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妄……
真是一个令人怀念又无奈的名字,即便相隔一世,依旧让她感慨万千。
倒也不是她忘恩负义,连自己救命恩人的名字都不愿听见,只是前世咽气前看到的那些画面,着实叫她心惊。
那究竟是什么?
她明明没有经历过,却无比熟悉,像是刀子深深刻在她骨血中一样,每每想起,都会牵扯得她心口骤痛,血脉偾张,只想躲在没人的地方放肆哭一场。有意去忽略它,它还越发清晰,她根本无所遁形。
还有亲传弟子、乳名……
那又是什么?她和萧妄还有这样的关系?她怎么一点也不知?
桂媪早料到会是如此,耐着性子道:“郡主可曾听说,广陵王殿下的父亲,豫章王爷的事?”
沈盈缺挑眉。
这可太曾听说过了,大乾上下怕是没有几人不知道的。
那是先皇嘉祐帝一母同胞的亲弟,按辈分算,天禧帝还得管人家叫“皇叔”。
都说最是无情帝王家,任何血脉亲情,一旦沾上“皇”字,就完全变了味儿,父子相残,手足相侵,都已是司空见惯。
可这对兄弟,却是个特例。
传闻,豫章王幼时体弱多病,常年与药石为伍,六岁时一场重病,险些夺走他性命。
还是他皇兄,当时还在东宫做太子的嘉祐帝,遍寻古籍,觅得一偏方,为他求来一线生机。得知那方子要取至亲之人的心头血入药作引,方能生效,嘉祐帝二话不说,当即取刀割血,为其弟煎药,终于从阎王手中将人抢回。
许是情感动天,自那以后,豫章王的身体便一日强似一日,不必再靠药石吊命,也能和同龄人一样正常习武读书,出仕任官。
嘉祐帝上位后,大乾外有强敌叩边作乱,内有豪强盘踞为祸,可谓四面楚歌。
豫章王为报兄长救命之恩,便主动请缨,戍卫北境。
彼时乾军积弱尤甚,对羯之战纵有长江天堑作保,亦是赢少输多,直到他一手创立的应天军,于淝水以少胜多,大败羯虏,双方的攻守局势才终于迎来转机。
而嘉祐帝也趁此机会,从士族手中收回权力,真正践祚理事,肃清寰宇。
兄弟二人一文一武,内外相携,共同缔造了南朝中兴的盛世,传为佳话。便是如今,街头巷尾仍旧能听到当年嘉祐帝取血救弟的感人故事。
倘若局势能一直这样维持下去,北定中原,光复两都,也并非痴人说梦。
怎奈天妒英才,在一次守城之战中,豫章王不慎遭羯人暗算,身中剧毒,不仅武功全摧,还因此染上疯病。每逢月圆之夜,便会化作人面狼身,发狂嗜杀,六亲不认,不饮足活人鲜血便无法平息。唯有一死,方能解脱。
他手底下众多兵将、封地平民,皆因此葬身于他刀下。就连他的王妃,萧妄的生母,也是为他亲手所杀。
而亲手割下其头颅、结束这一切悲剧的人,就是他的亲子。
时年还只有十三岁的萧妄。
自那以后,“弑父”的恶名,便扣在了萧妄头上。虽是情有可原,但终归有违人伦礼法,为世人所不齿。
豫章王一世英名尽毁。
萧妄也因此被排挤出皇室宗谱,驱逐出建康,整整三年,音讯全无,直到后来广陵一役,他一战封神,才终于得以回归宗庙,重新拜官授爵。
而他回京后的第一件事,便是驱马直奔乌衣巷,提一柄他父亲遗留下的赤乌长槊,径直掼向荀府正门内那面丈高有余的汉白玉影壁,将壁上刻着的陆吾纹家徽,生生捅了个对穿!
要知道,衣冠南渡后,皇权一蹶不振,全托赖士族扶持,方能在江左一带重新站稳脚跟。门阀世家的权势,也由此达到顶峰。所谓“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说的便是这么个理儿。
似荀家那样的顶级士族,更是和皇族并贵。
自南朝建立伊始,后位人选,便只在荀氏一门中出;三公之尊,更是被戏称为荀家世袭之位。朝中各处要职,也多为荀氏子弟把控。戍卫边境的军队,亦都掌控在荀氏手中。就连储君的人选,都得先问过他们荀家。荀大相公不点这个头,哪个敢随便吱声?
