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光殿内已然开席。
荀皇后坐在上首胡床上,言笑晏晏地和一众赴宴的女眷说笑。
她今天穿了一身遍地织金的绯红襦裙,浓密的长发高高绾起,以金凤白玉笄固定。两侧额角上方各簪一枚金蝶振翅步摇,顺着双颊垂下两片莹亮的珠珰,映得她白皙的面庞愈发细腻无瑕。无论怎么动作,垂珠都不曾摇晃一下,端的是雍容华贵,端庄娴雅。
女客们一人一食案,分排跪坐于大殿两侧。
靠近荀皇后而坐的,都是宗亲命妇,地位极尊贵,越往下,家世身份越不显。然无论身份高低,每个人脸上都捧着同样热络的笑,竞相给荀皇后献礼,场面和谐又热闹。
沈盈缺不欲惹人注目,除履上阶后,便跟着接引的宫人,一声不吭地从众人背后绕过,到自己的席次落座。
约莫过了一水刻,萧意卿也入内,若无其事地上前和荀皇后见礼,寒暄完几句,又径直离开,到前头的竹林堂招待男客。
从始至终,他的目光都只落在荀皇后身上,没看过沈盈缺一眼,仿佛根本不认识。
众女眷不由窃窃私语。
荀皇后也微微皱起眉。
沈盈缺却浑不在意,犹自吃酒夹菜,当他是空气。
一个陌路人罢了,很快就要反目成仇,她又何必去关心他的喜怒?倒不如把精力都节省下来,用在更要紧的事上,譬如筵上那两个坐得比一众亲王王妃还要离荀皇后更近的人——
一个头梳珠玉宝髻,身着雪青色七破花间裙,分妆间浅靥,绕脸傅斜红,荏弱而柔美。
正是沈盈缺的堂妹,沈令宜。
另一个则穿了一身簇新的宝蓝色卷云纹夏衣,头发梳成利落小髻,两鬓落着点点霜白。整个人颇富态,笑起来,一双细眼几乎被褶皱淹没。
乃是她们的祖母,沈家现如今的话事人,胡氏。
论血缘,沈盈缺和胡氏其实并无关系。
沈盈缺的嫡亲祖母姓崔,出自清河崔氏,和她祖父总角相识,青梅竹马,及笄后便顺理成章地结为夫妻,次年便怀上一子,羡煞旁人。
岂料好景不长,就在她祖父奉旨去西南巡视之时,已有八个月身孕的崔氏,不慎在家中跌倒,致使早产。虽说孩子平安生了下来,可她本人却因大出血撒手人寰。
祖父日夜兼程地往回赶,也只赶上她入殓,一口老血当即喷在祠堂台阶上,生生染红一整块石阶。
便是如今,族中子弟去祠堂祭拜,仍能看见那抹藏在苔痕间的深刻暗红。
胡氏便是这个时候冒的头。
没人知道,她是如何俘获祖父那颗破碎的心。也没人清楚,她是怎么说服祖父,让她这个毫无身份背景的远房表妹,做了填房。
只知二人自成婚那晚起,便一直分房而居,却是不到十个月,就诞下一子。待祖父追随祖母辞世,她便以长房常年驻边、不理家事为由,携自己的儿子沈懋,坐上沈氏家主之位。
此事于礼不合。
父亲自然知道。
只是当时,他一门心思都在北伐大业上,对这等小家琐事根本不关心。母亲就更是没兴趣搭理。是以后来,即便大家都知道这样行事不妥,还是稀里糊涂地由她去。
一由,还就是二十年。
以至于现在,沈懋都已作古,胡氏仍占着家主的位子作威作福。
沈盈缺自小生长在边关,甚少回京,和这位名义上的祖母并没见过几面,也不清楚长辈们的过往,只记得为数不多的几次进京探亲,胡氏都会给她准备许多好吃的,全是她爱吃的,她很是欢喜,对胡氏的印象自然也不错。
后来家逢骤变,她被接回建康。骤然要面对一个全新的世界,她哪儿哪儿都不适应,闹了不少笑话。
也是胡氏带着她一点点熟悉这里的人和事,她才能顺利走出最开始的迷惘。
