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1章 坊间传闻
坊间传闻
郦壬臣三人在沣都住了三日, 也没有找到能够觐见王宫的门路。从前,汉王庭总会对外开放一条直接提出意见的通道,那些没官没品的士人可以借此直接向王庭提出自己的政论, 以博得汉王的赏识。
先王在世的时候,有许多名臣猛将都是由这条路晋升上去的。依照汉律,无论是黔首还是士人, 无论是商贾还是囚犯,都可以走直觐的方法,如果言之有益, 汉王将大大奖赏,可如果言之无理,不堪大用, 也将会受到重重的处罚。
因此,直觐是最快的一条路, 但同时也是最危险的一条路。或荣或辱只在一锤定音。
通常来说,若非对自己的才识极有自信,且对当世的王上极有信心的人物,是绝不敢直觐的。
不过令郦壬臣万万没料到的是, 如今汉国连直觐的通道都给关闭了。
虽然她并未想过一上来就挑战直觐的方法, 但这条门路存不存在,却是一件汉国的大事。
这么多年过去了,看来一切都变了。
作为一个远自齐国而来的士人,她无名无财,想要在汉国寻找一席之地很困难。
最稳妥的方法是参加一年一度的士人考量,然后被择优举荐到所在的郡县, 从基层小吏做起,一步一步熬上去, 她估摸着等自己熬到京官的时候,恐怕得十几年以后了。高傒那时候有没有寿终正寝都未可知呢。
不行,这太慢了!
另一条路,便是通过三公九卿引荐,直接在沣都扎根,接触政界名流。这虽然很快,但大多数时候要靠运气,伯乐可不是想找就能找到的。
她首先在脑海中想起几位大夫的名字,都是先父生前的好友或者提拔过的后辈,他们的处事方式和政治主张大都与先父类似,如果去这些大夫的府邸毛遂自荐,那么被他们相中的概率会大大提高。
可是,经过她们这三天的打听询问,这些大夫要么已经过世了,要么早在七年前便被投入大狱,身没爵削,家族覆灭。
高傒,还真是寸草不留呢。
怪就怪她郦壬臣现在还不是名满天下的名士,不能像她的老师郦夫子那样,无论走到哪国都能受到国君的亲自礼遇。虽然她在稷下学宫时被人交口称赞,但那样的程度远远无法辐射到汉国来。
她原本的计划是先在齐国蛰伏几年,积攒名声,再到汉国来,那样事情便会好办的多。可是现在,齐王一句“若不能用,则必杀之”的密令,叫她不得不早早逃离齐国,保命要* 紧。
一路走来都是计划赶不上变化,但郦壬臣不会慌了手脚,她还有最后一条路可走,只不过,那也将是最痛苦的一条出路。
“田姬,你说……”郦壬臣的声音平静如水,可出口的话却叫田姬差点震惊的晕过去,“你说,我去做高傒的门客好不好?”
田姬的嗓音有些微微颤抖:“主人,一定要这么做吗?”
做仇人的家臣,会是什么感觉?
郦壬臣垂下眼皮,“如果一定要做的话,我会做的!”
“还有没有其他法子?”
“我在想。”
汉国的冬天像是没有尽头,从驿馆的小窗看出去,外面冰冻一片,只有几个茶摊冒出袅袅热气。
田姬皱起眉头,她们携带的钱财,容不得继续虚耗下去,必须快点有所行动,何况,又多了一个吃饭的人。
惊站在墙角,默默琢磨着她们两人的话,没有多问,只站出来突然道:“夫子,要出去喝碗热茶吗?”
郦壬臣笑笑,“也好。”
郦壬臣畏寒,一到冬天总会做噩梦,每次都要喝碗热茶暖身子。这些是惊慢慢了解到的事情。
驿馆旁边的茶馆午间很热闹,有说书人连唱带跳的讲故事逗茶客开心,气氛高涨。
三人去听了一耳朵,故事讲的是相国高傒的英勇事迹,譬如相国大夫十几年前如何智勇双全击退郑军啦,如何设计夺回狭陉关啦,生活如何简朴啦,任职如何忠诚啦等等。
郦壬臣不大喜欢如此喧闹的环境,只站住听了两耳朵故事,便走开了。
汉国有严格的禁酒令和宵禁制度,黔首除了每年固定的三日外,其余时间一律不准饮酒。这三日分别是:冬至日,除夕日,以及当今王上的圣诞日。
所以沣都城里找不到一家酒肆,但是茶馆却鳞次栉比。
郦壬臣另选了一家茶铺,进去坐下,惊和田姬也跟进来坐下,抬眼却看见一个有点熟悉的女子正好坐在邻案,那女子一身麻色棉袍打扮,看来也是个士子。
郦壬臣的目光碰巧与之对视,在对方的眼里也看出了同样的情绪。
最终还是她先开了口:“敢问阁下可是……在齐国稷下学宫参与王霸之辩的辩士,王莹王大夫?”
“正是!”王莹又是惊奇又是欣喜,“在下字米晶,郦夫子不必客气,称我表字就好。”
说话间,两人都站起来,对揖一礼。
王莹走过来坐到了郦壬臣这桌,热切说道:“郦夫子自齐国远道而来,这顿茶饮,便当在下请了。”
“米晶大夫怎么会认得我呢?”郦壬臣颇为意外:“在下并未参与那次辩论。”
王莹笑道:“以郦生在稷下学宫的名头,还需要参加什么辩论才会有人认得你吗?在下只在稷下学宫呆了半月,就已经无数次听到您的赫赫高名了!”
她说话有些激动,声音略微大了点,引得几个茶客朝这边看过来。
汉国不像齐国,并不重视什么学宫士人,更不会因此而高看你一眼,所以王莹见到郦壬臣表现得这么激动,在周围其他茶客看来是有点举止奇怪的。
“米晶大夫谬赞了。”郦壬臣有点尴尬的笑笑,小声客套道:“在下曾观看过您的辩论,您所说的王霸并用的论点也叫在下耳目一新,在下还记得您说‘以德兼人者王,以力兼人者霸,古今一也。二者并之,天下可安’,实在是难得的高见……”
茶佣上前来为她们几人倒茶。郦壬臣和王莹你一言我一语,煞有介事的轮番进行着齐国士人之间常有的“废话切磋”,寒暄了老长时间才停下来。
惊在旁边听的一愣一愣的,感觉什么都没听明白,又感觉她们好像其实也没聊什么要紧的话。
田姬忍不住偷偷笑笑,戳戳惊的肩膀,悄悄附耳对她说:“夫子他们在齐国时,士人之间开场白总是这样的,都是些虚礼,随便听听便好,不必较真。”
王莹虽是汉国人,但似乎非常向往齐鲁士人们的那种“高级”生活状态,拉着郦壬臣一寒暄起来就没完没了,茶过两巡,她们才算终于聊完了那些废话,开始讲点有用的东西。
“郦夫子现下在何处高就?怎么突然来到汉国?”
郦壬臣苦笑道:“在下还不曾有一官半职,不过游士一个罢了,夫子可不敢当。”
王莹仿佛觉得不可思议,“怎会如此?以郦生的才识,若在齐国,齐王必厚遇之啊!”
郦壬臣又是苦笑,齐王是一回事,齐国公子臼又是另一回事了,以公子臼的胸怀,未必能容她,况且父子俩还惦记着要杀她。
她不想多提这个话题,就问道:“米晶大夫近来如何呢?”
王莹拍拍腰间拇指大小的铜印,叹气道:“哎,还是那样呗,莽苍小士而已,不堪大用。”
郦壬臣认出那是汉国第十六级大夫的印信,是卿大夫中次列最低的一级,职能几乎与“吏”相等,只不过挂一个士大夫的名头。
郦壬臣道:“既然米晶大夫已位列大夫之林,又为何千里迢迢跑去齐国参与什么王霸之辩呢?”
“还不是为了见见世面。”王莹道:“见识到那么多能人奇才同聚于稷下,在下才明白,我汉国对待士人有多寒碜。”
郦壬臣不予置评,只是平静问:“哦?米晶大夫是这般想的?”
王莹道:“当然啦,人家齐国士人可以不治而议论,皆赐列第,是以学宫大盛,可不像汉国……”
郦壬臣小声道:“米晶大夫慎言,汉国礼制,坊间不得随意议论王庭。”
王莹笑道:“嘿嘿,无妨的,那都是多少年前的王庭啦,郦夫子瞧瞧现在的黔首,谁不爱议论今上两嘴?”
她说“今上”二字时难得的刻意压低了声音,又用手指指天上,郦壬臣会意,意思是说汉王。
王莹又道:“郦大夫初来汉国,或许有所不知。当今王上年少,尚未亲政,王庭大事一应由相国大夫处理。”
郦壬臣不动声色问道:“听闻王上如今二十二岁,早过了亲政之年,为何还不亲政?”
王莹道:“还能因为什么?王上行迹顽劣,喜怒无常,据说还喜半夜杀人!哪堪大用?”
她音量虽低,但语气却好似有模有样的,大谈特谈:“王上体格羸弱却好色无度,三天两头卧病在床,无法自理。若是没有相国,王庭岂不是早乱套了。”
郦壬臣:“……”
王莹见她神色不变,就继续道:“而且,在下之前听到一则传闻。”
“什么传闻?”
王莹凑过来神秘兮兮的说:“在下听闻,当今王上病弱,以至于无法生育。”
“……”
郦壬臣慢慢咽下一口茶水,消化着这个消息,“……此等深宫隐秘之事,阁下又从何得知?”
王莹道:“这还需要从哪得知吗?王上与王后结合七载都不曾生育王嗣,这期间宫中也无任何一个王嗣降生,加之王上又体弱多病……这般情况……岂不是一目了然?”
“哦。”郦壬臣点点头,表示知晓。
在从前的汉国,礼法严明,君王是国家至高无上的存在,是代表国家神圣意志的人物,是天命所归的刘氏血脉,是决不允许坊间黔首随意谈论的。
而现在,连一个小小的十六级大夫都在有鼻子有眼的谈论着国君的花边八卦。
汉王究竟好不好,郦壬臣无从得知,七年过去了,谁都会变,怎么变都不足为奇。
但是她明白,国君作为这个国家不可挑战的、绝对的、最高的形象正在百姓们心中慢慢瓦解。
以国体观之,这是个危险的信号。
王莹讲完了,坐回去,道:“若说王庭中还有谁最克行礼制,那就非相国大夫莫属了。”
郦壬臣没忍住,呛了一下,差点一口茶水喷出来,“咳,咳咳……”
“郦夫子怎么了?”王莹问。
“没事没事,只是不小心呛着了。”郦壬臣接过田姬递过来的帕子,擦擦水渍,“米晶大夫请继续,在下还想多了解了解汉国的情况。”
王莹瞅瞅她道:“郦夫子莫非是想在汉国谋功业吧?”
郦壬臣随意笑笑,“在下若说是,米晶大夫又有何赐教呢?”
王莹道:“实不相瞒,若想在汉国建功立业,必得先成为相国大夫的门客,除此之外,别无它途。”
郦壬臣默默捏紧了茶杯,一字一字追问道:“别无它途?”
“没错!”王莹道:“相国大夫门下食客三千,能人辈出,一面难求,若郦夫子能成为相国大夫的座上宾,那么荣华富贵,指日可待!”
郦壬臣道:“可是王庭中总还有其他的九卿大夫,在下又何必去挤相国府邸的大门?”
王莹笑了,低声道:“郦夫子何不想想,是谁提拔了那些大夫坐上九卿之位的?”
郦壬臣一顿,明白了,自然是相国高傒。
高傒的权势原来已经膨胀到这般地步了吗!
郦壬臣试探着道:“王庭高官皆出一门,这就是米晶大夫所说的克行礼制么?”
王莹听到这话,也默然半晌,才道:“在下明白郦夫子的意思。可是当今天下,又有哪一国不是如此呢?天下纷乱如斯,汉国又怎么可能幸免!咱们就与邻国郑国相较,相国大夫在择人用事上已经是极大公允了。若无相国,汉国何存于今日?”
王莹补充道:“再者,相国对王上的尊崇和悉心教导天地可鉴。”
“哦?”郦壬臣差点都要笑出来了,“何可鉴者?”
王莹正经道:“汉国有古制,公卿大夫行制不得逾越君王。汉王每日午时正点进正膳,于是相国便等到午时末方进食,且每餐不过五道菜点,因为汉王菜点有时七道,有时九道,相国无论如何也不敢逾越王制,所以自己只用五道,几十年如一日,其恭谨之心如此,令其他士大夫汗颜!”
王莹又列举道:“再者,每当王上卧病,相国必会亲试汤药,朝夕问候,并于宗祠面壁忏悔,写表上书于天,祈祷神灵护佑王上御体康复。”
“还有,自相国总理百官以来,汉国再未有任何动乱,九国各得其所,无所侵犯,狁方也再未闹出大乱,这些还不够说明么?”
……
王莹陆陆续续说了一堆,郦壬臣轻轻叹了口气,“好吧,在下明白了。”
高傒真是好手段啊。
王莹以为她是赞同了自己的意思,殊不知她二人思考的根本不是一回事。
郦壬臣问:“既然米晶大夫如此崇敬相国,何不早早毛遂自荐?”
王莹饮下一大口茶,笑道:“首先,在下只是陈述事实,并未有崇敬之情在相国身上,此相之才,还不值得在下崇敬。在下所崇,另有其人。”
郦壬臣笑道:“这真奇了,当今之日,汉境之内,还有令米晶大夫更倾佩的?”
王莹黯然道:“非也,并非今日之人,而是往日之士。郦大夫乃齐国人,恐怕并不知,在高氏之前……”她将声音压的极低,“……还有个归氏。”
郦壬臣浑身一颤,“咚”的一声,杯底重重磕在案上,为了掩饰某种猝不及防的情绪,她又猛地转头道:“惊,我的茶都见底了,为我添上。”
惊赶忙起身,弯腰添了茶。
郦壬臣语无伦次,又对田姬说:“田姬……聊了这么久,米晶大夫和我们也饿了,你去旁边的铺子买些吃食。”
“喏。”田姬一刻不停的跑出去了,像在逃什么。她心底明白,主人这是在竭力掩盖她们二人的情绪。
郦壬臣举杯喝下满满一盅热茶,温热的茶水熨平了心底的那一瞬的慌。
随后,她平静的放下彩陶杯,将苍白冰冷的指尖藏进宽大的袖笼内,脸上扬起生疏的微笑,“哦,这倒是不曾耳闻。”
王莹道:“哎,事情都过去七八年了,旁人不知也是合情合理。论起这事,当年在汉国可是无人敢提的。在下见您是齐国稷下来的高士,便随口提两句罢了。”
她说随口提两句,还真就只提了那么两句,旁的再没有吐出一字来。
对那个姓氏,连王莹这样的人都是谨慎万分、缄口不言的态度,由此可见当年情形多么严重。
郦壬臣问:“足下方才讲到首先,那必然还有其次了?”
王莹呼一口气,点点头,接着道:“其次,还因为我这人有个不好的毛病。”
“什么毛病?”
“在下瞧哪里人多,便偏生不爱往哪里凑!”
“呵!”郦壬臣也笑了,瞧她一眼,看起来也是个有点脾气的女人呢。
王莹又主动替她续上茶水,说道:“所以嘛,若足下真想在汉国立业,可一定要得到相国的赏识才行。不过足下近几日就先别去相国府邸递名帖了。”
“这又为什么?”
王莹奇怪的看着她,说:“因为现下相国大夫根本不在沣都啊,连王上也不在王宫了,郦夫子不知道这事吗?”
“什么事?!”郦壬臣手下一颤,握在手中陶杯里的热茶洒出来,溅在手背上,她也毫无所觉。
国君和相国一同离开国都,这一定不是一件小事。
王莹道:“听闻前段时间王上又犯什么病了,相国便请求王上去雍城疗养一段时日,本来计划是相国留守沣都,后来不知怎么的,突然又改成了相国陪同王上一起去往雍城。”
“王架早已启程了吗?”
“没有,才走几日罢了。”王莹好心提醒道:“所以啊,郦夫子还是先留在沣都,待他们返程后,再去相国府邸拜访为妙。”
郦壬臣默念道,等他们回来,才是真的一切都晚了呢!
王莹没听清,追问:“郦夫子说什么?”
郦壬臣马上站起来,作一揖道:“多谢阁下款待,在下突然有急事,必得立即动身,请留步。”
哎?怎么回事?
王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也大概猜出她这是要去雍城,也随她站起来,一把抓住她袖子,不叫她走,“郦夫子,你何必现在急着动身?为何不听在下一劝?”
郦壬臣被抓着,走也走不脱,看着她,叹了口气,实在忍不住道:“不是在下无礼,阁下权当忠言逆耳吧。”
王莹道:“郦夫子客气什么,但说无妨!”
“君可曾想过自己为何飘摇数年,还只是个区区十六级大夫吗?”
“……”
这下轮到王莹哑口无言了。
郦壬臣道:“阁下方才言道,每日拜见相国之人如过江之鲫,一面难求。然相国此去雍城,行仪仓促,其门下三千必不会倾巢随行。且,沣都黔首知此事者,甚少,别国游士知此事者,愈甚少。吾等不趁此良机,更待何时!”
