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0章 召集(三更)
召集(三更)
姜于登基, 封郦渊为齐相,晏能为上大夫大尹爵位,位在所有大夫之上, 自此,齐国局势稍稳。
这时候最惊喜的莫过于楚王了,想想看, 他只派了几千士兵便帮助姜于得到了齐国王位,那么按照外交礼节,楚国对齐国也算是有国恩了。这笔买卖, 实在划算。
楚王敖糜立即派人向齐国送去了国书,要求结盟,叫齐国认楚国为长老。
但是叫楚王没想到的是, 姜于根本没买这个账。
要知道齐国乃中原第一大国,素来为中原诸国之首, 现在楚国这个南蛮国家,竟然要齐国认它为长老,那岂不是骑在全中原国家的头上了吗。
这种得罪全天下的事,姜于才不会傻傻答应。
不过事情得一样一样解决, 眼下最棘手的, 还是齐国的内政。
月末,齐王姜于设宴梧宫,款待功臣,这一回,她特意邀请了所有在别的城池的王室成员赴宴。
这一回,她要对付的就是晏能。晏能功高震主, 实在不能叫她放心,哪怕郦渊一再说晏能乃外姓人, 掀不起什么风浪,对他下手只会寒了其他功臣的心。姜于也不听。
以晏氏的权势,眼下能与之抗衡的,唯有王室之力了,没有任何姜氏的成员愿意看见一个外姓将军身居大尹之位,姜于与他们不谋而合* 。
这场鸿门宴的最终结局,就是晏能当场被王室军队合伙伏击,缴了兵权。
直到姜于的剑横在他脖子上,他仍愤愤不平:“齐王于,你可别忘了,是我支持了你,你才坐上这个位置。”
“那又如何?”姜于只是微笑,笑里藏刀。
晏能道:“你就不怕,我的部下起兵?”
姜于道:“孤要是他们,便不会这么蠢!如今齐国已尽在孤手,他们还能再找出第二个比孤更名正言顺的人选吗?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你死了,谁还会蠢到起兵?”
晏能道:“说得好,名不正则言不顺,你又有什么理由杀我?”
“还需要理由吗?”姜于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样,道:
“孤的好将军啊。如果没有你,孤就做不了齐君,这是事实,但是,你却杀了上一任齐君——我的二哥,你还杀了孤德高望重的叔叔——莒侯。你连杀两位齐国王室……哼哼,谁要做你的君主,不也太难了吗?”
晏能默然,他最后说:“没有公子栾和莒侯被废杀,你又怎么能兴起?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知道你的意思了。”
晏能说完,遂伏剑自杀,血溅梧宫。
晏能之死,使那些支持姜于的功臣都胆战心寒。然而姜于却面无表情,只是长长吐出一口气,喃喃自语:
“孤终于能睡个好觉了。”
之后,姜于又下令全国搜查公孙勉的下落,没过几日,便得到了消息——小公孙姜勉被他的老师带到了鲁国,得到了鲁国的庇佑。
鲁国原先本就支持公孙勉继位,在这种时候庇佑他,也在情理之中。
“王上,我们是否要接公孙回齐国呢?”郦渊提议道,他记得,公孙勉是姜于最喜爱的侄儿。
谁料姜于却道:“接他干什么?”
郦渊道:“现下齐国乱象已平,可以接公孙回来了……”
姜于笑了,“齐国可不需要第二个齐王!”
郦渊大惊,他抬头看去,“王上,公孙勉才只有几岁……”
“呵,几岁又怎么了?他难道不姓姜吗?”
姜于只是冷笑,现在的她,王袍加身,几个月的磋磨让她褪去了那份闲散和纨绔,脸上只有严酷与敏锐,哪里还有从前的半点烂漫开朗?
郦渊端详她片刻,他明白了,姜于下令搜查公孙勉,根本不是为了接他回宫的!
就在这一刻,他忽然发现,他好像有点不认识自己的这个学生了,昔日伶俐善良的小翁主,似乎已变成了另一个人。
一个人一旦成为了王,她的所思所想都将发生巨变,这恐怕便是王权对人的异化吧。
郦渊的头脑一阵混乱,他在想自己是不是选错了人……
就在这时,姜于却发话了:“孤不仅不会让他回来。”她的语气没有一丝温度:“孤还要命人去向鲁公带句话,这个任务,就由相国你去办吧。”
“什么话?”
姜于背过身去,一字一句道:
“就说罪臣晏能欲立姜勉,已被齐君处决,姜勉是齐君的至亲,齐君不忍心处置自己的亲人,那么就请鲁公秘密杀掉他吧——如果,鲁国还想再做我大齐盟国的话。”
后半句话,她的语气充满威胁,她知道,鲁国应该掂量得清利弊的。
郦渊望着王座之上的姜于的背影,惊诧得无以复加。
听听她说了些什么。
好一个“至亲”,好一个“不忍心处置自己的亲人”。可怜那个孩子,说不定还在满心期待着他的好姑母能接他回家呢。
但是现在,事已至此,郦渊已别无选择,他只能叩首,“臣,谨遵王命。”
……
于是,在齐鲁两国的史书中,小公孙姜勉从来没有被仔细记载过,他也从来没有出现在鲁国,他好像人间蒸发一样,永远失踪在了那场齐国的内乱中……
解决完了内政的“心头之患”,姜于开始思考怎么对付楚国的问题了。
众所周知,楚王暴戾且不按照常理行事,更视中原礼仪为粪土,说举兵打过来,就打过来了,这回惹恼了他,齐国肯定没好果子吃。
姜于思来想去,唯今之计,只有联合中原七国共同提防楚国,不如就顺势组建一个同盟,选一个霸主,让整个中原铁板一块,楚国忌惮中原实力,也就不敢随意造次了。
这个方法,不仅对齐国有利,对天下诸国都有利,何妨一试哉?
姜于这么想,也就这么做了。于是齐国的联盟国书迅速发往了鲁、郑、申、陈、蔡、汉。以齐王的名义,召集七国君王会盟,共商拒楚大事!
第091章 刺客
刺客
高傒最近渐感疲惫, 倒不是汉王那边又出了什么事情,而是家宅不宁。
自从上回父子俩大吵一架,他便明白, 儿子也有了自己的羽翼,不是那么容易掌控的了。如果换做别人,他会毫不犹豫的拔掉这个不听话的下属, 可是对高封却不能,这是继承他一切的人。
不过眼下,他还没有闲心去想怎么教育儿子, 天下五国都已经接下了齐王于的盟会邀请,汉国也不好不表态了,他当然不希望这些外事干扰到他在内事方面的控制权, 但逆天下大势而为也不是他的作风。
接下国书的第二日,齐国的国礼便送到了, 刘枢准备在朔日大朝会上隆重收下这份礼物,以显示汉国对齐国的重视。
五月初一,朔,数百卿大夫早在寅时末便入宫等候, 卯时, 鱼贯入蕲年殿,叩拜,奏事,汉王听政。在这种场合,官员奏事之时不用口语,而是大声朗读奏章。
奏事毕, 便是朝贺阶段。这一阶段并非每次大朝会都有,只有遇到特殊节日, 如正旦、冬至、君王诞辰或者接待外国使团等等,才要多出这一环节。
齐国使者被一传一传的宣上殿来,汉王亲自接受了齐使的参拜和朝贺。
齐使步入蕲年殿的时候,大家都觉得很奇怪,怎么泱泱齐国派来送国礼的只有四个人?
刘枢也觉怪异,但并未多言,只是道:“汉齐交好,此次七国盟会,寡人必亲往。”
“谢王上!”为首的那名使官上前道:“寡君特备三样国礼,以赠王上。”随后让开一步,只见他后面三人每人捧一木匣。
“何礼?”刘枢问。
使官拍拍手,三人依次打开匣子。第一个匣子打开来,是一枚精致小巧的白色方鼎。
“这是……白玉鼎?”刘枢问。
那使臣笑道:“此乃精盐宝鼎。”
“盐鼎?”刘枢奇道。
众所周知,齐国是产盐大国,别国的食盐都是棕色的粗盐,唯有齐国产的海盐雪白莹亮,细如粉末,如雪花一般纯净,不含杂质,向来是流通各国的奢侈之物。
使臣朝上一拜,道:“此鼎乃我国特产精盐所制,鼎上刻有铭文,寓意汉齐两国友谊长存,祝愿王上社稷如宝鼎般昌盛永固!”
“善。”刘枢颔首,赏赐了那捧匣子的从官,眼睛移到下一个匣子上去。
第二个匣子被打开,但见一个黄金盘子里呈着一颗鸡蛋大小的黄珠子。
“此乃东海海明珠。”使臣说道。
刘枢笑道:“古书云,明珠生于东海,晶莹剔透,色如月华,怎么你这珠子却是黄色的?”
使臣不慌不忙道:“请允许臣等亲手拿与王上,一看便知。”
此话一出,原本安静整饬的朝堂出现一阵不安的骚动……王上的身侧,哪是他人能够轻易近得的啊。
刘枢想了一下,两国邦交,太计较小节有损和气,便道:“上前来。”
于是那第二个捧匣子的齐国从官便托着匣子一步一步走上丹漆彩绘的台阶,一直走到君王案前,停下,闻喜上前取出匣中的珠子,献给刘枢。
刘枢拿在手里一看便明白了,这海明珠的确晶莹剔透,透着微微白芒,之所以方才看起来是黄色的,那是因为它放在黄金托盘上的缘故,黄金的色泽折射到明珠上,才使它看起来也是黄色的。
“果然是天下至宝。”刘枢赞道,把玩几下,滑腻冰凉,她又将海明珠放回去,照例赏赐了这个捧匣子的从官。
接着便是第三个匣子了,那匣子甫一开启,便泄出一抹五彩光华来,等完全打开时,只见内里流光溢彩,绚丽夺目,引得殿上群臣纷纷好奇,究竟是何宝物。
郦壬臣混在群臣中,位次居中,能从侧面瞧见一眼匣子的边缘,她心下默默揣测,明若流霞,光耀百步,难道是齐国的……
还不待她想完,那使臣便朗声道出答案:“此乃流霞缎!”
“流霞缎?”刘枢好奇的俯身去瞧,“什么样的绸缎,竟会发光?”
那使臣介绍道:“流霞缎为我国国宝,织造难度极高,每年也只产得十余匹,其色泽光丽灿烂,美如天上流霞,因而得名。一寸锦,十斤金,就算是我国王室也不舍得随意使用。今献与王上,祈望汉齐两国邦交之谊如锦似玉,前程光耀!”
“好。”刘枢喝了一声彩,“备下这三份礼物,齐王费心了。”
那匣子很深,又很长,锦缎只在底层铺了薄薄几匹,就算从上方俯视下去,也很难望见流霞缎的全貌。在场诸卿更无一人见过这等国宝,全都好奇的朝匣子边上瞟。
刘枢便道:“也呈上来,取出看看吧。”
“诺。”使臣应道,那捧匣子的第三名从官便也一步一步走上殿前,迈上台阶,挨到案前,闻喜走过来,从里面抽出一片锦缎,锦缎是卷成一匹一匹的样子的,一时也无法裁断,他便只能这么双手扯住,露出一截,给刘枢看。
流霞缎被展开的那一刻,只见五彩之光更盛,熠熠生辉,在烛光和日光的双重照耀下,锦缎上仿佛有丝丝缕缕明媚的光泽如流云般缓缓流淌,美不胜收。
“奇哉!”刘枢赞叹道,她抖了抖层层叠叠的袖子,腾出一双手,伸手摸了摸这锦缎,图案精美,触感丝滑,真不愧是国宝。
齐国送来的三件礼物,刘枢都连夸带捧,并非她沉迷珍宝,而是从外交上来说,这样的态度无疑给足了齐国面子,有利于不久后的盟会顺利举行。
夸赞完以后,她又道:“转过身去,叫众爱卿都看看。”
众臣听到此言,也都满心期待的等着,但那捧匣子的从官似乎没听见王命一般,没有立即转身。
就在这一霎那间,那从官忽然一动,谁也没有看清他的手是怎么伸进匣内,又拿出了什么,下一瞬,一声尖锐的裂帛声响起,匕首穿破了张开的锦缎,直直朝刘枢刺过去!
同时,匣子也被那人掀翻,一时间漫天华彩,叫谁也看不清王座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刘枢只觉得眼前一花,炫目的流霞缎在面前一闪,在一片五彩斑斓的海洋里分不清东西南北,冰冷的利刃已经逼至她胸膛,她一个激灵,朝后猛地一躲,“刺啦”一声,匕首已划破了她宽大的袖子。
那人似乎很惊讶她竟然能躲过那致命的一击,匕首微顿,刘枢使出全力再要朝后躲一步,那匕首却不给她蓄力的机会,追命似的一下快过一下,向她刺来。
匕首寒光森森,定是淬了见血封喉之毒。刘枢根本无暇喘息,眼看下一击就要刺穿她的喉咙,情急之中,她抬脚蹬翻了御案,“哐当”一声,那人只好侧身躲过。
刘枢也立即趁着这个空隙朝后滚了一圈,和对方拉开距离。
一切都只发生在一瞬之间,直到这时,漫天的流霞缎才飘落到地上,殿中的人群才恍然意识到——
“有刺客!”
和匣子一起被掀翻在地的闻喜大声叫着。
刚才那一瞬,他被刺客撞倒,骨头都快被撞散架了,年迈的身体一时半会儿爬不起来,只能伏地大呼。
话音一落,殿中一片慌张,任何端庄持重的士大夫这时候也端庄不起来了,场面一派凌乱。
刺客可不管台下发生了什么,他刚躲开刘枢踢过来的几案,便又飞速冲了上去,刘枢也就刚刚滚开一步而已,甚至来不及爬起来,便又要躲避雨点般的袭击。
大朝会的时候,她的王剑是摆在御案剑架上的,而非佩在身上,现在的她手无寸铁,而且被武艺高强的刺客迫的毫无还手之力,只能凭借本能躲开那些致命的袭击。
殿中有人慌里慌张喊:“快……快抓刺客!”
又有人叫:“快……快救王上!”
然而喊叫半天,也无人敢上殿一步。
开玩笑,这个时候,谁也不想去做那刺客刀下的死鬼啊,更何况,大汉铁律,不被宣召而近君王十步以内者,杀无赦!
左右都讨不得半点好处。于是众臣只有焦急的抻着脖子叫唤,朝上观斗。
刘枢这时哪还有精力分神张嘴下令,她连喘气的机会都没有。
又是几下致命的猛刺,她堪堪避开那毒蛇般匕首的同时,憋足一口气,瞅准时机,抓起身下凌乱不堪的锦缎朝刺客扔过去。
刺客被晃的眼前一花,攻势稍顿,刘枢得空,一跃而起!
多亏她常年锻炼身体,勤于弓马,兼之思维灵敏,才叫她这拼死一跃能够跳开数步,终于和刺客拉开一尺间距。不然的话,她恐怕早就死在那匕首之下了!
刺客却还不放弃,揉身而上,连环猛刺,刘枢根本来不及开口说话,灵机一动,闪到王座旁的大柱之后,刺客的匕首来不及收力,一下子扎到大柱上,“笃”的一声,他飞速拔出来,又朝刘枢刺去。
大柱有十人合抱那么粗,足以躲下一个人,于是,刺客朝左刺,刘枢便朝右躲,朝右刺,她便朝左躲,刺客连刺数下,总是刺不到她,两人之间隔着大柱,看不清全身,刺客一怒之下,奋起猛追,刘枢只好落荒而奔。
于是,她两人一个追,一个跑,绕着王座左转几圈,右转几圈,刘枢每一步都仿佛踩在生死线上,踏错一步,都有可能被刺客扎个透心凉。
台下的众臣看着干着急,尤其是那群儒生,只一个劲的喊:“王上……王上……”
只有奉车都尉大着胆子摸到阶下,哆哆嗦嗦拾起已经掉在地上的龙渊剑,朝台上抛去:“王上,接剑!”
他这么一喊,其他人也纷纷跟着喊起来:“王上,接剑!王上,接剑!”
刘枢听到殿下的响动,也想伸手接剑,奈何那剑只抛在王座边缘,离她还有一段距离,她根本够不着!
刺客也当然不会给她这个机会,匕首寒光一闪,死命狂刺,一副誓要钉死她的架势。
数十个回合之后,刘枢逐渐体力不支,眼看就要转花眼了,神经高度紧张难免出错,一步不慎,又是“刺啦”一声刺耳的声响,王袍的一角又被划破。
好险!再差一分便要划破她的皮肉了!见血封喉之刃,触皮即死!
底下众臣也倒吸一口凉气,齐声惊呼。已经有几个大臣慢慢聚拢到了台阶边缘,神色焦急的快冒火,嘴唇哆哆嗦嗦的叫着“王上”。
就在这时,一道影子忽然从人堆里冲了上来,冲开挡在前面的人群,电光火石之间谁也没看清这人是谁,只见这人速度极快,一步,两步,三步上殿,飘上王座,身影飞快朝刺客逼近。
刹那间,只见银光一闪,长剑出鞘,随后“哧”的一下,便是刀剑入肉的声音!
