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陆旸还想再问,然而萧婧华已经带着人进了蒲草居。
将手放在后脖颈上轻轻挠了挠,他满脸的不解。
方才不是还让他哥去做梦么?怎么转头就改变了主意?
少女的背影极快消失在门内,陆旸幽幽长叹一声。
姑娘心,海底针啊,
……
久不见萧婧华归来,云慕筱正要出去寻,转眸便瞧见她的身影。
迎上去握住萧婧华的手,她问:“怎么去了这么久?”
“有些事耽搁了。”
萧婧华埋下所有复杂的情绪,对她笑了下,从觅真手里拿过糖葫芦递出去,“喏。”
她选了一根,又给谢瑛留了根,剩下的让予安她们分了。
“筱筱,你六妹妹呢?”
云慕筱小口咬了颗糖葫芦含进嘴里。
糖衣“咔嚓”一声碎了,甜味在口腔里炸开,往下一咬,山楂肉微酸,两者混合倒是中和了那股酸味。
还挺好吃的。
咽下口中的糖葫芦,她指了个方向,“在那边选蔷薇露。好端端的问她做什么?”
萧婧华神秘眨眼,“待会儿与你说。”
云慕筱又咬下一颗糖葫芦。
她看着萧婧华走向云慕亭,小姑娘受宠若惊地红了脸,略有些不知所措。
萧婧华将糖葫芦递给她,随后又从袖中拿出一条手钏。
云慕亭接过手钏,一双鹿眼几乎弯成了月牙。也不知萧婧华说了什么,她一张小圆脸瞬间跟枝头柿子似的红透了,眼睛里盛着羞赧与喜悦,道了谢,拿着糖葫芦便往外头跑,直接将侍女和蒲草居的姑娘撇在后头。
云慕筱吃着糖葫芦,好奇问:“你和六妹妹说了什么?”
萧婧华笑话她,“你家妹妹情窦初开,你这做姐姐的竟然一点也没发觉?”
“?”
云慕筱惊了,险些被呛住。
“你慢些。”萧婧华忙替她顺着后背。
缓了一会儿,云慕筱仍是震惊,“慕亭她、她……”
她皱起眉,“那小子是什么人?”
连小子都用上了。
萧婧华失笑,“是……是陆埕的弟弟陆旸。我们算是一起长大的,他生性开朗,长得也还不错,此次秋闱应当榜上有名。家中和睦,母亲开明,若你妹妹嫁与他,未来应当会很不错。”
是陆侍郎的弟弟啊。
云慕筱沉吟,“我三婶商贾出身,对读书人最是推崇,应当不会反对。但我三叔应当会对陆公子考较一番。”
“不过六妹妹尚未及笄,说这些为时尚早。”她摇头失笑。
心念一转,萧婧华笑话她,“你妹妹都有着落了,你呢?就没想过嫁人?”
云慕筱表情僵住。
嘴唇蠕动,像是在纠结。
萧婧华挽住她手臂,快速转移话题,“走吧,去那边看看。”
云慕筱偏头。
她方才那话仿佛是不经意间吐露,面上表情也无异样,心里松了口气的同时,云慕筱又有些愧疚。
她不该瞒着她的。
可要将她和萧长瑾的事全盘吐露,又很是别扭。
他们并无干系,倘若说萧长瑾对她……
云慕筱深吸口气,将这事压在心头。
算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
日落将近,铺子里的女客才渐渐少了。
江妍卿来了趟,送完贺礼便以不放心小初一独自在家为由匆匆离开。
萧婧华纳闷,总觉得她有事瞒着自己。
不过她当时正忙着,也没空问她。
关了铺子,萧婧华请姑娘们去好好吃一顿,直到这时,谢瑛才不知从何处蹦了出来。
“你这一天都去哪儿了?”云慕筱蹙眉望她。
萧婧华淡声,“我看是见色忘义,会俊美小将军去了吧?”
“啊?”
“你怎么知道?”
云慕筱和谢瑛同时开口。
此话一出,温婵姿来了兴致,“哪个小将军?身量如何?”
“你见过的啊,仰玉成。”
“你。”云慕筱四处望了眼,虽然没人,却仍小声道:“你看上他了?”
“瞎想什么呢你。”谢瑛用食指抵着云慕筱额头将她推远,“我和他约好了,等他伤好,定要痛痛快快和我打一架。”
她仰着脸笑容灿烂,眸子里蕴着星光,很是得意。
萧婧华/云慕筱/温婵姿:“……”
三人齐齐无语,不约而同撇下谢瑛往前走。
“诶,你们那是什么表情!”
谢瑛不满追上,“能和大名鼎鼎的‘见画’将军过招是我的荣幸,你们怎么都不为我高兴?”云慕筱:“为你高兴。”
萧婧华:“祝你成功。”
温婵姿:“你加油。”
“喂!”谢瑛大喊:“太敷衍了,过分了啊。”
三个姑娘笑出了声。
谢瑛没忍住,也跟着笑。
银铃似的笑声在空中回荡,向周围扩散。
树上雀鸟挪动爪子,往声源地望去,扑腾着翅膀仰头鸣叫,似在和声。
……
“你说什么?”
陆埕挣扎着起身,激动抓住陆旸的手,“她当真,让我去提亲?”
“哥你别动啊。”
陆旸忙让他躺回去,“身上还有伤呢。”
抬头对上陆埕急迫的目光,他无奈道:“我还能骗你不成?真的,比金子还真。”
得到他的回复,陆埕心里仿佛有烟花绽放,流光从眼中闪过,浅黑色眸子亮得惊人。
“不过……”陆旸疑惑挠头,“我最初问起你和婧华姐的婚事,她当时还让你去做梦,结果转个头她就改变了主意。”
陆埕眼里的笑滞了滞,“她中间见过什么人?”
“没有吧?”陆旸不确定,“不对,好像是有一个北夷人。”
光点四散,继而湮灭。
陆埕阖上眼,一瞬想通了她转变的原因。
“知道了。我乏了。阿旸,你回去吧。”
陆旸:“哦,好。”
他走出屋子,顺手关上门,停在门外。
这一个两个的,都怎么了?
陆旸想不通,回屋睡了。
虽然萧婧华并非真心嫁他,但只要她愿嫁,陆埕便心满意足。
这一月,他积极接受治疗,痛快喝药,得太医一句“没什么大碍,只需好生将养”便迫不及待上门提亲。
恭亲王不情不愿应下婚事,陆夫人在一旁活跃气氛,陆埕心不在焉地盯着门口。
那道心心念念的身影始终没有出现。
原在意料之中,他也算不上失望。
只是,从提亲到成亲这四个月里,陆埕再也没见过萧婧华的面。
……
“这天可真冷啊。”
谢瑛关了窗,贴上“囍”字。
回头望萧婧华一眼,她道:“你这都要成亲了,脸上怎么也不见喜色。”
“有什么好喜的?”
萧婧华歪在榻上剥橘子。见谢瑛走过来,往她嘴里塞了一瓣,懒散道:“你若是被人逼婚,我看你还喜不喜。”
“嘶。”
谢瑛打了个哆嗦,“酸死了。”
“我这辈子应当是没人逼婚了。”她在萧婧华一旁落座,“我爹娘远在边关,管不着我。父亲母亲也没那个功夫管我。他们现在一门心思想让……”
“哪儿酸了?我觉得还挺甜的。”
云慕筱吃着橘子,疑惑出声。
谢瑛觑她一眼,从她手里拿了瓣橘子,丢进嘴里囫囵两下咽下去,酸得一张脸都皱了起来。
“这么酸!”
萧婧华失笑,“是你不能吃酸,分明是甜的。”
“不能吃酸才好呢。”江妍卿笑道:“若能吃甜,谁想尝尽酸苦?”
云慕筱应和,“阿瑛确实自小就爱吃甜食。”
“初一也喜欢,尤其是……”
两人说起各自青睐的糕点铺子。
听着耳畔谈话声,萧婧华吃着橘子,目光有些发怔。
四个月过去,阿史那苍竟当真还留在京城,而她也要嫁人了。
二月寒风依旧刺骨,呼啸着随着来人卷入室内。
侍女接过她递来的斗篷,为她打起珠帘。
“你们都在啊。”
姑娘们循声望去,温婵姿风尘仆仆而来,鞋上沾了不少泥泞。
这几个月打理蒲草居,她身上少了初见时的媚意,反而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爽利劲。
“温大掌柜来啦,快快快,来烤烤,去去寒气。”谢瑛忙招呼她。
温婵姿摆手,“算了,不比几位东家清闲,铺子里一堆事,小的忙着呢。”
这话略带几分阴阳怪气,萧婧华已经习惯了,甚至笑盈盈道:“那就劳累温大掌柜了。”
云慕筱轻轻点头,眼里多了丝赧然。
谢瑛哈哈大笑,“那说明温掌柜本事高啊。”
温婵姿瞪她一眼,没忍住笑了。
从怀里掏出一个木匣子递给萧婧华,她道:“给你的添妆,我和思思几个好不容易寻到的。”
温婵姿眨眨眼,神色意味深长,“都是好东西,你可得慢慢看。”
拍开谢瑛跃跃欲试的手,她嗔道:“你急什么,等你成亲,一样会有。”
谢瑛指着自己,“我也有?”
“是啊。”
“行,那你明日给我送来吧,不用等到成亲。”
温婵姿:“……”
她噎了下,白她一眼,“你一个人也用不着,等着吧。”
江妍卿瞬间意会,唇畔含笑。
云慕筱隐隐意识到那是什么,雪白侧脸浮现淡淡红晕,不敢再看一眼。
萧婧华摩挲着木匣上雕刻的并蒂莲,笑道:“那便多谢温大掌柜了。”
温婵姿哼笑。
铺子里还有事,她没多待,留下添妆匆匆离去。
天色渐晚,云慕筱几人也告辞了。
萧婧华望着温婵姿留下的木匣,略有些好奇。正要打开,箬竹走进来,“郡主,这嫁衣……”
她瞬间没了兴致,眉眼恹恹,“放下吧。”
“不试试吗?”
“有什么好试的?宫中绣娘照着我的身段缝制的,难不成还能不合身?”萧婧华嫌弃。
正好汤正德来请萧婧华去正房用膳,她丢下那嫁衣便走。
宴上恭亲王闷闷不乐,萧婧华哄了好久,一再保证她用不了多久就能回来,才让恭亲王重新露出笑颜。
回到春栖院,萧婧华站在院内,抬头望着挂在漆黑夜幕中的残月。
箬兰道:“郡主,外边凉,还是……”
声音骤然拐了个弯,音调都破了。
“郡主呢?!”
蓦然回首,只见墙上一道人影一闪而逝。
光线昏暗,箬兰只看见一双泛着幽幽绿光的眼睛。
这足以她辨认来人。
树上抱剑养神的予安和立在屋檐上的觅真反应迅速,两道流光闪过,人已经追了出去。
箬兰目瞪口呆,和身旁同样没反应过来的箬竹道:“这、这这这……是抢亲吗?”
第72章
乌云蔽月,寒风过隙。树荫婆娑,沙沙作响。
颀长身影站在墙下,树影融入黑影中,活似个张牙舞爪的怪物。
孟年往手心里哈口气,搓了搓手,缩着脖子一脸纳罕地瞧着自家大人。
明日便是成婚的日子,大晚上的不睡,跑到王府来做什么?
来了就算了,还专门跑到墙角下,什么也不说,光盯着高墙发愣。
就这么盯着,难不成就能把郡主盯出来?
撇撇嘴,孟年打了个哈欠。
“大人,要是没什么事,咱们就回吧。”
这天真的怪冷的。
陆埕缓声,“你先回去吧。”
孟年当即转身,毫不留情离开。
走出几步,他回头,重复一遍,“我真走了啊。”
陆埕无奈,“回吧。”
孟年这才放下心理负担,步调愉快地回家去。
夜中有不知名鸟雀鸣叫,陆埕望着高墙内的漆黑夜幕。
两道身影从墙上跃过,熟悉的面容从眼前一闪而逝,旋即没入黑夜中。
紧接着,又有两道身影飞快从空中掠过。
是萧婧华和阿史那苍。
夜风拂面,冰冷沁骨,将他眼里的光冻结成冰,刹那破碎。
……
“阿史那苍,你做什么?”
甫一张口,冷风灌进嘴里,萧婧华忍不住咳嗽。
那人箍住她腰的力道略略放轻,揽着她停在一棵树下。
萧婧华一落地便离他好几步远,眼里含着警惕。
同一时刻,予安觅真追了上来,拔剑对准阿史那苍。
“放了郡主。”
绿眸落在萧婧华身上,阿史那苍嗓音冷漠。
“本王今日不想动手。”
萧婧华捂着胸口,缓过劲后,她对二人摇头,“我想和他聊聊。”
“可是郡主……”觅真急声。
“没事,你们先下去吧。”
和予安对视一眼,觅真点头,“属下就在附近,郡主有事,只管唤我们的名字。”
萧婧华颔首。
二人飞身上了附近屋檐,听不清他们的谈话,却又能时刻注意萧婧华的动态。
萧婧华蹙眉看向阿史那苍,“你带我出来,究竟想做什么?”
向来含笑的面容此刻阴沉下来,衬得那双绿眸似猛兽危险,一字字从口中吐露,“你当真要嫁?”
他曾以为这桩婚事成不了,可明日便是萧婧华成婚之日,事到临头,他不得不信。
“本郡主说过了,圣旨赐婚,岂能儿戏。”
萧婧华毫不犹豫道。
她怎能、怎能嫁?!
阿史那苍闭眼,随后猛地睁开,两步上前抓住萧婧华双肩,绿眸里似有红意浮现,后槽牙咬紧,声声质问:“我何处令你不满?让你如猛兽避之不及,甚至宁愿嫁给一个早已被你舍弃之人?!”
“放开郡主!”
