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三年之后
三月的最后一天,小雨下了整整一日。
长春殿外,白幡扬起那一刻,陆太后平静闭上了眼,走完了其波澜壮阔的一生。
百官预想的陆太后死后,皇帝对陆氏的清算也没有到来,陆聿依旧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天之骄子,皇帝还颁诏要为陆太后守孝三年,以示与陆氏无隙。
陆太后生前有遗言,不与先帝合葬,丧礼一切从简。
元晔便为太后单独起陵安葬,葬礼却没有从简,甚至将其陵墓扩充至帝王规格。
王芸儿削发出家,为太后守陵祈福,完成了对她不离不弃,携手并进的承诺。
陆鉴自知罪孽深重,在太后葬礼期间哭的几欲断气,就此称病隐退,躲避天子锋芒。
陆聿正式在朝堂之上撑起陆氏门户,承陆太后遗志,辅佐皇帝继续改革。
陆氏一族依旧备受恩宠,只是这恩宠,再也不是陆太后给的了。
……
明锦本想着在太后的葬礼结束后,就离开宫廷。可王芸儿出家后,大内司一职便空缺了下来,按理来说,杨淑君是最适合接替这个职位的,但是元晔却点名让明锦接替王芸儿,代行魏宫一品大内司之职,抚养大皇子。
穆兰若和陆顺华二人,无论谁抚养大皇子,都会被朝廷默认为皇后人选,元晔此时并无立后之心,未免百官过多无妄猜测,提前站队,故而不能让嫔妃抚养皇子。
大内司是后宫女官之首,总领后宫事务,由其抚养皇子,合情合理。
明锦本想拒绝,可看着年幼的大皇子,想起他惨死在自己面前的母亲,临终前还在求她照顾自己的儿子。想起陆太后最后的嘱托,要教导大皇子延续她那未完成的改革理想。
明锦犹豫了。
陆太后临终前留下的陆氏保命上策,是辞官隐退。
可现在的局势却是,陆鉴依命退了,但皇帝却不许陆聿退,还要把他架上高台。
陆聿根本无路可退。
明锦必然是要与他共进退的,他不退,她也不能离开。
最终,明锦临危受命,承担起了教养大皇子的义务。
……
元晔不放他们,却给了一直被软禁宫中的陆沅止自由。
他不杀她,但是要求陆沅止重获自由后,必须隐瞒身世,不得再以陆氏女的名义出现在世人的面前,让陆氏嫡女的身份,彻底死在这个世上。
明锦隐隐庆幸陆沅止解脱了,送她出宫的时候,还劝她放下仇恨,回去平南王府和陆聿一起安心过日子。
毕竟为陆太后守孝这三年,所有人都不好过,她住去平南王府,起码兄妹二人能做个伴儿,都不孤单了。
可陆沅止不羁的心性,注定是无法被束缚在一处的,和陆聿道别后,她便马不停蹄的离开京城,前往朔州寻找贺云珠。
她要去朔州跟贺云珠一起招兵买马,若日后皇帝出尔反尔,敢对陆聿和明锦不利的话,她就能带兵回来驰援,带他们一起离开。
……
元季遥也被放了出来,她因触怒陆太后,长期被软禁在城外别馆,陆太后驾崩后,元晔就恢复了她的自由。
昔日在京城艳名远播,风华绝代的三公主,在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后,也不复过往纵情声色的荒诞模样,变得从容淡然了,大约是那最恨的仇人死了,大仇得报,一时竟也不知跟谁斗了。
……
元谕在收到丧讯后,便上书请求归京奔丧,他是皇帝唯一特许回京奔丧的地方州伯,听说袁姬又有了身孕,在这样的时刻有了喜,也不知是喜是悲。
在京城短暂停留了几个月后,元谕便又匆匆返回了洛阳,继续暗中进行与皇帝的计划。
……
在为陆太后守孝的这三年里,皇帝不入后宫,不幸妃嫔,同时也不再见明锦。
皇帝和陆聿在前朝有条不紊的继续推行着陆太后生前未完成的改革,明锦在后宫独自抚养大皇子,也没再见过他们,只是偶尔会听王密提一些前朝的政策动向。
她发现皇帝已经将这场改革推向了另一个极端——
易汉服、说汉话,移风易俗,全盘汉化。
明锦虽觉皇帝此时的政策与太后的理念有冲突,可她人微言轻,无从置喙,听完之后,也只是淡淡一笑,继续抱着大皇子,教他认字……
*
三年后。
华林园,波光潋滟,碧叶连天。
明锦挽着大皇子的手走在塘边,看着无边风荷美景,半大的小孩子,一步一蹦跳,追逐着草丛中不时蹦跶出来的蛐蛐。
不多时,元嗣便松开了明锦的手,趴在草丛中,左扑右扑的抓蛐蛐。
明锦含笑看着这一幕,嘱咐道:“殿下,慢一些。”
元嗣置若罔闻,看准一只蛐蛐后,一个猛子扑了上去,不想脑袋瓜上却是遭到狠狠一击,一下子就又被弹倒在了地上。
他揉着脑瓜,茫然看着面前撞到自己的妩媚明艳女子。
穆兰若手中拿着一个精致的风筝,正对他笑的灿烂。她俯下身,想要把跌倒的元嗣抱起来。
明锦却抢先一步,将元嗣抱到了怀里,拿掉了他头上的杂草。
“殿下,没事吧?”
元嗣摇摇头,又怯怯看了一眼穆兰若后,把脸埋在了明锦的颈间。
明锦拍着他的后背轻声安抚。
穆兰若看着这一幕,秀眉蹙起了几分,“明锦,我不过是带了风筝想带大皇子一起玩耍罢了,没必要这般防着我吧?”
明锦不卑不亢,回道:“陛下明令禁止任何嫔妃接近大皇子,穆贵嫔此举,无异于抗旨。”
穆兰若淡淡一笑,轻蔑道:“你的身份不过是宫中女官,有何资格母养大皇子?我到底是大皇子的庶母,怎么都比你名正言顺吧?”
明锦毫不退让,如今皇帝三年孝期已满,已有不少大臣上书请天子立后了。
陆太后驾崩后,昔日的陆氏党羽大都陆续改换门庭了,陆顺华在朝堂的支持力量根本比不上穆兰若。
穆氏是勋贵之首,穆兰若之父又是当朝司空,加之很多大臣对陆太后有阴影,朝堂上反对陆顺华,请立穆兰若的呼声很高。
元晔迟迟没有表态,只是上个月,竟破格授予了陆聿司徒之位。
穆兰若之父是司空,陆顺华之兄是司徒,二人不仅势均力敌,并且陆氏更胜一筹了。
朝野登时变色,立后的争议才渐渐平息。
明锦心知穆兰若是想从大皇子下手争夺皇后位,便正色道:“你是陛下的女人,我是陛下的女官,你是一品贵嫔,我是一品内司,论身份,论地位,我都不在你之下,你一日不是皇后,就一日没有资格接近大皇子。”
穆兰若脸色顿时黑了下来。
就在二人争执之时,一道低沉的男声从明锦身后传来——
“想通过提前获得大皇子抚养权的方式,来争夺皇后位,我劝穆贵嫔还是提前死了这条心吧。”
穆兰若看到明锦身后站着的男子,瞬间脸色煞白。
明锦茫然回头,阳光一时朦胧。
陆太后驾崩后,明锦便安守后宫,没再见过皇帝,也没再见过陆聿,故人多年未见,此时此地相遇,竟有一瞬恍然。
他穿着一件月白色的广袖交领袍,头发如汉人般用玉冠尽数束起,改头换面的模样,让明锦一时都不敢认他。
他的眉眼愈发深邃凌厉了,显得更加成熟稳重,迎光走来的模样,丰神俊朗,轩轩韶举。
他还是她光风霁月的哥哥,只是现在的他们已不再年轻,不再是那十几岁的少年少女了。
“陆司徒。”
元嗣兴奋地男人张开小胳膊,稚嫩的呼唤,唤回了明锦的思绪,她眨了眨眼,望着向她走来的陆聿。
陆聿向二人走近,张臂从明锦怀中接过那兴奋的孩子,举止温柔。
明锦把孩子递给他的那一刻,手掌无意触碰到他温厚坚实的胸膛,便立刻蜷缩了起来。
元嗣环着他的脖颈,在他耳边低声道:“陆司徒,那个女人想欺负崔姑姑。”
陆聿淡淡一笑,刮了刮他的小鼻子,颇有几分戏谑之意。
这些年虽因守孝之故未见明锦,可他也不少听闻她在后宫的雷霆手段,把两个正经的皇妃都给压制的死死的,谁都别想凑近皇子一步。
穆兰若看着三人和谐的模样,不知道的,还当他们才是一家三口呢。
“陆司徒这是提前帮妹妹竞夺大皇子的抚养权吗?”
穆兰若语中带酸地讽刺了一句,心里还是会为当年与陆聿断绝关系隐隐不甘,可现在的她是皇帝的女人,她没有资格,也没有立场怪责陆聿了。
她现在甚至连多看他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陆聿坦然道:“我虽领司徒,亦是太子少师,对大皇子有教养之责。”
明锦微扬下颌,“穆贵嫔,请回吧,我不想让今日之事触怒陛下。”
她警告她。
穆兰若咬咬牙,不甘心看了二人一眼,拂袖离去。
陆聿这才把元嗣从怀里放了下来,明锦拉起元嗣的手,低声哄了他几句,才把他交给宫人,先一步带了回去。
遣退了周围所有的宫人内监后,明锦才急不可耐地拉起陆聿的手臂,往园林深处走去。
“哥哥。”
明锦扑到陆聿怀里,抱紧了他,无声诉说着多年的思念。
陆聿抬手按住她的颈子,宽广的袍袖将她娇小的身躯整个拢入怀里。
明锦在他怀里抬起头,眼眶红润道:“哥哥,大皇子已经长大了,已经不需要我的照顾了。你在前朝的改革也推行的差不多了,我们现在就一起离开好不好,我不想再呆在宫里了,也不想你继续在朝为官了。”
陆聿望着她泫然欲泣的容颜,抬手拭去她眼角的一滴泪,迟疑道:“可是,我才刚领了司徒,我答应了陛下……”
话未说完就已经被明锦打断,“就是你领了司徒我才害怕!”
陆聿一怔。
“你于国家没有巨大贡献,于朝野没有亲朋党羽,凭借陆氏贵戚的身份,才在如此年轻的年纪领授司徒职位。”
明锦苦苦相劝,几是声泪俱下,“你才只有二十六岁,历朝历代,哪有这般年轻的三公?你可有想过,他是故意把你捧至如此高位,将来,你也许会不得善终?”
——不得善终
陆聿眼神一滞——
第92章 最后一步
除孝之初,陆聿就去太和殿见过元晔了。
他跪在皇帝面前,请求辞官归隐。
“当年太后推行均田、三长制,需要三五年才能小见成效,臣虽早有冲退之心,只因不忍太后夙愿落空,才暂留朝中辅佐陛下。如今局势尽在陛下掌握之中,已经没有需要臣尽忠的地方了,请陛下允许臣辞官归隐。”
殿内光线昏暗,看不清二人的情绪。
“你所求只有如此吗?”
元晔高坐上位,冷冷看着他伏倒在自己面前。
陆聿的手掌在地板上攥成一团,低头恳求道:“请陛下允许臣带明锦一起离开。”
元晔久久不语,他自称臣,还跟他下跪。
为了明锦,他竟能放低如此姿态。从小到大互相扶持的情谊,好像在他跪下的那一瞬间就破碎了。
他以为给他们彼此三年的时间,或许就都能淡化这份感情,或许陆聿也不会再纠结于明锦,或许明锦和大皇子有了感情后,就会舍不得离开宫廷。
可听到陆聿此刻的请求时,他才发现他们谁都没有放下,他们之间依旧是个死局。
元晔按了按眉心,“你明知我喜欢她。”
陆聿坚持,“请陛下成全。”
元晔没有答应他,也没有明确拒绝他,而是给他留下了希望,让他继续为自己所用。
“宣明,再帮我一次,帮我完成迁都,迁都成功后,我就给你们自由,”
陆聿眼神颤动着,他抬头望着元晔,正色问他。
“君无戏言?”
元晔眼神坚定地回望着他,同样认真。
“君无戏言。”
……
陆聿回过神,望向明锦。
她不想过颠沛流离,朝不保夕的日子,他也不忍让她再受苦,他想让他们可以光明正大的在一起,而不是亡命天涯,躲避着皇帝的追捕。
无论如何,他只是想赌这一次。
陆聿勉强挤出笑颜,故作轻松的安慰她道:“我没有结党营私,没有贪污受贿,我只是忠君之事,怎么可能会不得善终?”