当此情景,谁也没想到王座高台上会斗胆冲上去这么一个人,刺客更是没想到。于是,当刺客不可置信的看向自己腹部的时候,那里已然被一柄利剑从后背贯穿!
他拿匕首的手一抖,僵住,欲要挣扎,而下一瞬,又是一声刀剑入肉声响起。
“哧!”
一柄三尺汉剑又从刺客前方将其捅穿,这一剑,刺中的是他的胸膛,大量的血花从心脉喷溅出来,他脸色一白,顺着滴血的剑锋抬头看去——握剑之人是刘枢。
没错,就在刚刚他被背刺的一瞬,刘枢已经捡起了自己的王剑,给了他致命的一击。
刺客知道任务失败,惨然一笑,鲜血又从他口中流出,匕首脱落,掉在地上,叮铃脆响。
殿中一瞬间鸦雀无声,静的像时间凝固了一样,这使刘枢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而寒冷,仿佛来自地狱的质问:
“你是何人所派?为何刺杀寡人!”
刺客又是一声哼笑,未作回答,而是道:“想不到你这样的糊涂君王,也能有以死效忠的臣子,真想看看从后面刺我一剑的人是谁……”
“住口!”
他没有说完,刘枢便狠狠拔出了剑,目中骤然涌起猩红,仿佛被他的话刺痛了内心深处。
她刚拔出剑,又狠狠刺进去,刺客惨叫一声,刘枢听而不闻,又拔出剑,又刺……如是者三,越发狠厉,疯了一般,刺客浑身被她捅的鲜血淋漓。
哪怕是方才命悬一线,也不见她如此暴戾,煞气逼人。
最后,随着汉王最后一下拔出剑,刺客解脱般的倒在血泊中,刘枢的眼前就现出了一张和她一样溅血的脸。
是郦壬臣。
是郦壬臣从后面刺了那刺客一剑,也是她不顾生命危险救了自己。
“王上。”郦壬臣默默出声,高高的王台上,她看见刘枢握剑的手在微微的颤抖。
原来,汉王枢也会害怕的……这是郦壬臣脑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
与她相比,刘枢的眼中的情绪却要复杂的多,她凝视着郦壬臣,许久不言,那眼神似乎在说——幸亏是你,但又好像在说——为什么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偏偏是你!
汉王的目光充满复杂的痛苦。
良久后,刘枢转过身来,面向群臣,龙渊剑的剑尖上还滴着血,她的脸上也溅着点点殷红,甚至王袍上全是喷洒的鲜血,使她看起来就像从地狱里站起来的嗜血修罗。
君王的威压席卷全殿,群臣一声不吭,就连相国高傒也被她可怕的表情震住了。
汉王开口:“查清楚,究竟是何人假扮齐使刺杀寡人!”
她扫了一眼那剩下送国礼的三人,均已倒在殿下,毒发身亡。既然选择刺杀一国之君,他们四个就没想着能活着回去。
至于幕后指使,显然不会是齐国,眼下盟会在即,齐王讨好七国还求之不得呢,怎么可能派人刺杀与自己无冤无仇的汉王?定是有人从中掉包,假装齐使。
见台下众人木若呆鸡,刘枢冷笑,说道:“怎么?寡人死里逃生,侥幸活着,尔等是不是很失望呀?”
群臣马上扑通扑通都跪下了,磕头如捣蒜,“臣等怎敢!王上洪福齐天,吉人自有天相!”
呵……好一个洪福齐天。
满朝文武,满嘴忠心之言,可情急之下,却个个惜命,竟无一人敢冒险上前解救君王于水火之中。
这便是她的好臣工!
这便是她治下的国!
那刺客临终的遗言,宛如一记利刃,狠狠刺中了刘枢的心窝,狠狠的撕掉了她表象的骄傲,狠狠道破了大汉国的遮羞布!
这样羞辱,更甚于毒剑剜心。
她望着俯首帖耳的群臣——她的敌人们——却无计可施。
“刺客四人,车裂!”她下达了第一道王命。
王命一下,无人敢反抗,立马有侍卫上前来拖走了那四具尸体。人死还要遭受车裂之刑,足以见君王的愤怒。
刘枢又道:“宗正少府何在?”
众臣中踉跄着站起一位大夫,硬着头皮道:“臣……臣在。”
刘枢不带一丝表情道:“汝乃宗正之首,不识刺客身份而贸然援引其入殿。下廷尉议处!”
宗正少府脸色刷的一下就白了,跪地求饶,在汉国,“下廷尉议处”往往意味着很严重的责罚,轻则降官鞭笞,重则死刑。
他的求饶没有任何用处,引来刺客非小事,按照《汉制》,这等危及国君性命的大事是谁求饶也没用的。
侍卫很快也把他拖下去了。
“典客大夫何在?”刘枢沉沉道。
典客也知道祸到临头了,咬牙站起来。
刘枢道:“两国邦交,以尔为门户,汝却不辨身份,邀狼入室。下廷尉议处!”
典客大夫连挣扎都没来得及,便被侍卫拖下去了。
刘枢扫视群臣,又道:“王宫尉卫令何在?”
尉卫令在殿外跪下,“臣在。”
他的罪行,自然不用刘枢多言了,朔望朝会,尉卫负责在殿外搜身查验,检视群臣,不得带尺寸之兵上殿,而今日刺客竟藏匕首于匣中进殿,这是何等的疏漏!
“下廷尉议处!”
刘枢一串命令下去,连着三个‘下廷尉’,弄得人人自危。
而后,她转头看向了郦壬臣。
目光相遇,互相对望,似乎都藏着千言万语,她唯一想护住的人,如今却也没办法了吗?
有没有办法呢?
片刻,刘枢开口了,语气依然冷漠如冰:
“侍中大夫郦壬臣,不召而近寡人十步之内,依制,下……昭狱!”
昭狱?!
群臣皆惊,那是历代汉王的私狱,也是传说中有去无回的地方,更是汉境之内用刑最重的地方。往往只有谋反级别的大案才会将犯人下昭狱。
台下的高傒都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汉王此人果然刻毒残暴,对舍命解救自己的人,下手也毫不留情。
郦壬臣很快被拖下去了,刘枢看也没看她一眼,默默攥紧了手中的剑。
第092章 昭狱(二更)
昭狱(二更)
“滴答……滴答……”
墙角的屋顶一直在漏水, 冷硬的墙面满是水汽,一股潮湿又恶臭的霉味蔓延在黑暗的每个角落。
地上铺了一层麦草,也早被无数人的血水浸湿。
耳边传来此起彼伏的惨叫声、锁链声、拷打声, 连续不断,从未止歇。
不知道这已经是第几天了,昏暗无光的天牢里算不出日子。郦壬臣穿着单薄的囚服, 缩在角落,哪怕捂起耳朵,那些凄厉的惨叫声也会追着她钻入耳膜。
虽然是夏天, 但昭狱却冷的可怕,或许是这里承载过太多惨死的鬼魂的原因吧。
“滴答……滴答……”
湿滑发霉的屋顶还在滴水,明明是盛夏, 郦壬臣却做起了那寒冬腊月才会做的噩梦,大雪弥蒙, 寒意彻骨。
于是她不敢睡,甚至不敢闭眼,可是,睁眼和闭眼又有什么分别呢?
好黑……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像八年前的隆冬大雪夜。
“母亲……父亲……”
她一遍遍念着这些名字, 好像是她的救命稻草, 却没有人能听见。关在昭狱的人谁能不痛苦,谁还来关心她呢?她算什么?
“滴答……滴答……”
漏水的滴答声、惨叫声、行刑声……无限循环在身边。
* * *
不知道是哪一天,也不知是白天还是黑夜,滴水的频率似乎加快了,四面八方涌来更多潮气,外面好像下雨了, 还是瓢泼大雨,轰隆隆的雷声连着大地震动。
没有人来。
从她被关进来的那天, 就无人过问。
一开始,她还抱有希望,到后来,希望不希望的,已经不重要了,因为每一刻都是煎熬的战栗。
她记起,父亲和兄长,以及那么多归氏族人,曾经也是被关在这里吧……
他们被关了多久?有两个月?还是三个月?
在这种地方,一切恐惧都会被放大。
她独自品尝起了八年前那个可怕的时刻,那场可怕的浩劫,归婴和归灿被投身昭狱的那一天,整个归府的天好像都塌了。
她明白昭狱是天底下最可怕的地方,但直到如今感同身受,才知道这绝望有多深。
还有她那苦苦维持家族,最终也害病而死的母亲……
眼泪顺着面庞滑落,她不敢想象在这里接受严刑拷打的族人们,究竟有多痛!
“我为什么要那么冲动地去救她呢……为什么呢……”
她喃喃自语。
她后悔了,她不该救她。
……
“滴答……滴答……”
仍不知是哪一天,只知道雨终于不再下了。
郦壬臣几近崩溃,想到族人在这里的惨状,她根本无心进食,空气里混合着血腥和恶臭,噎下去的干粮都忍不住吐了出来。不见天日,精神涣散。
耳边随时都是哭声和叫声。好冷……她冻地发抖。
她几次困极入睡都会被噩梦惊醒,一次又一次将她拉回那场大雪夜。一种悲伤沉郁的情绪围绕着她,蔓延开来,这样下去要不了几日她就会死的,哪怕不动刑。
她是见识到昭狱的恐怖了。
“滴答……滴答……”
她好像生病了。
又不知是哪一天,她终于昏迷过去,在半迷半醒中循环做着噩梦,却无处可躲。
没有可以计时的东西,她觉得自己似乎被关了很多年了。
……
铃铃铃……
也不知道是哪天,似乎有锁链抽动的声音响在耳畔,也许是幻觉吧,她没力气睁眼。
忽然,一道炫目的白光在囚室中亮起来,哪怕她闭着眼,也能感到那股刺眼。
她抽搐了一下,害怕的想躲。太久不见光明的人,感到光亮的第一反应是拼命躲藏。
“郦侍中,郦侍中……”
有人在轻轻地呼唤。
郦侍中是谁?她吗?
她脑子晕乎乎的甚至连自己的职位都反应不过来了。
紧接着,一个温暖的东西靠近了她,使她忍不住想靠过去,但她实在没力气,只好挣扎着睁开了眼。
引入眼帘的是一提模模糊糊的油灯,油灯的光亮其实是很微弱的,但对于长期未见光的人来说,却很刺眼。
她受不住这光亮,又闭上了眼,过一会儿,再睁开,再闭上,再睁开……如此十几次,才缓过来一些。
她费力的转脸,想看看旁边的那个温暖的东西是什么,哦,原来是一个人,眯眼细看……
“王……王上?”
“是寡人。”
刘枢静静地蹲在她身边,离她很近,黑亮的眸子里盛满了担忧。
刘枢的旁边,立着提油灯的闻喜。
刘枢伸手,扶她坐起来,却瞥见她衣服上沾着的血迹,一惊,“他们对你用刑了?谁!”
知道了现在的处境,郦壬臣恢复了一点神智,她轻轻把肩膀往后让了一下,让开了刘枢的双手,答:“没有人对罪臣用刑。”
这声音气若游丝。
刘枢看着空落落的双手,微微皱了皱眉,心里泛起细密的疼痛。她想说,虽然没有受刑,但你一定受苦了,但话到嘴边,刘枢还是咽了下去。
“不必自称罪臣。”
郦壬臣虚弱一笑,“大汉律,凡近王上十步以内者,杀无赦。”
她不知有谁能逃脱这铁律。
“你……”刘枢被一呛,收回了手。
刘枢原本不必亲自来的,但她要来。她是怀着多么焦急的心情飞奔来见她,她原本一见面就想告诉她,她不必受制于那条律法了。
原因无他,大朝会那天,上殿之人均不得佩剑,那么郦壬臣手中的剑又从哪来呢?
只有相国高傒能够剑履上殿,没错,郦壬臣袭击刺客的那把剑,正是她情急之中趁着混乱,从高傒腰间抽走的剑,那是高傒的剑!
这就叫她有理由可说了。
是高傒的剑登上了王座高台,袭击了刺客。如果要论处郦壬臣,那么高傒也必将被连坐论处。
高傒怎么可能引火上身,于是这件事的性质就转变成了救驾有功,是高傒的剑解救了王上,那么使用这把剑的郦壬臣,自然也没有罪责了。
为了早日提郦壬臣出狱,这几天刘枢几乎夜不能寐,她火速加急处置完了刺客风波的事情,不眠不休,宣室殿彻夜亮灯。
然后又马不停蹄的办理她出狱的流程,召三司会晤,划清厘定郦壬臣无有罪责的事实……从古至今,还没有哪个人能好端端的不戴罪责而走出昭狱,于是郦壬臣的出狱流程要比其他监狱复杂得多,这几乎要把刑律修改。
至于为什么要将她下昭狱论处,是因为全天下也只有昭狱是刘枢能牢牢掌控的地盘。若将郦壬臣投到廷尉大狱那里,必然惨不忍睹,刘枢还真不能保证她毫发无伤。
刘枢秘密叫昭狱不得对她用刑,还特意交代羽林卫暗中护卫。
可是看郦壬臣的态度……
她恐怕还是不信寡人啊,刘枢在心中叹了口气。
“这二十日,郦卿住的可还舒服?”刘枢站了起来,语气僵硬,默默观察郦壬臣的脸色。
郦壬臣靠在角落,不言。
原来才过了二十日吗,她还以为起码有几个春秋呢。
刘枢又道:“咳,相国求情,寡人不得不来。”
原来是相国让来的……郦壬臣只有苦笑,她垂下头,压住胸口的酸涩。
刘枢见她还是不说话,捏了捏手指,心里着急,但嘴上就是软不下来。她瞧了一眼闻喜,示意他先出去,闻喜会意,将油灯放在地上,悄悄隐退。
闻喜刚一走,刘枢便蹲下来,又扶住她肩膀,刚欲开口,却见她眼眶里都是血丝,“你……你不会要哭了吧?”
刘枢心里一紧。“连舍命救寡人都敢* ,怎么一两句话都能说哭啊,你知不知道……”
你知不知道,寡人这几天有多着急!
郦壬臣强忍住泪水,咬了咬苍白的唇,“臣便是如此愚蠢、如此脆弱,王上笑话够了吗?”
刘枢一怔,心里划过一道钝钝的痛,手下使力,不由分说将人扶起来,站好。
“你不脆弱。”
刘枢的目光变得难得的柔和,在黑黢黢的牢房里,心中所有的关切在此时都暴露无遗,她托着郦壬臣的手也小心翼翼的,生怕有什么不对。
郦壬臣也怔住了,她从没见过刘枢这样的表情。
有时候,君王的心思是最难猜的。
自从郦壬臣替高傒封驳了那封王命之后,刘枢就再也没有召见过郦壬臣,好像真的已经放弃了她,把她打成了高傒一党。但是事实真的如此吗?
刘枢的心里埋着很多事,对于君王而言,在没有十分把握能保护一个人的时候,那么保持疏远便是最好的保护。
这便是君王与普通人的区别。
有些话是刘枢没必要说出来的,但是看着郦壬臣此刻的神情,她决定再破一次例:
“你知道寡人这几天没来,是在干什么吗?”
“……”
郦壬臣不言,刘枢也不再在乎什么面子,自顾自的说下去:
“寡人在翻律法。”
“寡人比任何人都想找到一条能赦免你的律法。”
郦壬臣抬起头,暗淡的眸子和刘枢的相遇,蓦然触动。
刘枢扬起一抹富有温度的笑,那是从前谁也没见过的一种笑,
“好在寡人找到了。”
刘枢朝外朗声唤道:“闻喜!”
“唯。”闻喜又出现在狱室门口。
“念判决。”
闻喜就从袖子里取出一卷帛书,念给她们听,郦壬臣听着听着,都忍不住觉得好笑,也不知是从哪个角落翻出来的律法,竟然都用上两百年前的案例来佐证了?可见要把她的情况生搬硬套进去有多难。
全沣都城的人都说,幸亏相国大夫鼎立相助,郦壬臣才能免于刑戮,可真实情况怎样,只有刘枢心知肚明了。
“寡人保证,这是最后一次。”
最后一次,让你受这样的苦。
她真情流露的话叫郦壬臣惊讶又迷惑,可刘枢没有给她看透的机会,接着道:
“照这样的判决,寡人不仅能赦免你,还能升你一级爵位。”
此次救驾,着重强调用了高傒的剑,高傒便是一等功臣,郦壬臣紧随其后。
刘枢的语气中藏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宠溺态度,“你想要什么官职?说来听听?”
明明牢房里这么昏暗,可刘枢此刻的笑意似乎在发光。
“臣想要,王上就会给吗?”
“只要你说。”
郦壬臣不言。
汉王一笑,朝外道了句:“闻喜,宣诏!”
