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1章 第 31 章


    池白榆明白了。


    这人准是?疑心病又犯了, 觉得?外?面?哪儿都危险。


    而她作为他的师长,也被他划分到了自己人的范畴里。


    她还没走,他就已经表现?出重重疑心, 甚至是?分离性焦虑来了。


    她想了想说:“诡宅里面?有规矩,不得?随意伤人。所以我?在外?面?住着也很?安全, 不会有事。”


    “不。今日之事,弟子?到现?在都还惴惴不安。”沈见越的眉眼间多了点愁绪,“那恶鬼能将仙师强行拉入险境,便能做出更过分的事。有他在附近, 就是?最大的隐患。”


    某种程度上来说, 他简直是?她的知音。


    是?吧, 她也觉得?伏雁柏跟个随时可能爆炸的地雷一样。


    但在这儿也好不到哪里去?。


    露馅儿的风险高不说,还有那个神经兮兮的青面?怪物。


    池白榆又道:“我?平常不怎么和?伏大人打交道。”


    “您不在眼前, 弟子?便放心不下。”


    “……”合着就是?必须待他眼皮子?底下?


    见她不说话, 沈见越的眼中多了些温色——这使他看起来和?沈衔玉更像了,两人几乎有着如出一辙的温柔。


    他道:“仙师心性纯粹, 常年隐居山中,想来也鲜少?与世俗之人来往,更不知这狱中妖鬼险恶,皆非良善。”


    你该不会忘了你也是?“狱中妖鬼”的一份子?吧, 怎么连自己都骂。


    想归想,池白榆说:“也或许是?杞人忧天?”


    沈见越略一摇头。


    “您或许不知,在一群妖鬼中, 活人气有多惹眼。鬼怪与不详相随,常会给人带来困厄。


    “弟子?犹记得?家中曾有一位门客, 向来爱取笑鬼怪,戏称鬼怪全是?‘夜间盲鼠’, 觉得?鬼总爱在黑灯瞎火时偷偷摸摸地出来。家父提醒过他几回,他却都不曾放在心上。


    “有一年他害了病,每天都昏昏沉沉睡不醒。夜里躺在床上,总感觉像有巨石压身,压得?他动弹不得?。


    “某晚他起夜,回来时看见墙壁上多了个洞。他向来胆大,就眯了只眼往洞里瞧。却见洞里一片红,除此之外?再没其他东西了。他没放在心上,正要睡时,忽听见墙的另一边有人叫他的名字,还问他夜里怎么不睡觉。


    “他脑子?昏沉,又睡不着,当那人也是?门客,就隔着墙与他闲聊了起来。聊过几句,他只觉得?与这人志趣相投,一见如故。再往后?的几月里,门客夜夜与他畅聊,谈天说地。但或是?因为每晚熬得?太累,他到白天根本睁不开眼,身子?也一日不如一日。


    “到这年深冬,他忍不住与这位结交许久的好友聊起墙上的小洞。问他究竟在房里放了什?么,怎的洞里总是?红通通的。


    “那人却嘻嘻笑了两声,只道,‘你不是?说鬼怪都是?夜间盲鼠么?我?整夜拿眼睛盯着你,可还算瞎了眼的老鼠?’门客心惊,这才反应过来那红色的洞是?鬼眼,整日整夜地盯着他,他登时被吓昏过去?。翌日他才打听到,原来这屋子?修建前,曾有一人在这儿被杀了,尸首就掩埋在土里,砌墙时才被发现?。后?来尸骨是?葬了,但免不了有些阴气附在土里,被砌成了墙。又过两年,门客才渐得?好转,往后?对鬼怪之辈敬而远之。”


    他说话时不疾不徐,面?色却阴沉,语调也平,听不出多少?起伏。


    简直比他说的那鬼更像鬼。


    池白榆听得?入神,背上渐有寒意窜起。


    听到最后?,她紧张地梗了下喉咙,问:“还有吗?”


    沈见越一怔:“什?么?”


    “诸如此类的故事,还有吗?”


    听着怪刺激的。


    “仙师你……”沈见越难得?沉默了一瞬,再才道,“弟子?想说,鬼怪擅长蛊惑人心,又心性狡诈。哪怕一时表露出友好一面?,也断不可信。”


    “你不也是?……”


    “弟子?与他自然不同?。”沈见越垂下眉眼,“这宅子?仅是?看起来与沈府一样,其实不曾有外?人住过。虽说人少?,可每处都干净。仙师可以挑选自己喜欢的住处——还有画具,我?也会挑来最好的,仙师定然喜欢。”


    不对劲。


    一百个不对劲。


    这人对外?界的警惕心太高了,以至于现?在对她也多了份莫名的保护欲,帮她提防着外?界的危险。


    但关键是?她根本不会什?么丹青术啊!!


    而且剜心刀在她手?上,一直待在这儿也不是个办法。


    哈哈……


    这下好了。


    忽悠过头了。


    池白榆尽量保持神情不变,又道:“可这也太麻烦你了,况且我也只会在这儿待一段——”


    “仙师。”沈见越忽道。


    明眼人就看得?出来他在尽量露出温和一面——但他显然不擅长表露好意,当他尝试着往上勾起唇角时,那面容反而显得怪谲扭曲。


    他问:“仙师为何明知外?面?危险,还要拒绝弟子?呢?是?弟子?何处做得?不对吗?若有哪里不妥,您可以直接告诉我?。”


    哪哪儿都不对吧!


    虽说是?在关心她,但看起来完全是?跟沼泽淤泥一样沉重且黏人的好意啊。


    池白榆感觉到脊背上似是?覆了层冷汗,连心里都有些发寒。


    她扯了下嘴角,说出的话却是:“你说得有理。”


    沈见越的眼眸里多了些光亮。


    她又道:“在这儿住着的确更安全。”


    “那——”


    “但是?,”池白榆及时打断他,“我?的东西全在外?面?,很?重要,得?一块儿带过来。”


    “我?可以去?——”


    “还要收拾。”池白榆没给他说话的机会,“画笔倒是?其次,还有一些我?平时常用的东西,总不好让你收拾。”


    “为何不好?”沈见越似有些不解,“这些都是?弟子?的分内之职,仙师尽可吩咐我?。”


    “……”


    不对劲。


    一万个不对劲。


    她竟然有些理不顺他的逻辑。


    肯定不是?她的问题。


    那绝对是?他的脑袋坏了!


    想明白了的池白榆道:“有些东西我?藏得?隐蔽,跟你说了你也找不着,还得?我?自己去?找。”


    “原是?这般。”沈见越习惯性地补了句,“仙师行事稳妥,弟子?自愧不如。”


    ……


    倒也不用变着法儿夸她。


    池白榆起身,用橡皮筋随便扎了下头发,对他说:“还是?你考虑得?周全,我?是?得?住在这儿,等我?把东西收拾好了,就来找你。”


    见她要走,沈见越又想起方才她掉进画里的情景。


    那场景在他脑中不断循环,如细密的针扎下,刺得?他头疼欲裂。


    无穷无尽的后?怕仿佛一只大手?,掐紧了他的喉咙,唯有看见她就在眼前,那阵窒息感才能缓和?些许。


    但拿东西更重要,他只得?忍下那股焦灼不安,颔首应好-


    走出画境的瞬间,池白榆感觉整颗心都成了轻飘飘的云,松快无比。


    总算出来了。


    这老师学生的扮演游戏要是?再玩下去?,准得?出大麻烦!


    她不敢多作停留,也再不复方才的冷静,拔腿就往房间外?面?跑。


    刚跑出房间门,余光就瞥见有人环臂靠在旁边的墙上。


    步子?顿了下,她侧眸望去?。


    倚着墙的述和?也恰好移过视线,眼底沉进淡笑。


    “好同?僚,”他懒散开口?,“还舍得?出来?”


    “应该是?‘竟还能出来’。”池白榆环视一周,“伏雁——大人呢?他还没出来?”


    “没。”述和?目光一垂,落在她的衣襟上。


    概是?因为跑得?急,她的衣襟有些散乱。还有头发,也不像之前那样仔细束着,只随便扎了个马尾。


    眉微不可察地蹙了下,他忍着替她整理齐整的冲动,移开眼神道:“既然出来了,便去?沈衔玉那儿走一趟吧。”


    “沈衔玉?”池白榆一愣,倏然警觉,“去?他那儿做什?么,出了什?么事吗?”


    难不成是?那盲狐狸发现?什?么了?


    述和?瞧见她拧起的眉,垂下眼帘笑了声,道:“无需紧张,他不过有几句话想与你说。去?一趟吧,说完了也好早些回去?休息。”


    池白榆勉强放下心,转瞬间就琢磨出沈衔玉找她的意图了。


    多半是?为了沈见越。


    上回因为化狐,他没来得?及追问他这孪生弟弟的事。


    跟她想的一样,沈衔玉找她确然是?为了打听沈见越的情况。


    她刚进屋没聊两句,他便问:“不知小池姑娘这两日有没有去?找过见越?”


    池白榆坐在桌子?跟前,一手?杵着脸道:“你问得?及时,今天恰好去?看了眼。”


    这一晚把她累得?够呛,他这屋子?里又暗沉沉的,叫人只想打瞌睡。


    她须得?拿出十二分的专注力,才能强撑着不闭眼睛。


    沈衔玉闻言,脸上的温色又真切几分。


    他道:“或许冒昧,但想问小池姑娘几句话。”


    “你说。”池白榆打了个哈欠。


    “不知见越近来如何,有没有何处不适,又是?否住得?习惯,可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一连串的问语砸下来,池白榆竟有种上课被老师连环抽查的错觉。


    她想了会儿才说:“还好吧,住得?挺习惯的,他人也好说话,不难相处。”


    除了疑心病太重,想把她也留在那儿之外?。


    “心绪可好?”


    “应该还行,就是?总阴着个脸瞧不出来。”池白榆想起什?么,“对了,你那弟弟爱生气吗?要是?不小心惹着他,会不会记仇?”


    她想的是?拖延战术。


    先拿找东西的幌子?骗过他,等时间久了他忘记这茬了,再去?找他。


    “见越心性纯粹,不会轻易生气。”沈衔玉稍顿,“唯有一桩。”


    “什?么?”


    “他最不喜欺瞒蒙骗,便是?在小事上,也容忍不得?。”


    “……”


    那完了。


    她都数不出来自己说过几句谎话。


    这就是?开局踩雷吗?


    “是?与他闹了矛盾?”


    “没。”池白榆想也不想道,“但在这儿做事嘛,提前打听些消息,也省得?到时候犯忌讳。”


    “见越不常生气,小池姑娘无需这般谨小慎微。”沈衔玉稍抬起眸,在一片虚无中捕捉着她的声音,“你这回……见到了他?”


    “见到了。真和?你长得?一模一样,连声音都是?,寻不出半点儿差别。”


    沈衔玉轻笑出声,却道:“某到今日都不知晓,人应该是?何模样。”


    “那不简单?你摸一摸自己的脸不就知道了。”


    “此举怪异。”


    “摸自个儿的脸有什?么怪的。”池白榆已困得?眼皮子?都睁不开了,说话也变得?含糊起来。


    沈衔玉听出她语气不对,放轻了声音问:“小池姑娘可是?累了?”


    “有点儿。”左右他看不见,池白榆索性闭着眼睛和?他说话。不过困劲儿来得?快,她的意识很?快就混沌起来,“就是?那什?么,忙了一晚了。你那好弟弟,他怎么着来着,反正就是?……嗳,你弟弟,尽找麻烦,就是?这么个情况。我?们常说,那什?么……对,嗯,就是?这样,你知道吧,咱们就是?,唉……我?……”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说话也跟嘴里含了水似的,含含糊糊地往外?冒字儿。


    沈衔玉起先还认真分析着她话里的意思,但越听越听不懂。


    到最后?,只闻得?一声闷响,便再没声儿了。


    他静等了片刻。


    火苗炸响的微弱噼啪声,还有那绵长而轻微的呼吸,混杂着送入他的耳中。


    在一片何物也瞧不见的空茫里,他开口?唤道:“……小池姑娘?”


    无人应声。


    许久,他缓慢探出手?去?——寻着那几不可闻的吐息。


    他看不见,因而动作格外?缓慢,带着对未知的摸索。


    最终,指尖碰着了一点温热的柔软。


    辨不清是?她的手?,还是?脸。


    但很?快他就清楚了。


    在他挨上去?的瞬间,那东西一把捉住了他。


    是?她的手?。


    池白榆是?因感觉到手?心有些痒,才下意识捉住了那挠她痒的东西。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恍惚视线里只能瞧见一片莹莹玉白。


    枕头吗?


    好地方啊。


    睡觉还有人递枕头。


    “谢谢啊。”她无意识地冒了句,随后?将那片玉白揽进臂弯,枕在了脑袋底下,又沉沉睡去?。


    第032章 第 32 章


    手被拽过去的刹那, 沈衔玉怔了瞬。


    等他再想收回去的时候,手已经被她枕在胳膊底下,扯不动了。


    他沉默片刻, 轻声唤道?:“小池姑娘。”


    没有?应答。


    应该是睡熟了。


    方才?说话时,他就察觉到了她的疲惫。


    想来在狱中做事颇为辛劳。


    之前他和述和提起想见她时, 那人也说过:“若是非要在今日见她,那便抓要紧的说罢。”


    原来是这缘故。


    又?想到沈见越估计也给她添了不少麻烦,他索性打消直接抽出手的念头,任由?她枕在头下。


    沈衔玉一时陷入枯木般的沉寂, 这对他来说不算难。毕竟待在这样一个封闭的环境中, 发怔已是常态。


    但时间久了, 他不免注意到其他的一些东西?。


    譬如压在腕上?的细密头发。


    随着她呼吸,她的头也在小幅度地动着。


    很细微, 却能被他尽数感知, 甚至能听见发丝摩挲的轻响。


    还有?落于?掌心的温热吐息。


    缓慢而绵长地落下,如轻飘飘的风般, 带着微弱的热意。


    他尽量克制着不去在意这些,可当热意一阵阵抚过时,他还是不由?得蜷了下手。


    手一蜷,指尖便碰着了她的面颊。


    跟吐息不同, 她的面颊泛着冷,像在冰天雪地里冻过一遭。


    忽地,他想起方才?与她聊起的话题。


    ——人应该是何模样。


    ——摸一摸不就知道?了。


    这话题打他头中晃过, 等他回过神时,指腹竟已描摹起她的眼睛。


    是闭着的。


    能摸到细长的眼睫, 小刷子般扫过他的指腹,引起细细的痒。


    碰着眼皮时, 他还能感受到眼珠的颤动,如鼓跳的心脏般,一下下撞击着他的指腹。


    叫人心惊。


    人是何模样。


    当日他修炼化人之术时,常思索这一问题。


    狐狸化人,最自?然的方式便是读书?明理,蕴养出一颗人的心,再化作人。


    他不常与人来往,偶尔还会变回狐形,因而对人的了解并不透彻。


    如今却有?了个模糊概念。


    概是如她这般,眼如月,面如玉,发如草木,吐息又?似潺潺温水。有?着天地山川赋予的灵气,带有?蓬勃生命力的活物。


    池白榆醒过来的时候,他的手指正压在她的眉骨上?。仿若轻抚,又?似乎只是单纯搭在那儿。


    眼前拢来一片阴影,她迟缓地眨了两下眼,怔住。


    干嘛呢这是。


    要挖她的眼睛吗?