屋檐上响起觅真的呵斥,眼见她要拔剑跃下,萧婧华忙将她唤住,“别下来。”
“我没叫你们,不准下来。”
觅真迟疑片刻,收回了剑,瞪向阿史那苍。
萧婧华深深吸气。
男人俊美面容近在咫尺,她望着那双漂亮眼睛,仿佛能看清沉在深处的不解痛楚。
她第一次,认真对他道:“你很好。”
阿史那苍并未得到宽慰,“那你为何不嫁我?”
萧婧华轻声问:“草原对你来说,是什么?”
他毫不犹豫回:“我的家乡、领土,我的登上王位的见证者,永远不能舍弃的长生天。”
萧婧华蓦地笑了,“与我而言,京城同样如此。”
阿史那苍微愣,“什么?”
少女仰着脸,远处灯火葳蕤,不及她眉间煌煌笑意。
“我自幼在京城长大,这里的一砖一土,一瓦一木,皆印在我脑海深处,不能忘怀。你说的草原,我从未去过,未来或许能见一面,可不管怎样,无论身处何方,我终究还是要回到这里。”
萧婧华轻声道:“这里有我的亲人,我的朋友,我无法割舍的一切。”
“我年幼丧母,父王为了母妃,也为了我,绝了续弦的念头。他孤身在王府守着母妃的灵位,守着我过了十几年,我若随你远嫁,那无异于活生生割下他的心头肉。”
“倘若要他后半辈子在这王府里,眼睁睁看着别家欢聚团圆,听着欢声笑语,一天天,一夜夜地等着,候着遥远北方的来信,我怎么舍得?”
少女声线已带了颤抖,她略微哽咽道:“父王是这世上最爱我的人,阿史那苍,我绝不可能留下他一个人。”
父王惨死的画面不断折磨着她,此事一日不调查清楚,她一日不得安宁。
在这种时候,她断不会离开京城。
凤眼蓄着水光,萧婧华抬眸,静静望着眼前的男人,轻声道:“你明白了吗?”
对上她的目光,阿史那苍落在她肩上的力道松了。
“若你当真对我情根深种。”萧婧华缓声而笑,琥珀色的眸子里淬着光,眼尾轻轻一动,高傲而矜贵。
“你可愿舍弃草原的一切,留在京城?”
她凝着他,“你若留下,我便嫁给你。”
阿史那苍低头看她。
二人目光相对,谁也不曾退缩。
晚风寒凉,风声猎猎,鸱鸮叫声在空旷夜中回荡,盖住了树后轻微沙响。
许久,阿史那苍松开她,看向黑夜中的北方。
“阿史那是北夷王姓,‘苍’这个名,是我阿娜取的。你可知它在北夷是何意?”
萧婧华:“何意?”
“是天神。”
面前似浮现了女人柔美清丽的脸,阿史那苍眉间带着显而易见的温柔。
他低低笑道:“我阿娜的前半辈子,过得属实凄惨。她原出身大户人家,后来家道中落,被卖到商户家里当丫鬟,扫地浆洗,挑水洗碗,样样都做,甚至动辄被打骂。在家时,我外祖父外祖母视她为掌上明珠,她何曾起早贪黑做过粗活?原本一双柔嫩的手,没多久就不成样了,又生茧子又生冻疮。”
“偏她生得好,被那商户家的少爷看上了,想纳她为妾。那家的少夫人是个善妒的,面上干脆应下,暗中使计把少爷调走。少爷前脚走,她后脚便把我阿娜卖到了北方一座窑子。”
“那段日子,她从未对我说过,可我知道,她心里苦。”阿史那苍望着天,“后来,她遇见了一生挚爱。”
萧婧华轻声问:“是你父汗?”
阿史那苍嗤笑,笑音里满含讽刺,“他不配。”
他道:“那人是个小部族的首领,对我阿娜一见钟情,打了好几个月的仗,终于凑齐了赎她的金银,将她带离了魔窟。”
“原本,他们该生几个孩子,在草原上过安生日子。可就在她生完我阿恰的第二年,王族骑兵踏破了小部族的营帐。那人战死,我阿娜带着阿恰,成为了女奴。”
“阿娜放弃被她的丈夫重新养回来的尊严,只为了给她的女儿要一口奶水。可阿恰还是死了。”
阿史那苍笑了声,“也不知她怎么想的,竟想去刺杀可汗。到头来,不仅没成功,反而把自己搭了进去,被迫生下我这个孽种。”
他的语调极轻,“后来,阿娜偷偷为丈夫祭拜被人撞见,可汗大发雷霆,把她和我一起扔进了奴隶营。”
“这世上的事就是这么巧。”
阿史那苍枕着双臂靠在树干上,“曾经,她为了自己的女儿忍辱偷生,后来又为了给我这个孽种讨口吃的,对一群奴隶卑躬屈膝。区别是,我活了下来。不仅如此,她教我中原话,教我读书习字,给我取名‘苍’。”
“她说,愿我如苍鹰,无拘无束,自在翱翔。”
“可她不知,在北夷,‘苍’即是天神。阿娜既然为我取了这个名字,那我自然要做北夷的神。”
“我费尽心思爬到如今的位置,为的是让曾经所有看不起她,辱骂她的人,只能卑微地匍匐在她脚下。”
“不,不够,我要让整个北夷,再无人敢轻视她。”
“小金花。”
阿史那苍偏头,对萧婧华道:“你放不下你父王,我也不可能放弃北夷和我阿娜,留在京城。”
怎么能放得下?
那片草原承载了他所有的屈辱与荣耀,即便是死,他也只会战死在草原上。
他分明是笑着的,可萧婧华却觉得,他的眼睛好像在流泪。
似夏日的瓢泼大雨,告别了融融春日下满树如霞海棠。
如一场瑰丽绮梦,轻轻一碰便散了。
萧婧华牵起唇,细碎光点蕴在眸底,水眸莹莹,涟漪轻荡。
她轻声开口,“那,就这样吧。”
他们都有各自的坚持,绝不可能为对方让步。
既然如此,不必再为注定无法相守的人心伤。
阿史那苍取下腰间酒囊,拔出塞子仰头饮酒。锋利喉结滚动,喝完,他丢开酒囊,拇指抹掉唇上酒渍。
酒酿哐一声坠地,烈酒的气息在空中散开。
阿史那苍握住萧婧华双肩。
少女还未反应,她整个已经被男人禁锢在树干与他的胸膛之间。
“你做什么?”萧婧华拧眉,“我们不是已经说好了?”
“我知道。我只是……”
男人逐渐靠近,埋在她肩头,哑声道:“不甘心。”
萧婧华挣扎的动作停住。
良久,阿史那苍抬头,抓住少女的手腕,一把撩起她的衣袖。
白皙的肌肤骤然暴露在寒冷中,不禁起了一片小疙瘩。
在萧婧华震惊的目光下,阿史那苍低头,张口咬在少女白皙皓腕上。
他咬得极重,利齿好似刺破了娇嫩的肌肤,萧婧华感到一阵疼痛,眼里泛起泪花,刚要叫出声,一只大手捂住了她的嘴。
不知过了多久,阿史那苍终于把她松开了。
萧婧华低头去看,原本光洁的手臂上蓦地多了个牙印,仿佛雪地里无声绽放的血莲。
丑死了!
她正要呵斥,却见阿史那苍拿了瓶药出来,抹在她伤口上。
嗓音又低又哑。
他说:“这样,你就永远也忘不了我了。”
心上仿佛有什么东西重重一撞,萧婧华抬眸,怔怔看他。
第73章
收了药,阿史那苍放下萧婧华的袖子,将她的小臂连同那牙印一起盖住。
“我送你回去。”
是他把她带出来的,总要再送她回去。
训斥的话再也说不出,萧婧华抿唇,轻轻点头。
松开她,阿史那苍往后退了两步,“走吧。”
“好。”
萧婧华跟上。
屋檐上的予安觅真瞧见她动身,足尖轻点,飞身而下。
远处檐下灯笼散发着昏黄暖光,少女的影子影影绰绰,融入黑暗之中,再无法分辨。
树后。
有道身影脱力靠在树干上。
陆埕无力看天。
方才那一瞬,她在想什么?
是感动于阿史那苍炽热到毫无保留的感情,还是遗憾他无法为她全然付出?她说,只要他留下,她就嫁给他。
她是真的,对他动心了?
陆埕不知道。
他捂着胸口,脸色发白,只觉得早已痊愈的伤仿佛都在隐隐作痛。好似有无数只蚂蚁啃噬着他的血肉。
他甚至不知道,天亮之后,会不会等到她的退婚书。
阿史那苍放弃了,她,还会嫁给他吗?
身影被黑夜彻底吞噬,陆埕安静地靠着树干。
满身孤寂。
他站了许久,久到衣带沾霜,天光大亮,才一步步,蹒跚着回家。
陆府张灯结彩,里里外外染了喜庆。
孟年急匆匆从门内走出,见了他,脸上焦急化为惊喜,快步上前,“大人,你可算回来了,这一晚上你究竟去哪儿了?”
他往里喊了一声,“夫人,大人回来了!”
连忙扯着陆埕进屋。
陆夫人杀气腾腾走来,指着陆埕张口就骂,“今个儿大喜的日子,你给老娘搞什么幺蛾子?动不动就失踪,这亲还成不成了?别说婧华了,连我都想削你。”
殷姑拉住她劝,“夫人,今天是个好日子,可不能骂。要骂也得等明日去。”
陆旸应和,“是啊娘,还是快让我哥去换喜服吧,再晚些,宾客都要来了。”
此次秋闱,陆旸十分幸运地榜上有名。虽然名次不靠前,但好歹考上了不是?
因此这段时日陆夫人对他格外容忍,强忍怒气没再骂,“还不快让你哥去换喜服。”
陆埕呆怔片刻,冷不丁道:“王府不退亲?”
众人刹那沉默。
好半晌,陆夫人憋出来一句,“你费了半条命得来的婚事,不想着和和美美,反而想让婧华退亲?”
脑子怕不是被门夹了?
看在他今日成婚的面子上,陆夫人没把这话说出口,眼不见为净地闭上眼,“陆旸,赶紧带你哥回屋去!”
陆旸收起一言难尽的眼神,“诶。”
陆埕终于反应过来,眼里熄灭的光一瞬亮起。
……
回了王府,箬竹箬兰齐齐迎上来,面含担忧,“郡主,没出什么事吧?”
“没事。”萧婧华摇头。
看出她眼中疲惫,箬竹拉住还想再问的箬兰,“奴婢去备水,郡主早些歇息吧,明日得折腾整整一日呢。”
萧婧华点头。
被精心伺候着沐浴后,她躺在床上,迟迟睡不着。
康郡王早已派人送来安神香的方子,只是不知是否是配香之人不同的原因,总觉得和康郡王妃的有些微不同。
好像香味要淡些。
不过用着倒是挺好。
从床头匣子里取出香囊,萧婧华放在鼻尖轻轻嗅着,闻着熟悉的香味,慢慢睡去。
被箬竹唤醒时,萧婧华很是困倦,总觉得自己没睡多久。
一问时候,果真,才睡了不到两个时辰。
带着烦躁跨入浴桶,萧婧华闭着眼睛打瞌睡,仍由嬷嬷们在她肩上揉按。
“郡主,这……”
嬷嬷迟疑的嗓音响在耳侧。
萧婧华迷蒙睁眼,“怎么?”
嬷嬷小心托起萧婧华的手腕,语调很是谨慎,“这印子去不掉。”
“去不掉就去不掉吧。”
萧婧华心烦,继续闭上眼。
嬷嬷只好继续为她擦洗。
直到被服侍着穿上嫁衣戴上凤冠,萧婧华仍是一副睁不开眼的模样。
早早赶来的谢瑛几人笑话她,“你昨晚上干嘛去了,这么困。”
萧婧华语气颓丧,“你不懂。”
她打了个哈欠,“往日这个时辰,我还睡着呢。”
屋里人越来越多,她勉强打起精神招待。
王府没有年长的女主人,恭亲王只好去请两个妹妹为萧婧华张罗。
文仪长公主与姑母新昌大长公主有几分相似,是个风风火火的性子,在闺中时便备受太上皇喜爱,一来便将事打理得妥妥帖帖。
让箬兰将吃食端到萧婧华面前,文仪长公主盯着她,“吃两口垫垫肚就好,今日忙着呢,可没功夫让你如厕。”
“可是姑母,我饿啊。”
萧婧华哭丧着脸。
“饿也得忍着。”
文仪长公主点她眉心,“这可是一辈子的大事,若是出了岔子,往日等你回想起来还不得呕死。”
“皇姐说的是,当初我同你姑夫成婚时,他迟了半刻钟才来迎我,我能记他一辈子。”文若长公主道。
萧婧华腹诽,也不一定啊,万一她和离后还会再嫁呢?
不过当着两个姑姑的面,她不敢把这话说出口,默默张唇,被箬兰投喂。
吃了两口,文仪长公主便让箬兰将东西收下。
全福夫人为她绞面梳妆,萧婧华握着喜扇,端坐榻上。
怕她无聊,云慕筱和谢瑛坐在凳上陪她小声聊天。
“婧华,你紧张吗?”谢瑛问。
“有什么好紧张的?”
谢瑛道:“清姐第一次相看的时候可紧张了。”
“那是因为她不知对方的相貌品行。因为未知,难免忐忑。”萧婧华道:“我和陆埕认识这么多年,他长什么样我还能不知道?”
谢瑛看了云慕筱一眼,思量着,“这样看来,提前认识好像还不错?总比盲婚哑嫁来得好。”
云慕筱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怎么被你说的如此不堪。”
“实话实说而已。”谢瑛撇嘴。
外头陡然热闹起来,爆竹声中,有人喊着新郎官到了。
一片嘈杂,萧婧华静坐着,耳畔响起一道轻柔祝愿。
“婧华,愿你安乐。”
萧婧华偏头,撞进云慕筱含笑的漂亮眸子。
喜扇遮挡下的红唇弯起,她轻轻点头,“我会的。”
外头起哄声一阵接着一阵,吵嚷中,陆埕终于进屋来。
她听见他和文仪文若两位长公主请安,听见文仪姑姑对他谆谆教诲,听见他朝她走来的脚步声。
“郡主,我来接你。”
隔着喜扇,萧婧华看不清他的模样,依稀瞧见一袭红衣,像极了他高中那年。
骑马游街,意气风发。
她微恍了神,随陆埕走出内室。
到了正堂,恭亲王沉着脸叮嘱陆埕定要好生爱护她,不可让她受委屈。
萧婧华心想,她受过所有委屈,可不就是陆埕给的?