而今的天禧帝,就是他一手扶持上位。
废与立,也全在他一念之间。
连坊间的垂髫小儿都知道,台城里住着的,是当朝天子;而乌衣巷里藏着的,才是大乾真正的掌舵人。
而那块刻有陆吾纹家徽的影壁,更是千里迢迢从洛阳运来,见证了荀氏百年辉煌。满门子弟见之,无不躬身行礼。
连天禧帝都不敢在这块徽记面前摆帝王架子。
萧妄一个刚刚复位的亲王,竟敢如此放肆。
荀氏子弟无不愤怒,扬言要将他碎尸万段。连避世多年的荀大相公也被惊动,黑着脸出来质问。
然那少年就只是欣赏地摸着影壁上的裂痕,云淡风轻道:“此痕在,荀家在;此痕消,荀家亡。”
没有人知道,他和荀家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也没人清楚,他是否当真会实践诺言,灭了荀氏满门?
只知当天夜里,一向精明强干、稳如泰山的荀大相公就大病一场,似是惊怒过度。
而荀家那块被族人奉为精神支柱的影壁,也就此保持着被长槊洞穿的破败模样。
距今十年,都不曾修复。
期间倒也有那不信邪的,妄图趁萧妄北上远征之际,寻工匠重新筑一块新壁。
岂料筑壁的原石还未运达,他亲儿子的一根指头,就先送至他面前,指尖温热还淋淋渗着血。那人当即吓得神志失常,“啊啊”叫着将筑壁的原石亲手砸烂,还把自己脑袋往碎石上撞,落下重伤,余生都只能在病榻上度过。
修缮之事也就此搁置,再无人敢提。
权贵间的恩怨向来隐秘而复杂,沈盈缺知道的也就这些,可听桂媪这话的意思,她似还知道些别的?
桂媪却摇头,“豫章王父子的事,老奴所知和郡主一样,并无其他。不过关于广陵王殿下‘失踪’一事,老奴这里还有点说头。不知郡主是否还记得,您三岁那年,落凤城老宅住进来的一位小郎君?”
“三岁那年?”
这也太久远了,凤凰树上的金铃都还没挂上呢!
沈盈缺皱着眉,神色为难,待一片玄色衣角翩然滑过脑海,她猛地睁圆眼,难以置信地望向桂媪。
桂媪微笑冲她点头,“郡主您是知道的,将军最初投军,入的就是应天军,豫章王的麾下。”
“那时候的将军啊,也是个急性子,就跟那张飞鸟一样,天天窜来窜去,一有食吃属他跑得最快,一让他进屋整理书文,他就这疼那痒地聒噪个没完,有几回还因为行军太过冒进,差点叫羯人抓去煮咯。”
“老王爷那时候没少笑话他,说他这么莽撞,哪个姑娘愿意嫁给他?就算有,也是个没长眼的二五眼,早晚被他气跑。将军还很不服气,跳着脚跟他叫板,说将来一定会带出一支比应天军还厉害的兵,娶一个世间顶顶漂亮的媳妇,再生一堆顶顶水灵的孩子,最好是女儿,他好天天抱着到老王爷家门口溜达。等老王爷终于按捺不住,为自家儿子上门提亲,他就搬出老王爷当年数落他娶不到媳妇的话,一字不落地将他家毛头小子痛骂一顿,让他悔不当初!气得老王爷当场削了他一顿,还把他丢进小黑屋抄兵法,三天没能出来!”