    这念头打脑中一闪而过,惊得她瞬间清醒过来,抬头间就已站起身,连往后退了数步。


    沈衔玉循着声音微侧过脸。


    “醒了吗?”他问。


    右臂已经麻到没知觉了,池白榆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刚才?是枕着他的胳膊睡的。


    “醒、醒了,不好意思,太困就睡着了。”


    “无妨。”沈衔玉面容温和,“小池姑娘每日操劳,难得歇息。”


    “是累得很。”池白榆没有?半点儿客气的意思。


    说话间,她抬手看了眼表。


    6:57!!


    遭了!


    离开门不到三?分钟了。


    要是再耽搁一会儿,出去指不定会撞着什?么。


    没工夫多聊,她和沈衔玉说了声下回再谈,便急匆匆走了。


    她一走,这房间里就彻底没了声息。唯有?残留在他胳膊上?的麻意,能证明方才?有?人在这房中。


    沈衔玉静坐在那儿,指腹轻轻捻动,便将余留的那点暖意抹得一干二净。


    分明是与平常无异的死寂,却是奇怪。


    竟叫人有?些不适应了-


    池白榆出去时,述和不在外面。


    廊道?空旷无人。


    但二号门房门大敞。


    她几乎是紧贴着另一侧的墙壁往外走。


    路过三?号门时,她看见门开了一条缝儿。


    虽然没有?完全?敞开,可她还是感觉到了森森阴风,吹得她打了个寒颤。


    提前开门了?


    咱们也没必要在这种地方人性化吧。


    她屏住呼吸,谨慎地往外挪,还得时刻提防着另一边的另外三?间房。


    好在没人出来。


    也没听见任何声音。


    但就在她即将跨出整座锁妖楼的大门时,左侧忽传来丁零当啷的声响。


    池白榆循声望去,看见一道?金色的光从楼梯滚下,最终停在廊道?中间。


    竟是枚金镯子。


    金子?


    她怔住,抬眸看向楼梯口。


    虽然已是白天,可楼梯上仍然很暗,看不见任何人。


    谁扔下来的?


    正想着,又?有?丁零当啷的脆响传来。


    另一枚金镯子从楼梯上?直直滚下,和方才?那枚金镯子一块儿,停在了她的正前方。


    又?是金子。


    再是金元宝、金戒指、金簪子……


    短短几秒,就有?无数金灿灿的珍宝从楼梯滚下,接连停在她的面前。


    池白榆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多金子朝她招手。


    有?一瞬间她甚至觉得那些金子全?在叫她妈。


    不过她也就恍惚了那么一秒。


    毕竟她还没忘记自?己在什?么地方,在诡宅天降大财并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反而让人惧怕。


    她想也没想,转身就朝门外跑去。


    只是在跨出大门的刹那,她听见了一阵笑?声。


    听起来是个女人。


    笑?得漫不经心,却又?极为惑人,若有?若无地从身后传来,勾得她偏过头看了眼。


    可她什?么都?没瞧见。


    没有?女人的身影,就连那笑?声也戛然而止,仿若错觉。


    如果是刚穿进来那天撞上?这事儿,她还可能被吓着。


    但经过这几天的历练,她早已习惯,甚而能心平气和地想:不过是又?闹鬼了而已。


    鬼没跳到她面前来就不算事儿。


    她泰然自?若地收回视线,提步离开。


    **


    这回离开锁妖楼后,池白榆难得过了几天舒坦日子。


    没人找她,她也乐得自?在。每天除了练习魔术,就是在诡宅里小范围地转悠,跟玩游戏时解锁地图差不多。


    每天清闲到连她表演用的鸽子都?喂肥了一圈,但好日子过得快,第三?天晚上?她刚吹灭灯睡下,就觉一阵阴风袭背。


    她对这情况已经熟得不能再熟——八成有?鬼找上?门来了。


    她登时坐起身,披好外袍的同时也攥紧了胸前的吊坠。


    吊坠是她拿保命符做的,这样可以随时带在身上?。另外两张则装进了卡牌保护套里,免得弄坏了。


    森冷的月光映入窗扉,下一瞬,一张白煞煞的脸闯入视线。


    狐狸眼,唇如仰月。单论容貌,这张脸的确称得上?艳绝。


    只是他的眼神太过阴森,轻轻荡荡地飘过来,洞黑的眼仿要将人的魂灵给吸进去。


    不光神情冷厉,他还有?了些肉眼可见的变化。


    煞白的脸像纸片般,被烧出了几个漆黑的小洞,她甚而能闻见一点灰烬的气味。那件漆黑的外袍也是,上?面见着大大小小的裂口。


    最严重的伤口落在左肩,指粗的一条口子径直砍下,几乎要将他的胳膊切断。那条手臂摇摇晃晃地坠着,苍白的手攥得死紧,似乎压抑着澎湃的怒火。


    池白榆脑子动得快,转眼就从他的惨样里琢磨出些许来龙去脉——


    沈见越肯定对她撒谎了。


    那天伏雁柏应该没能离开画中画,或许是被青面怪物留在了里面,搏杀了两三?天才?出来。


    而他连伤口都?没处理,刚出来就找到她这儿来,肯定不是出于?对她的关切。


    估计是把她当成沈见越的同伙,眼下要迁怒于?她,兴师问罪来了。


    她吞咽了下,将保命符捏得更紧。


    好徒弟。


    既然要杀人,怎么就不做得干脆利落些呢?


    怒气值满了的丝血反派最不好对付了。


    看他这模样,跟要把她千刀万剐一样。


    她不着痕迹地呼吸了下,权当没看见他眼底的怒火,转眼就摆出副关心神情,蹙眉问:“伏大人,你去了何处?那天从画里出来就没看见你,问那沈见越,他只说你掉在其他地方了。可这几日我天天惦记着你,又?不知道?该去什?么地方找。”


    伏雁柏显然没想到她会这么说,明显怔了瞬。


    但很快,他就收敛起怔然模样,冷笑?:“惦记?我看你倒睡得舒坦,是在梦里惦记,还是惦记着我早些死?”


    “……”说好听的谎话又?不信,难听的实话又?不爱听。


    池白榆将眉拧得更紧:“好歹咱俩也算同生共死一场,伏大人何必将人想得这般狭隘。”


    她反过来指责一句,令伏雁柏面色微变,想好的怒斥也都?咽了回去,不上?不下。


    那沈见越果真是冲着要他命来的,这几日但凡他疏忽一点儿,恐怕就要交代在那画境里。


    不过那戴面具的死物也没好到哪儿去,一时半刻再作不了乱。


    只是人虽然出来了,可他还没忘记这场相斗的起因——全?是因为她在沈见越面前说了什?么,才?引得那疯子起了杀心。


    虽然不知道?她如何博取了沈见越的信任,甚而能将他当作利剑驱使,但他清楚,这可不算是什?么好兆头。


    必须解决了她。


    亦是在解决一个未成形的麻烦和危险。


    这念头出现时,除了不得不如此的确信,他还隐约感觉到了一丝微妙的不快。


    但他压抑住那点异样的情绪,扯开笑?:“倒让你担心了,想来这几日也没怎么好好休息过。”


    “也就三?天没合眼。”池白榆睁眼说瞎话。


    伏雁柏的视线落在那张精气神十足的脸上?,神色不改。


    “这般情真意切……着实叫人难办。”他叹笑?一声,“如今我回来,本该让你好好休息几天。可置身这诡宅,有?数不清的麻烦不得不解决,只能再辛苦你一晚。”


    池白榆心觉不妙。


    果不其然,紧接着就听见他说:“今晚你去三?号房一趟,替我找一样东西?回来。”


    她瞬间记起三?号房那跟养了条疯狗一样的动静。


    “……能不去吗?”她问。


    “你说呢?不是要替我分忧解难么。”伏雁柏抬手,意欲搭上?她的肩。


    眼看见那苍白的手接近,池白榆突然想起他也掉进过那清澈的水里,下意识往后避了一避。


    伏雁柏察觉到她的避让,手顿在半空。


    池白榆干笑?:“伏大人素来爱整洁,想来到这儿之前,应该打理过了吧?”


    竟还在嫌他?


    他冷笑?一声,捉起她的腕便往身前一拽。


    霎时间,天旋地转。


    等池白榆再回神时,他俩已经到了锁妖楼里。


    她的身前是一扇紧闭的门,上?面明晃晃写着一个“叁”字。


    “进去吧。”伏雁柏在身旁道?。


    清楚眼下不得不去,池白榆索性懒得与他耗时间,抬手搭在门上?。


    只听得“嘎吱——”一声,门被她推开一条缝。


    借着那条缝,她看见了门内的景象。


    竟是一片广袤无垠的深山老林。


    山际悬挂着一轮明月,看不着边际的荒野静谧无声,看不出有?人居住的痕迹。


    她沉默一瞬,合上?门。


    “……好像走错了。”她道?。


    第033章 第 33 章


    最终池白榆还是进去了。


    眼看着她推门而入, 伏雁柏转身?离开。他仍旧沉着张脸,看不出什么?好颜色。


    自从死后,他就没怎么?受过伤。除却之前被她的阳气灼伤外, 这几乎算得上是头?一回。


    第一回受伤,就险些落得个魂飞魄散的下场。


    虽然没感觉到疼, 却气极、怒极。


    他自然清楚,要?是不及时解决麻烦,日后恐会更危险。


    但眼下分?明送走了这“麻烦”,心底却没舒坦分?毫, 反倒更恼了。


    跟堵了团淤泥似的, 心火积在肺腑间, 发不出散不尽。


    走出锁妖楼的刹那,这阵莫名?的心火烧到极致, 促使他又?转回去, 走到了那紧闭的房门跟前。


    他一把推开门,旷野的夜风迎面吹来?, 穿透脸上、身?上的洞黑伤口,吹进这空荡荡的魂灵里。


    眼前是松软的泥地与轻晃的草,唯独不见人影。


    跑得倒快。


    他恼蹙起眉,盯着远处连绵起伏的山。


    也是这时, 有脚步声从左旁传来?。


    他斜过眼眸,看见述和从一号房里走出,手里还拎着两个卷轴。


    看着像画。


    他没心思关心这些, 扫了眼就又?移回视线。


    述和也瞧见了他。


    看见伏雁柏浑身?大大小小不少伤,他脸上多了点?儿说不明的笑:“几日不见大人, 原来?是出去散心了。散心是好,但还是别把人给散没了。”


    “藏了条毒蛇在嘴里?”伏雁柏不快睨他, “若说不出让人想听的话,就住嘴。”


    “大人想听什么??我想想……”述和走至他身?旁,侧身?倚靠在墙上,双手环臂,“哦,想到了。先前与你打?过一回赌,赌你是生是死。眼下你虽然受了重伤,可还勉强剩了一口气,这赌暂且便算你赢了——此话可算动听?”


    伏雁柏冷笑:“此处没人想听你说话。”


    述和瞥他,话锋忽转:“狐妖所为?”


    “他亦没讨到什么?好处,短时间内再掀不起风浪。”


    “狐妖素来?不好招惹,无?论看着性情?如何,都是爱捉弄人的性子。”述和稍顿,“往后还是少来?往为好。”


    “别再提他,况且此事也不会轻易了断,往后自有找他麻烦的时候。”


    述和正要?说什么?,却突然瞥见他的腰间露出了一点?鲜艳的红色,像是春节系着的彩绸。


    “雁柏,此为何物?”


    伏雁柏顺着他的视线望下去,也瞧见了那条彩绸。?


    什么?鬼东西?


    他捉住彩绸的一端,往外扯。


    的确是条彩色的绸带,约有两指宽,但不知道有多长——


    他扯了许久,绸带却跟没个尽头?似的,根本扯不完。


    “何来?的鬼物?”他拧起眉,终于——在他扯了足足小半刻后——绸带也见了尾。


    绸带的另一端系着个信封,上书:伏大人亲启。


    伏雁柏心下微动,脸上表情?却没多大变化。


    他将?绸带攒成的花攥在手中,两指一捻,就打?开了那封信。


    里面仅有一张纸,上面似乎也没写字。


    他将?手指抵在信封口,想取出来?瞧瞧。


    但刚撑开一条缝儿,里头?的那张纸忽地炸开一团火花,爆燃起来?。


    火光顷刻间就吞没了信封,一并烧着了他的手。


    不过眨眼间,他的掌侧就被烧出漆黑的洞。


    盯着那灼目的火光,他的脸色一点?点?阴沉下去。


    要?是再反应不过来?这是池白榆耍出的把戏,他就真算蠢物了。


    好。


    倒是诡诈,竟不愿落半点?下风,吃些许苦头?也要?尽数讨回去。


    他冷笑出声,甩开残存的信封,仍由它在半空燃烬。


    述和看在眼中,瞧他的神情?就大致知晓发生了何事。


    目光落在那朵绸带攒成的花上,他笑了声:“你也不易。少时常被伯父念叨不学无?术,如今死了,竟也体会了一把状元簪花的滋味,只差打?马游街,可喜可贺。”


    “住嘴!”伏雁柏“嘭——”一声将?那门合上,转身?便大步出了锁妖楼。


    述和跟在他身?后,却在下了百步梯后折向了左边。


    伏雁柏看见,顿步:“往那儿去干什么??”


    述和抬手,掂了下手里的画卷:“送东西。”


    “给谁?”


    “除了你,我应该只剩一位同?僚了。”


    “姓池的?”伏雁柏朝他走去,“什么?东西,谁送的?”


    像抱剑那般,述和忽将画卷往怀里一揽,以防被他拿去。


    “私事。”他脸上挂着敷衍的笑,“还要?过问么??”


    “不过随口问两句,以为我有多少闲心?只不过……”伏雁柏扫了眼那画卷,语气听不出好坏,“要?送人,也得送得出去。”


    述和笑意微敛。


    这使得他脸上透出些倦意,语气也淡:“你又做了什么?”


    伏雁柏却没应他。


    又瞥了眼那画卷后,他再不多留,提步便走。


    述和默不作声地停在原地,眼见那孤冷冷的身?影走远,他垂下视线,落在两幅画卷上,头?疼似的微叹了口气。


    麻烦。


    **


    进了三号房后,池白榆连着踢了好几块石头?。


    狗东西!


