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在从前,太清峰少峰主大婚定是整个天一宗,乃至整个玄州的大事,便是其他大州上的门派听到消息,兴许也要送来贺礼。可现在,邬九思的结契仪式仅仅是在掌门师叔的主持下,与宗内相熟之人摆了一场酒。
明面上,说法是父母仍在闭关,自然不好大办。实际上,却是邬九思伤重之后已经有太多流言蜚语传出。好些的,只是议论太清峰定是要换人主持了。恶意些的,却是直接打起了邬家底蕴的主意。
当年邬戎机、闻春兰都是年纪轻轻便离开家乡、赶赴玄州闯荡。待到衣锦还乡,两人最亲近的一批亲人早已不在。因为这个,虽然他们也对兄弟姐妹们的后人有所帮扶,却到底没形成庞大家族。
等邬九思没了,那些归属太清峰的东西,自然有掌门来定夺去处。两位长老留给儿子的东西,倒是能琢磨琢磨。说句难听的,谁也不知道邬戎机和闻春兰还能不能从闭关中出来。
哪怕邬九思已经很长时间都没离开太清峰,对这些依然不是一无所知——有的时候,恶意根本就是来自峰上之人——再有,哪怕是真正毫无恶意的人,看向他时候露出的惋惜神色,同样没那么让邬九思好受。
或许未来有天他能释然,和母亲一样觉得这就是自己的命数,却的确不是现在。
不过,即便有这么多原由,邬九思仍然觉得愧对郁青。郁青倒是毫不在意,听邬九思说起“原不该如此”的时候,还笑着安慰他:“哪有什么‘不该’?若真论起来,真人,我都不该能和你说上话呢。”
这句之后,他又有些刻意地转开话题,问邬九思桌面上摆的灵果是什么。
邬九思知道,这是不愿让自己多想。他心头更是柔和,与道侣讲:“这盘黄色的小果子是万灵果,滋味清甜。打坐的时候含一颗在舌下,运转灵气的速度能快上许多。
“这盘红色、大些的是太平果,滋味同样不错。
“这是玉池清莲结的果实,注意不要吃到里头那根绿色芯子,那是苦的。
“还有这个……”
他介绍了一串儿。讲着讲着,觉得自己干巴巴说了这么多,郁青可能会觉得无聊。可侧头去看道侣,才发现对方眼睛亮亮的。见自己停下了,还继续问:“真人,这个呢?”
邬九思笑了笑,再往下介绍。这一次,完了以后,他用不经意的口吻说:“你我已经是道侣了,今天过后,你就叫我‘九思’吧。”
这话讲出来,旁边青年的眼睛明显瞪大了。他嘴巴动了动,邬九思能看出一个“九”的轮廓。可努力尝试很久,一直到郁青的耳朵都红透,青年还是没有把这两个字喊出来。
他懊恼,说:“真人,我习惯叫你真人了,喊不出来。”
邬九思听着,神色没有太大变动,心中却想,自己之前的感觉没有错。
道侣的脾性是很可爱的。
“没事。”他说,“咱们慢慢习惯——那我呢,可以叫你‘阿青’吗?”
这话说出来,郁青耳朵上的红迅速扩散到了整个面颊。“可以。”他声音很轻,“真人怎么叫我都可以。”
“好,那就‘阿青’。”邬九思温文道,“你若喜欢这些果子,咱们太清峰正有一个灵果园。明天天亮,我带你去瞧瞧。”
郁青高兴地答应了。紧跟着,又听道侣说,今天时间太晚,就先休息吧。
依邬九思现在的身体状况,一日三餐、每晚的睡眠都是少不了的。至于郁青,一般的筑基修士是可以不睡没错,但也有人选择把白天黑夜都利用起来修行。
也不知道郁青是哪一种。邬九思心下考量,如果道侣需要,可以把太清峰的灵气洞辟一个出来给他——思绪正转到这里,他身侧的青年已经开始解衣服。
邬九思:“……”
邬九思瞳仁难得地震了一下,好在道侣没有察觉到。
郁青的外袍很快已经被脱了下来,接着,他开始解自己的腰带。
“等一下。”邬九思语速比平常快了许多,“你……嗯,等我走了再脱衣服。”
郁青明显一愣,抬头看他:“我们不是要双修吗?”
