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第一世(完)
多么深切的痛啊。
直到咽气前的那一刻,沈盈缺都还能清楚地感觉到,那种被人生生剖开胸膛、挖出五脏六腑的撕裂感。
可神奇的是,她并没有因此堕入阴曹地府,也没有重新活过来,而是化作一团无形的雾气,飘浮在空中,继续观看她死后发生的事。
不对。
她其实并没有死,只是回归到了旁观者的状态,在现世的梦境中了解这一世发生过的一切。
宁无疾没有骗她。
萧妄的确来了。
就在她咽气后的一个时辰,他气势汹汹地领着一群黑甲卫,冲进宁无疾他们的据点,杀了个天昏地暗。
宁无疾被当场擒获,一箭贯穿咽喉,径直钉在他即将逃离出据点的那堵高墙之上,双眼瞪得滚圆,不敢相信他们竟来得这般快,嘴里不甘地“咯咯”发着不成调的碎声,t?很想马上咽气结束这痛苦的一切,却偏偏死不了,只能像一只被割破颈子缓缓放血的鸡,看着自己鲜活的生命力,一点一点从身体中流散。
就这样生生痛呼了三个时辰,才被人灌下最后一点牵机毒,痛不欲生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萧意卿大约是不甘心看着自己好不容易经营起来的一点气象,再次付诸东流,霍然拔出长剑,留在据点,和萧妄堂堂正正决一死战。熟料还不过十招,他就被萧妄挑翻在地,一剑断右腕,两剑挑脚筋,三剑开膛破肚,最后在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中,被萧妄放出的十数条猎犬啃食殆尽。
天禧帝则是在逃亡后的第三天,被黑甲卫从一只潲水桶里揪出来,浑身上下都腌得入了味,仿佛在茅厕里洗了三遍澡。因着身份特殊,黑甲卫没有直接杀他,而是挑断他的手筋脚筋,将他囚禁起来,听候萧妄发落。
可萧妄却迟迟没有说要如何处置。
一整个白日,他都独自一人坐在地牢中——沈盈缺身前待过的最后一个地方——抱着她早已散尽所有温度的尸首,一动不动,像一尊被抽走了所有生命力的石像,连痛苦都是无声的。
周时予哭着求他把手松开,他听不见;
颂惜君亲自将饭菜送到他面前,求他动一筷,他碰都不碰;
黑甲卫过来禀报三更堂残余的死士欲鼓动民怨,劫走天禧帝,请他尽快处置,否则后患无穷,他也置若罔闻。
直到颂祈年亲自从都城赶来,对他说:“皇后娘娘一向爱美,倘若陛下再不松手,将她妥善安葬,她便要受腐气侵蚀,化作一摊烂泥,不美了,她会不高兴的。”
萧妄顽石般僵硬的身躯,这才终于颤动了一下。
万军压境都不曾皱过一下眉的人,这会子却因为这一句话,慌张得像一个丢了自家大门钥匙的孩子,手忙脚乱地帮她梳理蓬乱如稻草的头发,每一根都妥帖地抿回到它本来应该在的位置,瞳孔震动,声音颤抖不已:
“阿珩莫怕,阿珩莫怕,你永远都是这世上最漂亮的小女娘,谁也比不上你。”
之后的梳妆,也是他亲自上阵,未曾假他人之手。
若不是亲眼瞧见,只怕没人敢相信,从来只会舞刀弄枪的沙场悍将,居然也会帮女子梳妆,做得还有模有样。
眉黛用的是高丽国新进贡的螺子黛,铅粉选的是扶南国最新献上来的海珠粉,胭脂、口脂、钗环、额钿……也都是南海诸国进献上来的珍宝,千金难求。
而这些原本都是预备着给她做婚仪嫁妆的。
尤其是那身簇新的海棠红衣裙,海珠勾线,银丝封口,一团团搓捻着白孔雀翎毛的金线绣成的凤凰花在裙摆上安静绽放,娉婷生姿,仿佛将一整个盛夏的温柔和浪漫都凝聚在了她脚边。针脚细密处,还能窥见银线绣出的细小字迹:吉祥、如意、平安。
——正是他北伐出征前的那个晚上,她偷偷塞进他包袱里的护身符上绣着的字。
而这件衣裙也不是其他裙子,而是她的嫁衣。
那天因二人的争吵而有些许损坏,他又将它精心修复好,变得更加美丽动人,即便他早就知道,她已经永远不会再为他穿上。
“你一向喜欢热闹,喜欢鲜妍的色彩,寿衣那么单调乏味的东西,哪里适合你?还是这样最好。”他说,指尖轻轻抚过她早已不再柔软温暖的面颊,声音轻得像一缕烟。
水玉棺椁倒映出他温柔浅淡的笑,像每一个寻常的清晨,他在同她问安。
黑甲卫扛来棺盖,他沉默看着;
颂祈年宣读悼词,他漠然听着;
工匠们拿来长钉,“梆梆梆”地将厚重的棺盖一钉一钉凿封而上,他也坦然处之。
却在周时予高声唱出一声“起棺”、内侍们将棺椁抬离太极殿西堂——他的起居之处的时候,他终于坚持不住,摇晃着冲过去,一边咆哮,一边用力推开那群扰人的内侍。
泪水顺着他面颊滚滚而下,宛如决堤的天河。
七八个黑甲卫都拦他不住,只能看着这位南朝最有希望一统山河的果敢将军、大乾史书上最英明神武的帝王,像被人生生砸断了坚挺的脊背一般,抱着棺椁,伏在棺面,颤抖地蜷缩成一团,浑不见半点疆场上纵横捭阖、决胜千里的意气风发之象。
沈盈缺垂着脑袋,泣不成声。
明明人就站在他身旁,鼻尖还涌荡着他身上清淡的药草香,很想抱一抱他,却连他的手,都触碰不到。
*
匆匆又是两年寒暑,冬去春又来。
盘踞在大江以北百余年的羯人,终于在应天军的猛烈攻势下,抵挡无能,仓皇撤出两京,逃回漠北,再不敢轻易南犯。
所有人都在庆贺,都在欢呼。
凯旋的歌声从雁门关一路跨过黄河,翻过大江,乘着早春的第一缕东风,吹遍南朝八州百郡。
然而信安郡,烂柯山。
他们的帝王,他们的英雄,却独自在一座偏僻寺庙的亭子里,拿着巾帕一遍又一遍地轻轻擦拭面前的紫檀木神位。
两年人世沧桑,无数沙场狼烟,他俊秀的面容已镀上一层与他年岁并不相符的颓老之态,乌黑如墨的头发染上了点点霜华,眼角也生出了褶皱。浅褐色凤眼完全转为深赤的红,宛如地狱深处无声燃烧的两团业火,冰冷而麻木地将目之所及的一切,都冻上一层刺骨的霜寒。
然擦拭神位的动作,却透着截然相反的温柔。
每一次触碰,都像是在回味什么至甜的毒药,让他欢喜又痛苦。
神位的木料已经有老化的趋势,边角也有些许木屑松脱,可正面的描金字体却依旧鲜亮明净,仿佛昨日刚刚描摹上去的一般。笔锋遒劲得像是刀斧划刻而出,不似匠人的手笔,倒像是哪个用惯了刀剑的武人,一笔一笔镌刻而出。
清风拂过亭子上方的天生石梁,吹得梁上七层雁塔四角上的金铃“叮当”轻响,水雾在梁下缠绕,后头的谷地愈**缈,仿佛神灵在人间辟出的一方净土。
“你又来这里做什么?”
寂静中,一位身披纯白袈裟、生得珠圆玉润像个弥勒佛的老和尚拄着锡杖,怒气冲冲地从亭子外头跑进来,质问他。
“百草堂的医士应当已经告诉过你,你如今毒已入骨,神仙难救,便是佛祖下凡,也无济于事。有这工夫在我这耗费,不如快些回去,好好安排自己的身后事,别忘了,你只有这最后一年光景了。”
萧妄却恍若未闻,将巾帕丢入身旁的水盆里濯洗干净,拿出来拧干,继续擦拭神位上并不存在的尘灰,“我只想知道,怎样才能让她回来。”
这个“她”是谁,他没有说,海粟大师却已了然地叹了口气,“人死不能复生,你知道的,又何必执着?她应当也不希望看见你为她这样自暴自弃。”
萧妄却固执地咬着牙道:“你不是我,不会懂我的想法。你也不是她,莫要替她做决定。”
海粟大师气了个倒仰,抖着指头戳他脑门,半天说不出一句话,许久,才感慨一声:“三十三天宫,离恨天最高。四百四十病,相思病最苦。你这又是何必?”@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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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妄道:“我不相思。”
“哦?”海粟大师突然来了兴致,目光上下打量他一圈,落在他右手手背虎口处的伤疤上。
——年深日久,皮肤上最老的一层疤已然褪去,只剩一抹淡淡的印痕,在水雾缭绕的阳光里泛着与别处肌肤不一样的白。然皮肉还没长好,就又被人刻上新伤,一遍又一遍,反复不间断,最后终于留下一个不可磨灭的字:珩。
沈盈缺的心骤然一疼。
“你不相思,那这又是为什么?”海粟大师毫不掩饰言语中的讥诮。
萧妄也丝毫不觉得有什么窘迫,一面认真擦拭神位上的“爱妻”两字,一面郑重无比地回答:“为命中不可错过人。”
海粟大师瞪眼,“那不就是相思?”
萧妄却笑,“不,不是的。人生苦短,而相思漫长,万丈红尘也不过生死一刹。谁也不知接下来等着我的究竟是重逢,还是更久远的错过?我怎可继续留在原地,任由岁月日日消磨。”
海粟大师挑眉,“那你待如何?”
“红尘有她,我去红尘。”
海粟大师故意抬杠:“红尘若是要乱,你待如何?”
萧妄手上一顿,片刻,又继续擦拭面前t?的神位,动作更加坚决,“红尘乱,我挡;地狱开,我入;四海怒,我渡;苍生拦,我阻。但为她故,不惧山海倒倾、颠沛流离之苦。”
“当——”
一阵急促的摇铃声,在雁塔四角的金铃上猛烈摇响。
海粟大师盯着那刻满梵文、金光闪闪的铃铛,轻声叹了口气,“又是一个红尘痴人呐。行吧,我可以帮你这个忙,但你要知道,想要求一个来世,总得付出代价的。”
萧妄毫不犹豫,“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包括这条命。”
海粟大师笑,“命的确是要的,但你这连一年都不到的寿命,恐怕有些没诚意。至少还得付出一世。”
“可。”他仍旧没有半分犹疑。
海粟大师高高扬了下眉梢,上下打量他一眼,“先别急着答应,听我把话说完。想要一世团圆,就得有一世遗憾来补偿。接下来的一世,她不会再记得你,也不会对你生出任何情愫,和你完全只是一对陌生人,而你却记得所有对她的感情,还要看着她与别人相亲相爱,到死都没办法向她阐明任何心绪。你可愿意?”
萧妄握着巾帕的手微微紧了紧,坚声道:“愿意。”
“还有一世帝王气。”海粟大师道,“你生来就伴随龙气,注定要成王成帝,一统河山。但若想逆天改命,总得付出点什么。下一世的遗憾能换来你们第三世的相逢,可若想再结缘,还得付出更多更重要的东西。所以下一世,你还会被坚执锐,还会统一南北,但不会登上皇位,君临天下,你可愿意?”
萧妄不屑地笑,“你若喜欢这帝王气,我现在就可以将这皇位让给你。”
“我要这劳什子玩意儿有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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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粟大师嫌弃地甩了甩袖子,深深看他一眼,又道:“不单如此。世间万事,因果循环,皆有其理。既然你挑起了因,就必须有一个合适的果,了结这一切,谁都不可能更改,且还必须由她来决定。你二人今生的悲剧,是起于互相不信任,那最终能不能修成正果,就要看她在经历了和今生一样的踌躇苦恼之后,还愿不愿意和你在一起。”
“也就是说,即便你付出了一世的帝王气”,又忍受了一世爱而不得的折磨,也有可能因为她的不信任,而再次跟她分道扬镳。”
“且你还要因为没办法逆天改命,而承受倒反天罡的惩罚。至于这惩罚是什么,我还不知道,大约就是堕入无间炼狱,承受所有刑罚,永世不得超生。你可愿意?”
见萧妄又要毫不犹豫地答应,他赶忙抬起手,拦了拦,“先别急着答应,兹事体大,想清楚再说,一旦应下,可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萧妄轻声一笑,答得轻松而坦然:“自她离去以后,我就已经没有回头路了。直接说吧,接下来需要我现在做什么?”
海粟大师沉默地看了他半晌,指了指亭子后头那片云雾缭绕的深谷,没好气地道:“看见这谷地里头那座山峰没有?它叫插天峰,不知道有多高,也不知道有多险,但只要你能爬上去,就能看见佛光,得到佛祖庇佑,哪怕是生死人肉白骨的愿望,也能轻松实现。”
“人生百年啊,总逃不过贪嗔痴这三个字,每年不知道有多少人来这里挑战这座无顶的山峰,可最后……”
他笑着摇了摇头,目光犀利地望着萧妄,“你觉得你能成功吗?”
萧妄没有回答,起身郑重行了个佛礼,便抱起神位,不假思索地转身往山谷里去。
人间四月,草长莺飞,山上却还是银雪霏霏,阴寒入骨。
沈盈缺不知道这座山有多高?顶又在何处?甚至都怀疑它是不是真的有尽头?只能看见那高耸入云的峭壁,将苍穹撕裂成两半,一半冷得像冰,一半又红得似火,仿佛晨昏之界,阴阳之所,都是从这里而出。
而通往顶峰的路上,全是剧毒的虫蚁、螫人的猛兽、夺命的植株。一副副尸骸倒在它们猖狂的身躯之下,覆着冰,露着骨,双目圆瞪,死不瞑目。
沈盈缺也不知道萧妄第几次被虫咬,被兽袭,被道边渗满毒液的藤条抽伤手脚筋骨。
可纵使无数次倒地,无数次吐血,无数次昏厥,只要最后一口气还在,他都会咬着牙重新爬起来,向着那根本望不到头的山巅三步一拜,五步一叩地大步而上。
人已经伤痕累累,手里的神位却依然完好如初-
“佛是虚名,道亦妄立,我萧忌浮只信我自己。”
曾经那么骄傲的青年,站在庙宇之中,佛像面前,都敢毫不客气地口出狂言,可现在,为了那一点虚无缥缈的希望,为了那很可能什么都得不到的第三世,他却甘愿折下背脊,弯起双膝,向着诸天神祇,四方佛陀,一声又一声地祈求,千千万万遍。
沈盈缺颤抖着,几乎站不住。
绝望的声音撕心裂肺地从喉咙里咆哮而出,想劝他放弃,想护他平安,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身上多出一道又一道的血痕,旧伤加新伤,最后彻底止不住。
一道白光从眼前裂开,光线越强,他的身影越模糊。
沈盈缺心中一阵焦急,像是冲破了什么桎梏,奋然起身大吼:“忌浮!”
却只看见一只雕花浴桶,孤零零地立在她眼前。
淡淡澡豆香在空气中蔓延,盖住了营帐外幽幽飘浮的泥沼之气。
而她也并不在什么异兽毒草遍布的寒冷山峰之上,而是坐在一个简易而温暖的行军榻上,满眼含泪,神色惊惶,手里是一枚镌满梵文的金铃,已经裂成两半。
第102章 梦醒之后
“郡主,郡主,您怎么了?郡主?”
营帐门口传来一阵焦急的喊声,是夷则,他应是被她适才的尖叫吓到,特特跑来询问情况了。
沈盈缺深吸一口气镇定下来,扬声若无其事道:“我无事,你去歇吧,有需要我再喊你。”
夷则迟疑了片刻,道:“好。”轻声退了下去。
营帐内外重归寂静,只剩零星几点虫鸣,在如墨夜色中遥映穹顶上忽闪忽暗的繁星。
沈盈缺重新躺回行军榻上,拉起被头,将脸埋入其中。人已逐渐平静下来,心脏却仍旧为适才梦中所见,而“噗噗”惊跳不已。
太不可思议了。
原以为自己前世从高楼上跃入火海,还能重新返回人间,已经是奇迹中的奇迹,却不想在这之前,她居然还曾活过一世,比她记得的这两世都要跌宕起伏,也更加令人揪心。而她眼下之所以还能在这里呼吸,远离那些伤害,都是萧妄用自己的性命替她求来的……
想起梦境最后孑然倒在雪地中的身影,她的心狠狠抽疼,像被人用力拧了一把。
真是的!
这么重要的事,他怎么也不告诉她?要不是这铃铛带她回去看了所有真相,他莫不是打算瞒她一辈子?倘若这辈子她还是不肯信任他,还要同他分道扬镳,他岂不是要……
沈盈缺用力摇了摇脑袋,急切地将那可怕的想法抛诸脑后。
只是现在该怎么办?
天禧帝和萧意卿从第一世开始,就没打算让萧妄好过,这一世也一定不会轻易放过他。当初他们从权力顶峰退下来,还能将萧妄折腾成那样,这一世他们手里尚还握有大乾最高实权,岂不是要变本加厉?
还有萧妄身上的毒。
居然是七情谶?
她曾经中过的七情谶?
怎么可能,症状明明完全不一样,到底出了什么差错?他又是从哪里中的这毒?该如何解?难不成也是跟她前世听说的那样,需要那朵生长在羯人王庭里的十二因缘莲?
下次见到他,且得好好问个清楚。
可他现在人又在哪儿?
若是正在谋划攻打哪座城池,却得知颂惜君被抓,事情就麻烦了。且得想个法子告知他,自己已经在搭救颂惜君的路上,让他专心做自己的事,莫要分心。打仗可不是闹着玩的,前两世他能成功收复北方失地,可不代表这一世他也能轻松做到。
只是找不到他人,她又该怎么给他送信?
望着小窗外泠泠洒进来的纯白月光,沈盈缺轻声叹了口气。
*
而同一时刻,琅琊大营。
萧妄负手立在主帅营帐小窗前,也在眺望同一轮明月。
这已经是大军抵达琅琊的第三个夜晚。
从京口到南阳再到琅琊,这一路可并不好走——
他虽是重生之人,比旁人多了两世的人生经验,也曾两次取得北伐的胜利,但也因为t?这样的经验实在太过招摇,这一世重生之后,除了对那丫头的情,他其实并不太记得战事和朝堂方面的事。上次没能料到三吴一带爆发的疫病,也是因为如此。
是以今生这场北伐,于他而言仍旧是一次全新的挑战,他半点不可掉以轻心。
但好在,他还记得他那位皇帝堂兄的品行,深谙他的做派,知道他此番特特强调让他务必先打下洛阳,必然没安好心,故而出征前,他特意做了两手准备——@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一部分人马随他一道,谨遵圣命,向西北进发,佯装征讨洛阳;
另一部分则由他二舅父颂庆年率领,于淮河与泗水的交界处与他们分兵,乘船往北至下邳,再徒步继续往北行军至琅琊,驻扎待命。
琅琊以北便是大片连绵不断的沂蒙山区,地势甚高,道路也起伏不平。这样的条件,无论是军事支援还是后勤补给,都有一定难度。此前,他父亲豫章王讨伐枋头的时候,就曾在这上面栽过跟头。为防止再出现这样的意外,他特地命二舅父在行军途中,沿路留兵驻守重要地段,并筑起城垒,防止羯人骑兵切断他们的后路。
自己领兵向洛阳行进时,则有意一路“放跑”一些“怯战”之兵,迷惑羯人,也迷惑朝堂上的人。等南阳一役开始,他便借着那些“逃兵”提前为他铺好的路,假死脱身,带着手下的人马秘密东行,潜入琅琊,预备攻打他此番北伐第一役真正想讨伐的地方——青州广固城。
此地乃是北夏左谷蠡王拓跋超的地盘,若能顺利拿下,他便能将京口一带的国界直接向北推进至渤海一带,给北伐这场持久战开一个好头,大振士气。并且将青州和京口连成一线,对洛阳形成合围包抄之势,进可攻,退可守。日后再想取两京,便多了一成胜算。
只是广固城与琅琊之间隔着一整座大岘山,山口以南更是丘陵遍布,易守难攻。
羯人又占据后勤之优,而他们的后方就只有京口,补给的线路也是临时搭建出来的。若是不能趁他那位好皇兄从南阳的骗局中回过神来之前,就将广固城拿下,他们必然要遭受羯人和朝廷军的前后夹击,永远葬身在这片风雪交加的沂蒙山区。
偏这时候,探子又送来消息,说萧意卿已带着新应军北上而来,手里还抓住了颂惜君。
不得不承认,他这侄子的确有点脑子,知道想凭正当手段把他找出来是不可能的,必须耍点阴招。而此番随他一道出征的,又多为颂家人,若他真的不顾颂惜君的安危,一意孤行,继续北伐广固,军心必然涣散。
可若这时候当真分心折返回去救人,又叫他如何甘心?
接下来回到建康城,等待他的,又会是什么?
还有阿珩……
像是有看不见的利针,猝不及防扎了下他心口,萧妄拧起眉,眸底一片深沉的暗色。
南阳大败之事已经传出去,眼下所有人都以为,他萧妄已经战死疆场,尸骨无存,那丫头定然也已听说,也不知道她是什么反应?@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本想在去琅琊之前,先派人往落凤城送一封口信,让她安心,怎奈羯人逼得实在太紧,他不敢多逗留,唯恐失去唯一东撤的机会。
不过她应当也不会很担心吧……
想想出征前,她的冷言冷语,只怕他真的战死沙场,她也不会为他流一滴泪。
到底该拿她怎么办?
萧妄在心底无声喟叹,抬手无奈地揉了揉眉心,侧眸问身边的人:“拓跋超那边情况如何了?”
嘲风抱拳回道:“秉少主公,他们仍旧据守大岘山,并没有出来的意思。看情况,是打算凭借地势之险,跟咱们耗到底了。”
“呵,孬种。”萧妄不屑嗤笑,“不过这也的确是个好法子,原本他们就没必要出来和咱们硬碰硬,能以逸待劳,耗死咱们,何乐而不为?”
嘲风脸上露出难色,“那咱们还继续吗?颂将军适才又遣人来问,有没有颂娘子的消息。属下怕再耽搁下去,他会自己领兵回去救人,坏了少主公的消息。”
萧妄眉宇锁得更深,长长叹了口气,“这倒的确是他会干出来的事。我这位二舅父什么都好,就是脾气急了些,做什么事都沉不下来心,大舅父都提醒过他好多回了,就是不往心里去,怪道只能在颂家做二把手,登不了正堂。”
嘲风低下脑袋,不敢应声。
萧妄又道:“去,告诉他一声,我已经派鸣雨他们回去救人,都是军中一等一的好手,很快就会有消息,叫他把心往肚子里放,他的宝贝从侄女出不了事。再去把小沈将军请来,我有任务,必须由他去执行。”
于是大军又在琅琊驻扎了五天。
羯军依旧据守大岘山,没有出来迎战的打算;鸣雨也迟迟没有送来颂惜君得救的好消息,反而是他们先前沿途修筑的补给通路,遭兖州一带的羯军偷袭,损毁了几处,得赶紧修补,粮草和辎重也开始出现短缺。
种种噩耗逐渐在军中掀起一股不安的躁意。
饶是嘲风对自家少主公忠心不二,也难免对他的决定心生摇摆。
到了第七天,这种焦躁就再难喝止,士兵们士气越发消沉,有几人甚至出生当逃兵的打算。
颂庆年作为副将,不但不制止他们,整肃军纪,还带着几个颂家人,直接找上主帅大营,指着萧妄的鼻子,厉声质问:“你到底想做什么?是不是打算拖着我们,在这鸡不拉屎鸟不生蛋的鬼地方耗一辈子?阿惜的安危,你究竟管还是不管?”