闻喜又展开了另一封帛书:
“侍中大夫郦壬臣,恪尽职守,忠信仁勇,践寡人治国之道,乃汉之肱骨辅弼。
寡人闻国事劳于九卿之功,遂择之典章,加封——廷尉。
赐银印绯绶,秩二千石。敕下,使明知寡人之意。”
王命中凡有“使明知寡人意”这样的句子,都表示是汉王亲自书写的王命。
郦壬臣吃了一惊,这封王命竟是封她为九卿之一的廷尉。相国也同意了?
她欲叩谢王恩,却被刘枢扶住,不叫她跪。
“怎么样?可还中意?”
郦壬臣有点不确定的问:“可是……原先的廷尉大夫如何是好?”九卿可不是能够随意任免的职位。
刘枢道:“他没能找到赦免你的律法,已被寡人免职了。”
“……”
第093章 探病
探病
七月流火, 金风送爽,王宫里比外面更早地起风,刘枢比高傒先一步知道他派人去北境秘密洽谈的结果。
一切都在按设计步骤发生, 她的计划网正在慢慢收拢。
高傒可能到现在也百思不得解,为什么和狁方的接洽以失败告终吧。
恰在此时,盟会在即。
齐王于将盟会的地点选在了郑国的鄄城, 这是正好处在天下中间位置的城池,方便各国国君从四面八方前往。
鄄城也是郑国第二大商贸城市,以郑伯的脾性, 自然也不会放过这个做大生意的机会,于是很乐意的就同意了齐王于想将此地作为盟会主办地的请求。
消息送到沣都,汉廷开始筹备启程事宜, 虽然上一次刺客的案子还没有查清楚背后源头,但是汉国也不会因此爽约。
刘枢大半夜还在宣室殿里翻阅随行人员名册, 其中自然也有郦壬臣,目光定格在这名字上,她想起来又是旬日没见过郦壬臣了。
“闻喜,你说……怎样才能叫一个女子开心呢?”
正忙着沏安神茶的闻喜走过来, 摸不清汉王的意思, 便道:“这可问住老奴了,王上您也是女子,不妨想想,您会因何事而开心呢?”
“寡人嘛……”刘枢理所当然的说:“叫上下群臣、内外百姓,都乖乖听命,寡人自然就高兴了。”
闻喜:“……”
他怎么就忘了, 自家这位主子是和寻常女子不一样的性子。
刘枢放下名册,又拿起另一卷竹简, 问道:“怎么久不见郦大夫的奏疏呈上来?廷尉司的职务交接这么慢吗?”
闻喜这才反应过来汉王兜这一大圈的目的,就道:“只怕郦大夫还未接手廷尉司呢。”
“为何?”
闻喜道:“因为郦大夫已告假好几日了。”
“告假?她为什么告假?何时告的假?寡人怎不知?”刘枢合上了卷轴,一连串的追问。
这一大堆问题叫闻喜听出了其中的焦急,搁在从前,汉王是从来不关心臣下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的,他俯身道:“王上,九卿告假都是直接与相国大夫说的。”
“哦。”刘枢也意识到自己有点反应过度了,就忍住不再说什么。
闻喜接着道:“听闻郦大夫有一阵子不来了,据说是告的病假。”
“她病了?!”
刘枢又无法淡定了,放下奏疏,站起来,自语道:“一定是上次在狱室呆了二十日,染了病气。”
弯月出于宫阙之上,时辰有些晚了,闻喜见她站起来,他以为她要睡,便端来安神茶。
刘枢皱皱眉,“喝什么茶!寡人要出宫。”
闻喜惊讶道:“出……出宫?现在?王上……这阵子去通知准备仪仗可来不及。”
“要什么仪仗?寡人自己去。”刘枢命道:“去准备一件普通的衣裳来。”
闻喜明白了,汉王想要悄悄微服出访,看她的表情一点也没有玩笑的意思,闻喜只好按她说的去准备了。
这也不是刘枢第一次偷偷溜出宫去,该注意什么闻喜都知道。最近汉王越来越大胆了。
一个时辰后,一辆简陋的马车循着小道就停在了郦壬臣院子门口。
不得不说,郦壬臣的小院子实在过分偏僻,过分难找,也过分狭小简朴了。
刘枢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险些要惊掉下巴,很难想象,郦壬臣马上就是要做九卿大夫的人了,住的宅子却和她的身份一点也不相符。
上弦月高悬,天上星光点点,刘枢没想多做停留,只想看一眼郦壬臣而已,看看她病的重不重,不然的话,她根本没法放心。
主仆二人都下了车,闻喜也穿着普通人的打扮,走上前去,敲了敲连个牌匾也没有的木头门,他年纪一大把了,还要跟着主子晚上出来探病,真是累到没脾气。
小院里连个看家护院的狗都没有,几声敲过,里面无声无息。
刘枢低声道:“如果主人已经睡下,就算了吧,我们明日早点来。”
主仆二人正要转身,却听到里面有人拖着草鞋披衣走过来,隔着门问:“何人至此?”
闻喜赶紧贴上去,不答名姓,隔门只说:“深夜叨扰,我们是来探病的。请问你家主人已经歇下了么?”
里面的人感到很奇怪,将门打开一道缝,露出半张脸,打量门外的人,这开门的自然是田姬了。
田姬先是打量了一眼闻喜,随后又飞快看向刘枢,然后“砰!”的一声快速关上门,徒留主仆二人在门外,没说让进,也没说拒,更没提她家主人是否歇息。
刘枢和闻喜面面相觑,不明不白。
不过很快她就明白了,因为院里亮起了灯,一盏两盏……大概有四五盏灯样子,灯影透过门缝交映重叠,似乎提灯的人们在快速的忙着什么。以这个宅院的规模来说,也只够住四五个随从了。
紧接着,大门吱呀一声被重新打开,这一回不是只开一道缝,而是全部洞开,甚至连内堂的门也都打开了,大大敞着,举目望去,一览无余。小院虽小,但干净整饬,像它主人的气质。
灯火映照下,刘枢惊讶地发现从大门通往内堂的道路已经都被扫过一遍,并且撒上了清水。院内所有的随从——虽然只有四个——全都恭恭敬敬的侍立两边,提着草灯。
通门清道,出警入跸。
即使规格再简陋,但刘枢完全看得出,这是迎接王驾的礼制。
而郦壬臣也早就到了堂屋外,端正而候。
刘枢一脚迈进大门,所有人都整齐的跪拜下来,虽然没有呼王号,但行的都是大礼,随着她往里走,他们贴地的脑袋和双手也跟着小幅度挪动,始终朝向她的脚尖。
此情此景,连常年服务于王庭事务的闻喜也惊呆了,在极短的时间内,郦壬臣是怎么做到这些的?
刘枢走到堂屋前,弯腰扶起了郦壬臣,看了看她的面色,憔悴万分,一看就是病还没好全,就道:“还病着,整这些虚礼做什么?”
两人走进屋里,郦壬臣站在了客位上,把中间上首的主位空了出来,于是刘枢就只好坐到了主位上去。
刚一坐定,田姬就进来奉茶奉点心——这些东西显然也都是刚才准备好的。
郦壬臣垂首道:“不知王上微服莅临寒舍,接驾仓促,万望恕罪。”
她气息虚弱,虽然尽力保持身子坐直,但依然耐不住偶尔发颤。
刘枢一肚子关心关怀的话都被她们从进门到现在的架势给弄得讲不出口了,只好无奈道:
“既然知道寡人是微服出访,还操劳这些礼仪干什么?你就当寡人是寻常人来探病。”
郦壬臣道:“王上就是王上,臣就是臣,无论何时,礼不可废。”
瞧着郦壬臣忍受病痛还要尽心接待她的模样,刘枢的心渐渐沉下去,来之前的担忧和冲动逐渐包裹上了一层隐隐的痛楚。
她没想这样的。
此刻,刘枢的心里升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无力感,虽然她们明明只隔着一席之地,但又好像隔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千山万水,隔着位阶的沟壑,永远也不可能处在同一个座位上。
她不忍心再说郦壬臣,就转眼看向田姬,“你这随从倒是眼尖,怎么就一眼认出寡人?难不成以前在王宫里当过差?”
“小人没有。”田姬口拙,只说了四个字,就不知道怎么答话了。
郦壬臣就替她说道:“王上您的气度,就算穿上寻常人的衣服,也是卓尔不群的,田姬怎么会猜不出呢。”
说完,郦壬臣就示意田姬可以暂时离开了,毕竟陪侍君王这种事压力是挺大的,一般人还真顶不住。田姬如释重负的走到堂下屋角站着去了。
堂屋里就剩下两人,刘枢眼睛一直瞧着郦壬臣,直到把人看的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她才尴尬挤出一句:
“寡人……给你带了点宫里的补品,每日进用一点,病气消得快。”
说着她就从袖管里摸出来一个小盒子,要递给郦壬臣。
“谢王上恩典。”郦壬臣双手接了,心里面也微微惊讶刘枢竟然亲自带着这些东西。
按照常理,刘枢这时候也该说几句对臣子勉励的客套话,但是她没说。刘枢很不想郦壬臣把她这次探病看成一次所谓的“王恩浩荡、圣恩垂怜”的行为。但是如果不当成这些,又能当成什么呢?
于是又是一阵尴尬的静默。
刘枢叹了口气,她想说:“你去榻上歇息吧,不用管我,我只是来探病的。”
但是她也没说出来,因为她知道说了也没用,以郦壬臣的脾气,怎么可能自顾自去榻上躺着,当她这个王上不存在?
“咳咳……”咳嗽声打破了这片静默,堂屋本就不大,使得这两下咳嗽显得尤为清晰。
是郦壬臣的咳嗽声。她的喉咙正火辣辣的痛,她实在没忍住才咳出来的。
刘枢一听这咳嗽声就知道她病得不轻,立马去看她脸色,见她在默默擦汗,就道:“你……你不会是……你在发热吗?”
郦壬臣道:“王上恕罪,臣的病还没好,怕污了御体,还请您回宫中歇息。”
刘枢霍然站起,“今晚寡人不想再听到恕罪两个字!”
刚一说完,她自己就先后悔了,这哪里是看望病人的语气啊。如果换做别人,刘枢才不会反思这些语气方面的问题,但郦壬臣是不一样的。
“臣……”郦壬臣也听出来她的坏脾气犯了,正想说点什么,脑门上却忽然覆上来一双温凉的手,是刘枢的手。
“这么烫。”刘枢抽回了手,皱了皱眉,“你可真能忍,都病成这样了,还想着接驾?”
接着,不管郦壬臣要说什么,她直接走过去,弯腰把人一下横抱起来。
“王上!”
郦壬臣惊呆了,堂下的田姬也惊呆了。这……这怎么回事?
好在田姬还没有太呆,她马上背过身去,假装没看见,又眼疾手快的关上了堂屋的门。
“寝殿……嗯……卧房在哪?”刘枢垂眼看她,淡淡问道。
郦壬臣了解汉王的脾气,当刘枢露出这种眼神的时候,最好不要逆着她说话。
“在……堂屋东侧。”郦壬臣小声答道。
刘枢就抱着她大步流星的走进卧房,一言不发的把她轻轻放于榻上,手触及到床铺,刘枢又道:
“床褥还是温热的,说明在寡人来之前你已经歇下了。”
所以,是后来听到她微服驾到的消息,才又急急忙忙爬起来,一通准备。
郦壬臣垂着眼皮,没法反驳,只好默认。
想到这,刘枢又是生气又是难过,她今天就不该跑到这来。
刘枢放开了郦壬臣,拉开被子给她盖上,扭头朝外说了一句:“来个人,煎药。”
田姬隔门应了一声,刘枢就坐到了榻边,卧房里有一扇窗户,夏季一直开着,透过这扇窗,可以望见满天繁星。
卧房没有点灯,但映着月光和星光,她们能够看到彼此的轮廓。
刘枢看了窗外片刻,道:“这里的星光和王宫里是一样的。”
她的语气平和了一些,但总带着股淡淡的落寞。
郦壬臣道:“小小窗扉,不及王上的观星台。”
刘枢看了看榻上的她,一句似是而非的话就从口中溜出来了:
“听说人死后会化作一颗星辰,于是寡人儿时总会数遍所有星星,想找到那一颗。”
她自嘲一笑,不过现在已经不必找了,那颗星星就在她的眼前。
药很快煎好了,解表散热的草药不需要熬太长时间,一刻钟内即可,热乎乎的一碗汤汁端上来,刘枢开门接了,又关上门,动作很自然的坐回榻边,端着碗,搅动汤勺,凉着药。
郦壬臣差异的看着她这一连串动作,心里忍不住怀疑眼前的这个汉王是不是被谁掉包了,实在太奇怪了……
药温差不多了,刘枢舀起一勺,郦壬臣以为她这是要喂她的架势,赶紧坐起来,正要开口婉拒,谁料汉王一把将药碗塞到她手里,语气淡淡:
“喝吧,别嫌苦,敢剩一滴试试。”
郦壬臣:“……”
哦,没错,这才是如假包换的汉王啊。
郦壬臣乖乖喝了药,放到榻边托盘上,刘枢叫她重新躺下。正在郦壬臣默默狐疑汉王要呆到什么时候为止的时候,那双温凉的手又轻轻覆上她的眼睛,她只好闭上了眼睛。
“寡人若走了,你不必起来送。”
“可……”郦壬臣觉得不妥,就要睁眼。
“这是王命。”刘枢淡淡补了句。
郦壬臣只好安静了。
手掌拿开了,郦壬臣没有睁眼。借着星光,刘枢凝视着榻上的女子,女子的轮廓在暗夜中那样的轻瘦,像一叶扁舟,随时会消散一样。
某种游丝般的暗昧气氛氤氲在她们之间。也许是发烧的原因吧,感受到那股盯着自己的视线,郦壬臣觉得自己的心跳有点快。
刘枢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郦卿可曾试过从宣室殿走到司马门外的护城河?”
“臣不曾。”
“那你可从从司马门外走进过宣室殿?”
这两个问题有什么分别吗?郦壬臣不明白,但还是闭着眼答:
“亦不曾。”
静默片刻,刘枢道:
“寡人走过。很多次。”
汉王的语气听不出情绪,这么多年了,她已经完全学会怎样掩盖内心的情感,几乎成为一种习惯。
“那条路很长,长到还是小孩子的五岁的我根本走不完。”
“那条路也很险,险到十五岁的我在冰雹的雨夜里脚下打滑,压根摸不到尽头。”
刘枢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在今天说起这个话题,她是想起了八年前的那个雨夜。
在这个简陋的小卧房中,在郦壬臣身边,可能只有在离开汉王宫的地方,她才能暂时以刘枢的身份存在吧。
郦壬臣听到她说这些,不解,默默想着,王宫是王上的家啊,谁会在自己家里走不到头呢?
没有人回答她。
也不知过了多久,屋子里始终安安静静的,郦壬臣已经被烧糊涂了,分不清身边到底有没有人了,药物的作用也使她昏昏欲睡。
榻边的人什么时候离开的,她不知道,因为她已经睡过去了。
……
轻简的马车赶回王宫,刘枢却没有安寝。她独自登上观星台,她仰望苍穹的银河,星垂平野,漫天壮阔。
有些话,还不是说的时候,无论对谁。
闻喜知道每当王上心情郁结的时候,就会这样看看星夜。
一颗流星溜过天际,刘枢忽然想起体弱多病的母亲曾教给她的那些话。那时她还很小,很多话都不明白意思,很多话也都忘了,但始终记着一句:
“好孩子,知道怎么为君吗?为君就是——只要别人做的事,便绝不能跟着做。该高兴的时候,却不要高兴。想哭的时候,也绝不流泪。失意的时候,绝不叹气。同样,对自己喜欢的人,也绝不轻易告诉任何人。君王的人生绝不可盲从别人,这是你生来就要忍耐的。”
刘枢想到这,喃喃重复着这句话:“……君王的人生绝不可盲从别人。”
她重复了很多遍,直到荧惑星从一面滑行到另一面,直到东方既白。
第094章 鄄城之盟(1)
鄄城之盟(1)
郑国的宫冶氏最近简直忙到脚不沾地。作为鄄城的城主大夫, 公冶泰忙里偷乐,天天盼着盟会日子的到来。
想想看吧,到时候七国国君携部下皆至鄄城, 那将是多么大的商机,如此多的达官显贵齐聚鄄城,他们要吃喝, 要玩乐,要挥金如土,那将给鄄城带来巨额的利润。
也许在盟会以后, 他公冶氏将超越范卓公,成为郑国最富有的氏族,而鄄城也有可能会在贸易上胜过郑都曲沃呢。在郑伯亲切的关怀下, 公冶泰决心定要将这次大会办出彩。
他在鄄城的中心修建起高高的“襄台”作为各国国君议事的场所,又操练了一支熟悉礼仪的歌舞队作为盟会华丽的点缀。他还私心将自己的小儿子安排成了替国君唱赞名的副官。
骄傲的公冶长却很不满意父亲这样的安排, 作为郑国最高贵的世家公子之一,他以才学显于朝廷,加之姿容倜傥,深受王太后的宠爱, 王太后视之如亲子, 伯夫人认他做表兄,他不逊于世,连郑国卿大夫都不放在眼里,觉得满朝文武皆不如己,哪里肯乖乖去做那繁琐盟会的礼赞官?