    沈见越说的果真没错,恶鬼都是些阴险狡诈的东西。


    等她找着机会了,一定要?好好折磨他一顿,最好是弄得他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不过她还没气到失去理?智,知晓在这荒郊野岭的最好保持安静,免得弄出的声响招来?什么?野兽。


    发泄式地踢开几枚石子后,她就近找了颗树,悄无?声息地蹲在后面。


    没一会儿,她就看见房门从外面打?开了。


    没看见开门的是谁,但她清楚瞧见了一抹漆黑的、带着破洞的衣角。


    多半是伏雁柏。


    是为了她送的那“礼物”来?的吗?


    以防他又?寻什么?麻烦,她没出去,而是屏了呼吸躲在树后面。


    没过多久,那门就又?关上了。


    她这才勉强放心,转而观察起四周。


    这回伏雁柏没有让她用剜心刑。


    来?前他只说:“既然往后剜心刑由你负责,那也应该熟悉这里的每个妖鬼——此回不用剜心刀,你去那房间走一趟,把‘孩儿眼’带回来?,这便是你今天?的差事了。”


    听着容易。


    可他根本没说“孩儿眼”是什么?东西。


    况且谁知道这阴森森的深山老?林里藏着什么??


    她还没忘记三号门里时常弄出的声响动静,跟关了条疯狗似的。


    再者,之前她看过的簿册上也提到过三号:三号与十号在茶室相斗。


    已知:十号是个谁都要?打?上一架的暴脾气,三号曾与十号也打?过。


    提问:三号是什么?人物?


    多半也是个刺头?。


    想到这儿,她打?算先找个安全点?儿的场所苟着。


    考虑到三号时常在夜里刨门,门口反而最不安全。


    那只能找其他地方了。


    她打?量起四周,试图在这片荒野中找到最合适的藏身?地点?。


    只是刚扫视一圈,她就感觉脊骨攀上一阵森寒的冷意。!


    有人在看她。


    她一下转过身?,人没见着,却对上了一双幽绿的眼睛。


    那双眼睛藏在远处的密林中,如两抹鬼火,又?如荧光,静悄悄地盯着她。


    旷野寂静,连声鸟叫虫鸣都听不见。


    她僵立在那儿,一手撑着身?侧的树,再不敢动。


    现在她知道三号房里关着什么?了。


    她倒宁愿是条疯狗。


    只听得一阵窸窣声响,那东西从幽深的林间缓慢走出。


    月光撒下,映出那身?泛着灰冷光泽的皮毛。


    狼。


    难怪总刨个不停。


    他们竟在这里头?关了条狼!


    那锐利的眼神直直扎来?,惊得池白榆登时就冒了冷汗。两条腿更是有如灌铅,沉重到动不了。


    比起鬼怪,这些东西显然更难对付。


    打?不行,那口锋利的牙齿一下就能咬断她的脖子。


    跑也不行,狼的速度奇快,反应也灵敏,就这么?一小段距离,估计跑不出几步,就会被它追上。


    她感觉到意识有一瞬的飘离,整副躯壳都像是浸在了冬月的冷水中。


    别慌,别慌。她竭力克制着就此逃跑的冲动,强行把快出窍的意识拉了回来?。


    千万不能慌,更不能让那狼看出她的惧意。


    它看起来?是狼,但被关在这儿,肯定归根结底还是妖族。


    说不定和沈衔玉一样,只不过现下是狼的模样,还可以化成人。


    也就是说,它应该能看懂她在做什么?。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一手仍旧扶着树。但在重重的心脏鼓跳声中,她的身?躯缓慢站直,保持着冷静的神情?。


    狼性谨慎诡诈,在狼面前,绝不能表现出丝毫惧意。


    直接逃跑也是大忌——背朝着它们远比面对面更危险。


    好在她还带了些火焰纸。


    狼怕火,如果在它接近时,往它面前丢掷火焰纸兴许能吓着它。


    她再审准机会跑——这里离房门口并不远,可以趁着那条狼受着惊吓的瞬间跑出去。


    如果跑不出去也没事,她还有保命符。


    但保命符有限,以后还可能遇着更危险的情?况,自然是能省则省。


    飞快想出保命的法?子后,池白榆掐了把大腿,强迫自己从僵硬的状态中缓过来?。


    血液渐渐回涌,她深吸了一口气,准备在那条狼扑过来?的瞬间大叫出声。


    先拿吼叫镇住它,再用火焰纸。


    但就在这时,那条狼身?后的黑夜中,又?浮现出一对绿莹莹的光点?。


    拿火焰纸的手一顿,池白榆怔住。


    一时间,她只觉心都凉了。


    紧接着,第二对、第三对、第四对……十多双幽绿的狼眼接连出现在密林里,齐齐望向她。


    此时她才想起方才一直遗漏的一点?:多数狼都是群居动物。


    陡然撞上这情?况,她竟没觉得怕,反而有一股莫大的荒谬感压过惧意,沉甸甸落在她心头?。


    不是。


    把她丢这儿演人与自然了是吧。


    群居动物就算了,坐牢也非得一块儿吗?


    第034章 第 34 章


    或许是觉得太?过荒唐, 又有惊惧交织,池白榆一时?竟笑出?了声。


    不?过笑声短促,眨眼就消失在冷寂的夜里。


    她松开火焰纸, 转而?攥紧了保命符。


    一条狼她还能用火焰纸分散注意力,十几头她甩火焰纸做什么?, 说是给它们炸烟花都?嫌火光小了。


    那方,隐藏在密林深处的狼群陆续走出?。


    每一条都?比她整个人还大,站在山坡上俯瞰着她。


    那些目光冷幽幽的,如?冰铸的利箭, 几乎要穿透她的身躯。


    尤其是领头的那条狼。


    视线锐利冰冷, 即便只是安安静静地?注视着她, 也?能叫人感受到那掩藏在平静底下的狂暴。


    池白榆又使劲掐了把有些发颤僵硬的大腿,袖子一抖, 就将匕首握在了手中。


    她与狼群陷入了一种奇怪的僵持——


    不?知为何, 狼群没上前。


    她自然也?不?敢贸然转身逃跑。


    就这样足足过了半刻钟,终于, 头狼侧后方的一条狼呲开尖利的牙,喉咙里挤出?一阵威胁式的嘶叫。


    这声音跟索命的铃声一样,一下就使池白榆紧绷起心弦。


    她压紧了呼吸,全神贯注地?盯着那头率先发出?声的狼。


    不?过它很快就安静了下来——在它发出?声的下一瞬, 头狼偏过脑袋扫了它一眼。


    只一眼,就令它瞬间收回尖利的牙齿,躬低前身, 尾巴乱扫,低低呜呜地?叫着。


    见它露出?这副示弱的姿态, 头狼这才?移回视线,重?新望向她。


    池白榆猜它应该是给狼群下了某种信号, 在它扫过那一眼后,整个狼群都?不?再发出?声响。‘


    她仍旧面朝着它们,却在悄无声息地?往后退。


    但?头狼很快便捕捉到她后退的意图,也?开始缓步往前。


    好在身后的狼群没跟上,仅是安静地?守在那儿。


    见只有头狼靠近,池白榆一下改变主意,复又捏紧火焰纸。


    头狼很快就走到了山坡的最顶点。


    它高竖起耳朵,原本垂下的尾巴也?高抬而?起,活像把锋利的剑。


    是亟待进攻的姿势。


    这下麻烦了。


    她屏了呼吸,目不?斜视地?死盯着它,试图在夜色中分辨它的每一个细小动作。


    忽地?!昏暗夜色中疾驰而?来一道模糊的身影。


    它冲过来了!


    在头狼动身的同时?,池白榆用匕首刀柄狠狠撞击了一下身旁的树干。


    这片野原正值秋季,在她的击打下,满树的枯黄树叶摇出?巨大的哗哗声响。


    这声音来得太?过突然,在安静的夜色中也?显得突兀,多少起到了震慑作用。


    疾冲的头狼明显停顿一瞬,往声源处望去。


    眼见着它的注意力被分散,又有摇落的树叶作挡,池白榆拔腿就跑。


    她摇下的树叶太?多,以至于过了两三?秒,头狼才?反应过来她跑了。


    它发出?声愤怒而?不?满的嗥叫,回荡在这片开阔的荒野里。


    随后,它疾冲而?上,如?一道迅疾的灰影。


    池白榆跑得飞快,喉咙里甚而?呛出?了一点甜腥味。


    她咬紧牙,始终紧盯着房门。


    快了!


    就差几步!


    但?在摸着门的前一瞬,她听见身后的草叶被踩得簌簌作响,还有急促的低喘声。


    这些声响混杂在一起,正以一种难以置信的速度逼近她。!


    来不?及了!


    她当机立断,放弃开门的打算,转身就掷出?几张火焰纸。


    隔着在半空炸开的几簇火光,她对上一双幽绿的眼眸。


    而?狼爪已快抓上她的肩,几乎只相隔几厘米。


    狼爪尖利森冷,要是她没转身,背上估计会被抓出?几道见骨的血痕。


    但?因火光猝不?及防地?在半空炸开,头狼显然被吓着了。它收住攻击的姿势,嗷嗷呜呜了几声。


    池白榆趁这机会,一把拉开大门。


    可忽地?,她被迫往后退了几步——有人抓住了她的后衣领,细长的手指甚而?贴上了她的后颈。


    她剧烈挣了两挣,抬起匕首就要往后刺。


    刚举至半空,她突然怔住。


    等等。


    手指?


    狼有手指吗?


    这异常的情况使她怔住。


    也?是这片刻的空当,身后那人将她掼倒在地?,两手按在她的肩上。


    背撞在草地?上,疼得池白榆闭了下眼。等她再睁开时?,那人已经俯下了身,脑袋凑在她的脖颈处嗅闻着。


    一条小辫儿从那人的颈侧垂落,扫过她的面颊。小辫儿很细,有些粗糙。


    人?


    池白榆懵了,一时?忘记该作何反应。


    而?那人也在此时抬起脑袋。


    月光掩映,她对上了一双充斥着原始野性?的墨绿眼睛。


    是个年轻姑娘。


    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顶着毛烘烘的妹妹头,两边各垂下一条细短的辫子,像是两弯翘起的小月牙。


    脸是浅浅的麦色,在莹白的月光下还能看见细细的绒毛。神情冷淡,微张的嘴里隐见尖牙。


    池白榆这时反应过来了。


    她是刚才的那条头狼。


    竟然真能化成人!


    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听懂她说话。


    “你——”池白榆被她按着肩膀,挤出?一个字。


    狼女呲了下牙,看起来有些生气——多半是因为刚才?爆燃的几簇火光。


    随后,她微耸起鼻子,似乎在嗅闻什么?。


    池白榆还没放松警惕,牢牢攥着那把匕首。


    在狼女四处嗅嗅闻闻,并将鼻尖抵上她的肚腹时?,她高举起匕首,刀尖正对准她的后脖颈。


    但?狼女没攻击她,而?是左右摆了两下脑袋,用鼻尖拱开她的衣裳,从中叼出?一个塑料口袋。


    那是她随身带的肉脯!


    “嗳!你怎么?——”池白榆下意识想抓回来。


    狼女却已灵活跳开,蹲坐在一旁。


    她穿了条无袖的棕褐色裙子,一蹲下,便跟蓑衣似的围住了她。


    活像设在路中间的路障。


    她明显闻到了肉味儿,却不?知晓要先撕开包装袋。只双手捧着那个塑料袋子,用尖牙细细地?嚼。


    胡乱嚼了两通,也?只尝出?干巴巴的塑料味,一下激出?了她的脾气。


    她先是将肉脯往地?上狠狠一掷,随后又不?甘心地?扑跳上去,用鼻尖翻来覆去地?抵撞。


    “……”原来是冲着她的肉干来的吗?


    看她专心致志地?与肉脯作斗争,池白榆一时?没忍住开口:“有包装袋,要先撕了才?能吃。”


    狼女顿住。


    下一瞬,她重?新蹲坐在地?,用尖利的指尖在袋口上一划。


    塑料包装被划开一条口子,浓郁的肉香从中溢出?。


    她兴奋地?拎起袋子,两抖,一块肉干从中掉出?,被她稳稳接进嘴里,两三?下就嚼得干净。


    咽下肉干后,狼女那对耷拉在脑侧的狼耳一下竖了起来,眼睛里更是泛出?幽光。


    塑料袋里还剩了两块,她斜睨过眼神,看向池白榆。


    手抬在半空,似乎在问她还要不?要。


    扫见包装袋上的牙齿印,池白榆默了瞬,摆手:“你吃吧。”


    耳朵抖了两下,狼女又拎起袋子,作势要往嘴巴里抖。


    池白榆原本想问问她“孩儿眼”的事,却突然感觉又有道视线落在后背,如?锋利的箭矢般刺向她。


    她倏地?偏过头,望向身后。


    不?远处,又一头狼出?现在另一侧的山坡上,远远望着她们。


    虽然离得远,可她也?瞧得出?那头狼的身形比狼群里的每一条狼都?要大。


    狼女也?在此时?察觉到异样,抖塑料袋子的手一停。


    有狼嚎接二连三?地?从远处传来,她猛地?看向另一端山坡。


    在望见那条独狼后,她紧蹙起眉。


    她正要跑,忽想起什么?,转而?看向池白榆。


    “别信他。”她道,嗓音如?幽冷的泉水,幽幽响在这夜空。


    末字落下,她一个旋身就又变回了狼,叼咬着没吃完的肉脯袋子,化作道迅疾的影,飞快跑向与独狼相反的方向。


    狼群也?迅速跟上,同她一道消失在了茫茫野林中。


    而?在发现那头独狼后,池白榆就已站起身,打开房门作势往外?跑。


    “要走?”一道声音突然落在耳畔。


    池白榆僵住。


    她感觉到了一股热腾腾的气,从身后拢来,仿要将她整个人都?包裹住一般。


    她的手还搭在门上,腕上手表正对着背后。倾斜的表盘上映出?又一道墨绿色的瞳仁,泛出?幽幽冷光,从上俯瞰着她。


    “实在不?行,”她没转过去,只干笑两声,“我也?能跳出?去。”


    别吃她就成。


    话落,她听见身后那人笑了声。嗓音清越,带着些爽朗气。


    “你在说什么?鬼话?”他转至她身侧,微微躬下身,鼻尖轻耸,“你是人?你不?该出?现在此处。说罢,来这儿有何目的。”


    也?是在他转至身旁后,池白榆终于看清这人的长相。


    个子很高,同刚才?那狼女一样,皮肤是偏浅的小麦色。头发也?有些乱,近似于狼尾头,不?过发尾扎成了一绺小辫儿。


    面容间透出?刚步入青年阶段的青涩,从袖口伸出?的胳膊却又有着流畅紧实的线条。


    光看长相,两人竟还有几分相似。


    不?光如?此,在方才?遇着的这两个狼人身上,她见到了这座诡宅里几乎没有的蓬勃生命力。


    见他没有要攻击她的意思,池白榆垂下手,暂时?放弃了逃出?去的打算。


    她道:“伏大人让我来取一样东西。”


    她没说具体是什么?,那狼人却即刻反应过来:“孩儿眼?”