“啊?”沈盈缺目瞪口呆。
她是听着自家老父亲吹嘘自个儿丰功伟绩长大的。
什么少年老成,英勇无畏,以一当十,爱慕他的小女娘能从秦淮河排到祁连山,若不是阿母生得美若天仙,又对他关怀备至,他也是正眼都不带瞧的云云,她耳朵都快听出茧子,也知道这里头水分很大,但能涝成千年洪灾,她也是着实没想到。
秋姜和白露也露出同样惊讶的模样。
桂媪掩着袖子“咯咯”笑,一副圣人看透凡尘的高深口吻:“人不恣意枉少年嘛,没什么好奇怪的,便是夫人也不是打落地起就稳重可靠。头一回见到将军,她还差点一石头把将军的牙给打掉。要不是老王爷在中间做和事佬,两人怕是要把军营给拆咯。”
笑完,她又是一声叹:“可是后来啊,将军和夫人险些闹掰,还是老王爷千里迢迢把人追回来,帮他们重新撮合好;老王爷当时膝下尚无子息,便将一身行军打仗的本领,统统教给将军,没有丁点儿保留;就连那面帅旗,也是老王爷亲手交托到将军手上,还说等将来两家有了适龄子女,定要结一门姻亲。谁知最后子女的确都有了,他们却都不在了……”
沈盈缺心中微涩,低头绕着裙绦,“世事无常,谁也料不到将来。当年高皇帝起事时,不也没想到将来有一天,自己会对那些曾经一起斩蛇屠狗的好兄弟兵戈相向吗?就是这例子用在这里不大妥当罢了,老王爷对阿父是很好很好的……”
桂媪温柔地摸摸她脑袋,“老王爷对将军自然是没话说。当时军中都有将士吃味儿,说老王爷是把将军当自个儿亲弟弟养了。将军也不是个忘恩负义之人,十三年前,他听说老王爷驾鹤西去,小王爷孤身蒙难,他二话不说就潜回都城,将小王爷带了回来。广陵王殿下失踪的头一年,也就是流言闹得最凶的那一年,他人不在别处,就在落凤城,沈家老宅。”
沈盈缺心头重重一蹦,虽已有所准备,但真听到这句话,她还是忍不住吃了一惊。
桂媪犹自感慨:“小王爷那一身武艺,便是将军亲身所传。用兵之道,也是将军手把手教导而出。只因当时,外间的非议始终不减,明枪暗箭更是防不胜防,小王爷只能隐姓埋名。郡主那会儿年纪尚小,将军和夫人怕您说漏嘴,招来祸事,这才一直没敢告诉您。”
“六年前落凤城之难,那及时领兵来援的,就是广陵王殿下。郡主那会儿太过伤心,都没去关注。皇后娘娘后来也有意拦着不让说,害您到现在都还以为,当时搬来援军的是太子殿下。”
“当时广陵王殿下听说将军和夫人都去了,还想将您和小公子都接到身边,亲自照料。怎奈他还没处理完城中事宜,你们就已经随太子殿下去往建康,他只好作罢。”
说到这,桂媪苍老的双眼浮起温暖的光。
“小王爷待郡主啊,是真真好!”
“就说这乳名,将军那人一向大大咧咧,觉着贱名好养活,就老是拿猫儿狗儿的名字喊您。您那时候小,什么也不懂,他怎么喊,您就怎么应,全没个反抗。还是小王爷照着您的大名,给您取了‘阿珩’的乳名。不然这会子,您怕是一听到人家喊您,就想往地里头钻!”
“老奴记得那会儿,您就跟个小尾巴似的,天天追在小王爷后头,‘大哥哥’长,‘大哥哥’短地喊。小王爷不理您,您就坐在地上哭,谁劝都不顶用。还得小王爷亲自过来哄,您才肯给个笑模样。您后来不是得了个仙音盒么?能唱歌,会跳舞,您一直想要,却没人造得出来,也是小王爷想法儿做出来的。他还不让咱们告诉您是他做的,只说是天上的神仙给您还愿了。”
“还有那朵玉叶瑶华,郡主还记得吗?就是北夏王族培养的一种异色牡丹,比什么姚黄魏紫都要好看,可惜只洛阳神宫里有,别地儿根本没处寻。您也不知打哪儿听说,非要讨一朵来养。将军和夫人无论怎么劝,您都不听,还嚷着要自个儿出去找,气得将军关了您禁闭。您断断续续闹了一个多月,每天眼睛都肿成核桃,最后花到手,才终于消停。那花就是小王爷给您寻来的,你都不知道。”
“那可是北夏王族的圣物啊,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有重兵把守,连只苍蝇都别想靠近,也不知他是怎么弄来的?”
……
上了年纪的人就爱追忆往昔,一念叨起来就没完没了。
沈盈缺坐在旁边静静听着,却是一点也不觉啰唆,还有些飘飘然,仿佛卧在云端。
一直以来,她都以为,她和萧妄就只是两艘平行而航的帆船,若不是因为萧意卿而生出的辈分关系,他们永远不会有任何交集。
可现在却有人告诉她,他们其实早已相识。
早在他不顾一切杀到王庭救她之前;
也早在她以侄媳之身,和他出现在同一页宗谱上前;
更早在她认识萧意卿前。
多不可思议啊……
就好像老天早就把缘分写在三生石上,只是被粗心的土地公,不小心拿纸糊住了一样。
追在他后头喊哥哥?
