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1章 引线(四)
谢夭见完芳落和江问鹤一个人回了房间, 手里还掐了两截桃花枝打算回房间插上,进了屋才发现房里没人,他四下转了一圈, 喊道:“李长安?”
没人回应。
“一个人去哪了?”谢夭在心底暗暗道, 刚坐下来, 就见嫩粉色的桃花旁边又开始两三朵霜花,攀附着枝头, 一路往上,更显得桃花晶莹剔透了。谢夭抬头, 李长安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门边。
他斜斜靠在门口, 唇角勾着望向他, 手里还拎着两包药, 走过来, 把两副药放到桌上,用手捂住桃花枝,把枝头上的霜花捂化了。
谢夭笑道:“怎么,刚练完剑?浑身这么寒。”
李长安却摊开手掌,伸到谢夭眼前,道:“练八百年剑都不会比你身上冷。”
李长安手心里还带着水珠, 谢夭鬼使神差地伸手抹了一把, 李长安手指蜷缩一下。
谢夭轻笑,把手收了, 佯装叹气道:“哎。你可算知道了。你都不知道我之前冬天怎么过的。”
自从他们来桃花谷后, 谢夭吃过药的晚上,两人都是一起睡的。李长安实在害怕谢夭一个人睡觉能冻成冰棍。他也不是没找过其他方法, 火炉之类,都是只能烧个一会儿, 就逐渐冷下去。
谢夭虽然吃过药脑子会昏沉,但还是认识人的。虽然他早上从来见不到李长安的人,李长安总是会在他醒之前就离开,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避嫌么?
正想着,李长安道:“你之前冬天怎么过的?”
谢夭眨眨眼:“捱过去,可惨了。”
李长安笑了,偏过头:“我还以为你会找几个婢女给你暖床。”
若是让不熟悉谢夭的人听了,这话一点都没错。谢夭对外自称出身世家,人长得漂亮,性格又风流,逢人就笑,这样的人,怎么看都不是缺女人的人。
谢夭摆摆手道:“我怎么可能是这样的人。到现在为止,上过我床的,也只有……”
李长安偏过头,不曾接话,但手指下意识蜷缩起来。
谢夭一怔,意识到自己接下来的话调戏意味太过,于是笑笑,抬起茶杯敬他,认真道:“李少侠,多谢你。”
李长安撇开了话题,把药往前推了推,道:“新抓的药。”
谢夭点头。
李长安又道:“我晚上不回来。”
谢夭一怔,笑道:“这是在给我报备么?”
自望城认识以来,一直都是谢夭对李长安报备,因为李长安怀疑他身份。而李长安向来说走就走,一句话都不曾多说过。
如今却主动跟他报备,这实在稀奇。
李长安身体前倾,眸光沉沉看向谢夭,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谢夭完全无惧地冲他眯起眼睛笑了下。
李长安笑道:“晚上有个重要的事,夜探桃夭殿,你去么?”
谢夭面上仍是无所谓地笑着,心却一点点沉下去,说实话桃夭殿李长安早该探了,如果不是被归云山庄那一档子事拖着,压根等不到现在。
良久,谢夭道:“好,我跟你一起去。”
桃夭殿无论是造型还是装潢,都很雅观,绿墙红顶,屋内处处挂着白色薄纱,桃花更是随处可见。他们不曾点灯,只靠着月光在桃夭殿中行走。
本来殿内挂着的轻纱就多,月光一照,更显得影子影影绰绰重重叠叠,两人影子时而重叠时而对峙让人看不分明。
李长安走在前面,垂眸,望向谢夭影子,道:“小师姑过来那日,她说,归云山庄和桃花谷或有一战。”
谢夭闭了一下眼睛,又睁开,淡淡地“嗯”了一声。
此时他们正走到书桌前,李长安手里端着一根蜡烛,弯下腰一点点去看书桌上扔的杂物,有些小孩子爱玩的小玩意儿扔在桌上,一看就是打发时间摆弄的,不知为何,看着那些东西,他淡淡地笑了一下。
这才继续道:“继续留在桃花谷有危险,我不想瞒你。你还是先离开桃花谷,暂避一阵。”
李长安说完,心道,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应该可以走了吧。
不曾想谢夭却道:“你走么?”
李长安沉默了一会儿,道:“归云山庄是师门,怎么可能走?”
谢夭随手拿起桌上的玩意儿拨弄起来,玩似的三下五除二把孔明锁解了,又放回到桌上,笑道:“怎么,你是嫌弃我累赘?你又要说,打起来顾不上我,但你每一次都顾上了。”
李长安睨他一眼,道:“你以为怎么顾上的?还不是因为……”
“因为什么?”谢夭道。
“因为你太容易死,总要多把注意力放你身上一点,”李长安偏过头道,他沉默一阵后又说,“但是,谢夭,你还是走吧。”
谢夭道:“我出去更容易死啊。”
李长安沉默了好一会儿,扫完了书桌,又抬头往书柜上扫去,但扫得并不认真,明明灭灭的火光下,像是在想着什么事:“如今来看,桃花谷内仅剩不到百人的守卫与老弱妇孺,普通得几乎有些寻常了。”他转过头,看向谢夭道:“我会尽力把师伯拖住。”
谢夭心越来越沉,避开他目光,一阵苦笑,心道若是江问鹤听了这话,必定让他非走不可。李长安都说了由他来护住桃花谷,那自己一个病秧子还掺和个什么劲?这样不仅自己不用动手,能够活得长些,还能置身事外,保住自己身份。
但他就真的可以走么?李长安只能拖住一个归云山庄,其他门派呢?到时李长安成了众矢之的,望城门前刀剑相向的境况又要重来一次么?
谢夭片刻后抬起眼睛,道:“我不会走的。”
李长安深深看向他。屋子里实在太暗,谢夭看不清楚李长安眼神,总觉得那一双眼睛里藏着许多东西,多到谢夭想问他为什么要让我走,想问他他在想什么。
谢夭忽然就觉得一阵心疼,按他之前的预想,少年就应该春天看花,夏天听雨,骑在马上驰骋江湖,会笑会闹,会去逗姑娘。
他意识到,他并没有把李长安养得很好。
李长安沉默一会儿才道:“好。”
两人沉默了一阵,谢夭忽然道:“那桃花仙呢?”声音很轻,带着一点隐约的笑意,像是自嘲。
“桃花仙或许是个好谷主。”李长安想了一会儿道,又转过身,沉沉看着谢夭:“但在望城之时你就知道我在追查桃花仙,我当时说此生誓杀桃花仙,如果他还活着,我依旧跟他势不两立。”
谢夭迟迟没有回答,空气安静地能把人吞噬进去。
李长安闭了下眼睛,心道,话逼太紧了么?
他举着蜡烛靠近谢夭眼下,慢慢道:“你没什么想说的么?”
谢夭眼睛被光照亮,是一种惊心动魄的漂亮。那双狐狸眼睛眯了一下,没有给出一个确切的回答,无论是李长安想听的还是不想听的。谢夭只笑道:“说的也是,虽然我没见过桃花仙,但桃花仙毕竟不是什么好人。立场不同,也很正常。”
李长安忽然就泄了气,沉默了三秒钟,低声笑起来,道:“对。你说得对。”
接着他便专心致志搜起书架,都是些闲书,有极少数的剑谱。剑谱也都是随处可见,被神棍吆喝着称之为天下奇功的那种。实在乏善可陈,李长安轻笑一下。
谢夭好奇道:“你笑什么?”
李长安道:“我笑,桃花仙似乎不喜欢看书。”
正想着,随手一摸,抽出来一本,从书里面就掉下了什么东西。那是两张很薄的纸,打着旋飘落下来,落在两人中间。
谢夭低头一看,喉头忽然一哽,那是他在望城时装模做样写的家书,被李长安寄给了江南落花堂,江南那边又派人给送了回来。想必是芳落收了信件随手夹在了书本里,就把这件事忘了,不然没有把屋里字画都收了而不收这一封信件的道理。
李长安这时一只手拿着蜡烛一只手捧着书,不太好弯腰,刚腾出了手打算把东西捡起来,谢夭就捷足先登。
李长安道:“什么?”
谢夭往后退了一些,站到黑暗里,免得李长安透过纸背看见,翻来覆去翻了一阵,道:“白纸。”
话说得沉稳,其实心跳快得像是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李长安转头,看了他一阵,谢夭面带微笑,站在黑暗里伸出手把信件递过去,笑道:“要看看么?”
两人中间隔了几步,那信纸就在他们中间。说完,两人都是一阵沉默,李长安手里的蜡烛安静的燃烧,跳动的火焰映着两人的影子。在谢夭至今的人生里,从没有这么被动地把自己的命运交给什么人过。
他其实有方法把事情遮掩过去,比如从身后的书桌上扯下一张白纸换了,再不济也可以拔剑。但他还是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把机会放在李长安面前。
他有点希望他拿,又害怕他拿。
李长安没动作,继而转头去看书架上其他部分,道:“算了。你都看过了我看什么。”
谢夭刚刚松了一口气,就听见吱呀一声合页声响,李长安踱步到衣柜前,伸手打开了柜门。本来李长安还在笑着说话,看清里面东西后变得无比沉默,极轻地叹了口气。
“怎么了?”谢夭走过去。
衣柜里面挂着两三套衣服,颜色都很艳丽,粉紫红白,很像是他会穿的衣服。谢夭心道怎得今天祸不单行,桃花仙的身份一定要掉了才罢休?若是以后还能跟李长安说话,他必定要跟他说今天是他顶顶倒霉的日子。
李长安随手拣出一套,伸手比划了一下,道:“桃夭殿是桃花谷谷主的住处。”
谢夭“嗯”了一声,这几身衣服他没在李长安面前穿过,一直就扔在桃花谷里,他往前走了一步,笑道:“但现任谷主怕是穿不了这个尺寸,也穿不了这个颜色。”
李长安挑了下眉头,疑惑看向他。
“看我干什么?”谢夭笑道,“所以这是桃花仙的衣服。”
李长安道:“你和桃花仙品味还挺像。”
谢夭开玩笑道:“你别折煞我了。我听说越不可一世的人,越讨厌跟自己相像的人,万一桃花仙知道了,把我杀了怎么办?再者说,桃花仙都叫桃花仙了,穿花花绿绿一点也正常。”
李长安道:“那你因为什么?”
“我?”谢夭笑道,“你不觉得黑的白的太沉闷了吗?”
他不由得心道,李长安为什么总是穿黑的呢?明明之前也不是这样的,虽然那时候不得不穿归云山庄弟子服,但也是蓝的,至于李长安自己的衣服,更是什么颜色都有,虽然都是他和怀竹月置办的。
谢夭一边说着一边靠到书柜边,佯装查线索地抽出来了一本书,实际上按了里面一个及其不起眼的小开关。
刚按下去,外面响起了几声鸟叫。他们在殿内听不清楚,若是他们出去,就能发现桃夭殿附近的林子哗啦啦飞出了大批鸟群,翅膀扇动,宛若黑云。
安稳待在架子上的芳落养的那只鸟忽然就对着桃夭殿的方向叫了起来,叫声凄厉无比,芳落从满桌的账簿中抬起头,疑惑地盯着那只鸟,不耐烦道:“闭嘴。”
那死鸟非但没有闭嘴,反而在加上中间插了一句:“谢夭。谢夭。”
芳落猛地站起身,看到从桃夭殿惊飞的鸟群,脸色冷了下来。
桃夭殿既然是桃花谷谷主住的地方,暗器机关数不胜数,都是桃夭殿建造时就预留在桃夭殿内的,当时谢夭觉得,桃花谷历代谷主确实惜命。
刚当上谷主之时,想杀他的人不少,晚上闯进桃夭殿暗杀也是常事。但是他却没用上这些暗器机关几次,因为他晚上眠浅,剑又放在手边。那些机关暗器,还不如他亲自动手来的快。
李长安望向他,看了许久。两人之间气氛又开始沉默起来,外人还感觉不出来,但他们两人身处其中,都能感觉到那一份沉默下的心照不宣。
谢夭总觉得有些奇怪,他是个跟狗都能聊两句的性格,怎么偏偏到了李长安这儿就会莫名说不出话?
心绪越是复杂,开口便越是插科打诨,说些无关紧要的小事,聊天气唠家常,到最后,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李长安轻笑一声,点头道:“好。”
接着便挥手拔出青云,直指向他。
谢夭目光一凛,看着青云直朝他而来,竟然避也不避。他忽然想起再遇那日,李长安也是朝他出了剑,最后划破了他脖颈的皮肉。那时的他极其笃定李长安会收剑,现在的他却不知道。
到桃夭殿来,李长安已经试探了他三次。这三次都被他或打岔或扯谎地圆过去了,但李长安有多聪明,他听不出来么?
至于自己身份有没有暴露,谢夭也不知道。
就像他不知道这一剑到底是李长安的试探,还是知道他身份后的杀招。
剑风扫过他侧脸,谢夭很轻地眨了一下眼睛。
青云剑侧了一下,剑气从颈侧擦过,削掉了一缕头发,最后扑哧一下灭了书桌上燃烧着的烛台。饶是谢夭都没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李长安就抓着他肩膀带着他藏进了衣柜。
柜门重重合上,两人困在狭小的衣柜里。李长安半跪在谢夭身后,几乎整个环住他,青云插在一旁。谢夭眨了一下眼睛,满脑子都是青云朝他而来的那一幕。轻纱似的衣摆落在两人肩头,瘙得皮肤有些痒。
外面响起了推门声,谢夭从柜门缝中看见,芳落走了进来。
芳落肩头上站着那只鸟,面容冷峻地扫过房间内诸多摆设,看见被解开的孔明锁,又从地上捡起一本掉落的书本,自言自语道:“有人来过么?”
谢夭按动机关本意让外面人注意到这里,逼得李长安不得不离开桃夭殿。但事情发展好像超出了他的预料,李长安没有离开,两个人反倒被关进了衣柜。
他又没来由地想到刚才那一剑,那一剑到底是为了杀他,还是为了灭烛火?
柜子里两个人动弹一下都要说一声“抱歉”和“借过”,这个时候李长想杀他,轻而易举。
正想着,身后的李长安动了一下,似乎是拔出了插在柜子木板上的剑。
谢夭想事情向来往最坏的地方去想,总是做好了一百个最坏的打算,但他没动,只是自嘲笑笑,轻声道:“李长安,你若是怀疑我……”
“先别说话。”李长安不由分说地捂住了他的嘴,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脚步声越来越近,芳落似乎朝这个方向走来了。
谢夭被他捂住嘴,茫然地眨了下眼睛,继而无声地弯了一下眼睛。
接着脚步声停住,停在了不远的地方。芳落站在床前,抬头看着床边的挂画,又伸手抹了一下床头的灰尘,微微咋舌,在心里默默算了下日子,心道谢夭到底是多久没回来住了,屋子里都落灰了。
跟桃花仙真死了似的。
柜子里的两人松了一口气,这时一只胳膊越过他肩膀,轻轻把柜门推开了一条缝,李长安一边观察着外面的动静一边轻声道:“你刚说什么来着?”
久久没有回应,李长安低头去看他,两人目光猝不及防对上。
柜子里只有一点光线,恰好打在两人眼睛里。兴许是距离太近,两人看了一眼都有些承受不住,默默转了目光。
谢夭这才低声笑道:“没说什么。”
李长安没再说话,专心致志看着外面。
谢夭扭头看他侧脸,只看见李长安专注看着外面的眼睛,给人的感觉像是隐匿在黑暗中的狼。他看了一会儿后笑道:“如果被发现了怎么办?”
李长安道:“那桃花谷我们就待不下去了。”他又冷着脸补了一句,道:“而且日后声名狼藉,整个桃花谷都会知道义父和干儿子躲在桃花仙的衣柜里。”
谢夭发现李长安很有讲冷笑话的天分,总是一本正经地说着乱七八糟的事。他笑道:“发现就发现呗。”
李长安这时低头看他:“你说我是你护卫都没这么奇怪,此番情景还可以说是为了保护你。你当时究竟怎么想的?”