只不过,公冶长也很好奇, 其他国家的国君到底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他很快就会看到了。
秋,九月初六, 云上于天,齐王姜于的王驾率先抵达了鄄城。兵车滚滚,彩旗飘扬,齐国俨然一副准盟主的架势。
鄄城六处城门全部洞开,迎接齐国的车驾,按礼节,在进入盟会城池时,齐王姜于应站在王车车板上,扶栏致意。
只见姜于一身灰紫色的王袍,领襟处露出一截墨绿色的衬袍,腰悬琉璃碧玉,站于王车上,车横木上系着紫色丝带,整个车厢的青鸟图案也都涂成紫色。
众所周知,齐王于偏爱紫色,而齐国的国色却是朱红色。
自从姜于登基以后,便将王宫内外能用上紫色的地方全用上了紫色,那些臣子们为了讨好新王,也纷纷开始穿带点紫色的衣裳进出王宫,以求博得新王的好感。这招果然管用,齐王于见了他们便要夸赞几句。
一时间,“齐王好紫衣,举国公卿皆服紫”。紫色渐渐凌驾于朱红之上,成为最贵气的颜色了。
“此乃恶紫夺朱之相也。”
公冶长风度翩翩地站在城楼上评价道,他举目观望齐国的车马队,这时候他本该同国君一起在行宫里迎接齐王的,但他懒得去。
齐王于的车架驶进了鄄城行宫,郑伯姒好早早等在殿外,双方见礼。接下来便是等待其他路远的国家首脑抵达了。
隔天,九月初七,陈国国君至。郑伯与齐王同时迎接。
九月初九,申、蔡两国国君结伴而至。郑、齐、陈三国国君同列相迎。
那蔡国国君夏晟的仪态看起来庄重中带有一丝滑稽,总爱仰着头走路,只看天,不看脚。
公冶长觉得好笑,他原以为只有郑国的贵族一副酒色财气的模样,没想到其他国家的君主和大夫也各有各的“毛病”。
“时无英豪矣,时无英豪矣……”他百无聊赖的念叨着,决定不再看下去了。
九月十三,鲁国的车驾至,但牵头的并非鲁公,而是他的三叔康公季友,鲁国人一般称他为康公友或者鲁叔友,天下人则习惯称他为康叔友或康季公……哎呀呀,鲁国贵族的名称总是比他们的菜谱都多。
至于鲁公本人,则跟在叔叔身后。
连郑伯都纳闷,怎么天下最刻板于礼法的鲁国能够允许国君落于臣后呢?
原来,鲁国三公室这些年势力越来越庞大,为了削弱鲁公的权力,竟然摆出“孝道为国本,尊长为纲要”的治国主张来,认为鲁公应该对三位德高望重的叔叔保持最大的尊敬,于是鲁国的礼法也被三公室改写。
国君出行,叔长当先,如今天下也只有鲁国了。
提前来到鄄城的五国国君也同时迎接了他们。
九月十四,按照脚程,这一天该是最遥远的汉国国君到来的日子,但是眼见金乌西斜,残阳如血,也不见汉国车驾的影子。
九月十五,还是不见。
“想来是路途险阻,耽搁了。”郑伯提议道:“待孤谴人去沿路问问便是。”
传令官去问了,果然如此。说是潏江上秋风大作,拖慢了汉国的速度,汉王嘱托若九月二十日前不能抵达,叫六国国君不必多等。
九月二十日就是盟会的日子了。
刘枢的这条口信无疑叫齐王于舒了口气,她终于放心了两点,其一,汉王枢并非不来,而是真的误了行程。其二,盟会日期是她定下的,如果因为汉王而延后,恐怕其他国君会有非议,可如果不顾汉王,如期举行,万一惹恼了汉国,也不好。
这下有了汉王枢的保证,她便可以不提心吊胆了。
……
九月十九日,戊午,有霜。
汉国的车驾终于全部赶过了潏江,加快进度奔赴鄄城,若不出意外,赶在二十日前应该能够抵达。可是不巧,半上午的辰光,天上飘起了雨滴,气温骤降。避免马车打滑,队伍只好又放慢速度。
刘枢倒是不急,她似乎一点也不关心是否会迟到,也不在意成为盟会的主角。这几日,她没叫任何人来王车里解闷,只是独自一遍一遍想着后面的计划,她眼睛落在随行人员的名册上,心里却想着那些没来的人。
只有她心里明白,那些没来的大夫才是属于她的人。
她将他们留在沣都,就像渔夫向池塘里撒下渔网,渔网会顺着水势快速张满,只待她回去,便是收网之时。
初秋的郑国官道上吹起凉飕飕的风,夹杂着细丝一样的冷雨,车轮咕噜咕噜的向前滚动,刘枢想着郦壬臣就在后面不远的某一驾轻车中,也许正在陪着高傒聊天呢。不过她始终没有传唤她。
……
九月二十日,己未,雁南归。
泠雨送秋,轻寒迎节,江枫晓落,林叶初黄。鄄城将近,侍女早早服侍汉王换好了礼服。
刘枢走出车厢,登上车板,看看天色,卯时已过,鄄城就在三十里外。
“再快些。”她淡淡下令。
“诺!”御马的车府令扬起马鞭,卖力赶路,带动着身后的几十乘马车都快了起来。
盟会将在辰时举行,他们恐怕是赶不上了,但是赶不赶得上不要紧,要紧的是汉国的态度。所以汉王才早早便换好礼服。
一个时辰后……
“汉王仪仗到!”
郑国的城头传令官大声通告,城门本就是敞开的,刘枢像其他国君到来时那样,身着王袍,手扶车横致意,穿过城门。
这时候,六国的国君已经依次登上典礼“襄台”,听到节节传报声,均回头去看,汉王的车马刚到,来不及停在行宫,直接停在了襄台之下。
刘枢抬头看去,只见六国国君皆隆重衣冠,立于高台,台下左右是六国的仪仗,依次排开,各国群臣装容整肃,也排成六个阵营,将高台围拢一圈。
旌旗蔽空,钟鸣鼓擂,万众庄严,兵马在列。盟会刚刚开始……
这是第一次,天下七国国君同聚于一处,只有见惯大场面的人才能镇得住此情此景。刘枢不用见惯大场面,她自己便是大场面。
她步下王车,步履从容不迫,表情镇静从容,虽然迟了几刻,但丝毫不慌张,她已经打好腹稿,想好到时候怎么说了。
襄台是只有国君和少数几个随从大夫才能上去的场所,其余的仪仗队伍和大夫们都留在台下,列在其他国家队伍之侧。
公冶长作为郑伯的礼赞官,立于郑伯身后,他自然也见到了刘枢缓步而上的情景,这恐怕是他一生也无法忘却的一段记忆。
只见连绵几日的细雨稍歇,天边的云层中透出金橘色的日光,汉王一下马车,郑国的礼仪官便奔下高台去迎接。她沿着土黄色的夯土台拾级而上,步态端庄又不失一种松弛感,与那些古板谨慎的国君全然不同。
走得近了,公冶长得以看清汉王枢的样子:丹凤目,悬胆鼻,英眉朗面。墨色的王袍上交杂着赤色的夔龙纹,腰间一柄长剑,垂一排玉组,头上一顶蟠螭纹镂空金冠,熠熠生辉。
公冶长从没见过能将黑袍金冠穿的如此好看、如此有气势的人。这样的女人,任谁见了第一面都会被震慑的。
这才是高悬于汉国上空的太阳。
公冶长自诩清逸之士,眼高于顶,全郑国什么样的王庭勋贵没有见过?哪怕这几日又见了许多天下名流、国君将相,也不能使他为奇,唯独汉王枢,于七国君王中,给他独一份的感观。
汉王枢抵达台上,与齐、郑、申、陈、蔡、鲁各国国君见礼,六国国君也以平礼回之,随后在礼官的引导下各自就坐。
刘枢年纪虽轻,却只带三名大夫上来,可见其底气十足。襄台上置祭坛、帷幔、旗帜、桌案,七国国君围合而坐。郑伯姒好作为东道主,先站起来发出第一道外交辞令:
“日中则移,月满而亏,天下之势,唯此公商,孤有旨酒,嘉宾式燕!”
既然是正式场合的外交辞令,规格如此之高,就不可能用大白话来说了,而是要引经据典,骈四俪六,这是作为国君与贵族必备的礼仪技能。
郑伯这么一说完,身后的礼赞官公冶长立马就明白了国君的意思,意思其实很简单,就是要向各国表示欢迎光临,于是他朝台下高声宣道:
“郑乐府,奏《嘉宾》之乐!”
这也是国君们举行会议时必备的一个环节:诗而和之!
既然是《诗》,那便是要唱出来的,台下早坐着各国的乐府团队,都是各个国君自己带来的。郑国的乐师们听到礼赞官的命令,便很默契的开始吹吹打打起来。
一时* 间,编钟与石磬同鸣,讴者与舞伎同起:
“敦彼行苇,牛羊勿履。方苞方体,维叶泥泥。戚戚兄女,莫远具尔。或肆之筵,或授之几;
肆筵设席,授几有御。或献或酢,洗爵奠斝。醓醢以荐,或燔或炙。嘉肴脾臄,或歌或咢……”
(【注】引用自《诗经·行苇》)
讴者们连唱四阕,乐曲欢快,这是一首热烈欢迎宾朋的诗歌,顺便表达了兄弟姐妹团结一心的美好祈愿。
一曲奏毕,大家都很满意,尤其齐王于最满意,她欣然瞧了郑伯一眼,夸他上道。
以齐王为首的各国国君轮流发表了几句夸赞和感谢的句子,也是各自旁征博引,口吐锦绣。
各位国君即使平时在自己的宫闱里玩乐无度,但是到了这正式盟会的场合里,谁也不落下风,表面文章做的一个比一个好。
国君与文人不同,他们从小学习的一切诗词歌赋,都是为了日后政治的功能。作为国家的代表,他们在集体盟会时要能即兴赋诗,出口成章,拉近与宾客的关系,不能只会喊“彩,彩,彩”和“妙,妙,妙”。
等国君们都彬彬有礼的赞谢一轮,随后郑伯适时提樽,邀各位共饮一杯。至此,便是完成了第一轮的外交辞令,在天下公认的礼仪中,以上过程叫做——诗赋外交。
这样的外交方式,虽然非常繁复累赘,但是用诗赋作为外交辞令,对于一些不便明讲的事,就可以采取暗示,针对敏感的问题,就可以作弹性解释,婉转而又微妙;
国君与外交官们用吟诵诗赋的形式来阐述自己的思想和态度,或颂扬或恐吓,或友好或嘲讽,或请求或承诺,或逢迎或拒绝……即使不合双方之意,也不会撕破脸,伤了国君面子,大家依然可以言笑晏晏,气氛融洽,进退有度。
这在外交中非常重要,能够为谈判创造模糊的空间,一切实用的、冰冷的外交算计都暗藏在这些温文尔雅的吟诵声中了。
等郑伯姒好坐下了,汉王枢自然而然站了起来,为表失期歉意,她理应在东道主做完开场白之后向大家交代一番。在商谈正事的盟会中,这种礼节性的道歉最好越早做越好,如果太晚,处境将比较尴尬。
所以她切入的时机非常合适。
刘枢站起来的时候,其他人的目光就不约而同集中到她的身上了,大家都想看看,这位传说中无能暴戾,践祚二十三年还未亲政的女王究竟是个什么角色。
刘枢清晰又富有感情的语调在高台上扩散开来:
“鸿雁于飞,肃肃其羽。之子于盟,失路于野,念兹在兹,罪咎何尤!”
她讲完,身后的郦壬臣也明白了她的意思。没错,汉国此次的礼赞官,刘枢选郦壬臣来做。
郦壬臣敏捷地体会出了刘枢想表达的意思,这话是说:
秋天的冷雨气候实在恶劣啊,连南飞的鸿雁都在艰难抖动翅膀,我们非常乐意来参加此次盟会,但实在不小心耽误了路程,心中忧愁万分,对于自己的过失,一直在反思和懊悔,希望得到长者的原谅。
短短几句话,既阐明了失期的原因,又表达了愧疚的心情,还摆出一副任凭长者责罚的态度。
在坐的国君大部分都比刘枢年长二三十岁,于是她的措辞也给人感觉带了点调皮的意味,严肃中带点轻松,各位国君听后均莞尔一笑,谁又当真与她计较呢?
依照这个意思,郦壬臣在脑中飞速筛选一遍,选定了一首最恰当的诗歌,对台下宣道:
“汉乐府,奏《匪宁》之乐上阕!”
台下的汉乐府乐师们接到命令,也立即演奏起来。不同国家的乐曲风格也不同,哪怕是同样的诗赋,也能演奏出千变万化的气质来,郑声柔媚而靡靡,汉声却凛凛而磅礴:
“节彼南山,维石岩岩。赫赫圣王,民具尔瞻。忧心如惔,不敢戏言。式夷式已,小人弗殆;
节彼南山,有实其猗。驾彼四牡,四牡项领,我王不宁,不惩其心。忧心如酲,尔罚何力!”
(【注】改编自《诗经·节南山》)
之所以只唱奏上阕,是因为这首诗歌全文并非都表达了道歉的意思,如果全部吟诵出来,未免跑题,只有节选出上阕来,才能符合汉王的意图。
作为大型外交活动的礼赞官,得有不亚于任何人的学识,要像喝水一样熟悉各类诗词歌赋,还要能够在揣摩上意的同时会适当的“断章取义”。
上阕奏毕,六国国君脸上都露出宽和喜悦的颜色,大家象征性的轮流发表一句评价,这事就算这么过去了。郑伯再次提樽,邀各国国君同饮,接着进入下一议题。
这时候齐王于便站了起来,在今天,她才是正儿八经的主角——盟会的发起者。
她穿着全场最艳丽的紫袍,身量精瘦,她笑起来的时候,颊边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颜色娇美,引人赞叹,不笑的时候,又目光精明,仿佛一切都逃不过她的洞察。
她的目光一一扫过诸位,最后在汉王枢身后的郦壬臣身上停留片刻,两束目光相遇的时候,郦壬臣礼貌的避开了眼睛,像是在表示对别国国君的尊敬。
姜于的心却为此揪了一下,两年了……她们快两年没有见过了,如今再重逢,早已是物是人非事事休。
棕色的厚大礼袍穿在郦壬臣的身上,她头戴银丝编织的进贤冠,帽冠两侧插竖起的白色鹖羽,这样的服饰和冠帽在汉国象征着高级卿大夫的地位。她袖口的花纹是代表司法的解豸神兽纹样,更明明白白展示出她作为汉国廷尉的身份。
姜于怎么也想不到,郦壬臣会去了汉国,竟还在短短两年坐到了廷尉的位置。同样,郦壬臣也绝对想不到姜于会成了齐王。
姜于只觉喉咙苦涩,如果她早知道自己会成为齐王,如果再晚一些放少卿走,她是不是有机会将她留在齐国,留在身边呢?
可是不可能有如果。
风云际会,天下不宁,她们被命运的飓风裹挟着推到了截然不同的两极……
姜于收回了视线,整理思绪,提高声量道:
“孤行其野,芃芃其麦。控于大邦,谁因谁困?大夫君子,无责我忧。百尔所思,不如所共。”
(【注】改编自《诗经·载驰》)
她这话是说:我孤独的走在茫茫原野之上,看到茂盛的麦子,想要去找大国帮忙,可却无依无靠,有谁能够明白此等困境?各位君子,请你们不要责备于我,当此之时,不如同我一道吧。
听她这样说,六国国君的脸色都变得凝重,姜于所说的困境,自然就是指“楚患”了。
姜于也通过这段话率先点出了盟会的主题:联合抗楚!
齐国的礼赞官郦渊向台下宣布了演奏的篇目:“齐乐府,奏《大国》之乐!”