明锦摇摇头,他怎么还是这般天真。
“不结党,不营私,是所有的君主都希望臣子们能做到的。可如果有一天,朝廷需要立威,杀鸡儆猴的时候,那些不结党、不营私,又地位尊崇的,是会被第一个开刀的,你难道忘了宜都王的教训吗?”
陆聿眼神一动。
当年朝廷严查勋贵贪贿,律法严苛,连位居三公的宜都王,都因受贿就直接赐死。
难道满朝文武就他一人受贿吗?
不,无非是因为他是皇室宗亲,地位尊崇,偏又性格正直强硬,不结朋党,所以杀他一个人就可以起到威慑作用,不必担心会牵连甚广。
无非就是让天下人都看看,看,连这般尊贵的亲王大臣受贿都会被杀,朝廷的反腐是下了大决心的。
“举世皆浊,唯你独清,不杀你杀谁?”
明锦第一次有些希望,他不是这般清正自持。
希望他像那些世家一样抱团结党。
希望他对皇帝不要那么尽忠尽心。
希望他也可以有些私心,联合那些还忠心于陆太后路线,反对全盘汉化的勋贵老臣,来制衡皇帝。
这才是保命之道,而不是把自己的性命寄望于天恩浩荡!
陆聿久久不语,他一直都知道,她不是一个天真单纯的小女孩儿。
她只是阅尽千帆,依旧保持着一颗赤子之心。
她对官场的黑暗看的非常透彻,因为看的太透,所以厌恶争权夺势,追名逐利,因为那些都不符合她心中对善良正义的追求。
追逐权力的过程必然是肮脏的,所以她永远不会爱上掌控权力的皇帝。
他心里也很清楚迁都的风险,可他更清楚,如果他不答应元晔的要求,不去做这些事的话,元晔无论如何不会放过他和明锦。
为了他和明锦的未来,他必须接受。
陆聿不再试图瞒哄她,说什么让她不要担心自己的虚话,而是跟她坦诚自己的想法。
“我懂,可只差最后一步了,阿锦,我们的改革只差最后一步了。我必须要登上那个位置,必须站在最高处,我的话、我的决定才有份量。”
明锦泪眼朦胧地看着他。
陆聿扶着她的肩膀,“你不喜欢胡服,不喜欢辫发,我们可以迁都洛阳,全盘汉化,让所有人都移风易俗,穿汉服、说汉话,你不需要做任何改变,我可以为你改变自己。”
明锦怔怔听着,泪水突然喷涌而出。
她本是勋贵陆氏娇养长大的贵女,衣柜中有着无数精美华丽的胡裙,可自十二岁回到崔氏后,她便再也没有穿过胡服了。
她憎恨陆氏、恐惧陆氏,曾经陆氏给她的一切,都让她想要抛弃、远离。
她从此恢复汉女之身,也只做汉服妆扮。
现在,他为了迎合自己,融入自己,甚至掀起这样一场声势浩大的改革,不惜代价的全盘磨灭鲜卑文明,让自己成为历史的罪人。
“可是改革越成功,你就越危险,你要我怎么办?我要怎么办?”
“别哭,阿锦,别怕。”
陆聿手足无措的把她抱到怀里,柔声安抚着她激动的情绪。
明锦哽咽道:“我以前以为我很在乎,可现在我发现我根本就不在乎。管他什么汉人胡人,你是胡人,我就是胡人,你是汉人,我就是汉人,什么胡汉之争,华夷之辨,我通通都不在乎,我在乎的就只有你而已。”
陆聿心中大动,手臂陡然又收紧了几分,明锦被他紧抱着,没法动弹,发顶传来似有若无的吻,仿若一片轻羽落下。
她听见了陆聿的声音,“阿锦,再等一等,就快要结束了,就快要成功了。以后,我们之间再也不会有胡汉之分,再也不会有民族之争,我们都能在这片土地上,安居乐业,永享太平。”
明锦泪流满面。
安抚过明锦之后,陆聿便又去了太和殿见元晔。
华林园的变故元晔已经听说了,毕竟皇宫中的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的耳目。
他知道陆聿已经见到明锦了,却没有苛责他什么,只是喊他落座,陪自己下一局棋。
陆聿拨动着棋盒里的棋子,心不在焉的下着。
“你见到她了?”
元晔突然开口。
陆聿滞了一下,棋子“啪嗒”落下棋盘,淡淡回了句,“她很害怕。”
元晔挑眉望着他,“你怕吗?”
陆聿捏紧手中的棋子,摇摇头道:“我不怕,如果连我也怕了,就没有人能保护她了。”
二人之间便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只听得棋子落盘的清脆之声。
日头渐渐从东边落到西边,殿内的光线渐渐变得昏暗,这一盘棋还是没有下完,蒋白端来烛台,放在棋案上,照亮那将进入尾声的棋局。
棋逢对手,棋盘上几乎已经没有多少可以落子之处了。
陆聿蓦地落下一子,自损一片后,又为棋局带来一片生机,置之死地而后生。
“陛下,你输了。”
陆聿淡淡提醒他。
元晔眯眼看着棋盘,那黑的白的突然在眼前扭曲,形成一个喧闹狰狞的模样,这世上,也只有陆聿敢赢他的棋了。
他把手中的棋子往盘上一丢,打乱了一盘乱像。
“不下了。”
陆聿颔首沉默。
“我决定立陆顺华为皇后了。”
元晔猝不及防开口,不轻不淡的声音,却如一道惊雷,落入陆聿耳中,震的他一时失神。
“你不要说些什么吗?”
元晔面无表情望着他。
陆聿案下的双手已然紧握成拳,表面却依旧不动声色道:“这是陛下的家事,臣不予置评。”
“我答应过你,我的皇后一定是你的妹妹,我就一定能做到。”
陆聿听着那些话,仿佛是在暗示他,他答应了他迁都洛阳的计划成功后,他就给他们自由,他就一定会做到。
“陛下是天子,自是金口玉言。”
元晔淡淡笑了笑,“你知道,你是我最重要的左膀右臂,最有力的支持者,可你还太年轻,声望有限,所以我必须把你们兄妹都捧上高位,让你们在后宫和朝堂互为依仗。由你总领朝政,让你在朝堂上拥有更多话语权,才能给我更多支持。”
陆聿道:“我理解陛下,我支持陛下的一切决定。”
元晔点点头,又问他,“顺华的生母,是洛阳人吧?”
陆聿眼神微动,坦然道:“是,当年陆鉴出任洛州刺史时,放纵不法,抢掠良民为奴为婢,她的生母就是被强抢回府的良家女,因为有些姿色,被陆鉴强幸才有了她。”
他毫不避讳地诉说着自己父亲的罪孽往事,将那些丑恶血淋淋撕开。
有时候,他自己都会迷茫,佛经上常说因果报应,那像他这样罪孽满身之家,他为什么还可以官拜司徒,陆鉴也没有得到丝毫报应,还能辞官安享晚年,而那些受害者,却依旧在无边的炼狱中受尽折磨。
元晔低下眼,陷入了沉默,片刻后,又嘱咐他道:“等顺华做了皇后,就给她的生母另建府邸好好安置,从太师府搬出来吧,不用面对太师,也不用再受常氏的气。”
陆聿眼神一动。
“我们一起,带她们母女回洛阳。”
陆聿手指攥紧,洛阳,陆氏的荣耀,他们的自由,一切仿佛近在眼前了——
第93章 顺华封后
金乌西坠,惠风和畅。
杨柳在夕阳中婆娑,元晔踏着一地斑驳树影,向金华殿走来,蒋白埋头跟在他身后,手上端着一个檀木盘。
陆顺华自殿内走出,恭谨接驾。
她隐约听闻了元晔可能要立她做皇后,人逢喜事,精神满面,加之今日穿了一件淡粉流金色的广袖襦裙,便愈发显得她娇嫩可爱,比平时还要再美上几分。
“妾身恭迎陛下。”
陆顺华面带笑意,伏倒叩首请安。
元晔面无表情看着她那甜蜜娇羞的模样,对他伸出了手。
陆顺华微红了脸,把手放到了元晔掌心。
元晔握紧她的手,拉着她面对面在榻上落座。
陆顺华低垂着眼,神态柔顺,夕阳透过窗格洒在她微红的面容上,衬的她愈发娇俏可人儿。
元晔抬了抬手,示意蒋白上前。
蒋白哆嗦着,端着檀木盘跪倒在陆顺华面前,额头都紧张地冒出了冷汗。
“贵人,请饮此药。”
陆顺华的笑意滞在嘴角,有些不解,“陛下,这是……”
元晔端起盘上的药碗,递到她跟前,面无表情道:“喝了它,你就是皇后。”
陆顺华脸上依旧挂着勉强的笑意,摇摇头道:“妾不懂陛下的意思。”
元晔把药碗放到旁边的桌案上,坦然道:“我会立你做皇后,把大皇子交给你抚养,为了保证你会对大皇子视如己出,你以后都不能再生养自己的孩子。”
陆顺华脑中轰然一声,脸色煞白,如坠冰窟。
她愕然看着那碗药,泪水渐渐溢满眼眶,此时终于恍然大悟,原来竟是绝孕之药。
“陛下,非如此不可吗?”
元晔淡淡道:“这是唯一的代价,我必须确保你不能生下子嗣,无论是我的,还是其他人的。”
乍闻此言,陆顺华仿若受到了天大的羞辱,难以置信道:“陛下就这样想我?”
元晔耐心道:“顺华,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可是,我们这样的地位,或许有一日你也会被权力腐蚀堕落,我不得不防备你使用手段怀孕,为绝后患,我觉得这是最好的方法。”
陆顺华泪水吧嗒吧嗒滚落,陆太后情夫无数,他就想当然的觉得陆氏女都是天性放荡,对她的贞洁操守有着天然的不信任。
他不碰她,但也要戒备她剑走偏锋,借种生子,假冒皇嗣,效仿陆太后毒杀皇帝,给她绝孕是唯一的选择。
“一定要这样吗?”
陆顺华哽咽问他,柔弱可怜。
元晔叹了口气,耐心道:“顺华,你跟丽华不一样,你太聪明了。”
陆顺华闭了闭眼,泪流满面,她颤抖地伸出手,迟疑地端起那碗药,眼泪一滴一滴落在那浓黑的药汤了。最后心一横,仰头一饮而尽。
“啪嗒”一声,药碗落地,四分五裂。
“陛下满意了吗?”
元晔默然看着她,温柔伸手,想给她擦去嘴角残留的药渍,陆顺华冷冷别开脸,躲开他的手,神色倔强。
“皇后位,是你的了。”
元晔拂袖离去。
陆顺华看着他的背影,视线渐渐模糊,她捂着肚子,一点一点儿瘫倒在地上,无声嚎啕。
明锦带着元嗣过来的时候,元晔刚刚离去,她茫然看着皇帝的背影,带着元嗣进殿,看着瘫倒在地的陆顺华,神态不安。
“贵人,我奉陛下之名,将大皇子给您送过来。”
陆顺华闻声,转头避开她的视线,把嘴角的药渍抹净,又胡乱擦了擦脸上的泪痕后,方勉强起身,换上客气的笑脸,淡淡道:“多谢崔内司了。”
明锦把大皇子交给金华殿的宫人带下去照顾,走向陆顺华道:“贵人是怎么了,您马上就会是皇后了,不是该高兴吗?”
陆顺华自嘲般笑了起来,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般淌着。
“是,我是皇后了,可我也算不得赢。”
明锦蹙眉,扶她在榻上坐下,拍着她的背安抚,“贵人,你……”
陆顺华以手掩面,苦笑自嘲,“我有了大皇子,可是从此以后,我再也不会有自己的孩子了。”
明锦瞳孔睁大,脑中轰然炸开。
她看着地上碎裂的药碗,瞬间明白了一切,原来元晔刚刚过来,是给她送绝孕药来了!
“这就是皇后的代价。”
陆顺华声色凄然。
明锦心口一揪,仿佛被人攫住般不能呼吸,她猛地把陆顺华紧紧抱到了怀里,双目赤红,咬牙切齿。
“贵人,别再对他抱有任何幻想了。”
陆顺华伏倒在她怀里,痛哭失声。
……
夜深时,明锦怒气冲冲地来到太和殿质问元晔。
“你为什么要那样狠毒的对她?”
元晔不以为意,搁下笔,看着她道:“她是陆氏女,我不得不防。
“你为什么总有本事把那些真正爱你的人伤的体无完肤?”
明锦对他口诛笔伐着,“你能伤到的,都是真正爱你的人,你害死了徐姐姐,害死了这世上最爱你的人。你还深深伤害了顺华,你这样的人,一辈子都不配得到爱。”
“所以我永远伤不到你吗?”