萧妄在堪舆图前转过身,冷冷地扫他一眼,“我说过了,我已派人去打探消息,等他回来,这场战事就会有个了结。阿惜的事,我也已经派人前去搭救,她不会有事的。阿惜到底是颂家的人,眼下我们和朝廷明面上还没彻底撕破脸,没有正当理由,他们是不会对她下手的。”
“不会对她下手?”颂庆年冷笑,“倘若被抓的是那位劳什子郡主,你还能不能这么冷静地站在这里说风凉话?”
萧妄沉下脸,眼底已有怒气。
其余几个颂氏亲眷已打起寒战,嘲风也默默往后退了一小步。
颂庆年却仍旧梗着脖子,不管不顾地喊:“阿惜怎么说也是你的亲表妹,颂家也于你有恩。就算你不想娶阿惜,也不该看着她去死。若你没这能力,救不了她,就直接告诉我,我带兵回去救人,你继续留在这鬼地方看山看雪,咱们这就一拍两散!”
“咻——”
一道寒芒自众人眼前划过。
大家还没看清楚那是什么,颂庆年颊边便多了一道血痕。
整座营帐顷刻间鸦雀无声。
“二舅父慎言。这里是军营,不是秦淮河上的歌舞坊,容不得你放半句狂言。”萧妄指尖拨弄着沙盘上的小旗帜,冷声告诫,“你若再敢多说半句动摇军心的话,休怪我不念血缘亲情,将你军法处置!”
众人纷纷倒吸口气,低下头来。
颂庆年也结了舌,心中虽还充斥着不满,但面上已不敢显露分毫。
嘲风暗暗叹了口气。
他虽只是萧妄身边的护卫,并未真正独立领兵打过仗,却也深谙对于一支军队,尤其是处于劣势的军队来说,“士气军心”有多重要。今日少主公虽然能凭借自己多年来在军中的积威,暂时把这波骚乱镇压下去,可却没办法让底下人打心眼里对他服气,听他调遣。
若再不送来一个好消息,让他们振作一下士气,只怕不等羯人或者朝廷军来找他们麻烦,他们自己就已经先溃不成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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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怎么办?
也不知是不是老天爷听到了他的祈祷,就在他琢磨,要不要再往南边派点人,去搭救颂惜君,一个兵卒便捧着一封插着鸡毛的书信,“吭哧吭哧”朝主帅大营奔来。
“报!百草堂送来加急现报,晏清郡主得知颂家娘子落难的消息,已经调动附近所有百草堂的人力,帮忙救援,现已探查到颂娘子所在,不日便会有好消息送来,望诸位将军放心!”
众人一愣,没反应过来。
颂庆年掏着耳朵上前,不敢相信,“你说什么?谁去救阿惜了?”
萧妄一把推开他,夺过兵卒手里的信,手忙脚乱地展开来看,手实在太抖,还不小心将信纸撕坏一个角,惹得颂庆年嗤之以鼻。
信上内容确t?如小兵所言,一字不差,字迹也的确是那丫头的。似是怕他不信,她还用她那枚独一无二的宗主玉佩蘸着朱泥,在信尾处盖了个大大的红印。
萧妄反倒越发没办法放下心,一把揉了信纸,咬牙切齿地就要喊人赶紧拔营回去救人。
却听“当啷”一声,两道金光自牛皮信封中掉出,低头一看,正是当年他从烂柯山插天峰上求来的那枚金铃。
而今铃铛一分为二,就意味着她已经……
萧妄的心“咚咚”猛跳两下,脑袋有一瞬空白,僵立在你原地,不知该喜还该忧。踟蹰间,他余光瞥见其中一半铃铛里头,还塞了一张折成方形的纸。
他忙蹲下来,捡起那半枚铃铛,抠出里头的信纸,展开细看——我很好,不许过来,否则我便当你是放心不下你的亲亲表妹,必须亲自赶回来救她,那你我便彻底完啦!
怕他不把她的话当一回事,她还特地将最后一句话用朱笔用力描了一遍,以示强调。
就像她叉着腰站在他面前,吹起两腮,气鼓鼓地跟他较劲一样。
萧妄由不得轻笑出声,连日来盘踞在心头的阴云都因她这奶猫一般毫无威慑力的威胁,而散了大半。
许是那丫头当真就是他的福星,就在书信送来后不到一盏茶的工夫,众人还在为百草堂的施以援手而眉开眼笑,一道更加令人振奋的消息,便由另外一个信使激动地送过来——
“报!沈将军来报!他已奉命成功占领巨蔑水,请少主公继续指示。”
——巨蔑水乃是临胊城附近的水源,而临胊城就在广固城正南面,切断那里的水源,等于已经把控住广固城的南面门户,这是要……
众人瞪圆双眼,不可思议地看向萧妄。
颂庆年更是深吸一口气,紧紧憋着,忘记该怎么呼出来。
萧妄心头最后一小片阴云也被那丫头的亲弟打散,朗声大笑着走到兵器架前,取下架上那杆赤乌长槊,甩腕在空中划过一道华丽而凛冽的暗红色锋芒,眼底全是兴奋的光。
“二舅父不是想知道我到底要做什么吗?我这就带你过去亲眼见识一下!”
*
一阵风来,撩动萧妄兜鍪顶上的红缨,灼灼如烈火。
而千里之外的新应军大营,沈盈缺那身寻常兵卒衣裳的襟口也正被一阵无形的夜风撩动,若隐若现地露出她脖颈上系着宗主玉佩的纤细红绳。
她赶忙将衣襟整理好,低垂下脑袋,踩着昏暗的夜色,跟随守拙和易容成萧意卿的夷则,一道进入主帅大营。
留守营地的副将叫秦盘,乃是曾经护卫东宫的一位羽林郎,对萧意卿甚是忠心,见他们进门,忙一瘸一拐地迎上去,执礼请罪,“属下有罪,前日巡逻之时,遭羯人暗算,右脚落伤,不能出门迎接殿下,还望殿下恕罪。”
夷则学着萧意卿的模样,冷着声线道:“不必如此自责。你也是为孤办事,才会落此劫数。快些下去养伤吧,如此多事之秋,孤可不希望自己身边平白无故多添一名伤患。”
——其实不是平白无故多添的。正式回营地前,沈盈缺特地让夷则潜入这里,给这位忠心不二的副将找了点小麻烦,就为了不让他从军帐里出来,在光线充足的地方迎接他们。毕竟易容术再精妙,也总会有破绽。夷则又才刚刚开始跟槐序学习,功力不及槐序深厚,破绽自然更多。为了确保这狸猫换太子的计划能顺利进行下去,他们这才做了些小动作。
秦盘似乎也的确很为自己的伤腿困扰,为了努力在自己的主子面前保持礼仪,几乎分不出精力去琢磨他们的身份。
守拙眼里露出几分失望。
沈盈缺和夷则则不动声色地交换了个胜利的眼神。
可秦盘却也没因此退下,仍旧抱拳执礼,对他们谦卑道:“不知殿下可否取出那枚滴水观音的墨玉佩,供属下一验?还望殿下见谅,此举也是因为殿下离京之前,特特嘱咐属下,说您曾遭过易容骗局的罪,为防再次上当,只要您离开营地超过一天,都务必让属下好好查验一番身份,再放行,否则定有重罚。瓜田李下,属下也是奉命行事,还望殿下配合。”
沈盈缺心里“咯噔”了一下,这个萧意卿,还挺会吃一堑长一智,难怪敢带人离开营地这么远,敢情是早就留了后手。
可这玉佩到底在哪儿?
她倒是在之前第一世的梦境中看到宁无疾拿出来过,可现在呢?分开前,他们可是把萧意卿上上下下都搜了一遍,可没发现这枚玉佩……
沈盈缺额头渗出一滴冷汗。
夷则也紧张地僵在原地。
唯有守拙低下头,露出一个极淡的幸灾乐祸的笑。
夷则咳嗽一声道:“这话孤的确说过。但孤这次出门得急,并未将此玉带在身上,你换个东西验,这把剑如何?它陪孤南征北战多年,可谓形影不离,有它在,应当也能证明孤的身份。”边说边去解腰上的佩剑。
然秦盘却坚持道:“不可。佩剑可替,那枚玉却是独一无二。且那是淑妃娘娘留给殿下的唯一遗物,殿下一向不离身。还望殿下速速拿出此玉,供属下查验。”
说着,又弯腰行了个更大的礼,恭敬非常,声音却明显变得冷淡。
他身后的两位偏将也攥紧手里的长/枪,牢牢盯着他们三人,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
夷则握紧腰间的佩剑,咬牙道:“放肆!”
却也没办法让他们退下。
守拙无声“哼”了下,眼里的笑意更加明显。
沈盈缺瞪他一眼,稍稍上前一步,撞了下他的手肘,朝他亮出一管藏在袖底的洞箫——
那是用来控制萧意卿体内七虫毒的。
眼下他正被剧毒折磨,还被槐序带去了落凤城,可谓四面楚歌,若是守拙不肯配合他们行事,她随时可以让槐序带一具尸首回来。
守拙脸色白了白,气恨地瞪了她一眼,低头不甘地调整了下脸色,笑呵呵上前行礼,“殿下莫生气,秦将军也莫执拗,这事怨奴婢。这玉的确不在殿下身上,在奴婢这儿呢。这次出门难免会发生意外,殿下怕把玉弄丢了,就让老奴收在帐子里。老奴怕殿下看不到玉,心里会不安,就又把玉揣怀里了。喏,就是这个。殿下和秦将军看看,是不是?”
他从怀里摸出一枚镌刻有滴水观音的圆形墨玉,放在掌心,供两人查看。
沈盈缺暗暗松了口气。
夷则也松下了紧绷的双肩,见那两位偏将还盯着自己,又赶紧绷起来,学着萧意卿倨傲的模样,甩袖哼道:“如何?现在还要孤怎么证明自己的身份,把心剖出来给你看吗?”
“属下不敢!”
秦盘连忙告罪,塌着腰,郑重无比地从守拙手里接过墨玉,就着帐子里的油灯,上上下下仔细查验,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夷则忍不住出声讥讽:“怎么?这玉还能有假?”
秦盘放下玉,“不,玉的确是真的。”
“那你还不快给孤让开!”
“正因为是真玉,才更要注意!”秦盘大吼,瞪着夷则,骤然冷下脸,也不等他们反应过来,就扬手对身后的两个偏将吩咐道,“来人,将这三个胆敢冒充太子殿下的毛贼速速拿下!”
第103章 相见
两位偏将闻言,立时横起手里的长/枪,朝沈盈缺三人冲来。
夷则三下五除二,将那两位偏将放倒,扔回秦盘面前,嘴里犹在挣扎,“放肆!居然敢跟孤动手,不要命了?”
帐外冲进来的士兵,也叫面前的状况闹得一头雾水,围在三人边上,不敢乱动。
秦盘挥手推开被扔回来的两位偏将,冷声哂笑,“你以为,我方才说的那番话,当真是要查验什么玉佩吗?那段话本身就是太子殿下告诉我的密令!唯有询问三遍,都坚持不肯交出东西、且丝毫不畏惧威胁之人,方才是他本尊,其余回答都是冒牌货!你们三个好大的狗胆,居然真的偷来了殿下的贴身玉佩。说!你们把太子殿下藏到哪里去了?说出来,我可以考虑放你们一条生路,胆敢撒谎,我现在就让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沈盈缺咬着牙,一阵暗骂,千算万算没算到,居然会是这么个答案,姓萧的何时变得这般狡猾了?
守拙显然也是一头雾水,一面举起两手躲避横空刺来的刀枪,一面不停解释自己是真的东宫总管,没有易容,结果都被秦盘毫不客气地啐了回去,气得他一阵跺脚大骂。
“噗,活该!”
沈盈缺忍不住笑出声t?,和夷则交换了个眼神,朝天举起右手,扣动袖/弩机栝。
就听“咻——”的一声。
一支色彩浓艳的信号弹,便冲破帐顶油布,在夜空中炸开一朵舒展的瑶草纹。
营地周围立时亮起簇簇火光,直将黑夜照成白昼。众人还没适应这强烈的光线,耳边又传来一阵地动山摇般的声响,有嘶吼声,有马蹄声,还有刀枪碰撞出的强烈嗡鸣,声声刺耳。
一个巡逻小兵凄声嚷着:“报——”
跌跌撞撞冲进营帐,扑跪在地上,颤声颤气地道:“报、报……报告秦将军,外头来了好些人,漫山遍野都是,数都数不清高,少说也有十万,把咱们全都包围了!营地门口已经打起来,赵统领被一个领头的大汉从后背戳中心门,当场吐血而亡了!”
秦盘倒吸一口凉气,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其余几个兵卒也都瞪圆眼睛,面面相觑。
——驻扎在这里的新应军不过五万人,而敌人却比他们多出一倍。且赵统领还是他们这里身手最好的,居然这么轻易就被他们弄死了?这打进来的都得是些什么怪物?
兵卒们心惊胆战。
秦盘也满头大汗,恶狠狠瞪着沈盈缺,“这便是你们打的主意?声东击西,偷梁换柱,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又想干些什么?!”
沈盈缺娇娇一笑,“你猜?”
说完也不等他回答,她就从怀里摸出一枚烟雾弹,猛地朝地上一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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呛人的白烟瞬间布满整个营帐,夷则打晕守拙,往他嘴里塞了一颗药丸,拉起沈盈缺的手,趁着烟雾弥漫的混乱当口,夺门而出。
“你刚刚喂他吃了什么?”沈盈缺好奇道。
夷则嘿嘿一笑,“没什么,就是一种能让人失忆的药丸,万毒长老做的,灵着呢,服下后至少能让他忘记将近半个月的事,免得他把从咱们这里探听到的东西都透露出去。”
沈盈缺惊叹:“想不到你考虑得还挺周全。回去后我一定告诉你阿兄,让他好好奖赏你。”
“那就多谢郡主啦。”夷则笑道,“不过咱们还是得抓紧时间,赶紧找到那位颂家娘子。毕竟我们可没有十万人,只有百来个百草堂弟兄和黑甲卫,诓不了多久。上回广陵王殿下在龙虎山用稻草人骗羯人,也是救了郡主你就走,没敢多逗留。如果可以,我可真不希望用这法子。这帮新应军明显比上回那帮羯人难糊弄,咱们可得速战速决。”
沈盈缺点头同意。
只是营地这么大,颂惜君到底被关在哪里?
守拙倒是无意间说漏嘴过,说人好像关在地牢里,可是地牢又在哪儿?
趁着混乱局势来回转了一圈,两人没有任何头绪,最后心一横,继续假装太子和他的随从,抓来一个缩在角落躲避外头战火的小卒套话。
这小卒果然没秦盘那么多心眼,一瞧见夷则易容出的脸,立马跪下来“哎哎”讨饶:“殿下恕罪!殿下恕罪!小的不是有意当逃兵,只是身上有伤,不便上阵,求求殿下千万不要怪罪小的,小的给殿下磕头了。”
夷则抬手虚扶了一下,沉声道:“孤没有责怪你,起来回话。眼下敌袭在即,这片营地已经没法无法再待下去,孤得趁将士们在前头帮孤牵制敌军的这段工夫,将地牢里那位要犯转移出去。若是叫她落入敌人手中,后患无穷。眼下人手不够,你还不快快陪孤一道过去,帮孤在前头提灯照着点路?也算是给自己将功折罪。”
“这……”
那小卒犹豫,显是还想继续当逃兵。
夷则一瞪眼,“怎么?当着孤的面,就敢反抗孤的命令,不怕孤现在就治你个临阵脱逃之罪,当场要了你的命!”说着就要去拔腰间的佩剑。
那小卒吓了一跳,再不敢有二话,抽出旁边帐子外插着的火把,就走在前头给他们照明道路。
因着外头的骚乱和夷则这张假面,一路上,他们没有遇到任何阻拦,很顺利便到达地牢最里间,见到了被绑在刑架上的颂惜君。
她人还昏迷着,身上没看到什么明显的伤痕,但脸色苍白,形容憔悴,嘴唇也干裂破皮,显然也受了不少折磨。
沈盈缺和夷则赶紧将人放下来,取出腰间的水囊,往她嘴里喂了些水,又塞了一颗安神固本、疗养五脏的药丸,让她服下。
这药乃是百草堂秘制的宝贝,只要你还有一口气,就能把你从阴曹地府门前拖回来。
颂惜君很快恢复意识,颤抖着抓住那只扶在她肩头的手,虚弱而激动地道:“表兄……是你吗……表兄……阿惜就知道!阿惜就知道……你不会丢下阿惜不管的……”
眼皮一睁,瞧见夷则那张易过容的脸,人登时“啊”地惊叫出声。
沈盈缺忙道:“别叫!别叫!他不是萧意卿,是夷则,我的护卫,我带他来救你了!”
“晏清……郡主?”
颂惜君茫然看着她,有些不敢相信,四下扫视一圈,发现的确再没有其他人,眼里又掩不住的失落。
夷则不满地嘀咕:“我们好歹也救了你,怎么连句‘谢谢’都没有……”
沈盈缺曲肘推了他一下,假装没看懂颂惜君眼里的失落,道:“咱们得赶紧出去,外头的局瞒不了多久了。”边说边朝夷则挤眉弄眼。
夷则不悦地撇撇嘴,挥手打晕那个带他们进地牢、眼下正被他们的种种举动吓得目瞪口呆的小卒,蹲下来,将颂惜君背到身上,跟着沈盈缺往地牢外面去。
外间天已黑透,适才用漫山遍野被坚执锐的稻草人制造出来的乱局,已经被秦盘带人平定得差不多,眼下他们正收整营地,到处巡逻,排查是否还有奸贼浑水摸鱼溜进来。
三人刚从地牢的密道里头出来,就撞见一队巡逻的哨兵,他们赶紧躲到就近的一顶营帐后头。
领头的哨兵听见动静,只当是附近受惊的野兔,没放在心上,打呵欠继续抱怨:“好家伙,阵仗闹这么大,我还以为真有十万兵马,要过来搞突袭,吓得我心脏都快蹦出嗓子眼儿。谁知就百十来个蟊贼在外头闹事,这都什么事儿啊。”
他旁边的人道:“虽然只有百十来个人,但本事也着实不小,到这会子还没有一个都落网,咱们三大营的大将倒是被他们折腾得够呛。尤其是那白虎营的,啧啧啧,浑身叫蝎子咬得没一块好肉,这会子尸首还躺在营地门口,没人敢上前搬呢。秦将军的一条胳膊也被蛇咬伤了,先前腿伤还没治好,又闹了这么一出,就算治好了,以后怕也难上战场。”
“现在说这些都没用,还是老老实实把咱们分内的事做好吧。听说还有几个蟊贼没走,扮成太子的模样,在营地里头招摇撞骗,咱们可得警醒些,免得叫人从咱们眼皮子底下溜走,否则秦将军就算残了,也能罚得我们生不如死。”
……
一队人渐行渐远,在夜色中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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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盈缺探头看了眼,回身对夷则道:“咱们不能再扮太子了,弄两身普通士兵的衣裳,我这样的,假装咱们是扶伤员出去治伤的。”
夷则点头同意,蹲身将颂惜君放下来,撕了脸上的假面,悄无声息地隐匿出去,再回来,手里便多了两套兵卒衣裳,交出一套给沈盈缺,自己绕去营帐另一边更换。
沈盈缺留在这里帮颂惜君换衣。
衣裳有些大,还沾着男人的汗臭,颂惜君皱了皱鼻,强忍着不适换好,看了眼沈盈缺,迟疑道:“其实你们可以丢下我先走的,我一个人也可以……”
“别说傻话了。”沈盈缺没好气地打断她,“我也不是当真只是为了救你才来的。你我对调一下,你也会做同样的决定的,不是吗?”
颂惜君张了张嘴,又垂眸闭上。
换好衣裳,沈盈缺扶着颂惜君出来,为防万一,又抹了把地上的焦土,擦在自己和颂惜君脸上。夷则早已在外头等候,见她们出来,自觉绕去另一边,扶住颂惜君,伪装成两个扶着受伤的战友去就医的普通士兵。颂惜君正好体虚,装都不用装就是一副病恹恹的模样。
一场乱战过后,营地里到处都是烧毁的帐篷、倾倒的火架、横七竖八扎在帐上地上的断箭、来回奔走救火救人的士兵,以及倒在地上“嗷嗷”喊疼、苦苦等待军医来救的伤患。t?
沈盈缺三人混在其中,倒也不显得突兀。
正式出发来营地前,他们就做好易容失败、要自己想办法趁乱救人的备用计划,营地附近的地形和逃生之路也都事先探查好,这会子正好借着伪装大大方方地一路走过去。
快了。
就是前面那片被大雪压毁的营帐和栅栏,因着天气寒冷,负责维修的士兵偷了个小懒,便给他们留下了一个逃出天生的机会。只要从这里出去,走过一段下坡路,再绕一个弯,就能看见百草堂的暗卫,他们的营救计划也就成功了。
“站住!”
一声厉吼从身后传来,打断沈盈缺喜悦的心绪。
“你们三个,到这里做什么?军医在那边帐篷。”
三道黑影应声从火光中显现,秦盘拄着拐杖,曲挂着刚刚包扎好的左手,一瘸一拐地走在中间,后头是那两个形影不离的偏将。
伤成这样居然还能亲自跑到这种地方来查岗,沈盈缺都不知该夸他恪尽职守,还是该骂他脑子敲伤。
和夷则迅速交换了个眼神,她粗着嗓子道:“属下该死。天黑不察,竟然走错了路,还望秦将军莫要责怪。”
秦盘眯起眼,“天黑不察?这里到处都是去军医营帐疗伤的将士,队伍都快排到营地大门口,你们居然还能走错路?”
沈盈缺心里“咯噔”了下,犹自镇定道:“就是因为那边队伍排得太长,属下没耐心,想找个小门溜进去插队。将军您是知道的,有些伤看着不打紧,拖久了就能致命。二牛是我老乡,和我一道来军中混口饭吃,我不能看着他白白去死,这才动了歪心,还望将军恕罪。”
秦盘嗤之以鼻,“个头瞧着不高,嘴皮子倒是挺溜。喊了半天将军,怎么也不见你转过身来,给本将军行礼?莫不是还藏了什么不可告人的机密,怕被本将军发现?章缮李思!”
