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以!”
凭空一声暴呵响起,景恒与凤明二人同时抬头,寻声望去。
只见房顶上被掀开两块儿青瓦,破出个小洞,汪钺的半张小脸从洞中探出,他怒发冲冠:“不可以。”汪钺又扒拉开好几片瓦,整个头从洞里钻下来,直勾勾地盯着二人:“不可以。”
纵是凤明,一时间也瞠目结舌、脸如火烧。
景恒脸皮却厚,咬牙骂道:“小、老、鼠。”他朝汪钺挑衅扬起英挺的眉,不理会汪钺,转头一口嘬在凤明的脸上,吧唧一声。
凤明好像猛被小狗扑了一下,脸上温热柔软触感一触即逝,没反应过来。
汪钺头中所有与理智相关的弦全部熔断,气得好似被偷了老婆:“我要杀了你!”
嘭的一声,汪钺从洞里掉了下来。
瓦片、稻草散落满地。
刹那间,烟尘四起,天光从破洞中倾泻。
凤明:......
入夜,乌云蔽月,景恒凑到凤明房中。
“我屋顶破了。”景恒一本正经:“你知道的,收留我一夜呗。”
凤明正坐在榻上,闻言猛得站起来:“不行,不可以。”他有些急,又无措,重复一遍:“不可以。”因急得狠,气血翻涌,竟咳了起来,微微躬身,胸膛剧烈起伏。景恒扶着他,给他拍背。
凤明反手推开景恒,力气大的惊人:“我不用你!”
景恒不知凤明怎反应这般大,只好退开:“好、好,我这就出去,你别急,别生气。”
凤明半晌才止了咳:“你找别人去罢。”
说罢便甩上门,在屋内生闷气。
景恒被关在门外,一头雾水:“???”
他被凤明赶出房门,也再没了睡意,在道观内走走停停,观内清幽,月光空明,松涛竹影,倒得了几分东坡先生在承天寺的乐趣。
可惜闲人只他一个,若能与凤明携手夜游,那才是真正的好光景。
道观东角高处翼然落着一亭,题字观妙。观妙亭中无桌无椅,只吊着口青铜巨钟,景恒走上前去,透过微萤星汉清辉,景恒读过上面的古篆,四个字:须臾流光。
须臾流光,这四字真乃振聋发聩,不知是哪位先贤所撰,宛如鸣钟,唤人自观自醒。
纵使长江无穷而吾生须臾,但求流光永在。人生短暂,渺渺于山河千秋,然刹那光华永恒,烛照世人。
一件发明、一道政令、一首诗。这些人、这些事点滴细碎如繁星,最终汇聚成光辉闪耀的华夏历史长河。
每个人都在创造历史。
霎时间,他极度思念凤明。
那一夜,须臾流光的钟声响彻天寿山。
如果你听见钟声,那就是我在想你。
“谁大半夜的撞钟?”汪钺合上窗:“好吵。”
凤明透过无尽的夜色,凤眸微抬望向钟声来处:“开着罢。钟声悠远,听着静心。”
这晚,凤明体内余毒发作,一夜不得安眠。
第二日,他明明累极却亢奋异常,脸上现出病态异样的神气,脸上没有血色,连嘴唇都是淡淡的。
汪钺看在眼中暗自心疼:“将军,你理那人作甚。”
凤明恍惚道:“他和他很像。”
汪钺揉着凤明的太阳穴,惊道:“先帝?”
先帝温润雅正,如玉如琢,景恒活似泼皮再世,哪里像了?
凤明没应声,他累极了,长眸微阖。他中毒已深,时日无多。这些年每一日都如临深渊,守着这座空空荡荡,死气沉沉的江山。
他太累了。
凤明望向铜镜,镜中人苍白瘦削,虽病容倦怠仍难掩好颜色。
他从来都知道,他生了副得天独厚的好皮相,所以这红尘万丈之中,景恒贪恋他的色相,他贪恋景恒的温暖。相互利用着,各取所需罢了。
谁都不会当真。
不会当真。
汪钺不知凤明心中所想,没由来的,有些慌。生怕凤明犯病,忙说:“今日就在屋中休息,我去给您熬药,您谁也不许见,知道吗?”
