你来做什么呢?”


    江盈知忍不住问她,“如果这会儿给?你九两银子的聘礼,你会——”


    “不会,我不会,我永远都?不会,”周飞燕说得很坚定,她迎着风,看向远处海面的波光,同这个应当是陌生人的江盈知说心里话,“我恨死九两了,我这辈子都?恨这笔卖了我的银子。”


    “每每只要一想起这笔钱,我就像死了一次,如果陈强,不,陈强胜是这样想的,他在侮辱我,他也看轻了我。”


    周飞燕笑,“那我真的会把钱狠狠砸在他的脸上,让他好好清醒清醒,他这样做对我来说,是拿我当粉头,用这笔银子来赎我的身?。”


    她一点都?没有咬牙切齿,只是很平静地说:“可我再也不想被卖了。”


    江盈知被深深的震动,她第一次看清了周飞燕的脸,那样不漂亮的脸庞,左边的伤疤占据了好大?一部分,可是当有了神采后,是那样动人。


    “被吓到了?”周飞燕瞧她不说话,又自顾自笑笑,“大?伙都?说做个寡妇要安分守己,可我跟你说,我只跟你说,我知道你是个好姑娘。”


    她那样快乐,“做寡妇的那一天,是我最高兴的日子,被赶回娘家我更高兴,她们以为我要活不下去了。”


    “可我那时候虽然哭,日子也过不下去,但我又总想,我的好日子肯定在后头呢。”


    等她爹死了后,她的好日子就来了,而这日子很快就要到了,周飞燕微笑。


    江盈知从来没有碰见这样的人,她当初觉得周飞燕日子过得不好,碰到这种事情总是苦大?仇深的,是她想窄了。


    她又问,“那小燕姐,你以后是怎么打算的呢?”


    “我想搬到你们西塘关?住啊,我这辈子都?想要在那里有个家。”


    不是跟他陈强胜的家,而是她跟小囡的家,她也害怕再被无情地赶出家门,抱着孩子没有落脚点。


    周飞燕回头看了眼那些建在礁石山的房子,那里的人都?不是什么好人,她一点都?不想留在这个地方?。


    江盈知眼神亮晶晶,“那你到时候把房子起在我们旁边好了,我们那里好空,旁边没有人住。”


    “我家里还有个弟弟,五岁了,跟小囡同岁,两个人肯定能玩得来,他平时都?没有玩伴。


    我只有小梅一个妹妹,小梅说她也想要个妹妹,小囡来了,她也有妹妹了呀。”


    周飞燕看她,笑容很温和?,“好啊,我也想跟你做邻舍。”


    “这日子很快了。”


    其实并不快,她熬了两年多,才等她爹在日复一日喝着酒后,终于快不行了。


    她爹越发后悔当初不该把她嫁给?那个痞子,那个混蛋,天天躺在床上哭,求她的原谅。可她想,等他死了,她就原谅他。


    江盈知最终没有把钱给?周飞燕,那也是一种侮辱,只是她问,“要不要跟强胜哥说点什么?”


    “不要了,留着等我见到他以后,我们两个自己说。”


    周飞燕说:“小满,多谢你来了这么一趟。”


    不然她可能会和?小囡一起,去往另外一个岛上生活,她不会被困在这里的。


    她说:“你等等我。”


    说完跑回了家,她又呼哧喘着气跑下来,手里紧握一个布包,那里面是她攒了很久,没有被她爹找到的钱。


    她塞到江盈知手上,仿佛跟陈强胜有关?,她就能很信任江盈知这个她只见过一面的人。


    周飞燕说:“交给?陈强胜,让他给?我起个房子吧。”


    “让他多走?走?,多动动,好好练练他的腿,以后见到了,我希望不要再瘸得很厉害。”


    江盈知忍住眼泪,“我会叫他起个好房子,石头房好不好?”


    “茅草屋也可以啊,有个能叫我们娘俩住的地方?就好了。”


    周飞燕又跟她说了几句,才目送着江盈知离开,自言自语地说:“再等等我吧。”


    江盈知划出一段距离,回头看见周飞燕仍然站在海滩上,海风吹起她宽大?的衣摆。


    她觉得飞燕真的是个很好的名字。


    不管是要拖家带口到南边迁徙的小燕子,还是同在海上飞翔的海燕,只要她还能飞,就能飞出这片地方?,抵达新?的迁徙地。


    这一次,江盈知没有绕道,她划过了那个令她心生恐惧的乱礁滩,她又回头看。


    她想,人生活在世,真是关?关?难过关?关?过。


    回去的时候,陈家一家都?来了,王三娘假作?不在意的拉着周巧女说话,实际上用眼睛偷瞟江盈知。


    而小梅紧张地咽了咽口水,陈强胜则一直麻木地炒肉松,一直炒一直炒,炒了一上午还没有停。


    江盈知就是在这样众人瞩目的期待里,她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来。


    她先说:“小燕姐说幸好强胜哥没去,不然她会把钱砸到他脸上。”


    陈强胜放下铲子,低下头,他真的想错了,王三娘伸手拍拍他。


    “不过,”江盈知卖起了关?子。


    周巧女瞪她,“好好说话。”


    “嘿嘿,那就是小燕姐说,”江盈知把她藏在怀里的钱袋子拿出来,把事情全交代了,又说,“她以后要搬到西塘关?住,就住我们旁边。”


    她把袋子交到陈强胜手上,“哥,小燕姐她叫你帮她和?小囡起个房子。”


    “让你多走?走?,练练你的腿,下次看到要还是瘸得很厉害,连拐杖也脱不了的话,她会很失望的,毕竟我跟小燕姐说过,你已经?在治腿了。”


    陈强胜呆呆地站在那,迟迟没有回过神,他好像傻了。


    王三娘推推他,又哭又笑,“要命了,我儿子真的傻了。”


    “呸呸呸,”陈大?发赶紧说,“又说什么丧气话呢,这么件好事。”


    “哎,对对对,”王三娘又打打自己的嘴巴。


    陈强胜终于回过神来,他有点磕巴地问,“真,真是这么说的?”