“在!”两位偏将昂首应道。
“去看看他们到底是什么人?若是生面孔,甭管是不是那伙蟊贼的同党,一律就地处决,不得姑息!”
“是!”
沈盈缺额上渗出一层薄汗,下意识摸了摸右腕上的袖/弩。
为了藏那枚信号弹,她不得不把里头的弩/箭全都取出来,而今只剩一把光秃秃的弩,什么攻击性也没有,身上的毒虫药粉也所剩无几。若是秦盘发现他们身份不对,只要喊一嗓子,把周围巡逻的卫队全都引过来,他们就只能束手就擒。
颂惜君也觉察到眼下境况有多麻烦,挣着手,小声道:“放我下来,我去引开他们,你们走。没有我这个累赘,你们想逃出去不难。”
“别说傻话了!”沈盈缺低声呵斥,“把你丢在这里,我们的险不就白冒了?之前的牺牲也不都成了笑话?还平白暴露了自己,何必呢?”
“可是……”
颂惜君还欲再言,沈盈缺已越过她,直接找夷则问话:“凭你一个人,能平安带走颂娘子吗?”
夷则看了颂惜君一眼,回道:“可以。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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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别但是了。”沈盈缺不耐烦地喝断他,松开搭在颂惜君腰上的手,将人推到夷则身上,道,“照顾好他!”
说完便摸出最后一颗烟雾弹,转身朝身后两个逐渐靠近的偏将丢去。
白烟在空中弥漫,周围立时响起一阵猛烈的咳嗽声,和“是他们!是他们!开来人!他们在这”的叫喊声。
沈盈缺拿巾帕捂住口鼻,在烟雾里穿梭,一面要保证自己不被抓到,一面要引着前来支援的追兵,往预定路线的另一个方向跑,掩护夷则和颂惜君逃脱。
夜风呼啸,伴着泥土烧焦后的呛鼻味道,和冰雪融化出的清冽气息。
沈盈缺冲过那段毁坏的栅栏,不断往高坡上跑。头上的兜鍪不知被她丢在了什么地方,束在里头的长发披散下来,随风狂舞。衣袍被道边横生出来的枯枝划破,脸颊也多了几道血丝,她依旧不敢停下。
然她从未经历过任何训练,脚力终究有限,借着地形树木的遮掩跑出一段山道后,很快就被追兵放出来的冷箭射中裤腿,径直钉在地上。
“呵,可算逮到了,看你这下还能往哪里逃。”
那个叫章缮的偏将丢下手里的弓箭,奔至沈盈缺面前,抓着她的头发,强行让她将脸抬起来。就着手下伸过来的火把细细打量一圈,老鼠般的小眼睛眯起猥/琐的笑,“居然还是个女娘,长得还挺标致。待会儿等将军审问完,我就把你讨过来,做我的第十六房小妾,怎样?”
沈盈缺狠狠啐了他一口,拼命伸出双手捶打他,想从他手里挣脱出来。
怎奈男女力量悬殊,对方又是个武人,沈盈缺很快就被他反剪住双手,压在积雪未化的灌木丛边,动弹不得。周围全是士兵们不怀好意的奸笑。
“你敢动她,就不怕我家少主公连夜杀到你家,将你扒皮抽筋,挂在树上喂乌鸦?”
不屑的讥讽从灌木丛深处传来,章缮一愣,抽出腰间的佩刀转身质问:“谁!”
刀还没拔出来,心脏就被利刃从背后贯穿,噗,喷了沈盈缺一头的血。
沈盈缺愕然回头,正好撞见一张笑容灿烂的脸,自己也欢喜地扬起嘴角,“鸣雨!你怎么来了?”
“此事说来话长。”
鸣雨扶她起来,回头扫了眼身后目瞪口呆的追兵,歪头一笑,“今夜辛苦各位啦,现在就请好好睡上一觉吧。”
话落,伴随一阵草木“簌簌”抖动声,原本悄无人烟的灌木丛中霍然蹿出一排又一排黑影,连绵成片,足有几百人,将他们这帮临时组成的几十人追兵小队团团包围。
“啪啪”几个兔起鹘落,沈盈缺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他们的动作,适才好对她淫言秽语、傲慢无礼的追兵,就翻着白眼,以各种扭曲奇怪的姿势倒在地上,人事不省。
辱她最狠的那个,还被鸣雨照脸啐了口浓痰。
“你们怎么来了?”沈盈缺惊喜地问,扫了眼四周,露出几分不满,“他也来了?”
“没有。”鸣雨抽刀割开绑在她腕上的绳索,笑道,“少主公派我来救颂娘子,并不知郡主也在这里,若是知道,怕是就真要亲自过来了。”望了眼营地方向,又道,“这里还不安全,我们得赶紧走。”
“往山下去。”沈盈缺道,“我的人都在那里等着接应,沿路的一切也都已经由当地的百草堂分舵打点好,会有人帮我们遮掩行踪。只要能下山,我们就能顺利离开这里,到落凤城去。”
鸣雨为她的周密安排惊了一跳,果断点头答应。
借着夜色和树木的遮掩,一行人很快下到山脚,顺利和等在那里的夷则等人汇合,马不停蹄地奔西而去。
*
许是老天爷当真开了一回眼。
一路上,他们都没再遇上什么追兵和麻烦。顶多就是雪下得大了些,马蹄子时不时会打滑,把夷则摔了个够呛,惹得鸣雨哈哈大笑,两人天天都要吵架。
经历了这许多,再见到落凤城冰雪初融的城门,沈盈缺几乎要哭出声。
只是她还没等到好的时机,陈氏就先冲上来抱住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郭子铭一径跺脚,嫌弃她给老郭家丢人,自己背过身,也开始抹眼泪。
秋姜和白露捧着她袖子,激动得热泪盈眶。
槐序和周时予也都像卸下胸中一块大石般,吐出一口长气,高兴地朝她微笑。
沈盈缺被簇拥在当中,含笑同他们寒暄,一遍遍安慰他们放心,回答了不下十次“我很好,没有受伤”,才终于得以回到沈家老宅。
连日的奔波和操劳让她身心俱疲,一回到自己闺房,躺在柔软温暖的床榻上,她眼皮便控制不住开始打架,索性将外头那些烦心事往身后一抛,先睡他个昏天黑地。
也不知过了多久,像是一整个晚上,又仿佛已经过了三天三夜。
沈盈缺迷迷糊糊从梦中醒来,窗外已是耿耿星河欲曙天,那棵凤凰树在灰蓝的晨光中摇曳,枝头那点熟悉的金色却已然消失。
沈盈缺一下便想起了萧妄。
想起他那双被剧毒侵蚀的漂亮凤眼,想起他抱着自己时的温柔模样,还有他倒在插天峰三尺积雪中的惨淡孑然。
这一趟出门回来,她最想见到的人就是他,可他也不知现在如何?有没有受伤,有没有顺利从追兵手中逃脱?能有余裕派鸣雨过来t??救人,应当是不会有事的吧?没见到人,她终归是放心不下。
也不知道他闲暇的时候,会不会想起自己。
她倒是实在有些想他了……
沈盈缺轻轻叹了口气,嘴里有些干,她下意识喃了声:“水……”扭身下榻,想给自己倒一杯。
一只修长有力的手就已握着杯盏,先一步将水送到她嘴边。琥珀色凤眼和往日一样俊秀迷人,微微一笑,漫天星辰都落在他眼中。
沈盈缺控制不住惊喜地叫出声:“忌浮!你怎么来了?!”
第104章 榻上谈心(上)
说完,她也来不及等他回答,飞快从榻上爬起来,朝他扑拥而去,像一只欢快的雀鸟。
萧妄张开手臂,将她稳稳接住,抱到腿上侧坐好,一边给她喂水,一边笑吟吟问:“怎的突然这般热情了?头先见了我,还跟见了仇人一样。莫不是分开久了,终于知道要想我了?”
到底是他啊,不论什么时候,嘴巴都这么贱兮兮的。
沈盈缺心里暗暗踹他一脚,两只藕臂还是老老实实抬起来,圈住他,脸轻轻蹭他颈窝,“是啊,想你了,好想好想。”
低低嗡哝的声音宛如雏鸟身上最柔软的羽毛,有意无意地撩动心池里的涟漪。
萧妄心尖猝不及防颤动了下,自己不过随口一打趣,想逗逗她,却不想竟被她撩拨了下。他不由软下声音,垂首轻轻磨蹭她额头,“当真想我了?有多想?我怎的一点也没感觉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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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盈缺嗔他一眼,知道他在装,倒也不闪躲,一双柔荑柔柔攀住他的肩,在他克制又期待的目光中,大大方方仰起头,吻住他的唇。
长久的奔波与征战,在他俊秀的面容上染上疲惫和落拓,唇瓣线条也变得比平日凌厉锋锐,然触碰起来,却依旧柔软细腻,像岭南一带独有的仙草膏,多舔一口都会融化。
和梦中的触感一模一样。
她忍不住抿唇吮了吮,舌尖细细绕过每一道弯曲、每一处关窍,仔细描摹他的样貌,像一个十足的妖精。每一次感受到他喉间压抑的喟叹和唇瓣隐忍的震颤,都叫她身心愉悦,知道这是他在为她情难自禁。可最后停在唇缝间,欲待撬开,继续深伐,他却不配合了,牙关咬得死紧,无论她如何勾挑撬动,他都无动于衷,唇角贴着她缓缓勾起,似乎还在偷笑。
沈盈缺一下恼了,“哼”地一声推开他,从他身上下来,“我走了!不玩了!”
萧妄哈哈一笑,将人搂得更紧,“你不玩,我跟你玩。”说完,也不待她回应,便捏住她下巴俯身吻下,冰冷的空气混着舌间的热浪席卷而来,像盛夏酷暑天骤然降临的暴雨,温柔也轻狂。
沈盈缺很快被浇灌得没有丝毫力气挣扎,“呜呜”仰起脖子,任他采撷。
情迷意乱间,耳边传来一道细微的“吱呀”声。
沈盈缺微微抻开些眼皮,循声看去,但见灰蓝的晨光中,轩窗被风吹开一小道缝。颂惜君定定地站在窗前,手里端着一个置有茶壶茶具的漆盘,似是要进来送水,被屋内的一幕惊到,圆着眼睛呆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沈盈缺脸颊登时烫如火烧,抬手再次推搡萧妄的肩膀,哼声示意他屋外有人。
萧妄却恍若未闻。
也不知道是没看见,还是看见了也装作不知道,犹自继续撷取她唇齿间的芬芳,陶醉地唤来了声“阿珩”,攥住她不安分的手,倾身将她推入万丈红尘中。绣着凤凰花纹样的帐幔在身侧绵绵扬起,宛如两团柔软的云絮。
沈盈缺被压在榻上,起初还有些抗拒,害怕窗外的人还在,不愿再被她看到更多。
可男人的霸道显然没打算给她更多担心这些琐事的精力,吮吸,撬齿,搅舌,一气呵成,熟练得像是吃一餐阔别许久、但早已习惯到每个味蕾都知该怎样为之绽放的美味佳肴。
襟口散出的清淡草药香,都灼上一层烈酒的醺然。
沈盈缺很快就被攫走所有呼吸和心跳,软在他炽热的掌心,像一抔无形的水,任由他掬在手中摆弄,品尝。
直到最后分开,她都还有些懵,怔怔望着面前的男人,连话都不知该怎么说,乌圆的杏眼透着湿答答的委屈,像一只被欺负过头的奶猫,“喵喵”叫得可怜。
萧妄心头一阵柔软,指腹轻轻摩挲她微肿的樱唇,嗓音轻软:“可是我弄疼你了?是我不好,你打我吧,出出气,我保证不还手。”
沈盈缺哼声捶了他一下,气恼道:“你皮那么厚,光是打你哪够?怕是都不会觉得疼!”
萧妄挑眉,立马“哎呦”一声倒在她身上,娇弱地揉着方才被她捶过的地方,委屈巴巴道:“疼,怎么不疼?阿珩难道都没有心,居然半点不肯心疼我?现在我不光身上疼,心里头也在滴血,喏,都快滴到衣裳上了,你说该怎么办?”
说着还真的开始扒自己衣襟。
“去去去!”沈盈缺没好气地推开他,“就你这脸皮的厚度,我再加十倍力,也不够给你挠痒痒!”
萧妄朗声一笑,将她捞回怀中,轻轻磨蹭脸颊,“你打我,我肯定疼,哪儿哪儿都疼。但要是这样才能让你高兴,那我疼死也是乐意的。”
沈盈缺皱鼻,“哼,谁信你。”
人却是如小鸟一般,乖乖依进他怀中,和他抱作一团。
窗外人影已经不见,只剩一簇缀满花苞的海棠花枝,斜在一线如水般灰蓝安静的晨曦之中。鸟鸣啁啾,风声清淡,轻轻一嗅,已经能闻到早春第一簇花枝散出的浅浅芬芳。
沈盈缺舒衬地眯了眯眼,一拱一拱地从他怀里仰起脑袋,“你何时来的?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
萧妄抚着她脑后的长发,含笑垂眸道:“刚到。也就跟你前后脚,青州已经打得差不多,我也没必要再留在那里,就过来找你了。”
“青州已经打下了?”沈盈缺惊诧,“这么快?你之前可打了好几个月呢。”
萧妄挑眉,“所以你是当真想起了前尘之事,猜到我离开南阳,应该是去攻伐青州,这才让人去那里给我送信的?”
听到提起前事,沈盈缺脸上一讪,嚅嗫道:“我也是胡乱猜的,想着赌一把也没什么损失,打不了找不到人,无功而返,就派人跑一趟试试,谁知还真赌对了……”
萧妄骄傲起来,“说明咱们俩心有灵犀,天生一对,随便一想就能想到一块儿去,注定要白头到老,相守一生,连老天爷都甭想让咱们分开。”
沈盈缺嗤了句“不要脸”,但也没多说什么,只扒着他好奇地打探:“青州眼下是拓跋超在守吧?那里放眼望去都是山陵,周围还都是他的地盘,他只要在大岘山据险以守,或者坚壁清野,你都不会有任何胜算,究竟是怎么赢的?”
萧妄惊讶道:“阿珩居然还懂这个?劝的竟和我手底下那帮胆小如鼠的副将一模一样。”
沈盈缺板脸,“你非要这样说话是吗?”
萧妄哈哈一笑,赶紧认错,“我错了我错了,再也不敢了。”蹭着她柔软的脸颊,继续解释起来,“你说的的确不无道理。换成我去守,也会如此做。但可惜,拓跋超那人一向贪鄙成性,刚愎自用,目光浅不可言,从前攻打淮北,他就不重夺地,只在乎掠夺人口财帛,都兵临城下,必须退守了,他们都不舍得毁掉冗余的粮草。所以我断定,他定然不会选择龟缩,派人在城门前激上一激,再买通一两个美人给他吹吹枕头风,他自己就出来迎战了。”
沈盈缺瞪大眼睛,“自己就出来迎战了?你说得可真轻巧!万一他忍住了,或者被底下的人劝住了,你该怎么办?这可是你北伐的第一战,倘若就这么折戟沉沙,接下来又该怎么打?直接就地解散军队,回家种地吗?”
萧妄耸耸肩,无所谓道:“你说的这种情况也有可能发生。但战场征伐之事,瞬息万变,从来都不会有一个完美的计划,总得冒些风险。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赌对了,风生水起;赌错了,万劫不复。很多时候,往往也只有这种奇招,才能出其不意,频频制胜,不是吗?你就能保证,汝父当年出征之时,每一战都有百分之一百的把握?”@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盈缺哑口无言,气恼地捶了他一下,继续问:“那接下来呢?没记错的话,慕容超手底下可都是铁骑,足有十万。你千里t?迢迢向北讨伐,不可能带太多骑兵,又是怎么赢过他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萧妄捏着她的手笑,“很简单。骑兵固然强悍,但不是说步兵就必死无疑。我让他们准备了四千辆战车,分别摆在大军两翼,来防止敌骑冲突。每辆战车上都张满布幔,用以遮挡敌军的弓矢。同时再让轻骑在外围游走,给步兵做支援,做‘却月阵’。”
“拓跋超虽有铁骑之利,却不懂战术,只会一个劲地用重甲骑兵猛攻,很快就被我们压制住。趁他们一味猛攻、后方临朐城空虚的当口,我又让二舅父他们带着两队轻骑,绕道突袭。在此之前,我已提前让蹊儿过去占领巨蔑水,截断他们的水源,扰了他们军心。两相配合下,临朐城很快被攻破,拓跋超的牙旗还是蹊儿拔掉的……”
他边说边打量沈盈缺的反应,唯恐她听见自己又让沈蹊去冒险,会同他发脾气,孰料她只是仰头看着他,听得认认真真,两眼晶晶亮,崇拜之情溢于言表。
萧妄不由生出一股得意。
——因着两世北伐成功,他早已对凯旋之事失去兴趣,只觉那是和吃饭呼吸一样必然,谁会为顺利喘出一口气而洋洋自得?
可眼下瞧见她这模样,那种久违的大战得胜的喜悦又重新沾满心田,流遍四肢百骸,给他一把槊,他还能跟拓跋超大战三百回合,为她继续赢,赢下能多,直到把整个天下都拱手奉于她面前。
“这次可谓大胜,不仅拿下了临朐城,还俘获了拓跋超许多战马珍宝。有些南珠成色不错,我让人给你装了一箱,就在隔壁屋子里放着,你看着用,喜欢就打成首饰留下,不喜欢就丢了,下回我去洛阳给你挑更好的。”
他忍不住开始自夸,笑得像一朵牡丹花,仿佛又回到了迫不及待向心仪女子开屏炫耀的年纪。
“我便知道你一定可以!”
沈盈缺欢喜地在他脸上嘴了一口,又问,“那接下来呢?拓跋超还活着吗?”
萧妄被亲得心神荡漾,搂着她,不自觉翻了个身,将人压在软褥上,“他领着残余兵马退回广固城了。我率军乘胜追击,将城池团团包围,当天就攻下了大城。现在拓跋超又退回到后方的小城,不敢出来。我已命蹊儿为主帅,二舅父为辅将,沿城筑起三丈高的围墙,又在墙外挖了三道堑壕,跟他耗。其他各地守军听说他大败,都过来投我,眼下是我占据当地补给,再不用依赖江南、淮北的输运,而他再也耗不起了。”
越说,他越靠近她脸庞,将头埋进她细软温暖的颈窝中,待最后一个字落定,唇已贴上她白皙嫩滑的脖颈。
湿热的男子气息顺着颈上血脉蔓延开来,糜软而令人沉迷。
沈盈缺忍不住回抱过去,双手搭在他柔韧有力的腰上。
萧妄手臂也跟着发力,仿佛要将她嵌进自己胸膛中,融进骨血中。鼻尖和嘴唇越蹭越下,痒痒的,软软的,亲昵而激烈,很快就要来到那片无人光顾过的玉山圣地。
沈盈缺猛地清醒过来,用尽全身力气重重一推。
萧妄乍然离开温暖,白玉般的面庞尚带微红,目露惊异,“阿珩?”
沈盈缺霎着眼睫,轻声道:“不可以,你身上的毒还没清呢!”
萧妄一愣,垂眸叹了口气,“果然还是叫你知道了……”
“什么叫‘果然还是叫我知道了’,若不是那铃铛,你是不是还打算瞒我一辈子?”沈盈缺不满地推他。
萧妄笑了笑,捉了她的手,放在唇上轻轻啄了下,“没打算瞒你一辈子,也不敢瞒你一辈子。只是想在拿到解药之后,再告诉你这些,免得你担心。”说完,又小心翼翼补了一句,“真的没事,不是无解之毒,解药就在洛阳神宫,等我把洛阳打回来,一切就都有救了。”
“那你第一世为什么还毒发身亡了?”沈盈缺拧眉质问,“当时你不也是收复洛阳,一统南北了吗?怎的还是叫毒发作了?”
萧妄一噎,无奈地看着她道:“阿珩这般聪慧,我当真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你别扯开话题!今天你不跟我解释清楚,我是不会再搭理你的,你我也一样还是要一刀两断!”沈盈缺怒道。
“别动不动就把这话挂在嘴上,我这不是正在跟你解释吗?”
萧妄目露不悦,低头惩罚性地咬了咬她鼻尖,继续道,“其实原因很简单,那朵能解毒的十二因缘莲不在洛阳神宫。又或者说,它百年之前曾经是在那里,但不知什么时候被人转移了出去。我以为只要打回洛阳,就能拿到解药,却不想竟扑了个空。”
“那你后来一直都没找到?第二世也没找到?”沈盈缺问。
萧妄苦笑了下,摇摇头,叹了口气,“或许那帮羯人不识货,把花糟蹋了,也或许那花本来就只是一个传说,从来就不曾存在。毕竟已经过去一百多年了,什么都有可能发生,不是吗?”
沈盈缺的心狠狠揪紧。
萧妄的本事如何,她心里清楚,若是连他都没能找到,且还是两世都没有找到,基本可以宣判,想用那朵花解毒,根本不可能。
“可是应该有的啊。”沈盈缺还在挣扎,“你还记得吗?前世我被抓去王庭的时候,拓跋夔就给我喂下过七情谶,萧意卿还拿城池跟他换过手里的花。说明花还是有的,只不过被他们带去了漠北,不是吗?”
萧妄笑,“那是假的。”
沈盈缺目露茫然。
萧妄继续解释:“你当时的确中了毒,很凶险的毒,但并不是七情谶,是别的。拓跋夔拿给萧意卿的,也不是真的十二因缘莲,只是昆仑山上的一朵普通雪莲罢了。反正也没人见过真正的十二因缘莲,很容易就瞒过去了。”
“那……那还有其他解毒的办法吗?”沈盈缺抓着他的手,声音染上哭腔,“百草堂里有全天下最好的医士,我这就把他们全部交来,给你诊脉。三个臭皮匠都能顶个诸葛亮,这么多人,肯定能想出法子救你的。”
萧妄苦涩地摇了摇头,“你觉得他们能厉害得过你母亲吗?”
沈盈缺愣住。
萧妄继续道:“还记得之前你在你母亲的行医手札里看见的,关于七情谶的记载吗?你当时还说,那上面写得想给人看病的病案。其实那就是我。我眼下吃的抑制体内毒素的药,就来自你母亲开出的方子。她的确很了不起,寻常人中了这毒,至多再活三年,而我却活到了现在。”
沈盈缺惊愕地睁圆眼睛,不敢相信,“可是上回在黟县,我看过你药浴的方子,上面的字迹并不是我阿母的呀。”
“那是你阿母故意的。”萧妄点点她鼻尖,“她怕将来有一天,方子会落到别人手中,通过我和你父母曾经关系,猜出我身中奇毒,对我不利,这才故意改用左手写药方。你年纪还太小,恐怕还不知道,你母亲左手写出来的字,其实比右手还漂亮吧?”