    他竟知道。


    池白榆勉强缓了口气。


    也?是此时?,她才?发现自个儿的衣袍都?快被冷汗浸透了。


    后脖颈好像还受了伤,有些刺痛。


    但?眼下也?没空管。


    “是,”她问,“在何处?”


    “伏雁柏没告诉你在哪儿?”他扯开笑,笑时?一双眼睛微微眯起,掩住了眸底的审视与猜疑,“你是活人,取那东西可要打恶鬼林穿过去,你不?怕恶鬼附身?”


    池白榆:?


    恶鬼林是打哪儿冒出?来的。


    鬼附身又是什么?说法?


    但?都?已经到这儿了,她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便道:“既然那东西在这儿放着,便有你们的一部分责任。不?论我是什么?人,又得打什么?地?方穿过去,伏大人要,今日就得带出?去。”


    “这样么?……”青年微不?可察地?挑了下眉,“行,那走罢。既然是来取东西,我会尽量护你周全——方才?那狼过来和你说了什么??”


    池白榆自然不?可能跟他说实话,只道:“好像是说了些什么?话,不?过那会儿注意力也?不?在这事上,没大听清,只模糊听见她说好吃。”


    闻言,他想起那人叼在嘴里的肉脯。


    “想来这山里没什么?好东西吃。不?过……”他稍顿,“那群狼很危险,最好别靠近他们。”


    “……”巧了。


    刚才?那只头狼差不?多也?是这意思,让她提防着眼前这人。


    不?过她还没忘记自己在哪儿,这两拨人自然谁也?不?信。


    毕竟她记得伏雁柏说过,有个细作就是被狼妖的爪子挑断了脉搏。


    如?今想来,应该就是这间房里的狼妖了。


    只是不?清楚到底是谁干的。


    眼看着他转身要走,池白榆忽道:“伏大人来前提醒过我。”


    那人一顿,看她:“什么??”


    “他说此处危险,让我小心。还说若有人引路,最好限制住他的行动,以防伤人。”


    他不?知晓她在扯谎,一时?间只错愕于她的直白:“他提醒你的话,你就这么?说出?来了?”


    池白榆点头:“他还说,那人要是不?愿意或是不?服气,尽可去找他。言语理论不?成,也?可以跟他拿拳头理论——你看这事儿怎么?办?”


    第035章 第 35 章


    那人陷入沉默。


    “……”


    伏雁柏何?时找了这么?个心直口快的手下?。


    见他不说话, 池白?榆又道:“如?果要找伏大人理论,我可以从?中传话,带他过来。你再跟他理论理论。”


    要是能?打起来自是最好。


    他欲言又止。


    怎么?她看起来倒是盼着他和伏雁柏打起来似的。


    最终他道:“理论就?免了, 懒得见他——只好奇一桩,你打算怎么?限制我的行动?”


    作为应答, 他得到了一双被牢牢锁住的双手。


    他垂眸看向缠在双手上的锁链。两只手腕被圈拷住,中间连着条长锁链,留给他的活动范围很小。


    “这是拿我当犯人啊?”他问,幽绿的眼?里沉进笑。


    他的笑声?听?起来朗快, 面容却称不上清爽。而?是同刚才那狼女一样, 眉眼?间带着粗疏野性。


    池白?榆扯动着中间连接的部分, 确定这条魔术锁链锁得牢靠,才说:“以防万一, 这也是——”


    “伏大人的安排?”他接过她的话茬, 哪怕被锁着,眼?底仍透出股骄矜, “这烦人作派,倒合他的脾性。”


    池白?榆毫不吝啬地继续给伏雁柏拉仇恨:“劳你谅解,毕竟伏大人千叮咛万嘱咐过。我也不想这样,也奇怪, 看他待其他房间里的人都并非如?此。”


    “他倒是找了个好帮手。”他直起腰身,身形也随之?舒展,一举一动都带着野物般的从?容。


    池白?榆从?怀里掏出纸笔, 递给他:“去拿东西前,还得劳烦你先签个字。”


    倒不是真为了让他写名字, 而?是这些妖的字迹本身就?带有?妖痕,届时若是出了什么?事, 也能?依照痕迹找到他。


    那人挑眉笑道:“姓伏的告诉你这么?多,没说过这件?”


    “什么??”


    “我不识字。”


    “……那我怎么?叫你,绿眼?睛的狼吗?”


    “不是白?眼?睛就?好。”他好像没有?一点被猜忌的自觉,说话仍旧率任随性,“不识字儿,可不代表我没名字。我说,你写,成么??”


    池白?榆其实还没从?方才的紧绷情绪里缓过来,哪怕能?想到将他拷起来,又留下?妖痕这些事,心跳仍是一阵重?过一阵,精神有?点儿蔫,脑子也空。


    她点点头,依照他说的写下?两字——


    沧牙。


    “这样?”虽说他不识字,但她还是将本子递给他看,又象征性地问了句。


    谁知他道:“错了错了。”


    他捉过笔,将“牙”字一圈,又在旁边写下?另一字——


    犽。


    “是这两个字儿才对。”他道。


    ——沧犽


    “原是这么?写——不是,等会儿,你不是不识字吗?!”池白?榆一下?恢复精神气,蹙眉看他。


    “哦,逗你玩儿。”沧犽笑道,“瞧你蔫头巴脑的,又绷着张脸,跟我要杀你似的。怎的,怕那姓伏的在害你?”


    池白?榆不觉得这有?多好笑,但紧绷的思绪倒是缓和许多。


    她摆出公事公办的态度:“我只知道我是来取东西的。走罢,别耽搁时间。”


    她走在前头,错身之?际,沧犽瞥见她的身子似在作抖——许是因为夜里太冷,荒野上的风又大。


    不过仅扫了眼?,他便收回视线,上前引路。


    他说的恶鬼林就?坐落在荒野的中间,偌大的一片树林,无论两侧还是前方都瞧不着边际。树林间浮动着湿冷的雾,跟山间的晨雾不同,沾染上这些冷雾叫人极不舒服。


    林中也没路,得他在荒草间踩出一条路来,她才好走些。


    没进林子前,池白?榆其实有?些发怵。


    恶鬼林。


    伏雁柏也是恶鬼。


    要是有?成千上百个伏雁柏藏在这林子里头,那她真不想活了。


    但情况比她想的好上那么?一点儿。


    除了天色昏暗、路不大好走外,林子里并没蹦出什么?可怕的东西。


    可这份好运气只维持了一刻钟。


    约莫一刻钟后,他俩已经走到了林子深处。


    周身的树木密集、高大。风一吹,枯黄的叶子沙沙作响,将月光掩去大半。


    四周的光线更为暗淡,连离她最近的沧犽,也几乎只能?瞧见朦胧轮廓了。


    一阵冷风扫过,池白?榆看见不远处的右前方出现道人影。


    瞧不清面容,乍一看跟团瘦长的灰烟般,静悄悄伫立在那儿。


    望见那人,她压低声?音问:“是鬼吗?”


    “嗯。”沧犽说,“别看他,只当没瞧见。”


    虽然对他存有?疑心,但在这种事上池白榆自然不会胡乱猜疑。


    她收回视线,目不斜视地跟着他往前走。


    离那道鬼影最近的时候,她哪怕没往右边看,也能?借余光瞥见他的模样。


    是个背着竹背篓的白胡子老头,背篓离放了把割草的刀。


    面容模糊不清,眼?睛惊恐地鼓着,身上的褐色粗布短衣被砍出乱七八糟的破口子。脖子上也有?伤,一条足有?指粗的血口横在正中间。


    她还闻见了一股浓厚的腥味。像是将带血的肉丢进泥水,沤久了的腥臭烂味儿。


    扑鼻而?来,叫人想吐。


    她屏住呼吸,眼神往左侧偏移几分。


    本来以为这事儿就?这么?结束了,不想走出一截路后,她竟又看见了一道同样的瘦长鬼影。


    还是那背着竹背篓的老头,依旧在同一个方位,悄无声?息地静立在那儿。


    再看四周的树木景致,好像也跟刚才大差不差。


    池白?榆起先没想过是同一个鬼,直到撞见他第三回、第四回……她终于反应过来——


    这是撞上鬼打墙了?


    她看了眼?身旁的沧犽。


    后者注意到她的打量,说:“算是鬼打墙,但也不尽然。若此时慌慌张张,那鬼就?会追上来——这样的境况还得遇着好几回,可有?耐心?”


    “放心。”池白?榆神情自若,“不是头一回撞鬼了。”


    这种事简直是一回生二回熟。


    头回撞鬼可能?还害怕,但要是身边都是鬼,那怕什么??


    最坏的结果就?是加入它们了。


    况且同样是恶鬼,面前这个只要保持镇定不吭声?就?能?过去,比伏雁柏善良得多。


    她应得坦然,沧犽看在眼?中,笑一声?:“这回伏雁柏倒是找了个好说话的。”


    “这回?”


    之?前还有?人来过吗?


    “述和。”沧犽漫不经心地提起,“你在伏雁柏身边做事,应该认识他。”


    “算是同僚。”


    沧犽:“耐心太差。走到第三回就?说要回去,引得那老头子拎着刀追了半路。”


    池白?榆:“……他兴许是嫌那鬼长得不对称。”


    沧犽想笑,可离那白?胡子老头已不到几步距离了,只得生生忍下?,直忍得耳根泛红。


    好不容易走过去,他有?意板着脸,神情间露出些凶悍气。


    他道:“再不许说些逗趣话。”


    池白?榆:“……”


    谁说笑了?


    她就?是讲事实而?已。


    述和本来就?是个强迫症。


    两人在同一段路里走了起码七遍,每回都要碰着那死寂无声?的鬼影,在一片沉沉夜色中盯着他俩,无端让人怵得慌。


    终于——在绕到第八回的时候——那老头子站的位置发生了变化。


    他没有?站在那棵松树下?,而?是往旁挪了几步,让出一条狭窄弯曲的小路来。


    沧犽看见,步子一转。


    刚走一步,他停下?,压着声?提醒:“待会儿打他身边过,他要是跟你搭话了,无论说什么?,都别理他。”


    “那要是看他要不要紧?”她还记得刚才他提醒过,别看那鬼。


    “最好别跟他对上视线。”沧犽说。


    池白?榆心紧:“会出什么?事吗?”


    “有?可能?摔着。”?


    这是什么?说法??


    池白?榆猜测:“是容易被鬼附身?”


    她之?前看过一些说法?,说是与?鬼对视有?可能?被附身。到时候鬼控制着活人的躯壳,再故意送死,以此抢夺躯壳。


    “不。你看他的眼?睛,那还怎么?看路?不看路,岂不是容易摔着。”沧犽顿了下?,看她一眼?,“瞧你也不是一个眼?珠子在左,一个眼?珠子在右。”


    池白?榆沉默了。


    “……”


    好无聊的笑话。


    眼?看着靠近那白?胡子老头了,两人都住了声?。


    刚才和这鬼还隔了几步的距离,这会儿却几乎要擦肩而?过。


    还没接近鬼影,她就?明显感觉到有?一阵阴嗖嗖的凉气,直往她的骨头里沁。


    她被冻得抖了下?,旁边的沧犽有?所察觉。他望她一眼?,似在想什么?,但最终还是移开视线。


    而?从?鬼影身旁经过时,她忽然听?见一声?哀叫——


    “疼啊……”


    那声?音像是从?肺腑间挤出来的,幽怨悲切,同风声?混在一块儿,轻飘飘落在她耳畔。


    是身旁的鬼在哀叫。


    池白?榆尽量忽视着鬼号,走路的速度没慢下?半点儿。


    余光里,那鬼影僵硬地侧过身,没有?瞳仁的空洞眼?睛直勾勾盯着她,几乎要流下?血泪。


    “帮帮我啊……疼,浑身都疼啊……”


    别看她了。


    池白?榆偏过脸,半点儿不敢瞧他。


    疼找她也没用啊,她不是医生。


    忽地!一只冰冷干瘦的手抓住了她的胳膊,如?铁圈一般死死箍住她。


    池白?榆被吓了一吓,但到底没移过视线。只不过被那鬼抓着,她竟跟拖了块巨石一般,重?得根本走不动。


    “劳烦你……帮我背一背这筐草。”那鬼紧攥着她,哀求,“我已疼得受不了了,看在我年老的份上,搭把手吧。”


    池白?榆紧闭起眼?。


    劳烦你看在人鬼有?别的份上,先松个手吧。


    她不动,那鬼也不肯松手,始终在她耳畔哀嚎着,时不时又重?重?叹息一声?,刺得人头皮发麻。


    但池白?榆始终记着沧犽的提醒,不论他说什么?,就?是不搭声?儿。


    好在没过多久,那鬼便松开了手,又作一声?长叹。


    他重?新站回去,沉默地望着远处的幽暗树林。


    池白?榆松了口气,抬腿就?往前走。


    沧犽原本在旁边等她,眼?看着她步子迈得越来越快,只差要飞起来,他也只得大步跟上,箍在腕上的锁链撞击出清脆声?响。


    等背上那股凉飕飕的阴气没了,她才放缓步子,又看向沧犽,指了下?自己的嘴,无声?询问着眼?下?能?否开口说话了。


    “放心。”沧犽说,“嘴还在。”


    池白?榆:“……谁问你这个了!”


    沧犽只笑:“怕你还惦记着那鬼,说两句松快话,也好分散心神。”


    “方才是忘了,你这话一说,又想起来了。”池白?榆又瞥了眼?不远处的鬼影,这才发觉那老头子竟像是被人从?头到尾劈断了一样,后背——甚至是后脑勺,都分外平整,全是血糊糊的一片。


    难怪那么?大的血味。


    她只觉恶心,蹙眉移开视线。


    沧犽注意到她的表情,主?动提起:“那老头早些年假借采药,时常在这山里晃悠。一遇着过路人,就?说自个儿腿脚不便,等那人近了身,便拿他筐里的弯刀谋人性命,以此抢走钱财。后来碰着个文弱书生,本来还想用这招,不料那书生是打土匪窝里出来的,反要了他的性命。从?此就?成了孤魂野鬼,整日守在这儿,拿生前的手段找替死鬼。”


    “那要是帮他了呢?”


    “瞧见他那把弯刀了吗?方才你要是点了头或是应了声?,只怕要拿那刀勾住你的后脑勺,将你的魂扯出来。”


    池白?榆忽觉一阵恶寒。


    她突然想起什么?:“你方才说,他生前就?在这山里晃悠。意思是,这山里还住着人?”