王莹目瞪口呆,感觉脑袋像是被大棒敲了一记似的。她的手慢慢松开了郦壬臣的衣袖。
郦壬臣收回袖子,理平展,快步走下台阶,走出茶棚时,她回头对王莹道:“君一生之所求为何?可想好了么?”
“我……”王莹张了张嘴,再吐不出第二个字。
她只看见郦壬臣那如星辰般剔透的眸子,与过往所见之人全不相同。
郦壬臣的话也像惊雷一样响在耳边:“若君尚念高位,不妨也去雍城一试。”
说完最后一句,郦壬臣三人飘然而去。
第052章 王仪卤簿
王仪卤簿
郦壬臣这么着急去雍城, 其实并不只是她告诉王莹的那些原因,更要紧的是,她想知道王庭究竟发生了什么巨变, 才使得王上和相国二人双双远离政权中央。
冬日风雪愈大,汉家官道难行,她们又买了一架旧马车, 缓缓赶路。
才走出两日,就听身后一阵踢踢哒哒声响动,直追上来。
“郦夫子, 等等在下!”
田姬闻声掀开车帷去瞧,惊讶道:“王大夫?您怎么来了?”
王莹奔到近处,与她们并缕而行, 喘气道:“可叫我一路好追,你们也太快啦, 再走两日,就快到雍城门下了。”
马车慢慢停下,王莹抖抖棉袄上的积雪,钻进车厢去, 厢内只有一小盆炭火燃着, 厢板也不牢实,四处走风,不大暖和。
王莹一身寒气拱进来,有点不好意思,要再出去,郦壬臣笑了笑拉她坐下, “米晶大夫想是算岔了,此处距雍城尚有三百里, 恐怕还要旬日方到,怎么说两日呢?”
“没有算岔。”王莹道:“你这匹马老迈,赶路迟缓,何不用在下的快马?”
惊掀帐去看,果然是一匹快马停在车旁,他二话不说就跳下去换马嚼子。
郦壬臣瞧瞧那匹马,又瞧瞧王莹身上这绸布的斗篷,想来王莹在家乡也该是有些家底的士族出身。
她这么想着,也就问出来了:“米晶大夫为何不走察举之道?非要琢磨偏门?”
王莹笑道:“郦大夫果真明察秋毫。可惜在下早已不是什么士族之女了,王氏破败多年,已无力为在下谋察举之道。”
郦壬臣点点头,了然。士族兴衰起伏也是常有的事。
只听王莹又道:“说来也巧,在下的大伯,还曾做过雍城城宰呢,但从那以后,王氏士族便再未有人做过城宰大夫以上的职位了。”
郦壬臣目光微凝,做过雍城城宰的王氏士族?模模糊糊的幼年记忆从她脑海中晃了一晃,有点印象,难不成就是那位每年正旦都提着鲈鱼来拜会家父的卿士?
不确定,再问问,郦壬臣道:“敢问令伯讳字?”
王莹道:“大伯名王邕,字伯喈。四十岁升雍城宰,五十五岁病免归乡。”
说完王莹又摇了摇头,失笑道:“都过去了,不谈也罢。”
毕竟,当年那件归氏“谋逆案”牵连甚广,就算王邕只是个远在雍城的城宰,因为与归氏有交往,也受到了贬谪的牵连。
王莹的心里始终不明白,政绩出色又位高权重的归婴大夫,何必谋反呢?
王莹毫无波动的讲完这些,郦壬臣却平静不下来了。
果然是那一位!
曾经,每年都去拜会归婴的大夫成千上万,一个小城宰并没什么值得人注意的地方。郦壬臣之所以会记得王邕这号人,只因为父亲有一次笑着提起,有个名王邕的雍城宰,性情爽朗,每年正旦都会送来两挂鲈鱼,十几年都不变的,人人引以为笑谈,她这才有印象。
惊掀帘进来报:“夫子,马车换好了。”
好巧不巧,王莹的出身,果然就是王邕一脉的。郦壬臣轻吁一口气,“好,我们启程吧。”
接下来的两日,快马拉着破车飞驰在雪原之上,速度是够快,可也把车厢内的四人颠簸惨了,待临近雍城的时候,郦壬臣感觉自己的骨头都快散架了。
雍城位于沣都之西,雍水北岸,乃汉国先祖发迹之地,有东、西、南、北四垣,城池完备,仓廪休整,保留着完好的祭祀天地的场所,城内设甘泉行宫,常年被视为汉国的副都。
四人马车走到雍城外围的时候,却无法进入,因为雍城外堆满了人。
这些人有的是军士,有的是黔首,有的是士人,可谓人山人海,铺满了城外的雪地。
这阵仗可把王莹吓了一跳,“怎么回事?”
郦壬臣下车来看,说道:“应该是王驾还未抵达,城中人欲迎王上入城,提前在此排练等候。”
王莹兴奋起来,“这么说……王上还没到?我们竟然提前到了?”
郦壬臣无奈苦笑,“王上出行,总不会也坐我们那般颠簸如风的车马的。”
王莹想了想这两日快被颠碎的骨头,想想也是,她点点头,看看天色,说:“暮色将至,王驾莫非要夜里入城?”
“不会。”郦壬臣道:“汉制曰,‘王车出行,独行驰道,朝发夕宿。’他们夜里是不会赶路的,最早也要明日。”
王驾出行,须得行驶在专属的驰道上,而不是像寻常百姓那样走官道,并且只能白天缓缓行路,夜晚休息,这是祖制。
惊跑去城门边的人群里打听了一番,果然得到王驾明日白天才抵达的消息。
王莹不可思议的看着郦壬臣,“郦大夫怎么会对汉国礼制如此熟悉?真乃神人啊。”
“咳……呃……来汉国前,在下总要做好功课不是?”郦壬臣转过身去,眺望远处的人群,“他们看起来是在提前排布阵型,以免明日接驾时人群混乱。”
果如她所言,人群排布一会儿,天黑前便都回到城中去了。
“这些人,明日都会来吗?这么大冷天的。”王莹纳闷道。
郦壬臣瞧她一眼,笑道:“恐怕会更多呢。”
……
次日黎明,
雍城,这座汉国最古老的城,也是汉国曾经最辉煌的城,更是汉国最忠心耿耿的城,是历任汉国君王晚年都会来颐养天年的城。
几乎每一代汉国先王的遗命都从这座城发出,在这座城背后五百里远的雍山脚下,有一片广袤的雍阳原,安息着数十位先王的英魂。
太阳刚冒出地平线一点,郦壬臣四人从破马车上醒来,望见雍城外已有了不少人,人群陆陆续续的出城。
起先一波是雍城的官员和士兵,他们应当是听从城宰大夫的安排,必须要出来迎接的人。
数万大军排成一纵一纵的方阵,豆腐块一样站好,官员站在士兵前面。
太阳完全升起来,差不多是吃过早饭的时辰,又从城内走出一大波人群,有的是士人,有的是农夫,有的是商贾,还有工匠,浩浩荡荡,成片成片,堆在一起,人数比昨天的两倍还多,挤在军队后面,吵吵闹闹。
郦壬臣四人也赶紧混入其中,与数万大军和数万黔首一起,等在城外,等候汉王枢的到来。
王莹与郦壬臣并排站在一起,身子微微有些发抖,郦壬臣想她是不是饿了,便碰了碰她袖子,问她感觉如何,要不要进食。
王莹却悄悄道:“在下念及今日竟能见到王驾,心中激动,昨夜一宿未眠!郦夫子呢?”
郦壬臣:“……”
她不得不配合着说道:“啊……这……是呀是呀,在下内心也震动万分呢,想必王上车驾必不同寻常吧。”
有雍城的吏员不断穿梭在拥挤踊跃的人群间,焦头烂额的维持着秩序,告诫民众一会儿见到王驾千万不可轻举妄动。
仅仅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雍城外人满为患,已无立锥之地。
这么多人挤在一处,倒也不觉得太冷了,太阳高悬,金色的阳光洒在洁白的雪地上,映射出淡淡的光泽。黔首们交头接耳的声音叽叽喳喳响成一片。
有人说:“你们说,王上是不是先王唯一的女娃?”
另一个道:“那当然了!要不然怎么做的了王上?”
“…该是个什么样子啊?”
“一定像石头上刻的那样,很高很高。”
有雍城士人也插进来议论:“王上必英明神武,如神人。”
这句听起来虚无缥缈的形容却引起了朴实的雍城老百姓热烈的附和和赞同。
“对啊对啊,我们汉国历代王上都是神人下凡的!”
还有的说:“听说王上头顶五彩祥云,走到哪里都有星辰相随。”
“没错,俺爷爷的爷爷曾见过先王的先王,就是他说的那个样子!”
郦壬臣&王莹:“……”
她们被黔首们热烈的聊天声包围着,耳朵里塞满了这些夸张的谈话。她们一言不发,内心则唏嘘不已。
虽然远在沣都的街头巷尾已经开始有不利于汉王的言论散布,但是在雍城中,君权神授的意识形态还是牢牢刻在百姓的心里。
几百年来,这样的思想也是大部分汉国子民的共识。
随后,不知过了多久,远方似乎有鼓乐声传来,飘入耳畔。
穿梭在黔首们中间的吏员大叫:“肃静!肃静!”
人们也都意识到了什么,谨慎的闭上嘴巴。
“来了?”王莹她们站在后排,抻着脖子望也望不见什么。
“来了。”是惊的声音,她望得更远。
王驾莅临,不见其形,先闻其声。
片刻后,鼓乐声更响,由远及近,铿锵的鼓点伴随着隆隆的车轮声渐渐传遍了每一个角落。
终于能看到人影了,当先是十二辆斧车威风凛凛的驶来,两列排开。
车身与车轮皆青铜打造,车上竖起一丈高的铁杆,高处是一面比人头还大的巨斧,斧刃锋利,闪闪发光,车中站男女武士各一人,目不斜视,手中执旗,旗面黑底赤字,大汉军旗随风飘扬!
这是王仪卤簿中的武式开道。
汉制曰:王驾出,车驾次第,谓之卤簿。
郦壬臣望了一眼,知晓这次将是王仪卤簿中较为正式的“大架”礼仪。
其后紧跟着是王驾仪仗的先导车队,分为三道驶过。
兵车滚滚,气势汹汹。
然后才是鼓吹车队,共二十四辆,为一个方阵,木车朱轮,上插梅花,足有两层高。
最高一层是一排号角,搁在木架上,吹角者鼓起腮帮子卖力吹奏。
“呜——呜——呜——”
左右两排大鼓,鼓者赤膊站立,虽在寒冬,却一个个满头大汗,抡着鼓锤,奋力击鼓。
“咚——咚——咚——”
此外更有笙箫管乐,红镫金鼓,横笛铜钲,板牙云锣,一齐合奏,礼乐层层叠叠,响声震天!
鼓吹车队驶近,惊飞了冬季的寒雁,连同大地都跟着颤抖。
所奏的,正是汉国雄浑激昂的军乐——《凯风·圣王行》。
之后是十八列步兵旗手,举着玄色大旗,旗帜上有的描绘着青龙、白虎、朱雀、玄武、斗牛、狴犴等各种各样的神兽,居于前;有的绘着山、川、日、月和二十八星宿,居于中;有的绘着金、木、水、火、土、风、雷、八卦,居于后。
浩浩荡荡而来,鼓乐喧天,旌旗蔽空!
跟着是三千王宫尉卫,男女各一方阵,步履齐整,踏鼓点而来。尉卫皆红衣铁甲,手持长戈,戈上系红缨,飘在高处,随着步伐,一步一起伏。
然后是五千精骑兵,兵强马壮,马蹄声踏碎了冰雪,这便是赫赫有名的“羽林禁卫”。
这些羽林卫都是从世族良家子中选拔出来的,体型健壮,被训练的武艺高强,作为汉王亲兵,皆为国君死士。
言其勇雉,皆猛怒如虎,迅捷如鹰,能翻峻岭,越沟壑,渡险川,碎关山,以一当十,于千军万马中取上将首级,其为君王战死乃止!士族子弟都以能够成为国君禁卫而感到无上荣耀。
禁卫共一万人,王车前后各置五千。男人雄壮,女人健美,精神抖擞,皆赤衣黑甲,重铠兜鍪,头盔顶上竖起一根白色长羽,气势凌然。他们个个斜挎劲弓,后负箭囊,腰挂弯刀,手持长矛,矛头竖直向天,匝匝排列,如一片钢铁森林驶过众人眼前。
之后便是四十八乘精锐兵车,这是中原大规模作战中的主力兵种。
兵车乃铜车木轮,两马一组,每乘车上有十二个车兵,一名参乘,三名主射,两名戢手,六名甲士,车顶有圆形的黑布盖伞。
车上长长的铜戢齐刷刷的斜指向前,杀气腾腾。兵车上的参乘站在中间,警惕的看着四周。
鼓乐,战歌,力士;
刀枪,干戈,剑戟;
缨旗,戎车,重铠!
雍城外的百姓一片寂静,这阵仗谁看了不腿软啊。
兵车隆隆驶过,再往后空出好大一片距离,才是六辆先导轻车,缓缓而来,此乃王之先导。
彩绘车身,上有棚顶,中间一辆上坐着相国大夫高傒,两边几辆坐着随行而来的宗正大夫和几位九卿副官。
然后才是汉王的礼仪车驾,共四副,有司马车驾、辟恶车驾、记道车驾、靖室车驾,各六辆,排排驶过。
之后又是很长一片空地隔开,才轮到王驾庄重而来。
“终于要来了……”王莹悄悄嗫嚅一句。
郦壬臣和王莹的脖子都快举酸了,这真正的王驾才千呼万唤始出来。
这排场之大,正如汉制所记载的那样:“国君出宫,必千乘万骑而行”!
天下九国之中,恐怕只有汉国还保留这一古制,在齐国和郑国,为了省事,国君出门和卿大夫都差不多。就连一向遵循古制的鲁国也未如此,因为鲁公三位弟弟长期专权,为了增强旁支的势力,他们便以公室的名义篡改了一切有利于增加国君威望的礼仪,弱化国君的存在感,增强旁支威望。
郦壬臣正默默想着这些事,车驾上一排壮汉朝人群瞠目大呼:
“王驾已至,拜!”
随着这一声“拜!”,站在前排的雍城士兵齐刷刷单膝跪地,俯首等待。后面的黔首们也情不自禁跪倒在地,趴在地上,漫山遍野的人群就像迎风而伏的麦穗一样,矮下去一截。
郦壬臣四人也自然跟着* 拜下去,又等一会儿,王莹忽然碰了碰她的袖子,“快看。”
偷偷抬眼去瞧,汉王车辇正四平八稳的驶来。
人群中也有和她们一样的,一边胆战心惊的跪拜着,一边又忍不住偶尔抬头偷看两眼。
出人意料的是,汉王的车辇极为朴素,几乎没有多余的装饰和彩绘,更没有金银珠宝之类的装饰。但是任何人都不会因为它的朴素而忽略它其他方面的不同凡响。
首先是因为它的体量非常巨大,比前面任何车辆都要大两倍,它硕大的车盖棚顶甚至比之前二层楼高的鼓吹车队都更高!
其次是那驾车的将军,身高八尺,体格威风,一身玄甲,执缰而立。此乃羽林禁卫的长官,中郎将符韬是也。
他能够替国君御车,礼制上算无上殊荣,也可见其受国君信任。
然后是那六匹被缰绳套住的纯黑的高大骏马,六牡彭彭,金马络头,一字排开,同步拉车。虽为牲畜,也摆足了八面威风。
汉制曰:王者之舆,驾马以六,圆盖象天,方车象地。车前插九面玄旗,是为樊缨九就,同建大旗。
王驾车身漆黑而内涂朱色,轮舆厚重,轮径巨大,辐辏紧密,朱斑重牙,贰毂两辖。
每个轮子上都裹着厚厚的麦草来缓冲行程的颠簸。
再看那不同凡响的车架子,文虎伏轼,龙首衔轭,鸾雀立衡,凤凰据辕,羽盖华蚤,革鞔漆之,无他饰。
虽极为朴素,但尽显贵气。
这是君王车辇没错!
……
“王上万寿!”
“王上万寿!”
车驾驶过,雍城的大夫和士兵同声敬拜。
喊过没几声,有的黔首也情不自禁的跟着念念有词:
“王上万寿!王上万寿!”
他们当中大多数人也许一生都没有机会再看一次这般宏大排场,这鼓乐声、这场面使他们群情激动起来。
没多久,伏首的人群中似乎产生了一种奇异的人传人现象,从最头到最尾,大家不约而同从低声默念到大声呼拜……
“王上万寿!万寿!”
也许是百姓们的呼声传到了远方,端坐在车辇中的刘枢从奏疏中抬起了头。
“闻喜,外面好像有什么声音?”
闻喜恭恭敬敬道:“是,王上,我们将要进入雍城了。”
刘枢轻轻皱了下眉,她对这个回复并不太满意,“寡人是问,外面是什么声音?除了奏乐声?”