嗬嗬,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彼时她年幼,不清楚家里为何会来这么一位客,也看不懂阿父阿母脸上的凝重,只知道他模样生得极好,比画上的人都要好看,以为他就是说书先生口中常说的下凡历劫的仙人,便一直跟着他,还跟他许愿,希望他能像书里的那些神仙一样,挥挥衣袖,就能让她美梦成真。
被他板着脸凶了几次,才渐渐同他疏远。
她还以为,他应是厌极了自己,才会一见到她,就把脸拉得跟会稽山似的。
却不想,在那些不为人知的沉默里,他早已将她捧若明珠。那些幼稚到连她自己都觉脸红的愿望,他却愿意帮她一一实现。
甚至连她的乳名,都与他有关。
“珩”者,佩上之玉也,少而珍,世人多重之,谓其“心之玉”。
阿父阿母给她取名叫“盈缺”,是想告诉她,人世无常,大多事情都难圆满,让她放宽心,莫要太较真。
可那个桀骜的少年,却偏偏给她取了个“阿珩”的小名,将她比作稀世珍宝,全了她一个“美玉无瑕”……
沈盈缺不自觉颤了颤指尖,心池无风,她却莫名涟漪无限。
然桂媪问要不要去找萧妄帮忙,她思忖片刻,却是摇头。
经这一番点拨,她总算明白,前世萧妄为何会不顾一切去王庭救她——他是在报答当年落魄时,阿父收留他的一段善意啊。
至于咽气前看到的那些画面,应当就只是她的幻觉吧?
毕竟她都看见萧意卿要追着她往下跳了……
还有比这更匪夷所思的事吗?
萧妄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倘若自己过去求他,看在阿父的面子上,他定然不会拒绝。可人活于世,总是依赖别人,终归不能长久,她得学会自己走路,否则早晚还要步前世的后尘。
且那场选妃花宴,自己害萧妄丢了那么大的人,凭他睚眦必报的性子,便是碍于过往的情分,不与她计较,心里也难免留有疙瘩,短时间内应当是不愿看见她了。
更何况临邑国内乱才刚平定,萧妄眼下还在班师回朝的路上,根本不在建康,她便是想去寻他帮忙,也找不到人啊。
这次的难关,她必须靠自己,也只能靠自己。
只是具体该怎么办?
摩挲着胸前那枚羊脂白玉佩,沈盈缺再度陷入深思。
*
是夜,台城,正阳宫。
今年雨水格外足,从惊蛰开始,雨帘子就跟秦淮河倒倾一样,“哗哗”灌个没完,梅雨季一到就更加厉害。
负责莳花的小婢很有先见之明,春分一过,就早早在宫苑的花树顶上张起锦幄,庇护那些才刚冒出头的花苞不被雨水淋坏。
可纵使如此,院里的广玉兰还是遭了灾,蔫头耷脑地粘在枝头,像剪坏的绸缎,毫无半点美感。
小婢的心也跟花树一样,被雨水浇打得七零八落。
宫里人人都知,皇后娘娘喜欢花。
尤其是黟山的广玉兰。
为了赶在花期前,看到那一树纯白无瑕的花盏盛开在自己庭院中,她能命人提前大半年到山上动土移花。哪怕耗费万金,只平安移栽过来两株,也在所不惜。
哪位宫人若是攀折了花枝,或是不小心碰落几朵花盏,挨顿板子都是轻的。
可现在,这几株广玉兰却在她手里养成这样……
小婢吓破了胆,一整天都窝在庑房里没敢出门。
然荀皇后却似忘了这片花林一般,一个字都不曾过问,沐浴完,还把他们这群不相干的宫人内侍都打发干净,只余两三个心腹在跟前伺候。
论年岁,荀皇后早已过了不惑之年,青春不再,帝宠没有,膝下甚至至今都还只有一养子。
换成别的女子,这样的条件别说当皇后,连寻常宅院的女君都做不得,只能每天关起门来自怨自艾,半生凄苦都堆在脸上,十罐脂粉也遮盖不住。
偏她却能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无论天禧帝来与不来,都碍不着她院里的春花秋月。
一张脸更是保养得如少女一般,端看外表,根本辨不出齿龄。眼下裹一袭烟红色软绸袍,半靠半坐地倚在美人榻上逗弄鹦哥,更衬她色若春晓,美艳无双。
听完赵松鹤的回话,那双保养得当的眉眼,才微微眯出两道极淡的鱼尾纹。
“‘不肯交出玉佩’是何意?‘退婚’又是何意?本宫交代给你的差事,你就是这么给本宫办的?”