沈盈缺的确不知道,眼睛瞪得都快从眼眶里蹦出来,转念一想,又觉哪里不对,“我阿母给你看的病?那岂不是你来落凤城避难的时候就已经……”
——已经中毒了。
而当时他才他十三岁,他父亲豫章王也才刚刚去世,而当时在位的皇帝还是……
萧妄猜到她的言外之意,自嘲地冷笑起来,眼底露出几分落寞,“你猜的没错,给我下毒的人,就是我的亲生父亲,世人口中的千古明君,先皇嘉祐帝。”
第105章 榻上谈心(下)
沈盈缺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纵使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可真正听他说出来,她还是震惊不已。
萧妄却早已习惯,低头蹭蹭她饱满的额头,淡然微笑道:“没什么好奇怪的,他本就是那样一个人,自私自利,又伪善至极。就连我父亲……我是说我名义上的父亲,豫章王,他身上的毒,也是那家伙所下。”
“你说什么?豫章王也中了七情谶?”
沈盈缺几乎尖叫起来,想起外间关于豫章王的疯病,和萧妄弑父的传言,她一时间反应不过来,脑袋拥挤得像是要爆炸。
萧妄笑着捏了捏她的脸颊,侧躺回她身旁,将她搂入怀中,紧紧地,像是在给她安抚,又仿佛只是在从她身上汲取某种勇气,好支撑他撕开那道在他心底埋藏多年、从未对任何人提起的陈年旧伤。
“他和我母亲原本是一对。见过他们的人,都说他们俩男才t?女貌,情投意合,是这世上最般配的一对璧人。他们自己也这样以为,家里甚至从我母亲还未及笄开始,就开始为她嫁进东宫做准备。谁知到后来,人的确是嫁进了皇家,却是与我的父亲在一块。”
“你应该也能想象得出来,那是一段多么尴尬的婚姻。我父亲娶了他最敬爱的同胞兄长的心上人。那女子不仅对他没有任何感情,还对他兄长念念不忘,甚至都不曾责怪那人为了保住自己的皇位,而抛弃了她。也不知道洞房那天,父亲是怎么过来的。”
“也或许根本就没有洞房。听我舅父说,他们俩从定亲那天开始,就没再搭理过对方。拜堂的时候,新房里的气氛凝重得就跟灵堂一样。我甚至都怀疑,要不是圣命难违,凭他们俩火烈的性子,只怕等不到大婚,就已经各自留书出走了。成婚后也是三天一小吵,两天一大吵,从没给过对方好脸。大家都以为,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和离,甚至还开了盘口,赌他们何时会分开,下注‘不会’的,赔率都达到了一赔一百。”
“可命运有时候就是这么喜欢同人开玩笑。他们最终还是爱上了对方,比当初我母亲和那个人的感情来得还要浓烈,还要无可自拔。”
“你大约都不敢相信,我最开始也不敢相信,我父亲那样一个在军营里头摸爬滚打惯了、根本不懂风花雪月的糙汉,居然会为了给我母亲一个生辰惊喜,大冷天跑去山里抓萤火虫,差点叫雪崩给埋了。”
“汤泉行宫里那棵系满红笺的凤凰树,也是他专门从落凤城移栽过来的。就因为母亲有天偶然说起落凤城关于凤凰神女的传说,也想种一棵,给自己做庇护。甚至连行宫本身,也是父亲特地拿自己的战功,跟皇祖父换来的。树上的红笺也是他亲手所挂,每一张都是。说来也是有趣,一个自小拿起书本就头疼不已的人,为了母亲,居然硬生生强迫自己坐下来,开始学吟诗,开始学作画,又拿自己的诗、自己的画,亲手将红笺一张张填满。”
“成婚第六年,他们终于有了自己的孩子,给他取名叫做‘桓’,萧桓,取‘成双而立,不离不弃’之意。上回在京口别院,你无意间闯入的那间旧屋,就是他从前燕居之所。”
“故事听到这里还挺美好的,是不是?倘若可以,我宁愿自己从来没有出生,来换他们一家三口在这人世间安然无恙。”
沈盈缺的心骤然揪紧,下意识喝道:“不许胡说!”
萧妄轻笑,调整了下姿势,将她搂得更紧,“后来,大约是他们过得实在太幸福,那个人也吃了味,生出了嫉妒,嫉妒又导致怨毒,哪怕他已经坐上皇位,也不能叫他感到丝毫满足。”
“借着一次春猎,他假装醉酒,又找上了我母亲,想同她再续前缘。可那时候,母亲满心满眼都只有我父亲,哪里还会再搭理他?她狠狠甩了他一个耳光不说,还反口警告他,若是他再敢对她无礼,她不介意撕破脸,让他在百姓们心中圣洁无瑕的明君形象彻底毁灭。他也算是自食恶果,活该了,是不是?”
沈盈缺抿着唇,没有回答。
萧妄叹了口气,继续道:“可是母亲还是太天真,以为那个人还会像从前一样包容她所有任性的行为。怎知人心易变,尤其是坐上那个位子之后。就在萧桓九岁那年,父亲奉命北上迎战羯军的时候,母亲带萧桓来汤泉行宫避暑,给他庆贺生辰。孰料一上山,就被那人绑了,再然后……”
他用力攥紧拳,声音哽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终于把话接下去:“萧桓不幸坠崖,永远沉眠于他九岁生辰那天。而我也在那一天,悄然来到我母亲腹中。而我母亲……”
“不要再说了!”
沈盈缺尖叫着扑入他怀中,紧紧抱住他脖子,努力想说一些安慰的话,却只会一个劲地颤抖,流泪,最后只能生硬地扯开话题,“然后呢?他就给你父亲下了毒,也给你下了毒,是吗?”
萧妄笑了笑,道:“还没那么快,但是也差不多。”
“他做出那等无耻之事后,还没打算放过我母亲,琢磨出了一个假死的借口,想将我母亲藏起来。好在父亲留了一个心眼,没有上他的当。只是当他找到我母亲的时候,她已经有五个多月的身孕,再想将孩子打掉,只怕她也会有危险。为了母亲的名声,和朝堂的稳定,父亲选择息事宁人,认下我这个儿子,将事情遮盖过去。母亲几次想把我打掉,都是他拦着的。”
“自那以后,他们兄弟二人彻底决裂。父亲带着母亲来到京口,再没踏足过都城。他怕母亲情绪激动,不肯留下我,也没再找他们的麻烦。当时我们都以为,事情总算可以消停。直到后来,月夫人……也就是你母亲,在我父亲一次中箭昏迷后,查出他中了七情谶之毒,我们才知道,有些人一旦坏起来,是根本没有底线的。”
沈盈缺眼底露出几分复杂之色,“外间都传,那毒出自北夏,或者西域,其实都不然……那是萧室皇族才有的毒,对吗?”
萧妄赞赏地看了她一眼,“真要论起源头,还真说不好它是打哪里来的。但自大乾建朝以后,那毒便一直深藏于萧室宫廷,帮助他们解决一些不方便在明面上解决的人,解药也自然在皇室手中。直到百年前胡乱之祸,朝廷南渡,许多宝贝都遗落江北,那毒和解毒之药才没了踪迹。若不是那人骤然拿出来用,大家都以为,那阴毒的方子早已绝迹。”
“所以解药其实是真有的,是吗?”沈盈缺眼里放出光,“也许就在宫廷里头,跟那制毒的方子摆在一块,只是大家都不知道。”
“这想法确实不错,但……”萧妄遗憾地摇了摇头,“解药的方子的确已经不见了。那人亲口告诉我的。”
沈盈缺瞪圆眼睛,不敢相信。
萧妄苦笑了下,继续道:“十三年前,父亲剧毒入骨,命至穷途。为了让那人安心,护我和母亲无恙,他选择自尽在了汤泉行宫那座断崖小院里,并命我亲自割下他头颅,交予那人。”
“可他还是低估了那人的狠绝。进宫进献头颅那天,他问我可愿做回他的儿子,只要我点头,他便让我成为东宫的主人,继承他身后的位子。否则,就将也赐我一杯,那将父亲折磨得不人不鬼的剧毒。”
“所以你宁愿选择喝下那毒药,也不肯如他的愿,是不是?”沈盈缺从他怀里离开,抚着他脸颊,轻声问。
萧妄蹭着她柔软温暖的掌心,轻轻点了点头,“是不是很傻?”
“不。”
沈盈缺摇头,牢牢捧住他的脸,不准他低头,也不准他躲闪。自己也更不会避让,径直注视着他的眼睛,眼底含泪,目光却认真而笃定。
“你一点也不傻。什么样的出身,不是你能选的,但你能决定自己将来做什么样的人。我不知道过去的萧忌浮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只看见他为了护卫京口的百姓,宁可冒着再次被皇族驱逐的危险,也要站出来和敌人拼杀;为了帮烂柯山下一户毫不相关的佃农,他能赌上自己,公然和那些只手遮天的权贵在朝堂上叫板;三吴一带瘟疫肆虐,他明明可以稳坐钓鱼台,等自己的两大仇敌都拼得鱼死网破,再坐收渔翁之利,可他为了保护那群饱受疫病折磨的人,还是毅然将消息上报,对他们施以援手。”
“你从来不是傻子,也不是什么卑劣肮脏的人,你赤忱纯粹,坦荡干净,明明身负血海深仇,却仍旧心怀光明,与人为善,比任何人都配好好活在这人世间,走在这阳光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能与你并肩站在一块,我三生有幸。”
萧妄的心骤然缩紧,像是许久不曾被这般沸腾的热血滚烫过,一种近乎疼痛的喜悦。唯有用力抱紧她,紧到自己都没办法呼吸,才能弥补心中那块缺失不知多久的空白。
*
两人一块躺在床榻上,说了会儿体己话。
沈盈缺又开始犯困,萧妄也因没日没夜的奔波,倦上心来。横竖天色还早,两人索性就这样互相拥抱着,蜷在这张小榻上小憩。
冰雪初融,春光缱绻,隔着小窗都能t?感受到枝头日渐热闹的春意。
萧妄阖眸眯了片刻,便再也睡不着,睁开眼看着怀中娇憨的睡颜,心潮一阵澎湃,像头回出门踏青的孩童,低头轻轻啄了下她微微嘟起的嘴唇,又蹭了蹭她挺翘的鼻尖,犹觉不够,若不是怕吵醒她,他真想多亲一会儿,再亲一会儿,将人含在嘴里去哪儿都带着,再也不和她分开。
怎奈现实总是这般残忍,外头还有一大堆事务要处理,他暂时还没办法闲下来。
轻轻叹了口气,萧妄小心翼翼地从她脸颊下方抽出自己的胳膊,将她抱到枕头上安置好,确认被子四角都已掖好,冻不着她,案上的安神香也都燃得正好,他才轻手轻脚地离开屋子。
可还没走出几步,他就看见长廊底下坐着的人——一身素色的衣裙,简单的发饰,脸颊秀丽,五官精致,正是他的表妹,颂惜君。
也不知是不是廊下风太大,她脸带泪痕,双眼红肿,显然刚刚哭过,一见到他,便立马背过身去,偷偷擦拭一番。托盘摆在她身旁的美人靠上,置在上头的茶水已经凉透。
葱茏春色里,那道身影显得格外瘦弱孤单。
萧妄一愣,没料到她竟还在此处,适才那有意露给她的一幕,他还以为她已经很明白他的意思,识趣地离开。
他失望地叹了口气,没有停步,继续朝前走去,快要离开院子之时,身后传来一阵追赶的脚步之声。
“表兄,表兄,你等等!”
萧妄回头,神色冷淡,“何事?”
颂惜君心里一阵细密的刺疼,垂眸轻轻咬了下唇。
一直以来,她都是长辈们眼中的模范贵女,同龄人身边的贴心知己,百姓们心里神仙一般怜贫惜弱、纤尘不染的高洁圣人,无论性情、样貌、才学,甚至胸怀,都是世间翘楚。
可只有她自己最清楚,她从来不是什么圣人,也没有他们想象中那般伟大无私,顾全大局。在不为人知的地方,她一直都藏有自己的私心,尤其是对面前这个男人。
打从记事起,他们便一直待在一块,不是亲兄妹,却胜似亲兄妹。她见过他马踏玉京、纵横沙场的飞扬模样;也看过他为世俗流言所困,散尽一身锋芒,沦为一道绝望孤寂的背影。
她知道他心中有恨,胸中有怨,除了深埋在骨血中的深仇大恨,和他养父未竟的北伐遗愿之外,他不在乎任何东西,也不可能爱上任何人,更不懂得如何去爱人。
她不在乎。
哪怕永远只能做一只暗夜里踽踽独行的萤虫,只要能陪在他身边,给他一点光亮,让他看见自己,她就已经心满意足,以为这就是最极致的爱,也是他最需要的东西。
却从来不曾发觉,他原来那么向往太阳。
京口第一次见到那个女子的时候,她其实就已经看出来,表兄对那人很不一般,不只是言语和行为上的维护,还有眼角眉梢那种控制不住、自然而然流露出的怜惜和疼爱。
那是她从未得到过的,也从未想象过会出现在他脸上的。
哪怕亲眼瞧见,她都还是不敢相信,不停在心里安慰自己,只要表兄不曾真正娶那人为妻,也没有当面拒绝自己,自己就还有机会。
毕竟和那个凭空多出来的郡主相比,自己和表兄之间还有过去,还知道他不愿对任何人提起的不堪,也愿意接纳他的不堪。唯有共享过这些,才有资格成为世上最亲密的爱人。那位郡主比她还差得远。
被萧意卿关在地牢的时候,她也曾暗自期盼过,哪怕嘴里从来不说,心里也始终期盼,盼着她的表兄,她的盖世英雄,会踩着七彩祥云过来救她。自己一睁开眼,就能看见他为她担忧的笑容。
看见那位郡主出现在眼前的时候,她真恨不能回到地牢里,重新把自己锁起来,关上一辈子,直到表兄出现。
甚至还卑劣地希望,她救自己,只是因为嫉妒自己,想要折磨自己,让表兄生气。这样,表兄就能看清楚她的真面目,回到自己身边。
越想越兴奋,越想越希望成真,也越发地厌恶自己。
后来,表兄果然来了,却不是为了自己,而是径直去那人的屋里看她,从自己身边经过,都没有回头看过她。
周时予劝他去沐浴梳洗一番,他不听;嘲风将吃食送到他面前,他也不理;一双眼睛仿佛粘在那人身上,转也不带转的。直到榻上之人被他身上裹着血腥的汗臭味熏到,皱了皱鼻,将将要醒。他才如梦初醒一般,迅速离开屋子,去隔壁将自己上上下下仔细濯洗一番,再回到榻边,继续守着,比皇陵神道上的石翁仲还坚守如一。
相识这么多年,她何曾见过他这样?
也是直到那一刻,她才无比清楚地意识到,她的表兄,她的盖世英雄,她在心里藏了十数年的少年,是永远不可能将自己的心分给她,哪怕只有一个小小角落……
不甘地咬了咬唇瓣,颂惜君颤声问道:“表兄对我,当真没有其他话要说?”
萧妄沉默地看了她片刻,道:“那日在琅琊军营,你父亲曾问过我,假如当时被萧意卿抓走的人是阿珩,我是不是就会毫不犹豫地赶过去救她?”
“我当时并没有回答他,不是因为我心中尚还摇摆,不知道答案,只是因为我不想动摇军心。”
“青州于我、于这场北伐之战,都意义重大。身为颂氏血脉、你的兄长,我愿意不惜任何代价,派身边最强悍的高手,去保证你的安全,但青州我势在必得。”
颂惜君脸色白了白,聪慧如她,早已猜到这句话深藏的含义,却还是固执地咬着唇瓣,低低问出了口:“那她呢?”
萧妄微微一笑,望着那扇紧闭的轩窗,明明看不到人,他却满心温暖,“青州意义重大,我势在必得。但若失去了她,整个天下于我而言,都不会再有任何意义,你叫我如何割舍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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颂惜君怔住了,定定地望着他,泪水模糊了她的眼眶,也将他的身影从自己心中缓缓抽离。
萧妄朝她颔了下首,转身出了庭院,直到她蹲在地上,哭成泪人,都没有再回头看过她一眼。@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第106章 求欢
沈盈缺这一觉睡得十分舒坦,睁开眼,一身清爽,都能策马绕落凤城跑个十来圈。
萧妄还给她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广固城后方的小城也破了。
因着拓跋超多年在城内的暴行,附近百姓早已对他忍无可忍。沈蹊瞧准时机,大规模招降奉赏,收拢人心。当地的汉人遗民很是高兴,其余军官也不愿再做无力抵抗,主动率众归降。期间,他们还意外抓获了一个一直帮拓跋超制造攻城器械的工匠,韩纲。借用他的主持制造的冲车、飞楼、云梯,顺利突破城池最后防线。
拓跋超怒火中烧,捉了韩纲的母亲,并将其肢解,却在逃跑途中,为应天军生擒,眼下正准备送往建康,预备下个月的献俘礼,正式向天下宣告北伐之战的首次大捷。
泰山以东的疆土,也由此重新回归大乾版图。
那么问题也来了。
萧妄作为此番青州战役的最大功臣,必然也要回建康参加献俘仪式。可他又该以什么样的身份回去呢?
要知道,他眼下还是在南阳之役大败的战犯,和天禧帝父子二人基本已经撕破脸,哪怕天下人愿意原谅他之前的“失误”,这两人也不会给他好果子吃,回去无异于自投罗网。
萧妄却不以为然,拿长勺舀了一碗粥,放到沈盈缺面前。
——和颂惜君说开之后,他就去了庖厨,吩咐备好沈盈缺爱吃的砂锅粥,荷包蛋,还有白玉糖糕,在锅里热着,等沈盈缺睡醒,就亲自端着托盘,送到她房中。
这是她打小的习惯了,比起规整地穿戴整齐再出去吃,她更喜欢吃饱了再梳妆打扮。
幼年在家,阿父从来不管这个,但她却不免常挨阿母的责备,进宫之后才在荀皇后的督促下,渐渐改了这毛病,谁知认识萧妄以后,又故态复萌。
当然,这也不能怪她,都是萧妄纵容的。
每每自己懵懵地清早起身,萧妄都像在看一只脚步蹒跚的黄毛小茸鸭,目光中充满怜爱,恨不能把早膳托盘捧到她的床帏里去。
秋姜一脸不赞同,但也只能由他们去。
“所以你打算怎么办?”沈t?盈缺焦急地看着他,端着粥碗,却没心思吃。
萧妄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舀了一勺粥,递到她嘴边,“那对父子若还在位,对我的北伐大业的确是极大的麻烦,所以我想了个法子,把他们架空了。”
沈盈缺就着他的手张嘴喝粥,下意识“嗯嗯”点头,等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才刚咬到齿间的小圆菇便“啪嗒”一声,滚落到地上。
“你、你说什么?你把皇帝怎么了?”
萧妄笑着拿巾帕擦干净她嘴边残留的粥痕,重新舀起一颗小圆菇,喂到她圆可吞蛋的嘴里,“没怎么,就是让他床上好好养病,莫要再为国事操劳了,一切都交由我大舅父处置。”
“你大舅父?他去建康了?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沈盈缺惊得忘了嚼嘴里的圆菇。
“就在你离开京口的时候,也就前后脚吧。”萧妄漫不经心地回答,抚着她头发,安慰道,“放心,不会有事的,他也有十三年不曾回去了,此番也不过是回去了结一些陈年旧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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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年旧账?”
……
建康城,台城,太极殿西堂。
天禧帝横卧在那张他早已睡惯了的龙榻上,看着早春的阳光如绸缎般铺满院中刚刚吐出花苞的花树,流淌入窗,生机盎然。他却浑身僵麻,动弹不得,只能眼神空洞地望着屏风前跽坐着的男人,“咯咯”翕动唇瓣,发出像破风箱一样难听的声音。
殿外传来一阵羽林卫巡逻的铿锵脚步声,和甲胄摩擦出来的“噔噔”轻响。@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天禧帝眼皮跳了跳,鼓足全身力气,将手伸向床头小几上置着的鎏金博山炉,企图将它推倒,弄出些动静,吸引人进来。苍老的面颊涨得通红,额角暴起青筋,五根指头都用力到发颤。
“没用的,陛下。”
颂祈年放下手里的狼毫,朝绢帛上的墨迹吹了口气,起身对天禧道,“您往日食散过度,眼下又思虑过深,龙体早已不堪重负,会有今日这下场,也是情有可原。退一万步说,就算您能把人叫进来,又会有什么人愿意听从您呢?”
天禧帝咬牙暗恨,收回手,喘着粗气讥讽道:“若不是你们,朕也看不到今日这场面。挟持郡主,掌控朝堂,你们可真是用心良苦。说!为了这一天,你们到底筹谋多久了!咳咳……咳咳……”
颂祈年看着他扒着榻沿,咳得面红耳赤,嘴角挂血,自己脸上却无波无澜。
“陛下心里不是一直都很清楚吗?早在当年豫章王爷喊冤而死,舍妹自尽,颂家退出朝堂远遁京口的时候,陛下不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这些年也没忘记谋划,要怎么彻底铲除我们。为了确认忌浮身上的毒没有清除,每年还都以关心他身体为由,派医士给他诊脉。这些年,梁有生恐怕没少在忌浮的安神汤里下药吧?要论用心,陛下才是真正的用心良苦啊,我们这点微末,如何比得了您?”
天禧帝脸上红白交加,使尽全身力气吼道:“那都是父皇布置的,你们为何不去!”
“前面那些事,或许的确有先帝的安排。那退之呢?他与颂家无亲无故,就因为当年曾经对忌浮施以援手,你就一直怀恨在心,为了报复,竟不惜与羯人合作,毁了落凤城。”
“没有!朕没有!”
“你敢说六年前诓骗退之沈家老宅埋有猛火雷,迫使他不得不从城防关隘处撤出,回城探查的假情报,不是你命三更堂的死士散布出去的?退之何辜?他的妻子儿女何辜?落凤城满城的百姓又何辜?你身为大乾皇帝,他们的天子,难道就不会感到丝毫羞愧吗!”
天禧帝一下哑了声,霎动着睫毛,生硬地低下头去。
颂祈年磨了磨槽牙,转身朝着落凤城方向,拱手遥敬一礼,扭头又斥,眼神锐利如刀,“还有忌浮的解药,也是陛下毁去的吧?”
天禧帝抖了抖,腰背越发佝偻,浑浊的眼珠左转右转,半天说不出来话。
颂祈年看在眼里,嘴角挂起冷笑,“臣虽与先帝不和,但也清楚他的为人。无论他当时多么气恼忌浮的选择,终归是虎毒不食子,不会当真对他痛下杀手。想必最开始,他也不过是想吓唬忌浮一下,哪怕忌浮始终不肯服软,他也一定会将解药平安送到忌浮手中。可偏偏,这解药交到了你手中……”
他垮下双肩,摇着脑袋,长声叹了口气。
“时也命也,先帝妒恨自己的同胞亲弟,却希望自己的儿女能够同气连枝,互相帮衬。却不料你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不仅私下劫走了那味救命的解药,还把宫里存着的唯一配药方子也付之一炬。论歹毒,你才是真的冷血无情,残酷至极啊。忌浮好歹也是你弟弟,与你无冤无仇,纵然心中有恨,那恨的也是你父亲,从不曾迁怒你半分,你为何就是不肯放过他?”