元晔淡漠问她。
明锦突然哑声,冷冷避开了他的视线。
“好似我做什么你都不在乎,我宠幸嫔妃你不在乎,我立她做皇后你也不在乎。”
明锦翻了翻白眼。
“虽然我知道你不在乎,可我还是要让你知道,立她是权宜之计,我心中真正的皇后人选始终是你,只是你现在的家世,还不能得到大部分朝臣认可。但我是皇帝,我可以用我手中的权力,为你改写家世。”
明锦蹙眉,难不成他还想立了再废?
元晔道:“迁都后,我就可以彻底摆脱这些鲜卑勋贵的掣肘,我会把崔、卢、李、郑、王这五姓世家以天子的名义定为汉人顶级高门望族,到那时,谁都不会再说你是个卑贱汉女,我会让你拥有足以登上后位的显赫家世。”
明锦静静听完他慷慨激昂的构想,竟是扑哧笑了,“陛下的意思是,你要在魏国推行九品中正,确立五姓门第?”
元晔道:“不错,魏国如今的体制并不完善,汉人有许多值得我们学习借鉴的地方。”
明锦摇了摇头,自嘲道:“我回去本家后,常听父亲讲起国史狱的惨状,讲崔司徒如何被冤死族灭,汉人世家如何遭受迫害,地位下降。”
元晔怔了一下。
明锦继续道:“后来,我就自己去了解了一些国史狱的背景和前因后果。我觉得,或许真正害死崔司徒的,不是一部史书,而是崔司徒以修史所传递出来的齐整人伦,分明姓族的思想。”
元晔蹙起了眉峰。
“做生意时,我也接触过一些南朝来的客卿,他们说南朝士庶分明,门阀鼎盛,寒门上升渠道完全锁死。他们这些寒门,在南朝没有出人头地的机会,所以就来了北朝谋出路。”
“他们说,虽然如今的魏国很落后,制度不完善,可正是因为胡人野蛮,不按常理,不守汉人那一套三纲五常、家世门第、士庶贵贱的规定,才让很多有才华、有能力,却家世寒微的寒门士子,也有了出人头地的机会。”
明锦回忆着自己那些年在朔州的所见所闻,这些高高在上的统治者,总是一拍脑门,想当然的确立一些政策。
可是,他可曾真正深入民间去看看他的百姓,了解他们真实的所思所求?
“若是真依当年崔司徒所言,北方也推行九品中正,齐整人伦,分明姓族,那这些寒门士子,即便来了北朝,也一样不能出头。”
“因为他们在南朝真正吃过门阀的苦,所以他们比我们更痛恨门阀政治,世家专政。他们背井离乡来到北方,只是为了得到一个公平公正的机会。”
明锦望着元晔,冷冷嘲讽,毫不留情。
“可陛下却要通过全盘汉化,官方确立五姓门第,在北方也确立九品中正,背刺这些寒门士子。”
“如果陛下是为了提高我的家世门第而进行这场汉化改革,我觉得自己罪孽深重。”
明锦说完,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元晔脑中嗡嗡一片,看着她决绝的背影,竟有一瞬恍惚,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是一片坚定之态。
没关系,她暂时不理解,但时间会证明他的正确。
掌权的这些年,他听到过太多不理解的声音,早已习惯了、麻木了。
曾经志同道合的兄弟,一个一个的对他背过身,这条路注定是孤独的。
他会一个人,一直走下去。
*
立后之日,天朗气清,碧空如洗。
大典上,司徒陆聿以皇后长兄的身份,送陆顺华步上高台。
高台之上的皇帝面色威严,带着皇家的傲慢与俯视,看着缓步走向高台的兄妹二人,他们面无表情,难以欢喜。
陆聿送陆顺华升御座,至帝侧。
元晔对她伸出了手,陆顺华冷冷看着皇帝的手心,将手放了上去,象征着皇帝与陆氏的同盟已成。
帝后面朝百官,金石鼓乐之声大作,文武公卿伏倒在地,山呼万岁。
“皇帝千秋万年。”
“皇后长乐未央。”
明锦在一片山呼声中抬起了头,遥望着高台之上的帝后。
兜兜转转,皇后位最终还是花落陆氏。
陆太后生前,费劲心机也不能把陆氏女捧上后位,可在她死后,皇帝却选择了立陆氏女为皇后。
陆氏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元晔是个绝对的皇帝,天生拥有帝王的凉薄绝情,他可以完全压制自己真实的情感,是绝对国家意志的体现。
陆太后对他的教育,从来不是强迫式的,而是言传身教的潜移默化。
陆太后的性格中,有其猜忍多疑的一部分,而元晔完美的继承了这一部分性情。
他憎恨陆太后、恐惧陆太后,却也感激陆太后。
他厌恶像极了陆太后的自己,终生都想摆脱陆太后的影响,却从未走出过陆太后的阴影。
午夜梦回之际,陆太后是他最深刻的梦魇。
这个梦魇,将困锁他一生,直至死去。
他的性情中,有其虚伪做作的一部分,从未展现过自己真正的好恶。
曾经他以为,只要陆太后死了,他就可以释放真正的自己。后来才发现,在陆太后死后,他必须把自己隐藏的更深,把假面戴的更厚。
从生到死,隐忍了一辈子。
他一生都活在矛盾之中,他憎恨陆太后灭了他的母族,恐惧陆太后对他的幼年折磨,却又不得不延续着陆太后的改革理想。
可是,却因为始终无法释怀的憎恨,让他觉得自己跟陆太后不一样。
他要超越陆太后,把她没有完成,没有做到的事情,推向极致。
所以,他将这场改革推向了另一个极端——全盘汉化。
将对汉人儒学的推崇,做到了比对汉人还要迂腐的极致,欺人以至自欺。
这场改革中,他摒弃了鲜卑勇武质朴的优势,反倒分明族姓,确立九品中正,官方定下五姓七望的门第阶级,加快了上层权贵的腐化。
一个落后的游牧王朝,用了几十年的时间走向封建化,又用了几年的时间迅速走向门阀化。
步子迈得太大,恐会迅速分崩离析。
南朝的君主都在提拔寒门,推动科举,降低九品中正,门阀政治的影响,北朝的皇帝却反倒把别人要抛弃的制度学过来。
他无法解决国家的阶级矛盾,就只能利用胡人与汉人之间的民族矛盾,来转移阶级矛盾。
一旦齐整人伦,分明姓族,推行九品中正,士族与寒门之间的阶级矛盾,将再也无所遁形,皇帝会面临比推动汉化改革更艰难的挑战。
魏国唯一的出路,是科举。
在未来的史书上,他会因为官方确立五姓门第,讨好了这些掌握笔杆子的汉人世家,在他们所著写的史书上,他一定是完美无暇,光芒万丈的不世明君、千古一帝。
可这身后名,却是靠出卖天下寒门庶族的利益换来的!
这个世上,明锦是唯一一个看透他,了解他的人。
可是看的越透,她就越想远离他。
从恨他、到理解、到释怀、至此心如止水,波澜不惊。
她最终放下了对他的仇恨。
这一世,她不会再进入他的人生,只想做一个冷眼旁观帝王改革之路的普通人。
这条路注定是孤独的。
他只能一个人,一直走下去——
第94章 拜堂圆房
陆顺华正位中宫后,元晔便立了大皇子元嗣为太子。
之后,朝堂上便马不停蹄的开始商讨南下伐齐事宜。
虽然元晔南征的真实意图是迁都,可他担忧一开始就提出要迁都,反对的声浪太高,各州郡会拒不交兵,不利于自己收回兵权。
故而他丝毫没有流露出要迁都的意图,甚至大兴土木,营建邺城宫室,来麻痹群臣。并且在朝会上表现出非常强烈的要挥师南下,一统南北的决心。
并且这一次,他要御驾亲征。
魏国是在马背上得的天下,历代皇帝都有御驾亲征,留太子监国的传统,所以魏国大部分州郡的兵权都一直牢牢掌控在皇室手中。
元氏不曾兵权旁落,这也是为何陆太后临朝称制几十年都无法更进一步,无法谋朝篡位,建立陆氏王朝的根本原因。
——有兵才有话语权。
元晔的前半生几乎都是被陆太后所控,现在想把兵权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的话,必须御驾亲征,亲自指挥六军,树立威信。
鲜卑勋贵都是靠军功起家,打仗才能建功立业。何况南征之事,早已计划多年,如今改革已见成效,魏国兵强马壮,国库充盈,正是挥师南下,一统天下的好时机!
南征的计划,几乎任何阻力的就在朝堂之上全员通过了。
六月初,中外戒严,各州郡调动兵马,清点粮草,陆续在京会和,向洛阳进发。
皇帝要御驾亲征,太子又太过年幼,所以元晔才急不可耐的要在此时立后,由皇后坐镇后宫,母养太子,主持内朝事务。
太尉元泰和尚书元颖两位宗室老臣被留守京城,辅佐皇后与太子。
司徒陆聿、司空穆光、东海王元谧、广陵王元询、京兆王元显、秘书令李凭、中书侍郎杨绍等一众文武大臣和皇帝一起随军南征。
*
风和日丽,天高云淡。
一大早,明锦就去了长春殿一趟。
长春殿是皇后正殿,陆太后驾崩后,长春殿多年无主,陆顺华登上皇后位后,就依制住去了长春殿。
元嗣初来陆顺华身边时,尚有些畏人,毕竟年纪小,又是被明锦带大,还对明锦有些依恋不舍之心。
明锦教他认陆顺华为母,告诉他,皇后是司徒的妹妹,以后就是他的母后,要像听陆司徒的话一样听皇后的话。
元嗣懵懵懂懂的,只听得她是陆司徒的妹妹,便认定她不是坏人,渐渐的也改口叫母后了。
这时,陆顺华正在哄着元嗣玩,见明锦来了,方让乳母带太子下去。
明锦向她请安,道:“皇后,我想告假出宫探亲。”
陆顺华微微坐直了身子,若有所思道:“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办吗?”
“嗯,很重要。”明锦低下眼,面含羞涩,“陛下南征在即,有些事,我等了很多年,现在不想再等了,我想现在就早早解决了,以免夜长梦多。”
陆顺华闻言一怔,恍惚了片刻后,才回味过来她的话中之意。
她立刻手忙脚乱的四下翻找了一通,找到自己的皇后令牌,因太过激动,还险些掉了下来,递给她道:“姐姐,这是我的令牌,你拿去吧。”
明锦心中一动,听到那个称谓时,竟是有些鼻酸,她点了点头,接过令牌,起身告辞。
陆顺华看着她的背影,祝福她道:“姐姐,我希望你幸福。”
明锦含笑对她点了点头。
……
出宫后,明锦便先回了家里一趟。
崔晟早已按她的嘱托,把东西给她准备好了,他把包裹交给明锦道:“乖女,你要的东西家里都已经给你准备好了。”
明锦把包裹抱在怀里,转头对崔琰道:“阿兄,我先去换衣服,待会儿还要麻烦你把我送过去。”
崔琰含笑点点头。
不多时,明锦换完衣服出来,只是她又多在身上罩了一件宽大的披风,把新换的衣服完全隐藏了起来。
崔晟已经在正堂端坐等候多时了。
明锦出来后,就跪下给崔晟磕了三个头,辞别父亲,“爹爹,我去了。”
崔晟眼含浊泪,嘱咐道:“乖女,一定要幸福啊。”
明锦重重点了点头。
崔琰已经套好了马车,待明锦上车后,就一路驾车带她去了平南王府。
管事的打开门,看到门外之人是明锦后,分外讶异。
“小姐回来了,小姐回来了。”
消息迅速传遍了府邸,李媪欢喜来迎,拉着明锦的手就往正厅走去。
陆聿也听到了声音,放下手上的事,匆匆走了出来。
二人在回廊相遇,脚步同时一顿。
明锦看着他,突然露出一个羞涩的笑容,缓缓解开了披风,那宽大的披风落在地上后,一袭光华璀璨的嫁衣赫然入眼。
灼若朝霞,艳若芙蓉。
“哥哥,我来嫁给你了。”
陆聿呆住了。
那一刻的阳光突然刺眼,让他以为自己是看错了,这不是当年在法云寺时,自己逼她换的那一套嫁衣吗?
他以为她回去后就会把这衣服扔了,没想到她一直保留着,这么多年。
崔琰拉起明锦的手,走向陆聿,他们的事,他也都知晓了,很庆幸妹妹从始至终喜欢的都是一个人,终成眷属,得偿所愿。
他把明锦的手递到陆聿掌心,认真道:“我奉父命来送妹妹成亲,现在把她交给你了。”
陆聿犹在云雾之中。
明锦又含笑唤了他一声,“哥哥?”