咯吱——
逗鸟的细竹枝,在她指间断成两截。
赵松鹤的心也随这短促的一声,震得四分五裂,扯着破锣嗓子一径磕头求饶,额头撞得青紫,断指上的伤又崩裂出血,也不敢停。
荀皇后轻声一嗤,却是懒得再分他半个眼神,支颐望着榻边的百鸟朝凤屏风,若有所思。
她承认,对沈家那丫头,她的确存了几分轻慢。
毕竟是自己一手养大的人,几斤几两,没人比她更清楚。莫说让那丫头自个儿识破这场局,便是有人直接到她面前揭穿自己,凭她对自己的信任,和对太子的痴心,也绝对不会信半个字。
自己只消躺在正阳宫,安心等那丫头把玉佩送来便是,如今肯安排人去取,已经是大发慈悲。
却不想最后竟闹成这样……
拒人亲事,断人手指。
这可不是那丫头能干出来的事。
倘若不是在针对自己,她还真有几分刮目相看。
那厢赵松鹤已经把自己磕晕过去,纱帽斜在头顶,汩汩不断往外淌血,又脏又臭。
崔绍元嫌恶地甩了甩拂尘,让人赶紧拖下去,自己哈腰绕到荀皇后身后,接过宫人手里的犀梳,亲自帮她通发。
他是正阳宫的大长秋,也是荀皇后肚里的虫,对她最是了解,知她常年为头疾所扰,苦不堪言,恐她因此事惹得旧疾复发,便问要不要请丹药,得了否定的回答,松了口气,又问其他:“娘娘接下来预备如何?可是要送些好东西过去,暂且把人安抚住?奴婢瞧郡主这回是动了真怒,娘娘若是不做点什么提前提防着,怕是要坏事。”
荀皇后却笑,“她要真有这本事,就不会被沈令宜耍得团团转了。”
“都说虎父无犬子,本宫就奇怪了,沈愈和月扶疏那样厉害的人物,是怎么生出这样一个不顶事的女儿?风骨眼界一点没学到,脾气倒是猖狂不少。稍有不如意,就一哭二闹三上吊,跟个市井泼妇一样。这些年要不是有本宫给她兜底,她还不知要吃多少苦。真真就是个花觚,中看不中用。”
崔绍元忍笑,“可娘娘要的,不就是一个花觚?”
荀皇后一顿,斜眼睨他。
崔绍元含笑垂下脑袋,默默帮她梳发。
荀皇后轻哼,收回目光,张开手,就着烛光欣赏自己新染好的丹蔻,许是今天的花汁染得比平日都要好看,她笑容都比往常明媚许多。
“去乐游苑送道帖子,过两日本宫的生辰宴,让那丫头进宫一趟。陛下那里不必担心,本宫自会帮她说情。还有那天在乐游苑看过她笑话的几个小女娘,也都一并都请来,尤其是那沈令宜。那丫头不是爱使小性儿吗?本宫就当着大家伙儿的面,好好给她正正骨,让她知道,没了本宫给她撑腰,她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看她以后还敢不敢跟本宫作对。”
“回来后再跑一趟东宫,让太子宴会当天必须到场,等那丫头被欺负哭了,就上去哄,务必把人收拾得服服帖帖,跟哈巴狗一样,要她交出玉佩,就再不敢摇半下头。他要是也敢跟本宫使小性儿……”
荀皇后冷笑,“你就告诉他,他的九皇叔提前回京了,现就在覆舟山上的汤泉宫里,让他自己掂量着办!”
崔绍元厚唇猛地一抖,“广陵王殿下回来了?不是还得一个月吗,怎的现在就到了?”
大惊之下,他手上失了轻重,扯到荀皇后的头发。
“嘶——”
荀皇后皱眉痛呼,一把将人推到地上,“你个老阉奴,梳个头都不会,要你何用?索性把这双爪子剁了丢出去喂狗,别在本宫跟前碍眼!”