下一刻,便听他坚定道:“陆埕此生,再不负郡主。”萧婧华心下微怔。
恭亲王走到她面前,想摸她头,却又无从下手,只能哽咽道:“记得多回家看看父王。”
从这桩婚事定下起,即便是今日,萧婧华依然没有要嫁人的真实感,直到此刻,看着恭亲王微红的眼,不舍的神情,心中的酸涩骤然爆发。
眼眶发酸,她红着眼,害怕哭腔泄出,紧闭着唇没出声,只用力点了点头。
恭亲王叹道:“去吧。”
不舍转身,直到走出一段,萧婧华仍能感受到恭亲王的目光一直放在她身上。
她把泪憋了回去。
没关系,等她和离,她就能回来陪伴父王了。
萧长瑾送萧婧华出门,似能感受到她的情绪,他道:“做你想做的,我们一直在。”
萧婧华终于笑了出来,“好。”
送她上了花轿,萧长瑾凝望着吹吹打打逐渐远去的队伍,久久驻足。
有道身影在他身旁停下,少女轻柔的嗓音仿若春风。
“她会幸福的。”
萧长瑾偏头看她。
姑娘肤若凝脂,面带浅笑,似清水芙蓉,不染纤尘。
他启唇,嗓音微低,“你也会。”
男子眉目温和,眼中灼热,云慕筱刺痛似的移开目光,低低道:“我……近日画了一幅画。”
眸底似星河璀璨,萧长瑾笑意灿然,“不知孤可有幸与云三姑娘一同赏鉴?”
云慕筱望着走远的迎亲队伍,回音在空中散开。
“……好。”
……
萧婧华下了花轿。
进府前,她听见空中苍鹰盘旋发出的唳声。
远处高楼之上似有一道身影挺立,遥遥向这个方向望来。
她停顿片刻。
身旁的陆埕一瞬绷紧。
可她并没有动作,只是往前迈了一步。
陆埕松了口气。
陆府内热闹非凡,陆夫人笑容满面地招呼着宾客,眼角眉梢都挂着喜意。
早一步到的恭亲王与她同坐高堂,看着堂内这对新人拜天地。
随着一声“礼成”落下,成京带着禁军进门。
“郡主。”他笑道:“陛下特让奴才为您添妆。”
“玉如意一对,鎏金红宝石头面一套、镶金翡翠镯子一对、白玉龙凤玉佩一对……”
一连串的奇珍异宝从他嘴中吐露,宾客们齐齐噤声。
不禁感慨,郡主可真是受宠啊。
成京收了礼单,笑眯眯道:“祝郡主新婚喜乐,与陆大人白头偕老,恩爱无双。”
萧婧华和陆埕对着皇宫的方向行礼。前者道:“多谢公公,劳烦公公替我谢过皇伯父了,我改日再进宫探望。”
“一定。”
恭亲王请成京留下喝喜酒,萧婧华则是在喜娘的带领下入了新房。
陆夫人早早的备好了饭菜,她饿了一天,早就忍不住了。
谢过殷姑之后便捏着筷子开始用膳。
箬竹箬兰一直守着她,等她吃完,踯躅地不知该去何处。
萧婧华道:“你们也累了一日了,先下去歇息吧。”
二人面面相觑,只好关门退出。
萧婧华打了个哈欠,靠着床柱迷瞪。
她睡得不深,外边脚步声响起时便醒了。
男人缓缓朝她走来,空气中有酒气散开。
萧婧华蹙眉,冷淡道:“此间事了,你我和离。”
第74章
红烛滴蜡,灯影摇曳。
地上影子停顿,衣摆微微晃动。
红色纱帐垂坠,轻轻落在大红喜床上。
少女一身火红嫁衣,猎猎如薪,凤冠流苏垂在眼前,眸光与珠光相映,熠熠生辉。
她今日的妆极浓,完美凸显出五官的优势,双颊似霞,红唇饱满,美得不可方物。
陆埕看着她,忽地想起一件旧事。
有次他温书温得太晚,当时正值初秋,不甚染了风寒,昏昏沉沉睡了一夜,迷迷糊糊间听见她与母亲小声说话。
“陆埕怎么还不醒啊?这么烫,不会烧坏了吧?”
母亲安慰,“让大夫来看过了,一碗药灌下去,再睡一觉,很快就会好。”
意识一半沉入混沌,一半又清晰地感觉到母亲让孟年给他喂药。
孟年动作粗鲁,他在昏睡中皱起眉头,紧接着听见她小声的训斥。
“孟年,你小心点啊。”
孟年诶诶两声,放轻动作。
喝完药,他又睡了过去。意识昏沉间,总觉得有一只小手在他身上作怪,一会儿摸摸脸,一会儿碰碰额头,一会儿又去掰他的手指。
玩得不亦乐乎。
等他醒来时,第一眼便看见趴在他床边睡着的小少女。
十二三岁的姑娘还未完全张开,白白净净的一张脸,略带点婴儿肥,睫毛长翘浓密,像把小刷子。嘴唇微微嘟起,落在腮边的发丝随着她的呼吸起起落落。
一只手虚虚抓着他的食指,力道不大,却让陆埕心间狠狠一颤。
他微动了下,姑娘两道细眉蹙起,缓缓睁眼。眼中朦胧在触及他时烟消云散,化为拨云散雾见繁星般的惊喜。
“你醒了!陆埕,你担心死我了,你知不知道自己睡了……”
“你应当也知,这桩婚事不过是权宜之计,等北夷使臣离京,我们就和离。”
两道声音同时钻进陆埕耳中,一道软声惊喜,一道冷漠疏离。
陆埕垂下眼。
浓密长睫盖住眸底翻涌思绪,他缓缓低声,“好。”
喜床上,少女意外挑眉,抬眼看他。
喜庆红光映入眼中,萧婧华微怔。
印象里的陆埕,平日里穿的除了素色还是素色,玉环配饰从不会出现在他身上。
除开他高中那次,这是萧婧华第二次见他穿这般张扬的颜色。
红色喜袍衬得他长身玉立,连带那张清冷的面容仿佛也添了些许温度。玉冠束发,剩下一半如上好的绸缎垂在身后。袖子下的手根根分明,手背青筋隐显。
背后烛光明亮,萧婧华看不太清他的表情,依稀见那双狭长凤眸里闪烁的微光。
她转开目光,面色稍缓,“多谢。”
这几个月里,陆埕极少得到她的好脸色,沉郁的心瞬间松快了大半,见她头上顶着沉重的凤冠,指尖微顿,忍住冲动,轻声道:“我去唤箬兰箬竹。”
浓稠酒气散去大半,萧婧华终于舒了口气。
脚步声消失在门外,她转了转僵硬的脖子,取下头上发冠。
没多久,箬兰箬竹领着两名抬水的粗使嬷嬷进来。
箬兰眸子转了一圈,没见到陆埕的身影,满意点头。
算他识相。
箬竹快步走近萧婧华,为她脱去烦琐的嫁衣。
累了一日,把身子沉入温热水中,洗去一身的乏累,萧婧华舒服得不由喟叹。
“成亲可真累。”
箬兰附和,“别说郡主了,连奴婢都累坏了。”
箬竹忍笑。
萧婧华抬起半眯的眼,哼笑一声,“行,你们都累坏了,这个月俸禄给你们翻倍。”
箬兰大喜,“好啊好啊。”
换上寝衣,萧婧华打着哈欠走向床榻。
“扣扣——”
房门忽然被叩响,屋里所有人霎时顿住。
陆埕的声音隔着门扉传来。
“我……进来拿东西。”
萧婧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钻进床里,箬竹箬兰飞快放下纱帐。
低头瞧了眼胸前裸露的肌肤,萧婧华拉过被子把自己盖住,朝外面喊:“进来吧。”
陆埕推开门走了进来。
透过半透明的纱帐,萧婧华眼睁睁看着他离自己越来越近,抓着被子的手逐渐收紧。
到了床榻旁,陆埕从柜子里抱出一床棉被,折返时目光朝下,不敢乱看,低声道:“我去睡书房。”
萧婧华只留了几个粗使嬷嬷在王府守着她的春栖院,剩下的人全被她带到了陆府。
陆府住一家三口很是宽敞,但一下子多了这么多人便显得有些许拥挤了。
剩下的空屋子不是住进了人,就是堆了萧婧华的嫁妆,除了书房,别处并无陆埕的容身之所。
萧婧华怔愣中,他已经抱着锦被出门了。
少女呆坐了片刻,旋即飞快躺下。她枕着明显是新做的枕头,沉沉睡去。
……
萧婧华累得够呛,足足睡到日上三竿才醒。
按理来说,新妇第二日该去敬茶,但她和陆埕着实算不上正经夫妻。可即便如此,面对陆夫人,她始终有几分赧然。
“……娘,喝茶。”
萧婧华还没弯身,陆夫人一把拿过她手里的茶盏,爽快地喝了一口,随后拉着萧婧华在身边坐下,从怀里取出红包递到她手上。
“好孩子,快收着。”
萧婧华微怔,“这是……”
瞥着站在一旁的陆埕,陆夫人道:“不用管某些人,当娘的给闺女红包,这不是天经地义的?”
萧婧华笑了,“好,谢谢娘。”
陆旸在一边嚷嚷,“姐,快看看里边有多少,如果有多的,你也分我点啊。”
陆埕双眉皱起,瞪着他冷声训斥,“春闱将近,你不好好在屋里温习,跑出来做什么?”
“啊?”陆旸一副天塌了的表情,“今天还要温习啊?”
“这时不温习,你想等到什么时候?考场上?”陆埕扯着陆旸走了,“趁我这几日在家,给你好好补补课。”
“不要啊——娘,姐,救我——”
陆旸鬼哭狼嚎着被带走了。
陆夫人嫌弃,“我怎么就生了这么个蠢儿子。”
萧婧华忍俊不禁,“阿旸看着,是还有些孩子心性。”
“就这,还想让我去给他提亲呢。”陆夫人撇嘴,“也不知道能不能过了老丈人那一关。”
萧婧华心念一动,“娘知道阿旸和敬国公府六姑娘的事?”
“知道。”陆夫人好笑,“那傻小子回来就和我嚷嚷,说是有心上人了。我想着他若是今年春闱榜上有名,便去替他提亲。若是落榜也无碍,那姑娘还未及笄,三年后正值芳华,年纪正好。”
“那也好。”萧婧华道:“我听筱筱说,她三婶出身商贾,对读书人很是推崇,阿旸若有功名在身,她应当不会拒绝。”
“是敬国公府的三姑娘所说?”
得到萧婧华的肯定,陆夫人大喜,“那感情好啊,让他再沉淀三年正好。”
府中下人虽然够多,但陆夫人还是习惯自己动手下厨。
让孟年给她烧火,陆夫人撩起袖子炒菜炒得热火朝天,怕油烟熏着萧婧华,便没让她进厨房。
萧婧华便在门口时不时和她搭话。
午膳过后,陆夫人又风风火火地去准备回门礼,萧婧华本想让她不必操劳,但见她一脸乐在其中,只好把话咽了回去。
学了一上午,陆旸终于从妖魔的爪下逃脱,兴奋地在院子里绕了好几圈。绕着绕着,甚至拉了孟年,让他陪他过几招。
陆埕斜了眼,没再管他。
孟年的身手还算不错,陆旸那三脚猫的功夫根本打不过他,他也有自知之明,一个劲地躲。
没多久,孟年琢磨过来了,这是溜着他玩呢。
他气笑了,抓小鸡似的抓住陆旸要他求饶。
二人的笑声回荡,萧婧华见今日阳光不错,让人搬来椅子在院里看这个月蒲草居的账本。
陆埕没去打扰,从书房里取了木头和刻刀,靠门坐在她不远处,垂首削着木屑。
陆旸撒完欢回来,站在一边看。
看着看着,他忽然开口,“哥,你教我吧。”
陆埕头也不抬,“你学这个作甚?”
“送人啊。”陆旸理所当然道:“六姑娘上次送了我话本,我正愁不知送什么回礼。我看木簪就不错,她若知道是我亲手做的,肯定高兴。”
陆埕动作一顿,眯着眼看他,“话本?”
陆旸笑意僵住,“哈,什么话本?哥你听错了吧?”
“不是我说,你怎么年纪轻轻就空耳?老了还了得?”陆旸倒打一耙,“我看你就是……”
在陆埕冰冷的目光下,陆旸的声音逐渐弱了下去,弱弱道:“你就说教不教嘛。”
陆埕无奈,放他一马,“教。”
陆旸欢呼一声,“我就知道,哥你最好了。”
他转身进了厨房,在柴火堆里找了根木头,端着小凳子坐到陆埕身边,目光亮晶晶地看着他。
陆埕:“……”
看完账本交给箬竹,萧婧华揉了揉微有些酸涩的眼睛。
盯着远处放空片刻,回过神时,低低的轻柔嗓音响在耳侧。
她回头,看见守在房门口的两人。
脚下躺着一小堆木屑,陆埕垂着头,正用刻刀在木头上雕刻。
陆旸挨着他坐,抓耳挠腮的,瞧着很是苦恼,嘴巴动了不停,一会儿问这是什么,一会儿又问那怎么做。
陆埕也没不耐,耐心解释,眉宇间神色极为认真。
萧婧华看着,渐微出神。
“郡主?”箬竹唤她,“起风了,咱们回屋吧。”
这一声将萧婧华叫醒,也惊动了门前二人。
在他们看过来之前,萧婧华急速起身,朝房门走去。
陆旸和她打招呼,“姐。”眼珠子一转,他讨好地笑,“姐,你能不能帮我问问云三姑娘,六姑娘最喜欢什么花?”