李媪早已是喜不自胜,喜极而泣,在一旁笑哭道:“公子这是乐傻了吧,多年夙愿,终于成真了。”
陆聿这才恍然回神,看到她身披嫁衣来嫁给自己那一刻,他震动的无以复加,可冷静下来后,便又涌起了一股深沉的担忧。
他爱她,愿意娶她,可此行凶多吉少,他又怕此时定下终身,会耽误了她一辈子。
陆聿眨眨眼,逼回眼中的酸意,拉起明锦的手,快步往檀斋走去。
众人茫然看着二人离去,都还等着他们拜堂呢,怎么就这样把新娘子带走了?
来到檀斋后,陆聿便锁上了门,把其他人都关在了外面。
明锦有些摸不着头脑,“哥哥,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大家都在等着我们呢,我们去祠堂拜阿娘,在她面前成婚好不好?”
陆聿扶着她的肩膀,认真问她,“为何突然要与我成婚?”
他们虽然已经许诺终身,可先前她都没有表现过迫不及待要成婚的样子,今日之举,实在反常。
明锦眨眨眼,坦白道:“我们早就认定了对方不是吗?你马上要出征了,此去一别,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回来,我想在你离开前,先把我们的终身大事给解决了。”
陆聿摇摇头,并不赞同,劝她道:“阿锦,此事先不急,等我从洛阳回来之后,在我功成名就的时候,我们再在所有人的祝福中成婚,好不好?”
明锦听了这话,笑意收起,冷冷拒绝,“不好。”
陆聿神色一滞。
明锦向他走近一步,正色问他,“你不答应现在娶我,是怕你此去回不来,会耽误我一辈子,是吗?”
陆聿哑然,无言以对。
明锦眼圈瞬间就红了,声声控诉,“你是不是还想着要我留着清白之身,如果你回不来,我还有嫁给皇帝保命这个退路?你是不是还想把我让给他?你为什么总是打着为我好的旗号,擅自作主安排我的人生?”
她委屈巴巴,像要被抛弃的孩子,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陆聿一下子就慌了,先把她抱到怀里安抚了一番,又给她擦着眼泪,解释道:“阿锦,我只是想你能好好活着,无论发生什么,你都能好好活着。”
明锦推开他,凶巴巴警告他。
“陆聿,那我今天就告诉你,如果你不回来,我绝不会独活!”
那般决绝,那般坚定。
空气一时凝滞。
陆聿看着她那倔强的神色,恍惚了片刻,他摇了摇头,竟是笑了,从小就是这样任性,长这么大了,还是小孩子心性。
此番南征,皇帝号令天下兵马,掌握百万大军,他随军同行,就是把性命完全交到了皇帝手上,生死难料。
他何德何能,能得她在这样的时刻不离不弃?
明知他是深渊,她还是义无反顾。
陆聿知道,无论他能不能回来,明锦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再嫁给其他人了,他们只有彼此,相濡以沫。
他不再坚持,长长叹息一声。
“阿锦,去梳妆吧。”
*
李媪很快帮明锦装扮一新。
家里还留着很多陆聿为她定制的头面,只是那些首饰做成婚的装扮还是朴素了些。
李媪便找出库房封存的兰陵长公主的朝冠,给明锦梳起了妇人的发髻。
等打扮好后,李媪便扶着她来到祠堂。
陆聿已经在这里等着她了,看着盛装的女子,嘴角含笑,对她伸出了手。
“我的妹妹,我的妻子。”
明锦抿唇一笑,把手放到了他的手心。
“我的哥哥,我的丈夫。”
陆聿很快要出征,府中上下早就收拾一空,此番婚事又仓促,来不及多布置,众人便将库房中所有的彩帛和青布幔一股脑都搜罗了出来,简单布置了一下,当作交拜的青庐。
红烛燃起,二人在兰陵长公主的灵前跪倒,在众人的祝福中交拜成婚。
礼成后,陆聿紧握着她的手,向兰陵长公主禀告他们的婚事。
“阿娘,我带芝芝来跟你磕头了,以后,我们一家人再也不会分开了。”
明锦笑中带着泪,一声阿娘,一生都是她的娘。
“阿娘,以后都有我陪在哥哥身边,照顾他,陪伴他,我们会互相扶持,携手并行,我们都不会再孤单了。”
李媪抹抹眼角的泪,含笑推着二人往房中走去。
“送入洞房了。”
……
香榻暖帐中,二人相对而坐,褪去了繁复的婚服,只穿着素色单衣。
“哥哥,洞房前,我们要先做个游戏。”
明锦神秘兮兮的把手背到了身后。
陆聿好奇,“什么?”
猝不及防的,明锦便举起双手,各伸出两根手指,比在他的头顶上,神态可爱,像一个调皮的小女孩儿。
“假扮小兔子。”
陆聿一懵,回神后,只是无奈一笑,宠溺地纵容着她的胡闹。
明锦咯咯笑着,这是他们小时候最喜欢的游戏,她好久没有这样跟他玩了,他刚刚都呆住了。
她的双手从他头顶滑落肩上,然后亲昵地环住了他的脖颈,仰着头,眨巴眼看着他。
“好玩吗?”
陆聿低眼看着她,不置可否,沉静的棕眸中倒映出她娇艳的笑颜。
他看着她,忽而眸色一暗,用力扣住她的腰,与她腰腹相抵,低头对着她的唇深深吻了上去。
明锦身子软了下来,柔弱无骨般在他怀里扭来扭去,衣衫也不知何时散落一地。
陆聿一面吻着她,一手托着她的后脑勺,把她放躺在床上。
二人的发丝在榻上凌乱纠缠,互相吞噬着彼此的气息,明锦丢盔弃甲,溃不成军,直至快喘不上气后,才结束了这个缠绵悱恻的吻。
陆聿的汗珠从颊边流下,手臂撑在她身侧,哑着嗓子道:“可能会有些疼,受不了了就告诉我。”
明锦摇摇头,“我等这一天等的太久了。”
前世今生,她终于可以完完全全的属于他了,她一刻都不想再等了。
他们在此狂欢,像两条濒死的鱼,只有相濡以沫,才能让彼此继续活下去。
直至精疲力竭,二人才双双瘫倒在了榻上。
明锦拿起枕边的丝帕,往身下抹了一把,展现在他眼前,用命令的语气道:“我是你的人了,这下你不能抵赖了。”
陆聿看着那帕上的点点血迹,浅浅一笑,是啊,她是他的了,他赖不掉了。
他握住她执帕的手,轻轻吻了上去。
“其实,我一点儿都不想让你随皇帝一起出征,可是,你是平南王,南征之役,岂能缺席?征战沙场,金戈铁马是你的少年梦想,因太后的缘故,你一直被束缚内朝执政,我不想你再有遗憾,所以我不阻止你去建功立业。”
明锦缩在他怀里,发丝柔软地贴在他的胸膛。
“但我也要让你知道,我会一直在这里等着你,如果我们有孩子的话,我会和孩子一起等着你回来。”
陆聿对她承诺道:“阿锦,我向你保证,我一定会回来的。无论有多遥远,无论发生什么,无论有多艰险,千山万水,无边风雪,我都会拼尽全力回到你的身边。”
明锦展颜一笑,低头对着他的唇吻了上去,再度沉沦在这一场狂欢——
一定会回来的
第95章 皇帝破防
夜幕低垂,月明星稀。
明锦坐在妆镜前梳头,陆聿就着灯火,用牛皮细细抛磨着那支已经有些黯淡的白玉芙蓉簪。
直至簪子重绽温润华彩,他才拿着簪子走到明锦身边,看着镜中女子娇艳的模样,把簪子戴到了她挽好的发髻上。
“时辰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她现在到底还是宫中女官,在外留宿不合规矩,还是要赶在宫门下钥前回宫。
明锦点点头,起身和他相对而立,帮他整理着微卷起的领口。
“我不在的时候,你要自己照顾好自己。”
“我会的。”陆聿低眼看着她,又嘱咐道:“我走之后,你和皇后要在宫里互相扶持,她的身份足够给你庇护。”
“放心吧,我和皇后都会等着你平安回来。”明锦笑了笑,又劝他道:“哥哥,启程前也去跟皇后道个别,她也不容易,这陆氏如今也就只有她和你了,她一直都很关心你。”
陆聿点点头,“我知道了。”
明锦展颜一笑,轻轻抱了一下他,突然想到什么后,立刻松开他,走到了博古架前,摸到了机关。
陆聿看到她的举动,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制止,明锦已经扭开机关,露出了后边的暗格,取出了那个半旧的榆木匣子。
明锦正想打开,却被陆聿一把按住,他的脸色紧张还有几分难堪。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明锦歪着脑袋,笑他道:“怎么,害怕我看到你偷画我的小像吗?”
陆聿咳了咳,脸上竟是红了几分。
明锦看他那模样,笑意更深,捧着他的脸吧唧亲了一口,“你为皇帝挡剑中毒那一次我就发现了,不然,我怎么会知道你们是一个人。”
陆聿无奈笑了笑,打开了匣子,将里边的秘密尽数展露展露在她面前。
明锦却从那一堆子画轴底下,直接翻找出了那条芙蓉帕。
“当年你走的时候,我给了你这条芙蓉帕,让你再回来看我,可是,你再也没有回来过。”
陆聿心头一动。
明锦把帕子在他面前扬了扬,“这么多年了,你都没发现这上面少了什么吗?”
陆聿茫然,那帕子他翻看了不下千万遍,每根线的位置都记得清楚,哪里会少了什么?
明锦无奈摇了摇头,“真是个呆子,不懂女人心。”
她把那张帕子摊开在他眼前,指着上边绣的那朵芙蓉道:“你没发现,这花儿上没有花心吗?”
陆聿一怔,他不懂刺绣,以为这花儿本来就是这样的。
明锦从荷包里取出早已备好的针线,一针一针给花绣上了花心。
“当年想着你再回来看我的时候,我就把这花心给你补上,可没想到你竟真的不要我的心,再也没有回来。虽然你来的晚了,可现在补上,也不算太迟。”
明锦咬断丝线,把绣完整的帕子递给他,“带着它一起走,像我在你身边一样。”
陆聿这才回想起在朔州分别时,她对魏长风说的话,心中一时百感交集,一把将她抱在了怀里。
“阿锦,我真的是太粗心了,让你等了这么多年。”
明锦笑了笑,故意凶巴巴道:“你自幼锦衣玉食,不知疾苦的,要是连这点细节都能看出来,我倒要怀疑你是不是有其他女人了。”
陆聿浅笑,实在拿她无可奈何,只捧着她的脸,亲了又亲。
……
马车已经备好了,明锦今日劳累,腿间酸胀疼痛,上车后,就缩到了陆聿怀里小憩,温顺乖巧。
到了宫门前,娄威停车提醒二人,明锦才睁开了眼睛。
陆聿先下车,又抱她下车。
明锦依依不舍地抱住他,双脚都落在了地上,也不舍得松手。
“去吧。”
陆聿拍了拍她的背,柔声哄着她。
明锦对他亲了又亲后,才一步三回头的往宫中走去。
陆聿注视着她的背影,直至完全消失在这一片夜色后,方回身登车。
*
夜色渐深。
明锦心中甜蜜,一路脚步轻快,回到了住所。
进屋后,才发现屋里静的出奇。
下一刻,烛火亮起,帝王与一众内监的身影赫然出现在光影之中。
明锦心里一咯登。
“你去哪里了?”
元晔眼神阴沉,面无表情地问她。
明锦神色自若,如实道:“我得了皇后许可,归家探亲。”
归家探亲,归的是哪个家?
“你还想骗我!”元晔突然暴怒,掌心的流珠被狠狠掷碎一地,“你和他都做了什么?”
明锦一怔,知道她和陆聿的事已经瞒不住了,便坦然接受了命运,微扬下颌,故意挑衅道:“我和他什么都做过了。”
元晔牙齿咬的咯咯作响,自尊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挫折,他双手紧握,恨不得活活撕碎了眼前这个女人。
“你是皇帝的女人,你怎么能和他在一起?”
明锦眉梢一扬,反驳道:“我现在的身份只是宫中女官,从来不是陛下的嫔妃。”
元晔气急,一时口不择言道:“你是太子的生母!”
明锦眼神一沉,正色提醒他,“太子的生母,是徐姐姐,不是我。”
元晔突然泄气,他烦躁地在屋中走来走去,气急败坏道:“你怕我在南征的途中对他不利,所以就故意这样提醒我,要与他同生共死,用自己的命威胁我吗?”
明锦冷笑,“威胁?陛下是什么人,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我和他上床,不就是在挑衅你的权威吗?你要杀的话,干脆现在就能杀了我们,何必等到去洛阳?”