崔绍元手脚并用地爬过来磕头告罪:“奴婢该死!奴婢该死!”肥硕的身子团成一个标准的圆,活像一只拿嘴刨地的王八。
荀皇后嫌弃地啐了口,闭上眼,嘶声揉着那块被他扯痛的头皮,想起晚膳后兄长送来的密报,太阳穴也开始抽疼。
身为荀家人,她对萧妄自是恨得牙根痒痒,巴不得能生啖其肉,痛饮其血,为荀氏满门雪耻。
可真要她动手,她也的确无计可施。
都说“荀与萧,共天下”,这“荀”字还排在“萧”字前头,仿佛于世人眼中,荀家越过皇权,拿捏天下,就跟吃饭睡觉一样简单。
可“坐天下”都这般难了,更何况“共天下”?
古往今来,又有哪个皇帝,甘愿做自己臣下的傀儡?
算不清从哪一辈开始,萧氏和荀氏之间的矛盾,就已经闹到不可调和的地步。
到天禧帝这一代,就更是剑拔弩张。
莫看他眼下对士族俯首帖耳,背地里的小动作却比天上的星星还要多。这两年经他之手扶植上来的寒门子弟,光她知道的,就已不下十人。
倘若给他一个机会抄尽荀氏九族,他手里的刀,怕是挥得比十年前的萧妄还不留情。
而荀家之所以能挟持皇权至今,除却最初南渡时的从龙之功,和后来对朝堂各处关节的渗透,最要紧的,还是兵。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萧室能安居江左这么多年,靠的便是世家兵马在边境凶猛拼杀。
而天子手里真正能调动的人,就只有都城留驻的宿卫军。论战力,他们只是京畿一带的拱卫兵,负责戍卫皇城内外的治安,从未踏出过建康城半步,和常年攻城略地的世家部曲,根本没法相提并论。
是以从前,无论皇室再怎么痛恨士族弄权,都不敢翻到明面上。
直到豫章王建立应天军。
那是真正姓萧的兵马,不仅战力强悍,不逊羯人的皇属大军,这几年在萧妄的训练下,更是所向披靡。
莫说荀家军,便是大乾所有报得上名号的大族部曲加在一块,都不是他们的对手。
叫她焉能不惧?
而今那竖子在豪族林立的朝堂上,尚还只是孤身一人,不足为患,可若叫他和寒门联手,还成了势,他们荀家,他们士族又该何去何从?
天禧帝这么急着给他物色王妃,不就是因为这个?
自己之所以这么热心地帮忙张罗,也正因为此——
既然那竖子早晚要娶妻,与其让他找个厉害的新妇,帮他一块对付荀家,倒不如让她挑个好拿捏的,放在他身边做眼线。即便打听不出什么有用的消息,也好过让他们夫妻二人一块狼狈为奸。
花宴被沈家那丫头搅黄的时候,她还颇为庆幸,毕竟这么短的时间,想物色出一个合适的人选,哪怕精明强干如她,也颇为头疼。
谁知她还没来得及高兴,更麻烦的事就给了她当头一棒——
萧妄那竖子竟招呼都不打一声,提前回京了!
要知道那竖子是什么狗脾气?
桀骜不驯,又唯吾独尊。
因着那段讳莫如深的过往,他对建康城可谓恨之入骨,即便恢复了皇室身份,也一直在外领兵征战,不肯待在都城。好不容易回来一次,也是一个人住在汤泉宫,不见人,不上朝,更不应酬。天禧帝召他进宫,他都敢拒。
原以为这次西南大捷,他也会和过去一样,随便打发个人过来述职,自己回边城逍遥。
不成想他竟真的回来了。
比预估的日子还提前了一个月,没知会任何人。
连她也是刚刚从兄长那里得知。
这是发生什么了?去了趟西南,就突然变得这般思乡,可一点也不像他。难不成真叫一场选妃花宴惹急,特特赶回来兴师问罪?
呵。
那样一个狂妄竖子,眼睛长在头顶上,怕是连沈盈缺是谁都不知道吧?
所以究竟是为什么……
荀皇后心底无端生起一股不安,脑壳像被一根尖锐的长矛不断钻刺,痛得她不得不将五指插入乌发中,用力摁住自己的脑袋。
娇美的容颜因过度用力,在烛光下变得狰狞,眼尾细纹坚硬得宛如岩石纹路。
“告诉大家,这几日务必都给本宫警醒些,莫要叫萧妄抓到什么把柄,尤其是太子。别以为他姓萧就没事,这太子之位究竟是怎么来的,他比谁都清楚。荀家要是倒了,他也一样玩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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