“这……大概是雍城军士和黔首的声音吧,王上莅临,他们一定很激动呢。”闻喜理所当然的说道。
是啊,能够在有生之年亲睹一次王架卤簿,该是多么大的荣幸啊。
刘枢沉默了一瞬,彻底放下了手中的一卷竹简,“这么冷的天气,都还在迎寡人吗?”
她如此判断着,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似乎有一丝触动。
她侧耳去听,那声音模模糊糊的,都被鼓乐声所淹没。
“闻喜,掀开车帐和窗帘。”
闻喜吃了一惊,不知她这又是犯的哪一出病,“王上,这……这使不得呀,于理不合,您要做什么?”
刘枢道:“他们都是寡人的百姓。”
“是,他们当然都是您的臣民。”
“所以……掀开车帐。”
“可……”闻喜膝行上前,“那样车内就不暖和了,您的病还未痊愈……”
在王架卤簿的过程中打开车帐和车窗,从没有哪个国君这样做过。
刘枢却轻笑一下,说道:“怎么?寡人这般上等容貌,还经不得人看吗?”
闻喜:“……”
见他不动,刘枢收敛了玩笑,道:“闻喜,寡人看你大概是老了,竟然如此慢吞吞的执行王命吗?”
闻喜很了解主子的脾气,话说到这份上,就代表没有商量的余地了。
“唯。”他立即去办了。
车帐和窗帘都被卷了起来,寒风强势的吹进来,驱散了所有温暖,刘枢的眉头却动也不动一下。
她强忍住没咳嗽。
……
汉王车辇的帷帐和窗帘全部打开的消息迅速从人群的最前面传播到了最后面。
黔首们似乎被什么东西给点燃了一般,他们的呼拜声一浪高过一浪。
“王上万寿!”
“王上万寿!”
在这样激动的气氛熏染下,很多人竟忍不住小声啜泣起来。
人们一面把头埋得更低,因为谁都知道直视国君的容颜是大逆不道的事情,但他们又一面更加忍不住想要抬头去偷看几眼。
奈何距离实在太远了,国君车辇的窗子也实在太小了,没人真正看清什么,也许只有前排的人才能侥幸瞟到几眼吧。
大概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汉王的车辇驶入了雍城大门,完全消失在了大众视野。
紧随其后的,依次是是十二辆副车和三十六辆陪送轻车,再往后,是剩下五千羽林禁军殿后,最后是更为漫长的后勤部队、宫人行列、装满竹简卷轴的公务车队……
人群是在十二辆副车全部驶进城门之后才陆陆续续站起身来的。虽然再也看不见了,但是黔首们讨论的热情却丝毫不减。
有人说看到了君王的圣容,然后就是一顿天花乱坠的胡诌。
有人说在王驾驶过的时候果然瞧见了漫天五彩祥云。
所有谈资听起来都不大真实,但人们却乐此不疲。
在这座远离沣都的城池,黔首们对汉室国君的敬畏依然保持着堪比神明的高度。
郦壬臣四人慢慢从人群中挤出来。
“我咋什么也没看着?”王莹颇为遗憾的说道,又问其余三人:“你们看见了吗?王上车辇的内部?”
郦壬臣摇头,隔那么远,看见了才是不可思议吧。
田姬也跟着摇头。
四人随大流朝副城门方向走着。
惊却突然说:“王上车内,不设珍宝器具,无有美人姬妾,不见丝竹玉帛……”
跟着郦壬臣学习小一个月,惊进步飞速,说话竟也文雅起来了。
她这么一句话说出来,其余三人同时停下脚步,奇道:“你竟然看见了?”
惊点点头。
大家都知道,惊的眼力极好,同时也知道,惊是不会说谎的。
王莹立马兴冲冲问:“还看见什么了?”
惊道:“王上车内,唯有竹简木牍,盈满桌案。”
“还有呢?”
“王上手持竹简,虎口、指间均有厚茧。”
“这都能瞧见……不过,这又怎么了?”
惊白了她一眼,道:“虎口厚茧,说明王上勤于剑术,指间均生茧,说明王上经常握笔与射击。”
郦壬臣始终不言,听到惊的一番话,心中默默疑惑,这真的是一个身体孱弱之人的特征吗?
惊说的这么切切实实,立马也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好多人围过一圈来,都好奇的不得了。
“还有呢?还有呢?”
“王上生的什么样儿?”
“真的有一丈高?”
“是不是真的烨然若神人?”
“王上爱梳妆否?”
“王上方才是何神情?在笑吗?”
“快讲讲,讲讲。”
大家七嘴八舌的一通发问,把惊问了个大脸红。
这么多人围着她,她紧张!
她磕磕巴巴道:“其他的……我……我就不知道了,窗户太低……只能看见肩膀以下……瞧不见……王上的面容。”
“哎!”
众人一顿唏嘘,遗憾散去。
等最后一波副车队全部进城了,人群也渐渐稀释,郦壬臣四人赶着马车,也走进了雍城。
王莹见她神色淡定,忍不住问:“郦夫子就不好奇吗?方才大家谈论的那些。”
郦壬臣此时正想着事情,忽然被打断,只笑道:“何奇之有?日后,总会见到的。”
王莹:“……”
不愧是郦夫子,真……真自信啊
王莹又问:“足下就没什么感想么?”
郦壬臣望望城门,目光变得深远起来,“在下只觉得,为王者,当如是也。”
王莹没有问她,是王者仪仗声势浩大当如是,还是寒冬中车帷掀起敞之于众当如是。
想必每人心中都有自己的判断。
天上又飘起了雪花。
……
(【注】本章王车仪仗的知识借鉴自《通典·卷六十四·天子车辂》)
第053章 雪中侧影
雪中侧影
雍城比沣都更冷, 主仆三人围在一个火盆前取暖,微弱的火光映照出郦壬臣明静沉思的脸,余下的炭火今晚勉强够用, 她们不敢多加一块柴薪。
雍城的市井不如沣都繁华,驿馆就那么几家,均价却不菲。火盆下的泥地上摆着一排算筹, 郦壬臣正点着这些算筹规划未来的花销用度。
往常只有她与田姬两人时,余钱尚且能多坚持一段时间,现在加上了惊, 又在各城奔波多时,日子便要捉襟见肘了。
“有风言是相国大夫谏言,为了王上养病才来到雍城的。”田姬用柴棍拨弄着盆里的火星, 说起今天在城中的见闻。
郦壬臣默默摇头,感觉真是笑话, 雍城是如此格外严寒的地方,哪里是能养病的?高傒连认真找一个理由都不愿去敷衍了。
“主人为何摇头?”田姬问。
郦壬臣看看她,又看看炭火,却说:“明日, 我将去相国临时府邸投递名帖。”
说完, 她似乎感到很累,早早卧榻休息了。
若归氏的列祖列宗知晓我将要向仇人弯下脊梁,他们会怎样看待呢?
但倘若就此离去,隐于众人,那血海深仇,又何时能报?
或许是天气太冷了, 是夜,郦壬臣又做起了那个冰天雪地的噩梦……
……
翌日。
正如郦壬臣先前预料的, 高傒这次匆忙出行,并没带什么门客,她的谒帖几乎是刚一递上去便被接见了。
“又是一个聪明的年轻人,叫她待会儿来见”高傒喝着热茶,哼哼笑道。
雍城只有一个行宫,汉王枢和随行的文武群臣是共同住在甘泉宫的,此外不再专门为大夫安排别馆。按照位分,相国被安排在离国君最近的一个偏殿,当作临时官邸。
冬祭将要进入筹备阶段,政事忙的喘不过气来,在接见私客之前,高傒还得先去和小汉王商量祭祀仪式的事务。
仆从为高傒换上正式的袍服,时辰这样早,天气又这样冷,昨日又奔波了整天,叫他感到有些力不从心,身体疲惫,换好衣服,他不得不坐着休息了一会儿,再出发。
如果放在二十年前,这些小情况根本不足以成为问题。归根结底,他是老了。
“叫那位郦生在苑外等我吧,一个时辰内我必回来。”他留下一句交代,便去了内廷。
甘泉行宫的布局和沣都王宫类似,保持着基本的生活和行政区域,可以看作是一个缩小版的汉王宫。另有几处温泉池苑分布其间,供王室休憩赏玩。
郦壬臣正在等候的位置,便是其中最大的一处池苑。温泉水汩汩的从上游流出,池水冒着腾腾热气,有淡淡的硫磺味飘散在空中,池边种满松柏和腊梅,有黄色的和红色两种,清香的梅树映衬着苍绿的松柏,别有一番趣味。
“果然好风景,怪不得历代先君都喜在此安享晚年。”郦壬臣一边踱步欣赏,一边默默赞叹。
她等待良久,也不见高傒回来。不是说只谈谈祭祀的事情吗?怎么会这么久?她想找相府家丁询问情况,又一时寻不见人。
今天是王驾莅临行宫的第二日,所有的宫人和公卿家丁都在忙着收拾东西、打理行装,整个甘泉行宫忙作一团,根本无人理会她。
郦壬臣只好百无聊赖的沿水边漫步,一会儿想想待会儿见到高傒该说些什么,一会儿又不由自主回忆起昔日儿时在汉国的点点滴滴。
她想起父亲曾与她讲过那些随先太王莅临甘泉行宫的旧事。
在汉国,每一代国君薨逝后都会被继位者给予一个谥号,先太王谥号曰“穆”,这个字是由先王和归婴商量着定下的;而先王的谥号曰“康”,这个则是由高傒和归婴一同代替刚出世的汉王枢做出的决定。
归婴见证了两代国君的薨逝,曾经的归氏被看作汉室的柱国基石,汉国国祚几百年,经历了十几代君王,而仅归氏一门,就有“六世三公”。
寻常士族能繁荣三代已经很不易,而归氏却接连煊赫六世,无怪乎王莹那样的士人会将归氏看作最敬佩的对象。
郦壬臣还记得父亲说的,这甘泉宫中有一处小泉水,四季常温,水质甘冽,有一股淡淡的甜酒味。汉国祖先将其视为奇观,故而将此处命名为“澧泉行宫”。
泉水怎么会有甜酒味呢?真是稀奇……郦壬臣一边想着,一边无所事事的沿堤岸而行。
越往上走,池水越清澈温暖,周围花草树木也愈繁盛,郦壬臣不知不觉跨过一道回廊,才惊觉已经走进了内廷。内廷有三座主殿,是王室成员居住的地方。
郦壬臣本来满脑子都是天马行空的回忆,此时忽然发觉自己已经离开原处太远了,心觉不妥,正要掉头回去,却听到一个低沉的女声隔墙传来:
“三月前,郧国公子衷潜来沣都,欲求汉邦庇护,时至今日,郧国未有动作,岂非怪哉?”
这声音清朗而沉稳,虽是一句问句,但不疾不徐,似乎每个字都充满了力量感。
郦壬臣心头一惊,脚下钉住不动。她警觉的朝声源方向看过去,远处,那里隔着一道厚厚的围墙,声音就是从墙后面传出来的。
内心一阵电光火石的慌乱,而就在一瞬间,她似乎明白了什么。
这里是内廷,是王室居所,而她知道此次王后以及其他王室成员并没有跟着王架一同前来,那么此时此刻在墙的另一面说话的女子是谁,便不言而喻了,只有那唯一一人。
念及此,她本应该拔腿就走的,但鬼使神差的,她看向那面墙,没有动。墙那面的人继续说着:
“……不妨去告诉郧国国君,若他愿与汉国交好,寡人可以留公子衷为质子。”
一个苍老的声音接着这女声道:“原来这便是王上要留下公子衷的原因吗?可是,郧国一向特立独行,偏安一隅,不与任何国家结盟。老臣以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如不留……”
“相国,临行前你答应了寡人的。”女声一字一句道,颇具威慑。
苍老的声音气势弱了下去。“……唯。”
紧接着,女子的声音像雨点般劈里啪啦洒下来,隐隐有王者之怒意:
“若郧国当真偏安一隅,他的长公子就不该跑出来!郧公就算不待见他这个儿子,总要在乎他的国吧。此事便这样定下了,公子衷留汉为质,汉必好生待他,若郧国日后背弃盟誓,寡人则兴兵诛之!”
后面相国又说了几句什么,郦壬臣听不太清,犹豫一下,她大起胆子朝那面墙慢慢走过去……
一步。
两步。
三步。
厚厚的雪地掩藏了脚步声。
郦壬臣明白自己不该过来,这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可是心中有股莫名其妙的东西牵引着她的脚步,她在墙边停下。
她的手轻轻扶上了那面厚重的墙,此处是一个转角。汉王和相国的声音就在转角之外,约摸五十步开外的地方,那里是一处王宫庭院,只要她绕过这个转角,就能看到里面的情况。
郦壬臣稍停片刻,最后,她还是抬步转过了这个拐角,悄然举目望去。
就是这一眼。
这或许是影响郦壬臣一生的一次远眺。
庭院本已寂寥,在白雪的映衬下更显幽远。长桥卧波,亭榭楼台,烟气笼罩,古拙沉寂。
池边墨兰吐芬,岸上梅花鲜红。树下有一青年女子,着王者之服,戴王者之冠,负手而立,神情淡然。她的身后不远处恭敬地候着相国高傒。
郦壬臣的目光不由自主的落在那女子身上。
观其容也,隆准高额,凤目深长而具神光,浓眉乌黑而斜入鬓。其形也,鹤形玉骨,傲然如松。其神也,华章凤姿,目光如炬,印堂发亮,气势如虹。
这是汉王枢,郦壬臣只能想出一个词来形容自己所见——这是汉国的太阳。
刘枢就那么闲闲的站在池边,美丽而冷漠的脸庞上,早已不带丝毫稚气。
郦壬臣心下骇然,这与兄长归灿曾与她描述的简直判若两人!
她完全无法将七年前那些笔触热烈的密信与远处那个身影联系在一起。
好像她们从来没有认识过彼此。
不过也确实是……她们本来就从未认识过彼此。
有什么东西从郦壬臣的脑海中呼啸而过,又隐于无形。
可笑的是,早在几天前,她还听过这样的传闻:汉王孱弱而多病,为人暴虐乖张,昏聩不知事,淫靡好色,无法自理。
郦壬臣还一度曾被这样的传闻迷惑,但当她亲眼看到汉王枢之后,终于明白谣传永远只能是谣传。
在刘枢身上,看不到半点孱弱而无法自理的影子,从她健康的面色,优雅的举止,连贯有力的声线上,也根本找不到任何糜烂昏聩的气息。
任何亲眼见过汉王枢的人,都能意识到,这样的一个人,她一出生,就已养尊处优在这个国家的最巅峰。
刘枢天生王者的高贵气势,寻常王子公孙一辈子也无法比拟,更别提商贾出身的高傒了。站在她身边,任何人都显得渺小。
此时老迈的高傒站在君王身后,佝偻的身形在厚重的朝服下更显得臃肿沉滞,讲话声线也龙钟含糊。
年轻的君王折梅在手,缓缓轻嗅。他们的谈话还在继续。
但郦壬臣已然听不见了,她甚至忘记了自己现在的行为是多么的胆大妄为。
突然,一对寒鸦倏然飞过,惊落了树梢的冬雪,也惊醒了郦壬臣的神思。
她立刻转回身去,隐退在宫墙之后,眨了眨眼,刚才那一瞥之下见到的景象仍然历历在目,就如同一个人盯了一会儿烛火的光亮,闭上眼后那烛光还会在眼前继续燃着一般。
郦壬臣轻轻呼出一口气,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她离开了此地,沿岸返程,若无其事的回到了最初等候的位置。
那寒鸦和落雪的波动也似乎引起了刘枢的注意,她的余光朝宫墙拐角那边扫了一眼,不过她什么也没有发现……
第054章 相国一试郦壬臣(二更)
相国一试郦壬臣(二更)
半晌后, 高傒终于回来了,他在厅堂召唤了郦壬臣,在郦壬臣俯身下拜的那一刻, 他又重复了一遍那句话:
“又是一个聪明的年轻人啊。”相国端坐上位,整理着衣袖,像挑拣货物一样打量着年轻人。
“说说吧, 君有何才?当我何用?”
然而郦壬臣的注意力并没有落在后一句,而是放在了前一句,她抬头问道:“敢问相国大夫, 予了王莹大夫何官何职?”
“哦?你知道她?”高傒的眼中出现了一丝不一样的兴趣,“你不仅知道她,你还知道, 在你之前一个来的人,正是她。”
郦壬臣没有否认, 能和她一样早来谒见高傒的,就只有王莹了。
“所以,相国大夫予了她什么官职呢?”
高傒抿了口茶,语气听不出情绪, “她是她, 你是你,你为何想要知道旁人的官位?你们这些君子,也热衷互相比较吗?”
郦壬臣不为所动,明白自己这第一句的表现并不好,但是,有时候不好的表现也是有用的, 尤其是对付高傒这样的老狐狸。
高傒不喜欢没用的人,但更不喜欢道德完美的人, 她深知这一点。
她笑道:“士人前来拜谒相国大夫,便都当自己是待价而沽之人,既如此,小人想为自己这一身才能寻个好价钱,不是很正常吗?小人之所以有方才一问,是因为小人认为自己可以做得更好。”
“呵!好大的口气。何以见得?”高傒放下茶杯,直视向她。
郦壬臣坦然回视,“如若小人说,王莹大夫是坐小人的车才来到雍城的呢?”