    “是我进此处前待的山。至于这儿,不过他们捏出的假象。”


    “假象?”池白?榆更不解了,“要是假象,那他为何?会在这儿?也是捏的假鬼?”


    “那倒不是。”沧犽一笑,隐见森白?尖牙,“不过当年怕这些鬼在山林里待得寂寞,便一块儿收拾过来了。”


    “原来是这——不是,等会儿,你说什么??!”


    这些鬼是家具吗!还走哪儿搬哪儿。


    第036章 第 36 章


    池白?榆问:“你有?什?么目的?”


    “什?么?”


    “把恶鬼千里迢迢地拖过来, 还在这儿整了?个恶鬼林——你和他们到底谁才?是恶鬼。”


    沧犽笑了?声:“真信了?这话么?不?过说笑罢了?。将这些恶鬼养在这儿,是为了?用阴气养出‘孩儿眼’。”


    池白?榆警觉:“伏大人只叫我?来取东西,却没仔细说‘孩儿眼’是何物。听你这意思, 竟是拿阴气养出来的东西,该不?会?是什?么邪物。”


    “大可放心, 我?还没有?在这儿多待几年的打?算。不?过是常有?孩童的眼睛更为明净,能看见许多常人难见之物的说法。而恶鬼林里养出的珠玉可以观测阴气的变动,所以才?取了?这名字。”沧犽稍顿,“我?猜, 大概是这几日有?哪个鬼乱发了?脾气。”


    池白?榆猜测:“是担心有?人阴气过重?”


    “差不?多。阴气重了?, 容易堕成厉鬼, 那便麻烦了?。”


    那八九不?离十就是给沈见越找的了?。


    是在怀疑他有?可能堕成厉鬼吗?


    那……


    好徒弟。


    你可一定要因为这件事对?伏雁柏心生怨怼啊。


    最好再把他打?个半死。


    沧犽不?知她心中所想,只觉得她神情间的微妙变化好玩儿得很, 一时也挑起他搭话的心思。


    他问:“你刚来?”


    “嗯。”池白?榆随口应了?句, “差不?多也有?半个月了?。”


    “之前没见过你。”


    “先前我?不?负责这儿。”


    “这虚妄境中,鲜少有?外人进来。”


    “你也说了?是‘鲜少’, 伏大人说过,在我?之前来过四五个人。”


    “是么?”沧犽顿了?步,斜过那双幽绿的眼眸。含笑,却又透出股冷意, “那他可曾告诉过你,那四五个人去了?何处?”


    池白?榆也跟着停下,对?上他的视线。


    四周冷雾涌动, 时不?时便有?阴风扫过,吹得她脊骨都在泛冷。


    有?一瞬间, 她恍惚生出种错觉,仿佛他下一瞬就要用爪子划破她的脖颈。


    也是这念头一闪而过的刹那, 她突然想起刚才?那白?胡子老头的脖子上就横着一道指粗的血痕。


    和身?上明显的刀伤不?一样,他脖子上的伤口很粗糙,不?像被刀剑割过,反倒像是用爪子抓出来的。


    颈上划过丝阴嗖嗖的寒意,她神情自?若地偏回头,语气自?然:“他说了?,说是没一个能活过一晚的。刚听到这事儿的时候我?也怕,不?过好在这回不?一样。”


    沧犽微眯起眸:“何处不?一样?”


    “大概是死的人太多,怕往后再没人敢来分担差事,我?又妖力薄弱,所以来的第一天,伏大人就给了?我?保命的东西。”


    她越过一处小水坑,颈上的系绳也随着身?子晃了?两晃。


    沧犽看在眼中,瞥见了?那符箓的一角。


    他不?着痕迹地收回打?量,道:“看来是真担心没人来了?,还没见过伏雁柏有?这般心细如发的时候。”


    “听你的语气,好像之前就认识伏大人?”


    “打?过交道,不?熟。”沧犽顿了?顿,“他少时常在山中玩乐狩猎。”


    池白?榆听明白?了?。


    所以伏雁柏没死之前很可能曾去沧犽所在的山林里打?过猎,他俩也因此相识了?。


    她原本还想多打?听点儿消息,但说话间,两人已到了?一片广阔的湖泊边。


    这片湖泊藏在幽深的密林间,湖水清澈静谧,映出葱郁枝叶。


    湖泊四周的草地平整,往东走几丈开外的地方坐落着一间小木屋。


    那木屋是人字顶,房门口与屋顶杂草丛生。大门紧闭,窗户上结着厚厚的蛛网,屋外堆放的铁器、弓箭等都覆满了?锈。


    看得出来已经荒置许久。


    “到了?。”沧犽说,“先去那木屋里面?,聊聊取‘孩儿眼’的事。”


    想起那白?胡子老头,池白?榆环视四周,低声问他:“这里也有?你带过来的鬼?”


    沧犽看她,忽一笑:“此处阴气最重,鬼也最多。”!


    池白?榆心一紧,再看四周的草木时,不?论何处摇一摇晃一晃,都觉得不?正常。


    而这木屋从外面?看着破旧,里面?也好不?到哪里去。


    共两间房,中间仅拿块布隔开了?。


    外面?那间放了?三把椅子,中间的天花板上垂下一条铁链,链子末端吊着一个烧水的铁壶。


    吊壶下头是一块四四方方的坑,坑里还堆着没烧完的柴火,不?过都覆着层厚灰。


    墙边打?了?灶台,角落有一方石头凿的水缸,缸口盖了?木板。


    里间就更简单了?。


    横了?张木板床,连被褥都没一套。除此之外,再没其他东西。


    “这是猎户的屋子?”池白榆盯着墙上挂的猎弓问。


    沧犽应是。


    “那……”


    “放心。”他点燃墙壁上的一盏煤油灯,径直走向角落的水缸,“他没在这林子里待几年,就下山寻其他生计去了。大概是林间的动物狡猾,打?不?着东西。”


    话落,他将手扶在了?水缸的两侧。


    扣在腕上的铁链绷紧,恰好贴在水缸的外壁上。


    池白?榆原以为他要喝水,还在怀疑放了?这么久的水能不?能喝,就见他胳膊上的肌肉绷紧许多,显露出更为紧实的线条。


    下一瞬,他便将那水缸硬生生抱起来了?。?


    等会?儿。


    这水缸的石壁都有?七八厘米宽了?,他就这么,举起来了??


    她怔在那儿,还没从错愕中回过神,沧犽就已经将那水缸稳稳转移到了?屋子的正中间。


    水缸在她面?前砸下,她眼皮一跳,倏然回神。


    力气怪大的。


    这一缸砸下去,估计能把伏雁柏的脑袋砸瘪。


    她面?上不?显,看着他掀开木盖子,也往里瞧了?眼。


    “没水。”她说。


    “放得太久,待会?儿我?去打?些水来。”


    “是为了?取‘孩儿眼’?”


    “不?。”沧犽说,“拿来喝。”


    “……那你慢慢喝,我?不?渴。”


    不?愧是妖啊,喝水的杯子都是拿上百斤的石缸做的。


    沧犽笑声朗快:“唬你的,不?过玩笑话。那孩儿眼得去湖底取,这水缸要拿来放长明灯。”


    木屋的门还敞着,池白?榆望了?眼外面?。


    “是外面?那湖?”


    “嗯。”沧犽解释,“那湖里阴气太重,倘若就这么下去,恐会?遭邪气入体,更有?邪物抢夺、吞噬阳气。届时我?会?将阳魄锁在长明灯里,再放入水缸中,还要劳你看守。”


    所以就是他去取“孩儿眼”,她来看守他的阳魄。


    任务分配得倒清楚,但既然要守,那肯定是怕出什?么意外了?。于是池白?榆又问:“是不?是可能有?鬼来抢夺长明灯?”


    “并非可能。”


    池白?榆稍松一气。


    “而是定然。”


    放下的心又提起来了?,她默了?瞬:“……你能一次性把话说完吗?”


    “听人说话时,心绪忽上忽下,才?更容易记在心里。”沧犽俯身?看她,“把右手伸出来。”


    “做什?么?”


    “我?会?在你的手心里画一道印,到时候要真害怕,可以用来对?付恶鬼——直接往鬼的额头上打?一下便成。不?过这镇鬼印消耗的妖力太多,我?又还得省些力气往湖里去,因此只能用一次。”


    听起来似乎是好东西。


    池白?榆伸出手。


    画印时,沧犽说:“我?要往水里走两趟,今晚下去是为‘炼珠’,便是把积攒在水里的阴气炼制成珠子。珠子一天成形,明晚我?再下去取。”


    “来前伏雁柏没和我?说还要在这儿待两天。”


    “害怕?”


    “不?是。”池白?榆蹙眉,“我?什?么都没准备。”


    她早上吃了?述和给她的灵丹,本来至少能管两天。但刚才?面?对?狼群,又在恶鬼林里奔波了?这么久,眼下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


    唯一一块肉干还被拿走了?。


    不?光饿,还困。


    画印的手一顿,沧犽抬眸。


    刚才?在树林里,月光昏昏,仅够照明路,因此他并未注意到她的异常。


    这会?儿有?了?盏煤油灯,他才?发现面?前的人脸色有?些苍白?,嘴唇发干,眉也微蹙着。


    似乎正受着什?么煎熬。


    太脆弱了?。


    虽然在那群狼妖面?前,她有?着超乎寻常的镇定和急智。


    但客观而言,这人还是脆弱到不?堪一击。


    他眯了?下眸,深绿的瞳仁如藏在墨水里的宝石般,泛着黯淡的幽光。


    像在笑。


    心底却生出股犹疑,一时不?确定把长明灯交给她这一决定正确与否。


    毕竟长明灯里锁着他的阳魄,但凡出了?丁点儿差错,都可能让他身?受重伤,甚而是送命。


    将关乎性命的事交给这样一个虚弱不?堪的人,似乎并不?明智。


    可眼下又别?无他法。


    经过片刻的踌躇,他问:“还能坚持多久?”


    “今晚没问题。”或许是因为这些天有?灵丹蕴养,哪怕饿了?,她能坚持的时间也久了?许多。


    “那先忍过今晚。”沧犽画完最后一笔,站直了?身?,“我?会?在寅时过后回来,这之前不?论看见谁,又或有?谁与你说话,万不?能应声,更不?能离开这房间。除此之外,无需再做其他事。你身?上的阳气足够护住这盏长明灯了?。”


    寅时以前。


    那就是凌晨三点之前了?。


    池白?榆瞟了?眼手表。


    差不?多还有?一个半小时。


    沧犽思忖着说:“只要不?遇见水鬼,应该没问题。”


    “水鬼?”


    “面?容可怖了?些,还爱弄些幻术,恐吓别?人。不?过有?人下水,那些水鬼应当不?会?到这儿来——总之记着一件事,不?论出现什?么情况,都别?应声,或是离开这屋子。”


    别?随便应声。


    别?四处乱走动。


    只要掌握这两点,就可以在大部分恐怖片里苟到最后。


    池白?榆也清楚,但许多事都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不?光要克服恐惧心理,还得压抑住求生本能驱使下的冲动行为。


    而沧犽刚离开几分钟,她就遇着了?大麻烦。


    为了?方便守灯,她拎了?把椅子坐在石缸前面?。缸里已经接满了?水,那盏长明灯就飘在水中央。


    是一盏还没铜钱大的灯,仿佛轻一吹就能灭掉。


    她正盯着那盏灯发怔,肩就被人拍了?下。


    拍得很重,几乎使她的半边肩膀塌下去。


    池白?榆一下精神了?,睡意散得干干净净。


    下一瞬,有?人在她耳畔重重叹了?口气。


    什?么情况?


    她瞬间僵怔。


    他也没说鬼会?跑到跟前来啊!


    第037章 第 37 章


    那鬼似乎也察觉到了她的僵怔。


    紧随着?叹息而来的, 是声轻到令人耳朵发痒的凄笑。


    “为何会有人在这儿?”是个年?轻女人的声音,“我以为再不敢有人进这屋子。”


    那鬼应该在身后,一手?压着?她的肩。池白榆看不见, 索性抿着?唇不说话,只当没?这人。


    可一瞬, 她就看见了一片浅棕色的裙角。飘飘扬扬,如云雾般拂来。


    要到她面前来了!


    池白榆干脆闭起眼,眼不见为净。


    她闭上眼后,那声音竟也消失了。


    叹息声远去, 压在肩上的重量也都抽离干净。


    池白榆等了半晌, 以为那鬼已经走了, 便悄声睁开一只眼。


    视线内陡然闯进大?半个人。


    之所以说是大?半个,是因为她没?脑袋。


    只露了一截齐齐断开的脖子在外面, 血淋淋地冲着?她。


    她甚而能看见鼓跳的脉搏, 和被?血块堵死?的喉管。!


    池白榆呼吸一滞,心?跳仿佛也跟着?停了下。


    得亏她及时掐了把腿, 才压抑住快要脱口的惊叫。


    片刻,她又缓缓闭眼。


    谢谢。


    不饿了。


    彻底不饿了。


    那鬼将她的反应看在眼中,低低笑出声。


    平心?而论,她的声音还挺好听。只是放在眼下, 怎么听怎么诡异。


    “你在怕我?”那女鬼问,“要是害怕,与我直说便是了。你说了, 我就离开。”


    池白榆没?被?迷惑。


    这明显是在变着?法儿地逼她开口。


    她不应声,那女鬼又将手?搭上她的膝盖。


    她闻见股浓厚的血腥味, 随后听见那鬼凄然道:“你竟不怕?以前住在这儿的猎户,可差点?被?我吓掉了魂。”


    是那猎户的旧识吗?


    池白榆不想听, 但又防不住声音往她耳朵里钻。


    “他当日?砍掉我的脑袋,又将我的头挂在墙上。那时下刀倒是利索,怎的再见着?我没?头的样子,就吓成那般魂飞魄散的模样?”


    砍头?


    那不成凶杀案了吗?


    所以那猎户是杀了人才逃下山的?


    “落刀子时不怕手?沾血,杀完了却怕鬼见人。”女鬼幽幽长叹一声,“好在他死?了,今也无憾。只可惜没?人看管,叫我头上蒙了灰,丑死?了。”


    她自顾自地说完后,又将话茬引回了池白榆身上。


    “好年?轻的姑娘,”她的手?指压在她膝上,轻轻打着?旋儿,“一个人在此处守着?,不害怕么?与我说句话吧……”


    膝上传来一圈圈彻骨的凉意,池白榆将唇抿得更紧,连呼吸都屏死?了。


    许久,膝上的重量消失,那股萦绕在鼻尖的血腥味也逐渐消散。


    这回她又耐心?等了半晌,才悄然睁开一条缝儿。


    模糊的视线中,并无鬼影。


    走了?