    “对啊,你这些日子呢,就别?想些有的没的了,你就好好起个房子,赚钱,再练练自己的腿,早日脱拐,别?叫小燕姐回来嫌弃你,”江盈知反复强调,腿瘸没关?系,脚老不沾地,不按摩,可不是越来越萎缩。


    陈强胜陷在一种巨大?的狂喜里,让他头重脚轻,他连忙点头,“我肯定会好好练的。”


    他又看向王三娘,像是小的时候那样依赖母亲的语气,“娘,小燕说叫我给?她起个房子呢,”


    王三娘哭着点头说:“娘听见了。”


    一家子坐在屋里商量,周巧女和?小梅也陪着一道抹泪。


    江盈知想,周飞燕真的很厉害,她的一个主意,能叫一家子人全都?忙活起来,有了真正长久的盼头。


    因为这家人都?很盼望她能来。


    六年前也许不是最好的时候,但六年后一定是。


    这桩事终于得见曙光,江盈知从水桶里摸出了几条年糕,有好事要吃年糕,毕竟寓意心想事成年年高。


    她磕了几个鸡蛋,在鏊子里把它摊成蛋皮,又薄又圆,两张摞成一叠。


    小梅坐在她旁边抽虾线,嘿嘿傻乐,乐完后她说:“阿姐,我之前听了强胜哥的话,觉得他借钱娶人家小燕姐也可以,毕竟他想了这么久,要借就借吧,西塘关?好些男人讨媳妇也是东借西借的啊,我也不觉得他有问题。”


    “现在听了小燕姐这样说,我觉得她想得好明?白,她没有答应。”


    这是小梅第一次在这种事上,有了很大?的感悟。


    江盈知切着年糕,不放过任何可以向小梅传输观念的时候,才十四岁,正是三观奠定的好时候。


    “因为我们都?只听了一个人说的话啊,这叫片面之词,”江盈知用了点力气切年糕,“我告诉你小梅,如果以后你也碰到了这种事,不要学昨天的我。”


    “一件事掺和?了两个人,那么也得去听另一个人怎么说,每个人想得都?不一样啊,好心有时候也会办坏事。”


    甲之蜜糖,乙之砒霜。


    小梅听懂了,她有时候也挺没主见的,这会儿她明?白了不要只听别?人的片面之词。


    江盈知说完后,开始拿虾头熬汤,她要做一锅三鲜年糕汤。


    相比炒年糕的软韧有劲,年糕汤里煮过的年糕,便是软糯了,在初夏吃倒是热乎。


    一碗年糕汤,蛤蜊、几只大?虾,香菇干,一点蛋皮切成的丝,她还去破陶罐里,割了点小葱,撒了一小把,瞧着汤汁油亮。


    每个人捧到手里,都?笑呵呵地吃着,边吃边还要商量,王三娘喝了口汤,长呼口气,“晚点我去同里长说声?,这盖房子的事情。她这丫头活得明?白,要还想带着小囡在东岗,那日子真的是没法?过了,幸好她舍得开脸面,肯麻烦我们。


    你们是不知道,那地方?专出酒鬼,而且爱嚼舌根,男的嚼女的嚼,我有时候都?想把他们给?嚼了咽咽下去算了。”


    陈大?发说:“那你牙口真好。”


    “你又来劲了是不是,”王三娘瞪他。


    周巧女也是庆幸来到了西塘关?,这里至少?民?风还算淳朴,说闲话的有,总是少?的,如此也附和?王三娘。


    不过她想了想说:“小满,小梅,正好赶巧了,你们也把房子给?起了吧。”


    江盈知听着这话,倒是微愣,不是她不想造个新?的房子,而是她没钱。


    就算陈强胜把钱还给?她了,再加上明?日的酱料钱,那几两银子也造不出像样的房子来。


    小梅傻眼,“晚娘,怎么造?”


    其他几人也不吃饭了,听听周巧女咋说,她把碗搁下说:“是,像我们好些人住,想起一个像样的房子至少?得十几两。”


    “那就不要一口气造完,先把房子地基给?打了,再造一两个屋,还有灶房先起了,其他的,有钱了再请别?人来加上。”


    周巧女也真的不放心,“你们瞧瞧这破竹屋,现在住着四面通风倒是舒服,可立夏过了,海上时时要做风水(台风),叫她们怎么过。”


    “我后日就得去明?府了,要我不在,有个石房总好过一点,不要担心银子,我在那多做点活,托了李家的航船给?你们捎来。”


    她对以后的日子也有盼头,“多攒些,以后我们也在旁边凿口井。”


    其实海岛人家造房,是看井在哪,就跟着造哪,有钱的就先挖井再造房,没钱的有没钱的过法?。


    “哎呀,巧女,你说得在理,是该这样造,”王三娘也颇为赞同。


    只是现在可不能动地基,海岛人的吉时不看黄历,只看海里的潮水。


    潮水上涨便是吉时,对于他们来说,这样意


    味着财源涨,福禄涨。


    等到十五大?潮汛的时候动土,也就小半个月。


    大?伙一块商量,要先造正屋,茅厕留一个,把边上石头理一理,开个小院子出来,用竹篱笆扎一圈,再从山里担点土来,到时候就在地上种些菜来,旁边放鸡笼鸭笼,鸭粪什么的肥田。


    然后又商量周飞燕的屋子要起哪,至于怎么造,王三娘说:“我等会儿去瞧瞧她,强胜你就别?去了,我跟她说说话。”


    陈强胜笑着点头,他现在想,好好赚钱,好好把腿给?练好,练得走?路平稳些。


    他这两天真的想明?白了很多,小燕比他可有骨气得多,他也不能再软弱。


    江盈知在一旁听着发乐,然后小梅问她,“阿姐,你明?儿要做的肉松、酱料,全都?做完了?”


    她啊了声?,哪壶不开提哪壶。


    反正最后全部人齐上阵,弄到很晚才弄完的,装在一个个大?罐子里,江盈知还在封口的油纸上写了字。


    到第二天王良来她摊子上取,江盈知问他,“什么时候出海?”