李长安明面上是谢白衣徒弟,谢白衣嘴上也是徒弟徒弟叫个不停,实际上就是把李长安当儿子养得。如果不是捡到李长安的时候他记得自己姓氏,李长安高低得姓谢。
谢夭笑道:“单纯逗你而已。说起来,你还没叫过我义父,干儿子。”
李长安似乎是听不下去了,又捂了他的嘴,谢夭还想说什么,只感觉到身后人身体猛然一缩,彻底缩进了柜子里,由于李长安一只手捂着他嘴,另一只手抓着他肩膀,连带着他也猛然往后一坐。
刚刚打开了一条缝的柜门又被关上。
芳落站在衣柜前面,从衣柜的缝里能看见芳落青绿色的鞋子和衣摆。
谢夭闭了一下眼睛,感受着自己身后人的体温,心道现在的境况太奇怪了。两人一旦不说话,那股沉默的氛围就缠上来,还是在这种情况下,谢夭心道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芳落又往前走了一步,似乎要打开柜子。李长安抓起了身旁的剑,他倒不是真的要对芳落做什么,到目前为止,他没觉得桃花谷里有一定要杀之人。
但是他不能确定芳落知道他归云山庄的身份之后,会做出什么。
桃花谷和归云山庄树了几十年的势不两立,归云山庄想灭了整个桃花谷,怎么能保证桃花谷就对归云山庄没有敌意呢?
谢夭此时是想做什么也做不得了,他可以敲柜门传递消息,告诉芳落柜子里的是自己,不要开。但是那样必定也逃不过李长安的眼睛,他不能做任何有可能让李长安怀疑自己的事情了。
但是被别人抓到和李长安躲在同一个柜子,确实有点奇怪。
谢夭闭上眼睛,干脆听天由命。有的时候不得不承认,无论是谢夭还是谢白衣,对于李长安,总有许多无可奈何的时刻。
就在这时,外面又匆匆闯进来一群人,脚步声杂乱。来人是桃花谷的值守弟子,都很年轻,最大的也不过二十多岁。他们来得匆忙,有些甚至来不及带上武器。
最前面的那个年轻人看见屋子里的芳落,伸出拳头让众人停下,疑惑道:“芳落姑姑?”
芳落又沉沉看了衣柜一眼,伸出食指在柜门上短短长长敲了四五下,谢夭无声地勾起了唇角,这是他们桃花谷的暗语,芳落的意思是,她知道了。
芳落转过身,平静看众人一眼。
那年轻人扫视了一遍桃夭殿,道:“我们发现桃夭殿可能有异常,特地来查探。”
芳落道:“查过了,没有人。”
柜子里两人都松了一口气。等芳落领着人彻底走远,两人这才打开柜子,谢夭在李长安前面,他要先出来李长安才能从柜子里钻出来。
外面月光乍然漏下来,谢夭望着月光心道,目前来看,李长安那一剑真就只是为了吹熄蜡烛。桃夭殿这一关就算过去了么?李长安究竟有没有发现他身份?
谢夭知道身份暴露不过是迟早的事,但他还是觉得晚一点来才好。就好比人一定会死,但每个人也都是觉得死也要晚一点来才好。之前的谢夭还不这么认为,现在他是这么想的了。
见谢夭迟迟没有动作,李长安不耐烦地催了一下,道:“怎么了?”
谢夭这才开始往外钻,腰刚动了一半,身形忽然一顿。两个人身量都高,但柜子太小,不得不缩着身体。狭小柜子缩了太久,浑身骨头都硬了,他一时间有点伸展不开。
李长安轻笑出声。
“娘的,痛死了。”谢夭揉着后腰,讪讪道:“李少侠,我比你年纪大了不少,以后这种事情就不要叫上我了。”
李长安坦然道:“我问过你意见。你自己要跟来的。”
谢夭:“……”
不跟着你来,怕是咱俩回去就要刀剑相向,就不是所在缩在柜子里扭伤了腰这么简单了。到时李长安查完桃夭殿回去,他还缩在床上没睡醒,就算李长安回去时谢夭醒了,也是睁开一只眼看清是李长安后就会重新睡过去。
那些年养成的浅眠与警觉,到了李长安这里,只能让他撑起来看清是谁。
李长安忍着笑道:“你往旁边挪一下,我先出去。”
谢夭往旁边动了动,李长安从他面前擦过去,喉结正对着谢夭的嘴唇。谢夭轻轻蹙了一下眉头,移开视线,嘴上开玩笑道:“你出去了一定要拉我。”
“放心吧。”李长安手掌抓住两边柜门,有着漂亮肌肉线条的手臂发力,只一瞬间就钻了出去。他居高临下地站着,垂眸看向谢夭,拍了拍手,道:“走了。”
说着,就往外走去。
“李少侠,你不能不讲信用。”谢夭连忙道。
谢夭低头,心道自己怎么就养出了这么个小王八蛋,眼前的光线就忽然被遮住。他抬头:“怎么——”
李长安不知何时走上前,弯下腰,手掌朝上冲他伸出手。
谢夭停了一会儿,伸手搭住了李长安的手。
第042章 引线(五)
谢夭发现, 那日桃夭殿之后,李长安很少再去夜探桃花谷了。可能是因为桃花谷已被摸清,李长安想知道都已经知道了, 也可能是再查下去也没有意义, 毕竟不知道什么时候, 就会有近百家门派聚集起的队伍一起站在桃花谷上,扬着各自宗门的战旗。
两人都很默契地不提接下来会发生的事, 只是平静地看着云卷云舒日出日落,早上李长安会拿出纸笔为谢夭画一些归云山庄的剑谱, 谢夭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能够自己演示一遍, 还是要画下来。
于是谢夭奇怪地问他:“为什么要画下来?”
李长安白他一眼, 拉长了调子说:“因为你年纪大了, 记性不好。”
谢夭摸了下鼻尖, 道:“其实我也没比你大多少,真的,也就八九岁而已。”
李长安边听他说话,边附身画着剑谱,也不知道听进去了没有,只轻声重复道:“八九岁啊。”
谢夭站起来走到他身后, 弯下腰看他到底画的哪一个, 入门的逍遥剑谱他已经学会了,再接下来只能是归云十六剑谱, 看清了他才发现, 除了归云十六剑,他竟然还画了其他零零碎碎的剑招。
他画得很精细, 这一本子如果装订成册,出去最起码可以卖几十两。
谢夭道:“你不怕我拿出去卖了么?”
李长安失笑:“你随便拿去卖, 本来归云十六和这些剑招也不是不传之秘,这些都是入门,谁都能学。”
谢夭把他画的东西积累起来,竟然慢慢有了一摞。说起来也是世事无常,当时谢白衣都不曾给李长安画过剑谱,最后李长安一个当徒弟的,反而给师父干了这事。
谢夭那时还不知道李长安是什么意思,很久之后,他从客房搬回桃夭殿,收拾东西再次看到那些剑谱的时候,忽然就想起了这一天。
下午两个人奉芳落之命去照料桃花林,两人会在桃林对招,累了就会坐下来,通常是李长安坐在树下,用刻刀刻着手里的木材,谢夭则懒散地靠在树上,眯着眼睛看日落。
谢夭心里建设良好,该来的总会来,急也急不得,更何况还不知道能够这样躺在桃花树上岁月静好的机会还有没有。他其实不喜欢平淡的日子,总觉得闷,或许他怀念的不是岁月静好,他自己也说不清。
他这边想得清楚,但总有人坐不住。
芳落、恶长老日日监视着外面归云山庄暗桩的动向,外面落花堂的传讯从半月一次变成七天,再到三天。桃花谷撒出了能撒出的最大的网,情报网遍及各地,甚至还去百晓堂那高价买了消息。
得来的消息是,除了一些总人数不过百人的小宗门,几乎全部支持两仪观和陨日堡。
百晓堂的消息让一群人心死了半天。但他们很快意识到,他们一直没有打探到归云山庄的消息,也不知道山庄庄主宋明赫是否答应了陨日堡,到底有没有松口。
一行人因为归云山庄的事着急的不行,转眼一看,谢夭依旧说说笑笑,似乎压根没把那件事放在心上。江问鹤安慰两人,道:“他肯定已经想好如何了。”
芳落反问江问鹤,道:“如何?”
江问鹤也只能摇摇头,他也不知道能够如何。无论哪一个人来看,这个局面都是一个无解的死局。谢夭一个人能做什么?
桃花林里,江问鹤转头看着不远处坐在树上的谢夭,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和褚裕正在这边给一株刚种下不久的桃花木浇水,谢夭和李长安在不远处的一株桃花树旁休息。
褚裕在桃花谷时就时常来照料桃花林,实在是照料地烦了,不耐烦站起来,拿着手里的枝条随手抽了抽身边的树木,长叹一声道:“什么时候能不照顾这破玩意儿啊!”
谢夭冲他笑道:“小心点。桃花谷的桃花树比你值钱,等会儿那个算账姑姑找过来,卖了你我也赔不起。”
褚裕瞪他一眼,心道用不用赔不就是你一句话的事么,最后一屁股坐下来,叹气道:“好想回归云山庄。”
这话说得有歧义,主要是想回归云山庄偷师学艺。
褚裕对归云山庄的敌意没那么深了,但对某些事情的恨意还没消弭。
他给自己定了一条规矩,如果归云山庄不对谢夭、不对桃花谷、不对他做出不利之事,他不会杀人,如果日后归云山庄跟桃花谷敌对,他一定会杀了那两个小屁孩给自己父母报仇。
这点心思他谁都没说过,全都藏在自己心里。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本来他们就为归云山庄与桃花谷的那一战忧心忡忡,此时听了这样一句话,不管是归云山庄少庄主,还是桃花谷谷主,脸色都白了一下,继而无奈地笑笑。
褚裕十四岁,是身边人里年纪最小的,他们本能地不让他知道一些糟心事。他在桃花谷里,跟之前一样,像是回了家的猴,但这一趟回来,除了当猴之外,还多了一项,就是找个僻静地方练剑。
练从归云山庄学的剑。
谢夭本来想教他其他,但他这一身剑术除了飞花三十六剑是他自创,其余都是归云山庄学的,也实在没什么好教,只是会在他练剑时,在褚裕身边指点两句。
有的时候李长安也会来,站在一边和谢夭一起看。
江问鹤笑起来,打趣他道:“你想回归云山庄,可别是被什么山庄里什么人钓住了魂。”
褚裕道:“才不是因为他。”
三个人一起笑起来,笑得褚裕不好意思起来。
褚裕站起来,拿着剑枝,张牙舞爪地比划了两下,虽然都是很基础地剑招,但也有模有样。褚裕练剑时被一位天下第一一位剑仙一左一右指点,想不进步都难,怕是很多归云山庄弟子都没有这条件。
比划完,褚裕得意道:“等我再碰见他,我一定能把他打哭。”
江问鹤道:“谁?”
褚裕不说话了,又老实蹲下来侍弄树木,谢夭远远笑道:“还能谁?出发那天送他那个。”
四个人坐近了一些,说些闲话,打趣褚裕和关子轩两个人。他们在桃花谷住的过于顺利,顺利到江问鹤和褚裕差点忘掉李长安来这里的目的。
江问鹤道:“李少侠,我们来桃花谷之时,你说怀疑桃花仙没死,仍然藏在桃花谷中,这事有眉目了么?”
褚裕更是把这事忘了个干干净净,此时听江问鹤提起,喉结紧张地上下滚动一下,想看谢夭,又生生忍住了,只道:“对,查到了吗?”
李长安摇了摇头:“没有。”
江问鹤和褚裕“啊”了一声,面上看上去有些遗憾,但心里是欣喜的,查不出来最好,最好一点苗头都查不到,不然谢夭的假死还有什么意义?
只有谢夭心情复杂地有些说不清。
谢夭知道李长安明明查到了东西,为什么说谎?
李长安停了许久,冲他们一笑,道:“兴许真是我错了。”
谢夭一怔,心尖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掐了一下。
—
几天后,谢夭悄悄出了一趟桃花谷。
出谷的时候正是下午,逐渐西斜的太阳照耀在十里桃花林上,他忽然就想起了刚入谷时和李长安在门口看日落的那个傍晚,那将近是两月之前了。
谢夭本以为自己真的如同表现地那样,波澜不惊地等着一个不知何时到来的终局,但听到李长安说“可能是我错了”,他忽然就很想知道确切的日子。
于是他冒着很大的风险出了一趟谷,目的地正是归云山庄的营地。
一座茶摊坐落在路边,茶摊里有几个坐着饮茶的人,来来回回忙活的伙计和老板娘都很干练,如果仔细观察,身上都有很精瘦的肌肉。茶摊后伫立着一间小木屋,显然是茶摊主人睡觉的地方。
这便是归云山庄的暗桩了。伙计和老板、老板娘,均是归云山庄弟子。
老板娘远远看见一红衣公子,那公子身上不染纤尘,身量很高,但看上去有些羸弱,一双眼睛更是长得很漂亮。老板娘没在这附近看见过这么标志的人物,多看了几眼饱饱眼福,但身为江湖人的敏锐下意识让她眸光沉了一下。
不过只有一瞬,下一秒她又笑起来,冲那公子招了招手,道:“公子,饮茶否?”
谢夭走了过去。
老板娘上了茶,笑道:“之前没在这里见过公子。”
一双素白的手端起了杯子,送到嘴边抿了一口,谢夭笑道:“路过,路过。”说完,又偏过头,低低咳嗽了两声。
多年的识人经验已经让她看出来了,眼前这人的羸弱不是装出来的,她心里一阵可惜,这样标志的人物,还这么年轻,就是个病秧子。这样的人,更不可能是习武的江湖人了。
探了一番谢夭,老板娘又去招呼其他客人。
等老板娘走了,谢夭淡淡勾起一笑,他有时真觉得没什么必要,江湖中谁不知道桃花谷外暗桩遍布,但好像某些不成文的规矩似的,各门各派的暗桩一定要伪装成什么,就好像桃花谷人不知道似的。
他有那么傻么?
他四下找了一番,没有在来回穿梭的伙计和茶客中间找到怀竹月的踪迹,正打算离开,就听见旁边一桌两个汉子的闲聊。
那两人腰间和脖子上都挂着汗巾,衣服也是灰色粗布,是最普通的乡下人打扮,说话乡音很重,但谢夭好歹在这里待过这许多年,还是能听懂个七七八八。
一人道:“还是快些走吧,这里马上要不太平了。我有个堂表兄弟在陨日堡当洒扫,听说他们马上就要来桃花谷啦。”
另一人道:“再不太平,有七年前那场不太平大么?”
那一人摆摆手,道:“不能比不能比。怕是比七年前来的人还要多。”
七年前那一场虽说参与的门派也很多,但到底不知道胜负,有许多门派不敢贸然参战,事后也证明,不参战是对的。但这次就不一样了,这次桃花仙已死,正是剿灭桃花谷的好时机,不说必胜,必然有十分之八的胜率。
这一战比七年前那一战划算得多,赢了还能落一个好名声,何乐而不为?
正巧这时老板娘给那一桌客人上了茶,笑道:“说什么呢?”
那人趁着老板娘来了,也是连忙劝道:“老板娘,你们也快快走吧。打起来,你这茶摊可保不住。”
老板娘笑道:“错了,我这茶摊必然保得住。”
她回过身,特意去看了那位红衣公子,让她奇怪的是,刚刚还坐在桌边的人早已不见了人影,只剩下一杯清茶还缓缓飘着轻烟。
谢夭在茶摊周围找到了怀竹月。
虽然桃花谷内气候适宜土壤肥美,但桃花谷上很荒,就连草都只能长些生命力很强的杂草。在这一片荒原中间,突兀地出现了一个用藤蔓编织而成的秋千,就系在两株树冠被砍掉的木桩之间。
少女坐在自己自制的秋千之上,微微晃荡着细白的双腿,两只手握着一片沙棘叶,放在嘴边,闭着眼睛吹着叶子。但她不会,一遍遍尝试之后,只能吹出一点微弱的气声。
快要日落的昏黄阳光照在她微微扬起的侧脸,漂亮地不似凡人。
谢夭站在远处看了一会儿,才慢慢地、一步步走过去。
怀竹月听到脚步声,眼睛都没睁开,那片叶子夹在两指之间,下意识就甩了过去。
谢夭悄无声息地躲过那片叶子,怀竹月转头,这才发现是谢夭。她惊讶道:“谢公子,你怎么上来啦?”