    她彻底睁开眼,急喘了两口气。


    看来沧犽说得不错,只要不搭理这些鬼,就没?什么大?麻烦。


    刚这么想,她就感觉到了一道森寒目光。


    从左侧直直刺来,几乎要扎进她的骨头。


    她倏地望过去。


    不看还好,这一看险些将她的魂吓出来。


    只见左边墙上的窗户外面,紧紧贴着?一张人脸。


    那人脸跟被?水泡了几百年?似的,很肿,透出死?白。


    肿大?的脸庞挤满了整间窗户,比正常人的脸大?了十几倍。偏偏扒在窗边的手?又正常如初,看起来就像是个大?头怪物。


    这回她直接把嘴捂着?了,才勉强憋回声音。


    两人视线相接,那鬼笑了下。白腻腻的肉里仿佛涨满了水,随之晃荡。


    他紧贴上窗户,圆球似的眼睛死?死?盯着?她,嘴边咧开白惨惨的笑。


    “快些出来。”他的嘴一张一合,吐出憋闷的声音,滑腻的舌头上似乎还绞缠着?几根水草。


    池白榆别开脸,不再看他。


    她原本想彻底转过去,好背朝着?他,只是脚刚动,就踩出了声响。


    她垂眸,却见地面涌动着?清澈的水,在灯火下泛出粼粼波光。


    池白榆怔然,这才发现不知何时整间屋子都漫进了水。


    哪儿来的水?


    水已经没?过鞋底,她感觉到一阵沁凉。


    她抬起腿,本想挑个地方躲一躲。


    谁知就这么一眨眼的工夫,水便涨到小腿了。


    身后,那鬼慢吞吞地敲着?窗户:“快些出来啊,涨水了。里面很危险,何不出来避一避。”


    为着?避开水,池白榆站起身,踩在旁边的椅子上。同时还要分神盯着?缸里的长明灯,以防出现意外。


    就在这时,一条鱼忽从水里跃出,精准无比地咬住了那盏精巧的灯,须臾又跃入水中。


    灯!


    她再顾不得会打湿鞋,往前一步踩进水里,想要把灯抢回来。


    也是在她踩下水的同时,水势忽然大?涨,不多时就没过了她的胸口。


    一股憋闷感袭上,池白榆在水中艰难往前走着?。


    余光里,那团白腻的肉已快挤破窗户纸,并唤她:“灯要冲到外面去了,你不帮他守着了?快些出来啊。”


    水已经涨到了下巴尖,池白榆只觉步伐也开始不稳。但忽地,她从越发强烈的窒息感中清醒过来。


    之前沧犽提醒过她,不论出现什么情况,都不能出声或是离开。


    并且她记得他还说过,要是遇见水鬼,恐怕是最大?的麻烦。


    水鬼。


    她在水中艰难转过身,望向窗外那团硕大?的脑袋。


    难不成这团怪物就是水鬼?


    那眼下漫进屋子的水,还有灯被?鱼衔走,也都是他变出的幻象?


    仅思考了这么一小会儿,水就已经往口鼻里呛了。


    她屏住呼吸,尚且露在外面的眼睛紧紧盯着?那条鱼。


    长明灯浸入水里,却没?熄灭。鱼在水里翻跃着?,衔着?那盏灯往外游去,眼见着?就要跃出门了。


    到底是幻象,还是现实?


    胸口的闷涨和窒息感都不作假,这水也带着?切实的寒意。


    似乎都是真实的。


    但是……


    她反复思索着?,最终咬牙别开眼神,不再看那条鱼。


    水已快没?过鼻子,为了节省体力,她没?有游泳的打算,而是缓慢地张开双臂,任由自个儿仰漂在水面。


    “出来啊!出来!!出来!!”窗外的鬼开始大?力推搡起窗户,弄出阵阵巨响。


    池白榆只当没?听见。


    过了足有一刻钟,水快要涨到屋顶,她甚而瞧见了天花板上枯死?的蜘蛛卵。


    就在她撞上屋顶的前一瞬,她忽觉身下一空。


    几乎是下意识地,她抬手?护住了后脑勺,同时尽量蜷起身子。


    “嘭——!”一声,她摔落在地。


    原本还涨了满屋的水此时已褪得干干净净,连点?水迹都没?留下。


    她疼得蜷缩在地,眼前也有片片黑影飘过,晃得她看不清东西。


    可到底咬牙忍着?,把痛吟全都咽了回去。


    下一瞬,她听见了铁链晃动撞击的清脆声响。


    门从外打开,沧犽出现在门口。


    “珠子已——”他视线一落,看向蜷躺在地的人,一怔,“你怎的躺在地上?困了?”


    池白榆没?急着?应声,而是先看了眼表——


    3:02


    她这才吐出憋闷在心?的气。


    总算到时间了。


    “没?。”她摆了下手?,撑着?地站起身,“就是摔着?了。”


    沧犽忽想到什么,往后退了步,朝窗口望去。


    屋里是没?水,窗户外面却留有水迹,堆放的铁器都被?水浸透了,空气中还隐约漂浮着?一股腥味儿。


    “你遇着?了水鬼?”他快步走进屋,没?急着?看长明灯,而是手?作剑指,搭上了她的侧颈。


    “大?概吧。”池白榆这会儿还有些晕,“反正涨了一屋的水,还有鱼咬走了长明灯。不过我估摸着?是幻觉,就没?去管。”


    说话间,她移过有些晕眩的视线,落在他两只手?间的魔术锁链上。


    他下水前,她想过要不要替他解开链子。不过还没?和他提起这茬,他就率先开了口,说是这链子不影响行动,解了又拷麻烦得很,索性不取。


    沧犽一言不发,确定她脉搏正常,没?有被?鬼气附身后,才勉强松了口气。


    “是我疏忽了,没?想到有人下水,那水鬼还会追到此处来。”他问,“有没?有受伤?”


    “脖子后面。”池白榆捂着?后颈,“之前好像被?那条狼挠了下,又泡了水,疼得很。”


    “我看看。”沧犽绕至她身后,拂开她的头发。


    的确有伤。


    挠出了三道血痕,横在后颈上,又叫水鬼变出的水泡过,这会儿已有些发白了。


    “是受伤了吗?”池白榆问。


    “嗯。”沧犽面色凝重。


    想到这伤是为了帮他守阳魄才恶化了,他松开她的头发,便转而握住了那截颈子。


    前颈陡然被?一只手?掌住,池白榆险些以为他要掐死?她。


    不等她开口问,他就带着?她往后退了步,同时俯首。


    后颈撒来温热气息,激出一片酥麻。池白榆忙问:“你做什么?”


    沧犽顿住,盯着?近在咫尺的血痕,神情自若道:“处理伤口。”


    他一说话,便有吐息落在后颈。轻飘飘扫过伤口,引起一阵痒。


    想起他的狼妖身份,池白榆默了瞬:“……我能问问你打算怎么处理吗?”


    “伤口不深,要先舔。”沧犽的指腹压在血痕附近,轻轻摩挲了下,“待会儿再去找些草药。”


    “……”果?然。


    “用不着?。”赶在他舔舐伤口前,池白榆从怀里拿出沈见越之前给的膏药,“我这儿有药,涂些就成。”


    沧犽一怔,这才意识到刚才的举动多?少有些不妥。


    他接过膏药,耳尖还略有些泛烫:“平时习惯这样给自己处理伤口,抱歉。”


    给她擦了药,他这才去看缸里的长明灯。


    还燃着?,没?有受丝毫影响。


    借着?余光,他看见池白榆坐在一边揉着?手?肘,大?概是刚才摔疼了。


    与他想的一样,她有着?一副经不起磋磨的躯壳。


    脆弱,易折。


    他移回视线,望向那盏莹莹灯火。


    但似乎又有着?更坚不可摧的东西。


    他拈起那点?灯火,从中取出阳魄。


    阳魄归位,他转而走到她身旁,问:“是方才摔的?”


    池白榆点?头,同时撩起袖子看了眼。


    靠近手?肘的部分摔得青紫。


    沧犽也瞧见了,眉微蹙。


    他半蹲下身,有些粗蛮地一把握住她的胳膊,以看得更清楚。


    “你与那水鬼摔跤了?”他问。


    池白榆:“……我和他摔跤?你知道那玩意儿光是甩两下脸,我都能被?拍出十里地吗?”


    概是想到那场景,沧犽抬眸看她,笑了声:“看来他还没?来得及甩脸,竟还有力气说笑——攥好袖子,我帮你处理下。”


    “是得这样。”池白榆认真看着?他,“受这伤也是为了护着?你的阳魄,知道吧?我差点?儿连命都没?了。”


    欠她的人情,往后自然要还。


    沧犽微微挑眉,眼梢含笑,也不提取孩儿眼的事,只道:“那也算得过命的恩情了。”


    池白榆点?头。


    下一瞬,她胳膊上的伤就被?他的手?彻底盖住。


    他掌着?她的胳膊,一阵寒意从掌心?散出,熨帖上那块淤青。


    “嘶……”池白榆被?突来的冷意刺得蹙了下眉。


    “疼?”


    “不是,冷。”


    “此处的水不干净,只能用这法子冷敷。我不会太?用力,忍一忍,要消肿。”沧犽握着?她的臂弯,轻轻抚揉起来,使那阵冷意均匀敷在青肿的伤口上。


    第038章 第 38 章


    沧犽揉得很慢, 池白榆感觉到那阵寒意?渐渐变得没那么刺骨,肿痛也很快得到缓解。


    听?见她不稳的呼吸,他抬眸看了她一眼。


    正逢深夜, 月光被林间树木遮掩得七七八八,仅能靠挂在?墙上的一盏煤油灯视物。


    但狼的视力好, 尤其是在?晚上。因此哪怕光线昏暗,他也大?致瞧清了她的脸。


    大?概是有?些疼,此刻她正抿唇忍着。尽管有?暖光映照,也掩不住她面容的苍白。


    不过那股生机勃勃的劲儿没有?折损半分, 反倒多了些被苦境磨出的韧性?。


    在?她投来打量的前一瞬, 他垂下眸。


    两?人的肤色差异明显, 被他圈握在?手?中的胳膊似乎脆弱到一折就?断。他须得放轻力度,才能控制着不加重她的伤。


    可也是这条手?臂, 又有?着常人难及的坚韧。


    奇妙至极。


    一如她魂魄的气味, 纯粹、鲜活。带着夏日般的蓬勃生气。


    想来也应味美。


    飘摇的思绪最终定格在?这一想法上,他手?上的力度突然重了些许, 牢牢箍住她的胳膊。


    淤青处的疼痛陡然加剧几分,池白榆下意?识想抽回胳膊,却没抽动?。


    她转而看向沧犽,问他:“怎么了吗?”


    “没。”沧犽回神, “还有?哪儿疼?”


    “肩上。”那“冷敷”的效果挺不错,她干脆把他当作了医生,摔疼的部位都?直截了当地告诉了他。


    沧犽掌住她的肩。


    抬手?间, 锁链碰撞出清脆声响。


    “这儿?”他问。


    “上面一点。”池白榆扯着锁链,往上拽了拽。


    他顺势往上, 按压住她的肩头。


    他的力气控制得适中,没按揉两?下, 池白榆就?感觉到了迟来的困意?。


    她迟缓地眨着眼睫,起先还有?精神应他的话,和他说?起方才遇着的两?只鬼。但时间一久,她就?连嘴皮子都?懒得动?了,只时不时“嗯”两?声。


    她还没忘记要提防着眼前的人,却又难抵浓浓倦意?。到最后,她竟眼睛一合,就?这么坐着睡着了。


    沧犽刚开始还没发现,直到连续几句话都?没得到应答,他才意?识到不对劲。


    再一看,才发觉她已经睡熟了。


    他还没遇见过这种情况,除了掌着她不让她摔着外,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办。


    “醒醒。”他稍微晃了她两?下。


    哪怕在?睡觉时,狼族也对外界保持着高度的警觉,任何?风吹草动?都?会使他们迅速清醒过来。


    但这一点放她身上显然不适用。


    被他晃了这么两?下,她连眼睫都?不见眨一眨。


    池白榆这会儿已经开始做梦了。


    梦里有?人推着她荡秋千,还一个劲儿让她“看星星”。


    她紧攥着秋千绳,让那人再推高点。


    就?这么几句模模糊糊的呓语,沧犽一声都?没听?清。


    见她没有?要醒的意?思,他思忖片刻,最终送出妖气,将里间床板上的灰尘清理干净,再将她抱了上去。


    她已是困得不行,哪怕睡在?张硬邦邦的床板子上,也照样没见睁眼。


    沧犽拖了把椅子在?床边坐下,从怀里取出块木头,拿佩在?腰间的弯刀削了起来。


    没削两?阵,他又嫌锁链弄出的声响太大?,索性?作罢。


    收回弯刀,他看向床板上的人。


    她已经自个儿调整到了最为舒适的姿势。


    侧躺着,蜷起身,脑袋枕在?木板突出的一截横木条上。


    瞧着睡得熟,但若细看,便会发觉她的耳朵已冻得发白,脸上也没多少血色。


    冷吗?