他扬了扬手里的木头,双眼完成月牙,“我想刻她喜欢的花样。”
也不是什么大事,萧婧华爽快点头,“行,下次给你问。”
陆旸顿时乐开了花,“姐,你可真是我亲姐啊,我就知道你对我最好了!”
带着寒意的视线从旁射来,陆旸不明所以,悄声道:“哥你瞪我作甚?”
陆埕:“……”
他闭眼,忍声,“你还学不学了?”
陆旸:“学学学,当然要学!”
萧婧华没管这两人的眉眼官司,提步跨过门槛。
“咦。”箬兰忽然道:“陆大人手里这木簪好眼熟,我记得,郡主好像也有一根。”
萧婧华云淡风轻道:“什么木簪?不是早让你扔了?”
箬兰恍然,“是哦,早就扔了。”
门被关上了。陆旸拍开膝上木屑,“哥,咱们继……哥!”
他抓住陆埕的手,急声道:“你怎么这么不小心,没事吧?”
陆埕怔怔垂首。
食指指腹被割了好大个口子,鲜血汩汩往外冒。
“啪嗒——”
血珠连串滴在木屑上,震耳欲聋。
“……没事。”
第75章
晚上用膳时,陆夫人瞥了眼陆埕手上的伤,完全没放在心上,只顾着招呼萧婧华用膳。
陆夫人的手艺很是不错,又有人劝着,萧婧华硬是多吃了一碗。
实在吃不下了,她放下碗。
陆夫人道:“正好这几日阿埕有空,婧华,让他陪你去寺里给王妃上柱香。”
萧婧华顿了顿,思及许久未曾去过承运寺,她点了头,“好。”
散了席,她带着箬兰箬竹在院子里遛弯。
予安今日罕见地和觅真在房顶上晒月亮,两道黑影投下,萧婧华踩着影子,走了一圈又一圈。
箬兰抱怨,“陆府还是太小了,郡主遛弯都走不开。”
萧婧华也不习惯。
往常来时不觉,直到住进来才发现,陆府对她来说的确太小了。
萧婧华安慰,“先忍忍,再过些时日,咱们就住回王府去。”
她在京城房产不少,或者住别院也行。
总归是圣旨赐婚,她若是新婚两日便与丈夫分房而居,那不是公然打皇伯父的脸嘛。怎么也得等阿史那苍离京再说。
或者……将这附近的房子买下来,到时一打通,她带着人搬去隔壁,从外看还是一家,那也挺好。
“咔嚓——”
枯枝被踩踏的声音在夜里分外清晰。
主仆三人齐齐回头。
陆埕的身影隐在黑暗中,银辉落了半身,照过眉眼时,似月下清湖,明净粼粼。
“我回去取衣物。”
萧婧华淡淡颔首,让开了路。
擦身时,陆埕微顿,轻声道:“下次吃不下不必勉强,直接与娘说便是,她不会怪你。若你不嫌我多事,我说也可。”
萧婧华偏头。
男子优越侧脸在月色下若隐若现,他看着她,认真开口,“让箬竹箬兰替你揉一揉,会好受很多。”
萧婧华:“哦。”
气氛就此沉寂。
陆埕抿抿唇,从屋里取出衣物,对萧婧华道:“夜里外边凉,早些回屋吧。”
萧婧华还是不理他。
陆埕:“……我先回去了。”
他走向书房,步伐气馁又沉重。
有凉风吹来,萧婧华打了个哆嗦,“回屋吧。”
洗漱完,她拿出陆夫人给她的红包。
打开一看,里边足有一千两银票,也不知她攒了多久。
叹了声气,萧婧华将银票妥帖放好,把自己摔进柔软大床里。
睡不着。
她痛苦闭眼。
没办法,萧婧华还是把安神香找了出来,闻着熟悉的香味,她又挣扎了许久,才慢慢睡去。
翌日,萧婧华和陆埕进宫谢恩,见完崇宁帝,与乐宁端和待了一日才回府。
念着第二日要回门,她午间并未小憩,又提前把安神香寻了出来,早早睡去。
陆夫人将回门礼准备得妥妥帖帖,萧婧华在她的叮嘱下和陆埕登上马车。
和往常一样,她并不搭理他,冷漠地别开脸去。
陆埕性子冷,平日并不怎么爱说话,加之知道自己不招人待见,并未出声讨嫌。
他二人不开口,箬竹箬兰更不会,一时之间,车厢内四人齐齐沉默。
予安“吁”了一声,马车缓缓停下,觅真对里头喊:“郡主,王府到了。”
萧婧华率先出了车厢。
一抬头,便见恭亲王立在石阶上,目光殷切地盯着巷口方向。
分明才三日不见,萧婧华却想他得紧,提着裙子快步迎上去。
“父王!”
“诶。”
恭亲王应了声,摸着女儿发顶,柔声道:“怎么样,没受欺负吧?”
大抵所有疼爱女儿的父亲都是一般模样,到了别人家去,第一句问的便是可有受欺负。
萧婧华笑着摇头,“没有。陆姨从小对我就好,阿旸也差不多和我一起长大,谁能欺负得了我?”
恭亲王瞥了眼走近的陆埕。
陆埕拱手作揖,“王……父王。”
恭亲王睨他,面色淡淡,但好歹应了,“嗯。”
转头看向女儿时神色柔和极了,温声道:“外头冷,快随父王进去。”
萧婧华笑着点头,“好。”
二人完全将陆埕甩在后头。
拎着东西的孟年同情地看他一眼,却见自家大人面不改色,从容跟在父女二人身后。
孟年悄悄在心里给他束了个大拇指。
几日不见,父女俩黏糊得紧,凑在一起时话就没停过。
用完午膳,趁着萧婧华回了春栖院歇息,恭亲王将陆埕叫去了书房。
让人摆出棋盘,他道:“来,陪本王下一局。”
陆埕在他对面落座。
于棋艺上,翁婿俩都是好手,棋盘上厮杀得你死我活,面上却依旧沉稳平淡。
恭亲王落下一枚棋子,仿若漫不经心道:“接亲时,你对本王说,不会再辜负婧华。”
捻着棋子的手在空中滞了片刻,旋即坚定落下,陆埕道:“是。”
“那好。”恭亲王笑,“你答应本王一件事。”
他的话落下,陆埕瞳孔紧缩,面色空白了一瞬,再度开口时嗓音微哑,“我答应王爷。”
恭亲王一笑,棋落。
胜负已分。
……
回家时萧婧华有多快乐,离开时就有多沮丧。
她站在门前,依依不舍地抱住恭亲王的手臂。
“回吧,离得这么近,又不是隔了百八十里,你婆婆是个性子开明的,往后多回来看看父王。”
恭亲王拍着女儿的手。
“哦。”
萧婧华撅着嘴,一步三回头地上了马车,“父王,那我走了啊。”
恭亲王摆手,“去吧。”又对陆埕道:“照顾好她。”
陆埕行礼,“臣知晓。”
他进了马车,孟年接替予安的位置,一甩马鞭。
后者便与觅真一道跃上了马车顶。
马车缓缓行驶,萧婧华开了车窗,对外头的恭亲王招手,“父王,回去吧。”
恭亲王应道:“好。”
嘴里这样说,人却并未回府,直到看不见人影,萧婧华才钻进马车里。
冷风灌进来,箬兰忙给她塞了个手炉。
暖意渐起,萧婧华靠着软垫出神。
回了陆府,陆夫人他们还未从铺子里回来,萧婧华沉默地和陆埕走了一段,在即将踏入房门前,她没忍住好奇,“父王和你说了什么?”
这一脸的失魂落魄,她想忽略都难。
陆埕下意识摇头,“没什么。”
萧婧华一下失了兴趣,淡着神色便往屋里走。
“……是关于你的。”
脚步一顿,身后人又道:“我……暂时……难以启齿。”
什么事,居然用难以启齿来形容?
萧婧华更好奇了。
还未完全转过身,陆埕已避开她的目光,神色很不自在。
切,不说算了,她也不是那么想听。
萧婧华翻了个白眼,继续往里。
走了两步,她道:“明日我要去承运寺。”
“好”字还未说完,面前的门“嘭”地关上。
陆埕:“……”
……
因着要出门,萧婧华起得比平日里要早。
推开房门,她一眼便见在院子里举石锁的陆埕。
他不爱打赤膊,衣袖紧贴着手臂,随着动作隐隐凸显出线条。
瞧了两眼,陆埕似乎注意到她的目光,朝这边看来。
萧婧华面无表情地移开视线。
“醒了?”
陆埕放下石锁,擦去额上汗水,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匀了口气道:“阿旸在温书,娘和殷姑去铺子了,灶上温了早膳,吃完再去吧。”
萧婧华无视他,转头道:“箬兰,去给我把早饭取来,我在屋里吃。”
箬兰匆匆从屋里跑来,“诶。”
注视着萧婧华的背影,陆埕无措地抿着唇。
这几日她几乎将他视为空气,他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
陆埕带着燥意翻了翻领口,露出淌着汗的白皙锁骨。吐出一口浊气,在原地静立片刻。
待所有负面情绪全部消散,他这才转身去清洗。
早起没什么胃口,萧婧华草草吃了两口便让人撤了。
喝了盏茶,她让人收拾东西动身。
这次去承运寺,她准备住几日。
箬竹早就将东西收拾妥帖,待下人装车后,萧婧华带着箬竹几人出了陆府。
见到候在门外的两人,她意外,“你也要去?”
陆埕点头,“我陪你。”
萧婧华冷漠拒绝,颇有些阴阳怪气,“陆大人日理万机,竟能抽出身去承运寺?”
陆埕沉默,“此次成婚,礼部放了我九日的假。”
今日不过是第五日,陪她在承运寺住几日还是行得通的。
“随你。”
撂下这两个字,萧婧华搭着觅真的手上了马车。
车门在陆埕眼前阖上又打开。
萧婧华的声音从里头传了出来,“去可以,你不准坐我的马车。”
陆埕唇角泄出一抹笑,“好。”
孟年一听这话,立马牵出两匹马。
萧婧华:“……”
她瞪了孟年一眼,眼不见为净地关上车窗。
马车摇摇晃晃,萧婧华又开始打瞌睡。她歪在软枕上,强撑着睁眼。失败后立马理所当然地闭眼睡去。
醒来时精神抖擞,见快到灵晞山,她开了窗透气。
箬兰一脸苦恼,小声和箬竹说悄悄话,“郡主晚间失眠的症状好似越来越严重了。”
箬竹点头,声若蚊蝇,“那安神香也渐渐不管用了。回去后还是得劝郡主让太医瞧瞧。”
箬兰认同点头。
萧婧华并未听见两人的谈话,趴在窗上吹风。
哒哒的马蹄声响在耳侧,她抬头,望着挡在她面前的陆埕,语气不太好,“你做什么?”
陆埕转眸,浅黑色瞳孔清透明亮,如浸在水中的黑曜石。
“风大,我替你挡一挡。既能醒神,又不会头疼。”
萧婧华掐着指腹,面色冷淡,“那就多谢了。”
她不想看他,视线落在他身后,却是蓦地一怔。
察觉到她片刻的停顿,陆埕转头往后看,“怎么了?”
灵晞山下农庄林立,在众多弯腰劳作的农人里,有几道身影格外引人注目。
身着湖蓝色披风的女子立在田间,手里提着木篮子,正仰头与对面的人说话。
精致面容上是萧婧华极为熟悉的温柔笑意。
在她脚边,小童拉扯着娘亲的裙摆,手里不知举着什么东西,兴奋地叫喊着。
二人对面之人穿着僧袍,一袭白衣与这仍带着荒凉的景色格格不入,举手投足间尽是优雅洒脱。
陆埕迟疑,“那……是江家大姑娘?”
萧婧华回神,冷嗤一声,“眼神挺好啊。”
没等陆埕答复,她“啪”地关了窗,隔绝了他的视线。
靠着软枕,萧婧华皱着眉思索。
差点忘了,江姐姐的庄子就在灵晞山下,在此处看见她并非罕见之事。
可她这阵子也不知在忙些什么,连她成亲也只是送来了礼便匆匆离开,连喜酒也没喝一杯。
还有……倘若她刚才没看错的话,那穿僧袍的人……是念慈?
他们怎么会在一处?萧婧华百思不得其解。
纳闷中,马车驶上灵晞山山道,停在了承运寺山门前。
轻车熟路在客舍安顿好,用完了午膳,萧婧华带着陆埕跪在恭亲王妃的往生牌前。
她上了柱香,望着半空中徐徐上升的白烟,在心中默道。
母妃,若您在天有灵,请保佑父王平安无事。倘若您还在怪罪他,那便再给我一些预警吧,让我护他一世长存。
萧婧华闭眼,深深跪拜。
望着她的身影,陆埕叩首,眉目虔诚。
求您护她,愿望成真。
……
从殿内出来,两人皆沉默。
长廊上迎面走来一名年轻僧人,萧婧华冲他招手,“明方!”
明方抬头,见是她,当即露了笑,快步走来,欣喜道:“郡主,许久不见您了。”
余光触及一旁的陆埕,明方又笑,“陆大人也来了。祝您二人新婚喜乐,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陆埕温和颔首,“多谢。”
萧婧华自动忽略明方后面那句话,问:“念慈大师可在寺里?”
明方摇头,“山下农户最近在春种,师叔见他们忙不过来,去帮忙了。”
“春种?”萧婧华惊讶。
陆埕看了眼天,“这个时节,的确该春种。他们种的都是什么?”
明方随念慈去过几次山下,很是熟悉,“虹豆、菽之类的。”
陆埕道:“还可种莱菔、胡瓜等,县里……”
眼看他说个没完,萧婧华转身就走。
陆埕快速说完最后两句,急急追了上去。
两人走在长廊上,他迟疑道:“你……生气了?”