    王良掏出钱来给?她,说好的三两,闻言算了算日子,“也就这几日的事情了。”


    又瞅眼后头的年糕汤,“咋了,今天卖起年糕汤了?”


    “给?你来一碗?”江盈知笑眯眯地问。


    “来一碗来一碗,”王良问她,“你今日这么咋这么高兴啊?家里有好事了?”


    江盈知笑得更灿烂,“有很多好事啊,不过只能同你说一件,我们要造新?房了。”


    现在砖石已经?去运了。


    王良立马说:“哎呀,那真是恭喜恭喜,你等等啊,这年糕我晚点来吃,我先把东西运回去。”


    他倒是回去后,过了好些时候才回来,又用那辆板车运回来几个大?蒸笼,还有手上捧着的东西。


    江盈知眯着眼瞧,那怎么那么像凤仙花呢。


    走?近一看,还真是。


    “这做什么?”江盈知看了看自己的手,“叫我染指甲?”


    “你真傻,”王良说,“小满啊,你知不知道这在海浦也叫满堂红啊,送给?你,祝你家里以后红红火火。”


    那是一盆开得很鲜艳的凤仙花,江盈知先谢过,又笑问,“从你们老大?的院子里挖的吧。”


    她上次去的时候,就见井边种了一大?簇,红红艳艳的很好看。


    王良含糊不清带过,这是从他老大?住的屋子前面挖的,那里开得最好,之前卖房子的主家种的,一到初夏开始就长得很旺盛。


    “那又是什么?不会你还拿了馒头吧,”江盈知看向后面高高摞起的蒸笼,有点惊讶。


    王良哈哈笑,“猜对了一半,是米馒头啊,我们海浦有喜事的时候就要吃这个,我们晚些要出海了,可没法?收到你的喜气。”


    “喏,就买了这个,你拿去分了给?你摊子上的食客,散散福气嘛,提前祝小满你新?屋落成。”


    江盈知不大?容易被钱打动,钱她见过太?多,赚过太?多,但是很多充满人情味的东西,总能叫她动容。


    不管是这盆被挖出来重新?种的花,又或者是这些高高摞起的米馒头。


    王良实话实说:“我是粗人,这些全是我老大?选的,反正他出钱嘛,你不要心疼,他对“熟人”都?很好的。”


    “他也让我跟你说一句恭喜。”


    江盈知想那当王老大?的熟人可真好,她问,“又有什么事绊住了?不然我还能叫他吃一碗年糕汤。”


    王良先是忍笑,而后实在忍不住笑出了声?,最后想想给?他老大?留点面子,忍住了没说,只说在鱼行里。


    毕竟说出来哪有人信,昨儿跑去江下街买了坛醉瓜,吃了几条就给?自己吃醉了,人生头一遭日上晌午还没起。


    反正江盈知不知道,王逢年真体会到了她说的,那种温暖而又晕乎乎的感觉了,因为真晕了。


    第30章 熏鱼


    最后这堆米馒头被江盈知?分掉了, 分给那些来吃饭的食客,渔港驳船的渔民?、周边的摊贩、铺子里的伙计…


    她估计王良肯定把铺子里做的全都买来了,连分都分不完, 这份福气很厚重, 实在?让她有点苦恼。


    还?剩下?一些时,她拿着?十来块米馒头去了对面的河泊所?,陈三明累得打盹, 还?是大胖推推他才醒的。


    “小满啊, ”陈三明头昏脑胀,从立夏开始就一直日夜交替轮班, 放渔船出海, 他两?日没怎么正经睡过觉了。


    此时也恹恹的, 接过江盈知?递来的米馒头,他嚼了一大口后才反应过来, “你家?有喜事啊?”


    江盈知?就把王良送的这件事同?他说了, 陈三明摆摆手, “这馒头才几个钱, 等我小叔哪天疯了,送你一堆钱的时候,你再觉得苦恼吧。”


    她没办法?想象, 又问, “你小叔对熟人都这么好的吗?”


    “熟人啊,”陈三明品着?米馒头里返出来的酒酿味, 揉揉眼睛回道:“什么算熟人, 他对不熟的也挺好的啊。”


    “就上?回那个在?东前岛撞礁那船, 船的修补费还?是他出的,他就是有钱, 没人花,放在?他手里,他就难受。”


    江盈知?懂了,刚想走陈三明叫她,“哎哎哎,小满你先别走啊。”


    “我这还?有件事求你呢。”


    陈三明打开小窗透透气,同?不远处的江盈知?抱怨,“你不是知?道我们伙房那饭师傅(厨子),手艺差得要命,会做的东西就那几样,没有半点花样。”


    他掰着?指头数,“早上?吃番薯蒸糕,配白粥,咸菜烩虾米,中午吃番薯汤糕,他要是觉得今儿心情头不错,还?能再来碗羹。晚上?他把番薯切片,同?那糙米饭一起蒸,弄得黏黏糊糊,恶心死了。”


    “好,这也罢了,这两?日打从他家?亲戚开始磨豆腐,他就日日跟豆腐过不去,早上?嫩豆腐掺点酱油还?能吃,中午你知?道他怎么烧的吗?”


    陈三明都不想回忆,他满脸苦相,“他把那腌冬瓜的臭卤浇在?豆腐上?,腌又没腌进去,臭得要命。”


    “我实在?受不了他了,这会儿偏偏逢洋生(夏汛),出海渔船多,我们这些小吏可不是天天在?这熬,吃的又是这玩意,我都啃了多少天酥饼了,再吃要吐了。”


    “求求你了小满,你教教他吧,我把他酿的酒抢来给你,那老头子手艺差,脾气倔,酿酒倒是挺好。”


    江盈知?往外看了看天色,确实还?早,而且今日煮的三鲜年糕汤,能忙得过来,她便点点头,“成啊,人家?乐意吗?”