    也是。


    她似乎很怕冷。


    今天已经发现过不止一回了。


    他静坐着,大?半身子隐在?暗处,辨不清面容。


    许久,他缓慢而谨慎地躬伏了身,鼻尖几乎要抵上她的脖颈,轻作嗅闻。


    或是因为冷,连她魂魄的气味都?受到了影响。


    他有?些不快地磨了两?下尖利的犬齿,也是同时,一条尾巴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夜色中。


    和狐尾不同,那是条粗大?蓬松的灰色尾巴,尾尖往内微微曲着。


    垂下时,活像把覆满茸毛的刀。


    在?他直起腰身的同时,这条粗大?的尾巴盖在?了她的身上。


    腰间压来一层温热,池白榆恍惚梦见有?谁给她盖了层绒被。


    暖意?顷刻间传遍全身,她逐渐舒展开身躯。


    沧犽躬伏了身,杵在?膝上的手?托着下巴,眼睛微微眯出一点儿笑。


    “这下暖和了?”他问。


    池白榆自然听?不见。


    她只隐约觉得盖在?身上的绒被不大?对劲。


    是暖烘烘的不错,可有?些重,还会动?。


    以防绒被溜走,她伸手?一捞,将其揽进怀里。又拿胳膊死死箍着,这才心满意?足地贴上去。


    沧犽还没来得及阻止,整条尾巴就被她抱进了怀里。


    胳膊紧紧压在?上面,根本收不回去。他脸色微变,一时有?些后悔化出了尾巴。


    “松开。”他低声道,同时试图挣出尾巴。


    怎料她竟抱得更紧,甚还掐了一把。


    尖锐的疼痛袭上,沧犽抬手?捉住她的腕,说?:“真将尾巴当成被褥了?被褥随你掐,尾巴掐了可要流血。”


    话虽这么说?,到底没生扯开她的手?。


    但不久他又后悔了——


    疼痛褪去,渐有?其他异样袭上。


    她的半边脸埋在?那蓬松暖和的茸毛里,呵出的吐息自然也撒在?了上面。


    绵长而炽热,又在?落下的瞬间化作深入内里的痒意?。


    头回察觉到这异样,沧犽就?绷紧了身躯。


    他试图转移注意?力,却没法阻止那阵微妙的痒流过尾巴,又从后腰蓄起,一点点地往脊骨上漫。


    如此过了两?三回,他再不能忍。


    他低下有?些泛烫的脸,伸手?托住她的面颊,谨慎往起一抬。又动?了下尾巴尖,索性?直接垫在?她的脑袋下面,充当枕头。


    如此既暖和,又不会被她的吐息影响到。


    他已尽量小?心了,但在?抽出手?时,池白榆还是朦朦胧胧地睁了下眼。


    视线恍惚对上,他有?意?板着脸解释:“脸埋在?尾巴上睡,小?心滞了气。”


    “哦,好,好。”池白榆没大?听?清,意?识混沌地答了几声,就?又睡过去了。


    这一觉一直睡到了正中午。


    再醒时,她只觉得脑袋莫名疼得慌——像是被什么东西硌了一晚上。


    她捂着脑袋坐起身,恍惚间瞥见一条毛茸茸的灰影从眼前蹿过。


    但再细看时,又不见了。


    什么东西。


    鬼吗?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心平气和地接受了鬼的存在?,并?将一切不正常的状况归结于闹鬼。


    她转眼就?将此事抛之脑后,随即看见了坐在?床边的沧犽。


    他双臂松环着,脸色不大?好看——似乎并?非是没睡好所带来的疲累,而像是遇着了什么其他烦心事。


    池白榆盘腿坐起:“昨晚上我好像直接睡着了——你怎么在?这儿?”


    “守你。”


    她没信:“又是玩笑话?”


    沧犽想否认,但在?觑见她眼中的警惕后,他又改口道:“来找你,见你没醒,就?坐了会儿。”


    “昨天着实有?些累。”池白榆问,“什么时候去取孩儿眼?”


    “晚上,还有?半天工夫。”见她有?意?无意?捂着肚子,沧犽扬眉,“饿了?”


    “有?些。不过等取了东西,再出去吃也不迟。”


    “伏雁柏向来麻烦,便是拿了东西出去,恐怕也要废些时辰与他周旋——确定现在?不吃些东西?”


    池白榆闻言,一时有?些犹豫。


    他说?的这话,好像的确有?些道理。


    但这恶鬼林里能有?什么东西吃。


    沧犽似是看出她心中所想,起身。


    他道:“这林子里有?些野果,应能果腹。我刚好要去摘些,一起去?”


    池白榆心下微动?,却又犹豫。


    她思忖一阵,终是问出了最为关切的问题:“栽种那些果树的土,应该是正常土吧?”


    沧犽却笑:“有?些尸骨在?底下埋着,种出的果子自然鲜甜些。”


    “这话要是假的,今晚便取了你的阳魄,送去鬼堆里拍卖。”


    “倒是好筹谋。”沧犽转身,“是假的,走罢。土里没埋尸骨,也没鬼。”


    “等会儿。”池白榆跳下床,正要跟上,余光忽瞥见一样东西。


    她顿住,往墙角看去。


    只见墙上竟悬挂着一个鹿头,明显是拿真鹿的头做的。皮毛柔顺,应该是只雌鹿,没有?角。


    它的眼睛还睁着,是如墨一般的漆黑。或许是悬挂的时间太久,鹿头上落了层厚灰,颜色也变得浅淡不少。


    池白榆移开眼神,刚想走,却忽地记起昨晚撞见的那女鬼。


    她又看了回去。


    那女鬼裙袍的颜色,似乎与这头鹿的皮毛色泽大?差不差。


    “怎么了?”已快出门的沧犽回身看她。


    “没,就?来。”池白榆盯着那鹿头,往前走了两?步。在?走出里间的刹那,她忽一转步子,朝那鹿头走去。


    她从袖袋里取出块帕子,先粗略把鹿头上积攒的厚灰给擦了,又换了另一边,仔细擦拭一遍。


    还边擦边低声念道:“不管是不是你,给你把灰擦了,一点也不丑。晚上就?别来吓我了啊。”-


    和夜里也总是阳光明媚的画境不一样,此处的天和时辰对得上。一到时候,太阳便升起来了。


    只不过林间树木茂密,又有?冷雾缭绕,哪怕天际有?烈日高悬,也依旧冷得很。


    池白榆站在?一株果树底下,看着沧犽灵活攀上树,扣在?腕上的锁链对他似乎造不成任何?影响。


    但等他摘完下树,从他手?里接过红艳艳的果子时,她才发现仅是错觉——


    他的手?腕已经被铁链磨破了皮,能见着星星点点的血迹,连手?铐上都?沾了些许。


    注意?到她的打量,他将果子往她手?里一塞,道:“无事,养两?天便好了。”


    手?上压来沉甸甸的两?枚红果,池白榆一时犹豫于该不该给他解开链子。


    他看起来似乎不坏,也没给她使什么绊子。


    不过她也只动?摇了两?三秒。


    再怎么好心,也终归是在?妖牢里。


    靠这么一两?天的印象就?认定他是好人,信了他,那不等同于把自己往坑里推么?


    谁知道跳下去的坑有?多深,里头又有?没有?陷阱。


    想到这儿,她颔首:“那就?快些把东西取出来,你也好少受点儿罪。等我出了房门,便给你解开。”


    沧犽不恼反笑:“这般谨慎,不怕我给这果子里下毒?”


    “对,你提醒我了。”池白榆取出袖中匕首,利索削下一块 ,“你先吃。”


    第039章 第 39 章


    见?他吃了果子, 池白?榆又耐心等了阵。确定没什么问?题,她才把剩下的全吃了。


    这些水果尝起?来?不是诡宅果子的泡沫味儿?,酸甜适中, 味道很不错。


    她吃了两个,虽说不怎么管饱, 但也没那么饿了。


    为了保证晚上守灯时足够清醒,下午她又在小木屋里休息了半天。


    天刚刚擦黑,沧犽取出阳魄,置于灯中。


    走前, 他再次提醒了一遍——


    别应声, 别出去。


    待她颔首, 个子已高过门框的青年才略一低头,箭步流星地离开。


    他一走, 房间?里登时陷入死寂。


    池白?榆一动不动地坐在石水缸前面, 静看?着水上的长明灯。


    她面上冷静,心里其实还有些发虚。


    也不知道今天会出现什么鬼, 最好别像昨晚那样?折腾人。


    但出乎意料的是,这回?很是平静。


    眼见?着指针过了两点?,都没有鬼出现。只偶尔从窗户外面飘两簇鬼火进来?,不过刚靠近她, 就倏然熄灭了。


    如此又过了将近一个小时,就在她以?为今晚便这么过去了的时候,外面忽有人敲门。


    咚——


    咚——


    咚——


    叩门声缓慢而沉稳, 却又在一片宁静中显得格外刺耳。


    她没动,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扇紧闭的大门。


    鬼来?了?


    最后一阵敲门声落下, 门开了。


    她本已做好与鬼打照面的准备,不想闯入眼帘的却是沧犽。


    紧绷的心弦松开些许。


    看?见?她, 沧犽也明显松了口气。他抬起?被铐着的手,随意擦了两下有些湿润的头发,说:“外面下雨,湖里的水都浑了,看?不见?那珠子在何处。我回?来?歇一会儿?,等雨住了再去取——你冷不冷?这外头刚好有些柴木,冷我就生?火。”


    池白?榆正要站起?身,里间?忽传来?阵声响。大概是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砸出“咚——”的一声。


    她往里看?了眼,瞥见?一点?褐色裙角。!


    昨晚那只鬼?!


    她倏然回?神,看?了眼表。


    2:57


    还没到时间?!


    那门口的是……?


    她倏地看?过去,却见?门口的“沧犽”正幽幽望着她,嘴边咧开一点?森然的笑。


    “怎么不说话??”他往前一步,“冷,还是不冷,要说了我才知道啊。”


    池白?榆眼一落,借着昏黄的烛光,她看?见?他小腿上缠着不少水草,草里还裹着几条腐烂的死鱼。


    竟又是水鬼。


    她别开视线,平稳着过快的心跳,咬着牙不出声。


    水鬼缓慢走进房间?,脸开始扭曲、变形。原本出众的面容也逐渐膨胀,就跟吹鼓了的气球一样?。脸色变得死白?,且是那种叫人犯恶心的滑腻的白?。


    “你怎么……不应声呢?”他的嘴皮子一张一合,吐出湿漉漉的腥气。


    话?落,他身后忽传来?声调笑:“拿我的脸做这等子恶心事,是不是太不厚道?亏我千辛万苦将你们带到这儿?来?。”


    水鬼浑身一僵。


    下一瞬,他便跟遇着什么极为可?怖的事一样?,一下变得惊恐万状。


    “轰——”一下,他的身躯炸开,散作了滑腻的水,须臾就渗入地板,消失不见?了。


    池白?榆也听见?了那句揶揄。


    她偏回?头,看?见?又一个沧犽出现在门口。


    跟之前那个一样?,他浑身也打湿了。且湿得更厉害,原本蓬松的头发湿漉漉地垂下,浇出几分潮热的气息。


    她看?了眼表。


    3:01


    到时间?了。


    但被骗过一回?,她一时不确定此人是真是假,便没急着应声,而是审视着他。


    地上没有水草,也没有奇怪的阴冷气,看?着的确像是活人。


    沧犽似乎看?出她心中所想,何话?也没说,直接上前捉住她的手。


    那只手圈住她的腕,传来?源源不断的热度。


    “鬼能制造出万千幻象,却捏造不出热意。”他说,“现在信了么?”


    “总要小心些。”池白?榆这下信了,说,“刚才他险些把我骗过去。”


    或许是看?出光吓人也不能逼她开口了,竟然耍这种阴险手段。


    “水鬼喜欢骗人。我看?他刚才不光想骗走阳魄,还打算拉你做替死鬼。”沧犽取了阳魄放回?体内,忽像大狗那样?甩了两下脑袋。


    霎时间?,雨水四溅。


    “别甩,别甩了。”池白?榆往后连退几步,抬起?袖子作挡,“甩得到处都是,我有帕子,你拿去擦一擦吧。”


    “抱歉。”沧犽停住,“习惯了。”


    池白?榆拿出块新帕子——她常用布变魔术,这东西备得也多。


    见他腕上铐着链子不好擦,她又不想给他解开,思忖片刻后,她道:“你蹲下。”


    沧犽照做。


    池白榆拎了把椅子坐着,用布包住他的头发,擦拭起?来?。


    “外面还真下雨了?我以?为那水鬼骗人,没听见?雨声。”


    “下得小。”


    “东西拿到了吗?”


    “拿袋子装着了——你何时送去?”


    池白?榆想了想说:“待会儿?就走。”


    还是得趁着晚上离开,不然到了白?天,很可?能撞见?其他妖鬼。


    没擦两阵,她忽感觉到一阵锐利的打量。


    她垂下眸,却见?他正隔着额前垂落的湿润发丝,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对上那双绿眸,她恍惚生?出种被豺狼盯准的错觉。


    仿佛下一瞬他便会扑跳而起?,将她吞吃进肚里去。


    她被这没来?由的错觉惊了下,手也跟着一抖。


    沧犽忽捉住她的手,将她的手同帕子一块儿?包着,握得很紧。


    “帕子别掉了。”他笑了声,仿佛方才虎视眈眈的打量全是幻象,“沾了灰,会脏。”


    “哦。”池白?榆压下那阵心慌感,举起?帕子,干脆把他的眼睛一块儿?挡住了,一通乱揉。


    头发擦得差不多了,沧犽拿出“孩儿?眼”。


    这东西看?起?来?的确像颗眼珠子,晶莹剔透的黑,中间?混着一点?漆亮,像是虹膜。


    那点?漆亮此刻正在珠子里疯狂地横冲直撞着,沧犽解释:“这屋子里阴气太重,所以?才有这反应。”


    池白?榆:“就是靠看?珠子里面的光点?变化,来?观测阴气的变动?”


    “不。光点?变动剧烈,仅能说明此处阴气厚重。”


    “那……”


    “你可?以?试着把它放在眼睛前面。”沧犽稍顿,补了句,“不过最好是在你走之前看?。”


    池白?榆一开始还不理?解他这话?的意思。


    直到走的时候,她站在房门口,举起?珠子放在了右眼前面。


    隔着这枚晶莹剔透的“孩儿?眼”,她看?见?了满屋的灰影。


    几个沉默坐在椅子上,有些静立在窗前往外瞧,灰坑旁边围了好几个,甚而是她昨晚睡的那张床板子上,都坐了好几道灰影。


    这些灰影像是朦胧的雾,凝成人形,但没有五官。眼睛、鼻子等处,都只是一小抹浅浅的黑影。


    灰影间?还浮动着缥缈的雾气,偶尔会有一道灰影膨胀变形,也炸碎成雾融入其中。


    许是察觉到她的打量,那些灰影齐齐“看?”了过来?。离她最近的,甚而想走过来?牵她的手。!!!


    她连退了好几步,把珠子往袖袋里一揣,转身时恰好撞上沧犽的视线。


    “那些……是鬼?”她艰难挤出这个字眼。


    所以?她是和这么多鬼一起?待了两个晚上?!


    “看?见?了?算不上鬼,都是些鬼物余留下的阴气。”沧犽笑得朗快,“它们可?都是闻见?了你身上的气味,特?意赶来?此处。走之前不与它们说句话?么?”


    “别。”池白?榆也不顾外面正下着濛濛细雨,走得飞快,“没什么好说的。”


    沧犽跟在她身后,眼见?着她的头发被细雨一点?点?润湿。


    衣袍也是,沾着斑驳水迹。


    他顿了步。


    察觉到身后的脚步声消失,池白?榆转身看?了眼。


    茫茫夜色中,沧犽已不见?踪影。


    随在她身后的,是一头身形硕大的狼。


    灰色的皮毛覆满全身,幽亮的眼睛泛着冷光,就这么隔着细细雨帘盯着她,仿要将她刺个洞穿。


    因狼腿比人的胳膊细上许多,那条链子已经掉落在地,下一刻又被它叼咬而起?。


    池白?榆登时屏了呼吸。


    心跳重重跳了两阵,率先?涌上来?的,是警惕心。


    冷汗顷刻间?冒出,她袖口轻抖,便不露声色地握住了匕首。


    是终于忍不住现出原形,要冲她发难了吗?