“我生什么气?”萧婧华无语,“陆大人劝课农桑,为民为国,我再怎么不懂事,也犯不上为这事生气。”
她纯粹就是不爱听。
少女侧脸莹润,神色疏淡,明艳的五官看起来极富攻击性,令人不觉生怯。
陆埕抿唇,“木簪……”
下一瞬,萧婧华蓦地绽开一抹笑,眸若点漆,提着裙子从他身边飞速掠过,奔到来人身前。
第76章
“表嫂!”
萧婧华小心翼翼搀扶住康郡王妃,垂眸望着她挺着的大肚子,担忧又害怕。
“你这肚子都这么大了,怎么还来承运寺?”
康郡王妃惊喜握住萧婧华的手,“婧华也在?”
她笑,“太医让我多走动走动,我想着正好来承运寺为孩子祈福。”
抚摸着肚子,康郡王妃眉眼温柔,“不盼它出人头地,只盼生来顺遂,一生无忧。”
萧婧华打趣,“这孩子生来就在金窝银窝,想不顺遂都难。”
“对了。”她四处望着,“表哥怎么不在?”
康郡王妃摇头,“他官署有事,今日是我自己来的。”
萧婧华没多问,摸了摸她肚子。柔软掌心陡然触碰到一个小包,她新奇又震惊地瞪大了眼,不可置信道:“它、它动了……”
康郡王妃笑意温柔,“它喜欢你。”
说话间,陆埕追了上来,俯首作揖,恭声道:“郡王妃。”目光在两人间一扫,康郡王妃揶揄,“原来你们小两口是一起来的。”
看着陆埕,她好笑道:“这都成婚了,还喊郡王妃呢?不该随婧华唤我一声表嫂?”
陆埕下意识看向萧婧华。
她嘴角噙着一抹浅笑,垂眸望着康郡王妃肚子,仿佛未曾听到二人的谈话。
顿了片刻,陆埕低声,“表嫂。”
“诶,这就对了。”
康郡王妃笑道:“你们小两口准备住几日?”
萧婧华并未回复这个问题,反而问道:“表嫂准备待几日?”
“我这身子,婆母也不放心我在外边多待。明日便回了。”
“那好,我明日送表嫂。”萧婧华笑盈盈道:“我还得回去抄经,便不与表嫂寒暄了。”
康郡王妃:“去吧。”
萧婧华率先提步,陆埕对康郡王妃略一点头,跟上了她的步子。
等他们的身影消失在长廊,康郡王妃轻笑着摇头,“这两人。”
可真是冤家。
……
依旧是那个院子。
梨树上依稀冒出了绿芽,有鸟雀停留在枝头,勾着脖子去啄嫩绿。
屋里有动静传来,雀儿被惊动,扇着翅膀飞走。
萧婧华看着飞走的鸟雀,对身后的箬竹道:“放那儿吧。”
屋里的香闻多了闷得慌,想了想,还是上外边来。呼吸间尽是清新的空气,不比熏香提神醒脑?
箬竹颔首,与箬兰一道收拾石桌。
石桌冷沁沁的,又冰又凉,箬兰在石凳和石桌上铺了层厚毯,放好笔墨纸砚,这才请萧婧华过来。
刚落座,院墙上有个毛茸茸的东西飞快往下一窜,萧婧华一言难尽地问箬竹箬兰,“孟年做什么呢?”
箬兰咬牙切齿,“监视,一定是监视。这个小人!”
箬竹笑笑没说话。
急促脚步声在空旷院中响起,陆埕抱着宣纸,身后跟着孟年,死皮赖脸在萧婧华对面坐下,“我和你一起抄。”
萧婧华嫌弃,“你屋里没桌子?”
有。
陆埕张了张嘴,话音还未吐露,孟年笑嘻嘻地接过话,“当然有了,可这不是替王妃抄经么?对着王妃的女儿抄,显得更心诚些。”
萧婧华呵一声,“那不如对着我母妃的牌位抄,定无人指责你心不诚。”
孟年:“……”
陆埕默不作声,提笔抄经。
他赖着不走,萧婧华也没办法,随他去了。
二人各抄各的经,箬兰目不转睛地盯着孟年,直把他盯得背后发毛,慢慢挪到箬兰身旁,小声道:“这么看着我做甚?”
箬兰瞪他一眼,揪着他的衣袖把人揪走了。
孟年不敢出太大的声儿,哎哟哎哟地叫,“小姑奶奶,我哪儿惹到你了?哎哎,别拧别拧。”
屋檐上的觅真好奇地把视线移过去,趴在瓦片上津津有味地看着箬兰拧着孟年的耳朵教训。
箬竹失笑摇头,不管这两个幼稚鬼,候在一旁专心为萧婧华研墨。
经书一抄就抄到了天黑,小沙弥送来饭菜,被箬兰折磨一下午的孟年见状,索性把斋饭拿过来和萧婧华凑一桌。
他人活泼,性子又好,逗得姑娘们笑得花枝乱颤,就连予安也罕见地扯了个浅笑。
萧婧华听着,时不时给面子地笑一声。一转眼,陆埕给她舀了碗汤。
“白日里吹了冷风,喝点热的驱驱寒,待会儿让箬竹她们多打些热水,你好好泡泡。”
萧婧华充耳不闻,自己给自己盛了汤,双手捧着碗小口小口地喝着。
陆埕挫败地暗叹一声,将被她冷落的汤端过来,一口喝掉。
吃完饭,萧婧华先回了屋。
没多久,箬竹端了盆热水进来,笑着对她道:“陆大人怕您受寒,特地叮嘱我用热水给您泡脚。”
萧婧华没好气,“我是你主子还是他是你主子?他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当然不是。”
箬竹走过来,放下木桶,替萧婧华褪去鞋袜,笑道:“奴婢只做有利于郡主的事。陆大人的话若有道理,奴婢自然会听。”
萧婧华撇嘴。
雪白玉足将将触及水面,眨眼间便红了一片,她“嘶”一声,小声抽着气将双足浸入热水。
泡了一会儿,感觉水温渐凉,箬竹便不让萧婧华泡了。
箬兰为萧婧华褪衣,她端着木盆走到外边。
刚走到门口,予安从树上跃下,一把接过她手里的木盆,转身往外走。箬竹愣了片刻,笑着对她的背影道:“谢谢。”
予安微顿,一手把木盆夹在腋下,另一只手抽出对她摇了摇,身影逐渐消失。
箬竹笑了笑,返身回屋,伺候萧婧华睡下。
刚泡完热水,萧婧华浑身都是暖的。她掀开被子一角,闭着眼睛酝酿睡意。
脑海极为清醒,丝毫没有想睡的欲望。
硬生生数了几千只羊,萧婧华终于把自己哄睡了。
翌日清晨,她刚起身,隔壁主仆又死皮赖脸到她院里。
把饭菜一摆,孟年乐呵呵道:“今日我起得早,去拿早膳时顺道将郡主的也给取了,咱们正好一起吃。”
若是陆埕开的口,萧婧华铁定不给他这个面子,可孟年也没做错什么,她只好沉着脸点了下头。
吃到一半,门被人敲响。
“大清早的,谁啊。”箬兰嘟囔一声,得到萧婧华同意后喊道:“进来吧。”
有人从院门外进来。
萧婧华一怔,赶忙把口中的粥咽下,接过箬竹递来的帕子擦了擦嘴,喜道:“大师怎么来了?”
陆埕极快起身,对来人道:“念慈大师。”
来人长眉如墨,眼尾轻轻上翘,微泛霞色,似春水上漂浮的一点桃花。鼻梁高挺,唇角微扬,素色僧袍毫无点缀,玉骨似的腕上缠着一串佛珠,成为全身上下除白之外唯一一抹异色。
念慈含笑,“听说你们来了,便来见见。”
他从袖中取出一物,交到萧婧华手上,“新婚贺礼。”
萧婧华打开木匣,低头看去。
里头躺着一只平安锁吊坠,那锁由纯金打造,花纹细密繁复,由一朵朵牡丹花组成,花心镶着颗红宝石,瞧着就极为富贵。
将平安锁拿在手心,感受着重量,萧婧华揶揄,“你该不会是把存了小半辈子的银钱都用来给我买这锁了吧?”
“竟被你发现了。”念慈耸肩,“那你和陆大人得同心和好,如鼓琴瑟才能对得起我这么重的心意。”
陆埕诚心相谢,“多谢大师。”
念慈对他温和一笑。
将平安锁放入木匣,萧婧华让箬竹妥当收好,方转头,便听念慈道:“山下活儿多着呢,我就不多留了。”
下一瞬,念慈已快步走出院子,飞速消失在众人视线里。
“走这么快作甚。”
萧婧华喃声。
她还有话没问呢。
早膳本就吃得差不多了,让箬兰撤下,萧婧华领着觅真往外走。
没走几步,感受到身后跟来一人,她默了默,“我去送表嫂,你跟着作甚?”
陆埕:“我和你一起。”
萧婧华无语,快步向前。
到了康郡王妃落脚的院子,她正在用早膳,见了两人,忙道:“这么早,你们可用膳了?来人,添两副碗筷。”
“我们吃过来的,表嫂不必麻烦了。”
萧婧华拦住往外走的侍女。
康郡王妃两口吃完,让人把饭菜撤下,随后对二人道:“劳烦你们了。”
“送一道罢了,这有何劳烦的?”萧婧华笑,“再者,表嫂还怀着表哥的孩子呢,表哥不在,我总得尽份心。”
康郡王妃摇头轻笑,“那好,等孩子出生了,必须得让你表哥给你送份厚礼。”
“表嫂说话可要算话。”
“一定。”
说话间,仆从们已将东西收拾妥当。
康郡王妃挺着肚子起身。
她行动不便,萧婧华连忙扶住她往外走。
陆埕跟在两人身后,时刻注意着她们的安危。
微光拂照大地,温度不算暖,太阳半遮半掩地挂在天际,云层透出些许金光。
灵晞山已有几分早春模样,岚烟缥缈间似有烟霞涌动,小径两侧绿荫沾染露珠,清秀可爱。
萧婧华对康郡王妃道:“表嫂慢些。”
“好……”
话音出了半截,陡然消失。
“怎么了?”
萧婧华侧眸。
头转到一半,手上骤然一疼。
康郡王妃紧紧抓着她,脸色“唰”一下惨白,嘴唇失了血色,额上沁出冷汗。
她疼得呻。吟出声,艰难道:“婧、婧华……我可能要……要生了。”
“什么?”
萧婧华大脑一片空白。
后头的陆埕见两人一动不动,快步上前,“怎么了?”
见到康郡王妃疼到说不出话的模样,他脸色大变,“快,扶郡王妃回去!”
仆从们被这一声吼回了神,慌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
康郡王妃的婢女手足无措地去扶她,“郡王妃,您怎么样?”
康郡王妃疼得失了力,一半身子压在萧婧华身上,“疼、好疼……”
萧婧华无措地支撑起她的重量,目光下意识落在陆埕身上。
陆埕当即道:“来两个婆子扶郡王妃回房,你,去寻僧人烧热水,越多越好。你,快去给郡王府和长公主府报信。”吩咐完,他对康郡王妃的婢女道:“山下农户多,去找个会接生的来。”
“算了。”瞧那婢女一脸慌乱,陆埕摇头,“你去郡主客舍寻一个叫孟年的人,让他去。”
仆从们好似找到了主心骨,纷纷应声,撒腿就跑。
两个力气大的婆子抱着康郡王妃原路返回。
她攥着萧婧华的衣袖,无法,萧婧华也只能跟着她一起。
汗水在顷刻间爬满康郡王妃的脸,她疼得脸色发白,水眸望着萧婧华,哀求道:“婧华,你救救它,救救这个孩子。”
“这是我和他的孩子,求求你,一定要保住它。”
萧婧华从未见过这般阵仗,着实六神无主,苍白安慰,“表嫂别怕,你和孩子都会没事的,别怕。陆埕已经让人去找表哥了,他很快就来,你别怕……”
婆子匆匆把康郡王妃抱回屋,跨过门槛,萧婧华本不欲进去,谁知康郡王妃竟抓着她不放。
“婧华,你救救它……”
萧婧华急得都快哭了。
她既不是大夫也不是接生婆,怎么救啊。
可这种时候也不能逆着她。
若是表嫂有个什么好歹,她怎么给表哥和姑姑交代。
觅真抿唇,望着萧婧华的袖子,思索着一剑劈开它的可能性。
“别怕。”
沉稳男声落在耳畔,萧婧华惶然抬头。
陆埕深吸气,虚虚握住她的手,随后用力包在自己掌心,“我在。”
第77章
“啊!疼,好疼!”
康郡王妃揪着被面,疼得汗如雨下。
“别让她大声喊叫,会流失体力。深呼吸,放轻松,用热水给她擦拭身子,你和她说说话,让她保持清醒。”
听着外头冷静沉稳的嗓音,萧婧华动了动发麻的脚,握住康郡王妃的手,“表嫂,能听见我说话吗?”
康郡王妃手劲大,抓住她的刹那,萧婧华疼得变了脸色。
觅真见状拉开萧婧华的手,代替她握住康郡王妃。
顾不上疼痛,萧婧华不停和她说话,“表嫂,你再加把劲,孩子很快就能出来了。表哥现在肯定在路上了,说不准都赶不上孩子出生。他一个当爹的这种大场面竟然不在,你定要好好教训教训他。”
康郡王妃艰难露出一抹苍白的笑,“好……啊!”