“怎么,这么就没见,上来就先甩一暗器?”谢夭笑道。
怀竹月冲他一笑:“我不知道是你。”说完,又看了看他身后,确定谢夭身后没有任何人后,奇怪道:“小长安没有和你一起上来么?”
怀竹月已经给李长安送了信件,这几日都没有收到回信,她以为是出了什么差错,本来正打算再入谷找李长安一趟。她喃喃自语道:“没收到信件么?我都说了要离开桃花谷……”
谢夭歪头道:“什么?”
怀竹月冲他摇摇头。
谢夭笑道:“如果是归云山庄和桃花谷的战事,李长安对我说过了。”
怀竹月沉默一阵,继而望着天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良久,她轻声道:“谢公子……我尽力了。”
她带着李长安的信回了归云山庄,先是找了宋明赫。她和宋明赫在藏云阁大吵了一架,宋明赫指责李长安为何不与他只会,只身前往桃花谷;怀竹月却道如果不是李长安冒险进去,恐怕到现在也不知道桃花谷到底是何光景。
说起来人很奇怪,得知一直以来视若洪水猛兽的东西无害又温良,人的第一反应是愤怒。
越是跟宋明赫说桃花谷不过一普通村落,宋明赫心里的怒火就更盛,盛到想直接杀进桃花谷看一看。
最后两个人不欢而散。
后来怀竹月又在三位门派掌门议事的时候闯进归云殿,那天宋明赫拍碎了一张椅子,呵斥道“归云山庄什么时候轮到你讲话了?”。
至于严千象和陨日堡堡主阎鸿昌对怀竹月带来的东西将信将疑,面带善意微笑道:“无论如何,总要去桃花谷看一看。如果真是如此,再回来就是了。”
怀竹月瞪着他们,一字一句地问:“好一个看看,那我要问你,这个‘看看’出兵么?”
一句话问得三人哑口无言。
怀竹月重重把信件拍在几人桌前,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归云殿。
之后她便回了桃花谷,给李长安送了信。
她还在思索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为什么宋师兄的样子逐渐跟记忆中的不一样,忽然听见一阵乐声。
那声音太熟悉,她瞳孔都震颤起来,那是直击灵魂的声音。
人听到熟悉的东西,就会把拉进当时的情景里。此时怀竹月脑海里闪过无数条走过的路,无数个朝露。
那是她学了许久都不曾学会的调子。
她转头,坐在她旁边的谢夭,正闭着眼睛吹着一片沙棘叶。
她几乎看愣住了。她这时候不得不承认,虽然谢夭的脸和谢白衣并不特别像,但他闭着眼睛吹叶子的样子,让怀竹月觉得他就是谢白衣。
谢夭不知何时睁开眼睛,垂眸低声道:“嗯,我知道。”
怀竹月随便抹了把脸,喉咙哽了两下才道:“谢公子,你会吹叶子啊。”
谢夭笑道:“桃花谷见面那次,我不是说了自己会么?”
怀竹月一笑:“忘记了。”
两人安静了一会儿,怀竹月又微微晃荡起秋千,她想了想道:“我给小长安送了信件,告诉他必须快点离开桃花谷。但到现在也没有回信,他也没有和你一起出来。是信件没收到么?”
谢夭垂下眸子想了一会儿,道:“他收到了。”
怀竹月疑惑道:“那怎么……?”
谢夭道:“他说他不会走。”
怀竹月一怔,又笑起来,越笑声音越大,像清脆的银铃,她笑得断断续续道:“想来也是,如果他离开了,他就不是李长安了。”
怀竹月止住了笑,望向远处,眼神里满是空茫,淡淡道:“师兄把他教的很好。他和师兄真的……很像。”
按谢夭的性子,无论别人夸他什么他都能腆着脸接住,最开始剑仙名号刚起的时候,一般人都是推脱一番,再恭维一番前辈,但他不一样,他说接就接了。只有在李长安这件事上,他不敢接。
他想说,是李长安自己长得很好。
他亏欠了李长安太多年。最关键的那些年,都是他自己摸爬滚打过来的,他一没有在旁辅佐,二没有耳提面命,亏他之前还日日大言不惭地对李长安说着,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之类的屁话。
怀竹月又转过头看向他道:“谢公子,既然你已经知道了,你走么?”她又叹口气道:“还是快些走罢,你不会武功,身体又不好。”
谢夭心道怎么一个二个都赶他走,摇摇头道:“不,我跟李长安说过了,我会留在这。”
“那你这次上来是为了什么?”怀竹月奇怪道。
谢夭想了想怀竹月送信的来龙去脉,脑筋急转,微笑道:“我来是为了传信。李长安问,最后的日期。”
怀竹月并不回答,只是指向了远方的一片草丛,道:“你看那里。”
只见那里堆着的满是木箱与粮草,装着兵器的木箱少数有二十,粮草更是无法估量,更有帐篷药草等,从这些辎重来看,来的人不仅是要在这里打一仗,更是要在这里常守。
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便是如此。辎重都已经到达,辎重之后的兵马,更是距离这里不远了。
谢夭道:“两日?”
怀竹月点头:“按脚程推算,差不多两日后他们就会抵达。”
“好、好。”谢夭边思索着边回答,无意识地重复了一下,意识到之后又抬起眼睛冲怀竹月一笑,道:“我知道了。我回去自会告诉李少侠。”
说完,谢夭起身冲怀竹月拱手道谢,转身要走。怀竹月并没有喊住她,在谢夭被过身去时咬着下嘴唇盯着谢夭的手掌,她想从谢夭手掌上看出点什么,比如用剑的痕迹。
可是虎口处有磨出的茧子又能如何呢?这什么也代表不了,怀竹月知道,谢夭在归云山庄里就在练剑。
就在她思索之际,谢夭忽然回过身,笑道:“怀女侠,叶子应该是这样吹的。”
怀竹月瞳孔颤了一下。
谢夭两只手捏住叶子,在夕阳下缓缓吹奏着,乐声幽幽,让怀竹月想起无数个太阳下坠时,她和谢师兄匆匆从外面跑回归云山庄的时刻,那时候的她还天真无邪,谢师兄已在江湖同辈中崭露头角。
“若是还不会,下次相见,我还教你。”谢夭笑道。
怀竹月头脑一片空白,只能愣愣地点了下头。
谢夭朗声笑道:“走了。”
谢夭已走出了几步远,怀竹月这才回过身,她望着那一片红衣,喊道:“谢……谢公子,你一定要教我啊!”
谢夭并不回头,只是笑着摆了摆手。
怀竹月心道,谢师兄,下次,你一定要教会我。
第043章 引线(六)
亥时刚过, 月亮高挂枝头。褚裕在床上翻来覆去翻了三四下,忽得想起自己对关子轩那句“等我回去必定杀了你”,一时间清醒了, 拎着剑就出了门, 找了个僻静的地方练剑。
其他事情上他懒懒散散, 但在练剑上,他反而是勤学苦练的个性。当年父母的血在他心口上烫了一个洞, 他总觉得,如果他武功不够高, 就保护不了自己想保护的人。
褚裕挥舞着剑练到一半, 忽然见墙头上闪过一个鬼魅般的身影, 那人速度实在太快, 轻功又极其高。褚裕这一趟出去也见了不少江湖人, 单凭此人轻功就能名列江湖高手之列。
等他反应过来时,只看见庄严威仪的脊兽旁一抹飘飞的艳红衣摆,冷白月光下,更显得鬼魅异常。
褚裕完全没思考自己能不能打过,从地上随手捡起一根树枝就扔过去,与此同时跟着那树枝一起, 提剑而上。
他翻上围墙, 边追边道:“什么人?”此时月光被浮云遮蔽,两人正好跑到暗处, 眼见要看不清人影, 褚裕一狠心抡剑横劈,这时一支光秃秃的树枝挥来, 竟然轻飘飘地挡住了他的剑。
褚裕心里一惊,这树枝, 正是他扔出去的那根。
虽说剑即是人,人即是剑,无剑如同有剑,此乃剑修之大成,每个用剑者所追求的至高境界。但从古至今,也没有哪个剑仙能随便找一个东西就能当作剑的。
就算是桃花仙的桃花枝也是经过精挑细选,这人竟然随便拿了根就挡住了他的剑,木枝天生又脆……
“还真是教会徒弟饿死师父。”面前那人含笑道。
浮云散开,月光朗照。褚裕抬眼,讶异道:“公子……”
偷偷摸摸的梁上君子,正是谢夭。
谢夭一身红衣,站立在屋脊之上,身边是探出枝头的桃花树,背后是银色的巨大月亮,当真可谓潇潇而立的君子气派。
谢夭偷溜出桃花谷,见完了怀竹月,回来时天就已经黑了。他大可以大摇大摆进来,反正守卫都认得他,但是做戏就要做全套。
一是因为他这个身份,不可能自由出入桃花谷;二是因为不想碰见李长安,只想偷偷潜回房中。
谢夭又用木枝抬了抬他的剑,笑道:“剑不稳哦。”
褚裕没好气瞪他一眼,心道跟你对上,剑能稳就怪了!褚裕没看过谢夭正儿八经出手,他有的时候真的很想看谢夭运起内息,桃花枝出鞘,为的不是看谢夭多厉害,而是看谁能接住谢夭的剑。
“练剑亦是修心,怎么能因为敌人实力高低而心态不稳呢?无论何人,打过就是了……”谢夭絮絮叨叨地说着。
褚裕仍在思索之际,只听见身后传来一句“自己都没学明白呢,别随随便便教人”,褚裕看见谢夭眼睛睁大一瞬,与此同时,闪着银光的剑柄滑过自己耳侧,直冲谢夭而去。
谢夭滑步后撤,连退了三步,这才挥动手里树枝挡住那一剑。谢夭一点内力没动,就连丹田都一片平静,但树枝竟然没断。
李长安那一剑看起来来势汹汹,其实也是有形而无质,并未用内力,也不曾用力挥砍。他知道谢夭没练内功,所以两人对剑时他从不动用内息。
褚裕这时已经翻下了墙,站在墙下破口大骂,道:“李长安!你什么意思!公子凭什么不能教我?”
褚裕心里暗暗鄙夷道,归云山庄少庄主了不起?小剑仙了不起?你俩谁厉害说不定呢!
李长安一边和谢夭对剑,一边朗声笑道:“他可以教你啊。”
这一句笑听起来很客气,听得褚裕气顺了不少,一抬下巴道:“我家公子有什么不能教我的,他什么都能教我。我命都是我家公子救的。”
李长安又接了下半句,听得褚裕火冒三丈。
只听得李长安仍旧笑道:“但是我得先教他,他才能教你。或者我在场时,他才可以教你。”
褚裕撸起袖子想翻上去找李长安干一架,顺便破口大骂道“李长安你真把自己当盘菜了”,还没等翻上墙头呢,就听见他们大谷主笑了。
“你说这话,我又要误会了。”谢夭眨着眼睛,眼角的泪痣也跟着上下来回动,“若是不想我教别人,大可以直说。”
此时李长安发力,立刻逼退了谢夭两三步,笑道:“我这是怕你误人子弟。”
谢夭抬起眼皮看向他,颇为傲气地心道:我可没误人子弟,我眼前这个不是剑术很好么?
褚裕在下面仰着头看两人相互过招,望着望着,啧啧两声。
说实话,这两个人打起来,破坏力没有多大,毕竟两个人都没有用全力,但是观赏性很强。
一黑一红两个人影,速度极快,眨眼之间已经过了数十招。时而纵身上前,时而急退向后,月光反射出剑光,剑动如流星,动作凌冽又不失飘逸。
一来一回,刺砍压挂云之间,免不了误伤周围的树木,于是桃花便纷纷扬扬落至周身,花瓣也随剑意而动,如一片粉红的薄雾。
只是偶然击落的花瓣就如此漂亮,褚裕更不敢想,传说中谢白衣的那一剑天上人间,又该是如何光景了。
谢夭此时故意收着,装作一副刚练不久的样子,但李长安也一直让着他,有时是故意漏出破绽,有时则是干脆引导着他往某处攻,如此两人才能打得有来有回。
有的时候谢夭都忍不住感叹,或许他俩之间,李长安更适合当个师父,他当年对剑之时的引导,做得甚至都不如李长安好。
但怪也只怪他是个从小被放养的主,老谷主对他的管教只在于把他扔进剑阵里自己跟剑灵玩,对剑这种东西七八年才有一次。
从小没见过别人怎么当,他又是头一次给人当师父,没经验。
李长安自下往上提剑拦住谢夭的下劈,一边快速近了谢夭的身,道:“你去哪了?”
本来谢夭偷偷摸摸翻墙回就是怕李长安发现,这下倒好,被人刚刚好堵在墙头,谢夭无辜叹口气道:“散心、散心你信么?”
“散心不叫我?”李长安道。
谢夭是一时间想不出来什么样的借口合适,才说出这么一句拖延时间,他本以为李长安会质疑,会问为什么散心,去哪散的心,怎么都没想到李长安会说出这么一句。
今晚上,李长安直白地有些可爱了。
谢夭有些发怔,直到李长安用自己的剑抬起他手里的枝条,谢夭才歪头冲他笑道:“忘了,下次叫你。”
若是江问鹤此时在场,必会皱着眉头道,哪里还有下次?此时距离归云山庄驻扎桃花谷外还有两日,但两人仿佛都忘了,也不在乎了。
李长安并不说话,只是攻势猛烈了起来。谢夭一边压着嘴角的笑,还要一边压住自己的功力,以免破了功,几乎有些招架不住。
谢夭云剑拨开李长安的进攻,又急退两步,带剑收回,扶着身旁的树,气喘吁吁地笑道:“都说了忘了,我错了还不行么?下次、下次一定。”
李长安仍然没有回答,只是提着剑又一步步走过去。
谢夭确实累得够呛,本来正扶着树低头喘气,耳朵里听见他的足音,抬头看见他一步步走来,心中大呼不妙,忙道:“等一下,这算什么?还要继续?”
李长安淡淡一笑,道:“这叫练剑。”
谢夭冲他伸出一只手掌,道:“白天不是练过了么?”
李长安道:“这是加训。”
谢夭:“……”
就在这时,墙根底下匆匆来了另一个人影。就算是晚上,他们在高处打架也有点显眼,赶来的正是当晚桃花谷值守,一个二十出头但脸上仍懵懵懂懂的青年人。
他跟褚裕并肩站在一起,仰头看着墙上两个人打架。
然后他就看见,他们大谷主节节败退,连一个十九岁的人都打不过,这还是他们谷主么?
他扭头看了看褚裕,道:“小褚,这怎么回事?”
褚裕一言难尽道:“就是你看的这样。”
这时,两人听见上面的金石碰撞之声短暂停了片刻,然后是一阵鸡飞狗跳,扭头,只见谢夭边往后退边道:“我认输了,行么?李少侠手下留情。”
说着,抱着树干三两下上了树。
褚裕:“……”
身旁人的沉默震耳欲聋了。
褚裕心道,如果不是他疯了就是谢夭疯了,想了想又难言道:“别说出去,什么都别说出去。”
谢夭坐在树上,笑眯眯看着树下的李长安。两人一上一下远远对峙,后来他发现李长安并没有追他的意思,而是远远地望着他。
李长安只是站在那里,一句话都不曾说。
因为李长安站得地方背光,谢夭看不分明,忽然觉得气氛有些不对,他把手里那根破树枝扔了,拍了拍手跳下来,一步步走过去,道:“李少侠?”
他走近,忽然想仔细看一看李长安眉眼。但李长安没给他这个机会,而是低了一下头,接着便转身跳下了墙。
墙边早已放了两坛酒,估计是李长安过来时带来的。
李长安也没看谢夭,依旧背对着他,只是拎起一坛酒笑道:“酒,喝么?听说是桃花谷才有的桃花酿。”
谢夭嘶了一声,道:“你哪来的?”
