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明天,去民政局”落在少女耳中,好像忽然将她烫了一下。
她怀疑自己听错了。上一秒还和她说着“你还没长大”的人,这一秒就决定好要和她去民政局领证了?
前后的变化来得猝不及防。
此时此刻,女孩觉得自己变成了叶公。在龙未到来之前,天天喊着要看见龙,可是龙真的来了,她又害怕地缩回去。
“明天,我觉得太快了。”许柠小小声地说。
她脑子还是懵的。
“那给你两周时间,两周之后,我们去民政局。”裴止淡漠的目光扫了过来,拂在她身上。许柠禁不住两腿绷紧,脚趾蜷缩。
原来,在谦和的外表下,他还是这样一个有压迫感的存在。
原来,他不笑的时候,是这样的。他平日是春风化雨一般的温和,但转瞬间也能春风生了雷雨,骨子里的冷硬毫不掩饰,暴露无遗。
她被他的目光攫得说不出话来,只能点头。过了好一会,震惊感散去之后,她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喜悦感,好似浑身的每个细胞都在粉红泡泡里打滚。
裴止居然答应了她的“求婚”吗?
也就是说,她的相亲任务完成了,她能够把自己嫁出去了。
紧随着喜悦而来的,是巨大的疑惑。
“教授,我想请问一下,你怎么会答应呢?”
他们刚刚才讨论过“去民政局”的事情,转眼她还管他叫“教授”,其中交错的身份变化,从相亲对象到准未婚妻再到学生,实在是太快。
裴止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目光从少女稚嫩的脸蛋移开,淡声。
“不光是你需要婚姻作为挡箭牌,我也需要。既然如此,不如合作。”
“许柠同学,你接受吗?”
他将话说得十分直白。婚姻,明明该是男女于甜蜜中慎重决定的未来大事,到了他口中,就成了一桩交易,一桩买卖。
“形式婚姻,对吗?”许柠忍不住问,与此同时,心中涌起淡淡的失落感。
只不过转念一想,他们是一面之缘,这薄薄的一面之缘,又如何期待他能对她有更多的印象?能有这样一个契机,让她能接近他、靠近他,就很好。
“嗯。”裴止颔首。
他承认得毫不含糊。这就是一场形式婚姻,你情我愿。
“我接受。”许柠深深吸了一口气。
事情已经谈妥,没有在餐厅里继续耽搁的必要。
裴止率先起身,向前台走去。这顿饭吃了统共不到两百块钱,裴止从裤子口袋中掏出一个黑色钱夹,从中抽出两张一百块,递给收银小姐。
“不好意思先生,我们这边没有零钱找补,您可以使用微信或支付宝付款吗?”
裴止从口袋中掏出一台带着老式按键的黑莓手机。“我没有微信和支付宝。可以使用paypal吗?”
“…先生,我们这里也不支持使用paypal。”收银小姐的话有些卡顿。她估计也是没见过这场面。这年头还用着按键机的青年人,大概就跟活化石一样珍贵。
许柠见状,赶紧站出来。“我有支付宝,刷我的吧。”
“也好。”
付完款结账出门后,许柠十分好奇。“教授,你为什么没有触屏手机?也没有微信和支付宝?”
“因为没有必要。”裴止说着,朝外头走去。他是不会在无谓的软件上浪费丁点儿时间的人。
走到门边,正好前一个出门的小伙子替女朋友将门帘掀了起来。
裴止目光落在小伙子掀开门帘的手上,顿了顿,不动声色地学着小伙子,修长手指按住门帘。
许柠微微惊讶,快步走了出去。
“那你平时怎么联系你的朋友?”她问。裴止这变态般的自律,让她自愧弗如,似乎到了这一刻,裴止性格中的本色,才一点点展露出来。
他在讲台上的清雅、平和,只不过是他刻意展现的一个状态。
“我用邮件联系他们。”裴止说。
他目光落下去,注意到许柠有些急促的步伐,似乎为了跟上他的步伐,费了一点劲,以至于她裙子的边缘都飞了起来。
裴止顿了顿,放慢了脚步。
这下,两人隔着一臂的距离,沉默地走着。这沉默让许柠觉得有些尴尬,不由得抬头偷看了一眼裴止。只见他神色自若,好像这不过是一个非常自然的沉默。
她想,真实的他,一定是安静的、沉默的,不会主动找话题。也决不奉陪别人的废话。
放松放松。女孩告诫自己,她不需要找话题,无谓的话题,或许只会让裴止感到厌烦。
正值傍晚,夕阳如倾倒的颜料,将沿街而走的两人都涂抹成同一种金红色。风从裴止的方向吹来,许柠闻到裴止身上的气息。
她轻轻嗅了嗅。
如何描述呢?明明是在夏日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周身在弥漫的热浪里。
但这种气息,却让她想起,中学的时候外婆带她去京城玩。那时他们住在京郊的酒店里,有天清晨阿婆将她推起,让她去看看窗外的雪。
窗外,冬日清晨的雪后,目光所及,白茫茫一片。那片崭新的雪地,连一个脚印都没有,全然皆新。
这就是裴止的气息,一如这短短两面给她留下的印象。
他是冬日清晨推窗看到的雪地,崭新的,白茫茫,带着若即若离的清冷疏离,金羽,让人要靠近,却怕留下脚印,破坏了雪面的整洁。
两人走到一个岔路口。
许柠及时止住脚步,调整好自己的语气,手指朝西边指了指。“教授,我住在那边,你住哪边?”