    但预想中的搏杀并未发生?。


    那条狼压紧了爪子,随后一跃而上。


    却没攻击她,而是迅速撞了下她的小腿,再一摆身子,把她稳稳托在了背上。


    等她回?过神时,已经抓着它脖颈的狼毛了。


    它摆过脑袋将链子一甩,锁链在脖子上绕了一转,另一端落入她的手中。


    “要是担心掉下去,就抓紧。”沧犽的声音响在耳畔。


    池白?榆这会儿?才缓过来?。


    等会儿?。


    不是要攻击她吗?怎么把她驮背上了?!


    不容她细想,身下的狼就已顶着斜风细雨飞奔起?来?。


    它跑得极快,如一道迅疾的影穿梭在夜间?。但也没为了追求速度就盲目地蛮跑蛮撞,而是尽量选择枝叶稀疏的地方。


    池白?榆躬伏在狼背上,一手圈着它的脖颈,另一手则紧攥着铁链,以?防被颠簸下去。


    有它驮着跑,节省了不少时间?。等到房门口时,甚至还不到四点?。


    虽然到了,但它并没急着放她下去,而是放慢了速度开始打转。


    冷风吹了一路,池白?榆冻得脸都僵了。又因为一直要攥着锁链、保持平稳,她的手臂和大腿也都麻了。


    简直比骑一匹失控的马还刺激。


    她卸了力气,脸半埋在它脖颈的狼毛里,从中攫取着暖意。


    缓了差不多一刻钟,她跳下狼背。


    沧犽也化作人形,在茫茫夜色中垂眸看?她。


    他只笑:“要觉得好玩儿?,可?以?再背着你逛几圈。”


    “不了。”池白?榆揉了下发冷的鼻子,“再玩我得去陪那背着竹筐的鬼,跟他一块儿?找替身了。”


    刚才打那白?胡子老头旁边过时,他险些把她从狼背上揪下来?。


    沧犽微眯了下眸,似在笑。


    “走罢。”他道,“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也没地方躲。”


    池白?榆也没多留的打算。


    确定袖袋里的孩儿?眼完好无损后,她打开房门,走前还不忘说了声多谢。


    听得这声谢言,沧犽一时没应声。


    方才擦头发时,他解开了那条小辫儿?,此时正不怎么规矩地散在颈后。同他这人一样?,率任随性。


    他站在那儿?,浑身都融入了黑沉沉的夜中。唯有那双墨绿眼眸,泛着黯淡幽深的光泽。


    “何须言谢。”他的眼眸弯出一点?儿?弧度,“可?以?随时来?找我。”


    **


    从房间?出来?后,池白?榆没去找伏雁柏给珠子,而是径直回?了自己的房间?。


    在那片森林里时,她被冷冰冰的细雨催生?出困意。可?这会儿?坐在床上了,却又精神得很。


    她先?是拿“孩儿?眼”看?了圈四周,确定她所在的这院子里没什么阴气后,才放了心。


    还好。


    她周围没有。


    伏雁柏找上门时,她正在进行第二遍排查——毕竟沧犽说过,那屋子里的阴气都是受她吸引才聚集起?来?的。


    这两天她没在院子里待过,没有阴气也正常。但保不齐她一回?来?,就又吸引了脏东西。


    看?见?她举着枚珠子四处乱转,伏雁柏眼梢微挑:“看?来?你此行顺利。”


    池白?榆一转身,将珠子对准了他。


    “……”果真吸引过来?了。


    受了两天折磨,此时她再难维持好颜色。她连表面功夫都不愿做了,直接把珠子丢向他。


    “东西找到了,拿去。”


    她隐隐盼着这珠子能砸中他的头,最好将他已恢复完好的脸上再砸出个漆黑的洞来?。


    只可?惜伏雁柏稳稳接住,又捏着那枚珠子,用指腹捻了两捻。


    他的视线始终落在她身上,似在观察她与之前有无不同。


    看?见?她没受半点?儿?伤,他的心绪得到了微妙的好转。


    “是这东西。”他道,“虽好奇你如何找到了这物件儿?,但眼下还有另一桩事——既然拿到了,自然有赏。说罢,想要什么?另择一处宽敞些的院落,又或灵丹妙药?我听述和说你前些天提到了一些新?鲜吃食,若想要,倒也并非弄不来?,我——”


    “不想见?你。”池白?榆突然打断他。


    捻珠子的手一顿,经过一瞬的僵凝,伏雁柏神色微变。


    “什么?”他问?。


    第040章 第 40 章


    天际将将翻出一丝鱼肚白, 但温度没有半点儿回暖,这?座不大的院子仍被笼罩在阴冷中。


    池白榆看?着院门口的人。


    过?了两天,他身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今日又换了件白袍, 除却唇上一点艳色,整个人看?起来?活像张惨白的纸。


    或许是因为这?两天太累, 她竟生出种破罐破摔的冲动,也不管他听见这?些话又会发什么脾气、怎么折磨她,直冲冲道:“没听明白吗?那?我可以说得详尽些。你问我想要什么东西,从这?儿搬出来?或是新鲜吃食, 我都不想要。唯独一件, 我——”


    “不若想好再说。”伏雁柏突然开口。


    他已从方才的僵怔中回神, 也从她的疲惫神情?里觉察到异样,清楚她此时八成说不出什么好话。


    莫名地, 他对她将要脱口的话心生回避。


    不愿听, 更不愿细想。


    于是他转移话题道:“你在那?房间里见着了何人?这?珠子藏在湖底,不易找见, 是谁——”


    “不想见你,也不想听你说话。”池白榆打断他。


    伏雁柏笑意微凝。


    趁着他再开口前,她快速把话说完:“这?就是我想要的东西——给我几天时间清净一下?,不论何处当差都有休沐的说法吧?你别来?找我, 也别和我说话。更不用去想我会不会饿死?,只要别见我就成。我就算死?这?儿也不想生前见的最后一个人是你。”


    伏雁柏眼底的笑逐渐敛去,换之?以一抹阴冷。


    不过?他的唇角仍旧习惯性地勾着一点弧度, 只道:“走这?一趟,累也自然。若想休息几天, 便直说。”


    “不是。”池白榆却道,“不是因为累。”


    她有时工作比这?还要辛苦, 危险程度也不相上下?,但她从没觉得这?般精疲力竭过?。


    归根结底只有一个原因——


    她佯作没看?见他的神情?越发阴沉,声音反而大了起来?:“就是因为讨厌——”


    “够了!”伏雁柏听见脑子里陡然响起“嗡——”的一声,嗡鸣声消失时,他已不受控地喝止住她,语气有一瞬的失稳。


    “为何不让我说完?”池白榆反问,“不是伏大人问我要什么奖励么,又不让我说,那?问我做什么。”


    “伏大人”这?三个字在眼下?听来?尤为刺耳,伏雁柏阴着脸,从内心深处烧起一股火。


    他不清楚这?火气的源头,只觉她的话比刀剑还利,一下?接着一下?往他肉上扎。不仅扎了,还要来?回翻搅一番,从中流淌出又酸又涩的苦水来?。


    气极之?下?,他下?意识想走,却又更想问清楚缘由。


    他张开口,嗓子却像是发了麻一样,吐不出字。


    最终他咬牙挤出一句:“是为取这?东西的事?”


    “……”果然脾性差的人不会有半点自觉。


    池白榆懒得跟他解释,正要说些更直白的话赶他走,却在开口前发现了不对劲——


    眼前的人眉微蹙,脸煞白,说话也不客气。看?起来?和平时的骄矜模样没什么区别。


    但若细瞧,便会发觉他盯她盯得很紧,仿佛要抓准她的任何一丝神情?变化?般。眉眼也郁沉,情?绪显然处在异样状态。


    池白榆一怔,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件事。


    她原本以为说出这?话后,他会暴怒,又或拿些尖酸刻薄的话回刺。


    可眼下?看?来?并非这?般。


    他似乎很在意此事,还受到了不小的打击。


    她思索片刻,突然想通了。


    像他这?样生前死?后都身居高?位的人,大概以为周围所有人都得仰视他,要容忍甚至是心甘情?愿地接受他的傲慢。


    如今她算是他的属下?,方才所说的每个字都无异于对他的否认,甚至是挑衅。


    他自然不能接受。


    所以被她的话刺得心疼了是吧。


    没事。


    她还能说出更难听的话。


    她面上不显,正要继续往他心上扎刀子,外面就又来?了一人。


    是述和。


    他手里拎着两幅画卷,看?见站在院中的两人,停下?。


    眼一移,他的视线便落在了伏雁柏的脸上。


    见那?张素来?没活人气的脸,如今竟反常地涨出些薄薄的红,他心头划过?丝讶异,问:“返生了?”


    “闭嘴!”伏雁柏斥他,满腔怒火仿佛找着了发泄口,尽数朝他那?边涌去,“丢失的簿册找着了?到此处来?闲逛,若连这?等小事都做不好,何不滚出去!”


    述和神情?淡淡地听他斥责完,才不急不缓地开口:“不过是来?送东西,又何须这?般挖苦。不过?……原来真有‘死人气活’的说法,今日得见——既然你们有要紧事,便不作叨扰了,改日再来。”


    “等等。”赶在他走前,池白榆叫住他,“我和伏大人的事已经谈完了——你找我有何事?”


    不同于方才的咄咄逼人,此时她的语气好转许多。看?向他时,眼底也沉着不明显的浅笑。


    伏雁柏在旁看?得清清楚楚,忽冷笑出声。


    池白榆斜眸看?他,眼中的笑收敛得干净,问他:“伏大人笑什么,是想起什么高兴事了吗?”


    明明听起来?是关切,却比方才所有的话都要来?得刺耳。


    伏雁柏越发躁恼,面上笑意阴冷。


    他道:“尚未解释清楚,就算谈完了?”


    “谈完了。”池白榆说,“要是伏大人还没忘,我方才说得很明白。就是出于很纯粹、很真切的讨——”


    “够了!”伏雁柏又冷斥出声。他分明没有呼吸,胸膛的起伏却分外明显。


    院落陷入一片死?寂。


    述和也在此时琢磨到了一点不对劲。


    他先是看?了眼伏雁柏。


    这?人骄横惯了,鲜少——或说从未气成这?样。不光生气,似乎还有几分委屈暗藏其?中。


    至于另一个……


    他目光一移,落在池白榆身上。


    神情?看?着平静,但似乎也在生气。


    他不着痕迹地轻叹一气。


    麻烦。


    他对伏雁柏更了解,自是先从他下?手。


    他道:“雁柏,之?前那?簿册上的札记我又重写了一份,何时要?”


    这?法子放在平时有用得很。


    伏雁柏脾气差,忘性也大。偶尔在气头上,与他寻些其?他话聊一聊,他便忘了前事了。


    可这?回却失了效。


    伏雁柏仿佛何话也听不进?,一双阴沉沉的眼单盯着池白榆,不见眨动。


    述和等了片刻,又看?向池白榆。


    “昨日里炼了些灵丹,依你说的,制有青桃、葡萄、蜜橘等口味,何时送来??”


    池白榆一怔:“真做出来?了?”


    之?前她从他那?儿拿的灵丹,每一枚味道都大差不差。她便随口问了句,能不能制成些新奇味道。


    他那?时问什么味道算作新奇,她就说了几个。


    却不想他竟然还真的做出来?了。


    述和:“在此处当差,也应有些报酬。”


    池白榆本来?还觉得制这?些丹有些麻烦,听了这?话,又觉有理。


    对啊。


    自打她来?这?儿,基本就没过?过?一天舒坦日子。


    要些口味丰富的灵丹也不过?分吧。


    见她往述和面前去了,伏雁柏眉微拧,几乎想也没想便开口:“方才提起不要,此时又改主?意?”


    池白榆顿住,看?他一眼,神情?间似有讶然。


    “伏大人?你怎的还在此处?”


    “你——”


    “雁柏。”述和突然唤他。知晓多半是这?人惹出事端在先,他道,“有些话,何不等冷静了再说。气头上说出的话,往后便是后悔,也难收回去了。”


    伏雁柏沉下?脸,须臾又扯开森冷笑意。


    他缓声道:“好,倒教训起我来?了。既然是来?送东西,那?送完了便走,还留在此处做什么?”


    “他来?给我送东西,凭何要走?”池白榆上前去拉述和,“无需理某些不讲理的人,我们进?去说。”


    眼见着她要拉上他的手,伏雁柏忽觉思绪空了瞬,且又听见了那?阵嗡鸣。


    等他反应过?来?时,已下?意识去截住她的手了。


    只是指尖刚碰着她的腕,池白榆就条件反射似的往后一挥。


    她使的劲儿大,这?下?不仅甩开了他的手,更是反掌打在他的脸上。


    只听得一声清脆声响,伏雁柏被打得微侧过?脸,手还抬在半空,神情?僵怔。


    几乎是同时,述和往旁一步,挡在了他二人中间。


    怒戾冲脑而上,在那?阵心火的驱使下?,伏雁柏从错愕中回神,睨她。


    “你!你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他切齿吐出这?句,霎时间,白净的天际有乌云攒聚,隐能听见雷响。


    天一下?黑了不少,将那?张脸衬得更为煞白。


    “不过?失手。”述和隔在中间说,“何须置气。”


    “失手?”伏雁柏冷笑,“好啊,失手,好一个失手,那?怎不见她对你失手?!让开!!”


    “冲动行事实?为不妥。况且……”述和的视线落在那?被打出薄红的颊上,顿了瞬,竟还有心情?揶揄一句,“也算给你打出了些许活人气。”


    霎时间,杀了他的冲动压过?那?阵怒意。


    天际闷雷滚动得更为频繁,伏雁柏道:“你最好现下?滚开,若不然,连你一块儿清理干净。”


    “我——”


    “何须他走,我自个儿出来?。”池白榆也在气头上,绕过?述和便站在了他跟前,“你杀,你现在就杀。”


    大不了交代在这?儿算了,左右她什么鬼都见过?了,死?了不也一样么?


    等她变成鬼,也有那?些乱七八糟的鬼气阴气了,再报复回来?也不迟。


    “你!”伏雁柏的火气一下?冲到了顶点,抬手就要挥出鬼气。


    但真与她视线相对时,那?些翻涌着的怒火又莫名轰然散去,尽化?作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憋闷。


    好像有酸水在心口里淌似的,叫他无从发泄。


    而比起发泄,他现下?竟更想弄清楚她到底在为何事恼他。


    这?念头一出现,他忽感觉到一丝慌意,催促着他即刻离开。


    “好,好……”他紧盯着她,一字一句地往外挤,“算你阴毒。”


    听得这?句,原本气极的池白榆突然懵了。


    什么?


    她怎么就阴毒了?


    只是还没来?得及问,身前人就已甩袖而去,眨眼便不见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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