伴随着齐国乐师们的演奏和讴歌,也给各国国君一个思考缓冲的时机,虽然他们早在来之前便已经想好了策略,但是具体怎么随机应变的讲出来,也是需要认真斟酌的。
这首《大国》也真是选得妙,一方面道出了楚患严峻的事实,在坐的那几个小国平日里没少被楚国欺负掠夺,若无大国庇佑,他们很难过好;另一方面又突出了齐国的大国意愿,给盟会的走向定了个调子。
(【注】本文关于诗赋外交的内容也参考了相关文献,详情见作话)
第095章 鄄城之盟(2)(二更)
鄄城之盟(2)(二更)
待齐国这首《大国》奏毕, 申国国君便率先站出来,表示支持,他的礼赞官也叫申国的乐队唱奏了一曲表达投桃报李之情的《木瓜》:
“投我以木瓜, 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 永以为好也。”
(【注】引用自《诗经·木瓜》)
申国一表态,陈国国君也坐不住了,赶紧出来表态, 毕竟它也毗邻楚国,如果有个大国能庇佑自己,那再好不过。
于是襄台下又是一阵诵之, 歌之,弦之, 舞之,琴瑟以播之,笙箫以传之……
陈国以超高的音乐水平闻名天下,一曲奏毕, 人人如听仙乐, 赞不绝口,陈国国君也脸上增辉。
等陈国表完态,蔡国便站了出来,总是仰着脑袋走路的蔡国国君对任何事都抱有怀疑态度,他摸不准齐国的诚意如何,会不会只是赚个吆喝, 根本不出力呢?
况且,蔡国虽然也是小国, 但并不与楚国接壤,真要发生什么战事,一时半会儿也烧不到他的国土上来,他真的有必要倾力投靠齐国吗?
于是蔡国选取了一首意义相对保守一点的《采薇》演奏出来:
“彼尔维何,维常之华。
彼路斯何,君子之车。
戎车既驾,四牡业业。
岂敢定居,一月三捷。
驾彼四牡,四牡骙骙。
君子所依,小人所腓。”
这个要表达的意思就没有申国和陈国那么热烈了,蔡国选择这首诗,是在告诉齐王于:既然你们都那么说了,那我也就跟着你们一同奔波吧!像齐国这样的君子大国,可不要诓骗我们小小的蔡国呀。
齐王于当然听得出来这层意思,她心里作何感想不得而知,脸上始终挂着款款的笑意,举起酒樽,邀大家共饮一杯。
到此,还有汉、郑、鲁三个大国没有表态。
这三国中,汉国的态度无疑是最重要的,因为汉国乃“边隅之要害,中原之藩篱”,凭一国之军力,抵御狁方不犯中原,在天下诸国中,汉国也许是最不活跃的,但它肯定是不可忽视的存在。
在来到鄄城前,郦渊便已经提醒过齐王于,最好早早确定汉国的态度,这关系着夹在汉齐之间的郑国的决策,也关系着鲁国会不会继续乖乖依附于齐国。
当今天下大势,齐国综合国力最盛,而汉国军力最强,郧国地处偏远,不掺和中原诸国的政事,也不参与盟会。齐王于想做联合七国的领头人,必须要稳住汉国的情绪。
齐王于又站了起来,看向汉王枢的方向,目光却不由自主落在了郦壬臣身上,不禁暗自喟然,经过方才两轮礼赞,使她明白郦壬臣已经完完全全成为了汉臣,与齐国没有一点关系了。
姜于端起酒壶,单独敬向汉王,前为寿曰:“有酒如渑,有腴如陵。孤亦中此,与君复兴!”
(【注】引用自《左传·昭公十二年》)
这话是说:今日盟会的美酒如蒸馏的一样甘醇,山珍海味像山陵一样堆积,我愿意与您一同主持天下的兴盛。
寿毕,郦渊选了首诗歌,叫台下乐府弹奏起来,齐王的意思,很显然是以退为进,表达出想和汉王枢一同担任盟会首领的愿望,问对方意下如何。
刘枢的眼中闪过一道微妙的光,这下子,是逼她不得不回应了。没想到齐王于如此急切要确认这件事,不知道齐国究竟欠了楚国什么,以至于姜于这般忐忑?
她饮下姜于祝寿的酒,等歌舞止歇,便也举樽回敬道:
“沔彼栎水,朝宗于海。共武之服,以定邦国。”
(【注】引用自《诗经·栎水》)
这前句是说:那满满的栎水啊,都向东朝拜于大海——仅仅前两句就已经鲜明表达出汉国乐意像水流归海一样侍奉齐国为盟主的态度。汉国并不打算和齐国一起担任领头人,只做追随者便好。
姜于惊讶万分,她没料到汉王枢竟然这么干脆又好说话。
但刘枢后句话的意思又很玩味了——可惜我国一直致力于武力之事(指抵御狁方),以此来安定天下。
这话的潜台词是汉国无暇再顾及出兵楚国了。
总体理解下来意思便是:态度给够,但一毛不拔。
洪亮的汉国乐声响起,齐王于趁机仔细思索着是否该更进一步,叫汉国多履行点任务。但她还没想好,就听到汉乐府的音乐里带着一丝杀气,这才惊觉这是一首战歌!
郦壬臣恰如其分的拿捏准了刘枢的意思,选了一首《凯风》,既表达同仇敌忾的联盟之谊,又给予警示作用。
姜于听懂了这层弦外之音。
姜于叹了口气,饮下了刘枢敬他的那樽酒,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能要到汉国这样的承诺,已经不算亏了。
汉国表完态,郑国作为七国中最大的墙头草,也马上表示奉齐国为主。
最后是磨磨蹭蹭的鲁国,作为齐国的老牌盟友,鲁国没胆子在大家都同意的情况下唱反调。
至此,所有国家都达成了一个相对统一的意见:以齐为盟主,认姜于为霸主,协同调度拒楚之事。
……
第二日,诸国国君便在襄台上举行盛大的盟誓典礼。
古礼云:约信曰誓,莅牲曰盟。大盟则饰其牛牲。
推选天下霸主,盟誓是相当重要的事情,必须用到最高规格的礼制,杀牲歃血以示庄重。
郑伯早早就命人准备好了祭祀礼仪的工具,奉上神灵昊天的牌位,挖好坑穴,即“坎”,然后以牛、羊、豕为牺牲,杀于坎上,割牲左耳,以盘盛之,摆上祭坛,取其血,以青铜敦盛之。
祭祀的钟鸣振振,古朴清肃,诸国乐府同奏祭祀礼乐,场面庄严盛大。齐王于一身肃穆的礼服,立于台前,命人宣读写好的盟书:
“天下为一,同心拒蛮,无相害也,有违此盟,神明殛之,俾覆其师,无克祚国,及而玄孙,无有老幼!”
(【注】改编自齐桓公盟誓词)
诸国国君也皆着礼服,一同向黄天后土神灵祷告,蘸取青铜敦中的鲜血涂于唇上,此为歃血为盟。
随后将盟书的正本放置于玉匣内,和牺牲一起埋于坎中。盟书的副本由参盟各国各自带回一份保管。
既已认了霸主,各国地位便不再平起平坐,由齐王于领头坐在最上首,接受郑、鲁、汉、蔡、申、臣国君的揖礼。
此一时,天空廓落,云幕低垂,夕阳西斜,高台萧然,盟誓典礼接近了尾声,这场持续了整整一日的典礼也预示着天下形势进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新局面。
从此往后,只要楚国有北上的意图,诸国便要听令于齐国,拧成一股绳,在齐王的统一调度下压制住楚国的狼子野心。
随着楚国实力近些年愈发强大,产生这样的新局面可以说是必然的。这是历史发展的必经指向,区别仅在于谁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之上。
这也是齐王于此生最巅峰的时刻:众国宾服,统合四方,不到三十岁的她从流浪王女摇身一变成了万王之王。
这样的遭遇使她自己都觉得吃惊而不真实,她头一次体会到权势浇灌下的快意。
而这样的新局势又能维持多久?谁也无从得知了。
盟誓后的第三日,便是热闹欢庆的宴饮聚会了,大家终于可以卸下那些一本正经的外交辞令,以轻松诙谐的状态一起欢饮达旦一番了。
这方面正是郑国人擅长的,公冶泰为了刺激各国贵族们的消遣欲,精心筹办了这次宴会。
宴会在鄄城行宫内举办,齐王姜于面南而坐,郑伯、汉王东向坐,其余诸王西向坐。酒宴安排在一处清凉台上,四面合拢的帷幄都卷起来,四方通风,各国陪同的卿大夫们围着台子坐好几圈,台下是郑乐府演奏的六佾舞。
酒过三巡,舞姬退散,各国开始搬出了自己的拿手节目,聊以助兴,往常干什么都磨磨蹭蹭的鲁国此时却破天荒的第一个站出来,命令自己的舞班为新盟主献上了一支《韶箾》舞曲。
鲁地的乐舞非常具有古朴的美感,姜于看过都忍不住夸赞道:“德至矣哉!如天之无不帱也,如地之无不载也。”
见她正高兴,始终坐在鲁公身侧的康季公便站起来,提樽向齐王祝寿道:
“承蒙盟主厚爱,这一支舞,是为祝愿齐鲁两国情谊长存,祈愿‘鄄城之盟’固若金汤,也是祝福姜姚两氏婚约美满的。”
此话一出,诸位国君的脸色都有些微妙了,姜姚两氏的婚约……难道是说齐王于与鲁国翁主的联姻?在经历了那么多事情之后,这婚约还能做数吗?鲁国现在提这茬是想干什么?
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齐王于身上,而齐王于神色一变,迟迟没有去接受那樽酒,不过也没有开口拒绝。
有些秘事旁的国家可能不了解,但姜于却了解的很呢。好你个康季公,几个月前还要杀自己呢,现在却又摆出亲家公的姿态来求姻缘,岂非可笑?
她看向康季公,康季公的表情却理直气壮,丝毫没有不好意思的感觉。
他的理直气壮是有理由的,鲁国已经按照齐国的意志秘密杀掉了小公孙姜勉,这就已经足够说明鲁国的诚意了,一债抵一债,齐国还有什么理由揪着往事不放呢?
在天下政局中,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盟友,只有永远的利益。齐王于既然可以前脚和楚国眉来眼去,寻求庇护,后脚又召集诸国联盟抗楚,那么为什么不能和鲁国“再续前缘”呢?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姜于又看向坐在肴案之后的鲁公,却是一副低着头的软弱模样,紧张的眼睛都不知该往哪里放。
似乎是她思考太长时间了,她也确实没想好该如何回应康季公的话,她不欲当场给出承诺,但也没盘算好如何回答来做个过渡,欢乐的宴会一时间有些冷却下来的意思。姜于微微皱了皱眉,如果这时候有第三方干预一下就好了。
她正这么想着,耳边忽然就响起了一道清冽的声音:“寡人年纪轻,见识少,还是头一次瞧见,臣子替君王起来祝寿的呢……”
姜于惊讶的朝旁边看去,说话的是汉王枢。
只见刘枢手执玉杯,一副神色悠然的模样,语气似是单纯的疑惑,又似是在指出康季公不合臣子之礼,她笑着继续道:“……可见鲁公该是极为爱重康季公吧。”
听到后一句,鲁公赶紧站起来,顺着刘枢给他搭好的台阶下来,“这……确如汉王所说,孤之叔父乃鲁国肱骨之臣。”
鲁公也提酒朝齐王于祝寿道:“所以,这樽酒要共敬盟主,祝愿盟主安康。”
齐王于瞧了眼汉王,又瞧瞧鲁公,立刻便心领神会,也站起来,笑着饮下了鲁公和康季公祝寿的两樽酒。
她愿意喝这酒,就说明没有一口拒绝康季公提出的问题,但也没立刻答应下来。具体的决定需要回去之后,慢慢再做商榷。于是鲁公与康季公也欣然回到了座位上。
宴会的气氛又重新热闹起来,台下吹吹打打,台上觥筹交错,各国的使团又轮番上演了好几个节目,就连围台而坐的各国大夫们也互相熟络起来,谈成了好几码生意。
齐王于于应酬间频频观察着汉王枢的举动,心中只觉得惊奇万分,天下人都传言汉王枢昏聩无智,色厉内荏,可连续两天接触下来,她却觉得不像那么回事。
这表明汉国王廷的水,可比旁人想象的要深啊。汉王也绝非什么简单角色。
第096章 鄄城之盟(3)
鄄城之盟(3)
在宴会氛围的最高潮, 郑国作为东道主推出了他们的节目:玉树临风的公冶长由舞姬们簇拥着步上台,执剑礼拜,朗声道:
“盟主与诸王饮, 永修同好,鄄城无以为乐,请允许小臣献剑舞一曲。”
“善。”齐王于点头道。
只见公冶长拔剑起舞, 身姿潇洒,剑如流水,看的众人连连称赞。
据说这公冶长的剑术是师承于名家剑客, 于九国中难得一见,所以引来称赞不足为奇,连围坐于台外的大夫们也都抻着脖子想要一睹风采。
刘枢却兴致不高, 只一个劲的饮酒吃菜,偶尔抬头瞧上两眼, 公冶长暗中观察她态度,不免挫败,剑舞毕,满座拍掌喝彩, 汉王也跟着鼓掌。
随后公冶长代城主朝诸王一一祝寿, 诸王见这小生唇红齿白兼之剑术优秀,都对他态度不错,多喝了两杯,夸赞城主公冶泰生养了个好儿子,将来必成气候云云,然后又各自攀谈闲聊起来。
然而少年意气最是冲动, 待公冶长走到汉王跟前时,忽然开口道:“听闻王上剑术卓越, 小臣斗胆,不知可否赐教?”
二人年纪相仿,但尊卑有别,提出这样的请求,未免太过大胆。刘枢面上笑一笑,眼底却是毫无在意,“汝从何处得知,寡人剑术卓越呢?”
“这……”碰了个软钉子,公冶长只好硬着头皮道:“汉剑之利,乃天下之首,汉国剑客的剑术也自然是极好的,更何况王上您呢?”
这句“汉剑之利”倒是夸在刘枢心坎上了,她目露欣然,终于正眼瞧了公冶长一眼,她手按在龙渊剑的剑柄上,笑道:“果然是个伶俐之人,可惜寡人不会拔剑的。”
“是小臣不配受教么?”
“非也。”刘枢道:“寡人的剑,只会用在战场上、用在敌人面前。如此,汝还想看寡人拔剑吗?”
她的回答令公冶长吃了一惊,心生凉意。仅仅三言两语,又一次刷新了他对这位女王的认识,君王之剑,岂可随意用来舞蹈?
公冶长默然一瞬,心中愧然,恭敬道:“小臣明白了。”拜伏一礼,退下了。
这本是饮酒作乐宴会中一场小小对话,却被齐王于注意到,并尽收眼中,她越发对汉王好奇了。
她扫视在场吃喝的所有君王,隐隐感觉到,也许汉王枢才是他们当中最不容忽视的角色。
她本想再找个话题与汉王聊聊,正要举杯,忽见有一汉国传令官匆匆而来,由侧面上台,悄悄附在汉王耳畔说了什么,还说了挺久。
汉王神色有一瞬凝重,随后如常,挥退了传令官,主动提樽对大家笑道:“弊国忽有急情,待从速处置,寡人只好先回一步。”
她这样一说,大家都感到意外,但盟会毕竟已经结束,早一点回去也无伤大雅,于是郑国国君象征性的挽留道:“何急一时,待看过几支曲子,明日回程也不迟啊。”
其他国君也跟着郑伯附和起来,齐王姜于坐直了身子,她是真情实意想要留住刘枢,便道:“正值仲秋,更深露重,夜间恐不好赶路,孤还想与汉王促膝长谈一晚呢。”
“诸君的情谊,寡人心领了。”刘枢叫侍从斟上满满一杯,以示诚意,执酒在手道:“既为同盟,盟主英贤盖世,往后机会尚多,寡人仅以此樽谢罪了。”
众人见她果真执着,便也不再强留,刘枢一口气饮下满满一樽清酒,从容站起。
姜于要再说点什么客套话,却被接下来眼前所见惊住了。
只见汉王站起后,台下的汉国大夫们和兵士们竟然紧跟着同时站起,无论是正在进食的还是饮酒的还是聊天的,全都同时放下手中的活动,不约而同随君王一气站起。浩浩荡荡、齐齐整整一片,丝毫不拖泥带水,仿佛这已经成了这些臣子们的日常惯性。
这阵势唬的台上诸王俱是一愣。
所谓一人起身,则万人起身。君王站着的时候,臣子谁还敢坐着?