李长安笑道:“从桃花林深处一木屋旁挖来的,好像是隐居名士酿的酒。”
谢夭咂舌,这酒是江问鹤酿的酒,轻易不肯给人开坛。他想喝的话就两种方法,一是趁夜黑风高之时从江问鹤那里偷走一坛,二是要死要活之时用虚弱气音说一句,死前只想喝一口桃花酿。
他用第二个方法骗来了不少酒。
如今被李长安挖了,江问鹤恐怕又要把帐算他头上。但为李长安背锅,他莫名挺乐意。
于是他笑道:“好啊。”
褚裕道:“我能喝么?”
李长安捧着酒坛走在前面,谢夭悠哉游哉跟在他身后,两人都不看他,也不商量,异口同声道:“小孩子喝什么酒。”
褚裕:“……”
如此折腾了大半夜,褚裕终于回屋睡了觉。
两个人则又爬上了屋顶,寻了一个能看见月光的好位置,就跟之前在归云山庄之时一样。
第044章 引线(六)
谢夭记得上一次俩人喝酒也是李长安来堵他, 然后拎着酒坛。上次喝的是归云山庄下面水楼的云水白,那酒谢夭很久没喝过了,把自己喝了个半醉, 俩人正经的事一句没聊, 净聊了些有的没的。
这次喝的是桃花酿, 入口更绵柔些,口感上不烈, 但酒劲会后知后觉地烧起来。刚开始时俩人还清醒,说一些插科打诨的话。
两人不谈战事、不谈猜疑、不谈前尘、只谈之后。两人莫名聊到了桃花谷之后要去哪, 这种话题一般是专属于江湖闲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谈完笑完, 便打马离去。
但此时非茶余饭后, 这俩也都不是闲人。
李长安道:“不若从桃花谷继续往西, 听闻那里地广人稀遍地大漠,就连武功也与中原不同。西域第一剑‘无面阎罗’独身一人驻守鸣沙城,数十年来无人攻破。”
说完,他转回头冲谢夭一笑,仰头喝完一大口酒,道:“正好让你见识一下什么叫剑道至高。”
谢夭听完, 笑道:“这剑道至高, 指的是谁?”
李长安道:“你觉得是谁就是谁。”
“哦,我知道了, ”谢夭瞥他一眼, 故意道,“那就是那无面阎罗了。”
李长安笑起来, 酒坛跟他一撞,低声笑道:“那看来确有必要跟那老头打一场了。”
李长安嘴角噙笑, 又仰头喝酒,喉结上下滚动两下,配上那一张脸,再加上那一句话,看得谢夭属实有点招架不住,他心道,桃花谷内天然有什么能让木头开窍的玩意儿么?
谢夭压住了心神,又摇了摇头,心道,走那么的远的路去吃沙子,还是为了去单挑一个满脸络腮胡的五大三粗的大汉。
如果是之前的他可能会很感兴趣,但现在他更想去研究一下时令,例如种菜种地之类。
“那还是不要去了,我现在觉得你是剑道至高了。”谢夭笑道,“依我说,还是要去金陵。吴侬软语,藕荷池塘,最关键的是,商运发达,什么玩意儿都买到。”
从谢夭很多年前从风物志上看见金陵那一刻便想去了,但后来实在不得闲。金陵距离归云山庄不近,也没有特别大的宗门。
如果按照李长安走一路就打一路的个性,应该不会去金陵。
不曾想,李长安看他一眼,转头淡淡道:“去过了。”
谢夭一怔。
谢夭想了想又道:“那洛阳?听闻牡丹很漂亮。”
李长安道:“也去过了。”
一些陈年往事忽然冒了点头,谢夭望着他,一时间陷进自己回忆里。他少时梦想仗剑走天涯,了解了不少风物人情,但后来归云山庄二庄主身份在身,再也不是闲人,许多没去过的地方只好作罢。
与此同时,兴许是年少傲气,谢白衣还特别喜欢做一些虚头巴脑的许诺,就例如对着李长安说“为师之后必定带你周游天下,问鼎江湖,去洛阳赏花,去姑苏吃藕”之类的屁话。
就听得李长安又道。
“除了这些,还去过扬州、姑苏、钱塘、幽州……”他数着数着,忽然迷茫起来,低头笑道:“都去过。这些地方都很好,但没有我想象得好。”
“一个人去的么?”谢夭道。
李长安点点头。
谢夭心底里泛上来阵阵酸楚,最后心尖都软了。
“从归云山庄出来,我最先去的就是这些地方,”李长安笑道:“我听人说这些地方很好,于是我想知道洛阳的牡丹到底有多艳,江南的吴侬软语到底多好听,姑苏的荷花能开多满。”
他喝了一口酒,哼了一声,道:“后来发现是那人夸大其词。”
谢夭沉默了一会儿道:“美景要有人同赏才有意义。”
“如果是那人自己去,也会和你一样,觉得没意思的。”谢夭抬起眼睛,认真看向他。
李长安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笑了下,道:“或许。”
“不若这样,你先陪我把江南转一圈,然后我再陪你去西域,怎么样?”谢夭举着酒坛笑眯眯道,但是他长了一张狐狸相,这样笑起来像是肚子里又没憋什么好水,即使他是真心的。
李长安笑道:“我都走过一遍了,凭什么陪你?”
谢夭道:“都说了,美景要有人共赏才有意思。”
良久,李长安一笑,道:“谢大公子发话,我自然奉陪。”
李长安也举着酒坛跟李长安碰杯,两人相视一笑,右手腕子间怀竹月送他们的,那条用红绳穿着的平安扣碰撞,在酒香和花香弥漫的夜空下发出清脆一声响。
两人都喝空了半坛,谢夭喝惯了桃花酿,知道这酒的烈性,身体也早已适应,强撑着没醉,转头去看,李长安耳根脖颈都染上一层薄红,一双桃花眼茫然起来,明显是醉了。
谢夭想笑着打趣两句,却见李长安忽然从屋顶上站起来,脚步一踉跄,把屋顶瓦片踢下去一块,谢夭吓得赶紧伸手去扶。
李长安甩开他的手,重新爬起来,站在屋脊上,指这那月亮道:“你看见那月亮了吗?”
这可是在屋顶上,他站得又高,喝醉了酒也不一定站不站得稳,看起来吓人。
谢夭连忙道:“看见了。你先坐下来。”
李长安仍然指这那月亮道:“我师父,就跟那月亮一样。”
谢夭一怔,举着酒坛往嘴边送的手都停了,声音颤抖道:“谁?”
李长安眉头微微皱着,似乎很奇怪为什么谢夭会有这个问题,又重复一遍道:“我师父,谢白衣。”
谢夭深吸一口气,才把那点心悸压下去。他本来已不奢望从李长安嘴里正正经经听到这个词了,这还是第一次,李长安提到自己的时候,不是用谢白衣这个名字,不是用模糊不清的“他”,而是“师父”。
谢夭心道,果真是喝醉了。
“高不可攀,遥不可及,总能看到又触碰不到,他是白衣公子,是天下第一,是人人艳羡又嫉恨的存在,也是……我师父。”李长安继续道,说完又重复了一遍,像是顽童一遍遍自己的所有物那样,“嗯,他是我师父。”
谢夭望着他,在心底感慨道,原来一个平常绷得四平八稳的人,在喝醉之后会有那么多话。
“好啦,知道他是你师父了,你自己的师父,他就你这么一个徒弟。”谢夭害怕他摔下去,一只手一直抓住他衣摆,道:“你先坐下来。”
李长安不听,沉默了一会儿,语气忽然愤怒又委屈起来。他握紧拳头,低头道:“但是我一直以为他又骄纵又懒,与其说是天下第一还不如说是一个混子,看起来很不靠谱,为了哄人还总是说一些自己都实现不了的话,像个不可一世的纨绔。”
谢夭脸上空白一瞬,轻轻地“啊”了一声。
李长安道:“我讨厌他,我从小梦想就是打赢他。我现在可以和他打一场了,可是他人呢?”
谢夭低下头,沉默着喝酒,很低地“哦”了一声。
“我应该讨厌他。”李长安又重复道,“但是我……但是我……”李长安忽然捂住自己的脸,再也说不下去了。
“但是什么?”兴许是酒气影响,谢夭此时也有点醉,他忽然抓紧了李长安的衣袖,仰起头盯着他,一字一顿道:“你说,但是什么?”
两人一站一坐,李长安垂眸看他,并不说话,空气中只有桃花酿的香气浮动。这样看了一会儿,李长安忽然坐下,从下往上凑近谢夭,仔仔细细看谢夭的脸,眼神认真地像是要把谢夭画下来,“你和他很像。”
听完这句,谢夭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李长安很慢地眨了一下眼睛,道:“你们哪哪都不像,眼睛不像嘴巴不像,身材不像,你不会用剑,他是天下第一,你只穿粉红,他只穿白,你是江南谢家二公子,他是十五岁闯进归云山庄的乞儿……”
谢夭这才缓缓放松下来,开玩笑道:“我怎么能和谢白衣相像——”
话音未落,就听得李长安又道:“但是又哪哪都很像。”
“说话很像,性格很像,做出来的事情很像,对我……也很像。我有时候都想让你穿上白衣,看看你到底是不是他……为什么呢,谢夭?”
李长安一句话问得谢夭不知如何是好,被冰蚕喂养许多年冷了许多年的五脏六腑烧起来,谢夭短暂地品尝了一下正常人的滋味,无数句话想说,哪一句又好像都不合适开口。
于是谢夭选择了自己的老本行,笑道:“哦,我知道了。你是说我自大又懒,还像个不可一世的混蛋。”
李长安盯着他点点头,过了一会儿又摇了摇头。
可以说现在的谢夭懒散,可以说他混蛋,但是自大和不可一世完全和他搭不上边,这些东西消融在桃花谷中的血水里,消融在谢夭自己亲手造就但又控制不住的灰烬之下。
谢夭又轻声道:“那你讨厌我?”
李长安不再说话了,只是看着谢夭眼睛。
李长安抬眸,谢夭垂眸,两人距离很近,近到睫毛颤一下就能扫到对方眼皮,鼻息相互纠缠,似乎只要其中一个人一抬头或者低头,嘴唇便会相互触碰,就能轻而易举地吻上去。
酒不醉人人自醉。喝桃花酿喝了那么多次,谢夭本不应该喝醉的,但他现在觉得自己也有点醉了。
桃花酿的酒香和花香弥漫周围,抬头是茭白月色,身边是落红朵朵。两人就保持这样的姿势,谁都没有动。
良久,谢夭轻声道:“李少侠。”
李长安闷声道:“嗯。”
“李长安。”
“嗯。”
“小长安。”
“你到底要干什么?”
这种每叫一声名字就会有回应的感觉让他很安心。谢夭俯身过去,抱住了李长安。那个拥抱又轻又快,让李长安怀疑那是错觉,他想问刚才发生了什么时,就感觉谢夭按住了他的手背。
抬眼,只见谢夭笑道:“酒喝光了,我们回家吧。”
从这里回他们住的客房还要走几步,李长安喝多了酒,脚步有些虚浮,在路上的时候被冷风一吹,酒稍微醒了一点,他便一手搭着谢夭肩膀,一手按着自己太阳穴。
谢夭则是酒醒了大半,看他宿醉的样子,把这人喝醉的样子摸了个七七八八。
李长安若是彻底醉了,话会变多,可能半天讲不到重点,但偶尔一句,就可能戳进人心窝里。若是半醉,便会努力撑着装作没醉,话又会少,但是句句有回应,这个时候便很适合逗。
谢夭偏头看他搭在自己肩膀上的右手,笑道:“李长安,酒喝多了手抖。”
若是平常的李长安,会笑一下,然后对谢夭道“年纪大的人会比较危险”,但此时的李长安抬起眼睛道:“我拿剑的手从来不抖。”
剑客第一课便要学握剑,握剑手不能抖不能晃是基本。如果拿剑手都抖的话,那之后面对强敌,剑上见血,岂不是要吓得直接把剑扔了?
李长安又倨傲道:“我如果手抖,干脆不要练剑了。”
谢夭道:“对谁都不抖?”
李长安闭上眼睛,淡淡道:“嗯。”
“但你上次手抖了。”谢夭笑嘻嘻道。
李长安忽然睁开眼睛,认认真真地强调了三遍,“那次我没有拿剑!”
两个人就这么又笑又闹地相互扶着回了房间,两个人当中,李长安是醉得更彻底的那个。到房间的时候,李长安已经昏沉地眼睛半阖,说话声音也很含混,看上去就快要睡过去了。
谢夭把他弄到床上,又给他脱了鞋盖上被子,其间李长安一直在迷迷糊糊说着什么,谢夭听不太清楚,也只能含糊着应“嗯。是么?真厉害。”此类的话。
等一切收拾停当,谢夭叹口气道:“快睡觉吧祖宗。”
看李长安逐渐安静下来,谢夭这才转身要离开,这时从一只手忽然抓住他胳膊,抓得死紧,谢夭都害怕他手上的平安扣被李长安攥碎。
他无可奈何地又转过身,道:“又怎么了?”
李长安闭着眼睛,含含糊糊道:“谢桃花,我不怨你,我很……”
后面又说了两句什么,谢夭俯身凑近他嘴边去听,可具体说了什么还是听不太清。
但第一句谢夭还是听见了,他脸色忽然变得很沉静。谢夭直起身,站在床边静静看着李长安,过了会儿宽慰一笑,不知道是在宽慰李长安还是在宽慰自己,道:“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
“唉,可是我怨我自己。”谢夭在转身的瞬间低声道。
他在黑暗中摸索了两步,鼻梁正撞中墙壁,疼得他觉得鼻梁骨都撞断了,今天不仅晚节差点不保,如今连鼻梁也快要不保了。
谢夭捂着自己鼻子,低低骂了一句,“娘的,还是要少喝酒!”
第045章 诘问(一)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 李长安睁开了眼睛,睁眼那一瞬便头疼,他一点也不奇怪, 从他晚上拎着酒壶去找谢夭的时候, 他就知道会有这一刻。
生怕自己忘了似的, 他又在脑子里把昨天晚上的事过了一遍,然后轻手轻脚地爬起来, 开始收拾东西。
说是收拾,其实也没什么东西, 只装了两三件衣服, 无一例外全是黑色, 只有上面的花纹不同。谢夭笑话过他, 一模一样的衣服为什么要买好几件?李长安看他一眼, 想了想说,这可能是师承。
毕竟谢白衣的衣服若不细看,也看不出来差别。
收拾停当之后,他走到谢夭床边,垂眸沉沉地看他。
谢夭难得一次睡得这么沉,看来昨天晚上的酒还有点作用。看了一会儿, 李长安终于出了门。
那是个雾蒙蒙的清晨, 整个桃花谷都没苏醒,只能听见清晨的薄雾中的鸟叫。
李长安来的时候可谓是声势浩大, 四个人有说有笑地进谷, 如今他一个人走在路上,越来越远, 也越来越小,最后孤身一人消失在桃花谷的带着雾水的雾里。
谢夭是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的, 他半睁开眼看了眼外面的天光,一时间也估摸不准几点,又下意识看了眼李长安的床,床上没人。
李长安起得一向比他早,从少时就是如此,往往是李长安起床已经练了半个时辰的剑,他这个当师父的刚在床上顶着鸡窝头睁开眼。
因为此谢夭一时也没在意,从床上爬起来开了门,打了个巨大的哈欠,揉了揉眼道:“怎么了这是——”
褚裕闯进来,抓着谢夭胳膊,急切又愤恨道:“归云山庄要攻打桃花谷,是不是?”
饶是谢夭再困,听完这话也清醒了。他停了两秒钟,并不回答,反而慢悠悠地给自己倒了杯茶水,一杯凉了的茶水下肚,才转头道:“谁告诉你的?”