    她在?现代就碰到过很多大厨,绝对不允许外人干涉他们的下?厨,甚至有的要在?厨房外头贴上?生人勿进的标。


    在?这里她还?没碰见过正经厨子,不过听这饭师傅脾气这么倔,想来也不大好相与?。


    陈三明摆摆手,“没事,别看他长得凶,他可怕他媳妇了,有春花姨在?旁边,他还?能不听。”


    “我们可全指望你了,”大胖进来后,苦着?脸说。


    江盈知?也笑,“好说好说,等我先去瞧瞧。”


    去河泊所?饭堂要穿过一条小巷,院落挺大的,也是四方天井,院子里有一口井,边上?搭了竹架,挂着?很多风干咸鱼。


    有三个婆子坐着?,有的劈柴,有的在?洗东西,每个人都忙,可嘴上?也没闲着?,在?那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讲话。


    陈三明先进去,打了声招呼,“阿婆又在?劈船板啊,饭师傅在?哪呢?”


    一个黑瘦但满脸络腮胡子的中年男人从屋里出来,手里还?拿着?把勺子,没好气地问,“又没到饭点,跑来做什么。”


    陈三明嘿嘿笑,指指江盈知?,“上?回我跟你老说过的,小满,别看人年纪轻,但是手艺真不错。”


    饭师傅倒没有跟被戳中痛脚,像是炸了的炮仗一样,而是眯着?眼看了看江盈知?,他说:“那个摊子上?挂贝壳海螺的,对不对?”


    江盈知?笑问,“饭师傅你来吃过?我怎么没瞧见你人。”


    “没吃过,老听陈三明这小子吹嘘,跑去看了眼,”饭师傅说着?言不由衷的话,其实他自己没去。


    倒让儿子跑腿买过几次,那锅贴、烧卖


    他都尝过,而且要是卖连汤带水的东西,他儿子还?得从这里拿了碗过去买,谁叫人家?手艺确实好。


    他背着?手,勺子在后面一甩一甩的,“进来吧。”


    陈三明在?门口扒着?,大声说:“教手艺要按酒坛子来结账的,人家?可不白教。”


    胖乎乎的春花姨走出来,笑了声,“成了成了,同?我讲了多少次,你赶紧回吧,这几日正是忙的时候。”


    陈三明这才同?江盈知?招呼声,忙不迭跑走了。


    江盈知进去后瞧了眼这灶房,出乎意料的干净,靠墙处也摆了不少坛子罐子,她闻到了糟卤的味道,而且有很多咸货,大概是虾皮、鱼干、鱼鲞这类的。


    靠窗一侧有张长案板,板上?有一盆水,豆腐被切成块浸在?水里,初夏天渐渐热起来,豆腐不泡水得臭掉。


    墙角还?堆了两?筐番薯,瞧着?快出芽了。


    说实话,江盈知?看到这灶房,真不觉得饭师傅是个手艺特别差的人,至少在?吃饭上?挺上?心。


    春花姨见她看豆腐,也看了过去,面上?带了点愁容,又强颜欢笑,“哎呀,我们家?老周也就会做那么点东西,只能翻来覆去倒腾。”


    “这豆腐还?是自家?亲戚那来的,占了点便宜。”


    江盈知?抬头看看悬挂的饭篮,空荡荡的,连块咸肉也没有,她听出了春花姨的意思?,简单一个词概括,穷。


    她小声问,“大伙来吃饭不用给钱的吗?”


    饭师傅在?盆里反复搓着?手,闻言哼了声,“我问问你,单是每人每日上?头只给出三文的饭费,三十个人来吃饭,油盐酱醋全都要自己搭上?,你做什么来给他们吃?”


    上?头的管事死抠门,一点都不往下?漏,反正他们也不到这里来吃,只管一天给九十文,叫人自己糊弄过去算了,实在?吃不惯,那就吃自家?带的东西。


    早前饭师傅还?能糊弄几样东西,炒一大锅菜,放点汤,再蒸点饭,鱼虾便宜就和春花姨一道去采买,费尽心思?要把这九十文给用到刀口上?。


    后来一算账,自己每月还?得搭河泊所?五百文,家?里日子过得紧巴巴,实在?没法?子,番薯满山遍野种的都是,又便宜又耐饱,可不是每日只能做做这个。


    他也知?道大伙吃厌了,可哪来的钱买其他的东西,豆腐还?是自家?亲戚做的,肯给饶些价。


    饭师傅嘴巴很紧,也不会跟小吏们说这些,就算说了又如何?。难不成叫小吏去闹一闹,他们一闹,上?面就会立马克扣工钱,一个月累死累活赚那么七八百文,一扣就能扣走二三百,对半都有。


    他呸了声,那个姓李的管事真不是个人,黑心烂肺的东西。


    江盈知?只一听就明白了饭师傅的苦,三十个人,九十文,就算换作是她,要是想叫大伙吃点好的,也只能自己自掏腰包贴补上?一二。


    长此以往只会把自家?拖垮。


    但她也有自己的法?子,并?不吝啬教给饭师傅。


    她问,“番薯粉还?有多少,你们拿着?这九十文能买几斤?”


    春花姨不知?道她问这做什么,笑着?说:“还?有不少嘞,这东西便宜,五六文就能买一斤。”


    江盈知?问她拿了个腰巾,把袖子一点点卷上?去,在?卷的时候说:“这番薯吃了虽饱,可吃多了烧心,以后不要老做这了。”


    “饭师傅,我教你几个法?子,保管便宜又吃得好。”


    “你到时候要觉得我教得好,送我坛桂花酒吧,我刚打从那过来的时候闻着?了,是去年酿的吧,那股桂花味真好闻。”


    饭师傅嘀咕,“你这鼻子属狗的吗,灵成这样,我那都锁上?了。”


    他又肃着?脸说:“况且这是你的手艺绝活,是能这样随便教人的?”