昨日盟会典礼上,所有士大夫都站在襄台下,所以看不出来,今日则不同。
正在尽情舞蹈的舞姬们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场面弄得有点不知所措,汉王则一副很习惯如此的模样,走到台中,朝盟主揖礼作别,又说了些许谢罪的话,姜于愣愣的受她这一礼,又愣愣的回拜。
汉王再一一朝其他国君揖礼作别,其他国君都赶紧回礼。
刘枢就这样很“礼貌”也很有风度地揖礼一圈,叫人挑不出错来,然后回身步下清凉台。
姜于惊奇地看着刘枢走向汉国卿大夫队伍中。她虽一言不发,但那气度像是一只大黑藏獒走进了羊群,而臣子们也像敏捷的羊群一样,迅速的往旁边闪开一条笔直的宽道,垂首伏低给她让路。
刘枢就这样自如轻快地穿过了他们,随后队伍又在她身后渐渐合拢,大夫们按次序排列,跟在她身后悄无声息的离开了。
这一切发生的极快,为了不打扰到大家,汉国的人马一眨眼便都退出去了,进退非常得体,没有给人带来不便,但是却给行宫里的每个人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等剩下的国君们重新坐下宴会的时候,一个个都仿佛还在梦里。过了一两刻,才又恢复了欢乐笑闹的场面。
郦渊注意到刘枢最后离开的时候,一左一右跟着最近的大夫分别是相国高傒和廷尉郦壬臣。
高傒在郑国这几天话都不怎么多,也不怎么出头表现,可能是回到了他曾经发家致富做商贾的地方,让他感到非常不适应吧,这是他羞于启齿的经历,他生怕有过去的人认出他来,说出他曾经穷困潦倒的青年时代的笑料,于是他尽可能把存在感压到最低。
郦壬臣的位置则让郦渊感到意外,虽说廷尉位居九卿,但是论资排辈,郦壬臣年纪轻轻也不该站在汉王的身侧,相国高傒竟也没有不满。
这只能说明一件事,郦壬臣已经取得了高傒与汉王的双重信任。
郦渊附在姜于身旁,小声道:“王上,过去的人,就叫她过去吧,不值得再想。”
姜于表面上与大家推杯换盏,听到郦渊的话,她心中一凌,偏头低声道:“老师这是何意?”
郦渊叹了口气,道:“王上,您不妨想想看,郦壬臣至汉以后,三迁其官,短短两年不到,便做了汉国廷尉,如今还被汉王选为礼赞官。”
“那又如何?”
“这说明郦壬臣才华惊人,并且她……已经做出了选择。”郦渊点到为止。
郦壬臣已经做出了选择,她已经选择了汉国。
姜于觉得胸口憋闷,虽然不愿意承认,但她知道这是事实。
她低声道:“良禽择木而栖,谋臣择主而侍,谁说一个士人只能就一国了?郦壬臣最终归于哪里,现在下定论,还太早吧。”
姜于慢慢饮下一杯酒,她泱泱大齐,以后还吸引不到最优秀的士人吗?
郦渊眼神复杂的看她一眼,只觉得自己这个学生很矛盾,有时候,她的表现出乎他的预料,她绝情狠心的不像从前的那个翁主,但有时候,她却又被一些无端的旧情干扰。
姜于并不是以接班人的要求被培养长大的,所以她的想法行为也和寻常的君王大不相同,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郦渊也没法准确判断。
他只能尽己所能给出提醒:“以臣所见,倘若一日,刘枢为王,郦卿相之,则天下可得。望王上小心为好。”
刘枢为王,郦卿相之,天下可得……姜于在心中默默重复这句话,她又望向坐在下首的诸王与群臣,所有人都对她这个天下霸主毕恭毕敬,服服帖帖。
姜于悄悄攥紧了拳。不,她不会输的。
第097章 雪耻(二更)
雪耻(二更)
自鸾驾从鄄城归来之后, 汉王廷内便氤氲着一股诡异的气氛,说不出来哪里变了。
浮于表面的事件是汉王枢又一次下发了遣送郧国公子衷回国的王命,高傒也再一次派人予以封驳, 还心想汉王真是屡战屡败,以卵击石。
可是没成想,这封王命竟然畅通无阻的一路走到了外事司的流程, 再差一步就要选派兵甲护送公子衷启程了。
高傒还是从他的儿子高封口中得知这情况,他惊讶的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内廷那些大夫在做什么?郦壬臣在干什么?为什么不阻止王上!封驳王命不是很容易吗?她这个廷尉还想不想做了!”
高傒大怒,同时隐隐觉得有什么事情已经超出了自己的控制。这个月来, 以郦壬臣为首的他最信任的高氏党羽也很少有人来主动拜会他了。
高封见他如此动怒,也跟着紧张起来,劝道:“父亲息怒, 谅他们也不敢掀起什么大风浪来,明日便是大朝会, 父亲何不去整肃一顿,敲山震虎?”
高傒略一想,点头认可。
然而第二日的大朝会,也是大汉国历史上最不寻常的一次。起先高傒率领大夫们进入司马门的时候, 一切还都是按部就班的样子。
不过当他抵达蕲年殿前, 迈过覆盎门后,眼前的景象便与平常迥乎不同了:
只见蕲年殿的九十九级高阶之上,摆开了汉王的仪仗,汉王居中面南而坐,盛服衣冠,中黄门侍女宦者各持门扇铜牦, 左右侍立。
台阶上排着两列* 全副甲胄的羽林卫士,矛戈根根竖立, 散发着幽幽寒光,压迫感逼人。
待相国、御史、将军、列侯、中二千石、大夫、卿、博士等所有人全部进入殿前的大广场后,覆盎门忽然关闭,顺便将一众王宫尉卫都拦在外面。
外面的王宫尉卫看着眼前紧紧关闭的大门,摸不着头脑。紧接着,他们身后的笃礼门也轰然关闭,前后都没了去路。
这发生的太突然,高傒率百官立于广场,听到门外响动,虽不明就里,但脸色还算镇定,他冷冷朝上问:
“王上欲何为?为何不殿内听政?”
刘枢面不改色,对诸卿道:“相国摄政二十四载,行昏乱,危社稷,以相权恃凌君权,为之奈何?”
诸大夫皆惊鄂失色,莫敢发言。
郦壬臣混在其中,也觉得今日的场面太过突然。她又想到前几日汉王秘密叮嘱她做的那几桩事情,像是在筹备着什么,不禁默默猜想……难道,就是今天吗?
高傒按剑朝前迈一步,扫视一周,掂量了一下这场面的轻重,随后冷笑:“王上未免太心急,老臣何罪之有?”
刘枢道:“相国还是看过此人再说话吧。”她侧身唤道:“太尉大将军一路辛苦,这便请来吧!”
群臣俱是一悚,只见那位久在北境不归的太尉大夫从殿后走了出来,一副全副武装的老将架势,后面跟着他的儿子符韬。
大将军符虢身长八尺,头发灰白,容色粗粝,眉疏髯长,只站在那里,便透出久经沙场的杀气。
这下连高傒也慌了一瞬,脸上露出一丝破绽,他简直不敢相信:“太尉怎么……太尉大夫竟然置狁方犯边而不顾,贸然回都,你是想要汉国丢土亡国吗?”
却见太尉符虢走上前来,站在王侧,道:“狁方已被汉军尽数击退,何来犯边?臣奉王上之命前来铲除奸凶,何来丢土亡国?”
高傒有点不敢相信,狁方怎么可能被尽数击退呢?在他的计划里,符虢就是老死在北境也不可能回得来的。
这时,刘枢又发话了:“相国是不是怎么也想不明白,你私通敌国,为狁方输送物资的事是怎么被发现?又如何被解决的?”
此一言,群臣又是一阵哗然,相国私通戎狄?这也太惊骇世俗了。
高傒昂然道:“老臣总理百事,总揆百官,为汉国鞠躬尽瘁二十余载,无凭无据,谁敢问罪?”
他这是有恃无恐,高傒自信手中有三样筹码,是刘枢绝对无法撼动的:一是无孔不入的高氏党羽,已经渗透进整个王庭,如此多的士大夫赖他而活,汉王独木难支,法不责众,怎么可能扳倒他?
二是王宫尉卫听令于他,即使要起刀兵,汉王仅凭羽林卫也不敢轻举妄动。
三是各郡各城的郡守与州兵,他也是能调动大半的,只不过距离太远,一时间可能难以回旋。
“好一个谁敢问罪!”苻虢一步上前,怒目而视,按剑发问:
“老臣远离沣都多年,浴血沙场,难奉御前,相国大夫身为三公之首,虽先王托命之人,竟这般有恃无恐吗?尔等高氏是连大汉三十万北军也不放在眼里了吗!”
高傒一震,怎么也不敢相信符虢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把北军统统都撤回来。为防有诈,他飞速看向汉王。
刘枢不置一词,神情淡然无波,仿佛胜券在握。高傒这才彻底意识到,原来汉王早早便掩人耳目的布置好了这一切。
未知的惧意开始慢慢袭上高傒心头。
苻虢又朝他靠近一步,那股杀气逼的高傒不由得退后一步,这一退,便泄了他大半神气。
苻虢根本不给他再思量对策的机会,粗重的嗓门朗声道:
“先王托我等以幼孤,寄相国以汉室。汝却大权独揽,谋害太师,勾通敌国,困大军于北境!今群下怨沸,社稷将倾,令汉家绝祀,民生疲敝,汝有何面目见先王于地下乎?”
字字铿锵,振聋发聩。
高傒按剑的手一抖,符虢几句话就揭了他老底,这几句话也惹得其他大夫们倒抽一口凉气。
原来当年太师归氏一门的谋反大罪,也是高氏陷害所致吗?
高傒强自镇定心神,反驳道:“太尉离都多年,很多事不了解,休要血口喷人。这普天之下,谁都有可能对不住先王,但绝不是我高傒!”
苻虢一怔。
高傒轻蔑的环视一周,大声道:“诸位可别忘了,当年是谁力举先王,匡扶汉室的?若无我高氏倾力支持,冒死护送,先王何以能成为先王?若无我保驾扶持,如今的王上又如何能成的了王上?!”
他这句话一讲出来,广场上又一次陷入了寂静,他说的是实话,这两点谁也没法反驳。
单是从龙之功这一项,便足够他高傒一辈子躺在汉国的功劳簿上了。
“呵呵呵…”久不言语的刘枢忽然低声发笑,引得大家都朝她看去。她还是一动不动的坐着,脸上挂着一丝捉摸不透的微笑:
“相国说得好啊,你劳苦功高二十余年,汉国百姓只知有高氏,不知有君王,寡人看这王位不如换你来坐,或者换你儿子坐更合适?”
高傒咬牙道:“王上何出此言,老臣惶恐。”
“哈哈哈……你整日一口一个惶恐,”刘枢大笑,倏然站起,眼风如刀:
“高相国,这么多年了,究竟是谁叫谁惶恐!!”
挟君王以令群下的把戏,刘枢受够了。
刘枢的话语如寒冰般瘆人:“看来你们做商贾的,真是不见黄河不死心啊,连最后一点体面也不给自己留。”
她一挥手,“来人。”
随着一声令下,广场侧门打开,两名打扮朴素的臣子走进来,匆匆上前,看她们的着装,应该是城宰或者郡守级别的大夫,在场的卿大夫们都不认得这样官阶低微的大夫。
郦壬臣却认得其一,正是王莹!而另一位的名讳,也在她们走近参拜的时候传进了每个人的耳朵:
“臣,赵必姜,叩见王上,王上万寿。”
这一句介绍过后,其他人都反应平平,郦壬臣的内心却掀起一波惊涛骇浪。
谁?赵必姜?
那个之前做过彭城令还给自己送过麦穗的赵必姜?
那个王莹写信举荐上来,请她找高傒帮忙提拔的赵必姜?
那个最后被高傒派到北境去疏通狁方关系的赵必姜?
她竟然也是汉王的人?!
见到这两个人,高傒终于也不能镇定了,即使她们还一言未发,却似乎已经将他打败。
“宗正大夫!”高傒急忙转身大喊:“王上定是神思不宁,病入膏肓了,还不快快扶王上回宫,好生开导。”
宗正原本是高氏的人,但高傒这一声命令过后,广场上却鸦雀无声,根本没人出来执行他的话。
权力至高无上的相国大夫,头一次陷入孤掌难鸣的境地,这场面多少有点好笑。
高傒一愣,难道……宗正也成了汉王的人?怎么可能?什么时候的事?
“弘农大夫何在!”他又试探着看向队伍,叫人。
然而弘农大夫假装没看见,害怕的偏过头去。
“廷尉大夫?”高傒又阴森森的看向郦壬臣。
郦壬臣当然不会应他,只报以冷漠的回视。
“你……”高傒被呛的一晃,他从没见过郦壬臣这样的眼神,这种仿佛对他恨之入骨的眼神。这还是他认识的那个郦壬臣吗?
现在高傒都不敢确定了,他亲手打造并维持多年的高氏团体,是否已经千疮百孔,漏洞百出?
高傒这才明白了,当他在门客中发现一个背叛他的人时,其实整个高氏已经从上到下都是“叛徒”了。
“你……你早就反水了,是不是?”高傒盯着郦壬臣,不可置信的喃喃自语,他设置了那么多重重考验,精心安插在王庭的门客,竟然那么快就倒戈了。
谁料郦壬臣又给了他致命一击,她淡淡吐字:“从未归附,何来反水?”
高傒只觉胸口气血上涌,身形一晃,他明白,高氏大势已去。
他永远都想不到,对他百般巴结的齐国人郦壬臣会是刘枢安插在他身边最致命的间谍!
随后刘枢便叫王莹与赵必姜上前说话,一五一十的讲出他们是如何在取得高傒信任的前提下,接受王命,远赴狁方解决问题的。
有一乌孙国,毗邻狁方,常年遭到狁方游牧族的侵害,狁方杀掠乌孙族人,抢夺牛羊财物,乌孙国王忍无可忍又无计可施。就在这时,汉王采取远交近攻之策,向乌孙国悄悄抛来了联合攻击狁方的橄榄枝。
既然高傒不断和狁方勾通曲款,使之连年骚然汉国北境,汉军难以还都,军费开支巨大,那么刘枢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她暗中派亲信去联合乌孙国,给予好处,叫乌孙国从后方偷袭狁方,汉军与乌孙军两方夹击,狁方自顾不暇,多次大败,便无法频频骚扰汉境了。
苻虢这时也上前,恶狠狠的盯着高傒,道:“若非王上良策,叫臣与乌孙国联合痛击狁方,使狁方元气大伤,恐怕大汉的北军再过十年也未必能班师回朝。”
而赵必姜便是刘枢安排去履行这件事的人之一,也因为此人是通过郦壬臣举荐上来的,所以没有引起高傒太大的怀疑,办起事情便顺利多了。
窥一斑而知全豹,更有千千万万个“赵必姜”,安插在汉国每一个角落,每一个岗位,都是汉王默默培植的亲信。
众大夫听完这些环环相扣的策略后,都感到又是惊诧,又是后怕,没想到平日里多病多灾又不务正业的汉王,竟然在暗中筹划了这么多事,收拢了如此多人。
完成这些,要多少年?是三年、五年,还是十年、十五年?
没有人知道。
就像没有人知道刘枢的心思究竟有多深一样。
郦壬臣听到这里也感到脊背发凉,原来,在这场博弈中,所有人都是汉王手中的棋子,包括高傒,包括符虢,包括赵必姜,包括她,也不例外。
就在郦壬臣一步步算计着高傒的时候,刘枢也在悄无声息的同时算计着他们每一个人!
一些细枝末节的事情此时都被连接起来,郦壬臣终于明白,为什么在自己彭城治水过后,赵必姜会被安排去彭城,又为什么会主动和她攀上关系。
后来又为什么会在她差不多完全取得高傒信任后,恰如其时的收到了王莹的举荐信,通过她来叫高傒提拔赵必姜……
这大大小小的事件看似全是巧合,实际上都是汉王布局中的一环接一环罢了。这一切的一切,每一个人,每一桩事,每一刻节点,早都在刘枢的安排之下了!
郦壬臣朝上望去,只看到刘枢平淡无波的神色,仿佛她早就在等候这一天了,她的眼中没有任何人。
伴君如伴虎,再聪明绝顶的人也会成为那高台上之人的棋子。四境之内,唯有君王是真正的执棋者。
待王莹与赵必姜详详细细的讲完之后,又拿出许多高傒通敌叛国的证据,这都是她们在北境时收集到的。铁证面前,无从狡辩,北军也已经班师回朝,高傒也明白这一回自己绝没有翻身之地了。
刘枢蛰伏八年,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则必然要置他于死地!
高傒瞧了一眼已经吓呆的高封,示意他跟着自己朝后退,退到靠近覆盎门。
刘枢一笑,自高台上睥睨着他:“相国还要退到哪里去?你难道指望门外的卫尉令会救你吗?”
话音一落,只听到覆盎门外一阵骚动,四面八方的军队如潮水般涌来,随后是刀兵相接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大家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听到这一门之隔的厮杀声,也足以胆战心惊。
刘枢依然气定神闲,所有的事都在按照她的计划进行着。覆盎门外的尉卫们不仅无法进来,甚至也无法从笃礼门出去,几百名尉卫就这样被困在两道宫门之间,然后被不知从哪冒出来的精兵绞杀殆尽。
惨叫声此起彼伏的传过来,血腥味也透过门缝弥漫而来,蕲年殿前的卿大夫们宛如惊弓之鸟,吓得浑身颤抖。
没过多久,似乎还不到一刻钟,战斗便结束了,有人推门而进,此人的盔甲上、脸上尽是鲜血。
这人大概是羽林卫的某个副官,他推开覆盎门,身后的羽林卫也跟着他声势浩大的进来,每个人都像是从血泊中滚过一圈的样子,刀尖染血,腥气肆意涌起。
郦壬臣在这些血人中找到了惊的身影。
卿大夫们马上为他们让出一片位置,那副官跪拜道:“王上,门外的尉卫反贼已尽数伏诛!”