“啪——”
狼毫在他手里生生拗断,熊熊怒火焚尽眸底深黑,溢到眼角,几要夺眶而出。
天禧帝本能地瑟缩了一下,颊边肌肉如蛆虫般猛烈抽搐,似是有话要说,却还是哼声扭过头去,不为自己辩驳一个字。
守在颂祈年身后的两位黑甲卫由不得攥紧手里的长/枪,拔足要上,看了眼颂祈年的脸色,才勉强忍下心头怒气。
“所以陛下手里当真再没有七情谶的解药,是也不是?”颂祈年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不放过他脸上任何细微的变化。
天禧帝只咧开嘴,笑得怨毒而猖狂,“没有,自然没有。早在父皇驾崩前,将药托付给朕的时候,朕就已经把它们全部销毁,什么也没了。萧忌浮就给朕等死吧!哪怕他北伐成功,夺了朕的江山,他也活不过而立。这便是他这个下贱的奸生子应该有的下场!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两名黑甲卫手背暴起青筋,横起长/枪,怒要上前。
颂祈年以目光拦下,凛然睥睨着他,“既然陛下没打算给忌浮活路,那臣也只好让陛下也尝尝这剧毒钻心的滋味。”说完,他转头朝屏风处抬了抬下巴。
一个身着绛紫色宦者服饰的内侍从屏风后头绕过来,手里端着一个漆盘,盘上摆着一只做工精巧的白玉碗。
正是天禧帝一向最为器重的心腹,宫廷中的内侍总管,曹惟安。
天禧帝脸上的笑容骤然僵住,再看那碗里液体一圈圈荡漾出的金色涟漪,他双眸更是圆瞪如鼓。拼命摇着脑袋,向床榻内侧扭躲,玄朱二色相间的锦被都被他挤到榻下。
“陛下莫怕。”曹惟安停在榻前,笑容可掬“这不是真正的七情谶,不过是混了点广陵王殿下血液的安神汤,只要陛下服下,因食散而落下的头风便可缓解。奴婢是您最贴心的左膀右臂,一定会尽心尽力照顾您的起居,让您后半辈子都舒舒服服度过。”
“不!不——”
……
“所以曹惟安是你的人?!”
沈盈缺眼睛又圆了一圈,难以置信地问,“你何时收服他的?要知道当初,荀皇后威逼利诱,都快把半座正阳宫搬给他,也没能叫他听命于荀家,你是怎么做到的?”
萧妄笑了笑,捏了捏她挺翘的鼻尖,得意洋洋道:“很简单,我拿住了他最大的把柄。”
“什么把柄?杀人放火,还是圈地侵田?不应该啊,若是这些,荀皇后不至于查不到。曹惟安也不像会做这种事的人。你到底把他怎么了?”沈盈缺捧着鼻尖,巴巴望着他。
萧妄觉得她这副好奇模样甚是可爱,扬了扬眉,故意不说,跟她卖关子。
直到她被磨得起了脾气,推开食案不肯再好好吃饭,他才笑着过来讨饶,轻声细语地解释起来。
“其实很简单。荀皇后把他的过往亲眷都查了一遍,知道他乃是一个孤儿,自幼父母双亡,靠吃百家饭长大,就以为他没有亲人软肋,放弃了以人质威胁的途径,却偏偏漏掉一个细节,一个很重要的细节——曹惟安幼时在外乞讨,虽是满大街漫无目的地乱转,却有一处陋巷,他无论刮风下雨,霜雪冰雹,每天都会过去看看。”
“我派人仔细问询一番,才知那里住着一户许姓人家,家中亲长在战乱中伤了脖脊,瘫痪在床,靠着小女儿许杏的面摊生意,勉强度日。曹惟安每天便会过去看她,碍于身份不敢大大方方站出来帮忙,但总会用自己的法子,给她一些帮衬,譬如偷偷帮她濯洗菜t?叶,敢走那些闹事的地痞什么的。许杏一直不知道是何人所为。后来曹惟安为生活所迫,进宫为奴,没办法再帮衬她,两人这才彻底断了联系。”
“所以你就把许杏绑了,威胁曹惟安?”沈盈缺大惊,怒道,“这如何使的?这般卑劣,岂不是和荀皇后他们一样了。”
“所以我没有绑架她。”萧妄捏着她鼻子扭了扭,无奈道,“在你心里,我到底是个什么人呐?”
沈盈缺面露讪色,奶猫一般乖巧地挨过去,抱住他胳膊,讨好地摇晃着。
萧妄被她摇得心里一阵飘飘然,虽不愿这么快就缴枪投降,还是忍不住自嘲地轻嗤一声,将她抱到腿上坐好,拿起汤匙亲自喂她吃粥,“我派人找到许杏的时候,她已嫁为人妇,膝下还有一双儿女。奈何夫婿甚是混账,整天游手好闲,不懂得挣钱养家也就罢了,还整天拿许杏卖面挣来的钱去赌坊一掷千金。许杏不给钱,他便拳打脚踢,儿子女儿也不放过。”
“我便以曹惟安的名义,替她收拾了她夫婿,帮她换了个地方安置家业,开了家新的面馆,日子过得也算有模有样。曹惟安出于感激,便心甘情愿做我的内应,帮我盯着太极殿的一举一动。”
沈盈缺听完一阵哑然,许久,才叹息道:“靠威逼利诱达成的同盟,终归比不上心悦诚服的折腰供驱,也难怪前两世都是你笑到最后。”
萧妄挑了下眉梢,不置可否,只放下手里舀满粟米粥的汤匙,改捏她的下巴,饶有深意地说:“真要这么说,那笑到最后的,不应该是阿珩才对吗?他们心甘情愿地臣服于我,而我独独拜倒在阿珩裙下,只做阿珩一人的裙下臣。”
边说,边低头含住她被热粥煨得红润饱满的唇瓣。@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软糯的粟米在唇齿间融化,漫开无尽春日的甜香,又偏偏不只是在尝一口粥。
沈盈缺面颊一阵滚烫,拍着他的肩膀,推开他,“不要闹了,你身上的毒可还没清干净呢。可不能再让它跟前世一样,把你毁了。”
说着就扭动身子,要从他腿上下来,衣裳掩得严严实实,活像个被歹人欺负了小媳妇。
萧妄郁闷地咬紧牙根,心里一阵后悔,早知道就不告诉她了,之前她懵懂的时候,他尚还能抱在怀里偷两口香,现在却是连亲都不让亲,真是……
“你变了。”他恨道,语气怨愤得像一个在深宅大院里关了几十年的十足怨妇,“之前在黟县,我不愿意同你亲近,你还会主动宽衣解过来勾引我,现在人被你勾到手里,竟就这样冷落在旁边,看都不看一眼。果然女人心最易变,竟是半点也相信不得。”
沈盈缺想起两人一道在黟县庄子里泡药浴的事,脸上一红,拍了他一下,嗔道:“胡说什么呢?那能一样吗?那回我是为了帮你缓解体内的毒,英勇献身,怎么就成勾引了,你要点脸吧!”
“我就不要脸,你能拿我怎样?”萧妄圈着她的腰,将她摁回自己腿上。
沈盈缺越挣扎,他搂得越紧,最后就着她手肘顶到他胸膛的力道,顺势一倒,精准地将脸埋在她颈窝里,“哎呦哎呦”地开始嚷疼:“我近来又难受了,吃不好,睡不香,夜里还总是冒虚汗。大约是毒又在血脉里积攒久了,闹腾起来,必须赶紧排出去。阿珩不打算帮一帮我吗?”
至于怎么帮,上回在黟县两人已经磨合得很纯熟了。
想起当时浴桶中鸳鸯交颈的画面,和事后药汤上漂浮着的可疑白色液体,沈盈缺这下连耳朵都红了,越发用力地推他,“你少胡说!早上你去地牢里审问萧意卿,亲自对他用刑的时候,可生龙活虎呢。白露可都告诉我了,你休想骗我!”
萧妄恨恨地磨了磨槽牙,沉下脸道:“你这婢女话实在太多,不如我们把她……”
沈盈缺板脸,“你敢把白露送走,我就敢亲手把你送走,要不要留一口气在这好好说话,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萧妄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沈盈缺也面无表情地瞪回去,毫不惧怕。
僵持良久,终是萧妄松下力气,叹息道:“好好好,都听你的。果然我在你心里半点分量也没有,居然还不如一个婢女。”
茸茸的大脑袋在她颈窝里一顿磨蹭,俨然一只受了沉重心伤、“嗷嗷”撒娇等她安慰的狼犬。
沈盈缺忍俊不禁,戳着他额角嗤道:“德行!”
萧妄脑袋被她戳弹开去,片刻,又自己弹回来,不偏不倚落回到她颈窝中,“呼呼”又是一顿狂蹭,比刚才还要用力。
沈盈缺被他闹得“咯咯”直笑,推着他脑袋道:“好了,我答应,我答应就是了,真是的……”
萧妄亮着眼睛,抬头惊喜道:“真的?”
沈盈缺瞪他,“假的!”
萧妄哈哈一笑,重新将脑袋埋入她颈窝,跟癞皮狗一样又要开蹭。
沈盈缺嫌弃地推开他,他又顺势往下,将脸埋入两座柔软香嫩的玉山之间,隔着单薄的春衫,轻嗅那若隐若现的少女馨香,唇瓣似有若无地擦过衣料底下微微昂起的小珍珠,带起一阵难以言喻的麻痒。沈盈缺本能地向后弓起腰身,嘤咛出声,两颗心都春日初绽的韶光中悠悠发颤。
“阿珩真好。”萧妄从她胸前绣着的凤凰花里抬眸看着她喟叹,视线流连,眼底轻狂。
沈盈缺脸颊红晕更甚,搡了搡他,正要自谦一句:“哪有。”
就听他仰起脑袋,满脸自豪地道:“果然阿珩还是惦记我的本事的,今晚我定洗身以待,好好侍奉,不叫阿珩有半点失望!”
沈盈缺:“……”
你还是先把自己脑子洗干净吧!
第107章 十二因缘莲
药浴自然是需要的。
毕竟已经过去那么长时间了,若还不疏解一下,沈盈缺也要担心萧妄的身子是否吃得消。
可药浴到底不是根治的法子,要想彻底把毒素拔除干净,不找到那朵十二因缘莲是不行的。
但那朵花到底在哪儿?长什么模样?
她翻遍百草堂积攒了百余年的医书典籍,居然没有任何线索。堂内几位以医术见长的老医士,对此也是毫无头绪。
也就她母亲生前留下的那本手札上,有一句记载——十二因缘莲,乃佛家圣物。
没了。
就没了。
所以那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还是没有任何答案。
沈盈缺咬着唇思忖良久,罢,她这样的红尘俗人,注定是参悟不了这等佛门深意,于是趁着萧妄还在准备药浴所需的东西的当口,她溜出门,去找一位门内之人帮她参悟——海粟大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自打上回沈盈缺在落凤城的酒馆门前撞见他,将他接到沈家老宅一块住,他便再没离开,平日不是去城南的饭馆吃肘子,就是去城北的酒馆吃酒,落凤城当地的寺庙就在他眼前,他都能三过庙门而不入,还拐走几个新入门的小沙弥一块去吃酒,气得庙里的老和尚跳着脚在,骂,每天都去找郭子铭吐苦水。
要不是亲眼见识过那枚金铃的威力,沈盈缺都想把他逐出落凤城,禁止他再来误人子弟。
这天,沈盈缺也是从酒馆的一堆空酒坛子里把他挖出来的。
当时,他整个人都已经叫酒气浸透,脸红得像新涂了一层胭脂。双目紧紧闭着,完全不省人事。街上那么吵闹的喧阗声,都没能将他唤醒。掌柜的蹲在他旁边,哆哆嗦嗦地拿手指探他鼻息,唯恐他在自己的馆子里喝死过去。
直到沈盈缺在他耳边阎王低语:“通泰寺的智能禅师来找你讨要木鱼了。现在不光是都城,连北边的羯人皇帝都知道,那佛门镇派圣物是你砸坏的了。”
“老子再说第两百零六遍,那木鱼不是老子砸坏的!智能小儿卑鄙无耻,敢作不敢当,把这事栽到老子头上,还到处散布谣言,诋毁老子,老子跟他不共戴天!!!”
于是适才还半死不活的人,就这么一个鲤鱼打挺,“噌”地从酒坛子堆里惊坐而起,疯狂大吼,嘴巴张得可以直接看到胃。
待看清楚周围并没有智能禅师的时候,他又“呃”的一声饱嗝,摁着额角,百般娇弱地倒了回去,“我还没有睡醒。适才梦游西天极乐,佛祖找我参禅悟道,要点化我来着,我可不能耽误他老人家正事……”边说边欣然阖上了眼。
沈盈缺面无表情道:“酒钱我已经帮你结了,别装了。”
他又一个大喘气,瞬间起死回生,揉着后颈肥肉“哎哎”叫唤:“早说嘛,t?害我这一番瞌睡,脖子都快膈断了。掌柜的,昨儿你不是说你们馆子里新酿的桃夭酒出窖了吗?拿两坛过来,我帮你尝尝咸淡,哎哟——谁拿酒坛子扣老子脑门……诶诶诶,别拽,别拽,老子看不见路,哎哟——谁在门槛上摆花盆,绊到人怎么办?有没有道德?!”
一番折腾完,等沈盈缺重新在酒馆开出一间厢房,真正开始正常问话,日头已然偏西。
看着面前浑身酒气、“咯咯”还在打醉嗝的老和尚,沈盈缺一阵头疼,忍了许久,才勉强找到自己最平静的声线:“所以大师当真不知,那朵十二因缘莲究竟是什么?”
海粟大师刚要点头。
沈盈缺又抢先打断道:“大师想清楚以后再回答。我母亲留下的这本手札,上面这行关于十二因缘莲的批注,可不是她的笔迹。若我没认错,昨日海粟大师托人送到郭伯伯家请求帮忙结酒钱的赊据,上面的签字,可跟这手札上的笔迹一模一样。”
海粟大师被自己噎了一下,幽怨地瞪了她一眼,抱臂撇过脸去,哼道:“老子的确听说过这朵花的传闻,怎么样?你以为你就能找出来吗?忌浮找了两辈子,都没有一个结果,你觉得你一个连门都没怎么出过的小女娃,能比他还厉害吗?”
沈盈缺放下手札,冷声道:“那是我的事。大师只管将自己知道的统统告诉我就成,其余的,我自会去想办法。若是不大答应,我保证大师从今天开始,就再也别想在落凤城喝到一口酒。”
“你!”
海粟大师气了个倒仰,抖着指头戳了她半天,末了终是叹了口气,没好气地道:“得得得,我争不过你,说还不行吗。不过在听故事之前,我还是得把丑话说在前面,他是不会同意你为了他去冒险的。哪怕你真的知道那朵莲花究竟在哪儿。”
沈盈缺大手一扬,“那是我的事,就不劳大师操心了。”
海粟大师嗤了声,对这话不置可否,人却是安静下来,望着窗外暮色渐浓的早春城池,脸上难得露出一副肃穆之相,“其实真要问老衲关于那朵莲花的事,老衲的确是无从知晓。只不过曾经有所耳闻,佛门之中曾经有人中过那七情谶的毒,并且成功地解开了。十二因缘莲的传说,也就此开始流传。”
沈盈缺眉心一跳,这话听着普通,里头的深意可大了去了。
据萧妄所言,七情谶相较于牵机毒这类能当场致人死亡的烈性毒药,它其实更倾向于控制,也就是通过毒性掌控人的七情六欲,一点一点让人毁灭于无形。倘若没有一个见多识广的医者帮忙诊脉,或许直到死,中毒之人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死于何故。
可若是一个人没有七情六欲,这毒从一开始就不会生效。
而佛门又一向讲究断七情,舍六欲,门下弟子一个个都清心寡欲得不像一个正常人,又怎会被这种毒折磨?又有谁会给一个和尚下这样的毒?要知道,这可是独属于皇家的“宝贝”啊……
海粟大师似瞧出了她的疑惑,坦然地笑了声,道:“你没猜错,的确是门下一个弟子动了凡心,被人记恨在心,欲下毒除之而后快。而那引得那名弟子六根不净的人,正是萧室皇族的一位公主,名叫萧成泠。”
“萧成泠?”沈盈缺皱眉,“没听说过……可是南渡之前的旧人?”
“是啊。”海粟大师点头承认,“不过即便不是南渡以前的旧人,凭她与了尘之间的纠缠,皇家也不可能再让她在史书上留下任何痕迹。就连我,也是从我师祖口中隐晦地听过几句只言片语,是真是假,都无从可考。郡主当真想知道?”
沈盈缺正襟危坐,郑重道:“但凭大师赐教。”
海粟大师轻声一笑,揉了揉红肿的膝盖,开始认真讲述起来。
“其实故事很简单,就是一位公主出宫上香,和洛阳一位法号‘了尘’的传经僧人有了首尾。她的皇帝父亲知道后,龙颜大怒,下旨除去了尘的佛号,还要将他当街腰斩。底下人谏言,说要真这么做,公主的事必然瞒不住,整个皇家都会跟着大失颜面。皇帝这才收回旨意,改赐了尘鸩酒,了结自己。酒里所下之毒,便是七情谶。”
“后来公主听说这事,以答应去室韦国和亲、再不与了尘相见为条件,求她父皇赐下解药,放了尘一条生路。皇帝应允,了尘也得以从剧毒的折磨中生还。可他终究沦陷太深,在公主离京和亲的当天,于洛阳伽蓝寺圆寂,金身化作一朵十二瓣莲花,一直守在当初他和公主相遇的地方,后来被皇家收入国库,直到胡乱国倾,才彻底没了音讯。”
话落,屋里一阵静默,只剩窗外传来的零星几个行人的交谈声,和小摊小贩们收拾东西,预备归家的声响。
沈盈缺诧异问:“就这样?只是解释了那朵莲花的来源,但也没说它就能解毒啊。”
海粟大师笑,“的确没说。但万物皆有灵,尤其是佛门之物。既然了尘圆寂之前,曾经服用过七情谶的解药,那他金身所化之莲花,很有可能也承袭了这一药性,能解那异毒。”
“四谛十二因缘,八苦七情六欲,正是佛门弟子毕生所要修习参悟的,以十二因缘解七情之困,不是正得其所?善哉善哉。至于这花到底存不存在?郡主相信与否?就都要看缘法了。正所谓佛无欲,魔无节,人有俗但知节制,行极端则成佛魔,中庸即为人道。这事若是让佛祖来评断,只怕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还要郡主自己想明白才是。”
沈盈缺听他又要开始讲那些佛门大道理,脑瓜仁“嗡嗡”发痛,不等他说完,就丢下酒钱,拂袖而去,留他自个儿继续参悟。
等回到沈家老宅,夜色也恰好追着她的脚步,为整座宅邸覆上一层如水般剔透的墨蓝。灯火杳杳挂在檐下,随风款摆,像暗夜里神明们洞悉一切的眼睛,将整座庭院衬得静谧无比。
“这是去哪里了,怎的现在才回来?”
萧妄已经将药浴所用之物都准备妥当,晚膳也都备好,就在庖厨里热着。许久不见她回来,他心里颇为焦急,一直在影壁前张望,犹豫要不要出门去寻,她一出现,他便立马迎了上去。
沈盈缺张了张嘴,和他对视了片刻,又低头把嘴闭上。
萧妄诧异地看了她一会儿,莞尔一笑,捏捏她鼻尖安抚道:“无妨。先用饭,至于其他的,等你想告诉我的时候,自然就会告诉我。”说着便扬手叫人传膳。
沈盈缺却扑入他怀中,抱住他,轻声嗡哝,声音软得像绸缎:“先沐浴吧,饭什么时候吃都可以的。”
萧妄心尖一蹦,眼底越发惊讶,低头看了她片刻,点头道:“好。”
*
药浴的地方就在沈盈缺所居庭院的净室里。
院子内外人已清干净,嘲风和鸣雨在附近巡逻,确保不会有人中途闯进来。周时予将汤药灌满浴桶之后,也颔首退了出去,在外头守着院门。
沈盈缺卸下钗环,褪完外衫进来,萧妄已经换好寝衣,正仰头靠坐在浴桶内闭目养神。墨色长发如瀑披散,襟口梨花白的绸缎被褐绿色药汤冲得四下漂荡,雪白的胸肌线条若隐若现。
沈盈缺忙移开视线,纵使已经不是
第1回 ,自己还差点为他生下孩子,她还是会为这种事脸红羞臊。
这次的浴桶和上次一样宽大,同时容纳三四个人沐浴,也绰绰有余。只是这回,桶壁边缘多添了一圈平行于地面的木板,似是要为了方便他们摆放澡豆草药等物,但又宽阔得足够人垂腿而坐,恰似胡人常用的高脚凳。首尾两端还立了等身高的铜镜,镜面磨得光可鉴人,纵使眼下布满水雾,也依旧能将室内的一桌一椅,一人一物都清晰地描绘在镜面之上。
“这是……”沈盈缺站在镜子旁边,一脸惶惑。
然不等她问完,萧妄便攥住她的手腕,发力将她拽入水中,双手绕过她腋下,从背后抱住她,轻轻啃嗫她柔软白皙的耳朵,嗓音沙哑:“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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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位骤然升高,大片水花“哗啦”自浴桶中溢出,桶沿木板上的澡豆盒跟药草瓶皆“噔噔”摇晃,向后退了几步。铜镜上白蒙蒙的水雾也被一洗而空,留下点点水珠,顺着镜面蜿蜒而下,将两抹互相交缠的身影映得更加朦胧。地面也被溅出的药汤泅成深t?色,滴滴答答,次第不绝。
也不知是体内的毒性太久没有释放,还是久旷的男人禁不得激,沈盈缺明显感觉到他比之前凶狠许多,盘扣结带都没耐心去结,“滋啦”用力一拽,任由布料带着被扯出来的线头,可怜兮兮地漂浮在褐绿色水面上。指骨裹着玉山鼓涌起伏,一圈一圈拨弄粉润珍珠,凤凰花绣纹都扭曲得变了形,看不出本来模样。沈盈缺哼咛着蜷在他怀中,白嫩的脖颈宛如天鹅一般陶醉地向后弓仰,枕落在他肩上,舒展而修长,恍若翱翔于云端。
很长一段时间,都只听得见药汤水面撞击桐木桶壁发出的细碎“哗啦”声。
“阿珩是不是……又长大了?”
“嗯?”沈盈缺诧异地撑开眼皮,待明白他在说什么,脸颊一热,羞窘地怒瞪而去。
萧妄轻声失笑,低头一颗颗吻去她发髻上沾染的水珠,舌尖绕着她耳朵又品尝了一番糯米般香软的滋味,直到那可怜巴巴的耳垂从雪白变成赤红,他才恋恋不舍地离开,捏着她下巴问:“想要我吗?”