“用力。”萧婧华焦急,“再加把劲,这孩子这么乖巧,肯定不舍得折腾娘亲的。”
疼痛席卷全身,康郡王妃已经听不见她的声音了,口中无意识发出痛呼。
听着里头传出的声音,陆埕沉着脸立在院中,转头问赶来的箬竹,“孟年去了多久?”箬竹勉强应道:“快有四刻了。”
箬兰急得快出了满脸的汗,“他骑马去的,也该回来了吧。”
话音甫落,马鸣声骤然响起,惊得鸟雀振翅而飞,四散逃去。
孟年翻身下马,直接一把将马上的婶子抱下来,催着她进屋,“婶子快些,里头正生孩子呢。”
这一路颠簸,婶子面色明显不好,没好气应道:“知道了,催什么催。赶紧给我打盆热水来。”
箬竹立马让人盛上热水。
婶子净了手,脱去沾了灰的外裳,这才进了里间。
她进去没多久,康郡王妃的叫声越发大了,侍女们进进出出,盆里的干净的水变为血水,看得外头的人胆战心惊。
尤其是孟年,一张脸都皱了起来。
他默默靠近陆埕,直叹道:“这生孩子,还真是在鬼门关走一趟啊。”
一抬头,便见陆埕绷着脸,满脸严肃地盯着紧闭的房门,撞了下他肩,孟年不解,“怎么了?”
陆埕涣散的眸光重聚,对他摇头。
孟年更疑惑了。
还想问,里头陡然爆发出一阵婴儿的啼哭声,他紧绷的弦一下便松了,脸上露了笑,喜道:“这婶子还真有两下子。”
这么快就生了。
箬竹箬兰快步往屋里走。
还未走近,门便开了。
萧婧华从里头走出来,一脸呆怔,还未回神。
抱剑站在树下的予安见了她的身影,绷直的腰身微松。足尖一勾,将脚下的剑踢了过去。
觅真伸手接剑,对她点了下头。
箬兰朝萧婧华小跑过去,“郡主?”
她仿佛没听见,机械往外走。
陆埕大步迎上,垂首低声道:“没事吧?”
前路被堵,萧婧华愣愣抬头,视线刚落在他脸上,身子蓦地一软。
陆埕眼疾手快把她揽进怀里,温声安慰,“已经没事了,别怕。”
双脚到现在仍在发虚,萧婧华双手都在抖。
她从来不知道,女人生孩子竟然这么可怕。
眼前一晃一晃的,全是血和康郡王妃痛苦的脸。
方才极力压下的恐惧此刻全部漫了上来,她吓得脸发白,抖动的嘴唇失了血色。
可怕,太可怕了。
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事。
男人的轻言细语在耳畔环绕,萧婧华慢慢缓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在陆埕怀里,她眸子微微睁大,雪白玉手放在他胸前,微一用力,毫不犹豫把他推开。
呼吸一口清新空气,萧婧华道:“我先回去了。箬兰,你去和主持说一声,今日我就不去了。”
箬兰:“好。”
迈着虚软的双腿,萧婧华慢慢往回走。
陆埕交代孟年,“婶子的酬金记得结清,你先留下照看,若是康郡王妃无恙,再把婶子平安送回家。”
孟年:“嗐,我做事你放心。”
陆埕顿了须臾,微点头,越过坠在后头的予安觅真追上萧婧华,与她并肩而行。
“还好吗?”
萧婧华不想说话。
陆埕并未打扰,陪她走回客舍。看着她进屋后对箬竹道:“她今日应当被吓住了,我去让小师傅煮碗安神汤,你待会儿看着她喝下。”
箬竹点头,“好。”
驻足片刻,陆埕转身离开。
……
把自己摔进床里,萧婧华呆呆地望着床帐。
眼里仿佛染上血色,脑子里乱七八糟想了许多。
想着想着,就这么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已是下午,萧婧华抱着被子坐在床上出神。
她已经预感到晚间入睡有多困难了。
萧婧华痛苦地无声哀嚎。
想睡个好觉,怎么就这么难呢?
在床上赖了会儿,她穿衣起身,推门出去。
院内寂静无声,陆埕独坐石桌,垂首抄经。
世界萧索孤寂,他一身素衣似竹,青翠如翡,清新蓬勃。眉眼淡然,浅黑色瞳孔映着佛经,清澈中透着虔诚。
君子如松,朗植庭中。
被推门声惊动,他抬首看来,眸底似有浅浅涟漪荡漾。
“醒了?”
萧婧华语气不太好,“你怎么在这儿?”
“抄经。”
陆埕扬了扬手中宣纸,对她轻笑,“抄了不少,要查阅么?”
萧婧华沉着脸走到石桌前坐下,恶狠狠地握笔。
笑笑笑,跟谁不会抄似的。
陆埕抬眼看她,眼里晕开清浅的笑,垂眸认真抄写。
晚上陆埕又是在这边用的膳,萧婧华已经习惯了,不搭理他就是。
夹了筷子酿豆腐,突然听见箬兰质问出声,“陆大人怎么对妇人生产之事这般熟络。”
动作一顿,抬眼看去,就见箬兰一双眼睛瞪着陆埕,满脸怀疑。
她早就有这个疑问了,陆埕身为男子,又未娶妻,怎的对妇人生产一事如此熟悉,不慌不忙不说,甚至反过来指点她们家郡主。
实在是可疑。
想到某个可能,箬兰咬牙切齿,眼睛几乎要喷火。
就算郡主对他不假辞色,他也不能做对不起郡主的事!
陆埕放下木筷,平声道:“宁城水患,有位临近生产的妇人被救起时动了胎气,我当时在,搭了把手。”
“就这样?”
陆埕点头,“就这样。”
“哦。”箬兰呐呐应声。
萧婧华默默将视线移向她。
箬兰心虚避开。
箬竹好笑看她一眼,问道:“宁城水患,陆大人还要帮忙接生吗?”
“何止是接生啊。大人做的多的去了。”孟年从碗里抬起脸,感慨道:“大雨天的冒着被洪水冲走的危险救人不说,还得为他们安排住处,承受指责埋怨,那时候大人熬了好几日没休息,没日没夜地救人,修建工事,还得安排义诊,预防瘟疫。”
“有个孩子发了热,当时都说是染了疫,救不活了,他的父母都死在水患中,孤身一个,也没个亲人,还是大人力排众议将他救下。”
箬兰自幼生活在王府,虽是家奴,但并未吃过苦,一脸不忍道:“后来呢?”
“只能送养,还能如何?”孟年耸了耸肩。
“真可怜。”
“他起码还见过亲生父母,我一出生就父母双亡,比他可怜多了,你怎么不可怜可怜我?”孟年问道。
箬兰瞪他,“你可怜个鬼!”
“嘿,你这话说的。”孟年不服,又和箬兰吵了起来。
听着吵嚷声,萧婧华转眸。
天色渐暗,他半张脸隐在黑暗中,眉骨优越,清隽无双。
注意到她的视线,他将菜汤推到萧婧华面前,“这汤鲜,你尝尝。”
萧婧华垂眸,小口吃下酿豆腐。
直到席散,她都没动那碗汤。
天彻底黑了。萧婧华跪坐在席上,手里捧着一本经书。
往日一看就困,今日却越读越精神。
绝望叹气,箬竹推门而入。
端着安神汤走到萧婧华面前,她道:“郡主喝完安神汤再睡吧。”
萧婧华深吸口气,勉强喝了半碗就喝不下了。
箬竹收了碗,浅浅笑了声,“陆大人心细,特地让小师傅熬的安神汤,也不知和府里的味道是否一致。”
萧婧华蓦地抬头,看了她半晌,“箬竹,你被陆埕收买了?”
箬竹惊讶,“郡主怎会这样想?”
她笑道:“奴婢只是觉得,陆大人此举颇和我心意罢了。”
“他不做,奴婢也要做的,既然是为了郡主好,是谁做的又有什么区别?”
“既然这样,那下次不管是谁做的,你都不准提他的名字。”
箬竹从善如流,“好。”
萧婧华惊讶地瞪圆了眼。
箬竹失笑,“奴婢的主子始终是郡主,郡主既不喜,那箬竹往后就不提了。”
萧婧华哼声,“算你识相。”
箬竹轻笑,端着安神汤退了出去。
或许寺里的安神汤确实有奇效,又看了会儿经书,萧婧华来了睡意,爬上床睡了。
第二日,康郡王来访。
他迭声道谢,“若非婧华与陆大人,明月母子还不知会如何,这份大恩,表哥无以为报。”
“表哥这就见外了。”萧婧华道:“表嫂腹中是你的骨肉,与我也有血亲,我若置之不理,往后还如何见你与姑姑?”
见康郡王眉眼间含着初为人父的青涩喜悦,她笑道:“还未恭喜表哥喜得贵子。”
康郡王满脸的笑,“等回了京,表哥定有重谢。”
“表哥说话可要算话,若是让我空等,我可不依。”
“自然。”
康郡王笑,邀萧婧华去探望康郡王妃母子,被她推辞拒了。
她现在都快对他们母子有阴影了,短时间内着实不想见他们。
康郡王只好遗憾离去。
又过了几日,他带着妻儿离开承运寺,萧婧华派人去送了一趟。
同日,陆埕动身回京。
他的假快结束了,见萧婧华并无回家的打算,便道:“什么时候想回了,我再来接你。”
“我认路。”
撂下这句话,萧婧华转身,留下陆埕凝望她的背影许久,这才和孟年离去。
第78章
萧婧华在承运寺住了整整一个月。
每日抄抄经书,听主持讲经,日子过得潇洒自在。
山中春花初绽,漫山遍野皆是粉霞,在亭中品品茗,赏赏花,总能让心更静些。
回去的路上碰到了明言。
与萧婧华第一次见他相比,这小家伙的变化着实大。长高了不说,比起最初的唯唯诺诺,神色明显大方了不少,最起码见到她时不再小心翼翼,而是乖巧笑着与她打招呼。
“郡主姐姐。”
“是明言呀。”萧婧华蹲下身,摸了摸他光滑圆润的脑袋。感觉手感不错,她又摸了两下,笑着问:“瞧这一身的泥,你这是去哪儿了?”
明言小脸通红,抱紧怀里的小猫,腼腆道:“我和师叔去山下帮忙了。”
悄悄伸出手扯了下衣裳,他小声道:“这泥……是我和初一追小白的时候不小心弄上的。”
萧婧华微愣了下,“你和初一?”
这段时日,她下山看过江妍卿,见她面色红润,想来对现在的日子很是满意,萧婧华便没多问别的。
管她作甚,何必问那么多,也不必事事知晓。只要知道她平安开心就好。
“嗯。”明言重重点头,双眼弯弯,清澈的眸里盛满笑意,“我和初一是很好的朋友,郡主姐姐也认识初一吗?”
萧婧华笑了,“他是我一个很要好的朋友的孩子。”
“好了,瞧你脏的,快去洗洗吧。”明言红着脸点头,小跑离开。
小白猫从他怀里探出一只小脑袋,耳朵抖动两下,对着萧婧华喵喵叫。
萧婧华微怔,望着小沙弥和小白猫的背影,半晌笑了声。
脚步刚提起,骤然一僵。
“郡主怎么了?”箬兰疑惑。
萧婧华抿唇,急速转身,快步一迈。
她走得越来越快,甚至小跑起来,裙摆似花瓣,层层叠叠绽放。
“郡主?!”
这突如其来的动作让箬竹箬兰一头雾水,对视过后急促追上。
予安觅真动作敏捷,转眼跃到萧婧华两侧,默默注视她的动向。
脑海里仿佛有团迷雾将前路遮挡,萧婧华越跑越快。
空气从微张的唇瓣涌入胸腔,带来些微痛意,却让她的脑子越发清醒。
一口气跑到目的地,萧婧华终于停了下来,用袖子擦去额上的汗,大口喘气。
予安觅真落在她身旁,疑惑地盯着眼前废墟。
“郡主,此地可有蹊跷?”
萧婧华摇摇头。
她闭了闭眼,裙摆掠过枯枝落叶,走到某处。
天光暗淡,杂草丛生长茂盛,偶有虫蚁在上头停留,叶片轻轻摇晃,似在和她招手。
萧婧华垂眸。
杂乱脚步声靠近,箬竹箬兰大喘气追上。
“郡、郡主,来这里做什么?”
萧婧华看着某处,轻声问:“箬竹,我是不是在承运寺丢过一张帕子?”
箬竹不确定,“好似……是丢过。”
一张帕子而已,她不怎么记得住。
萧婧华深吸气,“那晚,承运寺可是进了贼人,惊扰了女眷?”
“这个我记得。”箬兰积极应声,“那贼人摸进了光禄寺周大人家眷屋里,将周夫人吓坏了,闹腾了大晚上。”
清风拂来,吹散迷雾。原来如此。
萧婧华目光澹澹望着空无一物的杂草丛间。
或许,邵嘉远盯上她,并不是因为她的身份,而是她曾在此处,无意中撞破了什么秘密。
碍于她的出身,他们无法对她下手,只能将她控制在后院,企图桎梏她。
萧婧华回忆着当时在这里听见的声音。
他们说了什么?
时间已经久远,她脑子里丝毫没有印象。
咬咬唇,萧婧华提起裙摆。
予安见状拔剑而出,寒光乍现,挡在她前面的杂草在顷刻间成化为漫天草屑,徐徐落地。
萧婧华踩过草屑,走向佛殿。
觅真点地,跃在她前头,先她一步站在佛殿门前,推开破败不堪的大门。
“嘎吱——”
大门发出沉重声响,灰尘散开,尘封许久的腐朽气息铺面而来。
“咳咳。”
萧婧华撇开头,袖子捂着唇咳嗽两声。
箬兰箬竹挡在她身前。
待灰尘散去,萧婧华率先进去。
半边佛殿坍塌,木梁瓦片压住神佛半边金身,金光暗淡,不复圣洁之像。
萧婧华抬眸。
佛陀手持宝珠与慧剑,眉目垂着,慈祥悲悯,祂似坠落凡尘,被信徒遗忘的神,即便身处泥泞深渊,依旧平和悯人。
萧婧华在殿内四处游走。
这殿饱经风霜,地上不是被腐烂的草木,就是散发着恶臭味的老鼠尸体。
走了一圈,没发现异常,萧婧华实在受不了,夺门而出。
呼吸一口新鲜空气,她这才觉得自己活过来了。
四人跟着她出来。
萧婧华匀了口气,“走吧,收拾东西,我们明日回京。”
……
天朗气清,万里无云。
战马成队立在城门外。
为首那人身着薄衣,风一吹便贴着健硕胸膛,浑身上下皆充斥着力量感。五官俊美无俦,极富侵略性,单手拎着马缰,绿眸下垂,神秘摄人。
陆埕拱手作揖,“此行路远,望三王子一路平安。”
阿史那苍居高临下地睨着他,冷不丁来一句。
“我这一走,你可是松了口气?”