“这边。”裴止向东指了指。东边也正好是江华大学所在的方向。正如许柠所料,他住在学校附近。
“嗯嗯。我家就在幸福小区五单元。”女孩语气中带了两分欲言又止,三分期待。“那我们下次,什么时候见?”
“下次,一个星期后,可不可以?”裴止问。
在他看来,既然两周后要领证,那中间再见一次面,商讨领证的细节,是该走的程序。况且,方才是她结清的账单,出于礼貌,他应当回请一次。
“好。”许柠点头。她刚刚差点以为,裴止要说,下次见面就是民政局了。
“你平时都在哪里吃饭呢?”许柠停住脚步,微微抬头,看到他领口最上方,衬衫的领扣系得很紧,就格在他的喉骨下方。
随着他说话,那喉骨一动一动的,许柠注意到这点微末的细节,自己先红了脸。
“我在研究所吃饭。”
“那,我们一周后,就在研究所吃饭?”许柠将地点定了下来。她想,这是对他来说最为方便的地点。
“好。”裴止低头看着她,挑了挑眉。
“那,再见了,一周后见啊。”许柠说着,有些不舍,朝他挥挥手。
“好,再见。”
两人正要朝相反的方向走,这时,一辆洒水车开了过来,原本该滋在地上的水,不知为何忽然飙高了。
“小心。”裴止眉头一皱,注意到了水车,伸手拉了许柠一把,可是已经迟了,水车“唰”地溅了许柠一身。
裴止的手劲有点大,许柠被拉得踉踉跄跄朝他走了几步,视线里只看得到裴止妥帖而洁白的衬衫衣摆,以及其下微鼓的肌肉。
他手臂握着她握得有些紧,似乎是一种属于男性的力量感,这种力量感让她差点儿扑到他身上,也让她感到惊慌。
不过一瞬,她就稳住了自己的身体,忙忙站直。
“抱歉抱歉,教授,我不是故意的。”
“没事。”裴止微低着头,查看被水洒到的地方。忽然目光一凝,几乎在一瞬之间,又挪开去。
许柠这才意识到不对,低头看了看自己。
她上身穿的是一件纯棉的白色t恤,这料子湿透之后很是轻薄,隐隐可见里头的胸衣,圆润饱满的杯型上有小朵樱桃的印花。
意识到裴止很有可能也看到了,她脸瞬间红了个透。
偏偏她身上除了一个书包,什么都没有。许柠红着脸,正要将书包从背上褪下来背到胸口,这时,一件西装外套递了过来。
是裴止递的。
许柠顾不上客气,将外套披在身上,遮住胸前湿透的t恤,那种如芒在背的感觉才消失了些。
“谢谢你的外套。”
“不客气。”
“那我下次洗净再还给你?”这话才说出口,许柠就觉得不对,这生疏的样子,哪里像能够谈婚论嫁的呢?
“...都可以,不还也行。”裴止淡声,目光瞥过西装的衣襟,那西装的两片,被她细白的小手紧紧拉着,盖住胸前湿润的地方。
“那一周后见,我还是洗干净,给你。”许柠迎着他的目光,乖顺地垂着头,莫名有几分羞赧。
这次,两人是真真正正分开了。一个朝左,一个朝右。只不过,许柠披着裴止的西装走出几步后,忍不住回头看了看裴止。
裴止身量颀长,脊背挺括,步履不停,很快就走过了拐角。
而她,也该回家了。
拐角处。有老太太在路边卖樱桃。人行道上支起一顶五色的遮阳伞,伞下,樱桃摆成金字塔的形状,一颗颗樱桃果肉饱满,其上还沾着新鲜的水珠,就连叶子,都是鲜嫩的绿色。
“小伙子,买点水果吧。”
老太太笑着叫卖,朝裴止挥了挥手。
“不用了。”裴止礼貌摇头。
平时,他的伙食就在研究所解决,一日三餐,营养均衡。
“这多好的樱桃,买点呗。”老太太也不着恼,不愿意放弃裴止这位顾客。
听到“樱桃”二字,裴止脚步一顿,到底还是停了下来。
他掉转回摊位前,垂目看着那一排排新鲜的水果。不知怎的,洒水车经过时,许柠尚未站稳、惊慌失措的表情,忽然出现在他脑海中。
这大概也是她今天,留给他最深的印象。
“买。”
傍晚的微风里,裴止嗓音清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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