“不知羞耻!”
元晔原本还抱着一丝侥幸,可听到她坦言已经和他上过床后,瞬间就破防了。
明锦的话,深深刺激到了他的敏感神经,他抬起手,想狠狠给这个放荡的女人一个巴掌。
可看到她那倔强无谓的眼神,看着她不闪不避的姿态时,手却突然停下。
明锦看着他那恼羞成怒的模样,竟故意往他面前走近两步,把脸伸给他,语带挑衅。
“来,打我,像曾经一样,往这里打。”
说着,她还嘲讽般拉起他的手,覆在自己脸上。
元晔心中一颤,手指蜷缩在一起,他用力抽回了手,心口狠狠抽痛着。
前世,发现她跟陆聿的私情后,他恼羞成怒,狠狠打了她一个巴掌,可之后,他还是装作毫不知情的模样,跟她维持着表面恩爱,为她隐瞒。
可是,她只记得他打了她,却不曾想过他们的行为,让他们的君主蒙羞!
为了保护他们,他咽下了多少痛苦与耻辱。
明锦看着他那痛苦挫败的模样,冷冷嘲讽着他,“有些人,有些事,注定不属于你,即便重来一世,你也得不到。”
元晔从痛苦中清醒,眼神骤然冷了下来。
“一世不成,那就两世,生生世世,我们总能在一起。我是皇帝,这天下没有我得不到的,只有我不想要的!”
元晔不再对她留情,一抬手,两个内监便上前抓住了明锦,将她的手臂钳制住。
明锦一惊,心中顿时涌起了不好的预感,立刻激烈挣扎着,却始终挣不开那铁臂的钳制。
元晔沉着脸,端起案上早已备好的避孕汤药,走到她的面前。
“我不在乎你跟他做了什么,可你的肚子,只能生下我的孩子,你必须把我们的胤儿再给我生出来!”
说完,便抬起她的脸,亲手把药给她灌了下去。
明锦抗拒着,不要喝。
可疯狂的妒忌、不甘,已经完全吞噬了元晔的理智,他紧捏她的下颌,强行打开了她的嘴。
明锦痛苦挣扎,泪流满面,棕黑色的液体沿着她的嘴角流了满身。
灌完后,元晔狠狠扔了药碗,哗啦一声,碎片散落一地。
明锦绝望地瘫在地上,眼眶猩红。
她擦了擦眼角的泪,突然变的平静,“你扪心自问,你也不是真的爱我,无非是因为你觉得我本该属于你,却让他得到了我,你觉得自己的禁脔被他人染指,强烈的不甘作祟。”
明锦抬起脸望着他,“你是高高在上的天子,你觉得这世间的一切都理所应当属于你,所有人都该对你俯首称臣,而我偏偏无所畏惧,所以燃起了你的征服欲,你只是想征服我,而不是爱我。”
元晔面容痛苦扭曲,“那你就真的爱他吗?你和他在一起,难道不是为了利用他报复我吗?”
明锦吃吃一笑,“报复你?陛下似乎搞错了什么,无论前世还是今生,我都没有爱过你,何来报复一说?现在他很爱我,我也很爱他,我终于可以和我心爱的人在一起了。”
“我不准你再说你爱他!”
元晔怒声打断她。
“我听够了,崔明锦,你就是想活活气死我!”
明锦默默承受着他的暴怒,神色倔强,不卑不亢,“就算你不喜欢听,我还是要说,我爱他,不爱你。”
“不爱我?跟他上过床,就忘了自己在我床上的模样吗?那要不要我再来帮你回忆回忆?”
元晔怒火中烧,突然暴起,把她拖到榻上按倒,开始撕她的衣服,他会重新在她身上留下痕迹,掩盖那些陆聿的痕迹。
“来,也跟我上床,在床上告诉我你到底爱不爱我。”
明锦闭了闭眼,甚至连反抗都懒得反抗,“陛下已经强迫过我一次,难道还要再强迫我第二次吗?”
元晔疯狂的动作突然一滞。
明锦嘲讽着他,“你以为我这样的女人,很在乎清白廉耻吗?你以为得到我的身子就能让我妥协吗?来,你尽可强迫我,你是皇帝,我一时反抗不了你,但我以后一定会想法设法的杀了你。”
元晔心中一凉,“你真如此恨我?”
明锦冷笑,恨他,不,她早就对他心如止水,没有情绪了。
“恨你?不,我只希望你不要再来打扰我的生活,不要再出现在我的人生,那就是陛下给我的最大的慈悲了。”
“崔明锦,你没有心。”
她有,只是没有给他——
剩下的剧情整理完了,还有十章左右,大家安心,虽然会坎坷,但肯定he
第96章 南征启程
夜深时,元晔醉倒在一片狼籍之中,满腔愤怒,积郁难平。
他第一次真正对陆聿起了杀心。
过往他们荒唐归荒唐,可终究没有越过那条线,这一次,他们是真的踩到他的底线了。
陆顺华来了太和殿一趟,内监说元晔情绪不好,他们不敢靠近,希望皇后来开导开导。
她看着伏倒在案的元晔,默默上前收拾着案上七零八落的酒壶。
元晔察觉到有人过来,从案上抬起头,醉眼望着那华服妍丽的女子。
“你是谁?”
陆顺华不卑不亢道:“是臣妾,陛下。”
“臣妾?”
元晔阴沉沉一笑,他是天子,他们于他是君臣,是帝妾,可他们背弃了君主。
他的眼神陡然一狠,猛然攥起陆顺华手腕,声色冷凛。
“既是臣妾,你对谁称臣?何人之妾?”
陆顺华静静看了他片刻,看来陆聿和明锦的事,对他刺激不轻。
一个女人不爱你的时候,即便你再勉强,她也有千百种方法逃离你、反抗你。
他应该挫败,因为除了皇帝这个身份,他没有一处比得上她的哥哥。
她蔑然冷笑,一字一句正色提醒他,“我是你的皇后。”
不是妾。
元晔瞳孔微张,皇后?他不清醒,眼神骤然一狠,失控般扣住她的颈子,把她按倒在地。
陆顺华有些喘不上气,油然升起一股恐惧之意,她抓住元晔的手,拚命挣扎着。
“你是我的皇后,你敢反抗我?你是谁的女人?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陆顺华她看着有些偏执疯魔的皇帝,一时胆战心惊。
“陛…陛下……”
元晔看着她眼池中憋出的泪花,脑中突然浮现出另一张面孔泫然欲泣的模样,他滞了一瞬,突然对着她的唇狠狠吻了下去。
陆顺华呼吸一滞,睁大了眼。
下一刻,元晔就把她从地板上拽了起来,重重扔在了榻上。
陆顺华大惊失色,她想挣开,却敌不过男女力量的悬殊,衣衫很快被撕裂尽毁。
元晔一面占有着她,一面愤怒地控诉着。
“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陆顺华心中恐惧,疼的眼泪直流,却是紧咬牙关,一声不吭,默默承受帝王的泄愤。
他的动作越来越猛烈,声音也渐渐语无伦次,忽的,他停了下来,颓然趴倒在她身上,陆顺华感觉颈窝湿了一片。
他哭了,脆弱的像一个失去心爱玩物的孩子。
陆顺华却笑了。
原来,他也不是圣人。
……
翌日一早,元晔幽幽转醒,他揉了揉眉心,无意识触到身旁的一团温香暖玉后,心下一惊,仿若触电般缩回了手,退避三舍。
陆顺华静静看着他,无悲无喜。
“怎么是你?”
元晔想起自己昨夜做了什么后,不由愧恨地按上额角,头疼欲裂。
陆顺华缓缓坐起身子,散落的浓发披在肩上,她拢了拢锦被,望着他,“看到是臣妾,让陛下失望了吗?”
元晔默然不语。
陆顺华拉住他的手臂,让他面对自己,“我是陛下的皇后,陛下为何不敢面对我?”
元晔却不耐烦地推开了她的手,回避她的视线。
陆顺华心中冷笑,真是冷血无情的男人,昨夜对她有多热情,酒醒后就对她有多绝情。
“陛下也要赏臣妾一碗避子汤吗?”
她云淡风轻地问皇帝。
元晔眼角狠狠一抽,听出她言外的讽刺之意,神色骤然冷了下来。
“出去。”
陆顺华面上毫不掩饰对他的嘲讽,他只在乎他爱的女人,而其他的女人,即便有了亲密关系,为他生儿育女,于他来说也不过是个可随意丢弃的工具。
这样一个没有担当,不愿负责的男人,的确不配得到任何的爱。
明锦说的不错,她不该再对他抱有任何幻想。
陆顺华毫不犹豫地穿好散落的衣服,头也不回地下榻离去。
元晔闭上眼,掩面倒在了榻上。
*
出征前几日,元晔携陆顺华出宫去看了看陆鉴。
自陆太后驾崩后,陆鉴哀痛过度,称病隐退,暂避锋芒。
如今陆鉴缠绵病榻多年,无论是真病还是假病,起码在天下人眼里,他就是病了,而且病的很重。
帝后来探病的时候,陆鉴也是真的病的很“虚弱”,老泪纵横的感激天恩浩荡。
元晔也极尽翁婿之礼,对其关切慰问,在外人看来,也是个极孝顺的女婿。
今日帝后大驾亲临太师府,陆聿也难得回来了一回,甭管父子二人背地里有多少龃龉,场面上二人也得表演父慈子孝。
征得元晔的同意后,陆顺华才得以和陆聿在后堂单独见了一面。
后堂中,兄妹二人相对而坐。
陆聿嘱咐着她,“我走之后,你和阿锦在宫里要互相扶持。”
陆顺华苦笑,他到现在都不知道那一夜明锦回来后遭遇了什么,为了让他能心无旁骛,她们谁也没有告诉他。
“放心吧,大哥,我会照顾好姐姐。”
二人便又静默无言了。
片晌后,陆顺华从怀里取出一个做工精细的小锦囊,开口打破了沉默。
“这锦囊是我亲手绣的,装着我特地为大哥求的护身符,连陛下都没有,保佑大哥此行平安顺遂。”
陆聿看着她递来的护身符,回避道:“你应该求给陛下的。”
陆顺华冷笑摇头,刻薄讥讽道:“他有百万大军护卫,哪里还需要神佛护佑?倒是大哥,此行把自己的安危交到他的手里,才更需要神佛开眼。”
她说着,就再度把护身符递给了他,示意他接住。
陆聿没有再拒绝,他伸出手,刚捏住那锦囊一角时,陆顺华却突然握住了他的手。
陆聿身子一僵。
陆顺华握的很紧,她嘴角微微颤动着,想说的千言万语,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最后,她硬是压下了心头的万般情绪,勉强动了动嘴角,只简单嘱咐了他一句。
“大哥,保重身体。”
陆聿眼神动了动,含糊不详地微点了一下头,想要抽回自己的手。
陆顺华不肯松手。
这让陆聿微微有些不自在,他一点儿一点儿从她手心抽回自己的手,可她抓的很紧,紧的毫不自知,等陆聿把手抽出来的时候,手背上都被她攥出了红印。
手指从掌心剥离的一瞬间,陆顺华面色虽无异,手上和心里却都是空落落的。
陆聿捏着护身符,沉默了一会儿后,对她说了一句。
“我会保重的。”
陆顺华愕然红了眼,记忆中,大哥一直对她态度冷淡,这该是他第一次回应她的关心,她本该欢喜,心里却莫名泛起一股柔软的痛苦。
她突然想起听人说过,如果一个人面对同样一件事,出现与过往不一样的反应时,往往预示着不寻常的结果。
陆顺华眼中带泪,嘴角却是带着笑,她看着陆聿,轻轻点了点头。
……
帝后回宫后,陆鉴才派人唤了陆聿过来。
他从病榻上坐起身子,已然不见了刚刚缠绵病榻的病重虚弱模样。
“陛下走了吗?”
陆聿淡漠道:“已经回去了。”
陆鉴眼中突然泛起了一层泪光,他往床边爬了爬,一把抓住陆聿的手,哀声道:“孩子,能不能不去洛阳?”
陆聿眉峰微蹙,一把甩开他的手,拉开和他的距离道:“我是魏国的平南王,南征之役,岂能缺席?”
陆鉴心里不是滋味,皇帝风头正盛,陆氏已渐式微,陆氏是外戚起家,本质是依附皇权。
如今陆太后不在,虽然皇帝没有清算陆氏,还立陆氏女为后,在陆氏最低谷的时刻拉了陆氏一把,可也因此,陆氏的荣辱就完全寄望于天恩浩荡了。
如果陆聿把这最后一件事也给皇帝办完了,陆氏对皇帝就没有任何利用价值了。
自古以来,无价值的臣子,哪个不是兔死狗烹,鸟尽弓藏?