刘枢越过他们看向门外那些横七竖八、血流成河的尸首,微点一下头,眼睛都不眨一下,“王宫里其他地方所有的尉卫,也都打扫干净。”
“一个不留。”
“诺!”羽林卫齐声道。
这阵仗足以把在场的士大夫们都吓傻了,而刘枢却一派平静,眼中甚至流露出作为真正主宰的超然镇定。
身经百战的苻虢听到“一个不留”这几个字,也微愣一瞬,谏言道:“王上,尉卫毕竟是守护王宫的良家子,若愿归顺,何必赶尽杀绝?”
“良家子?”刘枢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样。
他们谁都不会知道,八年前的那个雨夜,这些尉卫是如何拦住她的去路,将她迫的濒临崩溃的。那样的欺辱和悲伤痛绝,每当雷雨的夜晚都令她后怕。
她独自一遍遍品尝那样的屈辱,那样的后怕,那样的悲痛,那样的失败……每回忆一遍,都使她的斗争意志更强一分。
刘枢的眸中明明灭灭,窜起一股狠意,那目光里面闪烁着的,正是复仇的火焰!
“不就是一两千个看门的东西吗,再选一批就好了。”她偏头看苻虢,“只是不知,会不会溜掉几个呢?”
苻虢被汉王这眼神看的胸口一紧,饶是老将也接不住如此有压迫感的目光。他不由垂下眼,抱拳道:
“王上放心,北军已将整座王宫团团围住,保证一只燕雀也飞不出去。”
汉王满意颔首,“善。”
王宫里的血腥味越来越浓,屠杀还在各个角落继续。宗正大夫找准时机鼓起勇气上前一步,方才高傒怎么叫他都不应,这时候他却主动起来了。
因为按照汉王事先的安排,要由他提出第一项奏疏,推动下一项事宜。宗正大夫主管王室宗族事宜,这第一项奏疏由他来提,看起来是很合适的。他怕多耽误一会儿,王上指不定连他也杀了,于是赶紧上前来。
“臣有本奏。”
宗正大夫磕磕绊绊的开始念:“相国之罪,罪无可恕,恶大滔天,今日之议,不得旋踵。臣请急下昭狱,议论斩之。”
他念完脚本,伏身叩拜。高傒咬紧牙关,一言不发,而他身边的高封早就吓晕过去了。
刘枢扫一眼台下,问:“其余大夫认为呢?”
“臣有本奏。”少府大夫也走上前来,上表道:“相国高氏陷害忠良,祸乱朝纲,罄竹难书。臣请下狱,论以极刑。”
少府大夫说完,就挨着方才的宗正大夫叩拜下来。他的行为也看起来像是早安排好的。
紧接着,有更多人都像约好了一样,一个接一个走上前来,生怕晚一点就要大祸临头了一样。
“臣有本奏。”
“臣有本奏。”
“臣有本奏。”
……
很快,殿前便密密麻麻跪伏了一大片的臣子,以至于最后,直接来了个联名上奏,将气氛推到最高,一时间如泥沙俱下,水银泻地,高傒亲眼看着自己的高氏势力支离破碎,轰然倒塌——
太尉大将军与诸臣连名本奏,奏曰:
“太尉大将军臣虢、大司农臣敞、车骑将军臣安、前将军臣增、后将军臣充、弘农大夫臣谊、宜春侯臣谭、当涂侯臣圣、随桃侯臣昌乐、杜景侯臣耆、太仆大夫臣延年,奉常大夫臣旦、执金吾臣寿、大鸿胪臣贤、京兆尹臣广、沣都令臣德、长信少府臣嘉、侍常令臣蒙、典属国臣武、京辅都尉臣奎、司隶校尉臣辟、谏议大夫臣友、太中大夫臣品、光禄大夫臣疆……臣畸、臣吉、臣赐、臣管、臣胜、臣梁、臣幸、臣方、臣卬……联名昧死以奏王上:
相国永信侯所以保宗庙辅国政者,以恭顺、谦卑、赏罚为本。先王早弃天下,王上孤弱,托命以三公,相国高傒总揆百官,无谦谨之心,废礼仪,乱朝纲,欺上慢下,私通敌寇,怙恶不悛,罪莫大于此矣!其子昌邑侯散骑大夫封,日间不朝,与从官饮啖。车驾逾制,任意驱驰宫中,弄彘斗虎,用王后车马,游戏掖庭,与宫人淫丨乱,大逆无道。
臣等再拜顿首以死谏,劾永信侯相国高傒、昌邑侯散骑大夫高封下昭狱论罪!”
这封掷地有声的联名奏疏念过以后,广场中大部分的大夫们都已经叩拜了下去,而那些还站着的,除了郦壬臣以外,当然都是高氏的残党了。
他们一个个战战兢兢,抖若筛糠,仿佛秋末的枯叶,风一吹便要散了。
刘枢道:“相国不妨仔细看看你的好下属吧,还剩几人?”
高氏二十多年间培植起来的势力与权力,全都在今晨崩塌,坠落谷底。
水落石出之日,才知道各自真正的势力占几分。
高傒梗着脖子道:“成王败寇,有甚好看?王上直接下狱论罪便是!”
刘枢道:“下狱再论罪?寡人可等不及。”
她看向郦壬臣,说道:“廷尉,到寡人身边来,该你做最后一件事了。”
郦壬臣接到这示意,便明白了前几日刘枢叫她写的那封王命的作用。她先前还替刘枢担心,提前写出那些东西会不会太冒险了一点,现在看来,刘枢已经将这一切都设计的天衣无缝了。
“唯。”
郦壬臣一步步迈上了蕲年殿的台阶,站于中层台阶处,拿出了那封帛书王命,朝台下宣布:
“王命敕下,议定相国永信侯高氏十二条大罪,六百三十八条小罪。高氏乱汉制度,危及社稷,黎民不宁……”
判决的罪名从郦壬臣的口中一条一条念出,伴随着蕲年殿外的血雨腥风、大肆厮杀,也伴随着一轮红日初升,照耀着殿前森然的兵刃和殷红的血迹。
谁都看得出来,一场板上钉钉的清算运动已经轰轰烈烈的展开了。
她念了有多久,外面的杀戮就持续了多久,统共十二条大罪,六百三十八条小罪,全都被事无巨细的写出来,一气呵成,挥然而就。
这是郦壬臣亲手编拟的王命,是她怀着恨意写下的罪状,她的一双纤弱白皙的手,仿佛比冰冷的刀剑还要尖锐,唯有恨意刻骨,才写得出这些字字沁血的罪论!
这必将是会被载入史册的一份罪状书,这也必将是会被载入史书的一个清晨,一场朝会,一次权力的迭代。
侍卫们将半死不活的高封拖了下去,符韬走到高傒跟前,要将他绑了,扭送大狱,高傒欲挣扎,却被他强行解脱了印绶和长剑。
高傒对他道:“大胆,我乃列侯,即便有罪,也非你能亵渎的!”
符韬冷笑一声,“列侯?今日过后,便不再是了!”
他捉住高傒衣袖,一把将他的朝服扒下来,掷在地上,侍卫上前要捆他,又被他挣开。
“放开,我自己走!”
高傒转过了身,朝覆盎门走去,天空的朝阳明明如此绚烂,但在他的眼中却像暮气迟迟的落日。他输了,完全输了,这笔生意,他连本带息全都输了个彻底。
临出门时,汉王叫住了他,高傒脚下一顿。
刘枢轻声道:“高相国,你老了。”
在刘枢说出这句话之前,高傒还没老,还挺着不服输的胸脯。但在这句话之后,他就真的老了。
高傒年迈的脚在跨过门槛时摔了个踉跄,他摔倒了,再也不能爬起来了。
第098章 亲政大典
亲政大典
汉历二十四年, 冬月,丙辰日,五星会于营室, 利登位,汉王枢的亲政典礼盛大举行。
是日,宣室殿前设仪驾, 汉王枢着九旒衮冕,至太庙,汉乐府奏《中和韶乐》, 另由博士大夫着朝服捧金丝帛书放在御前。
一封金书,上表昊天,刘枢亲自于太庙宣表金书, 告慰汉室列祖王考,袷祭明堂, 从列侯百二十人,卿大夫千余人,征助祭。
又由宗正大夫捧书至宫外东郊、南郊,备郊祀之礼。汉王枢乘舆至, 祀黄天于东郊, 祀后土于南郊,左右跟随着署宗官、祝官、卜官、史官、羽林卫等,凡三千人。
当此情状,但见那:
“绿韨句履,彤弓赤幡,
玚琫玚珌, 鸾路龙旗,
左建朱钺, 右建金戚,
朱户纳吉,出警入陛。”
真个是赫赫威烈,光耀显章也!
而后,奏《象王之乐》,汉王升座,乐止,仪仗返还蕲年殿,刘枢于王座上接受百官三拜九叩,众大夫进贺书,礼成。
……
接下来是隆重的朝觐仪式,各地郡守纷纷赶至沣都,他们小心翼翼地踏过虽然被清洗很多遍但依然血迹残存的王宫砖缝,恭贺君王亲政。
他们先在宫门外等待,待典礼结束,再由专人引入,恭敬地面见国君,向国君进献珪玉等贵重礼品,行跪拜礼,拜见时还要露出自己的右臂,这在古礼中表示赤诚奉上的意思,请求国君对自己以往种种过失的宽恕和安抚,这个程序称为“请过”。
蕲年殿再大也容不下这大几千人,于是大部分人只能排列在殿外的广场上,殿中十二道大门统统敞开,使内外连成一片,同气致礼,同声赞贺,足显天家气象。
这一场亲政仪式足足进行了有十二天。
史载:“汉王枢及笄八年不言,不出号令,政事决于冢宰,以观国风,二十四年初,亲政,起视事,群臣莫敢不应。”
……
礼成之后,汉王枢于桂枝殿听政,她颁布了亲政后的第一条王命:“博士诸生何在?”
鸿学博士们跪拜听令。
刘枢的语气不带一丝感情,缓缓道:“寡人要你们用毕生最华丽的文采,代寡人拟一封废后诏书。”
此话一出,大家当然都明白了汉王的意思了,鸿学博士们哪敢不应,唯唯领命。
用最华丽的文采书写……又显出多么大的讽刺意味。
这代表着一个明确的信号:汉王亲政的第一件事,当然是清算高氏。
这件事被刘枢顺理成章的交给了全国最高司法长官——廷尉郦壬臣——来办理。
郦壬臣不负众望,快刀斩乱麻,斩草又除根,力求将此事办透、办典型,高氏一案的结果,直接影响着新君亲政的权威性是否彰显。
郦壬臣还上书请奏重查九年前的归氏旧案,她本以为汉王会嫌麻烦,还要再辩解一番,没想到刘枢很爽快的答应了她的提案。
汉王批示:“调出近十年所有卷宗档案,重查归氏谋逆案,若有疑点,立即重审!”
拿着这份汉王的保证,郦壬臣快速投入了事务,仿佛多年来的心愿还差一步便要达成,她近乎废寝忘食的工作,顾不得冬月的寒冷,一连几月吃住在廷尉司,染了风寒也不歇息。
归氏莫须有的罪名被一项一项拔除,高氏十年前私通郑国的勾当渐渐浮出水面。再一次,满朝震惊。
谁都想不到,原来十几年前夺回“狭陉关之战”,是因为高傒私通了郑国,给予巨额好处,再动用府兵佯装围剿,才赢得了胜利。
表面上看是高傒奋勇抗敌,夺回汉国领土,从而一跃凌驾于三公之上,享受总揆百官的权力,实际上是高傒出卖了汉国大量的国库资源和军事情报给郑国,才勉强收回了狭陉关,国家利益的损失远远大于回报。
归氏谋逆更是无稽之谈,当年流传入沣都的那场瘟疫,其实是从郑国传来的病源,与归灿在雒城治疗的根本不是同一个病种。高傒将染病的郑人偷偷放进沣都,最后却谎报疫病是从归氏府中传出,使归氏成为众矢之的!
高傒又秘密派人趁乱在归氏后园中埋下巫蛊,揭发归氏谋逆罪行,更利用职务之便,不加详查,便将归氏全族打入大牢,流放灭族。
接二连三的构陷使归氏深陷泥沼,一事还未查明,便又被压上另一桩事,层层施压,雪上加霜,以至于很多细节还未弄清,便被全族处死。
归氏覆灭后,高氏又勾连狁方,拖住汉国北军,使得太尉苻虢无暇东顾,大军难以回师,多年间,高傒趁机大肆培植亲信,壮大门客,遍布朝野,架空王权。
这一桩桩,一件件,环环相扣,无懈可击,使高傒一步步走上了位及人臣的巅峰。
高氏的案子越挖越令人心惊,直到腊月中旬,才全部厘清,发榜示众,然后就是抄家没籍。
金吾卫将高氏宅邸围得水泄不通,高傒、高封父子被提出大狱,戴上枷锁,扣进囚车里,押在自家大门口陈述口供,指出资产所在,如有半句虚言,耽误流程,罪加一等,棍棒加身。那高封怕极了皮肉苦,哆哆嗦嗦的全招了出来。
这不查不知道,一查又是一桩奇闻,没想到平日里表现得极为节俭的高傒,家里竟藏着亿万之富,数额大到难以量刑,监察官们只好请廷尉大夫郦壬臣来亲自看看,再予诠定。
郦壬臣走进高傒宅院的时候,心里其实极为抗拒,她不想看见曾经的归氏祖宅塞满了高氏族人的样子。
抬眼看去,满眼都是堆积如山的金谷银堆,赃款珍宝摆满游廊和庭院,此情此景,物是人非,叫她更加心痛。
她看向高傒,道:“白乙丙,你平日里装作勤俭节约的样子,一定难受的紧吧,这么多金银珠宝,这辈子都没法花在自己身上,是不是可惜坏了?你还真能忍。”
高傒抬头啐了一口,他平生最厌恶别人唤他白乙丙,骂道:
“郦壬臣,你吃里爬外,狼子野心!你把我斗下去,不就是想叫自己青云直上吗?你我又有什么分别?你以为你能做得长久吗?”
他在大狱中已经被折磨的太惨,浑身是鞭伤,连说话都费劲,才说了几句,就伏身猛咳起来。
郦壬臣不怒反笑,“你以为我和你是一路人吗?如果你知道我是谁,就不会这么想了。”
她的脸色因操劳多月而苍白疲倦,身形削薄,眼中却是坚定鄙夷的神情,她走近囚车和枷锁旁,一字一句低声道:
“当年,我的母亲被疫病折磨而死,死后甚至被你开棺验尸,只为了找出莫须有的罪名。”
高傒神色一变,因她这句话而目露惊恐,“你……你是……”
郦壬臣继续道:“我的父兄被你扣上谋逆的帽子,投入昭狱,受尽极刑。”
高傒的肩膀开始颤抖,面色如土。
郦壬臣更进一步:“我的族人被你流放荒原还不够,还被尽数族灭。”
高傒瘫倒在地,头晕目眩,嘶哑道:“你……你是人是鬼?你究竟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郦壬臣的神情冷酷得可怕,压低声音:
“重要的是,我不但要清算你,诛灭你,我还要让你的氏族,寸草不留!”
这时候,另一座囚车里的高封忽然像疯了一样,连滚带爬的抓住车框,目眦尽裂,骇然大叫:
“你是归霁!是不是?你是归霁!”
郦壬臣转眼去看他,见他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浑身是伤,俨然一个疯子模样,便也不担心旁人把他的聒噪当真。
更何况,九年过去了,归霁是谁,在场的人恐怕也没人会记得了。
高傒听到儿子的话,也恍然大悟,他哆嗦着嘴唇,道:“当初,我就应该早早杀了你!什么汉国的月亮,都是术士胡言,害我犹豫!”
郦壬臣冷眼看他,道:“问题是,你杀得了我吗?你想方设法杀了我全族,但还是漏掉了我,可见冥冥中自有天定,叫我活下来除了你这个祸害!”
抄检府邸的进程到了后院,高氏所有的家眷都被赶到前厅的院子中来,哭声一片。
高傒转眼看到老眼昏花的九十岁老母,也和奴仆挤在一处,跪在院中,不由道:
“郦壬臣,我不管你究竟是谁,我没有力气去一探究竟了。现如今,我只盼你放过我母亲和我儿,只要你答应我,我什么都会告诉你,那些你查不到的人和事,我会把一切和盘托出。”
郦壬臣漠然瞧他一眼,“想不到大祸临头,你还有点良心,还能想到自己的母亲。”
她走近囚车,“但是,晚了!”
她冷笑着,“白乙丙?高傒?你以为你是谁呢?你以为你还能有* 什么筹码?我不需要你的和盘托出,天下没有我郦壬臣查不明、断不清的事!”