凤明道:“去吧。”
话分两头,景恒这边昨夜不得见凤明,又恰遇玄一,索性跟着玄一练了一晚上功夫。
玄一夸他极具天赋,他颇为自得,把剑招耍的行云流水,鸡叫方止,回房内睡下。
屋顶破了个洞,倒是很凉快,今日有些阴,天光不亮,睡下刚好。他睡着后,梦里都是凤明,真可谓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不知睡了多久,忽被叫醒,定睛一看确是汪钺,景恒打个哈欠,倒头接着睡。
“别睡了,你瞧见将军没?”
景恒一个激灵,彻底清醒过来。
“他今日脸色瞧着就不好,我担心他发了病,就去熬药,一会儿功夫,人就不见了。”汪钺急道:“他好几日没睡了,身体怎能熬得住。”
景恒皱眉:“他发病?甚么病?”
“疯病。”
汪钺着急,拉着景恒往外走,此事不能声张,他小声解释:“自先帝去了,我们将军偶尔会犯魔怔,不认人、不记事,见谁杀谁。发作次数不多,这五年间,我知道的就三次。”
景恒跟着汪钺迈出道观:“他往常发病都去哪儿、杀谁,清醒后还记得吗?”
汪钺似回想起什么可怕的场景,脸上露出恐惧神色,边走边说:“第一次,是肃王谋反,肃王挟持了小皇子,将军就......杀了好多人。后来他燃起场大火,登上城楼,没人敢上去。文武百官百官、禁军都跪在下面,请他......即位。”
“他杀了太多人,没人敢上前去劝,去劝的全被杀了,所有人都被杀怕了,以为将军想当皇帝......”
“他一直站在城楼上,任大火烧上城楼也不动,就站在那儿......我瞧他那模样,分明是存了死志,是想同这皇城一起化为灰烬!好在后来晕了过去,先帝的暗卫将他救了下来。”
“将军醒来什么也不记得,把小皇子扶上了皇位。”
“后来两次,都是余毒发作,休息得不好,就忽然跑出去,一次是后来恢复神智,自己回来的,一次是怀王送回来,说在城外捡到的。”
景恒听得心惊:“我只知他体内余毒,竟不知还有这一遭。”
汪钺眼睑一热,带着些许鼻音埋怨他:“都怪你,昨日非要同他一道睡,惹得他睡不着,你!你不知道,我们太监,最怕被人瞧见身子么?”
景恒极为冤枉:“我哪里要瞧他身子,我只是......”景恒说着,蓦然开窍:“他不会以为,不会以为我要和他......”
汪钺:“你们男人不就想着那档子事儿,脏死了。”
景恒可冤枉极了,他还没来得及想那些事呐,凤明才给他一日好脸色,他哪里敢。
真是唐突。
想来也是,他大半夜的往人屋里摸,还想叫人怎想,凤明是宦官,身体有残缺,不愿让人看到,凤明昨晚定然是慌极了。
“漫无目的的乱找不是办法。他既然要杀人,必是往有人的地方去,这里哪里人多?”
“皇陵!”