“什么?”
陆埕抬眸不解。
阿史那苍面色冷漠,“陆大人莫以为娶了她便万事大吉。我虽远在北夷,但你若是负了她,她再不情愿,我都会带她走。”
陆埕眸光微沉。
阿史那苍笑了,“你若没那个本事护她,自该退位让贤才是。”
身后的礼部官员纷纷垂眸,耳朵却立了起来。
陆埕目光冷冽,语气含冰,“三王子愿等上百十来年,我自然不介意。就是不知北夷子民愿不愿了。”
乌朔鼻息喷涌,马蹄微动逼向陆埕,目光炯炯。
阿史那苍安抚似的拍它头,俯下身子,绿眸盯着陆埕,“看来,你很有自信。”
眸里的光暗了一瞬,陆埕并未答复。
他并无自信,只是不想再失去她。
阿史那苍却当他默认了,朗声一笑,他调转马头,策马离去。
“那我们便拭目以待。”
苍鹰翱翔天际,不时唳一声,似在回应。
北夷使臣跟在主子身后,杂乱马蹄阵阵,往北而去。
陆埕望着前方那道逐渐化为黑点的身影。
拭目以待。
……
昨日那般着急回京,第二日萧婧华急迫的心情却缓了不少。
反正再怎么想都想不起来,这般火上眉梢也没用处。
用完早膳,她向主持告别,随后下山。
路过江妍卿的庄子时,甚至去讨了口水喝。
“江姐姐和念慈大师很熟络?”
放下茶盏,萧婧华随口一问。
江妍卿眸光微不可察一晃,将糕点放在她面前,“怎么这么问。”
萧婧华捻起一块桃花糕咬了口,“在寺里撞见过几次明言,听他说起过初一。”
“原来是明言小师傅。”江妍卿笑道:“念慈大师心善,常下山替农户做活,我在庄子上闲着也是无聊,便想着也自己种些东西。初一喜欢他,见过几次后便时常黏着,好在大师不嫌,让明言小师傅和他一同玩耍。”
“这样。”
萧婧华吃着糕点,没由来笑了,“他怎么这么喜欢孩子。”
桃花糕软糯香甜,她往江妍卿那边推了推,“江姐姐也吃啊。”
一抬头,两道长眉不觉拧起。
“怎么了?”
江妍卿急忙回神,掩下眸中失神苦涩,扬笑拿起糕点,“没什么。”
一盘糕点吃完,又逗着初一玩了片刻,萧婧华起身告辞。
“吃了午膳便走吧。”江妍卿留她,“正好让你尝尝我的手艺。”
“不了。”
萧婧华摇头,“这么久没见父王,我想他了。”
“也罢。”江妍卿只好道:“那你下次来定要住几日。”
“好啊。”萧婧华欣然同意。
与江妍卿告别,马车驶向京城。
靠近京城时,马蹄如雷,声声入耳,带着几乎要震破地皮的劲停在萧婧华面前。
予安的声音冷静传来,“郡主,是三王子。”
阿史那苍?
一听这个名字,萧婧华只觉小臂泛起轻微疼痛。想起那道再也散不去的牙印,她掀帘,探出半个脑袋,皱眉扫着高坐马上之人,“你这是去哪儿?”
阿史那苍驱驶乌朔靠近车厢,闻声挑了下眉,“你不是为了躲我才离京的?”
“我躲你作甚?”萧婧华纳闷。
她又没做错事,平白无故躲他做什么。
躲的不是他,那便是另外的人了。
阿史那苍放声大笑,绿眸熠熠,璀璨光华流转,比宝石还要耀眼。
想起陆埕那张冷静清隽的脸,他开怀极了,“原来是在我面前装面子。”
萧婧华不知他在说什么,皱眉道:“你还没回答我,你为什么出现在这儿?”
阿史那苍渐渐止了笑,绿眸安静注视她,语气平缓,“小金花,我要回北夷了。”
萧婧华怔住。
“父汗病重,北夷生乱,我那群兄弟各个虎视眈眈,我得回去抢王位。”
当着这么多北夷使臣的面,他堂而皇之地说出自己的野心,眉眼之间,是灼目又绝对的自信。
日光在他头顶照耀,他的眼睛,似比金乌还要明亮。
萧婧华望着他,“那便祝你,夙愿以偿。”
阿史那苍坚定道:“我会。”
他一甩马鞭,乌朔嘶鸣一声,向前冲去。
风中,男人浑厚的嗓音里含着笑意。
“小金花,我们来日再见。”
北夷使臣从马车旁经过,远去的队伍里,阿史那苍的背影渐渐消失。
萧婧华收回视线,淡淡吩咐,“走吧。”
“好。”
予安应声,扬着马鞭,驱驶马儿前行。
到了京城,箬兰忽然“咦”一声,“那不是陆大人么?”
萧婧华看过去,站在城门下的果然是陆埕。
注意到王府马车,他快步走来,眼里含着笑,“回来了。”
萧婧华颔首。
陆埕已经习惯了,并不在意她的态度,忽略身后各色目光,温声道:“现在回府?我送你。”
“不用。”萧婧华冷淡道:“你忙你的,我回王府。”
第79章
春闱结束后陆旸便一直待在家中。
他考完休息几日,陆埕便让他将考题默写出来。
替他批改时,陆埕的脸色越来越沉,陆旸的心提得也越来越高。
改完,陆埕静默许久,最后吐出一句,“三年后若是做成这样,不用我,邱先生便会先将你收拾一顿。”
邱先生是陆旸的老师,已过天命之年,为人慈和,待人如沐春风,他都能发脾气,可想而知陆旸这次考得有多糟糕。
春闱放榜后,果不其然,陆旸榜上无名。
陆夫人虽早有准备,但难免失望,初放榜那几日,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冷气,看陆旸极不顺眼,最初的特例被一一收回。
陆旸战战兢兢,被陆埕强硬地压着埋头苦学,一声不敢吭。
学了好几日,下值的陆埕晃荡着来到陆旸书房,站在书桌旁盯着他看,直把陆旸看得胆战心惊,不自觉挺起腰背,生怕自己又做错了什么。
片刻后,陆埕幽幽道:“你和云六姑娘,是不是许久未见了?”
说起云慕亭,陆旸顿时垮了脸,没精打采道:“是啊,我都好久没见到她了。”
春闱放榜后,他连家都没敢出,更别说去见云慕亭或者让他娘去提亲了。
实在没那个脸。
陆埕道:“还有三年,倒也不必那么急,我去和娘说,过几日让你回书院。近来春景不错,你去书院之前寻个日子,陪云六姑娘放放纸鸢吧。”
陆旸喜出望外,“当真?!”
陆埕颔首,叮嘱一句“专心温书”便走出书房。
陆旸咧着嘴傻乐。
笑了会儿,他忙捧起书,刚要看,脑子里蓦地划过一个念头。
不对啊,他哥有这么好心?
……
回到王府的第二日,萧婧华便约了云慕筱谢瑛姐妹上门。
一个月不见,二人没什么变化,若硬要说的话,倒是谢瑛脸上的笑意比往日更灿烂了几分。
狐疑盯了她半晌,萧婧华问:“你这是遇见什么好事了?”
谢瑛嘿嘿笑,豪气万丈,“我把仰玉成拿下了!”
“噗——”
萧婧华一口茶水喷出,捂着胸口不断咳嗽。
云慕筱吓一跳,连忙放下茶盏拍她背,“慢点慢点。”
咳得小脸通红,萧婧华才缓过来,拿过箬竹递来的帕子在唇上一抹,迫不及待追问:“你说什么?谁?仰玉成?!”
“是啊。”
谢瑛不懂她为何这般激动,老老实实道:“不过他有伤在身,是我胜之不武。等他伤好,我再和他打一架!”
握着拳头,谢瑛一脸坚定,“定能再胜他一次。”
萧婧华:“……”
她半晌无语,愣了许久才一言难尽道:“你说的,是这个拿下?”
“想岔了吧?”
云慕筱笑话她,“我们阿瑛这般单纯,你想什么呢。”
“什么想什么?”谢瑛问。
“没什么。”
萧婧华与云慕筱异口同声,一个塞给她一块糕点,一个为她倒了杯茶。
“吃/喝你的。”
谢瑛挠头,只觉这两人莫名其妙。
但她领了好心,一口茶水一口糕点,吃得好不开心。
姐妹俩在王府待了一日,离开时夕阳已至,余晖照檐,有燕归来。
萧婧华正思索着晚膳备些什么,忽听夏菱来报,“郡主,陆大人来了。”
“他来作甚?”
萧婧华一瞬皱起细眉,“不见。”
话音方落,夏菱咳嗽一声,低声道:“陆大人说,他不是来请郡主回去的。是有关旸少爷的事,想请郡主帮忙。”
事关陆旸,萧婧华拒绝的话便不好出口了。
犹豫着妥协,“行,那你让他进来吧。”
因着两人已是夫妻,夏菱直接将陆埕带到了春栖院。
将菜单交给箬竹,萧婧华足尖点地,裙摆曳地,一动一晃,似晚霞飘落足下。
她乜斜着陆埕,语调懒洋洋的,“阿旸怎么了?”
眸底映照着少女娇俏面容,陆埕缓声,“阿旸春闱落榜,过几日便要回书院了。临行之前,他约了敬国公府的六姑娘放纸鸢。”
“啊……”
萧婧华轻启唇,眉梢微动,略带惊讶,“阿旸落榜了?”
陆埕点头,“对。”顿了顿,他道:“娘很生气。”
“那有什么,他还年轻,三年后再考也行。”萧婧华笑着,“而且三年后云六姑娘也及笄了,到时不正好?”
“不过。”萧婧华蓦地反应过来,“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陆埕嗓音放轻,“他们……毕竟尚无名分,孤男寡女的,我担心云六姑娘被说闲话,想请你与他们一道,照看一二。”
他补充,“只需你在一旁照看便可,不必与他们在一处。”
陆旸和她关系不错,况且有云慕筱和谢瑛的情分在,照拂云慕亭也在情理之中。
“行,哪日?”
见她同意,陆埕唇角微扬,“两日后。”
“知道了。”
萧婧华摆手,仰头看西边日落。
须臾,察觉到陆埕还在,她上下扫他,眼一翻,“你怎么还不走?府里没备你的饭。”
这么大的王府,怎么可能连他一口饭都没有。
心里门清是萧婧华不待见他,陆埕张了张唇,“府里……”
这两个字吐露,剩下的又被他咽回去了。
“好,那我先回了。”
萧婧华敷衍点头。
赶紧走吧,耽误她看日落。再晚些天就要黑了。
陆埕缓慢挪动步子。
春栖院的院子再大,也不够他走上一个时辰的。出了院子,陆埕回头。
少女窝在躺椅中,一手撑头仰头看天边红霞,神色好不悠闲,丝毫没有面对他时的不耐。
挫败地叹了声气,陆埕离开了王府。
到陆府后,他绕到了另一扇门。
推门进去,陆夫人正在摆饭,往他身后看了眼,神色淡了下来,“回来了?吃饭了。”
陆埕挽起袖子帮忙。
“不用你。”陆夫人嫌弃,“毛手毛脚的,当心把我汤撒了。”
听孟年说陆埕去了王府,她还以为婧华能回来,特地给她煨了汤。
谁知陆埕还是那般无用。
正好,那汤便宜她和殷姑了。
陆埕也不是第一次被嫌弃了,默默摆好碗筷,等人齐后才坐下用膳。
饭后,他照例在院子里锻炼,满头大汗地进了净室清洗,随后披着外裳进了书房。
书房点着灯,暖黄灯光照亮半室昏暗,他坐在灯下,细细扎着纸鸢。
……
两日转瞬即过。
昨夜没睡好,萧婧华醒来脑子昏昏沉沉的,打着哈欠让箬竹为她梳妆。
她梳妆打扮极费功夫,等换好衣裳戴好首饰,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
看着镜子里的明媚佳人,萧婧华抚了抚鬓间簪花,满意点头,带着予安和箬兰离府。
寒冬已去,闹市喧嚣,白雾袅袅,混合着小贩的叫卖声,热闹又富有烟火气。
姑娘们身着春装,三三两两相约出门,双颊微红似桃花,娇俏可爱。
卖纸鸢的小贩吆喝着,笑容灿烂。
萧婧华看中一只,让予安停下马车,缓步落地。
走到摊子边,小贩殷勤道:“姑娘看中了哪只?我这儿的纸鸢,那可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瞧这材质,这花色,我敢说,京里少有人及。”
他比了个大拇指,眼里满是自豪。
萧婧华被逗笑了,点了只纸鸢,“行,就它吧。”
“诶,好嘞,一共二十文。”小贩热情道。
箬兰刚取出银钱,斜里插过一只手,五指修长,骨节分明,手背青筋遒劲,指甲修剪圆润,很是漂亮。
“我来吧。”
听着这个略显耳熟的声音,萧婧华回眸。
宁拓将铜板递给小贩,略显忐忑地望着她,“郡主。”
许久不见,他有了不少变化,曾经那股少年锐气湮灭在短短几个月光阴里,眉目沉稳了不少,眼中的意气风发仿佛蒲公草,风轻轻一吹便散了。
萧婧华神色淡淡,“宁小公爷。”
她又挑了只纸鸢,对小贩道:“我要这只。”
箬兰忙把钱递出去。
小贩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摸不着头脑,拿着纸鸢愣道:“那这只纸鸢……”
萧婧华笑,“留着吧,就当这位公子发善心。”
小贩有些局促,倒是个实诚的生意人。
她难得安慰,“放心,这位公子家里不差钱,便是将你这整个摊子买下来都成。”一听这话,小贩立即露出笑颜,“好嘞,多谢公子,祝公子财源滚滚,觅得佳妇,一生顺遂。”
宁拓露出苦涩笑意,“多谢。”
说话间,箬兰拿了纸鸢,萧婧华已转身走了。
“郡主!”