褚裕道:“没人告诉我。我自己看见的。”
“怎么说?”谢夭挑了下眉。
褚裕道:“桃花谷外来了不少门派驻扎,这次不是暗桩,是光明正大地带着自家门派的大旗,桃花谷外旗子迎风招展……”
他恶狠狠道,“不知道,还以为桃花谷在开什么武林大会。”
谢夭正色道:“什么时候?”
褚裕道:“就早上。我出去练剑的时候看见的。”
说是练剑,其实他是打算偷溜出谷赶集,起了个大早,刚到桃花谷外就看见外面灯火通明,乌压压的全是人影,穿着统一的衣服,空地上树立着他认得或者不认得的旗帜。
谢夭回谷的时候也实在是巧,在他离开之后,就陆陆续续有门派赶来驻扎,先是距离桃花谷较近的几个,接着便是陨日堡,半夜到达,鸡叫之时,两仪观一群道士甩着拂尘到达。
桃花谷外整整热闹了一夜,灯笼也亮了一夜。
谢夭闭了一下眼睛,道:“归云山庄到了吗?”
褚裕想了一下,道:“归云山庄没有。但是这一次肯定还是归云山庄带头,不然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多门派来。”
怀竹月说归云山庄还有两日,但两日也只是预估的日子,赶路的事情说不准。如今其他门派都已经到了,归云山庄怕是也快了,必定用不了两日。
谢夭长长地叹一口气。时间不等人。
褚裕道:“我说对了是不是?”
谢夭点点头。
褚裕又道:“你们是不是早就知道了?你、芳落姑姑、还有问鹤先生,你们都知道……就我不知道。”
褚裕很有自己作为一个桃花谷人的自觉,更何况这对上的是归云山庄,归云山庄里还有自己仇人之子。
但这群人竟然一直瞒着他不让他知道,亏他前几日还想回归云山庄。
谢夭看他委屈的样子,笑着拍了下他脑袋,道:“知道那么多干什么?你还小。更何况,知道这么多徒增烦恼,我还巴不得不知道。”
褚裕道:“我跟你又不一样。”
褚裕一转头,看见李长安床上空空如也,道:“李长安呢?”
这个敏感的节点,李长安一举一动都可能影响整个局势走向,桃花谷外刚来了大批人马,李长安就不见了踪影。
今管褚裕才十五岁,已经发觉这其中的关窍,立刻紧张起来,道:“他人呢?”
谢夭无所谓地摇摇头,道:“练剑去了吧。”
褚裕眉头皱着,心道,怎么这个时候谢夭还笑得出来?
李长安可是把桃花谷的布防摸得清清楚楚,如果这时候反水,桃花谷的情况会更不利。
他还想说什么,就见谢夭整了整衣摆,淡然道:“趁着他不在,你去通知他们,来一趟落花宫。”
褚裕道:“谁们?”
“全部。”谢夭道,“落花宫多年用不了一次,如今也该用一次了。”
落花宫内头一次聚了这么多人,芳落长老四护法,几乎能在桃花谷里说上话的人都来了。
屋内气氛有点紧绷,毕竟这次不是捕风捉影的消息,而是实实在在的大军,就驻扎在桃花谷外。不仅他们看到了,外面桃花村的百姓也看到了,一时间人心惶惶,都在传是不是要打仗。
恶长老唉声叹气地转了三圈,从进门开始就在念叨如何是好,谢夭看他转悠看得头疼,沉声道:“长老,你歇一歇罢。”
恶长老一屁股坐下。芳落站在恶长老身侧,脸色很沉,但还算平静,她肩膀上那只鸟也很会审时度势,进屋之后再没开口说过一句屁话,安静地像个死鸡。
谢夭忍不住想去逗那只鸟,道:“怎么回事?就连你也不说话了?”
那只鸟咕咕两声,道:“恭喜发财。”
一句话把谢夭听笑了,道:“唉,芳落你这鸟,也说不上是好与不好……”
芳落面无表情地把肩膀上那只死鸟的嘴捂了,开口,声音依然沉静,道:“人数相差太悬殊了。”
谢夭道:“我知道。”
芳落抬眼,道:“你知道什么?你知道你一人面对多少兵马?”
芳落平时说话很讲分寸,一些玩笑话都是在私下说,但此时是在大堂之上,下面乌泱泱的站的都是人,可见芳落这次真的生气。
下面有人道:“谷主英明神武,以一当十、以一当百都不是问题!”
芳落瞪那人一眼,道:“你知道什么!”
下面的人只知道谢夭需要常常吃药,不清楚谢夭不能动武。如果现在谢夭告诉他们,他实际上内力虚浮,动一次内力少活几年,都不会有人信。
毕竟在他们心里,谢夭武功盖世,当属天下第一。
“这可把我问住了,具体数字我还真不知道。”谢夭站起来,转了两圈,道:“总而言之,现在先把外面桃花村的百姓撤进谷里。他们只有一条路下来,和我们正面对上,必定是在桃花村。”
“谷内留一定的护卫守住百姓,”他一转头,道:“芳落,到时你留下来。”
芳落沉默两秒,垂下眸子,道了一声“好”。
“长老,你带着四护法加紧练兵,到时围着桃花村,做个口袋出来。”谢夭想了想又道,“但是,仅是埋伏,到时没有我的指令,不要轻举妄动。”
他转头,一双平静的眸子看向台下众人,正色道:“一支箭也不要放,一个人也不要杀。”
此话一出,整个落花宫都是一静。
芳落和恶长老同时抬起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谢夭。下面的人更是满腹疑问,敌人都已经杀至门前,这时候谷主还让他们不要杀人,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这不是纯纯欺负人吗?
谢夭道:“我知道你们想问什么,我也知道你们想说什么。”
“只有这一件事,我不想解释,也不会解释。”
谢夭冷冷抬起眼睛,那眼神看得人遍体生寒。兴许是这段日子谢夭隐藏身份,在李长安身边笑笑闹闹,他们都忘了这位是如何上位的,上位之后又是如何清算残党。
这位认真起来的时候是个不折不扣的大魔头,要杀的人,抬手即人头落地。
谢夭淡淡道:“我说的话,照办就是了。”
恶长老拱手,连连点了三下头,道:“好。好。但凭谷主吩咐。”
这其中,只有站在人群角落里的江问鹤知道为何,他叹了一口气,心道李长安夹在中间,你谢夭又何尝不是夹在中间?
世间又安得两全法?他也没继续听,悄悄从前门出去了。
接着便是忙忙碌碌地安顿桃花村村民,桃花村村民不算多,但还是从早上一直忙到晚上。谢夭站在桃花谷的岗哨上,望着下面带着大包小包东西的、搬进谷里的村民。
村民们不认识他,也不知道他就是谷主,只觉得岗哨上那个人生得好看,对上视线上,还会看到那个好看的公子对着他们温和地点头致意。
褚裕这时爬上岗哨,站在谢夭身边,浑身似乎有憋不住的火。
谢夭点点下面的人,对褚裕道:“到时候你留在谷内,替我守着他们。我相信你的剑术。”
褚裕气道:“你只是不想让我去前线吧。”
谢夭摇摇头道:“桃花村的百姓可比去打架重要多了,我这是信得过你。”
褚裕哼了一声道:“鬼才相信你说的话。”
见褚裕还是很生气,谢夭笑道:“还没找见他?”
“我全桃花谷搜了一遍,上上下下都没有。”褚裕骂道:“我就说他跑了!李长安肯定不是什么好人!”
谢夭笑起来,道:“他肯定没撂挑子。”
褚裕斜眼看他:“你怎么知道?”
谢夭道:“因为我了解他呀。”
李长安是他亲手养大的,他知道李长安的个性。他这个时候百分百相信李长安,但是他也茫茫中意识到,这之后,他和李长安恐怕很难再见了。
谢夭心里其实很清楚,桃花仙的身份一旦公布于世,他和李长安就再难同路。
从怀竹月到达桃花谷那个午夜开始,无论是月下饮酒,林中对剑,都是自欺欺人地相安无事而已。
可是,他们甚至没有一个好好的道别。谢夭又觉得是自己奢求太多,他俩这种情况,还想要什么告别?战场上兵戈相见的道别够不够?平平淡淡已经够好了。
他仰头望着头顶一轮夕阳,在心底暗自琢磨道:“你那天晚上究竟说了什么呢?”
褚裕只看见谢夭表情顿了一下,又低头笑起来。
谢夭才发现,李长安大抵是跟他告别过了。
他那天晚上说的是:
“谢桃花,我不怨你……就此别过。”
但谢夭不知道的是,他漏了中间的一句。
那一句是——
我很高兴你骗我。
第046章 诘问(二)
宋明赫到达桃花谷外时正是太阳最烈的下午, 太阳当头,所见之处皆是黄沙漫漫。在这黄沙之上,人来人往, 或打桩或练剑, 旗帜迎风招展, 可谓是热火朝天。
他不由得想起七年前,那时他壮志凌云, 正欲用桃花谷一战一展宏图,如今他不世出多年, 已是江湖前辈。两次景象虽相同, 心境却大不同了。
他们动作很快, 不过多时已经搭好了帐篷。宋明赫掀开帐篷进去, 几个大门派掌门也自动跟着他进了帐篷, 他走进帐篷时看了怀竹月一眼,怀竹月也不情不愿地跟着进了屋。
一行人还未来得及说话,只听得外面众人惊呼声阵阵,接着便是头顶帐篷被人细细簌簌声。听这个声音,竟是有人施展轻功一路踩着帐篷过来。
青天外日,外面还有这么多的人, 竟都没有拦住。众人心里惊愕, 此人轻功之高超,可想而知。
就在众人仍在反应之际, 说时迟那时快, 宋明赫已经反手拔了剑,似是随手一挥, 手中剑已经朝帐篷顶上飞去,呲啦一声, 帐篷顶布被剑割开,日光猛泄,照得众人都睁不开眼。
谁也不曾想,千仞剑的控剑术也如此了得。说起来上面这位也真是倒霉,正巧站在了一群掌门头上。这其中哪一个拉出来不是能以一敌众的?
就在此时,宋明赫的剑又出现在众人眼前,而这把千仞剑佩戴多年的佩剑,是被另一个人安安稳稳握着的。
这个人,便是李长安。
李长安手握两把剑,一手青云,一手千仞,千仞出鞘,青云在鞘,从帐篷上一跃而下,落至中央空地。衣角翩飞,尘土飞扬,太阳正从上面那个破洞照耀下来。
宋明赫讶异道:“长安?”
众人心中大惊,宋明赫那一极具气势剑不仅没有伤了李长安,李长安反而稳稳地接住了,又如此从容地拿着两把剑出现在众人眼前。越是排名靠前的剑客,剑越是重要,越是不能让别人碰的。
更何况宋明赫归云山庄庄主这番地位?
一时间眼珠在两人中间乱撇,都要看庄主和少庄主之间如何收场。
李长安淡漠抬眼扫了一下众人,冲宋明赫拱手行礼道:“师伯。”他又把剑横于身前,道:“您的剑。”
宋明赫走下台,拿回自己的剑,收件入鞘,才诘问道:“你怎么回事?”
李长安道:“我刚从桃花谷出来,怕引起不必要的误会,只能出此下策,偷偷潜回。”
这其中误会,在场众人都很清楚。当年桃花谷一战由归云山庄挑起,后来众门派死伤惨重,由是都怀疑归云山庄通敌。众掌门无一不汗颜,毕竟当年他们每个人都是施压一方。
严千象捋捋胡子,呵呵笑道:“哪有什么误会。”
又一人道:“就是。倒是不知长安少侠此时前往桃花谷,去做了什么?”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李长安淡淡道:“师伯,已按照您的吩咐,桃花谷一应守备都已探查清楚。”
帐篷内众人都是一脸了然之色,在心中暗暗道归云山庄果然思虑周全,只有那站在最前面的三位掌门表情有些异样,由怀竹月一事他们知道,李长安前往桃花谷宋明赫是不知情的。
这一番话,无疑把宋明赫架到了半空,在这么多人面前,宋明赫一不好发作二不好追究。
宋明赫一笑,道:“辛苦长安了。等之后,我们再细细商讨。”
李长安提着青云站到角落处,并没有刻意和怀竹月站在一起,而是隔开人群站着,但经过之时,和怀竹月对视了一眼。那一眼,两个人便都已经懂了。
帐篷里并没有说什么排兵布阵,桃花谷易守难攻,只有一条路能够进去,什么阵法都无法布置,也施展不开。毫无疑问,两方碰面的地方只有一处,就是桃花村。
但这些坐惯了高椅的门派掌门并不慌张。
阎鸿昌道:“不必担心,七年前的事情不会再重来一遍了。明日,就是击溃桃花谷之日。”
严千象笑道:“有何担心?有天下第一大派陨日堡,有第一剑宗归云山庄,更有宋庄主、长安少侠这样的高手坐镇。”
“光是人数就赢了!”下面有人笑道,“再说了,桃花仙也死了,他们最大的底牌死在了望城,桃花谷,不足为惧!”
帐篷内众人都笑起来,个个可谓是志得意满,势在必得。
听完“桃花仙已死”的论调,严千象、阎鸿昌两人也在笑,但笑得有些阴寒,让人摸不清是什么意思。
李长安隐没在人群,淡淡地勾起唇角。
等人都走了,李长安和怀竹月仍然站在原地,宋明赫背手站着,仰头看着天光,面容沉静,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三人沉默地过分,良久,宋明赫闭了一下眼睛,道:“……长安。”
李长安立刻拱手道:“师伯,我想领兵。”
怀竹月讶异地看向李长安,一时间不知道李长安说要“领兵”是什么意思。但很快她便懂了,如果想稳住局势,就必须能够到前线,手里还需要几个能够以供差遣的人。
这点怀竹月知道,宋明赫不可能不知道。宋明赫道:“为什么?”
“谢白衣曾带队在此,之后再也没回去。”李长安停顿了一下,道:“……我梦当年景象梦了七年。”
气氛更加沉默了,每次说到谢白衣的死,都是这个气氛。
宋明赫道:“可你并不赞成攻打桃花谷。”
李长安点头道:“是。桃花谷内确实守备薄弱,甚至有许多无辜村民,如果攻打,必会误伤。”
宋明赫沉沉看向他,一双眼睛锐利地像是能把人看透,道:“那又为何想要领兵亲手去攻?”
如今也只有那一个理由能让宋明赫相信,李长安抬起眼睛道:“因为我怀疑桃花仙没死。”
宋明赫一顿,语气更加严肃起来:“什么?”
李长安把自己的怀疑说了一遍。
这是个不可辩驳的理由,归云山庄里任何一个人都想杀了桃花仙,李长安尤其。宋明赫满是细纹的眼睛盯了李长安一会儿,道:“好吧。那就你领一队,切记注意安全。”
李长安道:“是。”
“青云……不要再易主了。”在他走出门时,宋明赫长叹一声道。
李长安脚步顿了一下,没回头,径直出了门。
—
那是阴历十五,桃花谷内月亮正圆。谢夭半躺在杏馆的摇椅上,闭着眼,一只手按着自己太阳穴,江问鹤站在他身后,往他脑袋上扎针,下手又快又准,完全不犹豫。
谢夭嘶了一声,道:“我是个活人,能不能别跟扎草人似的。”
江问鹤道:“你若是不照顾点,离死人也不远了。”
谢夭笑道:“就不能盼我点好么?”
“我已经用针把你的经脉调息了最好了,运气之时的反噬会轻些。”江问鹤走到他面前,认真道:“但我还要嘱咐你几句。不要觉得运气毫无反应就觉得自己是个活蹦乱跳能随便运功的大活人了,我只是帮你暂时压住了,后续反噬一起爆发出来,够你喝一壶的。”
谢夭摆摆手道:“知道了。知道了。哪次不是够我喝一壶,不都是喝了?”
“谢白衣!”江问鹤喝道。
鬼知道这名字多少年没人喊了,冷不丁被人吼着这么一叫,谢夭半天没回过味来。他半晌才尴尬一笑,道:“突然喊这个干什么,怪不适应的……”
江问鹤道:“这次不一样!我只会跟你说一遍,最多两刻钟,两刻钟一到就必须撤下来,不然非死即疯。”
他转过身,背对着谢夭,道:“若是一个时辰之后你不到这里,我便再也不会医你。我已是黔驴技穷,医了也没用,我又何必要医?”