对胡氏也就更加感激。
胡氏有什么要求,她都全盘满足,从不问缘故。自己做不到,就去求别人,得罪人也在所不惜。即便进宫当了郡主,也不忘提携胡氏的两个孙辈。
那时候,她是真心以为,胡氏就是她的至亲。
而亲人,是永远不会背叛亲人的。
直到后来,谋逆案发,胡氏不仅没有像个祖母那样庇护他们姊弟,还主动站出来,将她和阿弟,乃至他们父母,都从沈家族谱上除名,甚至连坐实她阿弟通敌的密信,也是胡氏专门请人模仿笔迹写出来的,她才终于明白,亲人翻起脸来,才是真真不留情面。
也只有他们才知道,刀往哪里捅,能让你最痛。
往事会过去,但终究不会如烟。
她虽还没办法立刻就让这对祖孙尝到报应,但想让她再像前世那样,被她们耍得团团转,也是万万不可能。
若没记错,前世这场生辰宴,沈家受邀过来赴宴的,只有沈令宜一人,眼下不仅多了胡氏,连座位也比前世更加靠前……
似是为了回应沈盈缺的猜测,荀皇后朝胡氏递了个眼神。
胡氏拄着鹤头楠木杖,从枰座上站起,笑吟吟对大家道:“今儿是皇后娘娘大喜之日,老身虽不及各位夫人、女公子有才,但也想尽一份绵薄之力,给娘娘的生辰添点喜气,于是用了点巧思,命人做了个小玩意儿,特特带来进献。”
荀皇后好奇地:“哦?是何物?快呈上来给本宫瞧瞧。”
几个内侍便合力抬着一个三尺见方的硕大瓷缸入内。
沈盈缺抬眸去瞧。
原是一座与真人等高的假山流水盆景摆件,里头木石为山,玉水为泽,袅袅轻烟自暗孔中缥缈而出,于山水间勾勒出云流龙行的浅痕,俨然仙家景致。
云雾深处还簇拥着一座悬天花苑,门前立碑,上书:阆风。苑中建有九层玉楼,左绕瑶池,右环翠水,后方盛开着一片嫣红的桃林,楼前开阔处则和眼下的华光殿一样,正大摆筵席。
只不过赴宴的不再是俗世凡人,而是一群腾云驾雾的神仙,个个裾带飘卷,仪容风流。侍女们手托金盘,自桃林中翩跹而出,奉上仙果,引得众神纷纷赞叹。
席位正上方一位主神姝丽,则盘坐于七彩祥云之上,唇瓣微弯,目不斜视。论做工,她显然是这里头最精致的。头顶一圈圆形宝光皆由玉石镶嵌,通肩大衣线条亦是流畅飘逸,如水纹堆叠,仿佛下一刻便会乘风飞起。
有眼尖的立马惊呼出声:“是西王母蟠桃宴!”
众人随之顿悟。
南朝道教之风盛行,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寒门书生,都以坐而论道、谈玄登仙为江左风流。荀家更是世代笃信天师教,族中子弟名字里常带有的“之”字,便是其追求道门的象征。
譬如荀皇后的父亲“荀慎之”,兄长“荀勉之”。
荀皇后自己也是天师教的信徒之一,和教首了尘子关系匪浅。那困扰她多年的头疾,就是靠这位半仙炼制的丹药,才压制下来。
而道门学说中,西王母乃众女仙之首,掌管三界十方所有得道登仙的女子,诚如人间母仪天下的皇后,也便是荀皇后本人。而蟠桃宴又暗合了今日这场生辰宴,蟠桃本身更是长生不老的法宝。以此宴入假山水做生辰贺礼,既投了荀皇后所好,又应时应景,寓意非凡,再合适不过。
退一万步说,即便没有这些特殊含义,这座假山水本身就已经是一件做工精良的摆件,拿来送礼,绰绰有余。
没有辱没那句“用了点巧思”。
荀皇后喜不自胜,当场赏了胡氏好些金饼。
其余宾客也是赞不绝口。