何况,陆氏对皇帝不仅有功,更有私仇。
他怎能不担心啊?
“我最近心里很乱,总是梦见你姑姑,孩子,我怕啊……”
陆鉴叹了口气,“我有自知之明,我这般罪孽之人的女儿能做皇后,儿子能拜司徒,还能得天子亲临探视,他这是故意给我们招仇恨,捧杀我们陆氏啊!”
陆聿默然。
陆鉴眼眶挤出几滴泪,苦口婆心道:“我知道你看不起我这个父亲,可就算你恨我,我也不能眼睁睁看你去送死,你若出事,陆氏要怎么办?”
陆聿冷笑,“怕什么,无论发生什么,不是都有我与你们共存亡吗?”说完,便冷冷拂袖而去。
陆鉴呆呆望着他的背影,眼含浊泪,深深叹了口气……
*
七月初秋,天高气爽。
皇帝亲征之日,皇后率六宫与留守京城的官员于漳水之畔为皇帝践行。
元晔嘱咐着陆顺华,“我把王密留在京城辅佐你,若有大事,你可以跟他商量。”
陆顺华点点头,王密本就是陆太后心腹,太后临终前把他留给了自己,王密与其背后支持陆太后路线的老臣,如今都是她在朝堂的重要政治势力。
“陛下安心,后宫与前朝,臣妾都会竭力斡旋,让陛下没有后顾之忧。”
元晔勾了勾嘴角,陆太后亲手调.教出来的人,即便没有她那般雷霆铁腕,但是稳定京城局势也足够了。
他接过陆顺华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
“还有一事——”元晔话锋一转,“明锦在宫中……”
陆顺华未等他说完,便抢先道:“臣妾在宫中会与姐姐互相扶持,携手料理好后宫的所有事务,等待陛下与大哥归来。”
元晔听出她话中的玉石俱焚之意,脸色瞬间沉了下来,阴阳怪气道:“好的很。”
陆顺华颔首,不卑不亢。
既然元晔这么在乎明锦,那她就更要好好照顾明锦。
如果她的哥哥出事,她也不敢保证元晔还能不能看到活着的明锦。只要元晔不想失去明锦,就必须保全陆聿。
明锦是皇帝拿捏陆聿的人质,同时也是她威胁皇帝全她哥哥性命的人质。
元晔轻轻抱了一下她,陆顺华脸上挂着得体的笑。
帝后貌合神离,看着也似一对恩爱夫妻。
元晔翻身上马,又转头望着不远处话别的二人。
……
柳树荫下,明锦跟陆聿道别。
二人现在是完全不避讳他们的关系了,毕竟皇帝亲口许诺过,只要迁都成功,就给他们自由。
明锦并不觉得她本分守矩就能换来皇帝的恩旨,既然如此,还不如摊牌他们的关系给皇帝施压。
皇帝就是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嘴上口口声声在乎他们,实际却把她扣在宫里不放。
其实就是要留她做牵制陆聿的人质,好让陆聿死心塌地给他卖命,供他驱使。
他若真如他所说的那般真心,就应该在出征前把她放出宫,让陆聿没有任何后顾之忧。
明锦站在马前,给陆聿整理着衣服,千叮万嘱。
“这一路路途遥远,千万保重身体,多加餐饭。”
陆聿点点头。
“对皇帝千万要留个心眼儿,不可尽信。”
陆聿默然。
明锦叹了口气,把折下的杨柳枝放到他的手心,恍然想起少年陆聿入宫为皇帝伴读的时候,年幼的她总会哭着拉着哥哥的手,不忍分别,不让他走。
现在,她同样不忍他再为皇帝出征,却依然如幼时一般制止不了。
“思君、念君、盼君归。”
陆聿捏着柳枝,四目相对时,他的心底突然涌起一股冲动,手掌扣住她的脖颈,向她凑了过来。
他本想亲亲她,可迟疑了一下后,却只是轻轻抱了一下她,耳鬓厮磨。
“等我回来。”
明锦点了点头。
下一刻,陆聿便松开了她,翻身上马,策马来到皇帝身边。
秋风猎猎。
大军如长龙般沿着漳水岸缓缓前进,旌旗蔽空,遮天蔽日。
明锦不由沿着大军前进的方向追了几步。
陆聿仿若有感应一般,在千军万马中回头,深深凝望了明锦一眼。
远甸茫茫,漳水汤汤。
明锦停下脚步,心中微微有些酸涩,此刻突然有了一股想哭的冲动,她望着水岸那头的人,不知再见何期了——
第97章 迁都洛阳
大军一路翻山岭,越湖河,在八月中的时候,终于抵达了距离洛阳只有一步之遥的黄河岸边。
此时正值雨季,秋雨连绵下个不停,河道水位上涨,道路更是泥泞不堪,将士和百官们都是苦不堪言,疲惫不堪。
好不容易渡过黄河后,很多人因气候恶劣,导致水土不服,军中士气很低落。
元谕前几日便收到大驾将至的消息,已经早早来迎了。
兄弟二人多年未见,此番重逢也是相谈甚欢。
元谕讲述了不少洛阳趣事,见元晔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便趁势请皇帝亲临洛阳视察休整。
百官早已疲惫不堪,听闻此请,立刻纷纷附和太原王,请求皇帝暂到洛阳避避雨,等天好了再行军。
元晔作出一副为难的模样,在百官的三催四请下,才终于下旨让大军暂时驻扎洛阳休整。
几日后,御驾便抵达了洛阳。
前朝末年,天下大乱,洛阳久经战火,宫阙早已倾毁不能住人。
元谕在洛州这些年,一直在主持重新修葺洛阳宫,以备迁都之用。
然洛阳宫工程浩大,如今依旧未能完全复原,元晔和百官抵达后,便暂居在洛阳城西北隅的金墉城。
在行宫暂作休整后,元晔便带上陆聿、元显和几个弟弟一起登上邙山,俯瞰洛阳。
北邙山上,秋风又起。
元晔看着面前已做土的万间宫阙,一时感慨万千。
“前朝皇帝不施仁德,失守大好山河,以致祖宗陵庙倾毁,皇城宫阙都做了土,以史为鉴,怎能不警醒后世君主?”
元显恭维道:“正是陛下盛德,才有如今的盛世,才能完成一统天下的伟业。”
元晔淡淡笑了笑,转头看向正对着四处风景出神的陆聿,问他,“喜欢洛阳吗?”
陆聿回神,他环视着四周,心中竟涌起一股强烈的震撼动容之情。
“虽未来过,可不知为何,此地的一草一木总给我一种难以言述的熟悉之感。”
元晔嘴角动了动,“那想来是喜欢的。”
元谧笑道:“看来二哥这些年把洛阳城营建的不错,二哥一直心心念念调回京城,若是洛阳成了新都,竟也无需调动了。”
元谕一笑,当初元晔许他事成之后就让他回内朝执政,若是洛阳成了新都,他就算原地不动,也是调回内朝了。
众人继续沿着山路走着,路上又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元显撑开伞为元晔遮雨,看着久阴难晴的天气,蹙眉道:“天气久不见晴,军中士气低落,不少人已萌生退意了。”
元晔胸有成竹道:“这样才好,他们越是不愿前进,我就更要坚持行军,让他们自己心甘情愿地留在洛阳。”
众人一时面面相觑,“陛下的意思是……”
元晔看着陆聿,意味深长道:“此事,还需要宣明配合我。”
陆聿眼神一动。
*
在洛阳不过停留数日后,元晔便又下令六军继续出发南征。
可阴雨不停,很多将士的腿脚都被雨水浸泡生疮,苦痛难耐,不良于行。加之北人不习惯南方气候,很多人还患上了疟疾,军中一时怨声载道。
百官也不想走,都苦苦劝说元晔留在洛阳,等雨季过了再行军。
元晔却置若罔闻,换了戎装跃身上马,扬起马鞭,坚持命令大军继续前进。
此刻军中士气低落,将士们都不想打这仗了。百官担忧元晔强令行军会导致军心逆反,造成兵变,亦是苦苦哀求元晔收回成命。
元晔依旧固执己见,策马就要出发。
当是时,陆聿立刻舍身拦在元晔马前,拉住了他的马缰,阻止他继续前行。
元晔高坐马背,登时换上一副怒容,斥道:“南下伐齐,是早已定下的计划,陆司徒拦马做甚?”
陆聿正色道:“大军一路长途跋涉,疲惫不堪,加上阴雨连绵,将士们早已无心开战,此时固执用兵,必败无疑,臣冒死进谏,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其余百官也纷纷附和司徒,声泪俱下地请求元晔不要再前进了。
元晔依旧坚持,沉声道:“大军即将踏破南齐,一统天下,你们这些酸腐儒生却想阻挠朕的千秋功业,军令如山,无需再言。”
说完,就要扬鞭纵马前行。
百官一看元晔要走,更是乌压压一片涌来,一齐挡住他前进之路。
“陛下三思,万不可拿圣躯冒险啊!”
元晔一时不得脱身,面含愠怒,突然一扬鞭,朝拦驾的官员便抽了上去。
“全都退下!”
那马鞭没有落在其他人身上,正是不偏不倚地落在了陆聿的身上,鞭痕擦过他的脸脖,沿肩膀横贯胸膛,触目惊心。
虽是做戏,元晔下手却分毫不轻,假戏真做般故意对着陆聿宣泄自己隐忍憋闷的怒火。
百官倒吸了一口气,陆聿的身份是何等尊贵,地位何等尊崇,连他拦驾都能遭到皇帝鞭笞,他们之中又有谁比得上陆聿在皇帝心里的份量?
一声鸦雀无声。
陆聿硬生生挨了他一鞭子,没有惊讶、没有意外、没有抱怨、没有不满。
元晔对他的愤怒不满岂止是想抽他鞭子这么简单,他是恨不能杀了他,以泄心头之恨!
他一言不发地敛起衣襟,默默下拜,跪倒在皇帝跟前,固执劝谏。
“臣请陛下三思。”
百官也跟在司徒身后,乌压压跪倒一片,异口同声的请求。
“臣等请陛下听陆司徒一句劝,莫再前行了。”
“陛下三思啊……”
马下谏言劝阻之人跪倒一片,元晔看着伏倒在地的陆聿,又看着嚎啕劝止的百官,突然叹了口气。
“此番南征,兴师动众,若是无功而返,朕岂不是要让天下人耻笑?”
元晔居高临下,环视着百官。
“鲜卑的祖先世代居住在荒凉的大漠,如今南下也是为了让我们的子孙后代能享受中原之富庶。如果你们不愿再南征,想留在洛阳休养的话,那我们就在这天下之中的洛阳定都,众卿以为如何?”
百官闻言变色,立刻停止了嚎哭,面面相觑。
此时此刻,他们再蠢也回过味了,原来皇帝兴兵南征只是幌子,真实意图实在迁都。
司空穆光心中不满,狠狠剜了元谕一眼,皇帝当着文武六军的面跟陆聿联手演这么大一出戏,此刻终于图穷匕见了。
元谕在洛阳经营多年,必然早知内情,竟然把他也瞒过去了。
元谕却是不回应他的目光诘难,依旧一副事不关己的云淡风轻模样。
众人一时皆默然不敢吱声。
“你们既然要阻止朕南征,那就要给朕一个态度。”
元晔从马上跃下,环视了一圈百官,眼神陡然阴狠了几分。
他缓缓拔出了腰间的佩剑,剑芒的寒锋映在瑟瑟发抖的百官脸上,令人一阵心惊胆寒。
剑尖竖在地上,元晔缓步从百官之间穿过,百官纷纷跪行着为天子让道。
行过之地,都被剑锋深深刻下一道。
元晔转过身,缓缓举起剑,指着那一道划过的痕迹,语气不带任何感情,却透出冰冷的杀意。
“现在,以此线为界,同意南征的站左边,同意迁都的站右边。”
他语气虽轻,百官却品出了话中的杀意,个个被惊出了一身冷汗。
皇帝这是在逼百官站队表忠心呢!
此时远离京师,他们手无寸刃,而皇帝掌握百万大军,百官的性命都在他手里捏着,若是站错了位,恐怕就没命回邺城了。
可邺城才是他们的故乡,他们的家业根基都在邺城,谁愿意背井离乡来到这举目无亲的洛阳?