    “又不算我自己琢磨出来的,也是一代代传下?来的,”江盈知?把腰巾扯扯好,又笑眯眯地说,“要是大伙都藏着?掖着?,你不肯教,我不肯教,那手艺方子不都白白浪费了。”


    “而且我这个,你们自己一琢磨就会的东西,也谈不上?教,倒是那个豆腐,我等会儿说几个外头来的法?子。”


    春花姨说:“小满,可真谢过你了,我们平时也是老实本分人,实在?没法?子了,不然旁人的手艺我们瞧也不会瞧一眼的。”


    上?头银钱五日给一趟,花光了就得掏自个儿腰包,她家?老周每日也愁得很,要是实在?过不下?去,他们估计就不在?这干了,这种事情有良心的人做不太长久的。


    也不是没是没同?上?面说过,一说本来每人到手七百文的工钱,那月给的只有四百文,去讨要都说得罪了人。


    只能咽了这口气,没办法?。


    江盈知?倒是真无所?谓,她想了想,只在?这里见过番薯粉丝,却?没有见过粉皮,想来是没有的。


    饭师傅给她抱了一大桶淀粉来,她舀出一碗,瞧着?并?不算干净,颗粒大小不均匀,而且还?有沙粒。


    “这太脏了,得筛一筛,磨一磨才好做。”


    春花姨喊,“水婆,你们把这粉拿去磨一磨,筛一筛。”


    “哎,来了,我找找那个筛子去哪了,”水婆边低头四处找着?什么,没寻到,才把这桶粉给抱了出去。


    江盈知?指着?那盆豆腐说:“豆腐好,做什么都算不得难吃。”


    “饭师傅,既你们有路子,干脆多买些来,自己用霉豆子酱点腐乳来,你的酒酿得这样好,这肯定也不是问题,一小块就能吃下?一大碗干饭。”


    “实在?不成,切成片上?锅蒸,抹点盐把它晒出去,晒到干瘪,拿回来泡一泡,切丝又是一盘菜。”


    春花姨连连点头,“原来还?能这样做,只我们这里吃豆腐的法?子少,还?以为酱油拌一半,臭卤浇一浇腌起来能好吃些。”


    “我们原本还?想着?,再同?咸鱼干一道蒸煮,有点咸味,也不差的。”


    江盈知?没说这样不好,“蒸倒是也行,最好多加水一道煮了,千滚豆腐万滚鱼,这两?样在?一起也是顶好的,下?次还?是买鲜鱼来煮吧,鲳鱼正是便宜的时候。”


    “不过我教你们做的这个叫,松丸子。”


    是道客家?菜,并?非海浦本地有的。


    好奇怪的名字,饭师傅和春花姨面面对望,实在?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跟豆腐圆一样?”春花姨问。


    海浦也会吃豆腐圆,加肉加豆腐和番薯粉,上?锅煎一煎也挺好吃,不过才九十文,买得起什么肉。


    江盈知?从水里拿出块豆腐,放到小盆里的说:“不是,不用肉,这比这还?要简单,就豆腐、番薯粉加上?虾米,再来点葱碎。”


    她把豆腐捣碎,春花姨给她拿了碗虾米,这在?海浦算是最不值钱的东西了,又出去把筛好捣碎的番薯粉拿了些来。


    江盈知?则把这些掺在?一起,粉量不好太多,太多入口难吃,太少松丸子不够滑,她只往里头加了点酱油,搅出来一大盆糊状。


    “水滚了没,煮这丸子汤里加点盐和酱就成,还?要猪油。”


    她像挤鱼丸一样,将豆腐泥挤成一个圆,投入滚水里,饭师傅凑过去瞧。只见原来白乎乎的丸子,在?滚水里翻滚煮熟后,表皮竟变得晶莹起来,包裹着?小颗粒的豆腐,几粒虾米,葱白若隐若现。


    江盈知?只煮了几个,捞起来,分作两?碗递过去,“尝尝,我这火候刚好,你们以后煮的时候,不能过了头,不然就烂成一锅浆了。”


    春花姨忙点头,那边饭师傅早就拿着?筷子吃上?了,松丸子大,他用筷子夹了点,入口特别滑,没有豆腥气,但是有豆腐的嫩,还?有虾米咸鲜的口感,像在?吃浓稠的羹饭,可又没那么顺滑。


    饭师傅有点楞,只用豆腐、番薯粉和一点虾米,就能做出这样好吃的东西来,哪怕糊成一锅汤,他觉得也是好吃的。


    “这味道真是不错,”他有点出神。


    春花姨喊,“这哪是不错哦,也就加了这几样东西,就能煮得这么好。”


    她看着?碗里的丸子,长叹口气,“我都能想得到,等晚点大伙吃到这时的样子。”


    真好久没吃过什么像样的东西了。


    江盈知?自己也尝了点,不大满意,料实在?少,正宗的得有芋头、瘦肉、虾皮、笋干、香菇干和豆腐。


    她自己也会吃放了鱿鱼、马蹄碎、冬笋、红菇、瘦肉的松丸子,吃到嘴里有很多口感,番薯粉特别滑,马蹄是脆的,鱿鱼很有韧劲,红菇鲜笋丁香。


    不过也只能凑合,她说:“以后有芋头、萝卜的时候都可以加点,白菜切丝放里头也成,不想煮了就蒸,蒸的时候用蒲瓜,蒸出来得有蘸料碟,随便调一点都成。”


    她又说了好些,饭师傅听得连连点头,心想这九十文在?自己这是没法?子的,到了人家?手里,这就能变出花来。


    江盈知?看了看天,还?不算晚,教几人怎么用番薯粉浆摊粉皮,一种是油煎后摊成的,带着?点厚度,用来煮的。


    另外一种则是放在?铁盘里,把粉浆全给糊到盘上?,多出半点都不要,上?蒸笼蒸熟,薄薄一张带着?点褐色,却?又晶莹透亮的粉皮。


    但不吃,直接晒在?竹竿上?,等晒干变硬就能装坛,然后泡水再吃,口感特别劲道,跟宽粉一样。


    江盈知?自己也做了不少,这十斤淀粉能出五斤粉皮,而粉皮特别耐储藏,遇水就胀开,放入汤里变得很厚,吸足了汤汁,味道肯定比番薯蒸糕来的好吃。


    她弄完后拍拍手,饭师傅看她的眼神很复杂,张了张嘴没说话,又背过手,“你跟我来拿酒吧。”