邬九思也愣了。愣过之后,他记起掌门师叔曾和自己说的话,也记起郁青的特殊道体。邬九思摇了摇头,说:“你好好休息就是了。若无专门的功法辅助,天阴体与人双修,只会让自己道基渐毁。”
只是很多得了天阴体的修士打的是把人当做炉鼎的主意。他们最多会四处寻访灵药,好增加“使用”时间。再有,也会有天阴体觉得用一时问题换取天材地宝、灵石法诀十分划算。
邬九思不希望郁青这样。于是,在青年“哦”了一声,开始慢吞吞把腰带绑回去的时候,他特地强调了一遍:“阿青,你能陪我一段时候,已经很是耽搁了。多余的事,不用你做。袁师叔那边,自有我来应对。”
这话说出来,郁青明显愣住。过了会儿,他才迅速地笑了一下,和邬九思讲:“邬真人果真是善人。”
有刹那光景,邬九思觉得郁青此刻的笑意与平日都有不同。可很快,郁青又开始安慰他,说:“真人莫说‘耽搁’。能和你结契,是我从前想都不敢想的福气。再有,世上那么多灵宝法门,说不准就有什么法子对真人有用呢。”
邬九思笑了笑,没有说话。
……
……
天一宗掌门袁仲林再到太清峰的时候,明显觉得师侄的状态不一样了。
从前邬九思也会笑,他却能看出来,那笑不过是想让自己少些忧心。现在却不同,他远远看着师侄和旁侧的青年并肩行走,边走边与对方讲话。两人眉眼都是弯的,姓郁的筑基青年还会掏出手帕,给师侄擦汗。
袁仲林又难过起来。
若是从前,师侄怎么会出汗?待到师兄和师姐出关,自己……唉。
旁边的太清峰弟子便见掌门的神色变来变去,终于还是说了句“九思正快活着,我便不去打扰了”,这便留下诸礼离开。
邬九思和郁青都没意识到有人来了。结契之后这段日子,由邬九思带着,从灵果园开始,郁青把太清峰上上下下都参观了一圈儿。说是“峰”,可作为天一宗中的顶级势力,邬九思手中峰主令能控制的其实是一片绵延万里的山林。纵然有人身怀异心,可只要他还在这里,就不会有任何危险。
如今,郁青正和邬九思说起两人刚刚经过的习武台:“从前只听说《太清诀》十分不凡,如今见了,才算大开眼界。”
讲到这儿,青年的眼睛又变得很亮。邬九思听他叽叽喳喳,从“外面的传承几乎都是关于某个特定法器,很少像是太清峰这样以一心法作为传承根脉”,到“天一宗的其他峰不知是不是这般,这段时间真是大开眼界”……
邬九思先回答后一句:“以法器作为传承的峰,天一宗也有许多。十年后正有一场宗门大比,你若有兴趣,到时候便能瞧见。”
停了停,又问郁青:“你此前是学剑的?”
他见过郁青晨起练剑的样子。虽然修为境界不在了,过往的眼力却还保留着。邬九思很快瞧出道侣动作间的门路,并且在心中评判:一份平平无奇的剑法。
等郁青点头,解释起自己学的是郁家先祖当年创下的传承后,邬九思沉吟片刻,问他:“那你愿意换一换吗?”
郁青怔然:“换?”
邬九思点点头,“《太清诀》你是学不成了。你道体不同,还是用专门的心法最好。我已经放出消息打听,也有了些门路,应该近些时候就能被送回来。剑法上,峰中藏书阁里倒是有许多选择。”
话音落下,他察觉道侣的喉结轻轻滚动。邬九思看着,神色还是一如既往地宁和,心头却想,自己这样让人放弃家学渊源是否不好。
紧接着,他便听到:“我愿意。”
邬九思笑了。
郁青又说:“九、九思——”
邬九思由笑转怔。
他看郁青注视自己,像是鼓起极大勇气,讲:“你看,我这种不明不白的道体,都有专门的功法能修行。你的身子,也一定能好起来。”
邬九思默然。
郁青又说:“若是别人找不到,那我就出去找。你能好起来,一定能好起来——”
邬九思还是没有言语。
郁青说了最后一句话。声音很轻,是:“我想让你长长久久地陪着我啊,九思。”
邬九思神色不动,心尖却猛地一颤。
……
……
“我想让你长长久久地陪我。”
郁青脑海里突然冒出这句话。
他潜在一片草丛中,注视着前方寒潭。水面平静,没有半点波纹,郁青却半点不敢放松神思。
他继续观察着潭水,心头却到底依然有点意外。这种时候,怎么又想到那位“道侣”了?
不过,细细回忆一下。自己对邬九思说了很多谎话,这句却是十足真心。
结契的时候,郁青已经做好了自己即将道基残损的心里准备。但邬九思脾气不错,身份也高,身家更是丰厚。和他在一起,总好过被突然发现他特殊道体的家族卖给别人。
后来发现邬真人果然心善,甚至不打算和他双修,郁青更是欣喜。结契一个月后算一算,看着乾坤袋里多出来的东西,他每每都要屏住呼吸,不可置信于自己的收获。
如果对方能活得长一点,甚至当真是找到办法恢复修为——
哪怕到那时候,邬九思觉得一个筑基配不上他了,要否认两人之间的结契、与旁人再结一次道侣,郁青也觉得十分值得。
只要在赶他走的时候多给点封口费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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