胡氏满面春风,口中却道:“哪里就那么好了?不过一件笨重蠢物,送给娘娘打发时间。我一老婆子,也想不出什么妙招,还是家里这个不成器的孙女给出的主意。里头所用材料,也都是她精心搭配出来的香料木,说这样更有韵味。也不知配得好不好,娘娘莫要取笑才是。”
荀皇后听完更加惊喜,闭眼仔细一嗅,果然芬芳沁脾,叫人心旷神怡,直夸沈令宜有心。
众人效仿品鉴,奉承声此起彼伏。
沈令宜含羞垂眸,怯生生道:“雕虫小技,何足挂齿,让各位见笑。”
周围奉承声更大。
却这时,人群中响起一道尖刻的嗓音,语气颇为挑衅:“自古香药不分家,要论这辨香识药的本事,百草堂的前任宗主月夫人若说第二,可没人敢称第一。传说她那鼻子已练得比灵犬还精,只消轻轻一闻,哪怕百余种香料混杂在一处,她也能分毫不差地辨别出来。晏清郡主家学渊源,想是青出于蓝,不如就来说一说,这座假山水里头,都分别用了哪些香料木吧。”
殿内顿时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齐刷刷排射过来,密密麻麻,犹如漫天箭雨。
秋姜和白露不约而同握紧了手。
沈盈缺位于风暴中心,却是一派淡然,不仅不躲闪,还抬起一双清明的眼,径直望向对面挑事之人。
只见那人二十岁出头的年纪,面若满月,身形窈窕,姿容不逊沈令宜。只是看人时,双眼总习惯性地高抬微眯,带起几分倨傲之气,显得不甚好相与。此刻看着沈盈缺,更是目光着火。
正是秋贵妃的内姪,宣城县主,秋雯君。
世人皆知,大乾豪族中地位最高的一档姓氏,当属“荀”“颂”二姓。十三年前,颂相公领着颂氏阖族退出朝堂,荀姓便一家独大。唯一能勉强与其一争锋芒的,就只有荥阳秋氏。
也便是秋贵妃的“秋”。
众所周知,天禧帝的后宫,一半由荀皇后说了算,另一半则是这位贵妃娘娘的天下。
而她诞下的皇子吴兴王,更是如今公认的、争夺储位的强劲人选,和萧意卿势同水火。
朝堂上也因此分出两派,一派以荀家为首,扶保太子;另一派则为秋家马首是瞻,日日巴望着能抓到萧意卿的错处,好废了他,拥立吴兴王上位。
沈盈缺从前养在荀皇后膝下,又是内定的太子妃,立场自然属于“荀派”,和“秋派”的秋雯君可谓针尖对麦芒,每次见面不吵出满天星斗不算完。这会子又碰上,秋雯君会当众向她发难,也不足为奇。
她只是没想到,荀皇后一向视秋贵妃为眼中钉,生辰宴都不给她下帖,竟会容许她侄女过来胡作非为。
果然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啊……
沈盈缺摇头失笑。
秋雯君以为她是在笑话自己,当下越发着恼,甩开自家胞姊在食案底下不停拽她衣袖的手,拍案哼道:“晏清郡主为何不说话?难不成连令堂都嫌你粗蠢,不愿传授你看家本事,以至于你连一样香料木也辨认不出?”
沈盈缺挑眉。
阿母的确不曾教过她辨香识药之术,倒也不是因为她笨,单纯就是没时间。
落凤城地处边境,每天冲突不断,伤员也是只增不减,阿母日日忙得脚不沾地,连饭都顾不上吃,哪有闲暇教她这些?
阿母对此也颇为愧疚,嘴里总是念叨,等以后战事消弭,定要好好陪她,把一身的本事通通传授给她,让她也能救死扶伤,她还期待了好久。
只是当时谁也想不到,她们原来是等不到这个“以后”的……
后来进了皇宫,荀皇后有意将她养歪,更加不会教她这些,她也便一直蹉跎下去。
可一个要做太子妃的人,且生母还是名动天下的药石大家,若是连这点寻常闺秀都能评说一二的香料木都辨别不出,岂不叫人笑掉大牙?