众人踟蹰之际,陆聿第一个站去了右侧,屈膝跪倒,俯首称臣,心甘情愿拥护。
“陛下万岁。”
紧接着,元显、元谕、元谧、元询、李凭、杨绍诸人亦跟着站了过去,屈膝跪倒。
“陛下圣明。”
其他人见此情景,心中本还有所犹豫,可看见元晔手中轻转的剑锋后,顿时被闪到脸上的寒芒吓得六神无主,无不相信他们现在只要站错了位置,元晔就会毫不犹豫地砍死他们。
在性命的威胁下,百官惊慌失措,争先恐后的往右边站着,生怕一站错,小命就没了,跪倒在地,山呼万岁。
“陛下圣明,陛下万岁。”
穆光依旧一动不动,他看着已经全盘倒向天子的百官,闭了闭眼,一股深沉的无力感翻涌着。
邺城才是魏国龙兴之地,是鲜卑勋贵的根基所在,皇帝此举,无异于背叛了鲜卑,抛弃了旧臣。
他看着满面胜券在握的帝王,已然站队天子陆聿,痛心疾首,摇了摇头。
陆聿身领司徒,位尊权重,又是陆氏的家主,是那些支持陆太后路线的鲜卑老臣们的主心骨。
连他都支持皇帝,背叛了太后,他们鲜卑勋贵是真的无人了。
难道真是天意吗?
“陛下违背了太后的遗愿。”
元晔正色道:“朕会把太后没有完成的事做的更好。”
穆光叹了口气,妥协般站去了天子右侧。
元晔看着已全部站过来的百官,嘴角勾起一抹满意的冷笑,将剑锋缓缓收回了鞘中。
……
迁都计划就这样兵不血刃的定下了。
六军再度在洛阳郊外安营扎寨,百官着手制定新都的规划,元显、元谧诸人则指挥将士,加快修建洛阳宫。
晚间时,元晔冒着丝丝细雨来看了看陆聿。
秋夜湿寒,烛火幽暗。
太医刚刚为陆聿处理了白日的鞭伤,嘱咐他一些伤势注意之事,见到天子,又立刻跪倒请安。
元晔抬手示意他退下。
陆聿此时只披了件素色单衣,衣冠不整,无礼于天子,便又拿起一旁的外袍披上,准备起身请安。
“别动了。”
元晔抬手制止了他,缓缓坐在他的身旁,手指按上他的肩膀,想看看他的伤。
“伤的重吗?”
陆聿低了低眼,避开他的手,“无妨。”
“让你受苦了。”
“这是臣应尽的责任。”
元晔手指握了握,他对他只有君臣责任,这份责任尽了,就要弃他而去了。
“这一次多亏了你的支持,否则断不会成的这么顺利。”
陆聿默了片刻,才迟疑道道:“陛下,既然迁都之议已经定下,臣希望陛下可以遵守承诺,允许臣辞官隐退。”
让他带明锦一起走。
一听这话,元晔心里就涌起一股莫名的烦躁感,他闭了闭眼,语气也沉下几分。
“宣明,还不算完。”
陆聿眉峰一蹙,“陛下要食言?”
元晔摇了摇头,“答应你的事我一定做到,可你我都心知肚明,此番迁都百官是被胁迫,并非心甘情愿,你必须帮我解决所有勋贵的阻力,彻底稳定洛阳局势,我才会兑现我的承诺。”
“陛下还要臣做什么?”
陆聿抬眼望着他,语调冰冷,等待看他如何把自己的最后价值利用殆尽。
元晔向他靠近,俯在他的耳边,幽幽道:“我要你最后帮我杀一个人。”
陆聿心里一咯登,又马上恢复了平静。
他自嘲一笑,还是做不到完全对元晔弃之不顾。
如果这最后一场刺杀真能为元晔解决所有阻力,铺平前路,他就算带明锦离开,也会走的很安心。
魏长风的手上早就为他沾满了无数勋贵的血,也不在乎多杀这一个。
这个身份,从一开始就是为了他而存在,而今最后一次用这个身份为他杀人,也算有始有终。
“谁?”
“穆司空。”
陆聿瞳孔一震——
第98章 鸟尽弓藏
秋夜的雨还在淅淅沥沥的下,这一夜,似乎格外漫长。
陆聿伏案写信,灯花不时发出爆裂声。
他写了一封又一封,写完便揉成一团,扔进一旁的火盆中。
娄威皱眉看着火盆里的纸灰,“公子,你已经写了十几封了,没有一封满意吗?”
陆聿摇摇头,写着那封似乎永远也写不完的信,最后,他搁下笔,默默将信纸塞入一个信封之中,交给了娄威。
“你带着这封信,回去一趟邺城,把信交给明锦。”
娄威不解,军中有驿卒,他要是有事给小姐传信儿的话,大可交给手下的传令兵,加急送回京师,何需他亲自跑一趟?
“公子,一定要我去吗?”
陆聿点点头,“这封信必须由你来送。”
娄威面有难色,“可我还要保护公子,洛阳龙潭虎穴,我怎么能留公子一人在此?”
陆聿淡淡笑了,“陛下已暂停南征计划,我现在无需上战场,有什么可担心的呢?你先把信送去邺城,今晚就出发。”
娄威心中还是有几分不情愿,在陆聿的坚持下,才勉强接过了信。
“公子,那我去了。”
陆聿点了点头。
送他走后,陆聿关上了门,取出了那封存多年的罗刹鬼面。
血腥气再度翻涌在鼻下,陆聿强忍着那令人作呕的气息,骨节分明的手指沿着鬼面上狰狞的痕迹滑走一遍。
做完这最后一次,他就可以真正自由了。
朔州牛羊成群,水草丰茂,他可以带她回去他们的边疆,有一个家,几个孩子,远离这是非之地。
想到这里,陆聿便毅然换了装,戴上假面,提起长剑,身型消失在了无边的夜色之中。
……
司空府一片寂静。
陆聿悄无声息地潜入,洛阳的司空府是临时安置,不比邺城的守备完善,他进来的几乎毫无阻力。
屋中光线昏暗,一灯如豆静静燃烧。
书案上,半老的身形披着一件宽大的外袍伏在案上,仿若已经睡着。
陆聿握了握剑,走近那道昏睡的身影。
那人影依旧一动不动,仿若对来客浑然未差。
陆聿一步一步靠近,脚步轻慢,烛火都未动分毫。
他微微亮出半寸剑锋,声有为难。
“穆司空,我不想杀你,可是天命难违,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剑锋缓缓出鞘,在案上的人身上投下一道窄细的光痕。
“我会攻你肋下三寸处,给你留下一线生机,是生是死,听天由命。”
话音落,寒光一闪,那利刃便以迅雷之势出鞘,直逼穆司空,可想像中的剑锋刺入血肉的声音并未出现。
定睛看时,他的剑锋,已经被人仅以两指捏住拦下。
陆聿心中一紧。
能空手接下他的剑,此人绝非穆司空!
只见“穆司空”缓缓抬起头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你终于来了。”
四目相对时,陆聿心中骤然漏跳了一拍。
“元显!”
竟然是他!
陆聿大惊,此刻方知中计,原来元晔让他来刺杀穆司空是假,引他以魏长风的身份现身才是真!
他立刻收剑,准备脱身,可元显哪里会给他脱逃的机会,纵身一跃,便追上他的身型,扣住他的手臂,将他欲逃的的身形重重拉拽落地。
陆聿急于脱身,横剑劈向元显,招式凶猛霸道,毫不留情。
元显不急不徐,扬起外袍,取出袍下银刃弯刀,接下这强势夺命的一招,兵刃交接,顿时火花四溅。
陆聿翻转剑锋,杀招凌厉,再度攻来。
元显弯刀变换,灵巧应对,招招从容。
陆聿无心恋战,抓准时机,虚晃一招,旋身从他臂下穿逃,可元显早已摸清他的功夫路数,哪会让他这般轻易挣脱?
今夜本就是布局围猎司徒,必要将他一举擒拿。
元显是身经百战的猛将,此刻又值壮年,作战的精力经验俱在巅峰。
陆聿他们幼时都被他提点过武艺,此刻单枪匹马与他过招,显然有些吃力不敌。
数招之后,他的鬼面已被元显摘掉。
“终于露出你的庐山真面目了,陆聿。”
陆聿被元显击倒在地那一刻,屋中立刻灯火通明。
数不清的侍卫,全副武装,手持利器,如潮水般蜂拥而至,将此地团团包围。
元晔与穆司空并肩从禁军后面出现,身边还跟着几十位朝廷官员,他看向陆聿,眼中已无半分友善,只有冷冰冰的杀意。
穆司空捡起地上的鬼面,愤声指控道:“陆司徒才是真正的魏长风!”
此言一出,犹如平地一声惊雷,百官惊骇欲绝。
陆聿才是真正的魏长风?
那些勋贵大臣都是他杀的?
杀人如麻的大魔头和权倾朝野的司徒公竟然是同一个人?
杨绍如遭雷劈,满脸难以置信。
“怎么可能,宣明怎么可能是魏长风?刺杀陆太师,刺杀陛下的人分明都不是他,这一定是弄错了,何况,魏长风不是前几年就已经在大殿上被抓住正法了吗?”
他不能接受,就要过去向陆聿问个清楚,却被杨统一把拉了回来,对他不动声色地摇摇头,让他不要掺合。
元晔从容开口道:“当年在大殿行刺之人,实为陆氏嫡女假扮,事发后已被太后秘密处死。此女定是发现了兄长的真面目,才要顶替身份,为其代死,没想到连朕都被蒙骗过去了。”
屋中顿时乱糟糟的一片,勋贵们有愤恨、有痛心。
痛心于他们一直马首是瞻的司徒,竟然是残害同族,导致他们鲜卑勋贵地位日渐低下的元凶。
愤恨于陆聿恋慕汉女,为汉女所惑,竟要全盘汉化来彻底磨灭鲜卑文明,以迎合汉女。
怪不得前头还在邺城大兴土木建新宫,毫无迁都之意的皇帝突然要迁都洛阳,一定是受了陆司徒的谗言蛊惑!
皇帝一向宽厚仁爱,怎么可能会对鲜卑勋贵赶尽杀绝?他与陆司徒关系最亲近要好,一定是受了司徒的蒙蔽!
陆司徒背叛了自己的出身,他是鲜卑的叛徒,不可饶恕!
陆聿置身在团团包围之中,孤立无援,心底一阵苍凉。
兔死狗烹,鸟尽弓藏。
他知道太多秘密了,元晔岂能放他活着离开?他是皇帝,他那么爱明锦,又怎会甘心放手成全他们?
陆聿自嘲一笑,眼神平静地望着站在士兵后的元晔,没有愤怒、没有怨恨,只有满满的失望。
他要杀他,他会欣然赴死,可他还是要这般卑鄙的算计他。
他从来都没有真正信任过他。
元晔面色如常,却不敢面对他的眼睛,只冷冷道:“宣明,认命吧。”
陆聿双眸血红,认命?
他若认命被擒,今日就是死无葬身之地,就再也回不去邺城了,他答应过明锦,会回去找她,她还在等着他呢。
陆聿再度举起剑,擦了擦嘴角的血迹,准备最后一搏。
“执迷不悟。”
元晔脸色沉了下来,拂袖转身。
士兵随即一拥而上,打斗声再度乱糟糟响起,几个回合车轮战消磨下来,陆聿已有几分体力不支,遍体鳞伤。
忽然,府邸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一道矫健身影,手持长刀,冲破层层守卫限制,破门而入。
“公子,我来助你!”
娄威从外杀入,一刀砍翻将要近身陆聿的士兵,与他并肩作战。
陆聿愕然看着他,“娄威,你……”
他不是走了吗?他不是让他去邺城了吗?他怎么又回来了?
“公子,请饶恕我的罪过。”娄威举刀,对准再度围上来的士兵,“我拆开了你给小姐的信,发现是一张白纸……”
娄威送信的路上,心中越想越不对劲儿,公子明明可以用官方的驿卒传信,为什么坚持要他亲自去送?
若是怕信的内容被人知道,他是担忧谁看到内容?有权力截获司徒信件的,全天下也只有皇帝了。
可皇帝明明跟公子关系极好,为何二人却是互不信任?
百思不解之际,他便大胆拆开了那封信,不想信封中竟是一张白纸。
娄威心呼不妙,此刻方知陆聿是故意支走自己,唯恐陆聿出事,便立刻调转马头返回了洛阳,幸好一切还来得及。
陆聿叹了口气,“你既然走了,又何苦回来送命?”
娄威正色道:“我这条命,是太师从战场上捡回来的,太师既命我来护卫公子,公子的安危就是我的一生职责,无论你是公子、是刺客,我都会誓死守护!”
陆聿心中一热,看着再度蜂拥而至的士兵,亮剑道:“好,那我们就一起杀出去。”
兵器交锋之声再度响起,二人合作无间,一路杀出重围。
元晔看着二人将要逃脱的身影,阴沉的面容上,眸子瘆着嗜血的寒芒。
他一把抢过士兵手上的弓箭,亲自挽弓搭箭,凝聚全力,对准了在士兵间穿梭的身影。
“倏”的一声,暗箭破空而至——
“公子小心!”