低哑的声线像是浸饱了陈年佳酿,随着水声在室内悠悠回荡,无端生出几分蛊惑人心的味道。
沈盈缺不禁又想起南海渔民们经常提到的、以歌声诱惑海上行船者的鲛人。要不怎么说,有些人生来就是妖精,无论男女都一样,不需要做什么,只要一开口,就能让人心甘情愿地答应他们做任何事。
看着那双如琥珀一般剔透明净的眼睛,沈盈缺几乎就要点头说:“要。”
靠着脑海中最后一点残存的理智,才勉强把头摇起来,坚决拒绝了他。
萧妄失望地叹了口气,浓长的鸦睫耷垂下来,瞳眸流光闪烁,越发凝然地望着她。晶莹的水珠缀在他睫尖,欲坠不坠,像一只暴雨天无家可归的可怜幼犬。
沈盈缺咬着下唇,将唇瓣都咬出泛白的月牙印,才终于艰难地将头转到另外一边,不去睬他。
萧妄恨恨咬了咬牙根,道:“这可是你自找的。”
沈盈缺一愣,扭头正想问他这是何意,人就“哗啦”一下被他抱出浴桶,放坐在桶沿新修出的那圈木板上,光洁笔直的小腿自然垂到水里,被褐绿色汤药衬得宛如一对白璧。背脊紧紧靠着身后的铜镜,冻得她激灵打了个冷颤,竖起一背的鸡皮疙瘩。
“你干吗?”她双臂交抱在胸前,拧眉斥道。
萧妄轻笑,仰头捏了捏她扳起的面孔,道:“让你开心一下。”边说边埋下头来,露出身后那面立在桶尾处的等身铜镜。
水珠顺着光滑的镜面坠落,勾勒出男人倒三角般完美强健的后背,线条流畅优美,饱满遒劲的肌肉随着他低头的动作块块垒起,仿佛一座座坚实的小山,却又不会太过狰狞,惹人害怕。
沈盈缺不自觉便看得入了神,心里一阵咋舌,老天爷对这人还是真是偏爱至极,都恨不得把世间所有美好堆垒到他身上,她都忍不住有些嫉妒了。待麻痒之感传来,她猝不及防惊叫出声,缩起双股,蹭掉了他耳尖沾染的水珠,凉意没入股间,激得她浑身轻颤,终于明白这混蛋究竟为何要如此改造这浴桶。
呵,怕不是把一身制造军械的本事都用到这上头来,她是不是还要夸一夸他挺有才?
“你、你……出来!不可以……”她崩溃地踢蹬两腿,抓他头发,却只得他深深一吻,脚趾蜷得更紧,仿佛踩在心尖上翩翩起舞的倾城舞娘,每一次足背用力弓起,都是一次绝美的舞姿转换,踩得人心猿意马。
“哗啦——”
水花四溅,她又被拖回水中,茫然间,贴在小阿珩上的柔润也变成手指,从最开始骨节分明的食指,到两指骈驾,最后三指齐动,翻江倒海,仿佛深海中主宰风浪的龙王,正咆哮着疯狂而有节奏地将本就不平静的水面推出更加气吞山河的惊涛骇浪。背影投映在白雾朦胧的铜镜之上,水珠落下,时急时缓,像地上那条被扯断的珍珠璎珞。
等一切风平浪静,沈盈缺已虚弱得无力站起,只能死死扒着桶沿,勉强支撑自己不沉到水下,可怜得不行。
萧妄看着心疼,凑上来要抱她,被她没好气地挥手推开,瞪道:“你走开,我再也不搭理你了!”
萧妄高高扬了下剑眉,凝视着她孱弱颤抖的瞳孔,抬指擦去溅到唇瓣上的水珠,指尖残留的花蜜落到口中,他伸舌舔了舔,喟叹:“真甜。”当着她的面,将指尖从唇角那一端,又缓缓擦抹回来。
动作留恋,眼底轻狂。
沈盈缺脸颊烧得更烫,颤抖手指戳他鼻尖,“你真是、真是……”
“我怎么了?”萧妄高高昂起下巴,傲道,“阿珩难道敢摸着自己的良心,说不喜欢吗?”
沈盈缺一噎,狠狠瞪他一眼,哼声扭过头去。
萧妄哈哈大笑,凑过去,不顾她挣扎,重新将她搂入怀中,垂首轻蹭颈窝,哄诱道:“那阿珩现在可愿告诉我,今天出门都做了什么,为何情绪忽然变得这般低落?”
沈盈缺心头一颤,咬着唇,低低垂下长睫,还在犹豫挣扎。
萧妄轻声叹了口气,将人掰转过来,与自己面对面,额头紧密相贴,“阿珩可还记得,我们第一世为何分开?”
“记得……”
“那你可希望那场悲剧再次在我们之间上演?”
“当然不希望!”沈盈缺不假思索道,对上他鼓励的目光,又瑟缩回去,“那你能先跟我保证,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不许生气,也不许跟我发火。”
萧妄提了下眉梢,爽快地举起三指,对天发誓:“在听完阿珩的想法之前,我保证不插嘴。”
这话明显在偷换概念。
沈盈缺横他一眼,停顿片刻,还是道:“今天,我去找海粟大师,问了一下关于那朵十二因缘莲的事。他说那花最后一次出现,是在洛阳……”
“不行!”萧妄厉声呵斥。
沈盈缺难以置信,“你答应过在我把话说完之前,不会打断我的。”
萧妄冷哼,“还用等到说完?你不就是想去洛阳,帮我去找那朵根本都不知道是不是存在的狗屁莲花?我说不行!洛阳是什么地方?羯人的老巢。连我都不敢说自己去了能全身而退,更何况是你?这事没有商量的余地,快些断了这念头,否则我这就去把那老秃驴的舌子割下来泡酒,看谁以后还敢胡乱挑唆你做这些危险的事。”
说着,他当真从浴桶里站起来,拔腿就要出去。
沈盈缺赶紧抱住他胳膊,将他拖回来,“你先别激动,听我说完行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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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那朵莲花可能根本不存在,也知道洛阳如今是怎样的龙潭虎穴,稍有不慎,就可能被羯人抓去泡酒,所以我也不是头脑一热,什么都没准备,就过去送死。但你有没有想过,有可能恰恰正因为是我,才能平安地从洛阳全身而退?”
“呵,你对自己倒是很自信。”萧妄冷笑,搭在桶沿上的手用力捏起,“该不会是要去找你在北夏的老相好拓跋夔,让他帮你开后门吧?”
沈盈缺板起脸,“你要再不好好跟我说话,我们以后也就别再说话了。”
“你……”萧妄气急,瞪视着她的眼,半晌终是败下阵来,气愤地扭过头去,抱臂哼道,“你说吧,我听着,会努力不去想他抱着你啃的模样。”
沈盈缺白眼翻上天,实在不懂,这家伙为什么酸意能这么大,跟炮仗一样,稍微给点火星子,还是他自己臆想出来的火星子,就能炸得天昏地暗,不去坊间酿醋真是屈才了。
“我说我能从洛阳全身而退,不是完全没有根据的。你想,眼下双方正在交战,他们的全部精力都在你身上,根本料不到,会有南朝人在这个节骨眼闯进他们的都城,去找一朵不一定存在的花。所以只要你能在战场上将他们逼得紧,我就越安全,而且你这么厉害,一定能做到的,是不是?”
她殷勤地抱住他胳膊,软软摇晃,仰头巴巴望着,目光崇拜得都能勾出蜜来。
萧妄仍旧梗着脖子,不屑地冷声哼哼,但眼底的笑意的确缓和了不少。
沈盈缺得逞一笑,抱着他继续道:“而且你知道的,咱们跟羯人虽一直冲突不断,但民间的交流却从中止过,尤其是百草堂。北夏那边可有不少姓月的医馆呢。我若是以百草堂医者的身份过去,不但能保自己平安,还能t?以寻药为由,更加顺理成章地去找那朵莲花,当真再合适不过了。”
萧妄沉默下来,没有直接反驳,显然是有些被她说动。
沈盈缺赶紧乘胜追击,继续劝说,两只细嫩的藕臂如灵蛇一般,妖娆地攀住他脖颈,脸颊轻软得像一朵云絮,无处可归,只能柔柔地栖息在他肩膀之上,“最要紧的,还是因为你呀。只有你,萧忌浮,才能让我不顾一切地去拼命,去努力,穷尽自己所有力量,换你在这世间放肆无虞。也只有你,才是那个超越我生命一般的存在。别的人再有权势,比你对我再好,我都不会有这种念头。”
“曾经,我是那味引得你毒发身亡的致命之药,这一世,我想做你的解药,给你想要的一切,好不好?”
“忌浮……”
她嗡声呢喃,每一个字音,每一个婉转,都像神明落下的安慰,一点一点抚平他心里所有不安和创伤。
萧妄不自觉抱紧她,直觉有千军万马在血液中呼啸,刀光剑影,马上就要冲破他胸膛,死死咬住下唇,才勉强镇定下来,无奈叹息:“阿珩是知道怎么哄人的。”
沈盈缺轻轻眨了下眼睛,也不否认,仰头在他唇上落下轻盈的一吻,狡黠地微笑,“不是知道怎么哄人,是知道怎么哄你。所以你愿意让我哄吗,忌浮?哄一辈子好不好?而立之年实在太短,可不够我发挥的,便是为了我,你也得好好活下去。”
萧妄重重闭了闭眼,周身血液已然沸腾,毒素也在狂欢,他都顾不上了,只越发用力地抱紧她,抱得紧紧的,指尖再次向上发力,在她情难自禁的愉悦颤抖中,虔诚道:“好。”
第108章 洛阳行(一)
寻找十二因缘莲的事确定下来,沈盈缺便马不停蹄地着手开始准备去洛阳的各项事宜。
随行之人自然少不了槐序和夷则,周时予也又一次被萧妄强塞过来。要不是沈盈缺严词拒绝,他还想把嘲风跟鸣雨也一并派给她。秋姜和白露也坚持要一块跟去,尤其是在上回她们放沈盈缺一人带兵出城求援,差点被羯人兵马一锅端之后,她们欲同行的态度更加坚决。沈盈缺好说歹说,嘴皮子都快磨破,才终于说服她们留在落凤城,帮郭子铭和陈氏的忙。
一路上乔装所需的东西和日常花销自不用她操心,百草堂都能帮她安排妥当。
萧意卿关在地牢里,也有郭子铭看管。那日被他们骗来的五千新应军也在萧妄的威胁,和城中将士居民的感化下,转投他们的阵营——他们本就是由那些落魄士族们遗留下来的部曲组成,对天禧帝和萧意卿都无甚忠心,情势所迫下会选择倒戈向他们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颂惜君则在一支黑甲卫的护送下,提前回了京口,这倒叫沈盈缺有些惊讶。她原本以为颂惜君会选择跟随萧妄一块去建康城,找她父亲的。
但比起这些,眼下更让沈盈缺担心的还是萧妄。
“你确定你舅父已经完全掌控建康城,不会再发生什么意外?譬如那些一心忠于天子的死脑筋,会不会不服于你,明里暗里地给你捣乱?天禧帝这人私德虽不怎么样,但掌权后这些年的政绩却是有目共睹,朝野上下真心臣服于他的人应该不少。还有那些士族遗党,别看他们现在都夹着尾巴做人,只要给他们一点机会,他们第一个跳出来反你。尤其是荀家。”
分别前的一晚,沈盈缺用过晚膳,坐在屋里剥新摘下来的枇杷果,十根指头叫果汁染得通黄,正泡在水中清洗。
萧妄接过她手里的果子,帮她继续剥,“放心吧。我舅父不蠢,知道怎么应付。再说了,我们一直对外宣称皇帝只是病了,不宜现身,一切事宜交由我舅父代为处置,可从没说过,我们要谋朝篡位,圣旨宝印皆在,他们要上哪儿反对去?”
话说完,果子也刚好剥完,他扭头直接塞到沈盈缺嘴里,看着她呆呆圆着眼睛的模样,忍不住拿手指戳了戳她圆鼓鼓的脸颊,哈哈笑得欢畅。
沈盈缺气恼地将果子拿下来,“你再笑!以后休想我再给你剥任何东西吃。”
萧妄赶紧上前讨饶,将人抱到怀里好一顿哄,重新剥了个更大的枇杷果,亲自喂她吃,她才勉强把气消下去。
长夜漫漫,春月袅袅。
即将分别的愁绪随着夜风渐渐在两人心头缠绕,已经是亥时深宵,谁都不愿先起身离开,就这般默默互相拥抱着,仿佛只要不开口,他们就不会分离。
“要不你别去洛阳了吧。”萧妄贴着她额角轻轻摩挲,声音满是不舍,“随我一块回建康。等我将洛阳打回来,我们再一块去那里找那朵莲花,不是正好?”
沈盈缺摇摇脑袋,“不行。那莲花可能就在哪位羯人手中,甚至很有可能是皇室。若是等你打过去,打草惊蛇,他们破罐破摔,把花毁了该怎么办?前两世你都没找到那朵莲花,说不定就是因为这个。”
“可我当真舍不得你。”萧妄下巴抵在她头顶,长声嗟叹,“若是可以,我真想将你变小了揣在身边,哪里也不准去,只能陪着我。”
“那我就要被药浴淹死,哪里也去不了,更陪不了你了呢。”沈盈缺嗔道。
萧妄脸色一瞬严肃,“这倒是,不能泡药浴可不行,我可没办法让自己变小,阿珩也不喜欢小的,还是现在这样好。”
“去你的!”沈盈缺推开他,照着他腰上一顿掐。
萧妄朗声大笑,捧着她的脸爱怜地啄了一口,重新将她搂入怀中,哄婴孩般轻轻摇晃着,大手拨弄她的小手,牵起她的食指,附耳低声道:“我不在,你若是想我,知道该怎么做吗?”
沈盈缺听明白他的言外之意,脸颊“蹭蹭”泛红——
那日药浴之后,他便似发现了什么新奇之事,总也爱缠着她闹,凭着他对她身体的了解,折腾得她意识模糊,几近崩溃。偏他脸皮极厚,半点不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耻,还拿着她的手指,亲身指点她,那些地方是她最喜欢的,让她想他的时候,就这般用手先消遣着。
简直无耻之尤!
真想知道,外头那些崇拜他如神明的人,要是知道他私底下竟是这副不要脸的模样,不知会有什么感想?
沈盈缺翻了个白眼,牵起他的手,在他虎口处狠狠咬了一口。
萧妄“嘶”了一声,终于学乖,闭上嘴不再贫舌,想着即将明日到来的行程,到底放心不下,叮嘱道:“记得我说过的话吗?无论能不能成,都绝不可以冒险,一旦发现不对……”
“就立马从洛阳撤出来,周时予手中有跟黑甲卫联络的信号弹,让他朝天上放一个,一盏茶内便有人过来接应。”沈盈缺翻着白眼帮他补充完,“你都已经跟我重复了不下二十遍,我耳朵都快听出茧子了。”
萧妄哼道:“别嫌我现在啰唆,等你日后真遇上麻烦,只怕恨不能我能再多跟你啰唆二十遍。”
沈盈缺噘嘴嘟囔:“我又不是孩子,这些事能自己处理好的……你只要把你自己照顾好,怎么去的建康,就怎么全须全尾地回来,我就放心了。”
萧妄眼睛发亮,“这也是我想对你说的。一定要好好的,知道吗?”摸着她的脑袋,又是一叹,“若是可以,我真恨不能帮你把所有事都处理好,让你舒舒服服的,只要躺着享清福就行。”
“那就不是我了。”沈盈缺摊手,“真到了那时候,你也不会喜欢我的。”
“不会的。你什么样子,我都喜欢。”
沈盈缺嗔他一眼,嘴上不认,眼眸却笑得灿烂,抬起他的手,将脸埋入他掌心,“想点开心的事情吧,等下次再见面,你身上的毒就有救了,多好?”
“我们可以好好相守完这一生,一起去看洛阳的牡丹,长安的灞柳,塞外的大漠孤烟,还要生好几个小忌浮和小阿珩,跟他们讲我们的故事。所以你一定要好好的,不能有任何闪失。我在洛阳等你,等你来接我。我若是伤了残了,你一定还会要我,可你若是缺胳膊少腿,我可就不一定要你了。”
萧妄嗤之以鼻,却还是低头抵着她的额,郑重同她道:“一言为定。”
*
翌日,两人一道从落凤城启程出发。
萧妄一直将沈盈缺送到洛水之畔,才依依不舍地与她道别,踏上自己的行程。
沿洛t?水向北再行一段路,便是九州闻名的神都洛阳。此地与长安相距八百余里,四面环山,六水并流,八关都邑,十省通衢。
沈盈缺一行人入城的时候,恰是人间五月,牡丹开得正盛,城池内外车马络绎不绝,都是奔着赏花去的。其中有不少都是当年未随萧室皇族南渡的汉人士族,包括荀家在北朝的分支。看出行的派头,他们在此地过得也是风生水起。就连那些普通的布衣百姓,也都是笑容满面,春风得意。
与她心中一直以为的“北地百姓在拓跋一族的暴虐统治下过得生不如死”的场面大相径庭,沈盈缺颇为意外。
迎她入城的百草堂洛阳分舵舵主邱成便拱手解释道:“郡主莫奇,这其实很正常。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拓跋氏也不傻,这里到底是汉人的地盘,再无能也有几分气性,逼急了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倒不如从指头缝里漏出几滴油水,让大家都吃痛快,安安心心不闹事,自己也落得清闲。真想知道他们的本性,该去采石场那样的地方多转转,被扣上枷锁当牲口一样做苦力的,可没有一个胡羯啊。说到底还是那句话,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表面上装得再好,说什么胡汉一家亲,真到了关键时候,他们第一个就把汉人踢出去,半点不带犹豫的。”
沈盈缺点头,“这倒是。强取不如怀柔,拓跋氏若真没点本事,也不可能在洛阳经营上百年,还屹立不倒。对了,头先飞鸽传书于你,让你帮忙查的伽蓝寺了尘禅师,和他圆寂之后所化之莲花,你查得怎样?”
“禀郡主,小的一接到传书,便第一时间着人调查。只不过……”
邱成面露苦色,“这传说过于久远,属下实在无从下手,到现在也只查到了尘圆寂后,金身化作莲花,寺内僧人皆道是神迹,佛祖显灵,将花供奉在大雄宝殿,日日念经焚香祝祷,慕名而来围观的善男信女将寺庙挤得水泄不通,更有人不远万里从瀛洲赶来参拜。”
“一时间,伽蓝寺的名声都盖过了白马寺。当时在位的乾肃宗听说这异事,便下令将花收入宫廷珍藏,之后便再没有过相关的传闻。就连那名噪一时的伽蓝寺,也在战火中付之一炬,只剩几堵断壁颓垣,寺内的僧侣也在战乱中流离失所。属下派人到洛阳各处寺庙探访,都没有找到任何当年留下的只言片语,想来是真的绝迹了。”
众人听完沉默下来。
夷则年轻气盛,不甘心地问:“那野史呢?哪怕听上去很离谱的,都没有吗?”
邱成叹息着摇摇头,“别说野史了,连一点民间传说都没有,就仿佛那朵花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想想也是,毕竟这故事从一开始就没有人出来佐证其真伪,就连史书上也没有记载过这位成泠公主,和她远嫁室韦之事。保不齐从一开始,这件事就是杜撰的。郡主是知道的,皇族的艳事嘛,不管真的假的,大家总是好奇的。”
众人脸色越发凝重。周时予趁没人注意,还背过身去,偷偷揩了下眼角。
沈盈缺翻看着邱成呈上来的那张只写了零星几行字的密报,心里也跟外间的天色一样乌云密布。
沉吟良久,她道:“不管怎样。我们既然已经来了,不亲自调查一番就走,也说不过去。大家今天先休息一晚,明天开始就四处走走,看看,跟城里城外的乡亲们都打探打探。尤其是那些上了年纪,见多识广的。也别问得太直接,就当家里头茶余饭后的寻常聊天,没成事前什么都别暴露。即便找不到那朵莲花,也能探听出一些洛阳城内的情报,供日后忌浮攻打洛阳做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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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应下。
邱成为自己未能帮上忙而愧疚不已,散会后主动提议带他们去福春坊最有名的会仙居用饭,午后天降大雨,也不妨碍他们边用饭,边欣赏掌柜的精心栽种在室内作装饰的姚黄魏紫。
吃饱喝足休息一晚,次日,沈盈缺就以春日万物复苏,病气多发,百草堂主动慷慨解囊,在洛阳一带为民众无偿义诊为由,带着邱成等医士在城郊扎起药摊。
起初的半个月,因为连续不断的暴雨天,和消息闭塞,义诊摊上并没来几个人。沈盈缺每天除了被浇成落汤鸡,什么也没落下。
直到几个乞儿恰好路过,抱着试试看的心态,让邱成他们帮忙治了腿上的湿症,和身上的疟疾,名声逐渐传播出去,过来看病的人才终于有所增加。
为了不暴露身份,沈盈缺此番扮作药童,和槐序、夷则、周时予,以及其他几个真正的药童一块,在摊子上负责切药、抓药,和煎药的杂事,闲下来,就和几个排队等就医的田舍翁、庄稼媪聊天。
沈盈缺脸蛋生得好,换了男装也依旧讨喜,加之她嘴甜如蜜,比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夷则,和如何也不愿摘下傩面的槐序都要受欢迎。很快,她就成了摊子上的吉祥物。
两个月下来,大家都乐意让她替他们煎药,来之前还会从家里给她带果子糕点,甚至病医好了,也爱过来找她说话。
“外头那些年轻的寸头,都被那帮胡人灌了迷魂汤,以为他们真把咱们这些汉人当自家人一样关照。哼,我呸!老头子我活了大半辈子,什么人没见过?表面上跟你称兄道弟,扭头就‘蠢货傻子’地喊,压根没把你当回事儿,偏他们还上赶着认人家当祖宗。这不那什么王把青州打下来了吗?那些胡人立马就变了脸,原本城里闹个灾,还会开棚放粥,接济两口,现在连颗盐都不给。哼,等着瞧吧,等哪天那什么王当真打到家门口,你看那群胡人是先保他们,还是先踹我们。”
夕阳余晖下,一位齿摇发秃、身形干瘦的老爷爷,一手摇着“叮了哐啷”的破叶大蒲扇,一手抓着冒火星的干艾草驱赶蚊虫,义愤填膺地对沈盈缺说道。
刚想再说几句,希望广陵王快些打过来,把那群糊涂蛋全都打醒,陪他过来一道看脚踝上的崴伤的老媪便照着他脑门一顿削,“胡说什么呢。打战能是什么好事吗?居然还笑得出来。”
“我为什么不笑?”老爷爷抱着脑袋,不服气地哼哼,“我就笑,我就笑!我不光要笑,还要拍手叫好呢。如果那什么王真能把那帮胡人赶走,我就认他当这个皇帝!”
老媪叉腰,“有本事你就揣上这话,到衙门门口喊去,别专拣这种四下没人的时候,在一个四六不懂的小丫头面前胡咧咧。光打雷也不下雨……我就不喜欢打战,怎么的?只要能让我安安心心过好余下的日子,谁当皇帝,与我何干?”