高傒收回了目光,也收回了那股二十年久在相位的威压气势,站在一旁的管家为他添满了茶。
“如此说来,倒真是你想到前面一步了。果然聪明!”他笑笑,瞟了一眼桌案上的谒帖,记住了她的名字。
郦壬臣,齐国人。
“我予那王莹彭城城守一职,提了她两级爵位。”高傒不咸不淡的道:“郦生又想要何官何品呢?”
郦壬臣默默松了口气,米晶大夫终于不再是最微末的十六级大夫,而是十四级大夫了。而彭城城守一职,虽远离京都,却是个能做实事的实职,也正对王莹的胃口,看来王莹这趟没白来。
她稍稍放下心,又看了一眼高傒的神情,一切都在按照预料进行。她于是继续道:“小人不才,但看相国大夫愿意舍给小人些什么?”
高傒反问:“郦生又能为老夫作何用处呢?”
郦壬臣停顿了一下,没有即刻说话。这正是能够令她在汉国立住脚的关键一问,也是她反复排练了好几日的问题。
“小人愿解相国大夫之疾。”她最后说道。
高傒不语,旁边的管家却先发作道:“胡言!相国大夫身体康健,并无疾病,这位齐国来的士人,勿要肆意揣度!”
郦壬臣面色不改,“小人愿解的,乃相国大夫之心疾。”
说完这一句,她感到有一束冷冷的视线俯视向她,高傒开口了,一语双关:
“齐国稷下之士不愧高人,志向高远啊,初来我汉国,就夸下如此海口么?”
显然,高傒明白她在说什么。
他哼哼一笑,站了起来。
“老夫哪有什么心疾啊,为人臣子,自然事事为国、为王上考虑,王上之疾便是老夫的心疾了。”他望望庭中冬雪,语调意有所指,“王上之疾也是汉国之疾啊。”
郦壬臣内心划过一丝冷笑,高傒这一身讲话的技艺可谓炉火纯青了,既说出了自己的要求,又叫人抓不住把柄,看来他平时没少写朝廷的策论呐。
她恭谨的垂首,“上医医国,其次医人,下医医病。小人远自齐国而来,愿为相国驱策,以成抱负。”
高傒一面点头,一面撚须而笑,当今士人的抱负,无非建功名、立宏业,至于效忠于谁,并不重要,只要能实现目标,他们情愿做任何人的幕僚,齐国的士人,就更是如此了。
这也是高傒偏爱将外国士人收作门客的原因。
说穿了,他自己也是个外来客罢了。
而汉国的士大夫则总不能叫他放心,因为汉人不同于齐郑之人,汉国人的骨子里总带着挥之不去的对汉室旧主的眷恋。
真是讨厌!
哪怕现今他高傒已大权在握,也不敢掉以轻心。
想到这,他愈发觉得郦壬臣顺眼多了。
高傒将案上的名帖递给身旁的管家,和气道:“郦生虽在稷下学宫修习数年,但年纪尚轻,毕竟力有不逮。所以……”
经验丰富的管家接下帖子,明白这是一个信号,高傒要招揽士人作门客的信号。
“……去为郦生收拾出一间屋子。”高傒果然这样吩咐了。
“你,且在老夫门下历练三年,待有机会,老夫便举荐你去合适的位子。”高傒随随便便道,宛如收留丧家狗一样的语气。
什么……三年?!
郦壬臣没有拜谢,反而抬起了头,“相国大夫的意思是,小人还不能担任任何官职吗?”
管家皱了皱眉,喝道:“大胆狂徒,连入我相国府的规矩都不知道!相国大夫既爱你之才,才允许你入府门。寻常士人,无论是何方神圣,都要在门下锻炼三年,方可谈及授受官职之事。你以为你是稷下高士,就能越级了吗?”
郦壬臣晃了一下神,万万没想到,原来高傒招揽士人还有这等特别的规矩。
她看了眼高傒此时的表情,但见他端着一杯茶,轻轻呷着,神态安详。
喝完一口茶,他轻飘飘的说管家一句:“哎,不得对客人无礼,休要多嘴。”
郦壬臣敛眸,明白了,这叫“主人不言,狗替他叫”,管家的意思,便是高傒的意思,只是高傒不会自己吐出这些脏字来,要管家替他叫唤两嗓子。
同时她也明白了,所谓的历练三年的规矩,除了考察门客的能力外,更主要的是测试门客的忠心。
郦壬臣很清楚,高傒生性狡猾,他宁可用一个庸才,也不会用一个对他有二心的人。
但是她没有那么多的时间来跟他耗。大仇若不能早报,她彻夜难安!
她隐藏起所有情绪,垂首道:“相国厚爱,小人不敢受,大夫可知,区区三年,小人能做多少事吗?”
高傒并不打算收回决定,只是闲闲的坐着说:“愿闻其详。”
郦壬臣果断言道:
“三年,若在齐、鲁,小人可再摘一次稷下之辩的桂冠,名扬邻国,入王宫为博士、大夫;
三年,若在郑、陈,小人可兴其武库,荣其贸易,登堂为左卿;
三年,若在楚,小人可平其夷乱,合其公室,出为谋相;
三年,若在申、蔡,小人可修其农工,筑其藩篱,使天下莫能侵之。
可是您,却要将小人空置三载!”
这一段话说的即使是听惯了大空话的高傒也连连点头称赞:“好啊好,郦生这即兴游说的口才,就是作一国使节也够了。你小小年纪,竟对天下局势如此明白。”
后半句才是高傒真正惊喜的点,郦壬臣短短三句话,就指出了天下各国的优势和劣势,字字珠玑,一针见血。加之口若悬河,听来更令人觉得震动。
郦壬臣没有回应高傒的赞美,继续道:“那么相国可知,小人为何偏偏选择了汉国?”
“为何?”
“汉国地处偏远,接壤蛮夷,情势较之它国更为复杂,齐国士人鲜有来此者。”
高傒默默点头,他的门客之中,的确很少有齐鲁之人。他听郦壬臣接着道:
“然,小人以为,盖此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旁人之桎梏,便是小人之良机!”
“哈哈哈哈哈…”高傒大笑,不由拊掌,“好一个‘盖此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啊。”
高傒突然发现,这个年轻人很像他。
他不由从座位上站起,问:“郦生觉得自己可是那‘非常之人’?你如此自信,又有什么本事呢?若老夫也给你三年,你在汉国,又能做出什么功业来?”
郦壬臣的目光追随着高傒的身影,语气也配合着极度真诚:“这便是小人最想说的了,也早就说过了。三年,若在汉,小人可医好您的心疾。您方才说,王上之疾便是您之疾,汉国之疾更是您之心疾,小人愿替您分忧。”
高傒笑了笑,又装起糊涂了:“王上之咳疾,是七年前淋过一场大雨留下的病根,每逢秋冬,都要发作一阵子,这病连太医令都一筹莫展,郦生又能怎么办?”
他怕祸水自引,不开口。
这话却叫郦壬臣晃了神,七年前的那场雨,正是归氏被满门下狱的日子!
好在这时高傒背对着她,没有瞧出破绽。郦壬臣咬咬唇,压下心绪。
高傒这个老狐狸,既不愿自己说,那只好她替他说了。
她道:“非也,小人想做的,既不是安抚民生,也不是壮大武功,而是……叫王后顺利诞下王嗣,叫汉国有一个真正的继承人,堵住千万臣工悠悠之口,以安国本!这样,您的心疾,可得解了么?”
郦壬臣一字一句的说出来,那沉稳平和的神态,好像真的能做到一样,根本没有玩笑的意思。
除了贴身信赖的管家,厅堂中四下里没有旁人,高傒听完,眼风倏然扫向她,机敏的目光打量她一圈。
“你明白的很多。”
随后是长长的沉默。
郦壬臣这一句话,无疑是确确实实戳到了他的心病。
她的措辞也有讲究,她没有说助王上立一王嗣,而是说要王后诞下一王嗣,这清清楚楚的表明了,郦壬臣深深的懂得他的心思,比他的亲生儿子还要懂。
因为只有这样,高氏才能永远不败!
高傒默默的转着这些心事,看来……这个郦壬臣也像了解其他国家一样了解汉国形势,更明白汉国的权柄是在谁手里的。
很多初来汉国的士人都不能分析清楚王庭局势,郦壬臣却能一语中的,这个年轻的女子,真是不一般呢。
高傒虽然没有直勾勾的看着郦壬臣,但郦壬臣能感觉到自己正被默默的打量着,以高傒多疑的性格,指不定又会在心里多想些什么。
时间过了太久了,郦壬臣决定主动打破沉寂,顺便也打破了高傒最后一点疑虑:
“相国大夫不必介怀,我齐国稷下学宫有学者千万,海纳百川,百家争鸣,个个都有治世之能,小人混迹其中多年,专攻的便是这纵横之术。但比起同门前辈,还差的很远。”
高傒听她说完,又思量了* 半晌,似乎是下了个决定。
他从管家手中抽回了那封字迹工整的谒帖,拿在手里端详片刻,开口道:“想来郦生也是贫苦家的女儿。”
他是端详她的名字才有感而发的。
古语云,单名为贵,双名为贱。在这个时代,贵族们——尤其是嫡出的贵族们——都流行使用单字起名,取的名字也大多富有寓意,再配上一个相得益彰的表字。
而寻常黔首大都不识字,更别提什么文化内涵了,因此他们在给孩子报备户籍的时候通常胡乱说几个字就算完事,最常见的,便直接用孩子出生日期的天干地支来做名字。
例如,赵甲生,张初一,孙小丁,王大午……以及高傒最不愿提及的,曾经他还叫作“白乙丙”的那些岁月。
在这个时代,姓,氏,名,字,无形中都代表着一个人的阶级,这是很难洗掉,更难磨灭的。
高傒瞧着郦壬臣的大名,很容易便锁定了她贫寒的出身:壬,是天干之一,代表日子,没什么特别寓意,臣,位卑者为臣。
卑如蝼蚁,贱如氓草,又不择手段的渴望向上爬,多么像曾经的他啊。
老年人都会对像自己的年轻人多一分好感。高傒也不例外。
但他不知道的是,这一切的一切,都是郦壬臣提前的精心布置,从头到尾都是设计好的伪装。
她在他面前展示了适量的才华,也表现了疯狂的野心,以及初出茅庐的迫切。她还利用王莹的事情让高傒看到她的攀比心,让高傒认定她是个绝无道德可言的钻营者。
郦壬臣所展示的形象,既让高傒觉得她会是个得力的干将,同时又会是很好受他操控的类型。
于是高傒道出了他的决定:“你若真心不愿在老夫门内蹉跎三年,也可。老夫便直接起用你。”
管家慌了,阻道:“大夫,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情啊。”
高傒露出一副极其爱惜人才的表情,无可奈何道:“嗐,谁叫郦生的游说之辞如此打动老夫呢。”
然而郦壬臣并没有放松警惕,因为高傒绝不是这么容易信任别人的人,何况是仅有一面之缘的人,他不可能会委以重任。
她从他道貌岸然的眼神中看到了深深的算计。只是那算计是什么,她还不好猜。
“谢过相国大夫厚爱,您要小人做什么?但说无妨。”
果然,高傒紧跟着提出了要求:“郦生,去直觐吧。”
直觐,生死一线的直觐!
她知道,这是高傒开出的价码,也是他对她的试探。
高傒嘴上挂着笑,但眼中已没有了虚伪的和蔼,只剩下杀人的刀,他盯住郦壬臣,道:
“老夫很好奇,油盐不进的王上是不是也能被你打动呢。”
郦壬臣只犹豫了一瞬,想要在高傒门下快速站住脚跟,就必须跨过高傒设置的这座大山去,她随后便拜倒下去,“唯。”
第055章 见王(一更)
见王(一更)
冬至阳气起, 君道长,故祀 ——《天官书》
郦壬臣谒见高傒的后几日,是一年一度的冬至祭典, 在汉国,这是一项重要程度仅次于王上圣诞的举国活动。
这也是刘枢每年最忙碌的几天,她需要独立完成全套的祭祀活动。
所谓全套, 就是指祭天地、祭社稷、祭宗庙三项大典。祭祀场所分别在郊外的天地坛、社稷坛、太庙。祭祀规格统统是最盛大繁复的“太牢之礼”。
雍城的祭祀台是按照沣都的一比一复刻,完全不担心不够用。太史令会亲自记录仪式的过程,尤其是君王的举止, 譬如现在正被记下来的:
“甲申日,汉王枢着大裘冕,前后垂珠九旒, 祭昊天上帝……”
午时正点,刘枢平举玉笏板, 身着隆重的礼服,和着鼓乐,迈着从小被训练无数遍的礼步,走在专属君王的汉白玉驰道上, 一步一步朝祭天坛走去。
从十五岁及笄开始, 主持每年重大的祭祀便是作为君王的基本义务。
刘枢的仪态自然是极好的,走路来四平八稳,不疾不徐,甚至随着迈步,她头上的九旒珠子,竟一动也不动, 宛如静止。长达三十丈的路程被她走成一条完美的直线,关于礼仪的所有行止都已刻进了她的骨髓里, 无论何时都不会出错。
九卿朝臣侍立左右,排列在驰道两侧,随她前进,除了庄严的钟磬声以外,再没有别的声音。
待走到祭天坛下,朝臣止步,唯君王一人拾级而上。
在古老的君权神授观念中,汉王是国家名义上的最高统治者,每一任汉王都被认为是“受命于天”,与天有着神秘的联系。也只有汉王能在神明的允许下登上祭天台,有资格向上天汇报。
因此,汉国的祭天台地位尊崇,只设在两处,一处在沣都,一处在雍城。
祭天台是一座露天的三段圆形石台,每段又有五级台阶,石台的每层都有栏杆围护,台面、栏杆、台阶所用的石块数量都是九的倍数,象征九重天。
刘枢终于登上最高一层,走到圆台的中心点,开始念诵祷文:
“天地并况,惟予有慕,
爰熙紫坛,思求厥路。
恭承禋祀,缊豫为纷,
黼绣周张,承神至尊……”
(【注】引用自汉武帝写的祷文)
祭天地的祷文长达几千字,均由刘枢口述出来,上表于天。
整座祭坛的最高处没有别人,诵完祷文,她又独自多站了一会儿。
在古老的传说中,站在祭天台的中心就能够与神明沟通,刘枢不知这传说是真是假,反正在她主持祭祀的这七年里,她从未感受到什么天启。
但是,从十五岁她第一次站上祭天台念诵祷文的时候,她每次都会在心中悄悄的问:
“如果是我犯下了大错,那就请上天降罚于我吧。”
七年过去了,她也问过了七遍,无事发生。
这些事情她从未对旁人说过,只留给自己独个苦闷,君王的心事是不足为外人道的。
于是她这一次,又加了一问:“若我没有犯错,那么可还有知晓真相的机会?”
天不言。
刘枢慢慢步下台阶,按部就班完成剩下的仪式。
冬至祭祀轰轰烈烈搞了十日才算结束,刘枢到冬月下旬乘车从郊外回到雍城内。
刚进城,一口气还没歇下,侍中大夫便急急忙忙呈上一份奏疏,刘枢很累,皱了皱眉,不大想看。
闻喜也白了侍中一眼,心想真没眼色,什么事不能等王上休息一夜再说?
“王上,是……是直觐。”
侍中大夫手捧竹卷,垂下头,战战兢兢的,生怕这位喜怒无常的君王怪罪他。
汉制规定,凡直觐之人,国君必当日接见,不可逾期!
刘枢疲倦的眸中闪过一抹意外神色,她在位期间,可从来没有什么直觐之事。
“呈上来看看吧……唔,齐国人?”
竹简摊开,刘枢草草浏览过一遍,就扔给闻喜,这是默认他也能看的意思。
闻喜看后道:“老奴见这位士人姓郦,听闻齐国稷下学宫的祭酒大夫也姓郦,莫非有什么联系?”
刘枢这时浑身疲累,本想好好休息一番,这下也泡汤了,只道:“这帮齐国士人,惯会耍嘴皮子,又能有几分真本领?”
她摆摆手,道:“就叫她去澧泉殿殿外等着吧,寡人换了衣裳就去。”
……
郦壬臣在殿外这一等就是一个多时辰,就在她的腿已经跪的快没知觉时,殿上传来侍者的通报声,“宣——齐国士人——郦壬臣——觐见君王——”
郦壬臣双脚踩着冰冷坚硬的青砖,踏过门槛,仿佛踩着自己的命运。
她不是没有面见过别的国君,郑伯,齐王,她都见过,往常她都是气态平和的,但唯独这一次,她有一丝紧张。
几个念头转过,她已不知不觉走到了内殿的门口,便停下来,理正衣襟,顺便沉默的向上瞧了一眼。
世上有一种距离,叫远在天边,又近在眼前。
但见殿堂威然,汉王枢独自坐于空旷的高处,似在沉思,也似是无聊,她修长的手指正轻轻摩挲着一柄长剑,出神。
那是历代汉王的佩剑,剑号龙渊,锋利的剑锋散发着幽幽寒光,剑身烙印着汉国的图腾。
也许是祭祀前后斋戒多日又异常忙碌的原因,刘枢的脸庞变得有些瘦削,神情中也有一缕倦意,她静静的坐于王座,看着膝上的长剑,更有一种莫名的孤寂流连周身,不知这位年轻君王的内心,有着怎样的忧愁呢?