到时别说她,连百草堂的名誉也会跟着受损。
秋雯君拿这事为难她,也算切中要害,不愧是跟她别了多年苗头的老对手啊……
但可惜,这回要让她失望了。
前世六年太子妃,一年皇后,纵使起初什么也不会,她也早就在无尽的明嘲暗讽中,将自己磨炼成一个标准的高门贵妇,诗赋、茶道、调香、插花,甚至清谈,她都信手拈来。
早在假山水抬进门的那一刻,她就已经辨出里头所用的木料不一般。这么长时间过去,莫说认出是什么香,她都能准确地报出这些香料木分别都用在什么地方。
用这个为难她……
沈盈缺忍不住想笑,觑着对面还跟三岁孩童一样争斤论两的幼稚鬼,忽然起了玩心,故意板起脸,摆出一副十分为难却又咬牙不肯服输的倔强模样,死死盯住那座假山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殿内果然起了一阵议论声。
荀皇后哂笑,胡氏摇头,沈令宜仍旧垂首做含羞状,嘴角却勾着几分讥诮。
秋雯君活像一个熬死了十个婆母的小媳妇,扬眉又吐气,声音都拔高许多:“都说百草堂医术冠绝天下,月夫人更是华佗再世,今日见过郡主,也没觉多了不起,和我家里那年方十岁的小妹相比,也无甚差别。就这样还敢妄想广陵王殿下?哪怕搅黄一百场选妃宴,王爷也不会多看你一眼!”
今日来赴宴的女客,除却那些围绕荀皇后而坐的宗亲命妇,其余都是那日赴选妃花宴的女眷,对广陵王妃之位或多或少都存了心思,冷不丁叫沈盈缺坏了好事,心里自然有恨,只是碍于颜面,不好发作,眼下有秋雯君带头,她们自然不会再罢休。
夫人们还算矜持,用轻蔑的目光侧侧挑上几眼后,便扭过头去兀自暗笑,没再说话。
年轻女娘们可就没这般沉得住气,一个两个都抻着脖子瞪着眼睛,跟厮打了三天的斗鸡一样,不把沈盈缺叨成筛子不算完——
“粗鄙村妇,连香料木都认不出来,还想嫁给王爷?王爷不把她羞辱到泥里头去,我就不姓朱!”
“仗着有几分姿色,就到处拈花惹草。太子殿下就是心太软,否则早把她休回老家喝西北风。”
“王爷敬重沈老将军忠义,每年无论多忙,都要亲自去他陵前祭拜。她这做女儿的不感激也就罢了,还这样断他姻缘,简直恶毒至极!真该让王爷好好教训她一顿,让她摆正自己的位置,否则真以为自个儿是天上的仙女,什么人都敢觊觎。”
……
那厢沈令宜似乎也终于想起来,自己也姓沈,应该帮自家堂姊说话,于是毅然决然站起来道:
“大家快别这么说,我家阿姊也不是有意疏于教养的。香料之道博大精深,我研习这许多年,也只是初窥门径。似这混入流水中的蔷薇水,熏在玉楼上的龙涎,都是宫中御品。若非皇后娘娘抬爱,曾赏赐给我些许,我恐怕这辈子也没机会识得。阿姊自幼生长在边地荒城,没条件接触这些,认不出来也实属正常,还望县主莫要再为难。”
说到最后,她似有些不忍,眼角沁出两颗晶莹的泪珠,怕别人发现,飞快摸出帕子,背过身去擦。
一副受尽委屈也要为堂姊讨回公道的仗义模样。
秋雯君却听出来,她这话分明是在暗暗挖苦沈盈缺生长之地荒莽,才致使她缺管少教,粗鄙不堪,当下心情大好,也不管沈令宜是不是也属于“荀派”,立马拊掌附和。
“沈三娘子此言差矣!制药和调香本就是一个道理,靠的也都是自个儿的天赋。这天赋好的,师父随便点拨两句就能触类旁通,成为大家,似三娘子这样;那天赋不好的,你便是拜到九天玄女门下,也是个毫无寸进的木疙瘩。三娘子这般年纪能有如此成就,已着实不凡,有些人便是拍马,也一辈子追不上!”
沈令宜又哭,“县主谬赞,论才华,我哪里比得上阿姊万分之一?不过是运气好些,恰好能在都城长大,免于边境蛮荒之苦罢了。”
“三娘子就甭谦虚了,凭你的天赋,便是当真生长在那些穷乡僻壤,也会闪闪发光,断不会似你阿姊那样永坠尘埃。”
……
两人一唱一和,一阴一阳,配合得游刃有余,颇有种伯牙子期相见恨晚的遗憾,若不是条件不允许,只怕当场就要义结金兰。
眼神交流间,秋雯君正想拿前两日的花宴丑事再添一把火,让沈盈缺彻底无地自容,就听沈盈缺忽然开口——
“这蔷薇水虽好,却是过柔易散,留存不住,需得搭配其他香料一块使用,方能长久。譬如这流水里头,便混了苏合油帮忙固香。”
“龙涎倒是不错,气柔味润,质地温雅,属香中上品。顶级的龙涎,更是能留香长达数月之久。然这座玉楼所散之味,却带了一种淡淡的木苔之气,并不纯粹,显然不是龙涎,而是冻龙脑,也叫羯布罗香。”
“此香与龙涎形色相似,味雾相仿,质地却不甚温和,部分人接触后,会引出不适之症,严重者甚至还会危及性命。而论产量,冻龙脑更是远不及龙涎稀有,价格自然天差地别,故常有奸商以冻龙脑充龙涎,牟取暴利。妹妹说自己做这玉楼的材料,选用的是龙涎,实则熏的却是冻龙脑,莫不是手底下也出了这样利欲熏心的刁奴,诓骗妹妹财帛?”