    这里有间放酒的小屋,饭师傅他爹是酿酒的一把好手,传到他这,也算是后继有人,每一坛酒都各有各的香气。


    江盈知?欢喜极了,她高兴地说:“你老还?会酿花雕酒啊。”


    上?等的花雕酒用来做醉虾,或是做料酒都香得醉人。


    饭师傅这会儿倒是有了点笑意,“你鼻子真的灵,这没到开坛的时候呢,等到入秋,我送你坛。”


    “我可等着?了,你要是不记得,那我还?会自个儿上?门来要,”江盈知?同?他说笑。


    饭师傅哼哼,“你到时候尽管来拿。”


    最后她挑了坛桂花酒,饭师傅送她到门口,江盈知?想了想说:“这路是人走出来的,日子是自己过出来的。”


    “一天九十文虽然少了些,你们大可以卖红薯粉皮去,卖的钱也能换些银钱,一半买盐,另外的自己也吃些好的。”


    “虽说肉要稍贵些,下?水难收拾,可总有便宜的,便是买些板油,熬了猪油剩下?的油渣,放些许到汤里,都能好上?不少。”


    她很郑重地说:“而且该和大家?说下?的,至少不能叫你们老扛着?,盐罐子都见底了,今年盐价又贵,难不成还?要靠你们贴补?”


    在?饭师傅渐渐严肃起来的面庞前,她又笑了,“最要紧的是,各家?总有各家?的便宜路子啊,你同?他们说说,问一问。”


    没管这番话在?别人心里引起了多大的震动,她拎着?酒坛子往前走,路过河泊所?的时候,同?陈三明说了这事。


    “你说说这老头,脾气那么倔,问他也不说,”陈三明挠挠头,“晚些我去给他赔个不是。”


    他倒没有怒气冲冲,只是很无奈,“那李管事真不是个人,老是把我们当牲口使不说,连点东西都要克扣,怪他摊上?了好岳丈。”


    “不说了,”江盈知?往里头喊一句,“记得晚上?都去饭堂那吃啊。”


    有人哎了声,“真去那吃啊,我感觉我这会儿就是头猪,天天吃猪食。”


    “谁说不是呢,老周那手艺到底能不能好了,年前可不是这样的。”


    陈三明不语,到了饭点,前一批小吏下?工,他立马抄起自己的筷子和碗就往前冲,大胖紧随其后,有个人目瞪口呆,“这年头还?上?赶着?当猪,吃猪食的吗?”


    一想到去饭堂,他就浑身没劲,只想反胃,进门连门槛都迈不过去。


    不过今日倒是不同?,院子里的几张小桌上?挤满了人,全都在?埋头苦吃,连头都没舍得抬。大胖吸溜着?顺滑的粉皮,他碗里还?有半碗,又喊,“水婆,给我再打满,我能吃三碗。”


    水婆忙得要命,又笑呵呵地说:“自己打去,我还?要摊粉皮子,不然后头来的可没处吃去了。”


    “那个豆腐丸子还?有没有呀,老周,你今日请了哪位高人来指点,这味道,我差点整个吞下?去,好悬没给噎着?。”


    “我要哭了,饭师傅啊,春花姨,你们两?个今日谁的手艺啊,我明儿能不能吃到这口味啊,再换回那番薯糕,我都要跟你拼命了。”


    一个个汉子哭嚎着?,有人想这总算不是猪食了,他吃着?松丸子也忍不住想哭,这才是人吃得东西啊。


    平日这里吃饭总冷冷清清,大伙说话也有气无力?,现在?一个个敲碗大喊,热闹劲十足,可把里头忙活的饭师傅给听美了,严肃的面孔也有了点笑意。


    在?大伙闹着?的时候,平时最活跃的陈三明,今日倒是半句话也没说,嘴巴里塞得鼓鼓的,全把力?气用在?了吃饭上?,尽量吃到更多东西,他还?有事做呢。


    他知?道饭师傅那个脾性,死也不会开口说这件事的,他就等吃了饭,在?巷子口等着?吃饱喝足的大伙出来。


    他把江盈知?跟他说的那件事说了出来,有些人就拳头捏得死紧,“真想把那李管事打一顿。”


    “打一顿能怎么样,你一个月靠着?这么点钱等饭吃,你打了他,你喝西北风去吧你,”陈三明无情地戳破他的幻想。


    一群小吏垂头丧气,陈三明最见不惯他们这样,“有什么好丧气的,往前不知?道也就罢了,如今晓得了,还?不如回家?凑些东西来。”


    “大胖,你家?不是种了不少豌豆,到时候拿出点来,二子,你堂姑今年那挂面还?晒不晒?便宜些卖不卖,我买些来。”


    叫他这么一说,大家?全都合计起了自家?,亲戚家?,有的连住在?花斑岛后面一表三千里的亲戚都给算上?了。


    就合计拿些东西出来,好叫饭师傅没那么紧巴,自己也能吃得好些。


    于?是第二日一早,饭师傅打开院门,想把粉皮子给晒出来,就见小吏们打着?哈欠,眼底青黑,手里要么抱着?个坛子,或者揣了几个大篮子,要不背上?扛着?东西。


    “你们,你们这是做什么?”饭师傅颇有点结结巴巴地问,他喊,“春花,水婆,你们快来。”


    他喊的时候,以陈三明为首的一群小吏冲进院里,二子嘿嘿直笑,把一个大布袋放在?地上?,“昨儿回去,实在?翻不到啥东西,我娘还?以为招了老鼠,拿着?棍子来打,差点被打到。”


    “不过倒是摸出了一袋上?年的干菜,也不知?道咋吃,春花姨我放这了,你们自己琢磨琢磨吧,反正不要跟番薯一起煮,我都成。”


    大胖把一大篮子豌豆放到桌上?,用所?有人能听见的声音说:“今儿中午炒点豌豆吃啊。”


    “还?有我这,我二姑老家?他那个三侄子的小儿子种的,我去要了些蚕豆来。”


    那人说完,其他人还?在?算这个辈分,到底是哪门子的亲戚。


    另外有人嚷道:“饭师傅,你怎么不早说,害得我们吃了那么多日的番薯糕,我实在?吃厌了。”


    边上?人问他,“那你手里拿的啥?”