“你……”老爷爷气得胡子乱飘,拐都没拄就直接跳起来,“无知蠢妇!无知蠢妇!让一个异族小儿骑在脖子上拉屎,就这么开心吗?能不能有点骨气!”扭头找沈盈缺评理,“你说说,这仗到底该不该打?”
沈盈缺一阵坐立难安,干笑着端来一碗新熬好的药,左哄右劝,总算将话题揭过去,起头又问:“那天讲的,关于左黎王和他兄长闹不愉快,趁他病重,偷偷将他藏在国库里的宝贝搬到自个儿私库里的事,可是真的?”
——这是前两日,沈盈缺煎药的时候,无意间听这位老爷爷跟人闲聊时候说起的。
事情大约发生在百年之前,汉人南渡之后。当时羯人正为打下洛阳庆贺,负责攻城的左黎王,和他当时正担任部族首领的兄长自然是首功,两位兄弟也很是谦让。可真要开始论,皇位该由谁来坐?这谦让精神就瞬间烟消云散。说不过就吵,吵不过就打,打起来就没完没了,以至于乾军都趁机偷偷打回来一座城。末了终于是那位兄长技高一筹,笑到最后。
左黎王虽认了这二把手的位置,心里却始终不忿,于是趁着他兄长晚年重病卧床的时候,带着人偷偷潜入皇宫,杀了他兄长,抢了那皇位,还把国库里一些前朝遗留下来的宝贝偷偷挪去自己的私库藏起来,什么千年雪参、万年蚌珠、神黿巨壳……应有尽有。
沈盈缺一算时间,对得上,便让邱成将治疗脚伤的时间往后推了推,让他多来几趟,自己好从他口中多打探一些消息,没准真能找到十二因缘莲的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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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这,也t?是她在城郊摆摊两个多月来,两条白嫩的小腿被田间的虫蚁咬成豚蹄,十指全都磨出水泡,能得到的唯一有价值的线索。
大家都高兴不已。
周时予还背着人,偷偷上白马寺上了两炷香,捐了一大袋香火钱,就盼着老天爷开眼,让这消息给他们带来一些希望。
那老媪却摆手道:“孩子,别听他胡说八道,根本没有的事。真要有这么一座宝库,为何左黎王的侄子为父报仇之后,将整个洛阳都翻了个遍,都没找到?总不能是藏到天上去了吧?”
老爷爷哂笑,“你一个鼠目寸光的老婆子,自然看不明白。那宝库当然存在,不仅当时存在,现在也存在,就被那纵海王拓跋滋霸占着呢。前段时日他脸上生疮,夜里痒得睡不着觉,还让府里的下人去宝库里头找什么莲花,给他熬止痒的汤药。那莲花就是前朝宫里头留下来的,可厉害着呢!”
“哐啷——”
沈盈缺一个没留神,切药的刀子从手里滑脱,在泥泞的地面上溅起一小朵水花。
摊上其他人也跟着回头看来。
“看我,毛手毛脚,竟连个药都切不好。”
沈盈缺若无其事地笑,弯腰捡起刀,去旁边的水盆里清洗,指尖却因心头澎湃的热血而颤抖不已。简单一个擦拭刀面的动作,她做得荒腔走板,险些划伤自己的手。
好在两个老人家吵得正上头,倒也没发现这里的异样。
槐序机敏地过来接她的班,帮她洗刀,努嘴示意她继续去和那两个老人家聊天。邱成也很有眼力见地端来一壶新沏好的热茶,坐在老人边上,边劝架边哄他们润嗓儿。
沈盈缺暗道一声“谢”,深吸一口气走回去,正听见老媪扯着嗓子喊:“你又不是那纵海王肚子里的虫,知道他晚上睡不着,让人去那劳什子宝库,翻什么花?自个儿夜里都还睡得跟死豚一样,打雷都叫不醒呢。”
老爷爷红着脸,叉腰嚷嚷:“我不是他肚子里的虫,但架不住咱家隔壁小虎子的七舅姥爷在王府里头当差,亲眼瞧见了这件事啊。他还说那天折腾了一晚上,没找到莲花,气得那老小子拿棍棒罚了好多人,还亲自拿刀将宝库管事的脑袋给剁了下来。要不是底下人聪明,溜出去将那位孟神医请来,几针下去,帮他把脸上的痒意压住,说不定那天晚上,他府上所有人就要被他自己个儿给屠光咯!”
沈盈缺眼皮一跳,扭头看向邱成。
邱成也在看她,却是皱眉摇了摇头——显然他并没有听说过这位孟神医。
有意思,百草堂遍布南北,连蜀地山坳里头都有自己的分舵,居然在洛阳城会有没听说过的“神医”?
沈盈缺便故意道:“听起来,那位孟神医倒是个人物,几针下去,居然就把那痒疾给治好了?有机会,咱们真该去拜访一下。”
老爷爷却摇头,“诶,一个江湖术士,见钱眼开,跟你们没得比。”
老媪白他一眼,道:“神医其实算不上,但本事还是有的。偶尔庄子上有人闹个头疼脑热,都会去找他看看。就是诊金收得极高,大家都消受不起,所以名声不怎么样。你们要想去看他,我待会儿给你们指条路。”
“指什么指。”老爷爷嗤之以鼻,“一个江湖骗子……要不是他跟那纵海王说什么,他宝库里的莲花对他脸上的脓疮有奇效,会闹出这么多事?小虎子的七舅姥爷现在还躺在榻上起不来呢!我看他就是想拿看病做借口,套拓跋滋的话,自个儿去找那劳什子宝库。”
眼看两人又要吵起来,沈盈缺赶紧上去劝架,等他们情绪都稳定下来,又问:“那那位纵海王的府邸在何处?若是他脸疾未愈,我等倒是可以去府上拜访一下,帮他看看。”
见老爷爷面露厌恶,她赶紧打补丁道:“我们不是去帮他,就是为了救他府中那些仆役。他们应当都是汉人吧?胡人王族最爱欺侮汉人,我们赎不出来人,若是能用医术解了纵海王的顽疾,他手底下奴役的汉人也能好过一些,不是吗?”
老爷爷脸色这才好转回来,却仍是不屑地撇嘴道:“便宜那老小子了。不过你们也没必要再操这个心,就在前天,那纵海王脸上疮爆,疼死在自个儿榻上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众人俱都惊呆。
邱成扑上前问:“死了?怎么死的?生个疮而已,何至于这般严重?”
老爷爷皱着脸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听说是去了趟长安,水土有碍,回来脸上就生了疽,痒得不行,出门都得戴个面纱。多少名医都看不好,只有那孟撄宁,就是那个孟神医,能把他脸上的痒症给止住。”
邱成又问了一些那位纵海王平日的吃穿习惯,说是出于医道上的好奇,两位老人不疑有他,知道的也就都说了。
不知不觉,天都要黑下。
沈盈缺忙把今日份的药膏和汤药包好,塞给他们,亲自送他们走到庄子口,回来便迫不及待地同大家商量今天听到的这些情报。
“你们觉得,这两位老人家的话,有几分可信?”沈盈缺问。
夷则道:“其他不敢保证,但拓跋滋脸上生疽之事的确为真,要不是他信不过百草堂,说我们都是南朝的细作,从不让我们的人进他王府半步,这些消息,我们自己就能打听出来。”
槐序仍旧迟疑,“拓跋滋的病应当是真,但那位孟撄宁就不好说了。且不说他提到的那朵莲花,究竟是不是我们正在找的十二因缘莲,单凭他相信那座宝库真实存在,并且知道它就藏在拓跋滋的王府里头,还想借看病之机套拓跋滋的话,足以断定他绝对不是一个善茬。即便与我们无害,我们也要万分小心。”
“也许他只是觊觎宝库里的宝贝,想偷几样东西出去卖钱呢?别忘了,他给人治个头疼脑热,都敢狮子大开口要一颗银瓜子,还有什么是他做不出来的?”夷则道。
“不会。”
邱成摇头,“若只是想要钱财,他完全可以借着这看病的幌子,直接跟拓跋滋要。拓跋滋虽不喜我们百草堂,但对别的医者都挺大方的,尤其是这种真能给他排解病灶的人。而且若我没猜错,拓跋滋应该就是死在孟撄宁手上。”
“他不是暴病而亡,而是被人设计,蓄意谋杀的!”
众人登时惊得目瞪口呆。
第109章 洛阳行(二)
“此话怎讲?”沈盈缺惊诧地问。
邱成解释道:“适才我问过那对老夫妇有关拓跋滋平日习惯之事,所得虽少,但有一点,那拓跋滋去了长安后,很喜欢吃那里的李记烧鹅。每天都会叫老板单熬一小锅鲜卤汁,专门为他烧制鹅肉,回洛阳后还从李记聘了一位庖厨到自己府上,让他继续为自己做烧鹅。”
“因着应天军马上就要攻打洛阳,为了有备无患,我刻意命门下弟子将这边所有拓跋氏的王公贵族都监视起来。虽探查不到纵海王府邸内部,但却知晓,他们府上的庖厨每天都会去采买一种查头鳊鱼。”
沈盈缺:“查头鳊鱼?”@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那是一种长于沔水的河鱼。”周时予替她解惑道,“肉质极其鲜嫩,都城也有许多士族偏爱这口,为了吃到一口新鲜的鱼肉,一掷千金也在所不惜。能跨越国境送到洛阳,又不知要花费多少?”
周时予一阵咋舌感慨。
但沈盈缺仍旧不懂,“这么多人爱吃,说明它无毒,那为何还要提这个?”
邱成摇摇头,面色沉重,“郡主有所不知,世间之物相生相克,有些东西味道虽美,却不可搭配着乱食。譬如这鳊鱼,鱼肉本身的确无毒,可它的肝脏却是大发之物。前两年就有一个诗人,因贪食查头鳊,背疽发作而亡。拓跋滋从前并无食这种鱼的偏好,近来却大量采购,属实奇怪。”@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且他近来所食鹅肉本身也是发物,烧鹅卤料更是容易发毒助火。若是再投以查头鳊肝,三火齐攻,不出半月,他脸上便会生满痈疽,痛痒难耐。寻常医士诊病很容易就忽略这些口腹之欲,一味只会用当归、桔梗、皂角刺去败毒消火,治标不治本。而知道如何对症下药之人,极有可能就是那个给拓跋滋设套的人。”
“而那孟撄宁还有意向拓跋滋套取宝库线索之事……”沈盈缺t?瞪大眼睛,恍然大悟,“倘若这些推论都成立,他很有可能就是为了宝库里那朵他曾提到过的莲花,故意给拓跋滋下钓饵,那些什么烧鹅、鳊鱼肝,都是他买通人,拐着弯儿地喂进拓跋滋的嘴巴。目的就是想借拓跋滋的手,帮他把花找出来。后来因实在找不到,才选择杀人灭口,永绝后患。”
邱成朝她投去赞许的目光,叹了口气,“如此手段,只怕日后仵作验尸,也验不出个所以然。即便觉出不对劲,至多也只会埋怨拓跋滋管不住自己的嘴,根本不会往谋杀方面想。这般好的本领,这般缜密的心思,竟是用来……唉,可惜,当真可惜啊!”
其他人也唏嘘不已,想不到一碗小小的食物,居然会有这么大的学问;更想不到有人会为了杀人,居然会费尽心思到这般田地。
“可我还是有一点没想通,他是怎么做到的?”
夷则挠着腮,困扰道,“我虽不通医术,但这些年在堂内耳濡目染,也知道点皮毛,见过患有痈疽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八九十,且都是能根治的病,还从没听过有谁治不好,更没见过被生生痒死的。孟撄宁是怎么把拓跋滋身上的疽控制得如此炉火纯青,想发作便发作,想致死就致死?拓跋滋还一点没有察觉?”
“这事其实并不难。”
邱成解释道,“痈疽这种病症,分为两种。外疽有头,多发于肌肤,虽痛痒但不会致死。病人常患的一般都是这种,你在堂中见到的,应该也多是这些。而另一种内疽则不同,它无头,且多发于腠理之间,一旦发作,药石罔效。”
“那对老夫妇不也说了,孟撄宁给拓跋滋看病用药,效果还不错。问题应该就出在那药上。查头鳊肝只会让拓跋滋罹患外疽,若这时候给他加一些特制的药,以藜芦、生龟板、全虫为主料,表面上看似有奇效,但不过是只是将疽毒强行压于筋骨之内,慢慢抑阳为阴,最终变成无头内疽。且随之时日长久,毒素积攒过盛,只消一点点刺激,譬如大喜,或是大怒,都能随时引得疽发身亡,神仙难救。”
“你要是不信,我现在就可以给你来一服药,让你自个儿感受一下其中的差别。”
夷则赶紧摇头如拨浪鼓,“算了,这种宝贝我无福消受,你还是换个人试验吧。”转头又看向沈盈缺,“接下来我们怎么办?是直接去找那个孟撄宁,还是……”
沈盈缺低头沉吟片刻,决定道:“走一趟吧。无论那位孟神医是否当真杀了拓跋滋,既然他曾提到过宝库里的莲花,那我们就应该过去问上一问,横竖也没有其他线索了,不是吗?”
*
依照老媪的指示,孟撄宁住的地方,在景行坊。
这里住的多是殷富人家,门面轩敞,院进很深。走在坊巷里头,两侧的乌檐墙头上爬满牵牛、素馨和杜鹃花,露出一片翠绿与绯红,如果个头足够高,还能看到院内的银杏树和龙爪槐。
他们很快找到一处夹在两处庭园之间的衬宅——
这种宅子是借两侧邻居的山墙为壁,独屋独院,不甚宽敞,却占得“幽静”二字,最受来洛阳读书的外地士子欢迎。
槐序和夷则下得马来,在门前站定,沈盈缺、周时予、邱成都在其后。夷则上前敲了敲门,过不多时,门内便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谁?”
几人对视一眼,原来宅子里还有别人,也不知是孟撄宁的妻子还是婢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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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肯定是不能照实了回的。
槐序朝夷则睇了个眼神,夷则颔首,按照原先的计划,嗓音洪亮道:“鄙人姓孙,乃是北市一鱼贩,因家中亲眷染病,特来求见孟撄宁,孟大夫。”说完又补了一句,“贵人可否帮忙通传一声,直接跟孟大夫报鄙人的名字,他认识的。”
——“孙”就是那位一直给纵海王府供货的鱼贩之姓。
原本他们是打算借纵海王府的名义上门,谎称要调查拓跋滋的死因,请孟撄宁配合。毕竟孟撄宁就是拓跋滋的主治大夫,有义务帮助官府调查真相。
但转念一想,倘若孟撄宁当真是杀害拓跋滋的凶手,他们此举很可能会打草惊蛇,连人都见不到。可这位孙姓鱼贩不同,他不知道自己卖出的查头鳊鱼意味着什么,只当孟撄宁是自己的普通客人。又知他以行医为生,自己家中有人患病,跑来找他帮忙也实属正常。
可那女声却道:“我家公子近日不接外诊,请回吧。”
“人命关天,孟大夫若能听一听症状,给些建议,也是好的。“夷则的声音里多了一丝焦虑,这倒不是演技,眼下只有赚开这道门,他们此行来洛阳的目的才能迎来希望。
里面沉默半晌,才又响起声音:“你把病人症状写在纸上,塞过门来,我家公子闲时自然会去看。”
夷则坚持希望当面一晤,里面便没了回应。
台阶下的沈盈缺却变了脸色,“不对。”
“怎么了?”周时予压低声音问。
沈盈缺也小声回答:“倘若里头这医师真与拓跋滋之死有牵连,就该知道,此刻官府已经将拓跋滋的死定为意外。这时候孙姓鱼贩再上门,无异于在给孟撄宁敲警钟,案情很可能还会有变,他仍旧不安全。”
几人如梦初醒。
槐序当下也不再犹豫,抬手照着大门就是一掌,发现里头插着一根门闩,根本推不开。他立刻回身上马,借助马背的高度,跃至墙头,跳入院内,抬起门闩,放沈盈缺几人进来。
这座院子只有十几步方圆,地面打扫得干干净净,不见一丝尘土、一片残叶。院中是一座单间屋舍,舍角种看几丛剑兰与剪红罗,窗下还搁着一盆雁来红。水缸、陶炉、铁釜、碾子等物在院中井然有序地排列开,空气中散着一股淡淡的煎药余苦,确实是一位医师的宅邸。
屋舍里轩门响动,一个女子探头出来看,她云鬓散乱、衣襟不整,似乎是在做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事情。
槐序上前一步,道:“得罪了。”
伸手抓住门边,一脚踹开。
女子尖叫一声,瘫软在地上。
槐序没有管她,和夷则一块飞速冲进屋里,却发现里间空无一人。只一张竹榻上搭着件青布罩衫,扶钩上垂着一条长长的皂绦。衣衫底下露出一个药箱,锁孔搭扣旁边贴着一张泛黄的纸条,秀气地用蝇头小楷写着三个字——孟撄宁。
竹榻后头的轩窗则正好对外敞开着。
显然这孟撄宁反应极快,一觉外头动静不对,立刻逾窗而逃,半点拖沓也无。
沈盈缺此时也追了进来,看明白里头的情况,二话不说,直接命槐序和夷则一块翻窗追出去,自己则带着周时予和邱成留下来搜翻屋子,看看能不能找到其他线索。
那位婢女吓得不轻,瘫坐在地上,脸色苍白,浑身发抖。
沈盈缺心里过意不去,上前扯过竹榻上的外衫,披在她身上,将她扶起来,“莫怕,我们不是歹人,也不是纵海王府上的人,此番前来只是有事想找你家公子询问一二,问完就走,绝不耽误。”
余光扫了眼随后进来的周时予、邱成二人。
周时予会意,拎起桌上的茶壶,笑容可掬地上前,给那位婢女斟茶,安抚她的情绪。邱成绕去外间院子里,查看有什么线索。沈盈缺则趁这机会,仔细打量起这间屋子。
先是弯腰在那药箱前面看了片刻,又起身去到书架边查索,除了医书还是医书。书案上散乱摆放着几张白宣,洋洋洒洒写满各种病案和药方。大约是太忙,没多余的时间整理,蘸着浓墨的狼毫就这样胡乱插在笔洗里,一圈一圈荡开墨迹。纸张被风吹得乱飞,就随手扯来旁边吃了一半的糕点盒压着。
倒是一个勤勤恳恳的医师,为了研究病案,都不拘小节、废寝忘食到了这般地步。
不过吃食上还是挑剔的,这盒糕点出自留仙居的大厨,汇聚了留仙居最受欢迎的十种糕点,有些在楼里还是不单卖的,只能在这一盒里头吃到。而留仙居每日也只售十盒,千金难求。富贵人家要想吃到,都得提前派家丁去门口排队。沈盈缺到洛阳两个多月,都没能成功品尝到,似孟撄宁这样的寻常布衣,为这一盒糕点还不知要起多早。
沈盈缺连连咋舌,又仔细端详了眼那雕琢得巧夺天工的糕点盒子,恋恋不舍地放下来,继续t?查看屋内其他地方。从卧房转到书房,又从书房绕去庖厨。
槐序和夷则一直没有回来,她和邱成也没找到有用的线索,反倒心里有个古怪的疙瘩,说不清,道不明,更无从解开。
直到看见庖厨内的几套茶具都整整齐齐,都只动过一只。泡在木桶中的、刚用完还未来得及清洗的碗筷,也都只有一副,沈盈缺脑海里不由蹿出一个离奇的念头,随即牵扯出一个适才并未留意的细节——
那个吓得瘫坐在地的婢女,虽然发髻散乱,衣衫不整,但那条破窬裙下遮掩的双足,却套着一双医师才穿的白革翘头履……
糟糕,那个孟撄宁是个女子!就是那个婢女!
因行医之人多为男子,百草堂内的医师也甚少有女眷,她便先入为主地以为,医师必是男性。事实上,自前朝起就有不少女子出门从医,在家坐诊,自她母亲成名后,追随她的脚步迈入医道的女子人数更是增加,只是很少抛头露面罢了。
再想到拓跋滋往日好色的性子,会征召女医为自己看病,根本半点不稀奇。
也似乎是为了验证她的猜想,卧房里传来周时予惊骇的叫声:“你……你……做什么?快把剪子放下!把剪子放下!啊——”
沈盈缺立时冲出门去,但见一道纤细的白影如风一般,飞快奔出卧房大门,从自己面前一闪而过,正是那“柔弱不能自理”的孟撄宁。
而适才负责照顾她的周时予正斜倚在门框旁边,右臂的袖子被割开一条大口子,内里肌肤鲜血淋漓。
“她,她突然拿出一把药剪,将奴婢给刺伤了!她才是孟撄宁!”周时予捂着伤口,苍白着脸喊道。
沈盈缺心里狠狠吃了一惊。
这女子着实了不得!
从夷则在门外谎报身份开始,她便窥破他们的来意,在极短的时间内迅速想出应对之策,脱下外衫,露出亵衣,弄散了发髻,造成一个云雨未散的假象。寻常人见到这番旖旎场景,下意识便会心生怜惜,警惕性也会跟着降低。等槐序和夷则被她故意推开的后窗引走,沈盈缺和邱成也各自从卧房分散之后,她便用藏好的药剪刺伤周时予,夺门逃走。
一连串动作目标明确,误导精准,应变之快,许多朝堂中人都未必能够做得到,她却做得如此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当真令人叹服。
“站住!”沈盈缺大喊,拔足追去。
孟撄宁恍若未闻,越发快速地拨动双脚,朝大门飞奔。
眼见就要推开门扉,冲入坊巷,没入川流不息的人群当中,邱成从旁边晾晒草药的木板上飞扑而来,将孟撄宁拦腰抱住,用力往回拽。
孟撄宁忘了院子里还有这么一号人,尖叫一声,扬起手里尚还滴血的剪子,猛地向腰上那双手刺去。
邱成下意识松开手,趔趄着向后跌了几跤,待反应过来又再次向前飞奔,一个大步先孟撄宁一步站到门前,背门而立,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她的去路。
孟撄宁气恨地顿了下足,眼底露出寒光,再次举起剪子,朝他心口猛扎而去。
却听“咻——”的一声。
夏风吹起她裙摆,孟撄宁才刚往前迈进一步,就被一股来自地面的强劲力道牵扯住下半身,一个惯性,人竟在邱成面前径直摔了个狗啃泥,手里的剪子也顺势滑脱在地。“叮啷”溅出一串大大小小的血珠,被邱成飞起一脚,踢飞到远处的杜鹃花丛之下,“簌簌”荡起一阵摇叶声。
孟撄宁低头一看,这才发现,原来自己的一片裙裾被一根短小的弩/箭射中,直挺挺地扎进黄土地之中。她尝试着扽了扽,竟还扽拽不动,心一横,正想撕了裙裾起身再逃。
沈盈缺已拿着一根粗绳,来到她面前,冷声道:“别挣扎了,我们有三个人,你只有一个人,怎么都逃不脱的。与其再想幺蛾子,招来皮肉之苦,不如先考虑一下,该如何回答我的问题。”
边说边和邱成一道,拿绳索将孟撄宁捆好,带回卧房中。
*
屋子里,周时予见外面情势稳定,便打开药箱,翻找止血的金创药。
邱成将孟撄宁绑在屋里的一张高脚胡椅上,来不及把气喘匀,便又马不停蹄地过去帮周时予处理伤口。
沈盈缺则径直绕到那扇敞开的后窗前,向空中发射了一枚百草堂的信号弹,通知槐序和夷则回来,回身再去找孟撄宁。
她大约也已经认清现实,坐在胡椅上,不再做无谓的挣扎,只后背脖颈仍旧挺得笔直,以此彰显自己“士可杀不可辱”的高尚气节。
沈盈缺忍俊不禁,伸手拽来另外一张胡椅,摆在她对面,坐下,“你跑什么?我不是都说了,我们不是歹人,也不是纵海王的人,只是过来问你几个问题,你何必如此激动?”