郦壬臣指了指庭中堆积如山的金银珠宝,再指指嚷成一片的高氏族人,道:
“你看清楚,这就是你玩法弄权的下场!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要让你亲自尝一遍,你当初加诸在归氏身上的痛苦。我让你亲自看看,什么叫抄家灭族,什么叫家破人亡!”
“你……”高傒颤抖着手指头,指着她,嘴巴一张一合,却再说不出一字。
想到归氏,郦壬臣忽而凄然一笑,“什么?你还想叫我高抬贵手吗?那么当初,谁对我归氏一门高抬贵手了?!你母亲是无辜的,难道我的母亲、我的父兄就不是无辜的吗?他们鞠躬尽瘁,为国尽忠,可他们却是怎样一个下场!”
郦壬臣冷眼看着囚车中的两人,眼眶发胀,眼中布满血丝。
“你永远不会知道那是何种场面,你知道归氏族人有多少吗?整整一千七百七十二口人,其中还包括几个不满一岁的婴儿,都被你发配在荒原上活活冻死!你说你母亲是无辜的,那这几十年来死在你手下的累累白骨就不是无辜的吗?你高氏所造的恶业,岂是几句求饶忏悔就可以抵消的?”
高傒瘫坐在囚车里,脸色灰败,“万般有罪,罪在我高傒一人,与我家上下老小无关。”
郦壬臣怒极反笑,“哼哼……高傒,你觉得你很大无畏吗?你未免也自视过高了吧,你以为你的命值多少呢?你想替他们死?你不觉得你本来就该死了吗?!于法于理于情,你高傒一人死一千七百次都不够!”
高傒彻底无话可说了,郦壬臣字字如剑,仿佛劈的他碎尸万断,而高封早就吓晕在了他身边。
这场查抄进行了整整十日,高傒在沣都城内置办的所有产业,以及他在原先封地的财产,统统被抄没,归于国库。
还有其余高氏党羽,也都被彻底盘查一遍,部分曾和高氏有交往的士大夫为了自保,也开始互相揭发,献出资财,以求从轻判罚。
可惜他们碰到了一位眼里容不得沙子的廷尉,任何与高氏案沾边的人全都被按律惩处,毫无优待。
高氏谋反案,几乎牵扯到汉国从上到下所有级别的大夫,也牵扯到每一个州郡、城邑,席卷整个官僚系统,说是汉国史上牵连最广的案子也不为过。
郦壬臣也果真如她自己所说,将高傒曾经判给归氏的判决原封不动的判给了高氏:
“列侯若有勾交敌邦者,笞一百,眷属姻亲连坐之,流放千里;列侯若有反者,夷其三族,三族者,父族、母族、妻族。数罪并罚,勿赦!”
汉历二十四年腊月十九,高氏一族九百多口人被发配北极罗荒原,后再行斩首。
这一场掀动朝野、震古烁今的大案终于落下帷幕。
二十四年春,木星会于文昌星,刘枢亲拟王命,嘉奖郦壬臣办案有功,恪尽职守,为卿大夫表率,拜其为相,秩二千石,赐金印紫绶。
(【注:】本文汉国的历法将冬天设为一年的第一个月,所以依次是冬、春、夏、秋。‘二十四年春’要在‘二十四年冬’之后……)
第099章 新制衡(二更)
新制衡(二更)
高氏谋反案被查了个底朝天, 汉廷群臣人人自危,感觉没了主心骨。面对这么一位行为激进、一鸣惊人的王上,群臣干什么事都谨小慎微, 不敢放开手脚,这对于想要大展宏图的刘枢来说可不是好风气,她有必要让他们做出改变。
上元大朝会, 等群臣汇报完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后,汉王泰然稳坐高位,说了这么一番话:
“寡人践祚廿年有余, 赖宗庙之灵,得奉汉祀,众位大夫其亦佐寡人之功, 当赏。”
随后逐一颁下赏赐,群臣感到王上这是在有意安抚他们情绪, 示意往事种种不必追究,群臣便也都稍稍放松下来。
而后,汉王又道:“寡人及此位,即立为王, 岂非天授乎?立而不从, 将安用君?”
刚给了个甜枣,这一句又夹枪带棒了,这话外的意思是说,你们好好掂量清楚,寡人才是汉国的主心骨,你们若不从我, 那还拥立我干什么?难不成仍有二心?
群臣一时噤若寒蝉,各自揣摩上意。
汉王与高傒不同, 高傒是明明白白的商贾思维,其诉求不难看透,只要有益于高氏的事情,便可以作为逢迎他的筹码。汉王则不然,她是天生的政治动物,政治家的思维远比商人复杂,一个真正君王的想法是很难叫人琢磨透的。
刘枢垂下目光,在那些各怀心思的脸上扫过一圈,继续道:“诸位奉寡人今日,拱而从君,天之所灵也。若非从前,何可堪用?”
她搬出礼法的正统性“天”来说事,表示群臣跟着她做事总不会有错,顺便再柔中带刚的威慑一下:如果你们顺从寡人做事,却做的还不如从前,那还有什么用呢?若“天”降罚于你们,寡人也无可奈何了。
众大夫听完,谁还敢有异议,都拜倒答曰:“王上所愿,群臣之愿也,敢不唯命是听!”
刘枢含笑点头。
这时,太尉大夫苻虢站出来道:“王上亲政不久,老臣愿率群臣,恪尽职守,侍奉辅佐。”
这本是一句平平无奇的客套话,但刘枢却从中听出了一丝不对劲。
这次能够铲除高氏,大将军苻虢无疑起到了关键的作用,做出了很大的功劳,自从他率北军回沣都,群臣巴结,可谓门庭若市,作为三公中仅存的一公,所有人都认为他会是今后朝局的领头羊。
这在别国看起来没有任何问题,一个王庭总要有主事的大夫做顶梁柱才行的,但是却犯了刘枢的忌讳。
刘枢此人,最忌权臣。
瞧着符虢站在群臣之前,一副核心骨干的模样,刘枢微微一笑,道:“太尉劳苦功高,寡人深念之。然辅佐之事,还要问过王族宗室才好。”
她抬头朗声道:“上元佳节,寡人的两位好叔叔,安侯与乐侯,既然来了,也请进来一同与会吧。”
话毕,只听殿门吱呀一声响,殿外趋步走进两个老人,正是安侯和乐侯,他们身着通侯礼服,头戴七梁冠冕,这是王族宗亲才能配得起的规制,他们一进来,就连苻虢也要给他们让出位置了。
安侯与乐侯越过苻虢一个身位,向刘枢行跪拜礼,然后安侯道:“上元盛会,臣等特来向王上祝贺。”随后献上礼物。
“王叔一路辛苦。”刘枢笑着给他们赐坐,于是他们便成了这大殿中除了刘枢以外唯二能坐着的人了。
刘枢又瞧了眼站在一边的苻虢,问安、乐二侯:“王叔年迈,还备这么多礼物做什么,真与寡人见外。”
安侯道:“臣等不仅为王上带来礼物,更带来三万宗室亲军,护卫王上,谁敢有二心,臣等必率之剿灭。”
安侯短短一句话,叫群臣惧悚,大家不约而同的去看苻虢,原来这都是王上事先安排好的,专冲着大将军来的。
众所周知,王室宗亲可以养募亲军,但不得带出沣都,先王专门将流放的两个庶弟召回来,封他们为通侯,就是为了制衡三公的权力。
有三公在,安、乐二侯不敢觊觎王位;有二侯在,三公也不敢欺凌幼主。同时,三公之间权力各有分配,也在互相制衡。这一系列的布局和设计都是先王为了刘枢能顺利长大而布置的。
只是没料到,三公之间的制衡短短几年就被高傒给打破了,导致王权失位,久久无法亲政。
现在,刘枢好不容易拿回王权,怎么可能再允许他人摄政?于是她重新布置了一个新的制衡关系:给安、乐二侯加派亲军,牵制太尉苻虢。
苻虢看到二侯在这个场合被请到蕲年殿来,也立刻懂得了刘枢的意思,他本想以他的资历总该能在朝中大显身手了,没想到那小汉王还设计了这么一个后招,堵的他措手不及。
苻虢若强硬恃军权而胁迫汉王,安、乐侯手握宗室亲兵,必不会答应,在没有压倒性势力之前,王庭大夫们也必然不会向着他。
这一步四两拨千斤的计策,叫大家再一次不约而同的意识到这位少年君王不可小觑。
于是符虢也不敢再妄动,左思右想一会儿,既然冒进讨不得好,他不如卖个乖,还能捞点小好处。
“上元佳节,老臣也有礼物献于王上。”符韬从腰间摸出一物,高举过头,拜道:
“如今海内承平,狁方平息,王恩庇佑,北境无事,老臣愿献上北军虎符,以襄王事。”
那黑黝黝的半截虎符捧在苻虢手里,引得群臣一阵窃窃私语。
刘枢也有一丝意外,“这北军虎符乃先王赐予将军的,何故献给寡人?”
苻虢道:“老臣年事已高,不能上阵杀敌,虎符自然应该交给能继续为国尽忠之人。”
刘枢微微一笑,她立刻明白苻虢的弦外音了。符氏世代统领北军,论威望、论积淀、论军功,都是其他氏族所不能比的,苻虢嘴里说的“能继续为国尽忠之人”,除了他的嫡长子符韬,还能有谁?
苻虢的意思很明显:他愿意让出权力,不给刘枢添麻烦,让她舒舒服服做汉王,但是,作为利益交换,他要把他的儿子符韬推出来,往上送一把,这是苻虢问刘枢要的好处。
刘枢想了想,决定答应他的条件,她叫闻喜把虎符收上来,下命道:
“符氏满门忠义,太尉大将军欲舍寡人而去,寡人难以挽留,心有不忍焉,加封大将军良田千倾,封地益倍,临都建邸。
其子符韬善骑射,勇冠羽林,赐为列侯,封剽姚校尉,千二百户,勉之。”
“谢王上!”
符韬毫无军功而得以直接封侯,刘枢这份还礼给的足够大方,苻虢彻底满意了。他戎马一生,这下也够本了。群臣跟着歌功颂德,汉王摆摆手,示意退朝。
刘枢站起来,眼光穿过蕲年殿的大门,越过退散的人头,仿佛望向无限远处,一颗年轻的心在她的胸膛中砰砰直跳——
从此刻开始,她终于能做任何想做的事情了。
第100章 方向(三更)
方向(三更)
高氏覆灭后, 郦壬臣大病一场,她似乎已然力竭。在完成了复仇使命后,她的神采与体力也像冰雪消融一样慢慢垮塌了。
田姬尽心照顾她养病, 却怎么也不见好转,王宫派来的医正说她心气亏损得厉害,很难补全。
外间的雪已经融化了大半, 郦壬臣的身体却还像冰块一样冷,缠绵病榻,将将养着。
“小主人, 院外的梅花开得正好,您想不想看看呢?”田姬为郦壬臣端上药汁。
郦壬臣却只是摇头,“田姬, 汤药好苦啊,今日就免了吧。”
她既不想看梅花, 也不想喝药。
田姬无奈叹了口气,往常无论药汁有多苦,郦壬臣都会眼睛都不眨一下的饮下去,无论处境有多难, 她也都会赏一赏雪中傲梅的。
“那您想吃什么?我去给您做。”
“不必, 你也歇着吧。”
“……”
田姬瞧着案头上成堆的慰问公文,又道:“您告假已经两月了,再不去朝廷啊,那些大夫们都要忘了您这个新上任的丞相了呢。”
她倒不是要催着郦壬臣工作,而是担心她没了精气神,身体更不容易好了。
郦壬臣笑了笑, 有气无力的吐字:“谁当丞相不是当呢?再说王上会打理好一切的,王上并不是非要一个相国的。”
从高傒被骤然赶下台这件事看, 汉王此人心思深重,不露辞色,将所有人都玩弄于股掌之间,像她这样的君王,可不需要第二个高相国。
提到王上,田姬的神色也变得微妙起来,说道:“可是……王上已经差宫人来探了三次病了,还几次三番下敕书问您封爵的名号想要什么?”
按照大汉国史上的惯例,凡是拜为相国的大夫,都应赐予列侯的爵位,至于爵位的名号,通常是国君自己想的,但是汉王却把取名号的权利让给了郦壬臣。
见郦壬臣没有反应,田姬索性坦言道:“主人,您冰雪聪慧,难道还看不出王上她……”
“我当然明白。”郦壬臣轻轻打断她,慢慢坐起,靠在软枕上,苍白的嘴唇欲言又止,目光落在远处几案上的一方锦盒上。
那是去年汉王微服夜出,亲自来到她家中探病,带给她的一份补品。那时正值夜晚,加上她发热头昏,便没有细看,过了几日打开来看,才令她大吃一惊。
那里面正是齐国进献的国宝海明珠,只不过已经不是明珠的样子了,而是被碾成粉末,装在盒中。
医书上记载,齐国国宝海明珠有大补身体的作用,若磨成粉末入药,可大补元气、复脉固脱,是天下极难得的名贵药材。
寻常人连见一眼也难的海明珠,各国贵族得之都爱如珍宝,小心珍藏,谁会将它毫不犹豫的碾成粉末入药呢?
刘枢会。
这样一份国礼,却被刘枢随随便便送给了郦壬臣,若仅仅用一句汉王不爱珍宝来解释,恐怕很牵强。
郦壬臣怎么会不明白王上的意思呢。
况且,在处理高氏谋逆案的那阵子,汉王也无条件放权给她去办,这恐怕已经超出了一个君王对普通臣子的信任。
郦壬臣谨小慎微,危言危行,一直努力不去触碰那个敏感的界限,但汉王却先迈了一步……
那是不久前她被封为丞相的庆功宴上,汉王指定她三次祝寿,这本来也是她应尽的礼仪,但是在晚宴后,汉王又留住了她。
借着酒意,汉王讲话也随意了一些,在寂静无人的偏殿,她问她:“郦卿功劳甚伟,才能出众,寡人报以相国之位,汝又何以报寡人呢?”
郦壬臣恭敬地回道:“王上富有汉土,您赏赐给臣的东西,只是您的盈余而已,臣以渺渺之身,还能用什么来报答您呢?唯有尽忠守职罢了。”
见她假装不懂自己的话,刘枢又进一步,低声道:“若……寡人想要你的心呢?”
那一瞬间,郦壬臣几乎以为自己要听错了,刘枢的语气也会如此小心翼翼吗?还是酒意上涌,让她听岔了?
她花了很久才理顺混乱的心绪,刘枢也很有耐心的等了她很久。
她终于还是道:
“没有哪个臣子的心是不归附于自己的君主的,臣下的心早就完全侍奉于王上了。”
刘枢叹了口气,似乎很无奈,对于这样亡顾左右而言它的回答,她有一点满意,但也有一点不满意。以郦壬臣的聪明,不该不明白她的意思,但却还那么说。
“好吧,寡人知道你的态度了。”刘枢道:
“但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呢?这是个好问题。郦壬臣又思考了一会儿,为什么从前的自己可以,现在却不可以了呢?为什么十四岁的自己能,如今的自己却不能呢?
想到宗族的覆灭,她的心里只有后怕。
“因为……”郦壬臣最后答道:
“王上您太尊贵了。”
这是隐晦的理由,但刘枢能听懂。
君王太尊贵了,本就和臣子有天壤之别,她们是不同的位置,不同的阶级,不同的立场……她们只能是这样的关系,此外再无其他。
郦壬臣一步一步朝后退,最终恭恭敬敬的退出了殿门,隐然而去。
……
很多个月过去了,可每次想起那次简短的对话,郦壬臣的心头就有一股莫名的酸涩,她从不是意气用事的人,那是她能做到的最明智也最正确的态度了,既然已经处理完了,事情过去了,就该快快忘记,何必反复回思?
何必反复回思?
田姬在床头守着她,她靠在枕上,扭头看向窗外的天空,星垂平野,明月皎然,很像刘枢来看她那天的夜空。
半晌,她道:“除了报仇,我这些年从未想过其他事。”
“如今大仇得报,我的使命也就结束了。”她看向田姬,问道:“我们处心积虑筹谋了九年,终于真的做到了,你说,是不是值得高兴?”
田姬点头,郦壬臣也点点头,但眼神却流露出疲惫的哀伤,“是啊,我们应该高兴,可是我怎么高兴不起来呢,我怎么会觉得如此空虚,如此惘然。”
“主人……”郦壬臣眼中一闪而过的破碎令田姬揪心。
郦壬臣垂下眼,“我们的母亲、父亲永远回不来了,我们没有一个亲人了,我们又能做什么吗?”
在复仇成功以前,郦壬臣从未想过以后;在报仇雪恨后,她还是依然看不见自己的“以后”。那就像是一片白茫茫的雪原,一派空洞,没有方向。
“世人都说我绝顶聪明,但我的前半生,竟过成了一场空。田姬,我应该算天下最笨的人吧,是不是?”
她苦涩的闭上了眼,眼角滑落一滴清泪,“位高权重,光耀门楣……没有了在乎的亲人,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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