    “番薯粉啊,这不是没啥好拿的,我娘要拿鞋底子抽我,只好上?街买了点来,粉皮可以多做做嘛。”


    大家?哄然笑开,每个人或多或少都给凑了点东西出来,有的在?家?里连吃带拿,下?放的蟹酱也不放过,有的倒是阔气,送了一小条腊肉,实在?局促的,咸鱼干、虾皮也总要拿些来的。


    陈三明最阔绰,他拿了二十斤盐,虽然是从他小叔那里磨来的,但也能算他送的。


    “老周啊,”他拍拍饭师傅的肩膀,“以后就放弃你那做番薯糕的手艺吧,实在?太烂了。”


    饭师傅吹胡子瞪眼,“你个臭小子,有你吃的还?挑嘴。”


    背后却?偷偷红了眼睛,哎呀,人老了,这眼睛风一吹就要流泪。


    一瞧后头几个女人早就哭得泣不成声了。


    那天晚上?,饭师傅开了几坛老酒请他们喝,一群人喝着?又哭又笑,还?一定


    要把李管事拉出来反反复复地骂几遍。


    这之后饭堂的伙食真的开始好了起来,饭师傅的手艺一般,可吃的东西多,也没有人挑剔。


    而春花姨她们仍旧在?晒粉皮,把晒干的粉皮拿出去卖,换来的钱买些肉还?有蛋给大伙补补,尤其在?河泊所?夏汛最忙的时候,夜里还?能吃到点豆腐圆子,或是蛋羹。


    叫人上?一整夜的工也没那么烦躁,而饭堂的每一天,都在?香气中萦绕,每个来吃饭的都那么高兴。


    这一切的转变就在?这个平凡的午后里。


    当江盈知?从河泊所?出来,她也没有办法?知?道,这之后的变故,只是欢欢喜喜拿上?桂花酒,去买了点蚕豆,又买了几条大鲳鱼。


    如今是鱼汛齐发,晚点墨鱼又好上?桌了,鲳鱼变得不值钱,之前一条三四十,现在?八条也才三十文。


    店家?给她用草绳穿过鱼鳃,笑道:“买去补身子吃啊?”


    “不是啊,一条烧鲳鱼年糕,其他几条做熏鱼吃,”江盈知?也笑盈盈回道。


    “阿妹真会吃,这会儿就吃熏鱼了,那怎么不糟点鲳鱼,”店家?也跟着?笑呵呵,“糟鲳鱼可好吃了,熏鱼你都会做,糟鲳鱼指定差不了。”


    江盈知?走前说:“早就糟了,晚些能开坛子了。”


    海浦的人哪怕到了几百年前,也还?是喜欢吃糟鲳鱼,她想到一句话,街上?蛏干包大篓,海中鲳鱼下?甜糟。


    她拎着?鱼回到摊子上?,有人笑问,“阿妹买那么多鲳鱼要做什么吃?”


    “明儿真不来支摊子了?”


    江盈知?全都回了,又回道:“真不来摆了,明儿留在?家?里有点事。”


    一时好多人唉声叹气的,她就说:“到时候换点别的吃食,捞汁也重新做。”


    立马没人叹气了,只管和旁边没尝过的人,说着?那捞汁海鲜多有滋味,又猜测做的是什么。


    江盈知?也真是哭笑不得,在?众人的追问下?收了摊,小梅也好奇,“是什么吃食?”


    “墨鱼汛不吃墨鱼吃什么,”江盈知?笑话她,“这是墨鱼最便宜的时候,得可着?劲吃。”


    陈强胜划着?船,笑容满面,“那你的鲳鱼呢?”


    “不吃,抛海里喂鱼去,”江盈知?故意说。


    三人便笑起来,面对着?海上?的风,夕阳西下?,渐渐归港的渔船,心里那么安定。


    下?了船后,陈强胜得去帮他爹拉船网,把拐杖留在?了船上?,他的伤腿一踩地就生疼,也咬牙忍着?往前走。


    江盈知?默默瞧着?,她收回了目光,周巧女带着?海娃来给她们搬东西,低头看一眼,“你要大补啊,买那么多鲳鱼。”


    “我补个啥,我身子骨那么好,给婶你们几个吃的,”江盈知?甩甩手,“你不是后日要回明府去了,我把这几条收拾了,给你做点熏鱼带着?路上?吃。”


    她又说:“晚点我教小梅做盐炒豆,让她炒了给你,炒豆带一袋,山川难阻留啊。”


    其实就是以前出门离家?远行的人,都会带上?一包盐炒豆,有了它好像就不怕饿肚子了。


    海浦没有这个习俗,所?以周巧女理所?当然地认为,是江盈知?自己家?那边的。


    她好些时候会心疼这个孩子,有时候也想问问她,有没有想家?,后来想想,便没有开口。


    周巧女看着?那蚕豆,只说:“我爱吃,我肯定饿不着?。”


    晚上?吃了鲳鱼烧年糕,鱼肉滑嫩,酱汁浇得又稠,海娃吃得嘴巴糊了一大圈,还?伸舌头舔了舔,“好吃。”


    周巧女拍他,“你可真是的,吃没吃相。”


    等把鲳鱼处理好,做熏鱼前要腌要晒,等明天再做。


    江盈知?先教小梅做盐炒豆,“得你自己炒啊,这是你的心意。”


    小梅小脸红扑扑,很坚定地点头,好像炒的不是豆子,而是叫她去面对一帮水师,那样视死如归。


    江盈知?差点没笑出声,摸着?那豆子,她买的是已经泡了好几天,人家?晒干好久的蚕豆,做盐炒豆就是要这种豆子,剥开皮能咬得动为止。


    她和小梅一人拿一个针戳豆子,周巧女来来回回出来好多趟,还?没扎完,她说:“这么麻烦,那不要吃了。”