长信宫灯燃着摇曳的烛光,大内侍闻喜站在角落的阴影里,因着是才搬迁过来,大殿中再没有其他多余的物件。
只这一瞥,郦壬臣便对殿内的布局心中有数了,如此不至于一头栽进去而手足无措。这个偷看小技巧,还是曾经兄长归灿教给她的。
她低头躬身走进去。
刘枢好像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一时竟没有注意到她进来。还是闻喜在一旁悄悄提醒,她才抬起头,将长剑收回鞘中,放回桌案的剑架上。
郦壬臣伏首拜倒,拜了四拜,恭呼王号。
她瘦瘦的身躯远远的跪在空荡的大殿中,那一俯一拜的姿态,恍然间叫刘枢以为自己眼花了,一瞬间忘记了说“起”。
刘枢忆起了很多很多年前,也有一位青年,向自己这般从容端正的行礼。
他们的姿态,很像。
如若不是早就知道那个女孩已经故去了,她险些以为他们会是兄妹。
刘枢见过无数人向她行礼,虽然都是同样的步骤,但人和人的姿态总不会全然相同,每个世家家族教导出来的孩子,都带着些自家的特点。
她瞳孔一颤,像是不敢相信似的,倾身细看,而再定睛看那殿下的白衣士人时,却又找不到半点相像的痕迹了。
她于是默默叹息。大概是受到祭祀情绪的影响了吧,才会眼花。
“齐国士人,前言事。”刘枢发话道。
郦壬臣起身往前趋行几步,在距离殿阶十步开外处停下,再跪下来。
觐见之前,宫人曾向她反复强调汉王的禁忌,其中一条,就是不允许任何人靠近十步以内。
刘枢瞧着她行礼的样子,道:“你这齐国人倒是对汉国的礼节熟悉的很啊。”君王扯出一抹懒散的笑,“竟叫寡人想起了一位故人。”
郦壬臣身躯一紧,俯身道:“勾起了王上不快的回忆,小人惶恐。”
“呵!你怎知是不快的回忆?”
“如果是快活的回忆,您就不会用‘故人’这个词了。”
刘枢一怔。
是啊,故人,听起来总是一个带着伤感的称呼呢。
两人竟一时都沉默了,大殿中有一种不正常的安静。
半晌,刘枢发话:
“汝可知直觐不成,是要付出的代价?”
“小人知道。”
“好,有胆子。”刘枢大笑,好像在真心实意称赞她的勇气一样。
刘枢转头对闻喜道:“那么就请相国大夫一同来听听这位齐国高士的大论吧。”
闻喜想了想,上前小声道:“王上,您忙糊涂啦,相国大夫前几日便去山阴祭祀山河之神了,如今不在行宫,这是典礼的一部分呐。”
“哦?”刘枢的眼中闪过一抹玩味的意味,转瞬即逝,“寡人倒是真给忘了。”
她的目光落回郦壬臣身上,笑道:“齐国的士人,看起来……你来的好巧啊。”
郦壬臣听不出这话中的褒贬,就道:“相国大夫不在,那么小人愿对王上言事,为王上建言献策。”
“不必!”刘枢霍然站起,说:“寡人想起今日还有好戏未看,不如你一起来吧。闻喜,备马!”
“唯。”闻喜虽然嘴上答应着,但其实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用眼神询问主子:什么好戏?他怎么不知道?
刘枢没理他,大踏步走出宫殿。
御马快速备好,她利索的上马,对紧随其后出来的郦壬臣说:“齐国的士人有什么高见,到刑场再说吧。”
刑……刑场?闻喜慌了,这不在日程安排中啊。
刘枢要去的地方,正是雍城刑场。她一甩鞭,骏马就如离弦的箭一样飞奔了出去。
除了汉王,任何人不得在行宫里骑马。闻喜只好带着郦壬臣和一众侍从在后面徒步直追,直到跑出宫外,才乘上马,追赴刑场。
而此时刘枢早跑没了身影。
第056章 观刑(二更)
观刑(二更)
雍城刑场。
待她们一串人终于气喘吁吁的赶到时, 刘枢早就施施然坐在观刑台上喝起热茶了。
她的身边陪同着一排雍城法吏和执刑官,以及雍城城宰和典狱司长官。打眼一看,基本上雍城刑法体系有头面的官吏都火速到齐了, 站一排,迎接君王的“突击视察”。
同时还有闻声而来的中郎将符韬,紧跟王侧。
闻喜一帮人呼哧呼哧的爬上观刑台, 满头大汗,跪拜行礼。
刘枢抬抬手,叫他们起来, 顺便瞥了一眼人群。这些雍城的官吏一个个诚惶诚恐的模样,礼数周道之至,但其中又有几人是真心呢?
刘枢并未亲政, 这代表着她还没有任免官吏的权力。
她的目光又移向后排的郦壬臣,一副汗流浃背的模样。
一下子上来这么多人, 本就不大的观刑台顿时显得有些拥挤,刘枢打发下去一批人,又朝人群中的郦壬臣招了招,下命令:“齐国的士人, 近前来, 好看看清楚。”
郦壬臣走出人群,应道:“喏。谢王上恩典。”
她顺着刘枢的目光朝台下看去,这一眼差点吓得她腿软。
只见这台足有千仞之高,石砌而成,呈四合包围状,台下是雍城的刑场, 有几十号身穿囚服的人正在公开受刑,惨叫连连, 这些都是犯下重罪的囚犯,所受之刑也异常残酷。
有鞭笞、削足、膑膝、劓、剕、大辟等等,每一种都堪称恐怖,叫人不敢多看。
虽然台子修的足够高,但是依然时不时有隐隐的血腥气飘上来。
台下更有三排跪伏的囚犯,他们都是在等待行刑的,发出呜呜的绝望哭声。
之所以如此绝望,是因为这三排人等待的是死刑,一排是绞刑,一排是车裂,一排是斩立决。
这恐怖的阵仗,谁见了都害怕,郦壬臣当然也不例外。
刘枢却一副泰然自若地神情,端坐软垫,看的兴致勃勃。
“赐坐,赐茶。”年轻君王头也不回的吩咐道。
立刻有宫女安置好座位,郦壬臣遵命坐下,不知道汉王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她不敢轻举妄动。
刘枢对另一边的符韬道:“子冲你也坐。”
听到“子冲”两个字,郦壬臣悄悄朝侧方扫了一眼,越过汉王的身后,看到了如今已成长的魁梧健壮的符韬。
好巧不巧,就在这时,符韬的目光也恰好转来与她对视,随后这位中郎将的眼中浮现惊异之色。郦壬臣立刻避开目光,垂下头。
在场这些人里,只有符韬是见过她小时候的样子的,但是现在的她无论是容貌还是气质都已经和小时候完全不同了,符韬不会认出她的,最多只是眼熟。郦壬臣确信这一点。
郦壬臣现在唯一要留心揣摩的,是汉王的心思。
不一会儿,伴随着台下忽高忽低的惨叫声,热茶端上来了。
与符韬和汉王喝的那份清茶不同的是,端给郦壬臣的这一份似乎是油茶,用红枣和甜肉羹煮的,这是汉国冬季有名的小吃。
她尝了一口,有点腻,不像汉王宫里厨子的水准啊。
这时刘枢偏头冲她笑道:“齐国士人初来汉国,寡人以汉地美食相待,士人尽管开怀畅饮。”
郦壬臣一俯身,“王上盛情,小人却之不恭。”
刘枢又向台下看一眼,说道:“齐国士人博学多闻,不知是否懂汉国刑律?”
郦壬臣不得已也直视台下,道:“小人不才,略有耳闻。汉制之五刑,即为墨、劓、剕、宫、大辟……”
她一面说,一面用手指向对应的刑罚,台下的惨叫声似乎更清晰的传入耳中,听的她心惊肉跳。
刘枢淡淡发问:“那么你可知,编谎伪诈之罪,当受何刑?”
郦壬臣答道:“说谎之人,当受截舌之刑。”
话音刚落,只听台下一声尖叫,一名囚犯的舌头被活活割掉,其所受正是截舌之刑。
郦壬臣袖子中的手指忍不住一抖。
刘枢面无表情的偏头问雍城令:“那囚犯所犯何法?”
雍城令道:“那人谎报粮草数目,挪为私用,当受截舌。”
刘枢点点头,又看向郦壬臣:“齐国士人不远千里来我汉国,是受何人派遣?”
这冷不丁的一问叫郦壬臣心道不妙,她立即回道:“小人所为建言献策而来,无人派遣。”
刘枢一笑,又饶有兴趣的问:“那么你再回答寡人,欺君之罪,当受何刑?”
郦壬臣攥紧了袖口,答:“欺君之罪,当……车裂。”
刚说完,只见台下一名行刑官从跪伏的三排人中揪出一名犯有欺君之罪的囚犯,撵到刑场中央。
囚犯的四肢和脖子迅速被拷上了铁链,在挣扎中被栓在了五辆马车上。
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就不言而喻了,郦壬臣低下了头,不忍细看。
刘枢闲闲道:“怎么?大名鼎鼎的齐国之士,这点阵仗就怕了?莫不是在心虚什么吗?”
郦壬臣只得抬起头,台下四声鞭响,五辆马车朝五个方向奋力奔跑,囚犯甚至来不及喊叫,身体便被凌空抻展。
郦壬臣实在看不下去,又低下头。随后是一声轻微但令在场诸人都心肝颤抖的爆裂声从下面传来。
车裂,是活生生的五马分尸。
连素以勇猛著称的符韬也撇过脸去。
他瞧了一眼郦壬臣,俯身对汉王道:“王上,刑场肃杀之气太重,您大病初愈,还是回温泉宫歇息吧。”
相处二十多年,刘枢哪能看不出他的心思,讥笑道:“呦,没想到子冲将军是如此怜香惜玉之人啊。”
“臣不敢。”
被刘枢一怼,符韬就不再说话了。
刘枢瞧着郦壬臣苍白的脸,面上露出一抹堪称温柔的笑容,道:“天气这么冷,齐国的士人怎么不吃茶啊?难道是寡人准备的东西不合胃口吗?”
“小人不敢。”
郦壬臣从袖中伸出冰凉的手指,握住汤匙,舀了一勺已经凉透的甜肉羹送进嘴里,红枣和肉糜混合的甜腥味充满口腔,她差点就要吐出来,胸膛里一阵恶心,但还是强忍着咽下去。
当此之时,她根本再没有精力去思考如何应对汉王这一连串的举动。
似乎是根本不给她喘气的时间,紧接着,刘枢又问她:“寡人欲再请教一番,不知齐国高士可愿回答?”
刘枢还贴心的补充道:“如果你不愿,寡人也绝不强求,尽管回去休息。”
郦壬臣明白,如果她真的回去了,就再也没有见到汉王的机会了。
于是她抬起头,面色苍白但目光坦然,“王上的英明训示,小人必知无不答。”
刘枢却因她这句话微微晃了神,王上的英明训示……
冥冥中,在刘枢模糊的记忆中,好像也有一个人,喜欢用这样的敬词来对她说话。
她有些记不清了。
只是一霎的失神,刘枢就回过神来了,她散漫的一笑,“好,勇气可嘉。”
“寡人问你,依汉律,结党营私,背叛君王,当受何刑?”
郦壬臣道:“若私结朋党,对汉室不忠,古制是要受炮烙之刑的。但先王念及炮烙之刑过于残忍,便废除了。”
“哈哈哈”刘枢忽然大笑,“看来你还是对汉国的刑律不甚了解。”
郦壬臣心下一惊,难道她说错了?不应该啊。
刘枢扭头道:“子冲,你来说。”
符韬便道:“先王确实已废除了炮烙之刑,但相国大夫认为,刑法不严不足以立君威,于是便在前年恢复了炮烙之刑。”
他刚说完,台下的行刑官便抬上来一根被烧的通红的铜柱,那铜柱有脸盆般粗细,七尺的长度,置于地上。
被判定受炮烙之刑的囚犯将要被赶到这根烧红的铜柱上,赤脚走过去,直到被活活烫死。
囚犯们见了这根烧红的柱子,纷纷像老鼠一样躲得远远的。
刘枢环顾左右,问大家:“诸卿觉得恢复这炮烙之刑,好是不好呢?”
雍城的典狱司长上前,满脸堆笑道:“回王上,法不严不足以立君威,刑不威则国不重,这自然是好的。”
“哦。”刘枢面无表情的样子,“其他爱卿以为如何?”
雍城城主和一串官吏纷纷上前表示附和,都同意典狱司长的看法。
刘枢摆摆手,让他们回各自的位置上站着去了。
就在这时,一个突兀的声音从一旁响起,“严刑峻法,非长远之策也,小人不以为然。”
刘枢立刻转过头去,见到说话之人正是郦壬臣。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郦壬臣作揖道:“小人说,严刑峻法,非圣王之隆业,有罚无恕,非怀远之弘规。譬如苛政猛于虎,非长远之策也,故小人不以为然。”
她说完以后,刘枢没有跟着再问什么,只是牢牢地盯着她,盯了好几瞬的时间,才将视线调回台下的刑场中。
“齐国的士人,真是好大的胆啊!”
刘枢的语气非常严厉,但眼神却并不冷酷,郦壬臣悄悄观察了一眼君王的表情,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竟从刘枢的目光中看见了一丝默许的欣然。
紧接着,施刑开始了,囚犯被赶上烧红的铜柱,凄惨的叫声此起彼伏的从下方传上来,听的人头皮发麻。
“粥怎么不喝了?”刘枢冷淡的声音飘过来。
郦壬臣被逼无奈,只好再舀一勺冰冷的肉羹,还没等她做好心理准备咽下去,就闻到一股人肉被烧焦的酸臭气味飘了上来……
“呕——”
这一下可实在忍不住了,郦壬臣飞速捂住嘴,抑制将要吐出来的冲动,站起来,掉头就跑,劈开人群,一溜烟下楼梯。
刘枢眼皮眨也不眨的目视前方,对闻喜道:“去看看,别吓死在这儿了。”
闻喜得令也下楼去。
过了一阵,闻喜带着打理干净的郦壬臣再次回来。
只见郦壬臣脸色白如金纸,瘦削的肩膀微微颤抖,朝上拜倒,叩首道:“小人御前失态,请王上赎罪。”
刘枢头也不回,讥讽道:“你倒是挺执着,看到结党的下场了吗?”
台下鬼哭狼嚎的声音愈发惨烈,身遭炮烙极刑的囚犯已痛苦到扭曲,郦壬臣埋首不敢看。
刘枢微微皱了皱眉,伸手拿起观刑台上的弓箭,搭箭,弯弓,对准台下。
只听“咻”的一声,箭簇对着那遭受炮烙之刑的囚犯穿心而过,那囚犯立刻毙命,不再动弹。
所有人似乎都松了口气。
刘枢随手把檀弓扔给一旁的侍从,转过身来,慢慢半蹲在郦壬臣身前,瞧着那碗快结冰的肉羹,笑说:“看来齐国的客人对寡人的招待不甚满意啊,想来汉国物产贫乏,不值得齐国名士留下。”
郦壬臣保持着跪伏的姿势,石砖的寒气渗入膝盖的骨缝里,她控制不住的阵阵寒战,但语气中却透出一股倔强来:
“小人不敢。请教王上,可听过齐国先王用晏夫子的故事?”
“不曾,寡人愿闻其详。”
“小人听闻五十年前,晏宛偶遇齐国先王的时候,身份只是个樵夫,在齐国桂园砍树罢了。像这种情况,君臣二人关系可说是生疏之极的。结果一番长谈,齐国先王就任他做了博士大夫,并请他同车一起回去,这便是——‘交浅而言深’啊。
此后,齐国果真在晏宛的辅佐下建立功勋,至今称雄诸国。假如齐国先王仅仅因为晏宛地位低下又交情生疏而不跟他深谈,便也没有如今的齐国了。”
刘枢炯炯有神的眼睛望着她,隐约听懂了她的意思,但还是说:“你究竟意欲何为?不妨直言。”
郦壬臣道:“现在小人只是个异乡之人,身份微末,与王上更是关系疏远,而小人所想要面陈的,又都是匡君王、扶社稷之大事。王上不信任小人,也情有可原。但小人愿意献上一片浅陋的忠诚,却不知大王的心意如何?”
“哈哈哈哈……”刘枢大笑几声,“这天底下,口口声声说想要为寡人献上忠诚的臣子不可计数!你以为几句花言巧语加上苦肉计就能有用吗?”
苦肉计?
这一句把郦壬臣说懵了,她什么时候用过苦肉计?
她不知道的是,现在她这副面色苍白又单薄微颤的模样,端的是分外惹人揪心的。
清水出荷花般的容颜配上一双倔强又漂亮的眼眸,天然含水的目光给人一种泫然欲诉之感,像残风中韧如蒲苇的白玉兰。
站在一旁的符韬早就心疼的不行了,但碍于汉王的威压,才不敢上前解围。
刘枢的眼神却冷的像掉冰渣,“齐国的士人,还有何话要与寡人说吗?”