谢夭睁开眼睛看他,低下头一笑,道:“医者仁心,江大神医,你这心可真够黑的。”
江问鹤不说话,也不转头,仍旧站在月下,站得那是一个长身玉立,潇潇君子,冷心冷肺,石头心肠。
谢夭伸手把自己头上没拔掉的针拔了,随意放到身边的竹桌上,起身站到江问鹤身边,跟他一起仰头赏月,良久,他道:“我会在一个时辰内回来的,你可千万要医我。”
江问鹤皱着眉头转头,心道这个时候你不应该说死了得了么?一转头才发现谢夭头上的针不见了,一时间暴怒道:“我针呢?”
谢夭无辜地指了指桌子:“又没扔……好好放着呢。”
江问鹤又怒喝道:“谁让你拔的?!”
巳时,各家各派几百号人带着面罩,含着两仪观给的静心丹,穿过桃花谷上的瘴气毒雾,沿着小路进到桃花谷内。让他们惊愕的是,一路上竟然没有遇到任何抵抗。
直到走到桃花村,才算是走到一个大的空地。那村庄空空如也,也没有任何人影,安静地让人怀疑这不过是一座空谷。
众人生怕有诈,不敢再向前。村内只有落花落叶,等了许久也等不到人影,一群人等厌烦了,几百号人聚集在桃花村内,摇晃大旗,群情激愤,慷慨激昂。
有人喊道:“桃花谷是不是怕了!不敢出来了?!”
“说不定桃花谷人正胆小如鼠地缩在哪个角落里,等我们去找呢!哈哈哈哈!”
“桃花仙都已经死了,剩下的人,实在不足为惧!有什么好等的,干脆直接杀进去!”
聒噪个不停,李长安不耐烦地睁开眼睛,眉眼如霜,淡淡扫过去,一眼就看得那人胆寒。
就在这时,天空忽然无端飘落阵阵花雨,花瓣轻柔地落至众人肩头,一番美景看得人愣了心神,不只是谁大声提醒了一句,道:“小心有诈!”
话音刚落,一波裹挟着花瓣的剑气劈来,众人连忙挥动手中武器抵挡,还是睁不开眼睛,差一点点就被这远远的一剑劈得后退三步。
“我还没死呢。”远远有人声道。
花瓣落下,一清瘦人影缓缓从花雨中走出,那人一身粉红,蹬着一双白玉靴,头发半挽,头上插着一根桃花半开的桃花簪,手上提着不知从哪拾来的木枝,枝头斜斜伸出一截,那一截上开着两三朵娇小的桃花。
一番装扮,说是仙人,毫不为过。
有人吓得后退三步,屁滚尿流道:“一身红杉,桃花为剑!这!这是桃花仙!”
“望城门口通息铃!这不是在望城门口惊动一千八百只通息铃那个人吗?”
又有人惊呼:“是谢夭!”
谢夭用手里的桃花枝挽了个剑花,平静扫视众人,笑道:“听说有人在找我。”
李长安低头,不去看他,或许是不想看空荡荡的桃花村,或许是不想看……
千军万马对阵,唯独他一人。
第047章 诘问(三)
谢夭持剑一人站在千军万马对面, 坦然地迎上所有目光,这目光中有恐惧,有讶异, 有茫然, 还有些目光极沉, 似乎没有在看他,而是在看中间漂浮的烟尘。
谢夭也中间漂浮的烟尘, 心境复杂到只想感慨一句造化弄人,曾几何时他是站在对面的, 身后是穿着蓝色校服的归云山庄子弟。
大部分人表情都是惊讶又恐惧, 但转头去看两仪观和陨日堡两位掌门, 就会发现他们表情没有丝毫松动, 就像是早就料到了这一幕似的, 甚至嘴角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山庄庄主宋明赫,也是毫不惊讶,只是脸色更沉了。
站在最角落处的怀竹月,见到谢夭走出花瓣的那一刻,捂住嘴巴,差点惊呼出声, 而后又感到一股悲伤, 心道为什么。如果谢夭真是谢白衣,为什么会成为武功尽失, 又为什么会成为桃花谷谷主?
归云山庄那位少庄主, 跟这位谢夭最熟的人,也没有反应。没有惊讶, 没有愤怒,只是平静地看着这一切。
关子轩不放心他, 特地走到他身边,道:“李师兄。”
李长安很久之后淡淡地“嗯”了一声。
关子轩想了想道:“师兄,你……早就知道么?”
李长安又沉默了一会儿,否认道:“我不知道。”
关子轩心想也是,如果长安师兄知道,必定手刃之,不可能留到现在。但是他如果不知道,为什么会是这副表情?
“桃花仙,这么说望城种种,都是你的手笔?!”有人怒斥道。
“是。”谢夭道,淡淡抬眼,“哦,上次带了面具,你们认不出我。但我见诸位倒是很眼熟,其中不少都在华光庙见过。”
不提还好,他一提,又让人想起华光庙内与桃花仙第一次对峙,心中又惊又惧。
就听得谢夭笑道:“当时我在墙上打了四个大字,如今我还要问,桃花谷,又究竟何罪之有?”
那人怒骂道:“桃花谷作恶多端,为江湖第一大魔教,此乃公认的事实?又何须你来问桃花谷何罪之有?你身为桃花谷谷主,你不清楚么?!”
“哦,桃花谷之前是做了不少恶事,但七年前已经被屠过一次,还要如何?”谢夭道。
大汉又道:“七年前我忠义堂在此伤亡惨重,此仇又是你一句‘屠过一次’就能过得去的!”
“可我若说,七年前惹得众门伤亡惨重的,非我桃花谷人呢?”谢夭抬眼,眼神锐利如箭,又一笑,缓缓道,“说不定设伏之人,就在你们众人中间。”
众人都是倒吸一口凉气,一时间疑心四起,左看右看。两仪观严千象咳了一声道:“何必听一个诡道胡言乱语!”他又转过头,望向宋明赫,拱手道:“庄主……”
宋明赫抬手打断他的话,直直望向谢夭,道:“我师弟死在你手么?”
这个问题他曾问过,但如今在众人面前问出,又有别样的意思。
“不是。”谢夭说完,顿了一顿,叹口气道:“但谢白衣他确实……已经死了,我们找到他时已经咽气了。”
宋明赫大笑起来,笑得让人摸不着头脑,笑完,他沉沉道:“好好好,那今日,你也要死。”
阎鸿昌此时振臂高呼:“陨日堡弟子听令,杀了桃花仙!”
“杀了桃花仙!”
几百号人同时高呼,声音如山崩海啸,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声音高得连在藏着谷内深处的百姓都听得到。光听那声音,当以为这桃花仙是多么穷凶极恶之徒。
一老人怀里还抱着自己的孙儿,用苍老的手捂住那小孩子的耳朵,抬起浑浊的眼睛望向芳落,道:“外面要杀的,可是我们谷主么……?”
芳落勉强勾起唇角一笑,点头道:“是。”
老人缓缓道:“桃花仙……桃花仙可什么都没做,把我们逼至谷内的,是山匪祸乱,是徭役赋税,还有那宗门大家的压榨,可为什么?为什么……”
芳落也抬起眼睛,望向桃花村的方向,道:“是啊,为什么?”
坐在旁边的褚裕再也听不下去,恶狠狠地呸了一声,拎起旁边的剑,冲出门去,芳落捉住他肩膀,但褚裕功夫进步不少,像一条滑溜的鱼。
芳落喊道:“褚裕,你去哪!”
“我去杀人!”褚裕不回头,飞快消失在芳落视野里。
桃花村那边厮杀声漫天,到处都是兵刃撞击声,不知道哪一家使了阴招,在兵器上涂了火油,又放了火,桃花村里本就堆垛着许多稻草,遇火立刻烧起来。
火光冲天,杀气也冲天。
李长安并不带队冲入混战,而是迂回绕后,想要先跟怀竹月回合,但走到一半就被熊熊燃烧的烈火挡住了去路,甚至还有人敌我不分地冲他们砍杀过来。
李长安只能暂时蛰伏不动,观察起场上众多门派动向。其他门派都是小门派,带的人数也不多,松松散散,最主要的,还是陨日堡和两仪观这两派。这其中,如果说谁能主导局势走向,只有陨日堡无疑。
与此同时,他还在盯着谢夭。
刚在人群里看见谢夭,他下意识松了一口气,就听见身边关子轩猛然一拍大腿,道:“不对!”
李长安以为是说谢夭,下意识问道:“怎么不对?”
关子轩道:“上面不对!长安师兄,我必须要回去一趟!”话还没说完,关子轩就站起来,十万火急地往桃花谷出口冲去。
“你……”见关子轩已经跑远,李长安把想说的话咽回去,转回头盯着谢夭,却已经被重重叠叠的人影挡住,寻不到了。
谢夭此时已经被宋明赫近了身。
宋明赫说完那句话就纵身飞来,在空中就变换姿势,带着他的剑重重一劈,斩出了千斤的气势。谢夭抬手抵挡,一时间被震得虎口发麻,就连桃花枝上桃花也落了三瓣。
谢夭心道,师兄闭关几年,功力确实精进不少。与之相比,他可比之前退步太多了。
宋明赫也感知到桃花仙功力不可小觑,但那股内息让人觉得奇怪,如果不是深厚的内力无法挡住他那一剑,但他总觉得桃花仙的内力浮于表面。
他虽疑惑,动作却毫不停留,又是一剑过去,谢夭手腕翻转反手压下那一剑,又转着手腕拨着宋明赫的剑前刺。
如此几个回合下来,百招已过,宋明赫已来不及疑惑了。他探不出桃花仙内功究竟如何,但已知道桃花仙用剑绝非凡夫俗子。剑势凌冽又潇洒多情,灵活多变让人捉摸不透。
谢夭用的还多是归云山庄的剑招,可灵活到却让宋明赫猜不透他要从哪里出剑,又出什么剑。
宋明赫几乎下意识回想到归云山庄的校场,明明练得都是同一套剑谱,明明修得都是同一套内功,明明都是一个师父,他还入门早上许多……为什么,为什么总是打不过。
为什么总是听见那一声“承让”,他听了许多年,他听够了。
而这剑招,还是桃花仙在归云山庄时学来的,新仇加上旧恨,这更让宋明赫怒火中烧。
“桃花仙!”宋明赫用剑指着他,怒喝道:“我归云山庄以诚待你,你有何颜面用我归云山庄的剑!”
“我有何颜面用归云山庄的剑?”谢夭冷冷道,“我只会归云山庄的剑。”
说罢,一个闪身,闪至宋明赫身前,剑气倾斜而下,宋明赫挥剑抵挡,但面对那如雷的剑气还是一个踉跄,谢夭仍紧追不放,桃花枝头就指着宋明赫胸口。
在即将刺入的那一刹那,谢夭眼睛忽然睁大,道:“不、不对。”
排山倒海般的头疼呼啸而来,谢夭睁着迷蒙的眼睛,眼睁睁看着桃花枝枝头的桃花枯了一朵,变成灰烬飘下来。一刻钟了,反噬来了。
桃花枝偏了一寸,从宋明赫身侧滑过,谢夭心悸又庆幸地收回桃花枝,喘息着急速后撤。
这时一柄飞刀从天而降,随之而来的还有阎鸿昌的一声“宋庄主,我来助你!”
谢夭这时候本就五感不灵,阎鸿昌又来得突然,谢夭一时不查,后背结结实实被砍了两刀,顿时皮开肉绽,鲜血直流,疼得谢夭怎么呼吸都忘了。
伴随着这股疼,一股心火从心底烧起,多年来冰蚕喂出来的寒冰体质竟然压制不住,满脑子只有杀人二字,甚至想不管不顾地挥霍内力,知道力竭而死。
“你他娘的能不能清醒点,”谢夭喘息着对自己说,“疯了可太难看了。”
宋明赫又提剑赶来,谢夭被两大门派掌门包夹,带着身上的伤,压制着心火跟他们过了三招。他知道自己支撑不了太久,面对的又是自己的师兄,他害怕误伤,过了三招之后就施展轻功后撤。
阎鸿昌正要再追,却听得宋明赫道:“不对。”
阎鸿昌回头道:“宋庄主,怎么了?”
“他更强了,杀意更烈。”宋明赫抬眼道,“但内息有反噬之意,他快要走火入魔了。”
谢夭冷着脸拨开挡路的人群,有好多次剑都抬起来了,沉沦几次又清醒几次,才没把人捅了个对穿。一般人被这样的痛苦折磨好多年,早就变成了一个喜怒无常的疯子,如今谢夭站在走火入魔的边缘,却还能勉强控制神智。
头疼地快要炸了,无数碎片在他脑中划过,他对周遭的感知变得模糊且抽离,潜意识里反反复复的浮沉的只有一个信念,也是拽住他神智的一根弦——不要伤人。
他要干什么来着?对,他要命令藏着暗处的人放烟。那烟是特制的,江问鹤在里面加了料,有毒。
这时,有人从身后贴紧。这时他背后被阎鸿昌砍的伤口的血都没止住,吃一堑长一智,他下意识拎起剑回身劈去,冷冷道:“滚。”
让他没想到的是,他这一剑劈中了人。鲜血喷涌,染红了他的剑。谢夭瞳孔剧烈抖了一下。
对面,怀竹月握着桃花枝,喘息着笑道:“……谢公子。”
怀竹月肩膀被砍伤,血水顺着她娇小的身体往下流,她顶着剑往前走,每走一步伤口便更深,虽不致命,但足够触目惊心:“谢公子,发生了什么么?你怎么会是桃花仙。”
谢夭眼前黑了半刻,把剑收回,闭着眼睛稳了下心神,用仅剩最后一点的理智道:“怀姑娘,你快走。”
他踉踉跄跄地转身,嘴角忽然流出一道血,谢夭又晃了晃脑袋,断断续续地说着什么:“我可能……我怕我自己……”
怀竹月不依不饶地跟上来,用一只手抓住他衣服下摆:“你怕什么?你让我走哪去?你不是谢家二公子么,为什么变成了桃花仙?你说过下次见面教我吹叶子,你还记得么?”
谢夭刚开始还能听见她说话,后来什么都听不清了,耳边只剩下嗡嗡的杂音,眼前一片血红,分不清是新鲜的血还是七年前的血,他转身劈剑,喝道:“我让你走啊!”
怀竹月手还没收回来,下意识蜷缩起手指,茫然地看着谢夭,在他们中间缓缓飘下的,是被砍掉的衣服布料。
望着怀竹月已经红了的眼睛,谢夭捂住脸,心神已经在溃散边缘了,道:“我……怀姑娘,对不起……”
“就最后一个问题,你是不是……”怀竹月瞪着他道。
但她说到一半,忽然没了声音。
是不是什么呢?是不是谢白衣?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如今刀剑相向,两军对垒,誓要拼出个你死我活之际,是不是重要么?
这时,谢夭听见了弓箭的破风声。但战场嘈杂,他耳力这时又不好,听到时已经迟了。
睁开眼时,只感觉到一股温热的液体喷洒到自己眼皮之上,他茫然地眨了下眼睛,终于看清了,眼前,怀竹月双臂大张地站在他面前,被一根充斥着血迹的带着他们桃花谷印记的弓箭,扎穿了心脏。
谢夭觉得整个桃花谷都安静了下来,再没有其他声音了。
良久,谢夭听见了自己怒吼:“谁放的箭?!”
“谢……谢师兄……”怀竹月想伸出手去碰一下谢夭,但还是力竭道了下去,她慢慢道:“是你么?”
谢夭怔愣一下,反应过来后,没有丝毫犹豫立刻道:“是我。小师妹,是我。我带你去看江问鹤,他肯定可以救你的……没事的,相信师兄……”
谢夭蹲下来抱住她,怀竹月努力伸出手想去触碰谢夭的脸,断断续续道:“师兄,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下次,再教我……吹叶子吧。”
谢夭忽然能听见声音了。
“怀师姑!”怀竹月所带的那些小弟子尖叫着,怒吼着,排山倒海般朝他奔涌而来。
“桃花仙,你还有什么可说?!我这就杀了你为怀师姑偿命!”