    “不成”


    “不行”


    江盈知?和小梅一块说,两?个又都笑起来,终于?扎完了最后一个蚕豆。


    要先炒盐后炒豆,还?得急火猛炒,那些豆子放下?去不久,就在?锅里噼里啪啦地炸了起来,跟小鞭炮的声音一样响。


    小梅大喊,“不要崩我脸上?来啊。”


    哪怕在?喊,这个手依旧在?努力?地翻炒,脚在?四处乱跳,可把江盈知?给笑得肚子疼,差点连凳子也坐不稳。


    海娃哇了声,“阿姐跟跳跳鱼一样。”


    他哇早了,一颗豆子崩到他脑门上?,他哇地一声又哭了,而后那颗豆子划到了他的手上?,他抽噎着?,撕开皮吃了。


    然后脸上?还?带着?泪,又露出一个笑来,“好吃。”


    “吃吃吃,我晚点叫你来炒,”小梅气鼓鼓。


    后面半截是江盈知?炒的,炒到壳全部裂开,每一颗豆子都裹上?了盐,很酥很脆。


    嚼着?能吃很久,但是吃多了要上?火。


    她把这些盐炒豆装进油纸袋里封好,周巧女吃了颗,海娃问她好不好吃,她说:“比什么都好吃。”


    这在?她心里已经胜过了她喜欢吃的桃酥。


    周巧女回来的这几天里,忙上?忙下?,只要她在?,不管哪时起都有热乎的早饭吃,把东西收拾得齐齐整整,灶台擦了又擦,连门上?挂的花布也拆洗了一遍又挂回去。


    把之前拿回来的布料子,裁开给海娃做了两?条裤子,又做了两?身上?衣,给江盈知?和小梅各做了两?套衣裙。


    尤其小梅的,还?放大了些,说是身子在?长,大一点好。


    甚至那些碎布头她都没有扔掉,一点点裁好,纳了做鞋底子。实在?碎的不成样子,她都会收起来,装进布套里,做了个小枕头给海娃。


    然后按着?她们几个人的脚,挨个做了双布鞋,也就几天工夫,也不知?道她到底哪来这么多的精神头。


    对于?江盈知?来说,周巧女实在?是很好的长辈了。


    过了夜,再等到明日清晨,周巧女就得走了。


    小梅和海娃都蔫巴巴的,坐在?她身边,就不说话。


    周巧女其实有很多的话要交代,比如房子要托王三娘一家?多上?心,海娃不要乱跑,也帮两?个姐姐的忙,夜里风大,不要贪凉就不关门。


    不要只顾着?赚钱,有时候也要多歇一歇,尤其是小梅,正是长个抽条的时候。


    只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说:“你们多吃点饭”。


    后面江盈知?把晾到过夜的鱼收回来,准备炸熏鱼,做个糖醋口味的。


    她很爱吃熏鱼,但不是鲳鱼做的,而是马鲛鱼,马鲛鱼横切炸出来的熏鱼,鱼肉香酥鲜甜,但她觉得最妙的是那股表皮的味道,不管是糖醋、话梅、五香,从表皮渗透到里层,撕扯鱼肉下?来时的纹理,全是大刺,很少有小刺,吃得很过瘾。


    当然现在?过了马鲛鱼的鱼汛,用鲳鱼也可以,她开始慢慢下?锅炸透炸酥。


    等到了她熬汁的时候,全都香得受不了,等那鱼片浸入酱汁里,再被拿出来时只有点油色,其他的全都渗入到了厚鱼片里头。


    这熏鱼是过年才做的,江盈知?以前拿来给街道上?的小孩吃,这会儿却?在?不是年俗里,有几人眼巴巴地等着?。


    周巧女小口撕着?熏鱼,她慢慢地吃,“这辈子没吃过这样好的东西。”


    “等婶你回来了后,天天吃。”


    她又把那坛桂花酒给周巧女,“婶你带到明府去,别喝太多,这虽然算是甜口,可也能吃醉人的。”


    周巧女收下?了,只是望着?这罐酒出神。


    这一日大家?待在?一起,哪也没出去,王三娘也来了几趟,送了点东西过来,她和陈强胜在?忙起房子的事情。


    周巧女倒是也出去趟,收了些东西来,还?说要把淡菜干、裙带菜拿到明府去问问,要是有人要的话。


    晚上?吃了年糕和汤圆,年糕则为步步高,汤圆想着?日后团圆,明明那么甜,可吃得人心里酸。


    小梅吃完了,嘴巴里甜得很,却?偏偏哭起来,她哭还?要给自己


    找个由头,“太甜了”。连带着?海娃也哭,他说:“我的好吃啊。”


    周巧女却?摸摸两?人的脑袋笑了声,“以后航船吹螺叫你们去。”


    “哭得这么吵。”


    海娃收住了,“那我不哭了。”


    小梅双眼哭得通红,她说:“到那边天热,热天吃饭胃口差,阿姐给做的糟鲳鱼能吃段日子,不要不舍得吃。”


    “钱不要舍不得用,老想藏着?,不要寄钱回来了,主家?要是不好的话,就回来。”


    江盈知?坐下?来偏过脸说:“我会给婶你寄东西去的,保重自己。”


    周巧女看了她一眼,而后道:“那婶就等着?了。”


    长久地告别后,第二日清早,周巧女坐上?了到明府的航船,手上?大半全是吃食。


    中午别人吃干饭,她跑到一旁吃熏鱼、糟鲳鱼,那股味散不掉,导致大伙走过那就要说,哎呀,哪里的味这么香。


    周巧女听着?这些话,坐在?船舱一边,摸着?盐炒豆吃,就能想起她们两?个小孩,心里慢慢地被填满。


    而江盈知?和小梅目送航船远去,久久地望着?,离别是为了以后长久地团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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