宁拓匆忙追寻。
人头攒动,一个瞬息间萧婧华便不见了踪迹,他站在人群中,茫然四顾。
……
萧婧华正要走向马车,倏然有道声音唤她。
“郡主。”
车轮轧过石子发出吱嘎声响,有辆马车在她身旁停下。
车帘撩起,雍容华贵的夫人面含笑意,温声细语道:“见过郡主。”
“原来是国公夫人。”
萧婧华兴致缺缺,敷衍点头,“夫人可有事?”
宁国公夫人声若浮云,绵软轻和,“偶见郡主孤身一人,便想上前搭话。咦?”
她往四处看了眼,“陆大人不在?”
“陆大人也真是的。”宁国公夫人轻叹,“出门在外,竟也不陪同郡主,若是被人瞧见郡主与别的男子走在一处,误会了可怎么办。”
萧婧华隐隐不耐,“夫人究竟想说什么?”
宁国公夫人笑,“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我们家拓儿此次春闱榜上有名,邹家有意与国公府结亲,方才他为郡主买下一只纸鸢被邹家姑娘瞧了去。这年轻姑娘家,醋劲都大,我便想着,郡主可否……”
她指了指箬兰手中纸鸢,难为情道:“可否将那纸鸢转卖于我?我再赔郡主一只。”
萧婧华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不然她怎么会听见这么荒谬的话?
对上宁国公夫人认真的神色,她气笑了,“本郡主……”
“一只纸鸢罢了,别说郡主,随便哪个王府下人都买得起,郡主还不至于让一个外人替她付了这笔银钱。”
轻灵女声遥遥入耳,另有一辆马车徐徐驶来。
葱白长指揭开车帘,少女面若芙蓉,唇畔笑意柔和似风。含着深意的目光落在宁国公夫人身上,她轻笑着,“国公夫人这是得了什么毛病,你家儿子是什么香饽饽不成?哪个姑娘与他搭句话便是看上他了?用得着夫人这般跌份亲自出面,就怕你看好的儿媳妇跑了?”
“春闱罢了,我朝这么多进士,泯然众人的也不在少数。若他同陆大人一般三元及第,年纪轻轻便担任礼部侍郎,到那时,你不妨再来郡主面前大放厥词。”
……
“够高吗?”
“不够,再飞高些。”
听着少女银铃清脆的笑音,陆旸不觉扬起唇角,高声应道:“好,再高些!”
纸鸢乘风而上,飞入云端,云慕亭双眼弯弯,眼眸晶亮,细声道:“我也想放。”
“好。”
陆旸干脆将风筝线递给她,余光一扫,轻声和她说了句话,走向站在柳树下的陆埕。
“哥,你是在等婧华姐吗?”
起初陆旸还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此时当真是明白得不能再明白了。
陆埕:“云六姑娘跑远了,你去照看照看。”
陆旸回头,果真见云慕亭拎着风筝线迎风小跑,顾不上陆埕,立马追了上去。
“六姑娘慢些,当心摔倒了!”
少年少女的欢笑声响在耳侧,即便走远了,仍久久不散。
陆埕垂眸望着手中纸鸢,拇指微动,轻微刺痛感蔓延。他靠在柳树上,仰头看天。
碧空如洗,白云滚滚。
清风徐来,蔓蔓柳枝舞姿轻缓,微暖阳光拂照柳梢。
裙裾草叶飘摇,草地上影子倾斜,缓慢往东去,与西边金乌遥遥相望。
“啪嗒。”
纸鸢坠地。
她始终没来。
第80章
“想起宁国公夫人那张黑得都快滴墨的脸,我就觉大快人心。”
纪初晴不雅地翻了个白眼,“什么人啊。”
萧婧华慢条斯理地饮一口茶。
纪初晴极少如此明显地表露出对一个人的不喜,她不免好奇,放下茶盏问道:“怎么,她得罪过你?”
“得罪倒是不至于,只是她的某些话,让我很是不喜。”
纪初晴记得,那是在三年前吏部尚书府的赏花宴上,因她才名远扬,几名学子拿着一幅画寻她品鉴,纪初晴当时正无聊,来了兴致,便与几位学子赏画。那时宁国公夫人正巧路过,与他们打了个照面。
宁国公夫人的名声向来好,纪初晴礼貌颔首,并未放在心上。
谁知回去时,隔着假山,无意间听见宁国公夫人与别的夫人闲聊,话里话外都是什么女子就该贤良淑德,安生养在闺中,还未出嫁便整日与男子凑在一处,总归是有失体面。
她虽未说出“不质检点”四个字,但话里话外,不都是那个意思?
倘若不曾遇见宁国公夫人,纪初晴可能不会多想,但结合方才那一面,她怎能听不出这话里的主人公便是自己?
纪初晴忍了又忍,才没当场冷笑出声。
自那以后,她便知这在外人眼里可怜又和菩萨似的宁国公夫人,实则是个自视甚高的蠢妇。
萧婧华听完玩味一笑,“原来,她并不是只针对我啊。”
纪初晴道:“她可能还觉得你之前被……”
猛地停顿,她看向萧婧华。
少女垂眸望着杯中清亮茶汤,抬眸望她,笑着催促,“继续说啊。”
纪初晴抿了抿唇,略过这个话题,接着道:“在她心里,说不准还万般看不上你。”
“何止是心里啊。”萧婧华失笑,“她面上对我的轻蔑都快溢出来了。”
重重放下茶盏,她嗤笑,“方才若非你出现,我非得让她吃吃苦头不可。”
平白无故跑来挖苦一番,真当她萧婧华是好惹的?
纪初晴轻笑一声,“对了,你今日……”
“表妹!”
一声吼叫如平地惊雷,将整个二楼的人都给镇住了,纷纷握着杯盏看向楼梯口。
那里站了个男人,锦衣华服裹住粗壮身材,五官粗犷,肤色并不白皙,发上却不伦不类地簪了朵大红牡丹,走动间木板沉沉作响,众人心惊胆战,生怕楼板被他踩踏了。
见男人往她们这个方向走来,萧婧华靠近纪初晴,“你认识?”
纪初晴脸色发青,“认识。”
“我那杀千刀表妹的夫家表哥,说是武艺高强,年少有为,听说我娘在为我择婿,特地让他上京与我相看。”
“什么?”
萧婧华惊了,脱口而出,“你表妹这么恨你?”
“我也想知道,我究竟怎么碍她眼了,要这么害我。”
纪初晴咬牙切齿。
说话间,那男人已走到近前,见了萧婧华,他眼睛一亮,直勾勾地在萧婧华身上转一圈。
轻佻得令人厌恶。
箬兰忙挡在自家郡主面前,凶恶地瞪他一眼,“看什么看?”
男人目光一闪,故作潇洒地笑,“姑娘生得好看,可不就是让人看的?”
“姑娘莫怪。”
未等箬兰发怒,他作赔,“我这人没什么别的毛病,就是心直口快,若是冒犯了姑娘,还请见谅。”
予安冷冷瞥他。
男人一顿,收了目光,笑呵呵地看向纪初晴,“表妹,你怎么出门也不叫我一声?”
绿衫侍女悄悄挡住自家姑娘的脸。
纪初晴的手放在她肩膀上,轻轻将她推开,维持着贵女的体面,淡笑道:“我何时出门,应当用不着与方公子交代吧?”
“你怎么还叫我方公子?”方代拨开侍女,在纪初晴身边坐下,冲她抛了个媚眼,“咱们两家如此亲近,你直接唤我一声表哥便好。”随着他靠近,萧婧华闻到一股难以描述的味道,像是熏香里夹杂着脂粉气,令她很是不适。
轻捂鼻尖,萧婧华屏气,“我还有事,先走了。”
“别。”
隔着木桌,纪初晴抓住萧婧华的手,眼神乞求。她压低嗓音,“别走。帮我一次,就当我欠你一个人情。”
能让纪初晴欠她人情,那可是稀罕事。
萧婧华只思索了两息便同意了,“成,这可是你说的。”
她坐了回去,不紧不慢为自己倒了杯茶,动作行云流水,优雅自然。
方代的目光贼兮兮地在她身上打转,“不知这位是……”
“你管我是谁。”
萧婧华浅啄一口,撩起眼皮淡淡瞥他一眼,眸光微冷,倨傲地不可一世。
方代的脸色当即沉了不少。
看在纪初晴的面子上,他并未发作,尬笑着,“这位姑娘的性子倒是挺烈。”
纪初晴喝着茶不语。
萧婧华视他无物,搁下茶盏,“天色也不早了,不如一道用个午膳?”
“好。”
纪初晴起身,对着外座的方代礼貌淡笑,“劳烦方公子让让。”
方代不动,嬉皮笑脸道:“表妹要用膳?听说京城聚香楼甚是热闹,今日我做东,不知表妹可否赏光?”
纪初晴委婉拒绝,“不必了,方公子自行去吧。”
“那可不行,来京城这么久,全靠表妹一家照拂,我怎么也得尽尽心意啊。”
这个无赖!
方代巍然不动,将出路牢牢堵住,她根本无法出去。
除非,她能抛却矜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从桌上跳下去。
纪初晴深深吸气,按捺住满腔怒气,强忍着没发怒。正思索对策,忽听萧婧华干脆利落的嗓音。
“行啊。”
萧婧华站起,“既然这位公子想请客,那我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走吧。”
方代的视线在萧婧华脸上停留许久,又转过去看纪初晴,“表妹也同意?”
虽不知萧婧华想做什么,但出于对她人品的信任,纪初晴还是点了头。
方代满意笑了,“行,那便走吧。”
一行人移步到聚香楼,正值饭点,楼上楼下皆是忙碌的店小二,掌柜的在柜台后噼里啪啦地算着账,见萧婧华进来,连忙扔下算盘,笑着迎来。
“郡……”
见萧婧华对他摇了下头,掌柜的心领会神,笑道:“您来了。”
萧婧华颔首,“还是那个雅间,不过今日的帐……”
她侧身,葱白玉指指向方代,“都算在这位公子头上。”
难得与纪初晴一同用膳,方代自是满口同意,“成,都算我的。”
掌柜的眼珠子机灵一转,笑呵呵应承,“好。”
亲自送萧婧华上楼进了雅间,掌柜的问:“几位要些什么?”
萧婧华随口道:“店里的招牌都给我来一份,再来六碗燕窝,一份佛跳墙、一份黄焖鱼翅、一份八仙过海闹罗汉、一份炒凤舌,雀舌没有,便要鸽舌吧,不能太老,必须要新鲜的。最后再来一碗竹荪肝膏汤。”
她嘴里吐出的菜肴越多,掌柜的脸上的笑意便越深,乐呵呵道:“好,您稍后。”
“等等,六碗燕窝。”方代指了指几人,“要这么多做什么?”
吃的完么。
“她们几个不吃?”萧婧华指着予安箬兰和纪初晴的侍女,理直气壮让她们坐下,随后对方代挑眉,“这位公子家里的侍女,竟然连碗燕窝都吃不起吗?”
对上那张明媚又高傲的脸,方代咬牙,“自然吃得起。”
萧婧华笑了,“行,暂时就这些,下去吧。”
掌柜的应声,“好,我这就去吩咐厨房。”
纪初晴望了眼还没意识到问题严重性的方代,竟对他生出了些许同情。
这一顿,怕是要让他吃吐血。
但又不是她花钱,等菜上来,纪初晴心安理得用膳。
难得的美味佳肴,不吃白不吃。
一顿饭,勉强算是宾主尽欢。
方代的心思更多放在了两位美人身上,并没怎么注意桌上菜肴,因此,等结账的时候,他惊得嗓子都险些喊破了。
“你说什么?两千两?!”
他一拍桌子,怒道:“一桌菜而已,怎么就要我两千两?!你们莫不是看我好欺负讹我吧?”
掌柜的笑意不变,“这位公子,确实是两千两。”
他“啪啪”打着算盘,“一碗燕窝二十两,公子要的是燕窝中的极品血燕,五十两一碗,六碗便是三百两。凤舌用的是顶级鸽舌,一条便是二两银子,一份凤舌五十条,一共一百两。鱼翅海黄瓜等更不必说,那在京城都是稀罕物,皆是从南方运来的,这海运向来不便宜,因此定价也高,还有……”
掌柜的噼里啪啦算着账,最后道:“一共是两千零五两,抹去零头,一共两千,这位公子,请结账吧。”
方代脸色铁青,还想辩驳,旁边一位男子停了半晌,中肯道:“你这顿饭尽是名贵菜肴,可不得要两千两?”
萧婧华幽幽道:“怎么,方公子付不出这笔钱?若是不成,还是我来吧。”
“不、用。”
方代咬牙,忍痛道:“区区两千两,小数而已。不过我今日并未带那么多……”
掌柜的将他打断,“公子,本店不可赊账。”
方代脸色阴沉,从怀里掏出一沓银票,数了数,心一狠拍在掌柜的面前,“你点。”
掌柜的指尖飞速翻动,笑道:“正好两千,多谢公子。”
方代沉着脸转身就走。
萧婧华目光与纪初晴交汇,无声嘲笑,走出聚香楼。
原想让方代知难后退,出乎意料的是,都坑了他两千两,竟还跟着两人不放。
这是哪儿来的钱多事多的莽汉。
见他不死心,萧婧华拉着纪初晴去了灵翠阁。
望着鎏金牌匾,她道:“怎么,公子是见纪姑娘衣着素净,想为她添些首饰?”
方代痛快道:“成,表妹今儿个无论看上了什么,都算我的。”
他半垂着眼,眸底晦暗。
今日出了这么大的血,这两个小娘皮必须得付出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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