“有。”郦壬臣可不是那么轻易就被吓得六神无主的人,她今天的目的还没有达到。
“小人还有一言,劝谏王上:如果您一直不面对外人,那么永远也无法知道更多。您的宏愿、您的心病,将永远无法实现。”
这是郦壬臣说的最短的一句话,却是最刺中刘枢心窝的一句话,她霍然站起,“放肆!”
君王之怒,不是什么人都能承受的,周围的人全都呼啦啦跪下一片,鸦雀无声。
本就跪着的郦壬臣无需再多做什么动作了,她此时最聪明的做法应该是闭嘴,但是她没有,而是接着道:“三次!王上愿给小人三次机会吗?”
“你说什么?”
几乎没有人会在汉王发怒的时候忤逆她,二十多年了,刘枢见得最多的,是乖顺如狗的臣仆。
郦壬臣的表现,倒叫她有一丝的意外。
“小人说,恳请您给予小人三次觐见的机会,如果三次以后,您仍然认为小人一无是处,小人愿受直觐之罚,以死效尤!”
“你……”
刘枢俯视她许久。
郦壬臣知道,此刻,刘枢轻轻松松就能把她扔到刑场里斩了。
许久后,刘枢开口了,却是淡淡的一句,“起身吧。”
郦壬臣踉跄一下,才晃晃悠悠站起来,她的膝盖已经快被冻成冰块了。
刘枢斜睨着她,说道:“寡人就按你说的,给你三次机会。三次以后,是车裂还是腰斩,你自己选。”
“谢王上!”
汉王摆摆手,郦壬臣退下了,其余人也退下了。观刑台上只剩符韬和闻喜伴驾。
刘枢一直不曾回头,她远眺天边隆冬的浓云,不知在想些什么。
“闻喜,你看这齐国士人怎么样呢?”
一直安安静静的闻喜这才发言:“奴觉着,她倒有几分见识的。至于胆量,也与寻常士人有点不同。”
“呵。”刘枢嗤笑道:“一向谨小慎微的内侍长也会如此直接的夸人了?”
“依寡人看,那齐国的士人除了有几分姿色外,没什么可值得称道的了!”
闻喜恭顺的笑笑,说:“如果您真的觉得她徒有颜色,就不会给她三次机会了。”
刘枢不语,沉默片刻,“哦?你很看好她么?”
“是的。”
刘枢语气一变,“你们难道都看不出,她是相国的人吗!”
闻喜和符韬都大惊失色。
符韬道:“这……这怎么会?众所周知,依汉制,直觐之臣,都是生死一线啊,谁会拿自己的性命冒险呢?何况是相国的人,恐怕更不会吧?”
刘枢睥睨台下,冷冷道:“自从寡人登基,二十余年从未有直觐之士。如今这一出,不用想也知道,这是谁的手笔。”
是的,是高傒,他早早就把这个国家向上申诉的通道全堵死了,又怎么会留一线生机呢。
闻喜道:“也许是这次王上法驾来到雍城,此处相国的势力较少,不似沣都那般。加上今日相国又郊祀去了,所以才有此时机。”
“哼。”刘枢道:“说得好啊,寡人一来雍城,就碰巧有人来直觐,还正巧赶上相国外出的时间,而这直觐之士,又恰好是个有勇有谋的大贤才,正好白白送到寡人麾下,这一桩桩、一件件,也未免太凑巧了吧?”
一件凑巧是偶然,三四个连续的巧合全赶在一起,便更像是精心设计的了。
可是……万一呢?
万一呢?
半晌,刘枢叹出一口气,对符韬道:“接下来几日,叫人探探这齐国人的动向,若无异常,传她三日后觐见。”
符韬:“喏!”
第057章 变化(一更)
变化(一更)
是夜, 郦壬臣又做了那个噩梦。
也许是白天被冻惨了,她整夜都手脚冰凉,醒来时额上一片霜汗, 可把田姬急坏了。
“小主人,您可千万别生病了。”
这天寒地冻的季节,又没有足够的盘缠, 生起病来可就麻烦了。
“无妨。”郦壬臣苍白的嘴唇扯* 出一抹笑,“每个冬天不都是如此吗。”
她饮下热汤,就坐在驿馆发呆, 一遍遍复盘昨日的经历。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难道是汉王已经怀疑她了?
这不可能,没有多余的人知晓她见过高傒的事情。这事高傒已经处理的滴水不露了,绝不会留切实证据。
那汉王那股隐隐的敌意从何而来?
难道是汉王这些年来长成了这么个多疑的性子?
多疑又冷漠, 还真是做君主的好料子呢。
郦壬臣要气笑了。
田姬见自家主人如此茶饭不思的考虑问题,就问:“小主人, 王上可是给您出了什么难题?”
“是有个小问题吧。”
郦壬臣平静道:“王上说,如若我不能在三次内打动王上,便要受腰斩或车裂。”
田姬倒吸一口凉气,这也叫小问题?!
“那您答应她了吗?”
“答应了。”
田姬张了张嘴, 不知道该说啥才好。这实在有点疯狂。
“不入虎穴, 焉得虎子,不冒风险,哪来收获。”
郦壬臣依然很平静。“如果我想脚踏实地的在汉国做官,就不会冒险去见高傒了。一步是冒险,步步是冒险。”
她慢慢起身,走到窗边, “从我们踏入汉境的第一天起,便是一场豪赌了。”
郦壬臣的语气无悲无喜, 仿佛只剩一具会喘气的躯壳,淡然的说着最残酷的话:“如若大仇不能得报,那么我现在死去,和七年前就死去,又有什么区别呢?”
“砰!砰!砰!”
一串急促的敲门声打破了屋里诡异的平静。
惊去开了门,一个高大的男人出现在门外,先声夺人道:“在下中郎将符韬,郦生可住在此处?”
霍,讲话真不客气,惊往门口一站,堵着门,回道:“何事?”
符韬意外的打量她一眼,在汉国,还没有谁对他这么不尊敬的。且不说他父亲是赫赫有名的大将军太傅,就光论他自己中郎将的职位,也不是随便什么人可以轻视的。
俩人你瞅我,我瞅你,一时僵在门口。
郦壬臣听着不妙,只好自己出来迎接,见了符韬,先一揖到底,恭恭敬敬见礼道:“原来是符将军莅临,不知您找小人有何贵干呢?”
惊这才让开。
符韬走进来瞧着郦壬臣,只觉得她比昨日更虚弱了些,叫他更揪心,就说:“郦生不必将昨日之事放在心上,王上天生就是那样暴火的性子,习惯便好了。”
郦壬臣俯身道谢,“承蒙您提点,小人知道了。”
她再抬起头来,只见符韬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盯着她看,仿佛要从她身上盯出另一个人来似的。
她不动声色的垂首,“敢问符将军还有别的吩咐吗?小人自齐国而来,他乡异客,为您做事是小人的荣幸。”
“哦,不必。”符韬回过神来,侧过身,“只是来与你说一声,王上传你两日后进温泉宫觐见。”
他在心里默默叹息:是了,她不可能是那个人,那个人——光风霁月的归氏嫡女——绝不会有如此低三下四的时候。
郦壬臣听后也非常感恩戴德的一顿道谢。
符韬摆摆手,叫她免礼,抬腿大踏步走向门口,随口道:“我见郦生身子不便,两日后,我派辆马车来接你进王宫吧。”
“这怎么好呢,小人还只是一介黔首,怎劳中郎将大驾。”
符韬打断她道:“不用客气,我只是觉得你有些眼熟罢了。”
他望向窗外的白雪,喃喃道:“你的眼睛,很像我的一位旧相识。”
说完,符韬就大步流星的离开了狭窄的驿馆。
惊关上了门,回头见郦壬臣的脸色更加灰白,大叫道:“夫子,您怎么了?”
“无事。”郦壬臣坐下。
惊又看向田姬,田姬也是一副失魂的模样。她就不再问了。
郦壬臣自语道:“王上竟然两日后就要见我,这么急,该如何准备才好呢。”
田姬在她身侧坐了,为她倒上一碗热汤,道:“我以为您是永远不会问出这种话的人。”
“为什么?”
田姬笑道:“小主人觉得自己从小到大,可是变了吗?”
“当然。”郦壬臣咽下一口浓汤,“我早已变得面目全非。”
田姬却摇摇头,“可是依我看,您一点都没变,因为我是看着您长大的,我了解您。”
“可这与我两日后要入王宫觐见有什么关系?”
田姬道:“我的意思是,您小时候是怎样应对王上的,那么现在就依然怎样应对她吧。您小时候能做到的事,现在依然能。”
郦壬臣苦笑,“可是现在汉王已经不是从前的汉王了。”
田姬又摇头,“怎么会不是呢?你是的,她也是的。只不过你们都套上了一层壳子。人长大了,都会给自己套上壳子的。”
郦壬臣一时无话,她知这是田姬在宽她的心。
想起来高傒今日也该回来了,那么她昨天直觐的事情也一定已经一字不落的传到了他耳朵里。
现在的她,毕竟已经名义上算作高傒的秘密门客,不妨问问他,看那老狐狸有什么反应。
于是她道:“惊,待会儿我写一封书信,你想办法避开耳目,将它转送进相国府邸。”
到午时,惊很快就把这事办好了,为了不叫人发觉,她还特意转了三道手,经过一个小贩,一个乞丐,一个童子,又在集市里混了半日,才将信送进去,保管无人察觉。
可是,出人意料的是,直到第二天夜里,也没有相国的人送回信到郦壬臣这里来。
不回复就是最鲜明的回复。
高傒撒手不管的意思很明显,为了避嫌,他不会插手的。
“高傒真是谨慎到极点,他是怕在这个节骨眼上被王上发现了他和我有往来,落下把柄,便干脆装聋作哑,由我自生自灭。”
毕竟,她现在也不是什么重要的棋子。
郦壬臣将全局默默思考了一遍,开始准备明日的策对。
就是不知道,如今的汉王,会对什么话题感兴趣呢?
第058章 用典(二更)
用典(二更)
翌日清晨, 紫光殿外。
紫光殿是君王休憩的寝殿,建在温泉行宫的最高处,有时也用作处理政务、传召臣子。郦壬臣早早站在殿外的空地静候, 据宫人说,汉王早起去后山骑马了,一会儿才回来。
此时正值清早, 殿旁植有辛荑树,王宫中雾气弥漫,林木葱郁, 高低错落,别有一番幽静。
站在此处朝外看去,能看到天边的七彩霞光, 还有一路连绵的宫殿群,殿堂广布于雾气之间, 飞檐翘角,重叠峥嵘,蜿蜒的温泉水汩涌成河,环绕于山石之间。
此等仙景, 叫人望之陶然, 不知不觉就看入了迷。
于是刘枢自远处归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情景:
清香的辛荑树旁,女子白袍翩然,宽大的士子服笼罩着纤长的身体,优雅的身影亭亭而立,迎风眺望, 似乎已出离凡俗。
刘枢停下脚步,远远看她的侧颜, 忽而就想起了那首《淇澳》之诗:
有斯佳人,充耳琇莹,会弁如星,如圭如璧,婉兮绰兮,瑟兮僩兮……
作为君王,她平生见过的女子都是艳丽谄媚的、热情逢迎的,可是今日得见,方知世间还有另外一种优雅至极的美。
不仅美在形,更美在一种清心涵泳的气质,于云雾中悄然独立,像一块冷玉。
如此典雅的气度,当真是贫瘠人家出身的女儿吗?
刘枢驻足许久,才继续往前走。
日月星辰的王袍玉带上,环佩玉组瑱瑱作响,好不悦耳。
这悦耳的玉组声自然也惊动了郦壬臣,她立刻转回身来,正见汉王朝她缓步而来,身后跟着一长串的宫人。
“不知王上驾到,小人罪该万死!”郦壬臣跪拜行礼。
“无碍,寡人也并没提前通知你从哪个方向来。”刘枢抬手叫她起来,转身进了紫光殿。
郦壬臣也随在队伍的最后进去了。
刘枢走到王座上,一屁股坐在堆满奏疏竹简的桌案后,随手拿起一卷,一边道:“废话就不必罗嗦了,直接说点有用的吧。”
郦壬臣端端正正的跪在殿前,想了想,道:“敢问王上此时想听些什么呢?”
刘枢听着她沉着冷静地声调,嗤笑一声,“你难道看不出,寡人并不待见你吗?你们做士人的,不是讲究个随波逐流吗?明知遇冷,为何还不离开汉国?”
郦壬臣道:“您这是三个问题,请允许小人分三步来回答。”
她的语言依然稳重而柔和,似乎无论对方是什么样多变的情绪,她都能始终如一地应答。
“讲!”
得了应允,郦壬臣便不急不徐的说起来:
“其一,小人自然明白,以小人这般卑微渺渺之身,是没法令王上初遇便刮目相看的。但,作为游说之士,如果仅仅是不受待见就放弃,那么天底下就没有我们普通士人的容身之所了,这实属是生存之无奈。”
郦壬臣的声音回响在静谧的紫光殿中,宛如流畅的泉水叮咚,亦如和煦的春风,听起来很舒服。刘枢不知不觉就听了进去。
“其二,天下士人虽然都随波逐流,但也并非个个是投机之辈,被迫飘零只是没有遇到明主,良禽择木而栖,若遇上了值得的机会,岂肯随便放过?”
刘枢奇道:“你如此大胆的来汉国直觐,难道就是你所说的值得的机会吗?命悬一线的机会?”
郦壬臣微微颔首,顺着她说道:“这便是小人要回答的第三点了,您方才问小人为何还不离开。其实,在小人看来,并非任何国度都值得停留,小人从齐国一路而来,曾面见齐王、郑伯,也听到过陈、蔡国君的事迹,可是小人却果断离开了这些国家。”
刘枢感到疑惑,“哦?齐国与郑国都是富饶的大国,既然已面见了国君,为何你还是选择离开呢?”
郦壬臣嘴角挂起一丝浅笑,道:“王上,这已是您的第四个问题了。那么,小人可不可以认为,您对小人前三个问题的回答,比较满意呢?”
“你……”刘枢的脸上有点挂不住,恢复冷硬道:“你只管回答便是。”
“唯。”郦壬臣也没有多余情绪,依然温和的答道:
“小人之所以选择离开齐、郑,却固留汉国,那是因为在小人看来,王上您并没有犯一个君王原则性的错误。”
“一个君王原则性的错误?那是什么?”
这可真是激起了刘枢的兴趣了,她有点纳闷的问:“你是说齐王和郑伯犯了什么原则性的错误吗?”
“然也。”郦壬臣很肯定的回答。
刘枢放下了手中的竹简,“讲来听听。”
郦壬臣道:“起初,齐王问冬捕于小人,小人便答国之大事种种,请他不要去观冬捕,以免滋长置产投机之风。”
刘枢点点头,显然很明白其中的道理,不用郦壬臣再像给齐王解释那样重新解释一遍。
“然后呢?”
“之后,小人又借机提出了七条谏言,以辅国政,然而齐王听后不仅不采纳小人的建议,反而要设计杀了小人,小人这才仓皇而逃。”
刘枢道:“竟有这等事?你的七条谏言,又是什么?”
郦壬臣便挨个数说出来,从祭祀到耕种,从整治军务到培植民生,涉及方方面面,一一道来。
刘枢听着听着,不自觉的就直起身子来,倾身侧耳以闻。
等郦壬臣说完,只见高座上的汉王沉思半晌,才说:“若你当真是这样谏言的,那看来齐王心胸也不过如此,斗筲之器耳。”
刘枢继续问:“那郑国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不知不觉间,她们已经平心静气的讨论了七八个问题了,看来这场策问大概率能顺利进行下去,郦壬臣心里默默松了一口气,继续答道:
“至于郑伯,小人见他于深冬之季大肆屠杀山林禽兽,以为玩乐,嗜欲成祸,不养民用,又大兴土木,殿堂奢靡,小人念此国不宜久留。”
刘枢低笑两声,好听又沉稳的女声荡漾在空气中,“都说郑国商贸繁荣,没想到郑伯竟是这样为君的么。”
这些话,朝廷中那些相国爪牙们可不会对她说,她听的高兴了,大手一挥,“来人,赐坐!”
立刻有宫女在王座阶下的右手边布置好了一个位置,摆上矮几,奉上茶点,铺好棉垫,郦壬臣谢过汉王,在那处坐了。
“齐国士人还有什么话,尽管道来。”
“喏。”郦壬臣想了想道:“方才小人只回答了离开齐、郑的原因,并未谈及两国要政。”
她察觉到汉王的目光正盯在她头顶上,似乎是在认真倾听,也似乎是在探查她。
两人这时坐的近了,在这样的视线下,郦壬臣心中莫名有一丝紧张。
因为有些人的目光,天生就令人觉得有威压感。
郦壬臣更深的俯首,继续道:“齐国之政,问题不光在‘使民以时’,更在于应当如何配置资源,这才是齐国亟需要解决的事,可是,小人还没来得及再次向齐王建议,他便已不能容小人了……”
刘枢颔首,没有打断她,示意她说下去。
以刘枢识人的毒辣眼光,已大概看出郦壬臣是有些见识的,哦不,不仅是有些,而且是见识非凡。
只可惜,她是高傒的人。
与此同时,郦壬臣也悄悄察觉着汉王那不冷不热的神情,心里还是不太有谱,汉王对她的态度到底有没有转变,她不敢定论。
于是她继续说下去:“而郑国之政,小人认为,在于国君没有警戒,远离诱惑,郑伯或许无法明白,做国君的,虽然富有一国,但却不是国家的什么都可以据为己有的,其中的分寸,是国君必修的原则。”
刘枢道:“这些话,你也没来得及告诉郑伯吗?”