孟撄宁扯了扯嘴角,从鼻腔里哼出一声讥笑,“你说你们没有恶意,我就要相信?世上会有杀人犯主动承认自己罪行的吗?”
沈盈缺挑眉,“所以你承认拓跋滋是你杀的了?”
孟撄宁一噎,知道自己上了她的套,心中一阵懊悔气恼,又无可奈何,只能扭过头去,冷哼道:“还说你们不是拓跋老贼的人,绕这么一大圈,还不是过来给他讨公道的?我告诉你,事情就是我做的,怎么样?那个不知廉耻的老色胚,一把年纪,都能给我当阿父了,竟还妄想讨我做小妾,我不答应,他就想对我用强的,我想反抗,这也有错吗?难道我阿父阿母把我带到这人世上,就是为了让他这畜生糟蹋的吗?!”
她眼底隐有泪光,却咬着唇,倔强地不肯落下来,在七月盛夏的阳光下忽闪忽闪,说到最后,才有一滴不胜睫颤,“啪嗒”滑过她薄如蝉翼的苍白脸颊,在素色夏衫上泅出一点深色。
周时予和邱成都折起眉心,目露不忍。
沈盈缺却冷眼看着,半点不为所动,“你撒谎。”
“拓跋滋的确贪恋女色不假,但他是在从长安回来,患上面疽,四处寻医无果之后,才来找的你。那时他已叫这怪病折磨得身心俱疲,已经有一个多月不曾招幸过后院任何女子,又岂会对唯一能缓解自己病灶的医师下手,还不顾她的意愿?万一那医师不肯再给他看病该怎么办?又或者更严重些,直接在他的药里给他下毒该怎么办?拓跋滋不是傻子,知道轻重缓急,在病症了结之前,他绝对不会对你怎样。”
“再说了,能想出用查头鳊鱼杀人的人,又岂会当真这般软弱无能,在几个刚见面不到一盏茶工夫的陌生人面前流泪示弱?你很会钻营别人的弱点,也很懂得利用自己的优势,给自己创造机会,但可惜,这一招不是无往不利,百试百灵的。”
孟撄宁再次结舌,瞪着眼,越发怨毒地盯着沈盈缺,哪里还有半分方才的倔强可怜之状?
周时予和邱成大呼上当,气恼地剜了孟撄宁一眼,埋头做自己的事,再不搭理她。
沈盈缺无视面前杀人的模样,继续打量这间屋子,来回踱步,适才那股怪异的感觉虽解开了一些,但还未完全烟消云散。
“如何?可愿意同我们说实话?你为何要去找拓跋滋,又为何要打探那座宝库,又为何想要那宝库里的莲花?”
停顿片刻,沈盈缺深吸一口,又问:“你要的那朵莲花,可是前朝遗留下来的十二因缘莲?”
孟撄宁眼神有一瞬僵愣,很快又恢复平静,“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可沈盈缺又怎会再被她这句明显带着遮掩的话误导?心里小小松了口气,又生出难以掩饰的喜悦——找了两个多月,总算有点眉目了!
她迫不及待追问:“说,你为何要找那朵莲花?又是从什么地方听说莲花的事?拓跋滋的宝库在哪里,你可知道?”
可回应她的,只有一片比死还要令人窒息的漫长沉默。
周时予心里一阵焦急,顾不上手上还未包扎好的伤,冲到孟撄宁面前叫嚷:“你知道什么倒是快说啊!我们不会为难你,也不会去外头告你杀人的状,我们只要那朵莲花,回去救人!只要有了它,我家少主公就能、就能……”
他恨恨一跺脚,憋红着脸,啐道:“再不说,信不信我现在就拔了你的舌,让你一辈子都不用再说话!”
孟撄宁哂然一笑,仰头看着他,挑衅地伸出自己的舌头,让他拔去。
周时予气到两只耳朵都要t?冒烟,却又不能真的动手,只能同她互相瞪着眼睛,干生气。
但也是孟撄宁这一仰头,沈盈缺瞥见她衣裳底下露出的一小片疙里疙瘩的红疹,贯穿着几道明显的挠痕。还抹着深褐色的膏药,几番剧烈运动下,膏药蹭到了衣襟上。
她几可不见地挑了下眉梢,没怎么在意,再次认真打量这间屋子,试图找出一些破绽,逼孟撄宁乖乖说出实话。余光扫过书案上那盒吃了一半的糕点盒,她一愣,那种异样的感觉又再次划过脑海。她忍不住过去,打开盒盖,仔细查看。
的确都是留仙居里的点心,没有任何异样,拿银针试了一下,也没有发黑中毒的迹象,看来没有任何问题。
难道真是自己的错觉?
沈盈缺心有不甘,再次清点起盒内的点心,枣泥糕、梅花饼、干酥酪、榛子酥、杏仁糕……其他几样都已吃完,或者只剩一两块,唯有这杏仁糕只动了一块,且还是咬了一小口就丢了回去,像是不合口味,不想再吃,又仿佛……
一个念头猝然闪过脑海。
沈盈缺丢下糕点盒,转身奔回孟撄宁面前,在她的激烈反抗尖叫声中,扯开她衣襟,确认了一遍她身上抹着膏药的怪异红疹,又回头看了眼书案上的糕点盒,了然而难以置信地呢喃出声:“你该不会……是成泠公主和了尘禅师的后人吧?”
第110章 洛阳行(三)
这话说完,连周时予都忘记生气,错愕地看了沈盈缺片刻,又瞪大眼睛,一寸一寸审视胡椅上的孟撄宁,脸上满是不可思议。
邱成也惊讶地跌跌冲冲跑过来,打眼瞧见孟撄宁皮肤上的红疹,猛地倒吸一口凉气,“哎呀,这是敏症,得赶紧擦药,否则要危及性命的!”说着就回去“丁玲咣啷”地翻找药箱。
孟撄宁扭身挣脱开沈盈缺的手,抬起下巴反唇相讥道:“什么敏症,什么公主,我只是吃多了烧鹅,身子上火,睡一觉就好了。”
沈盈缺没听她狡辩,转身回到书案前,从糕点盒内拿了块杏仁糕回来,递到孟撄宁嘴边,“倘若不是敏症,你敢不敢再吃一块?”
孟撄宁本能地抿紧嘴巴,几次张口,想硬气地把糕点吃下去,到底架不住死亡的威胁,气恼又憋屈地把头扭向一边,不再着一字。
显然是打算装死到底。
周时予气得直跳脚,地面都被他跺出两个深坑。邱成也叹息着直摇头,“孟娘子这又是何苦呢……”
沈盈缺早就料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倒也不慌,重新在对面的高脚胡椅上坐下来,不紧不慢道:“孟娘子的决心和手段,在下已经领教。在下也没打算让孟娘子白白泄露自己的秘密,实不相瞒,我等就是南朝而来之人,我的未婚夫婿,便出自萧室皇族。我此番冒险来洛阳,就是希望能找到那朵十二因缘莲,为他治病,救他性命。”
此言一出,周时予和邱成俱都吃了一惊。
孟撄宁也猛地转回头,震惊而狐疑地打量她。
沈盈缺淡淡一笑,“没什么好奇怪的。我知晓了你的一个秘密,且还是一个与你性命攸关的大秘密,若再不跟你坦白我的秘密,还一味逼问,岂不成了居高临下的命令,显得很没诚意?我这样做也只是为了告诉你,我对你当真没有任何敌意,只是想同你合作。眼下我们互相都有了对方的把柄,你总算可以放下防备,跟我好好说话了吧?”
孟撄宁垂首沉默下来,抬眸瞥了她一眼,又瞥了她一眼,像是在做一场极其艰难的内心搏斗。
沈盈缺也颇为耐心,老神在在地坐在胡椅上等她,闲了,还询问她可否借一本医书打发时间。
孟撄宁终是耗不过,攥了攥手,沉出一口气,“你是怎么知道,我是、是……他二人的后人的?”
沈盈缺扬了下眉梢,道:“很简单。你对杏仁生敏,而这正是萧室皇族中一直留有的病史,我的未婚夫婿和他兄长都有这毛病。就像我适才说过的,他来自萧室皇族。”边说边看向周时予。
周时予不愿承认,但还是勉为其难地点了下头,“我家少主公的确一直为这敏症所困扰,误食一点都有可能全身起红疹。”
孟撄宁仍旧怀疑,“这世上有敏症隐疾之人千千万,对杏仁生敏的人也不在少数,你是如何就能肯定,我就是那两人的后人?”
“对杏仁生敏之人的确不少,但既生敏,又知道那藏有前朝遗珍的宝库,且宁可伤人性命也要从里头找到那朵十二因缘莲的人,当今世上还真没几个人。”沈盈缺解释道。
“还有你架上那些书,医书虽占了大半,但也藏有几卷手抄佛经,纸张泛黄严重,装线也松散不堪,显然已有些年头,扉页上还留有梵文写成的“泠”字。里头的经文也都是佛门珍品,自胡乱发生以后,便许久不曾出现在中原之地过。恰好这段时日,我为了找到那朵莲花,将伽蓝寺的一切查了个底朝天,知道了尘禅师和成泠公主定情之时,曾赠予她几卷自己手抄的经文,做定情信物。后来这些经文并未在伽蓝寺,或者宫廷之中被人发现,应是随成泠公主一道去了室韦。而眼下,它们却又出现在了你手里?”
“虽说了尘禅师有后之事很不可思议,但除了这个结果,我是当真想不到还有其他什么人,能同时满足这样三个条件,你说是不是,孟娘子?”
沈盈缺微笑地望着她。
孟撄宁咬着唇瓣,不愿屈服,也不愿给予任何赞美之词,可眼底还是难以掩饰地露出了叹服之色。
对视良久,她终于垮下笔挺的背脊,轻声道:“我的鼻祖母,的确就是传闻中那位‘不知廉耻’、连正史都不配入的大乾公主,萧成泠。而这‘孟’姓,便是我鼻祖父了尘禅师的俗家姓氏。”
沈盈缺抬了抬眉,和周时予、邱成交换了个眼神,耐着性子继续等她说下去。
孟撄宁叹了口气,望着一簇蜿蜒伸入窗内的爬山虎,怅然回忆道:“我也是在八岁那年,听我祖母讲起,才知道这事。”
“当年鼻祖母与鼻祖父分开、远嫁室韦的时候,已怀有身孕。在那异族他乡的蛮荒之地,为了将孩子平安诞下,她几乎拼上了自己的性命。甚至不等孩子满月,就派心腹将他送离室韦,回到中原,隐姓埋名地生活。那些佛经便是她留给后人的唯一信物,也是我孟氏的祖传宝贝。”
“当时照顾我太祖父,也就是成泠公主的儿子的老仆,时常同我太祖父提起他生父生母的故事,为他二人最终为世俗所隔、无法长厢厮守的悲剧而深深遗憾。知道我鼻祖父圆寂后,金身化作一朵十二瓣莲花,他还打算想将它偷回来,与我鼻祖母合葬。奈何宫中戒备森严,这愿望到最后也没能实现,到现在,便成了梗在我孟氏一族心中最大的遗憾。”
“阿父在世之时,就时常感慨天道无心,情深难尝。每每听到那些所谓的知情之人,夸大其词地谣传我鼻祖父母的故事,笑话我的鼻祖母不知检点,忝为皇室之人,他都气得够呛,说那朵莲花的确在世,且因佛光庇佑,能千年不败,让我一定要想法子将它找出来,与这些经文一道,藏于北地,我鼻祖母坟中,让我族遗憾就此了结。”
周时予听完一阵激动,“所以那朵十二因缘莲并非传说,而是确有其物?那它能解毒的传说,也是真的?”
“解毒?”
孟撄宁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又扭头上下打量了一遍沈盈缺,了然地挑了下眉梢,语气不无讥讽地道,“原来你的未婚夫婿是中了七情谶之毒,那还是真是活该。当初萧氏皇族强行喂我鼻祖父吃下这味剧毒,迫使他们有情人分离,可曾想到日后,你们萧室自己人,也会被这毒物折磨得体无完肤,要求助于我鼻祖父所化之莲花?还真是报应不爽。”
周时予听得一阵冒火,很想替自家少主公教训这嘴上没把门儿的死丫头,却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
沈盈缺静静看着她,却道:“所以你觉得,你鼻祖父母的确没有任何错处?”
孟撄宁一愣,怒道:“那你认为,我的鼻祖父母有何错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自然是有的。”沈盈缺笑容温和,“世上无完人,就连圣人也不敢言,自己一生都无愧于天地。”
“了尘禅t?师若真心心疼成泠公主,明知二人身份相隔云泥,一旦越界,必然会招来万劫不复的祸患,尤其是对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就该克制己心,离她远些。可他还是做了,且到最后都没有为公主分辩一句。甚至到现在,知情之人说起这段往事,也多是为你鼻祖父修行毁于一旦而可惜,因他圆寂化莲而感动,对你鼻祖母,却只有鄙夷之词,觉得是她引诱了你鼻祖父,毁了一个佛门高僧的未来。甚至连她舍身为你烈祖父换药之事,都不甚在意。你觉得这样对你的鼻祖母,当真公平吗?”
“既然决定要做世人所不能容忍之事,就要有承担相应后果的觉悟,否则与懦夫何异?而你的鼻祖父似乎恰好就是这样一个懦夫。”
“你说什么?!”孟撄宁勃然大怒,扭着身就要往沈盈缺身上扑,整张胡椅带动着跟她一块颤动,险些要翻倒。
“我的鼻祖父若是懦夫,你的未婚夫婿又算什么?自己中了毒,却让你来帮他找药。洛阳是什么地方,他就这样心安理得地让你一个人过来,半点不担心你的安危?只怕在他心里,你连那朵莲花里的一粒莲子,一只花虫都不如!”
“我来替他寻药,自然是因为我知道,倘若中毒之人是我,他也会不惜一切代价,为我寻遍天下良药。别说只是一个小小的洛阳,便是羯人的皇宫、漠北的王庭,他也是说闯就闯,没有半点犹豫!”
沈盈缺霍然从椅子上站起,捏着拳头,凛然睨视于她。
“世间真挚之心,多是以同等的真心换来的。但凡当初,你鼻祖父有一点你鼻祖母为心爱之人舍身换药的勇气,他们之间的结果或许就会不一样。你们孟氏也不必藏头缩角这么多年,连光明正大反驳那些诋毁你们祖上之人的资格都没有。我与我未婚夫婿的感情如何?更轮不到了你们孟氏一族来评价!”
“倘若孟娘子一直都是这种态度,那接下来的合作也没必要再谈。今日对话也到此为止,山高水长,祝孟娘子好运,我们就此别过,不必再相见!”
说完,她便转身朝大门而去,直到身影完全消失在院门之后,也没有回过一次头。周时予和邱成互相交换了个眼神,给孟撄宁松绑,也追着沈盈缺离去。
偌大的庭院,很快就只剩下孟撄宁一人,坐在残阳斜照的赤红光线中,怔愣出神。
连绳索已经解开,都不曾觉察。
*
“郡主觉得,这样的激将法当真有用?”
回程的车驾上,周时予忧心忡忡地问沈盈缺,“那姓孟的小娘子看着娇弱好欺,心志却格外坚定,许多沙场悍将都比之不过。奴婢担心她真就听了郡主的话,与咱们分道扬镳,那咱们可就亏大了。”
沈盈缺微微一笑,宽慰道:“世上不会有万全之策,我们只能尽力而为,放手一搏。至于结果如何,就要看天意了。不过也不是全无希望。”
周时予竖起耳朵听。
沈盈缺凑近道:“孟撄宁应该是打探到了宝库所在之处,但仅凭她一人之力,很难进入,所以才迟迟没有下文。是以她也需要我们的帮忙,之所以跟我们扯这么多,也不过是想从我们这里多占些好处,譬如找到那朵莲花后该怎么处理?是由她直接带走,和她的鼻祖母合葬;还是交由我们先去救人,余下的残花再由她带回去埋葬。她身为了尘禅师的后人,自然是不希望莲花有损,但若是想借助我们的力量,这花就注定不可能再完整。”
周时予恍然大悟,“所以咱们现在就是在跟她博弈,看看谁能坚持到最后。”
沈盈缺露出一个赞赏的笑,“眼下咱们已经确认,左黎王留下的那个宝库确实存在,且还与拓跋滋有关,找到它只是时间问题。有孟撄宁帮忙,咱们固然能方便许多,但没有也无所谓。可对孟撄宁来说,这一切可就不一样了。”
“她人微力轻,宝库进不去就是进不去,只能守着那个地方干着急。”周时予幸灾乐祸道,终于为适才孟撄宁羞辱萧妄的事,狠狠出了口恶气。
沈盈缺靠着车壁闭目养神,“好坏利弊都已经很清楚,她不傻,知道怎么选于她最有好处。等着吧,这两天她应当就会上门,届时我们就能知道她对她的鼻祖父母究竟有多少诚意。”
不出沈盈缺所料,就在他们从景行坊回来的第二天,邱成便领着一身男子装束的孟撄宁,出现在沈盈缺在洛阳暂居的小院之中。
“亏你能找到这里来。”沈盈缺意外道,“我还琢磨要不要留一个人在你家,方便你寻人。”
孟撄宁斜了她一眼,不客气地找地方坐下来,接过周时予递过来的茶,在他不满的目光中,仰头灌了一大口,“我虽不知道你是谁,但好歹也是个医者,知道邱大夫的大名,想找过来并不难。”
沈盈缺撩了下眼皮,“看来的确不傻。”
孟撄宁呛了一下,惊愕又恼火从茶盏中抬起头瞪她。
沈盈缺微微一笑,昂着下巴,得逞地在她对面坐下来,不绕弯子,直接开门见山道:“说罢,那座宝库在哪里?”
孟撄宁抬手制止她,“在说这个前,我要你先跟我保证一件事。拿到十二因缘莲后,你不许对它有任何毁坏之举。”
周时予拧了拧眉头,“你这是何意?我们需要那朵莲花来救人,如何能不、不……你这分明是在为难人!”
孟撄宁重重一顿手里的茶盏,“那是你们自己的事,与我何干?”
视线转向沈盈缺,她讥讽地笑起来,“女公子这般聪慧,总能想到法子的,不是吗?虽说没有我,你们早晚也能找到那座宝库,但却要花费许多时间,且不一定有我长年累月来收集的消息完全。两厢比较起来,女公子应当分得清孰轻孰重。”
沈盈缺眯起眼,再次打量面前的人。
那日离开景行坊,她就知道,孟撄宁一定会来找自己,但也一定不会就这样简单地答应自己,自然还有其他条件。果然,还是要在那朵莲花上做文章。“毁坏”一词用得还真微妙,怎样叫“毁”?拿来制药算不算“毁”?很难说得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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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这种文字游戏,不算完全反对他们拿那朵莲花救人,但也没完全同意,具体如何,全看她拿到花之后要怎么解释。
这个孟撄宁,还真比她想象中还要难缠。
“孟娘子的顾虑我清楚。”沈盈缺道,“但这条件未免太过强人所难,恕我不能答应。”
周时予跟着在旁点头如捣蒜。
孟撄宁抬眼看了看她,又侧眸瞥了瞥旁边的周时予,轻轻一笑,从怀里摸出一张布帛,放在两人中间的高脚胡桌上,展开,“这就是那座宝库的内部舆图,占地不大,但却机关重重,稍有不慎就会一命呜呼。先前不是没有人曾经找到过它,也有不少贼匪打过里头宝物的主意,身手还都不错,那位太行巨盗,女公子听说过吧?”
沈盈缺点头,“就是那个江湖上号称‘上天下海,飞檐走壁,无所不能’的大盗吧?略有耳闻。说是这普天之下,只有他不想要的宝贝,没有他拿不到的。但凡他看上眼,哪怕是宫廷重地,护卫重重,他也能如入无人之境一般,轻松将东西拿到手。”
“前两年,台城里头就丢失了一件天竺国进贡的玉叶锦襕袈裟。现场没留下任何脚印之类的线索,连四面的门窗都是从内部上的钥,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可袈裟还是不翼而飞,只有一张太行巨盗的手书,说他沐浴佛音已久,对这件袈裟深感好奇,想借来穿戴几天,感受一下佛祖的无上妙法,这一‘借’,就再没有音讯。陛下勃然大怒,命羽林军亲去追回,还将建康城封锁了半个多月,可仍旧一无所获。最后这件事也成了宫廷禁忌,不可再提。”
孟撄宁讥笑,“这倒是萧庭惯爱使用的遮羞手段。若是他们肯来北边走一走,看一看,应该就会发现,那位令他们头疼不已的太行巨盗,就折在这座宝库的机关之下。”
“拓跋滋命人偷偷将他抬出宝库,丢去乱葬岗的时候,他身上就穿着那件宝贝袈裟,只不过被机关破坏得太狠,还浸足了血水,没了价值,否则拓跋滋早把它扒下来,收作他的私藏。我这份舆图就是t?从他尸体的胃里挖出来的。”
“连那位无所不能的太行巨盗,都不能从那座宝库全身而退,女公子觉得自己有几条命,能和那座机关重重且还从未现过世的宝库博弈。”
沈盈缺沉默下来,目光落在舆图上,神色凝重。
孟撄宁淡笑,将舆图收回来,折叠好,塞回到衣襟下的暗袋里头,“这份舆图还只是其中一半,另一半我藏在了一个只有我自己知道的地方。就算女公子身边高手如云,能将我制服,夺走我手里这半份,也断然别想找到另外半份。”
沈盈缺嗤笑,“你倒是警惕得很。”
孟撄宁淡然摆手,“行走江湖,缺什么都不能缺防人之心。是放下所有侥幸的心思,答应我的条件,坦诚地与我合作;还是就此分道扬镳,当我们从来没见过,全在女公子的一念之间。”
沈盈缺攥紧手,脸色越发难看。
周时予紧紧捏着自己的手,在心里把孟撄宁祖上十八代全都骂了个遍,很想要这份宝库舆图,但又不想答应这个满是陷阱的条件,求助地看向沈盈缺。
沈盈缺自己也是万般纠结,低头僵坐在胡凳上,良久都一言不发。
思绪如风,一忽儿整个脑海里都是那场即将到来的洛阳之战,一忽儿又想起萧妄前两世毒发身亡的惨状,她终是沉出一口气,艰难地开口:“好,我答应你。”@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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