“为归云山庄死去的千千万万弟子偿命!”
谢夭被击了个魂飞魄散,疯了似的笑着,站起来,在余光里忽然看见了李长安。
李长安手里提着剑,站在不远处。
两人距离不过几十步,谢夭却觉得那么远又那么近,远得好像隔了一层迷蒙的雾,隔了无数个充斥着梦魇的梦境,近得又好像拿着利刃被捅进了身体,从此之后,再也无所遁形了。
第048章 诘问(四)
桃花谷外几乎所有暗桩都空了, 都下了桃花谷,满眼都是黄沙,隐隐约约能听见桃花谷里传来的厮杀声, 除此之外, 再没有其他声音了。
宋川宋溪两个小孩子缩在帐篷里, 探出一个头,好奇又害怕地朝外张望。
归云山庄里相熟的师兄师姐都走了, 他俩也已经习惯了跟着宋明赫,所以这次也跟到了桃花谷。但宋明赫肯定不会让跟着下桃花谷的, 还安排了几个人看着他俩。
听着下面的武器撞击声, 宋川不由得心驰神往, 拎起了剑, 趁着门口的守卫不注意, 就要偷偷从钻出门。
宋溪忙拉住他,道:“你干嘛去!”
宋川“嘘”了一声,压低声音道:“自然是进谷。听说这次来的人比七年前还要多,我想去看看。”
宋溪道:“你不要命啦?”
“你就不想看吗?你不想看你非得跟着过来干嘛?”宋川瞥一眼她,见她不说话,道, “算了, 你不去我自己去。”
宋溪连忙道:“等下我,我也要去。”
两个小不点从屋子里钻出来, 刚走没几步, 就看见一个人影远远朝他们走来,宋溪拉住横冲直撞的哥哥, 拽到一块大石头后面,道:“小心, 有人来了。”
那人身量不是很高,最起码没有他们子轩师兄高,脸也很稚嫩,看年纪不过十五六岁。等走近了才发现,这人竟然是跟在谢夭身边的那个书童!
即便是相熟的人,他们也不敢贸然过去,因为现在的褚裕看上去很奇怪。
褚裕拎着剑,在路中间大笑起来,笑完,看着那个石头的方向,缓缓道:“还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躲什么啊?不认识我了么?”
那笑声刺耳又恐怖,像是癫狂之人才会发出的笑,宋川和宋溪一个激灵,又往里躲了点,扶着石头,企图把自己身体完全藏进去。但下一瞬,石头在他俩手中裂成了两半。
两个人瞬间尖叫起来,这时阴影落下,还处在惊吓中的两人连叫都叫不出来了,而是缓缓抬头。
正对上褚裕的脸。
褚裕一脚踩在石头上,低头看向他们,笑道:“叫什么?还记得我么?”
宋川宋溪互相紧紧抓住对方的手,浑身在抖,抬头,眼睛一眨都不敢眨。但这个时候看褚裕,倒是觉得他正常了许多,也就是脸色很冷。
宋溪挤出来一个笑,道:“哥……哥哥。”
褚裕抹了一把宋溪的脸,宋溪闭眼唔了一声。
褚裕望着两人一笑,道:“笑得比哭还难看。吃糖吗?”
只见褚裕不知道从哪掏出两块黄糖,是那种最普通也最老旧的糖果。这种情况下褚裕给的东西最好还是不要吃,宋川和宋溪交换了一下眼神,宋川道:“哥哥……这糖是什么糖?”
“怕我毒你们?”褚裕咧嘴一笑,露出唇边的尖尖的犬牙,“这我爹娘留给我的。我记得我就是吃着黄糖,被大人们压在身下的。”
那时候糖的味道和血腥气一起钻进鼻孔里,甜腻腥臭地让人想吐。
宋川和宋溪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也不敢去问,很明显褚裕也不想解释。两只小手小心翼翼地从他手心里拿起糖果,剥开糖纸,犹豫再三,褚裕坐在石头上,托着脸静静看着他们,两人一闭眼,把糖塞进了嘴里。
确实是糖,甜丝丝的,没毒。
褚裕眯着眼道:“甜么?”
两个小孩齐齐点头,道:“甜。”
褚裕也点点头,只是看着他们两个吃糖,糖浆的味道钻进他鼻子里,他觉得缺了点什么,对,缺了点血的味道。
宋溪见褚裕眼神空茫,小心翼翼道:“哥哥,你怎么会在这里?”
褚裕并不回答,只道:“吃完了么?”
宋川宋溪心头一紧,他俩不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应该是吃完还是应该没吃完,黄糖在卡在口腔里,一动不敢动地看着褚裕。
褚裕站起来,从旁边拿起剑,挥起来,慢慢道:“吃完了,我就送你们……”
宋川宋溪看着剑扬起,巨大的阴影落在脸上,身体已经僵住了,眼睛却瞪得很大,眼泪不停地流。
褚裕仿佛看不见眼前这两个小孩子,他只看见了自己身上成堆的尸体,看见白刀子插进大人的尸体,又在触及他皮肤之前停住,变成红刀子出去。
那是他的爷爷,他的父母,他的叔父……
“褚裕!”一声惊呼响起。
褚裕如梦方醒,像溺水的人忽然得以呼吸,他望着剑,又望着自己眼前两个抱在一起小孩子,忽然释怀地笑起来,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狂。
他没有回头去看,也知道来人是谁,道:“关子轩,你来得真是时候!”
关子轩生怕激怒了他,连剑都不拿,一步步慢慢靠近他,道:“别这样,好吗?你先冷静一下。”
褚裕道:“我特别冷静。”
关子轩道:“你会后悔的。”
褚裕用剑指着宋川和宋溪,回头瞪着关子轩,厉声道:“他们可曾后悔过?”
宋川宋溪被那剑指得一抖,抱在一起哭起来,哭声越来越大。
褚裕吼道:“别他娘的哭了!烦死了!我都没哭,你们有什么好哭的!”
听他这样说,关子轩心中像堵了一块大石头,他只恨自己并不是褚裕,不能感同身受褚裕的痛苦。
他只能尽可能让褚裕冷静,先把宋川宋溪从剑下救下来。关子轩闭上眼睛,道:“你听我说,先把剑放下,你还要学归云山庄的剑术呢,你忘了吗?”
不提归云山庄还好,一提归云山庄,褚裕心里更是一番无名火起,运功提气,剑和人已经冲了出去,讥讽道:“你还好意思提归云山庄。桃花谷,公子,都是拜归云山庄所赐。”
两人对起剑来。而另一边,桃花谷内,也是剑光阵阵。
李长安的剑又快又猛,所到之处全都成了霜。这次没有任何相让,丹田急转,内功爆发到了极致,几乎每一招都是杀招,都是冲着谢夭咽喉而去。
谢夭也不再隐藏自己的功力。桃花枝对上青云,两柄名剑碰撞在一起的爆发力超乎常人想象,剑气肆虐至极,旁人几乎不能近身。
若是之前,两人爆发出这样的实力在桃林对剑,能把整个桃林都掀翻。
也是在这时,众人才知道了这两人的真正实力。
“李长安……”谢夭叫他。
李长安此时听不见任何话,他也不想听谢夭说任何话。说什么有用吗?他小师姑死了,死在他眼前,死在桃花谷手里。
明明不久前还在一起赏月看花,明明不久前还来信说让他快走,他在进入桃花谷之前,还跟怀竹月商量了战术,可笑的是,怀竹月死在了他想守护的桃花谷手下。
他小师姑死了。
那个总是和谢白衣一起带着他玩,看着他笑,给他做青竹饭,在他做噩梦的时候陪在他身边的小师姑,再也不在了。
李长安眼角毫无征兆地落了泪,谢夭看得呼吸一紧,停下手想给他擦。但李长安仿佛无知无觉,霜寒内力在剑上凝聚,就连青云都因承载不了这股内力而微微震颤。
接着直指谢夭胸口。
谢夭向右侧闪去,但躲闪不及,仍旧被这一剑伤了心口,所幸偏了一点,并未伤及心脏。
但这一剑上蕴含的无边杀意威力巨大,他连退了好几步,桃花枝撑地勉强站定,捂住心口,呕出一口血。
李长安本来还想走过去,看见那一口血,忽然在原地站住了。
谢夭后来才发现没必要捂伤口,因为血刚一流出来就被冻住了,他呸呸把嘴里的血吐干净,抬眼看向李长安,道:“李长安。”
两人剑气卷起的风尘逐渐平息,众人才能看清两人的情景。只见两人相隔数米站着,桃花仙受了伤,弯着腰虚弱地笑,李长安面沉似水,站在他对面。
严千象被几个人缠住,一时间脱不开身,只能大吼道:“李少侠,他受伤了!趁现在杀了他!”
阎鸿昌也附和道:“李少侠!你苦苦追寻桃花仙多年,为的不就是这一刻吗?!”
两人喊话时,隐隐约约能听见一丝兴奋。不知是谁又喊了一句:“你还记得谢白衣吗?”
宋明赫也喊道:“长安!”
谢夭这时候的眼睛实在看不太清,被血水糊住了,他只能看见李长安一步步朝他走过来。
李长安走到他身前,抬起了剑。
熟悉的冷兵器的冰凉滑腻的触感却没有传来,谢夭这时听见了李长安的问话。
抬眼,只见李长安用剑指着他,但并没上前,而是隔着一段距离看他。
李长安道:“谢夭,你是桃花仙么?”
谢夭垂眸看向染上血迹的青云剑,苦笑一下,抬起眼睛,道:“……是。”
李长安盯着他,剑并没有放下,沉默良久后,用格外轻的声音道:“你说你不是,我就会相信。”
心狠狠地颤了一下,谢夭道:“你既问了我,我就不会骗你。”
李长安一笑,道:“好。第二个问题,谢白衣是你杀的么?”
谢夭看向李长安眼睛:“不是。”
“那最后一个问题,”李长安忽然大笑起来,笑完,厉声质问道:“你为什么要对她出剑!”
谢夭痛苦地闭上眼睛,唯有这个问题,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他可以说他神志不清,他可以说他走火入魔,但桃花谷的箭矢怎么解释?
以怀竹月的身手怎么可能听不到箭声,她张开双臂的姿势是在保护谁?
李长安单手捂住脸,沉沉笑道:“谢谷主,我当真分不清,你到底哪一句话是真的,哪一句话是假的。”
谢夭睁开眼睛,看向李长安的剑。他发现李长安的剑在抖。
如若没有七年前那一场,他们会去江南看荷,会去洛阳赏花,会在无限好风光里逍遥江湖嘻笑人间,青云会安安稳稳地传入李长安之手,不必带上那么多的血;
如若没有今天这一场,他们会在桃林对剑,会在月下饮酒,会嬉笑逗弄会心照不宣,会成为最好的朋友唯一的知己,也会偶尔在喝醉了酒时超乎朋友。
但这一切都没有可能了。
阎鸿昌在远处喊道:“李少侠!你怎么了!”
李长安冷冷睁开眼睛,反手一剑劈过去,掀起阵阵尘浪:“闭嘴。”
阎鸿昌忙举起手中刀去那那一剑。
李长安走近,谢夭提起精神勉强又接了几剑,他已经完全凭着本能在出招了。混乱之中,两人跌倒在地上,谢夭感觉李长安压在自己身上,他下意识闭上眼睛。
他能感觉到青云剑的侧刃触碰到自己脖颈,但随后耳边就是扑哧一声,李长安似乎闷哼一声,青云狠狠插到他颈侧的地上。
他睁开眼睛,正对上青云明晃晃的剑刃,他从剑身的反光里看见了自己的布满血丝的眼睛。
转回头,只见李长安右肩中了箭,撑着青云支起身体,居高临下看他,眼神极沉又极深。
李长安的伤口在流血,滴到谢夭的胸口,两人的血液逐渐混在一起,再也分不清谁是谁的。
谢夭睫毛都在颤,下意识伸手想要触碰,又忽然想起变成死灰的花朵,压抑不住的内息,又收回手,道:“……对不起。”
耳边还是有人在喊。
“杀了他!”
“你为什么不杀了他!”
“你找他找了七年了!那些年的经历你忘了吗,做的噩梦你忘了吗!”
“李长安,你在做什么!你在犹豫什么!”
李长安也不知道这是真的有人在喊,还是自己的心魔,他只当作没有听见。
他感觉不到疼似的,毫不在意地把扎穿肩膀的箭头折断,扔到一边,淡淡道:“我本来以为……你,桃花仙,不是江湖传言那样的人,我本来以为桃花谷是世外桃源……”
“谢夭,谢谷主,”李长安最后深深看了他一眼,道:“你我之后,死生不同路。”
李长安撑着青云,踉踉跄跄站起来。
谢夭愣在原地,良久,他看见自己桃花枝上最后一朵桃花也化成了灰,最后一丝理智也荡然无存,双眼变得血红,心底只剩下无边的恨意。
第049章 诘问(五)
李长安提着青云, 一步步朝桃花村中心中心,在他身后,是厮杀的怒吼, 是熊熊燃烧的火焰, 在无边无际的天空之下, 明明身边那么多人,背影却看得让人觉得无边孤独。
宋明赫一个轻功落至他身边, 在他耳边吼道:“长安!”
李长安不曾转头,声音颤着, 道:“师伯, 我小师姑死了, 你知道么?”
宋明赫表情变了一下, 像是愕然, 但情绪又很快内收,李长安勾起唇角笑了,挥动青云,宋明赫被那一剑逼得不得不后撤,待站定之后,怒斥道:“李长安, 你要做什么!”
与此同时, 所有人都感受到了,自己手里武器的震颤。
有人愕然道:“怎么回事!我要拿不住剑了!”
“有大能在此渡劫吗?渡劫也不是这个渡法!哪有夺人武器的?!”
“掌门, 救我!”
严千象手里拂尘左右甩了两下, 右手手指掐了个剑诀,气沉丹田, 闭眼喝道:“定!”
“定”字一出,刚才还在严千象手里震颤不停的拂尘安静了一瞬。
所有两仪观弟子见自家掌门念起了定心咒, 立刻退回到严千象周围,都是左手持拂尘,右手掐剑诀,闭目庄严喝道:“定!”
阎鸿昌也大声喝道:“陨日堡弟子,听我号令,龙阵!”
陨日堡阵法有龙阵虎阵玄武阵几大类,龙阵是其中防御阵法,刀架住刀,人挨着人,人数越多龙阵也就越坚牢。这种情况下,龙阵当然也适用。
只见穿着红色校服的陨日堡弟子迅速聚拢,龙阵立刻成型。
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所有人都下意识停止了争斗,而是去找自己的师门。桃花谷人往左,其余门派聚拢往右,渐渐地,桃花村内分出一条泾渭分明的线。
在这条线上,独独站着李长安。
李长安脸色冷淡,沿着那条分出来的线,往前走去,他手里的青云泛出冷光,剑身仿佛遍布冷霜。他每往前走一步,手里武器的震颤就越多一分。
这时所有人都知道了,不是渡劫的大能,而是李长安!
李长安在召他们手里的剑!
所有人心里都是一惊,继而又绝望地意识到,不,不对,已经不是剑了,虽说李长安用的是剑,但召的却是所有人的武器,剑、刀、弓箭、长枪……每一样武器。
严千象掐着剑诀,尽力护住每个弟子的武器,额头挂着冷汗,远远对宋明赫道:“宋庄主,这有点不太地道了吧……大家共事一场,就算有哪些做得归云山庄不太满意,也不至于做到这个地步。”
宋明赫朝李长安吼道:“李长安,你给我停下!”
李长安仍然向前走去,仿佛已经踽踽独行许多年。
此时武器还在震颤,振动的频率逐渐拧成一股极为刺耳的声音,那是一种忽视武器主人意志的,不可违抗的强大力量。无论是剑还是刀,都在发抖,都在试图脱离主人的掌控。
宋明赫又问道:“你要背叛山庄吗?你想要站在归云山庄对立面吗!”