“宣城县主这般见多识广,怎的也不提醒一下?”
秋雯君木然僵在座上,嘴巴干张。
沈令宜也跟抹脖儿的鸡一样,“呃”的一声,突兀地噎住了哭腔。
这座假山水其实并不是她命人做的。
甚至都不是她原本给荀皇后准备的贺礼。
从接到邀请到进宫赴宴,统共才几天时间,她哪来得及造这么个玩意儿?
不过是那日,她从崔绍元递来的话里听出猫腻,寻祖母商量,这才临时将沈家族老给天师教教首预备的礼物挪来,配合荀皇后的计划。
至于里头都用了什么香料木,她根本没时间研究。底下人怎么给她报,她就怎么说,哪里晓得蔷薇水里还掺了苏合油,龙涎香还被他们中饱私囊?
这个沈盈缺,平时愣头愣脑,给她挖什么坑都能傻乎乎地往下跳,怎的在乐游苑关了几天,就突然变这么机灵,都能反过来给她挖坑了?
不等她琢磨明白,沈盈缺又望着她,歉然一笑,“想是家下那群混账觉着妹妹资历浅,又故意瞒报了。妹妹莫要自责,待我回去后,定好生帮你讨回公道。”
这下连胡氏也变了脸色。
何为“资历浅”?谁形容自家人会用这样的字眼?不过是在提醒大家沈令宜的过去罢了!
——虽同为沈氏所出,沈盈缺是长房正儿八经养大的孩子,而沈令宜却是二房半路捡回来的,连个生母都还搞不清楚。
时人重门第、重血脉,尤其是这些侨姓士族。莫说门第低微的寒士子弟,便是那些大族出身的王孙公子,倘若打小没在正院里头好好培养长大,他们也是半点瞧不上。
所以刚刚,沈令宜才一直拿沈盈缺在边地长大说事。
可真要论起贵贱,沈令宜又哪来的资格嘲笑她?
殿里气氛变得微妙,原本打量沈盈缺的目光,都纷纷转向沈令宜,或玩味或讥诮,或直白或含蓄,没有一种是好相处的。
沈令宜苍白着脸,僵立在座上,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像是被钉死在幕布上的皮影,若不是牙关咬得够紧,只怕已经晕倒在地。
秋雯君见她可怜,想帮她说话。
沈盈缺的词锋却已先一步杀到:“适才听县主话里的意思,似乎一点也瞧不上边境之地出生的百姓。为何?难道他们不是大乾子民,要容你这般羞辱?”
“啪”的一道拍案声,吓得秋雯君一哆嗦,半天说不出来话,待回神,立马反击:“少在这里跟我装腔作势,我瞧不上的到底是谁,你心里清楚。”
“我为何会清楚?”
沈盈缺挑眉,“我只知道,边境之地,亦是我大乾之壤;所居生民,亦是吾等同族,大家共食一地饭,同饮一江水,何来高低贵贱之分?单以出身论英雄,方才是一叶障目,蠢人之行!”
秋雯君一愣,活了二十多年,她还是头一回听到这样的论断,心里一阵好笑,人不就是分三六九等的?姓沈的不愧是边境蛮地养出来的下贱种,连想法都这般不入流。
她当下便要狠狠讥笑回去。
沈盈缺又悠悠道:“你若非要分出个三六九等,可别忘了,广陵王殿下的封地,也在边城。那些你瞧不上的穷乡僻壤,可都是他舍了一身血肉,拼死搏杀回来的。”
秋雯君一下哑了声。
沈盈缺又道:“殿下珍视边地每一位百姓,为了他们一亩不甚肥沃的瘦田、一间漏风的茅草房、一头年迈的耕牛,都能漏夜追击羯人数百里。倘若让他知晓,你这般瞧不上他以命维护之地,会作何感想?”