景俞白的地宫前日刚塌,必然有不少工匠正在挖着。
林间狂风忽作,山雨欲来,二人到时,地宫前已无活人。一地的血,沉甸甸的天幕下,十几个尸首横在地上。
潮湿的风卷着血气。
下雨了。
汪钺上前略探了几个人,均无鼻息,他朝景恒摇摇头。
山里的雨落得快,闷雷滚动,转瞬间已如洒豆瓢泼,雨声风声摇曳,景恒大声说:“得快点找到他,这里刚塌过,易发山洪。”
汪钺点点头,被雨打的张不开眼:“四处找找。”
景恒没动。
“景恒,我说四处找找!”汪钺又喊了一遍。
景恒轻声说:“不用找了。”
天边电光忽起,紫色电光映在景恒脸上,汪钺一瞬间寒毛乍起,几乎不敢回头。
他僵硬着脖子,缓缓回头。
雷声滚滚,如战鼓擂在耳边心间,在闪电紫光的余亮中——
十步外,凤明面无表情,全身湿透,提刀静立,无一丝活人气息,犹如尊石雕修罗,衣衫血渍点点晕染开来,淡粉色水柱从袍角淌下。
刀上鲜血被大雨冲净,露出令人胆寒的底色。
汪钺咽下口水,眯起眼,手扶上腰间软剑,轻声说:“景恒,一会儿你赶紧跑,千万、千万别回头。”
景恒上前半步,挡在汪钺面前。
汪钺急道:“景恒!”
景恒嘘了一声:“你吓到他了。”
汪钺:“......”
景恒朝凤明伸出手:“凤明,别怕。”
他慢慢朝凤明走过去,一步、两步、三步。
凤明微微歪头,动作滞涩,生锈似的,带着诡异可怖的卡顿感。
杀神临世莫过于此,着实令人心生恐惧。
凤明缓缓举起刀,正对着景恒,雨水打在刀刃上,四溅崩散。
汪钺屏住呼吸,心想:完了,景恒死定了。他狠了狠心,终是做不到眼看着景恒送死,上前拉住景恒:“先走!”
汪钺的动作之下,凤明瞬间出手!
汪钺功夫不差,但凤明武功更好,发了疯的凤明武功几乎堪比全盛时期,出手狠绝,招招致命,化为真正杀神,一招一式都是冲着取人性命,以攻代守,身形快比闪电,残影都难捕捉的到。
汪钺抽出腰间去软剑,雨水中,细长软剑穿云破雨,眨眼间二人已过数招。汪钺怕伤着凤明,并不敢以命相搏,很快落了下风。
刀剑相撞,雨水飞扬中,火光四溅!
汪钺手中一松,抵不过凤明倒下的大力,虎口震裂,软剑脱手而出。
他闭上眼,只等那挟着狂风暴雨的一道劈在颈侧。
想象中的疼痛没有落下,汪钺张开眼,一高大的身影挡在他面前。
是景恒!
景恒个子很高,挡在他身前宛如一棵拔地而起的参天大树,能够遮挡一切风雨摧折。
凤明的刀没有落下,他举着刀,硬生生止住去势,内力反噬之下,唇角漾出一丝鲜血。
又很快被雨水冲去。
凤明握刀的手背上青筋紧绷,他手稳极,这般大力握刀却全然不抖,宛若泥塑金雕,生冷无情。
漫天大雨,雷声轰鸣,景恒面不改色,他越过刀,紧紧拥着凤明。
汪钺:!!!
“找到你了。”景恒抱紧全身湿透的凤明:“不怕了。”
凤明唔了一声,握刀那手脱力般垂下,长刀收在身侧。
他们在雷雨电光中相拥。
过了许久,凤明长长地倒了一口气,仿佛从一场巨大的梦魇中倏忽惊醒,手中杀人无数的长刀猝然落地,狠狠砸入积水之中。
瓢泼雨声里,凤明梦呓:“我又杀了好多人。”
景恒亲亲凤明额角,拨开他脸上的湿发:“下次我帮你杀,你就不会怕了。”
凤明将头藏在景恒胸前:“嗯,您下次要早点来。”
“嗯。”景恒抱着凤明,歉然反思:“是我不好,我来迟了。”
“一点点晚。”
凤明仰首去亲景恒下巴,暴雨声中,凤明声音极轻,朝露般遇光即散:“我好想您,陛下。”
景恒:!!!
!!!
!!!
!!!
!!!
气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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