这时李长安手腕一转,青云发出一声清越剑鸣,桃花谷忽然起了飓风,似乎整个山谷都因为这风而发出阵阵悲鸣,李长安即是这风眼。风吹动他束起来的长发,吹动他猎猎作响的衣摆。
“师伯,你错了。我从未背叛山庄。”李长安于飓风中偏头,目光冷得吓人,也淡得吓人,“我只是站在我该站的地方而已。”
飓风旋转,先是零星几个武器脱身,接着越来越多,在风中形成一片黑影,如同蜂群。
“定!给我定!”严千象又恶狠狠掐了一遍剑诀,急得脸色发白。
“人可以死,刀不能丢!”阎鸿昌自己也没注意到,说这话时,他的佩刀已经脱手半寸了。
定心无用,龙阵被破。除了几大掌门极力压制,其他所有人的武器都被夺了,跟随着飓风绕着风眼旋转,最开始还能在成群的武器中找到哪个是自己的,但随着速度越来越快,被卷进的武器越来越多,只能看见一群黑影。
也正是在这时,风中响起了惊呼。
“那是!那是一柄剑!”
成千上百个不同形状的武器共同组成了一把巨大的剑,在半空中竖立着,剑后便是巨大的太阳,剑尖闪着寒光,直指向天空。
这是他们有生以来见到的最大的一柄剑。
仿佛是古代神话里的造物,仿佛从天地生发,古往今来没有任何一个人见过,之后也很难见到了。
李长安握着青云,却彷佛握着那柄巨大的剑的剑柄。
阎鸿昌在飓风巨大的声响中冲宋明赫吼:“这是什么剑招?”
宋明赫抬起眼睛,望向那柄巨剑,缓缓摇了摇头,道:“归云山庄没有这样的剑。这是他悟出来的剑。”
没有名字,要有名字,也只能由李长安来给这样一招起名。
这样一把剑旋在额顶,无论是谁都被吓出了一身冷汗。李长安无论持着这柄剑挥向左右哪一方,造成的破坏都是毁天灭地的,所有人都会死。
这时,李长安手腕动了。
李长安缓缓提起青云,剑身横于眼前,闭上眼睛,拇指一点点抚过剑身。那柄悬浮在空中的巨大剑刃也横过来,随着李长安抚剑的动作,一点点越来越亮,最后成为一种极致的暗红。
李长安睁开了眼睛,翻转手腕,劈了下去。
众人心惊胆战地闭眼,只听见一声巨大的闷响,大地震动,灰尘扑簌簌地砸到身上,像是整个桃花谷都塌了,睁开眼睛,只见那柄巨剑斜插在两方中间的空地上,插地极深,只露出了剑的上半身。
那些被纠集组成巨剑的武器都已经扭曲形变,变成了一堆废铁。
飓风停止,整个桃花谷安静地像经历了一场末世。
李长安闭上眼睛缓了一下,收起青云,拖着受伤的身体往外走去。
宋明赫急忙道:“长安,这一剑该由你来起名。”
李长安想起他师父的剑,站定脚步想了一下,不曾回头,遥遥道:“天地一剑。”
谢夭近距离观赏了这一剑,心中百般滋味,但他没听见李长安说的这一剑的名字。这时,他转头在人群中,看见了他派出去的藏在暗处的守卫。
桃花谷四周都设有埋伏也都配有弓箭,但从箭射来的方向,只有西南方向一队有可能。
谢夭一时间怒火冲天,冲过去一脚踹着那人胸口将人踹出几步远,又一个闪身如同鬼魅般近了身,掐着那人脖子把人举起来,嘶吼道:“我有没有说过不要放箭!你为什么要放,你为什么要对着她?”
谢夭眼珠都红了,模样凶狠又恐怖,“为什么偏偏要杀她,你杀谁都可以,对着谁都可以,偏偏是她!你让我如何自处!”
那人被掐住了脖子,喉咙里咔咔出声:“谷主……谷主……”
看着桃花仙处于癫狂边缘,几个掌门对视一眼,眨眼间已经打定了主意,齐齐往前进了一步,想要趁其不备将其抓拿,谢夭微微偏头,哼了一声,道:“当我聋了么?”
话音刚落,桃花枝已经一剑劈了过去。
那一剑威力巨大,逼得所有人往后退了一步。
以往桃花仙挥剑时都会有扑面而来的桃花瓣,但这次没有,仅仅是一阵带着无边杀意的阴风,随后他们讶异地发现,剑气所过之处,不留一点活物。
庄稼、野草、树木……他们所站的这边像是被火烧过一遍,生气被消耗殆尽,只剩下一片灰烬。
众人都是倒吸一口凉气,心道这是何等邪性的功法!但又都在心底暗暗思量,若是桃花仙早日使出这等蚕食生机的剑法,别说以一挡百,就算是千人都不在话下,又何必用那些桃花?
宋明赫忽地想起谢夭即将刺中他又收回的那一剑,心道:“故意的么?”
谢夭呵一声,眯眼看着被自己掐着脖子的人,手腕忽然发力,硬生生拧断那人的脖子,随后松手,那人便轻飘飘地从谢夭手里滑下去,场面残忍非常,看得人心惊肉跳。
宋明赫道:“桃花仙,你走火入魔了。”
“你们不一直说我是魔么?我本就是魔。”谢夭回头道,眼神又冷又疯,“再说了,我走火入魔,与你何干?”
阎鸿昌道:“是,也只有你们魔教会用这么残忍的手法!”
谢夭一个眼刀过去,阎鸿昌竟然被那一眼吓得跳了一下,正尴尬地不知如何是好,就看见谢夭冲他笑起来,笑得一脸灿烂,声音却是说不出的邪气,“再多话,连你一起杀。”
“怎么办?还要继续吗?武器没了,桃花仙又……”阵列中有人哆嗦着说道,听声音明显已经快崩溃了。
“别动!稳住心神!”阎鸿昌吐纳整理呼吸,举起一只拳头。
摇摇欲坠的人心勉强安定,但队伍已经散了。
因为李长安那惊天动地的一剑,因为桃花仙杀人不眨眼的可怕实力。
所有人都知道,已经没有再重来一次,杀掉桃花仙、占领桃花谷的可能了。想当初他们来时有多威风凛凛,这时就有多么狼狈,如同败家之犬。
这边,谢夭转过头,走到第二个人面前,掐着他脖子。那人被掐住脖子,脑袋歪在谢夭手上,脸上没有丝毫惊恐,先是面无表情地盯了谢夭一会儿,忽然咧嘴以一种格外恐怖的表情笑起来。
整个队伍都在以这种表情对谢夭笑,就连他刚刚掐下的那个,已经滚落在地上的人头,也在这样对他笑。
谢夭忽然明白了什么,只觉得有一瞬气血直冲天灵盖,想把所有人都杀了,想用血洗一遍桃花谷。
他那日连杀十七人,直到桃花枝染成一片血红。
随后,他保持着最后一点意识,往桃花谷深处走去,强撑着走到外面众人看不见的地方,力竭晕过去。
第050章 难得(一)
“还没醒么?”
这是褚裕一天内第三次来看杏馆看谢夭。
那日他与关子轩在桃花谷外一战, 褚裕练剑时间短,自然在关子轩身上讨不到什么好彩头,打完回来一看, 才发现桃花谷内所有人都已撤了, 只有谢夭所杀的十七人尸体扔在地上。
在火急火燎进谷的路上, 看见了晕在路上的谢夭。
双眼闭着,眉头紧皱, 脸色惨白,血水已经把衣服全然浸湿了。但细看起来, 浑身上下又只有背部一处外伤, 那究竟是什么, 能让一代谷主伤至如此?
江问鹤嫌弃道:“怎么又来了?我这杏馆站不下这么多人, 你知道什么叫隐居之地, 隐居是屋子里只能有一个人住,再最多有一位病人。”
褚裕抿了抿嘴唇,道:“我就来看看。”
江问鹤看他不放心的神情,哈哈笑了两声,道:“都说了我一定会医,你还怕什么?虽说谢夭回我这里已经过了一个时辰, 但医者仁心, 我还是心太善了。”
也不知何时问鹤先生也变得如此不要脸起来,褚裕瞪他一眼, 转身要走。
江问鹤这时把褚裕叫住:“等会儿, 你到现在还没告诉我,你那日出谷之后发生的事。”他略一停顿, 话锋急转:“……你杀人了?”
褚裕刚十五岁,这个年纪若在世家门派里, 是个连山都没下的年纪,更别提真刀真枪地杀人。也正因此,谢夭他们把这件事看得如此重,褚裕毕竟年纪还小,不该那么早就沾上血。
褚裕立刻反驳道:“没有!”
“那有什么不可说的。”江问鹤微笑道。
褚裕想起关子轩的脸,忽然长长地叹了口气,蔫头耷脑地走回来,一脑袋撞上杏馆的柱子。
江问鹤没忍住笑道:“怎么了这是?”
十五岁的人到底藏不住心事,尤其是褚裕这种受大人宠的,忍了三天已是极限,只听得褚裕道:“我要杀人时,被关子轩撞见了。我和他打了一架,没打赢。”
江问鹤道:“你是在遗憾自己没打赢?”
褚裕道:“……我们已不再是朋友了。”
朋友真是这个世间最珍贵的词。江问鹤听得心头巨震,良久,低头一笑。
褚裕道:“是不是江湖里都是这样的事?朋友反目、手足相残、昔日故友再见已成敌手……”
“是。”江问鹤道,微笑道,“但大部分都不是自愿的,要不怎么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呢?”
褚裕抬起眼睛问:“问鹤先生有过这样的身不由己么?”
江问鹤不知想起了什么,沉默了好一会儿,点点头,道:“有。”
褚裕又道:“那谷主有么?”
谢夭,或者说谢白衣……真是他们这群人里最为身不由己的一个了。之前如何江问鹤并不太知晓,但自七年前于鬼门关走了一趟回来,便再没为自己活过了。
但这毕竟是谢夭私事,江问鹤不好多说,只笑道:“等你家谷主醒了,你自己问他。”
谢夭昏了整整七日。
醒来时正是晚上,一睁眼便看见了草屋窗外的璀璨星星。旁边放着装药的瓶瓶罐罐,满鼻子都是药香气。
他花了半天意识到自己没死,这是在桃花谷杏馆内,然后脑子里就只剩下一个想法了。
见谢夭醒来,江问鹤脸上并没有惊讶之色,也没立刻过来嘘寒问暖,像是笃定了他今天一定会醒,他只拉了个凳子在床边坐下,不甚在意道:“醒了?”
谢夭道:“几天了?”
江问鹤伸出手指比了个七的手势,看他一眼,道:“这七天里,桃花村村民还在谷内,但芳落和恶长老已经安排人去修缮毁坏的房屋。至于外面那些……大概是觉得征讨桃花谷没什么希望,小门小派走了不少,只有几大世家门派仍守在桃花谷外,归云山庄倒也没走。依我看,不会有下一次了。”
谢夭躺在床上道:“我想见他。”
江问鹤诡异地沉默了一下,只当谢夭刚醒了说胡话,自顾自道:“真是人心难测,当时以为桃花仙死了其他门派就会放下对桃花谷的敌意,但总有人狼子野心,桃花仙死了正好吞并桃花谷……”
江问鹤觉得自己这话十分有道理。
这个世道,就是太强也不行,太弱也不行。太强容易遭人嫉恨,被群起而攻之,太弱又容易遭人凌辱,只有和他们成为同类,才能勉强求一点保全之地。
人人都知道这不对,但世道还是如此。
谢夭却仿佛没听见似的,仍然道:“我想见他。”
江问鹤仍然当作没听见,低头自顾自理着草药,道:“有这么一遭倒也好,反正他们势必要跟你实打实打一场,不是现在就是以后……”
“我说,我想见他。”谢夭又道。
江问鹤脸色蓦地变冷,沉默一会儿,忽然把自己手里的草药甩到地上,皱眉道:“谢白衣,你疯了是不是?我是不是该给你开点疯药?”
谢夭坐起来,看着窗外的星星沉默不语。
他嘴唇仍旧没有血色,低头沉默的时候,看得让人心疼。良久,他道:“江问鹤,你说,我是不是一开始就错了?”
江问鹤道:“对!错得没边!要死就死要活就活,你既然当初选择了从归云山庄走出来,就应该当自己死透了,做不到,你当时就不该出来!”
谢夭闭上眼睛,可是若是重来一次呢?他想了想,笑道:“你知道,当时的情况没有选择。当时,我要么走出归云山庄,要么就……”他眼珠一转,看向江问鹤一笑,道:“要么就自刎谢罪了。”
谁能想到一个人说出“自刎谢罪”这时,竟然是笑着的。江问鹤沉默良久,道:“他没走,据说,伤得很重,一直在发烧。”
谢夭瞳孔明显颤了一下。
江问鹤站起来,道:“脚长你身上,你现在应该也能下床,你想去就去呗,反正我知道我也拦不住你。更何况,我还不想死你剑下面。”
谢夭抬起眼睛,道:“江大神医,这次需要你帮忙。”
“要我帮什么忙?你们师徒见面,我在中间端茶么?”江问鹤拧眉道。
谢夭垂眸,想了一会儿,认真道:“我想以谢白衣的身份见他。”
江问鹤心头一震,也不说话,就那么看着谢夭,盯了半晌,看谢夭没有再开口解释的意思,终于道:“你可想好了?”
谢夭点头道:“想好了。”
江问鹤彻底不想再管了,衣袖一摆,破罐子破摔道:“那你就去说,你亲口告诉他你是谢白衣。”
“不,”谢夭缓缓摇摇头,“我已变了太多了。我去见他,不是桃花仙谢夭去见他,而是实实在在的谢白衣去见他。样貌,装束,都要变。”
江问鹤立刻明白了谢夭想干什么,半眯眼睛看他一眼,道:“你这是想要扮鬼啊。”
谢夭一笑,并未回答。
“那你去找芳落,她会易容术,找我有什么用。”江问鹤道。
谢夭抬眼:“还有内力。”
那一眼看得江问鹤发毛,他道:“什么意思?”
谢夭抬起自己手掌,垂眸看着手心纹路,眼神很淡,满是怆然:“我的内力已经变了太多了。谢白衣是不会有这样……这样相互冲撞的内力的。”
“其实你相互冲撞的内息,早就飞不了花了。”江问鹤想起了什么,眼神变得很远,“但你还是选了桃花仙这个名号,我说,你没放下谢白衣的身份,你说,往事如云,烟消云散。”
听这一番话,谢夭只是微笑。
江问鹤转头看他,道:“我后来又问你,既然烟消云散,又为什么要多耗费一点内力,借着桃花谷的桃花,弄桃花花瓣的障眼法。其实你知道,你挥出去的都是阴风而已。”
“你给了一个特别好笑的回答,你说,光秃秃的,不好看。”
江问鹤当时真的信了,毕竟谢夭是个随时随地开屏比美的人物,有一些奇怪的追求不足为奇,只是如今他知道,谢夭当时说的都是骗人的屁话。
江问鹤瞥他一眼:“其实你到现在,都没放下。”
“你不也没离开桃花谷么?”谢夭平静抬眼,淡淡道:“江问鹤,其实我们是同一类人。”
听完此话,江问鹤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好!谢白衣,我就再帮你这一次。”
江问鹤将一小丸丹药放置谢夭手心,道:“此药能压制你体内魔气,助使你内力清纯,就跟你谢白衣的内力完全一样。但记住了,时效只有一晚,一晚过后,生不如死。”
谢夭收下那丸丹药,拱手行礼,垂眸认真道:“多谢。”
“你真的要吃?”江问鹤看他那决绝样子,一时间又有点后悔。
谢夭笑道:“不然我说这么多干什么。”
“罢了,大不了再救你一次。”江问鹤摆手道,转身出门。
屋内,谢夭盯着那枚丹药看了一会儿,好好地收了起来。
他又看了眼外面的星光,心道,剩下的便是白衣。
衣柜里放了多年的那一套,可以再穿一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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