郦壬臣却摇摇头,“非也。小人没有向郑伯说出这些,并非没有机会,而是郑伯其君,不值得。”
“哈!”这话把刘枢逗笑了,“没想到你还是个有点脾气的人。”
有点脾气?郦壬臣还是第一次听到别人这样评价自己,而做出评价的人,还是汉王,她不知该如何回答。
刘枢呷了一口热茶,问道:“齐国士人的高见,就这么些了吗?你拿来直觐的本事,都使完了?”
这句话问出来,只见那端坐阶下的士人沉思了片刻,随后从袖中拿出一卷书来,双手举起,言道:“小人愿向王上献上此书,待王上看过,再做评断。”
“这是什么?”
闻喜绕过台阶,从郦壬臣的手中接过了那一捧竹简,返回放在汉王的桌案上,汉王却没有要翻阅的意思。
“此书是《九国方舆图志》。”
刘枢好笑道:“你当我汉国是什么破落地方?寡人后宫的藏书中亦有此书,为何要看你的?”
郦壬臣恭恭敬敬道:“小人在每一段旁都做了批注,倾注了小人十余年的心血,王上一看便知。”
她相信,如果那王位上坐的是个值得托付的君主,那么就一定会读出这卷书的价值。
这三次直觐,她不能出一点差错,因为这是最好的机会。
于私,想斗倒高傒,报仇雪恨,她需要一个有力的帮助者,而最好的人选,就是汉王。
于公,作为谋士,她需要选择一位值得辅佐的君王。而那位君王的人选,她希望是汉王。
三天前,在残酷的刑场,在那炮烙之刑时,檀弓一箭射出,她见到了刘枢眼底的恻隐之心。
刘枢的手摸上了那卷书,拿起来掂了掂,是比普通的《九国方舆图志》要厚不少,也重不少。
不过她还是没有翻开,而是玩世不恭的笑道:“你说你留在汉国是因为不曾见寡人犯过一个国君原则性的错误。那么你可知道,坊间都传寡人是个昏聩之君?你就不怕死无葬身之地?”
“小人有所耳闻。”郦壬臣道:“但,《说苑》中有言,‘耳闻之不如目见之,目见之不如足践之,足践之不如躬身辨之。’您是什么样的君王,小人只相信自己的判断。”
“啪嗒!”
刘枢手中的竹卷掉落在案上,她面具一样的笑容也凝固在脸上。
《说苑》……
疼痛的记忆被掀开一角,曾经,也有一个人,喜欢引用冷门的《说苑》中的句子写信给她,而且,她们也都用过那一模一样的句子!
明明表示眼见为实的典故那么多,但是那个人就偏爱用这一句。
耳闻之不如目见之,目见之不如足践之,足践之不如躬身辨之……
最最关键的是,在《说苑》中,原本的句子并不是这样写的!郦壬臣所说的其实是一个错句,错在最后一句:足践之不如躬身辨之。
汉王内心中最隐秘的一角被触动。
刘枢忽然将坐席向前移了一步,靠近郦壬臣的方向,哑声道:“你可知《说苑》中那一句原本应是‘足践之不如手辨之’?而你却说成‘足践之不如躬身辨之’,为何说错?”
很久以前,那个人在写信的时候,也爱将这一句写成“躬身辨之”,而非原句的“手辨之”。
世上怎么会有错都错在同一处的人?
郦壬臣也被刘枢问的心底一抽,大意了!
这本是她从小自己改编的句子,儿时调皮,觉得《说苑》中的原句写的并不精妙,引用时便给它改了,说的次数多了,也便顺口了。
而就在她一停顿的瞬间,刘枢却不打算给她思考的时间,“抬起头来,看着寡人!”
郦壬臣只好抬头,迎上那目光如炬的双眼。
此时少年君王的脸上已没有了往日那散漫的假笑,面具撕下,只剩下执着的凝视,还有那么一丝丝的迫切。
“为何说错?回答寡人!”
音量不大,却有十足的压迫感。
郦壬臣悄悄攥紧了袖笼中的手,一手的冷汗,万万没料到,会在这种地方出纰漏!
脑子里一瞬间闪过一万种解释。
这时候能说只是口误吗?不行。以汉王的伶俐,不会相信这种小儿科的说辞,堂堂稷下之士怎么会把典故用错。
郦壬臣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的语气尽量一如既往的平稳:“回王上,小人说错了典,请王上赎罪。只是这一句……是小人的夫子这样教导的,他认为,这样改编更好。”
“你的夫子?”
“是,小人的夫子是齐国学宫祭酒,他老人家曾周游列国,结识许多名士,也在汉国停留过,您可曾听过他的名号吗?”
是了,齐国学宫祭酒郦夫子,名满天下,谁人不知?广泛交游,又在汉国停留过,那大概也结识过学识非凡的归氏吧。
这么一来倒也可以说通。
“寡人知道他……”刘枢慢慢收敛了气势,轻叹一口气,那神情似是了然了,也似是恍然若失。
郦壬臣垂下眼皮,掩住一切,小声道:“您……您一直看着小人做什么?”
刘枢移开了目光,淡淡道:“无事,寡人只是……又想到故人。”
此时揭开的又岂止是刘枢一人的痛苦记忆呢?
郦壬臣心间忽然一涩,不再发声。
有裙摆拖地的脚步声匆匆走近,几个侍者出现在殿中,禀报道:“王上,您进学的时辰到了,侍讲夫子正等在殿外。”
刘枢皱了皱眉,又是无聊的进学。
谁叫汉制规定,只要君王还未亲政,就要一直进学呢。
她本不想去听那群腐儒上课,更愿意与郦壬臣聊一些各国王政事情,但这样不就显得是她舍不得了嘛,面子哪里过得去。
于是刘枢清清嗓子,轻飘飘的问:“齐国的士人还有别的谏言吗?”
谁料郦壬臣一拜到底,额头贴在地上,乖顺道:“小人不敢耽误王上进学,今日已无他言。”
刘枢:“……”
她马上站起来,警告道:“好,今日便到这,寡人忙的很,也没功夫听你说了。但你要记得,只剩一次机会了。”???
郦壬臣迷惑道:“王上,您之前不是答应小人三次觐见机会吗?”
“是呀,是三次。”刘枢狡猾的笑笑,“在刑场那一次,不就已经算第一次了吗?”
郦壬臣:“……”
“齐国士人,退下吧。”
无情的君王没去管她的脸色,走下台阶。
郦壬臣却跪着不动,“若下一次就是最后一次了,小人只求一事。”
“讲。”
“小人恳请王上记得小人的名字——郦壬臣。”
汉王脚步一顿,回身看去,那一抹白色的身影瘦俏又坚定。
“好。”
第059章 君臣演说天下势
君臣演说天下势
雍城又下起了雪, 宫宇屋檐被白雪覆盖,显出古城的韵味。雪花落在行宫的青砖上,走起来有点打滑, 有清道的宫人们出来打扫甬道。
郦壬臣一步一步走出棂星门,像她这种无官无级的士人是不配马车的,而驿馆还有很远。
雪越下越大, 走到城中心地带,人渐渐多起来,街道上的黄土路在雪水中变得泥泞, 粘污了她的棉鞋。天色阴云密布,一如她沉闷的心情。
汉王对她的态度,她还琢磨不出来。只剩最后一次机会了, 她能留下的希望渺茫。
“是腰斩还是车裂,你自己选。”
冷漠的女声回荡在脑子里, 郦壬臣已经没有力气去抱怨了。她唯一的执念就是将高傒在最如日中天的时候拉进地狱!
为了这个目标,她努力了七年,也多活了七年。
她已将自己磨炼的没有情绪,没有哀乐。可是不知为何, 也许是今天的天气实在糟糕吧, 她竟有一丝莫名其妙的委屈。
她不知道这股委屈是从哪里来的,似乎所有人都可以残酷的对待她,她动动脑筋,于谈笑间化解就是了,可是,为什么偏偏那个人也这样对她?不该是那样的啊……
郦壬臣摇摇头, 很快清除掉这些小家子气的情绪,想这些有什么用?现在, 还是算算自己能活几天比较实际一点。
她分析若汉王果真没有兴趣,想速战速决的话,应该会很快就传召她。但不曾想,这一等就是十日。
……
温泉行宫。
刘枢一如既往的不怎么爱听课,她的桌案上展开着那卷《九国方舆图志》,起初只是快速浏览,未料到越看越起劲,不禁放慢了速度。
书卷按照国别分章排列,记录了天下九国的风土人情、山川关津、国体政体、商贸农业、水利工事等等。
刘枢不是没有读过这卷书,只是手头上的这一卷很特殊,简牍的夹缝里密密麻麻的批注,是一个有识之士的独特见解,令她大开眼界。
记山川关津,郦壬臣会额外列出一些冲要之地、军事要塞,详述攻守、得失之策。
记国体政体,郦壬臣会写下该国在实际中与书卷记录中的差距,评判各国框架体制的优劣。
记商贸农业,郦壬臣会列举出具体的资货财利,交通往来,指出各国税收分布权重,以点带面,作风险预测。
记水利工事,郦壬臣会将自己亲眼见过的工程详细描述,阐述它的利弊,并与古今战守联系起来。
郦壬臣为稷下之士七年,曾跟随郦夫子走南涉北,周游多国,她亲眼观察到各国风貌,比一般人丰富太多,也深刻太多,加之有自己的思想融入,由是,已成上品。
汉王枢一生都活在沣都,更从未踏出汉境半步,这样的一卷书对她的吸引力是空前的。
整整十天,她几乎是手不释卷的览过一遍又一遍。而后立即下令:
“召郦生觐见。”
这十天,对于郦壬臣来说漫长又煎熬,但对于刘枢来说,宛如一夕。
这一次的觐见地点有些特殊,没有在宫人眼杂的殿内,而是在温泉行宫山顶的凉亭,亭中狭小,刘枢的身边只陪着闻喜,其余侍从便统统被打发到山腰的露台上待命。
只有她们三人能听到彼此的说话声。
又是一个清晨,太阳还未升起,天色只是蒙蒙亮,眼前尽是浮云朝露。
大雪初霁,从亭中望去,山下雾凇弥漫,汉王拥毳衣而立,俯看山景,她们这场谈话是站着进行的。
“寡人读完了你的批解。”刘枢淡淡道:“嗯,尚可。”
这一句不咸不淡的评价叫郦壬臣不敢掉以轻心,“王上厚爱,小人惶恐。”
刘枢转过身看着她,视线跟着笼罩过来,“不过,有一点写的不尽如人意。”
又是这种觉察的视线……
仿佛什么事情都逃不过这双眼睛,郦壬臣被压的只能更低的埋下头。
“小人不才,请王上明示。”
“寡人很好奇,你写了王政优劣,写了冲要攻守,写了民生资材……什么都写了,可是,为何偏偏不写诸国命门在何处呢?”
命门,即一个国家最要害之所在,就像人的咽喉,扼之则死,放之则生。
世上没有完美的国家,更没有完美的政治,一个国家总会有那么几点关键地方,毁之则溃不成军;也总会有那么几点,兴之则一跃腾飞。
历史上无数成功的改革家,无一不是切中了命门,扭转乾坤的。
郦壬臣道:“是小人学识浅薄,写不出来。”
开玩笑,这种刁钻的课题怎么能明明白白的刻在竹片上呢,这不是要她的命吗?
“哦?是写不出来,还是不愿写,抑或不敢写?”刘枢嘴角扬起一丝微笑,“此时四下无人,你不妨说说,没准寡人听了高兴便留用你了。”
郦壬臣小心翼翼的思量片刻,坚持道:“王上恕罪,小人实在愚钝。”
“哈哈哈……”刘枢大笑,明白了她的谨小慎微,“你是会藏拙的。没胆子把话写明白,却敢来直觐?难不成,是有人保?”
郦壬臣背后一阵冷汗,这句话……是不是汉王真的怀疑她和相国的关系了?不过,就算她是高傒的门客,也不会保她的,这是高傒对她的测试。
她实话实说道:“小人出身低微,哪里会有人保护呢?就算您立即处死小人,也激不起风吹草动。”
出身低微的人会年纪轻轻就有如此高远的见识?刘枢在心中默默想着,但没有说出来,因为这并不重要。
管她是什么出身呢,刘枢识人从不看重这些。金铲子铜铲子,有用就行。
“罢了,你不说,寡人替你说。听听和你想的是否一样?”
刘枢一扬手,撩起厚重的披风,指点江山道:
“天下有大国者六,小国者三,世事潮涌流变在于大,而不在于小。大国者,齐、鲁、郑、楚、郧、汉耳,分而辩之,各有命门。”
这是总纲,刘枢一气呵成,继续道:
“齐带山海,膏壤千里,宜桑麻,善渔盐,人足智,好议论,然民心随变,嗜投机,怯斗勇,贵贱不明,蔑于王法,故齐之命门,在于乱法!
夫郑者,天下一都会也,四方通达,民俗懁急,赖于贸易,商贾富于王室,仰暴利而食,好游戏,多倡伶,游媚富贵,国中富而边民弱,故郑之命门,在于断其财通!”
讲到这,刘枢看向郦壬臣,“寡人所言,郦生以为如何?”
郦壬臣内心激动,她万万没有想到,汉王深居王宫二十余年,竟对天下有如此敏锐的洞察。如此天赋,是很多在位四五十年的老君王都不曾拎得清的。
于是她赞道:“小人以为王上所言极是,愿聆听圣教。”
刘枢见她肯定的神色不像假的,心中欣然。这些见解她平时无人可以诉说,也正想借此疏通一番,便继续道:
“至于鲁者,俗好儒,备于礼,有古君子之遗风,颇有农桑之业,然地小人众,俭啬畏罪,教条板滞,朝中三桓当道,乱于外戚,国君衰弱,无支可依,故鲁之命门,在于乱政。
楚风彪悍,其俗易怒,地薄,水泽,寡于积聚,行巫术,喜青铜,贱奴虏,兵强气盛,然穷兵黩武,蛮横无章,尚暴力,轻文士,故楚之命门,在于乱其兵。”
郦壬臣忍不住一面听,一面默默赞叹,这些一针见血的看法,如果是从别个国君的嘴里说出来,她只会觉得惊奇,但是从汉王口中说出来,便是惊悚了。
高傒一辈子都想将刘枢养成个昏废之君,二十多年来,做了诸般努力,竟然到头来全是徒劳。
郦壬臣根本无法想象,眼前的君王是费了多大的狠心和念力,才能将自己从那闭塞的王宫深处挣扎出来啊。
暗无天* 光的汉王宫,也遮不住烈日的初升。
在刘枢的话语进入收尾时,天边的朝阳也慢慢浮出云层,透过浓雾,金色的光线照耀着凉亭的每一处。沉缓圆润的女音继续说着:
“郧国亦沃野,自相己足,地饶丹沙石铜,盛产楉果,山势穷险,易守难攻,四塞栈道,无可交通,本可偏安一隅,然郧伯偏私偏爱,废长立幼,国基不稳,故郧之命门,在于乱君。
此大国之命门也,至于小国者,盖随波逐流,茍于生存,不足为虑。”
刘枢讲完,手收回袖子里,不等她发问,郦壬臣已长拜到底,由衷地叹道:
“王上所见,拔乎其萃,诸王不能也,小人亦不能也!”
刘枢笑话她道:“郦生谦虚了,若你不能,就写不出那一卷书了。”
“直起身来说话吧,寡人没叫你拜呢。”
“唯。”郦壬臣站直了。
刘枢说完了,但也没说完,她针砭时弊,直指诸国要害,却还漏了一个。
汉国。
然而她也不必说了,汉国的命门在哪里,又该怎么解开,刘枢怎么会不清楚呢?
汉国危机不在萧墙之外,而在萧墙之内。
她们都明白这一点。
于是郦壬臣便问起别的事:“请教王上,小人没有去过郧国,故有一事不明,为何您说郧国废长立幼呢?天下中从未听过郧国有这样的传闻啊。”
“哼。”刘枢笃定道:“就算现在没有废长立幼,那也是迟早之事。因为,郧国的长公子衷,已经出逃到了汉境。”
“竟有这等事?”这确实是郦壬臣不知道的。
公子衷为郧国长公子,又为先伯夫人所生嫡子,本应是最名正言顺的太子,却仓皇出逃到汉国来,这说明,郧国王室的乱象已浮于表面了,只是外国还不曾得知罢了。
“寡人留下了他。”刘枢主动说出,观察着郦壬臣的反应。
如果她是高傒亲密的门客,一定会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
可惜郦壬臣没什么表情,她只是在心里纳闷,为何汉王要留下公子衷。
刘枢不再说下去了,她自然有她的布局,但郦壬臣并不是一个能叫她完全信任的人,不必多言。
一言不发的汉王转了个身,抚去栏杆上的积雪,忽而一阵微风吹过,带来几片洁白的雪花,落在刘枢那刻着饕餮纹的墨玉王冠上。她像是浑不在意似的,随手拂去,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旁人无法模仿的自如和矜贵。
郦壬臣默默看过去,金色的阳光照耀在刘枢的侧脸上,高额日角,鼻梁高挺,眉宇浓密,大气的五官排布明朗,威仪庄重,不怒自威。
有些人生来就是不凡的。
片刻后,闻喜上前提醒道:“王上,该是会见大夫的时辰了,您要移驾去桂枝殿吗?”