“我没有瞧不起他们!”
秋雯君拍案而起,声音却虚了一大截。
沈盈缺哼笑,老神在在地拿汤匙数着瓷碗里的小圆菇,不咸不淡地补完最后一刀:“想来那时候,贵府应当就不用再烦恼,该怎样才能阻止县主你再女扮男装,混入军营。预备了六七年的嫁妆,也终于能找个殷实的人家,平安送出去了。”
——萧妄生得俊美,又位高权重,建康城里仰慕他的女娘,手拉手,能绕秦淮河十来圈。
可她们中大多数人至多也就贪看一下他的皮囊,到了年纪,该嫁人还是会嫁人,不会过多纠缠。
偏这位宣城县主却是个例外,无论明里暗里被拒绝多少回,闹出多少笑话,她都痴心不改,跟狗皮膏药一样。以至于现在,人都已经二十来岁,早过了花嫁之年,却还未许定任何人家。
适才她讥讽沈盈缺搅黄选妃花宴,是别有所图,痴心妄想,可真要较起真来,哪个女娘又“痴心妄想”得过她?
殿内“噗嗤”响起一阵窃笑。
那些跽坐在荀皇后身边的宗亲命妇,本就无意与萧妄结亲,对适才这场如市井泼妇吵嘴般的闹剧更是鄙夷不已,且她们又都属“荀派”,和秋雯君一向不对付,因着荀皇后才一直忍着没发作,眼下见秋雯君吃瘪,她们心里不知多痛快,虽不好放肆嘲弄,但眉眼官司必然少不了。
秋雯君再大大咧咧,也终归是女子,脸皮薄,很快就叫那些充满戏谑的目光盯得浑身发毛,面如火烧,恨不能当场挖个地洞钻进去。
可她到底是荥阳秋氏的嫡出女公子,金尊玉贵,娇生惯养,受了这样的委屈,如何肯罢休?当下也顾不上什么颜面不颜面,再次甩开胞姊拉扯自己的手,指着沈盈缺怒骂。
“我再怎么夹缠王爷,那也是光明正大,无牵无绊。不像你,水性杨花,吃锅望盆,有了太子殿下还不够,竟连他的皇叔也要惦记,简直无耻之尤!王爷若是知道你的嘴脸,非扒了你的皮!”
这话像是敲响了进攻的鼙鼓,那群倾慕萧妄的女娘们纷纷群起攻击沈盈缺。呆滞了许久的沈令宜,也难得撕下柔善的面皮,皮笑肉不笑地讥讽了两句。
秋姜和白露气愤难担,很想张口帮忙,碍于身份,只能在后头捏拳干着急。
荀皇后端端坐在上首,看着她们将自己的生辰宴变成村口泼妇骂街,不仅没有阻止的意思,还颇为享受。
她承认,沈家这丫头今天的表现,的确有些出乎她意料。若不是这丫头的脸生得实在太美,世上再难寻出第二个,她直要怀疑,百草堂连夜找了个模样相似的人,过来帮忙顶缸。
崔绍元那天提醒她小心,也不算杞人忧天。
但可惜,再厉害有什么,还不是照样逃不出她的手掌心?虽说场面闹得比她想象中难看,可只要能达成目的,她也懒得多管,大不了散宴后再敲打一番,别外传就好。
怕沈盈缺那副莲花舌再次将局面翻盘,荀皇后轻启丹唇,欲亲自添最后一把火,彻底把她将死。
就听廊下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声——
一个绛衣小内侍白着脸,跌跌撞撞跑进来,叫门槛绊了一跤,重重摔在漆木地板上,却是不敢耽搁片刻,爬起来就立马叩头行礼,声音抖不成调。
“启、启禀皇后娘娘,广、广广陵王殿下求见,带了好些人,手里还提着尚方斩马剑,说是要给晏清郡主献礼,现就在园门外候着,望皇后娘娘示下!”
荀皇后嘴边才刚浮起的讥嘲,瞬间僵在脸上。
满殿喧哗也像是被人摁下什么机栝,顷刻间寂灭得一干二净,连一丝呼吸声也听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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