刘枢点了点头,转回身来望向那年轻的士子,再度开口:“郦生已直觐三次,你觉得寡人会怎么做呢?”
郦壬臣的心宛如沉在了冰湖中,终究……汉王还是不为所动吗?
她默默低下头,“小人但凭王上裁决。”
“裁决?”刘枢琢磨着这两个字。
也许是光影太过刁钻,折射在郦壬臣的身上,刘枢瞧着年轻士人的身影,蓦然就晃了神,心底响起一句呢喃:那个女孩子,如果能顺利长大的话,也该是这么大的年纪吧……
“咳,咳。”她咳嗽几下,甩掉了那些无意义的念头,摆了摆手,“你走吧,寡人不杀你,亦不用你,你离开汉国吧。”
毫不犹豫的,她扭头命令:“闻喜,回宫。”
“唯。”
……
回去的路上刘枢坐在王辇中一动不动,连侍女为她倒上的汤药也不喝一口。
“王上真的觉得那齐国的士人一无所用吗?”闻喜恭顺的问道。
刘枢从沉思中回神,瞪了一眼闻喜,“寡人虽然被高氏堵住了耳朵和嘴巴,听不见,说不出,但寡人的眼睛可还没有瞎呢。”
闻喜低头抿唇,他明白主子的意思,主上是有识人之慧的,很显然她已经见识到了郦壬臣的才学。
刘枢伸出一只指头,点着几案,说道:“那郦壬臣确有肱骨之才,大汉国能有她这般见地的年轻人,着实没有几个。”
“那您为何还赶走她?若她转头效忠他国,岂不是放虎归山,成为祸患?”
“哼。”刘枢轻蔑一笑,“寡人可不似齐王那般小肚鸡肠。”
说完,她有些头疼的点点太阳穴,“可惜了,她是高氏的人。”
“您这么确定?”
刘枢沉默。
在这场萧墙之内的斗争里,她一步都不能有失,若是因为用人失误而输掉全局,那可真就万劫不复了。不仅是她,整个汉室基业都将万劫不复。
外面又下起了雨雪,冰冷的雨夹雪敲打着车框。刘枢掀开竹窗去看,刺骨的风吹进来。
这样恶劣的风雪,也不知那郦壬臣要怎样回去呢?
君王在犹豫。
忽然,一个念头在她脑中一闪而过。
像郦壬臣那般胸有丘壑的有识之士,真的就心甘情愿去做高氏的门客吗?以高傒的心胸,能驾驭住她那样的人才吗?
为王者,有时候遇见千里马的机会也只有一次,错过了就再也没有了。
“停车!”她大喊道。
车子急急忙忙停了下来。
闻喜瞧着她的脸色,关切道:“王上,您有什么吩咐?”
刘枢似是没听见他的询问一样,自言自语着:“如此人才,相国能用,寡人为何就不能用呢?!”
思量一瞬,她猛一拍几案,大声道:“寡人亦能用之!”
她豁然站起,果断命令:“闻喜,取笔墨来拟旨。”
……
湿哒哒的雨夹雪越来越大,郦壬臣的衣袍都湿透了,朝着棂星门的方向一步一步走着。
她走的很慢,似乎根本不在意雨雪的滂沱。
反正这下都完了,直觐失败,汉王没有理会她,高傒也便不会用她。
她仿佛听到多日前高傒那句冰冷的指令响在耳畔:
“去直觐吧,老夫很好奇,油盐不进的王上是不是也能被你打动呢?”
多么讽刺啊!
郦壬臣无声苦笑,冰冷的雪水顺着她的脸颊流淌,她似乎没了任何力气。
再想想,再想一想,还有什么办法能爬起来呢?
有没有呢?
有没有呢?
即使是天纵英才,此时也脑中一片空白。
忽然,远处,有马蹄声,越来越近。
王宫里怎么会有马蹄声呢?这不合规矩。
应该是幻觉吧。
郦壬臣再走几步,那马蹄声却越发震耳欲聋。
郦壬臣停了下来,正纳闷着……
王宫卫尉令高亢洪亮的吼声盖过了马蹄声,穿透雪幕,随寒风入耳:
“王命急宣!!——王命急宣!!——”
郦壬臣猛地回身,就在她即将走出宫门的时候,卫尉令终于追上了她,翻身下马,抖开一方汉王亲自写就的帛书。
“齐国士人郦壬臣听命!”
郦壬臣叩拜。
卫尉令大声朗读起来,字字铿锵:
“王上敕命,
番番良士,旅力既愆。
齐国稷下之士郦壬臣直觐有功,深慰寡人之心。
授之客卿,以彰其德。
此命即下,使明知寡人之意!”
世界都静止了,仿佛连风雪都停驻了,郦壬臣的心缓缓地,缓缓地,安放下去。
“臣,郦壬臣,谢王上!”
第060章 檀弓(二更)
檀弓(二更)
正了正进贤冠, 理了理玉带钩,取下佩剑,脱下靴履, 郦壬臣随在群臣队伍的最后,趋行进入桂枝殿,按部就班的参加每日的王政议事。
自她被授予客卿转眼已过月余, 温泉行宫的日子平淡又无聊,但也不是无事可做,反正以她现在的位置, 也做不了太多。
在汉国,客卿只是个微不足道的身份,类似于王庭的顾问, 既没有位阶,也没有实权, 它只是一个游离在官制体系之外的荣誉称号。
毕竟现在汉王手中权能有限,无法任免实权官员,能授予她客卿的身份,已经是尽力而为了, 这个位置, 含金量也许不高,人情味却是十足的。
无论怎么说,郦壬臣总算是堂堂正正迈入汉国大夫之列了。
近些日子不再下雪,天气已呈现回暖的趋势,而积雪还没有融化,郦壬臣每次都坐在在末尾的位置听政, 挨着门口,仍旧觉着冷飕飕的。
进了正殿, 四列卿大夫依次坐下,桂枝殿里鸦雀无声,他们都在等两个人。
一个自然是汉王,而另一个则是相国高傒。
这时殿外就响起了郦壬臣最讨厌的传报声,小宦官扯着嗓子喊道:
“相国宰冢永信侯高傒到!”
群臣不约而同朝门口望去。
每日都要循环一遍的传报声还在继续:
“王廷特赦相国: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剑履上殿!——”
沉重的脚步声逼近,高傒穿着朝靴,带着长剑,不停不趋,直接跨进殿门来,群臣作揖相迎。
这便是总理百揆的相国,他享受这样的特权,已有十年之久。
高傒昂首挺胸的从众臣中间走过,路过郦壬臣位子的时候,略微停了一下,投去一瞥目光,郦壬臣自然表现出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
自直觐之后,现在的郦壬臣已经算是通过了高傒的第一重考验,正式成为了他心里的秘密门客。
隔三岔五的,她还得偷偷摸摸去相国那里汇报情况。
高傒走到最前面的位置落座,瞟了眼空空的王位,而后笑谈道:“王上今日恐怕又起晚了,来迟了。”
也只有他一人敢在这种场合谈笑自如,其余众臣只有纷纷“唯唯”附和,不敢乱说。
又一会儿,汉王也来了,众臣叩拜山呼,唯有高傒端坐首座,不拜不名。
如此这般的场景几乎每日都要重现一遍,似乎所有人都习惯了。唯一不同的是每日殿会的内容。
今日要讨论的国事不多,且都很常规,只有一件比较特殊,来自外邦:老齐王薨逝的消息传了过来。
根据齐国使臣的说法,老齐王薨逝在一个月前,将举办隆重的葬礼,从齐国至汉国路途遥远,因此时隔一个月才把消息传到汉国来。
友邦国君薨逝,汉国自然要有所表示,刘枢便安排典属国照章办事,准备相应的慰问礼物和悼文送去。
此类循规蹈矩的政事,刘枢已经完全能应付自如了,相国也无从干涉。
两个时辰过去,枯燥的殿会终于告一段落,群臣拜退的时候,上面传来一声:
“郦卿留下。”
年轻的君王照例发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汉王常留郦壬臣单独叙话。郦壬臣也不知不觉成了御前新进的红人。
殿会后刘枢换了衣裳,要去靶场转转,冬日的暖阳照耀在皑皑白雪上,君臣二人一面散步一面谈着事情。
“齐王薨逝,此事郦卿怎么看?”
郦壬臣道:“在臣离开齐国之前,齐王便已病重,不幸薨逝也在情理之中。想来现在天下诸国都已知晓这个消息,正在派人前往齐国吊唁呢。”
刘枢一笑,“若寡人只想知道这么浅显的事情,就不会单独问你了。”
她回身瞟了一眼落后自己半步的郦客卿,“你生于齐国,长于齐国,就不知道一些其它的事情吗?”
“其他的事情?”
“还是说,这些事你只会告知相国,而不会与寡人说?”
这冷不丁的一句敲打,吓的郦壬臣双手一抖,“王上赎罪,臣对您从来都是知无不言!”
这是郦壬臣少有的真心话,但汉王又能相信她几分呢?
刘枢听后只淡淡的道了一句:“哦,这样么。那不妨讲讲看?”
此时靶场上的中郎将正在训练羽林卫士,军号嘹亮,队列整齐,符韬见汉王一行人缓缓走来,又见郦壬臣一副小心翼翼地样子,赶紧迎上去行礼。
“不知王上驾到,微臣有失远迎!”
刘枢有些好笑的看看符韬,哪能看不透他的心思,“怎么,中郎将又来英雄救美了?”
这话把符韬整个了个大脸红,去看郦壬臣。
郦壬臣像压根没看到一样,想了想,接着回答刘枢的问题:
“齐王生性多疑,膝下二子一女,其中公子栾个性张扬,颇受齐王宠爱,然久不得立嗣。近来齐国才立长公子臼为太子,太子势弱,国基不稳。因此臣以为,此番齐王突然薨逝,必会掀起一波宗室混乱。”
刘枢听后点点头,推理道:“齐国乃东方大国,震慑诸侯,若国内混乱,免不得天下也要跟着骚动一阵子。”
郦壬臣俯首道:“王上所言甚是。”
刘枢转头问符韬:“子冲,你觉得这次当遣谁去替寡人吊唁好呢?”
符韬道:“以国中的形势,恐怕只有高氏的资格……”
这谏言可真够傻的。
“王上,不可!”郦壬臣急着打断他道:“高氏不可遣。臣以为安侯与乐侯皆为王叔,虽年纪老迈,但仍旧代表汉国宗亲,王上可派其中一侯前往齐国替您吊唁。”
刘枢瞧她一眼,觉得颇有意思,若郦壬臣是相国死心塌地的门客,又何必否定符韬的提议呢。
汉王又瞪一眼符韬,“子冲,除了天天练武,你也多读点书吧。”
符韬瞬间蔫了,“……唯。”
“好啦,此事明日再议,寡人脑筋累了,你们陪寡人练练弓法吧。”刘枢活动着筋骨,褪下披风,信步走到靶场中央。
宫人为她奉上檀弓,草垛编织的红心靶子立在百步之外,符韬与郦壬臣一左一右站在两侧,羽林卫士们则不远不近的排成两列。
随着“咻咻咻”三声飞箭而过,羽林卫士们欢声雷动,很是捧场,显然是汉王射中了。
侧目一看,符韬也射中了,唯郦壬臣的靶子上空空如也,不仅没射中红心,反而给射脱靶了。
刘枢一笑,“无妨,再来。”
又是三声箭响而过,士兵们又一次热烈欢呼,结果则依然是:
汉王射中,符韬射中,郦壬臣脱靶。
两人同时意外的朝郦壬臣望去,把郦壬臣瞅的一阵尴尬,她不好意思的道:“小人弓术不精,少时不曾学过,还请王上恕罪。”
说完这一句,郦壬臣默默垂下头,没有暴露任何破绽。想她一个黔首出身的下士,怎么可能君子六艺样样精通呢,必要时得露出一点粗笨才说得过去啊。
刘枢果然没有怀疑,点点头,宽和的笑笑,“这有什么,治国之才,在于胸中乾坤,又不在弓马之上,只是娱乐罢了,郦卿不必觉得不好意思。”
郦壬臣抬起头来,看见了刘枢疏朗的笑容,心下一软,她没想到汉王枢还有如此和煦的一面,看来君王也不总是板着一张脸嘛,这么一想,紧张的心情也消散了大半。
然而刘枢下一句又是叫她猝不及防,只见汉王大手一挥,“弓术并不难,多练练就好了,来,子冲,你教教她。”
“喏!”
符韬大踏步上前,郦壬臣下意识的朝后瑟缩半步,硬着头皮道:“臣……谢过王上。”
虽然她这个细小的动作已轻微到不能再轻微,但眼细如尘的刘枢还是察觉到了。
心思一转,刘枢又摆了摆手,“算了,寡人来吧。”
符韬的脚步戛然而止,有点惊讶的回望汉王,养尊处优的王上什么时候屈尊教过别人东西?
说话间,刘枢已施施然走近了郦壬臣,“来,你先射出一箭,让寡人看看问题。”
郦壬臣也被眼前的反转惊呆了,一时愣在原地。
一双剪水秋瞳眨了眨,显出一丝与平时全然不同的不知所措,刘枢看看郦壬臣这副样子,竟觉得有些可爱。
“怎么,弓也不会握么?”
“啊……不是。”郦壬臣只好侧过身,取一支箭,拉开了弓。
一箭射出,毫不意外又是脱靶。
刘枢看着她的姿势,笑道:“你还真是不会握弓啊。”
连续三箭都脱靶,羽林卫士中传出了低低的嘲笑声。郦壬臣面上划过一抹丢脸的神情,放下了弓。
听到笑声,刘枢皱了皱眉,朝羽林队伍里扫了一眼,一记眼刀飞过,比隆冬的寒风还要冷,羽林卫瞬间鸦雀无声,再无一人敢吭气。
“没事,这也好办。”刘枢将自己御用的檀弓放在郦壬臣手里,同时人也转到了郦壬臣身后。
她一面念着要领,一面扶起了郦壬臣的手臂,“弓术讲究的是‘五平三靠’。”
紧接着,汉王抖抖袖子,露出一截修长的手臂,顺势握住了郦壬臣执弓的手,带她一起撑开弓弦。
“肩平,肘平,手平,眼平,头平,此谓五平。”汉王在郦壬臣耳边说道,“知道了吗?”
“臣……知道了。”
郦壬臣身体都快僵硬了,刘枢朱黑交杂的广袖围拢着她,整个人像被汉王圈在怀里一般,温热的呼吸洒在她的耳后,骇的她呼吸都要停了。
“好,现在来搭上箭。”刘枢一板一眼道。
刘枢又靠近她一点,取一枚箭,搁在弦上,握起她另一只手,苍劲的指节引导着她再次撑开弓,继续道:“三靠是指,弓弦靠身,翎羽靠面,耳靠弓弦,可明白?”
“明白。”
“明白怎么不靠好?”
“……”
郦壬臣有点后悔撒谎自己不会弓法了。
四下里的宫人也一个个惊的不敢出声,瞧着远处的两人身影几乎重合,都懵了。汉王什么时候这样过啊。
汉王则一门心思要把郦壬臣教会,“弓弦靠身,对,就这样,再靠过来一点……啧,又不对了……你的手怎么都是汗?”
刘枢的耐心有限,见郦壬臣半天不得要领,直接伸手揽住她的细腰,朝自己一靠。
“王上!”郦壬臣心头一颤,差点慌得把弓扔了。
“就是这个位置。”刘枢在她耳畔低低出声,“现在,放箭。”
“嗖”的一声锐响划破空气,箭矢离弦而去,正中靶心!
“这就对了。”刘枢很满意的放开郦壬臣,“怎么样,可会了?”
郦壬臣身上莫名起了一层汗,垂眸道:“谢王上教导,臣会了。”
“那你自己试试看。”
郦壬臣只好重新搭弓,在别人的注视下,瞄准,思量了一瞬,放了箭。
这一回箭射中了草靶的边缘,虽然未及红心,但最起码不再脱靶了。
她又射一箭,则更加挨近红心了。
“好,有进步!”刘枢大为得意,嘴角都翘起来了,“寡人头一回教人就如此富有成效。”
众宫人赶紧纷纷称功诵德:“王上圣明!”
刘枢转身拍拍郦壬臣的肩膀,褒扬道:“郦卿很不错,勤加练习,更上层楼!”
郦壬臣瞧着汉王那自得的表情,忍住笑,俯身一礼,“喏。”
恍惚这一瞬间,她好像觉得眼前的汉王确实没有变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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