娄威看着飞来的箭矢,瞳孔一紧,立刻挡在他身前,横刀劈开箭矢,却被紧追而至的另一支暗箭击穿肩膀。
“娄威!”
陆聿愕然,眼神陡然一狠,一剑劈开几个追杀的士兵,便要带他逃命。
娄威却把他往外推着,“公子,你别再管我了,外头有马,你快走,我来断后。”
陆聿不肯放弃他,娄威却是拼尽全力把他往外一推,张开双臂将追兵全部挡在身后。
“快走!”
陆聿被推出府门,在地上翻滚着躲过冷箭追命,再起身时,就见娄威抵死挡住双门,不许任何人出去。
他的身上已是千疮百孔,还是拚死抵抗,为陆聿撑起一条生路。
陆聿眼眶一热,不忍牺牲白费,纵身上马而去。
娄威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嘴角含笑,体力耗尽,安详闭上了眼。
府中众人终于得以破门而出。
元晔看着陆聿消失在夜色中的身影,和护主而死的忠臣,淡声道:“厚葬了吧。”
士兵还欲再追,元晔抬手制止道:“不必再追了,他一定是要回邺城,这一路上,我已布下天罗地网,他插翅难逃了。”
*
陆聿连夜逃离洛阳城,往邺城的方向疾驰而去。
路过一片密林时,马蹄突然一崴,陆聿连人带马摔在了地上。
马儿已经脱力而死,陆聿挣扎着爬了起来,继续奔逃。
林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陆聿握紧了剑,全身警惕。
元谕的身影缓缓从林中浮现,他看着狼狈逃命的陆聿,依然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语调戏谑。
“大表哥,你藏的可真够深啊,我万没想到魏长风竟然是你。”
陆聿眼神一沉,握了握掌心的剑,他与元谕一向不对付,此番恐怕要殊死一搏了。
元谕翻身下马,拔剑指着他,“陛下让我在此等着你,你到底是来了。”
陆聿冷冷道:“别废话了,出招吧。”
元谕勾了勾唇角,眼神一凛,猛然提剑向陆聿攻来。
陆聿立刻举剑挡招,林中刀光剑影,火光四射,二人一时难分胜负,陆聿不想再缠斗下去,摒弃提力,举剑奋力向元谕刺去。
猝不及防间——
元谕竟是突然收招,硬生生接下陆聿的攻击。
陆聿大惊,立刻收剑,却收力不及,剑锋直直刺进了元谕的肩膀,献血顿时如注喷涌。
“我输了。”
元谕踉跄了几步,手中的剑落地,放弃了抵抗。
陆聿愕然。
元谕面色惨白,望着他道:“皇帝要在天下人面前维持贤君明主的形象,污名脏水自然是要由臣子来扛。”
“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错,是陛下要拉你替他背责,可我也是元氏之人,我不能背叛自己的祖宗基业。”
陆聿面色复杂。
元谕捂着伤口,痛苦道:“我知道你是要回邺城找她,我不想拦你,可是君命难违。”
他顿了一下,紧咬牙关,一字一句朝他吼着。
“回去找到她,带她走,去南朝,去西域,去哪里都好,永远都别再回来了!”
陆聿心中大动,万没想到最后竟是元谕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放过了他,他忍不住向他走近两步。
“走!”
元谕却抬手制止他走近自己——
“别等我后悔。”
陆聿脚步一顿,毅然转身,再没有犹豫。
元谕看着他的背影,仰面倒在了地上,太后,您的恩情,我还了。
……
天色渐渐亮了。
陆聿全身是伤,一路跌跌撞撞的逃亡。
他答应过明锦,无论有多遥远,无论发生什么,无论有多艰难,他都会拼尽全力回到她的身边。
千山万水,无边风雪,他都一定会回到她的身边。
他必须回去,他必须找到她。
陆聿捂着冒血的伤口,往东面,往那太阳升起的地方,往邺城的方向拚命逃亡。
路边的杂草,都沾满了血迹,在阳光下泛着红光。
太阳在东方升起,天际处,隐隐有一道黑线在涌动。
陆聿眯眼望着天边,以为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一面玄色红纹军旗在旭日下迎风招展,东海王元谧策马徐行在队伍的最前方,身后是甲胄森严、威严整肃的千军万马。
元谧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伤痕累累的人,语调凉薄。
“陆司徒,束手就擒吧。”
洛阳的雨终于停了。
陆聿已精疲力竭,没有力气再逃亡了,他倒在地上,以剑拄地。
看来他终究是要食言了。
他最后望了望高升凌空的太阳,抬起手,挡住了那光芒。
阳光,太刺眼了——
第99章 你要杀我
邺城。
明锦从梦中惊醒。
她又梦见哥哥了,这一次,竟是梦到他在战场上,身陷千军万马的围困,他遍体鳞伤地跑啊跑,拚命对她伸出手,在她快要握住他手指的时候,就突然惊醒了。
明锦心口一阵莫名的绞痛,再难成眠,下榻走到了窗前。
窗外的雨已经停了,红日如血,正在缓缓升起。
算算时间,他应该已经抵达洛阳了,大军在边境集结,粮草周转都需要时间,最快也要到年底才能正式对南齐宣战,他怎么可能会现在就身陷敌军的包围之中呢?
明锦自嘲般摇了摇头,想来真是自他出征后,自己日夜担忧,日有所思,才会做那样的噩梦吧。
檐下的残雨滴落梧桐枯叶上,一场秋雨一场寒,马上就要入冬了。
这个冬天,他恐怕都不能回来了,军中岁月清苦,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照顾好自己。
明锦胡思乱想着,继续为他缝制冬衣。
*
地牢里潮湿昏暗,天井零零散散洒下几缕淡光,映在台阶上。
已经是正午了。
陆聿浑身是伤,在冰冷的牢狱中醒来。
他全身酸痛,挣扎着爬起身,却腿上一软滚到了地上。他趴在地上缓了一会儿,恢复些精力后,才往狱门处爬去。
昏迷前他看到的人是元谧,昏迷后的事儿他就都不记得了。他应该是被抓回洛阳关押起来,等待他的最终审判了。
牢房外传来开锁的声音,一道蓝衣身影顺着台阶走了进来。
元谧把一个食盒放在了牢门外,“大表哥,我来看看你,给你送些吃的,还有伤药。”
陆聿淡淡瞥了一眼食盒,平静道:“有毒吗?”
元谧愣住了。
陆聿淡淡道:“有毒的话,你拿走。”
元谧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道:“大表哥,事情闹到这一步,朝廷势必是要对天下人有个交代。你昏迷这段时间,百官吵得不可开交,定要将你公开处以极刑,以谢天下。陛下念旧,不忍见你受辱,这是给你最体面的走法了。”
陆聿自嘲一笑,此刻才明白了何谓真正的捧杀,原来就是要把他捧至最高位,再杀之平众怒。
他是当朝司徒,陆氏家主,身份地位够格替皇帝担责任,杀了他,足够平息勋贵对于迁都的怒火。
他平静道:“他要我死,那就让他亲自来见我,我要他亲口告诉我。”
元谧叹了口气,“大表哥,何必固执?你要让陛下落个不仁不义之名吗?”
陆聿笑了笑,语调平静,“他都想要我的命了,我还要顾及他的仁义之名吗?告诉他,只要能见他最后一面,我死而无憾。”
元谧心头震了震,片刻后,弯腰拿走了食盒,只将一个药瓶留下。
“这伤药是上好的,为了让你走的不那么痛苦,你可以放心用。”
他说完,便带着食盒出了牢房。
陆聿斜睨了一眼地上那装在白瓷瓶的伤药后,便漠然收回了视线,没有去动。
牢房安静了下来,再没有一个人出现。
陆聿昏昏沉沉蜷缩在地板上,时而感觉很冷,时而又觉得很热。
意识朦朦胧胧的又回到他们从高车部落逃命那一年,他伤痕累累,小女郎不离不弃,拖着他一路奔逃。
他们累倒在山洞里,她问他,如果我们能活着逃回去,你娶我好不好?
此刻,他用仅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低喃了一句——
好。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低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陆聿睁开了眼,从那昏沉的梦境醒来。
天井外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几颗星子点缀夜空,月色在牢内洒下一片银光。
一道冰冷淡漠的视线,隔着牢笼,落在陆聿狼狈的身影上。
陆聿抬起头,循声望去,看到帝王那双波澜不惊的眸子后,他淡淡笑了。
“你终于来了。”
元晔独自前来,未带任何随侍。
他看着地板上那落难时依旧从容矜贵的颀长身影,虽没了以往意气风发、惊才绝艳模样,却多了几分破碎的凄然感。
“第一次见你这般落魄模样。”
陆聿反唇相讥,“都是拜陛下所赐。”
元晔不以为意,看了看地上未动分毫的伤药,道:“为何不用药?明锦若是见你这幅模样,该有多心疼啊。”
陆聿眼神微动,自嘲道:“陛下还能让我见到她吗?”
元晔没有回答,转移话题道:“你伤的很重,这些药会缓解你的痛苦。”
陆聿已经感觉不到痛了,“我痛不痛的还重要吗?痛死了不更好,也不必脏陛下的手来杀我了。”
“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你当然敢。”陆聿淡淡笑了,“但是我死了,你将永生永世背负良心的谴责,否则,你为何让东海王来送药,而不敢亲自面对我?”
元晔眸中突然闪过一丝戾气,他低下身子,双手撑在牢门前,与他的距离近在咫尺。
“我不会有任何愧疚,不会背负任何谴责,是你们对不起我,你们都该死,你们……”
话未说完,陆聿身形乍如鬼魅般闪现他跟前,手指已落在了他的咽喉。
元晔瞬间噤声,冷汗自额角滑落。
他大意了,对他的信任已成了习惯,他从来不相信陆聿会对他不轨,故而没带任何护卫,就孤身前来。
不想陆聿坚持要见他后才肯赴死,竟是要以此制造他落单的机会,好和他同归于尽。
陆聿的手指扣在他的咽喉上,像地狱的勾魂使者一样冰冷没有温度。
可是,他并不害怕。
“你要杀我?”元晔冷冷道:“你忘记你对姑姑的承诺了吗?”
陆聿手指依旧锁着他的咽喉,不为所动。
那个承诺,困锁他一生,或许只有他们全都死去,他才能真正得到自由。
元晔被他制住命门时的反应,也如困锁牢中的陆聿一般,不想抵抗,不想挣扎。
他想杀他,他当然也可以反杀他。
“你答应过姑姑,什么都不会跟我争,什么都不会跟我抢,你会为我尽忠,会用你的一切来守护我。可最后呢?你夺走了明锦,此刻你还想要我的命,你和太后一样歹毒的夺走了我的一切,这都是你们陆氏欠我的!”
元晔恨声激辞,转瞬红了眼眶。
“你不是说,我若为君,你就一世为臣吗?宣明,你怎么食言了?”
陆聿摇了摇头,突然觉得他很可怜,明明是皇帝,此刻却幼稚的像一个失去心爱玩物的孩子。
“我不杀你,我只是要告诉你,哪怕身陷囹圄,我也有杀你的能力。”
陆聿平静地松开了手。
“对于我和明锦来说,你不是个好皇帝,可对于百姓来说,需要一个太平盛世,而你可以做到,对于他们,你是一个好皇帝。”
陆聿顿了一下,静静望着他。
“当年太后教明锦,不能将你对我们的迫害,视作胡汉民族的对立。我也不会将我对你的私怨,祸延至天下百姓。我不会为了一己私怨弑君,让北方再度陷入动荡,所以我不杀你。”
元晔眼中似乎闪着光,愤恨的重重一拳砸在了铁牢上,尊严遭到了前所未有的羞辱。
“你还在怨我?你怪我因为一己私欲拆散你和明锦,可我是皇帝,天下万民都是我的臣子,她是我的女人,你和她做的那些事,可有半分顾及我的感受,我的尊严?”
陆聿闭了闭眼,“她从来都不是任何人的,她可以选择我,也可以选择你,甚至这世上的任何一个人。而你总想用自己皇帝的身份禁锢她选择的自由,是在把她往绝路上逼!”
元晔突然静了下来,“绝路?你觉得是我逼死了你们?”
陆聿没有回答,平静道:“你杀了我吧,用我的血来清洗你的尊严,别再迁怒她,别再逼她了。”
元晔的神情有些茫然恍惚,竟又想起了前世赐死陆聿的时候,他没有任何怨言,俯身叩首,平静请罪——
“臣辱没天威,罪该万死,是臣强迫的她,贵人家世微贱,不敢反抗。”
“错,只错在罪臣一身。”
“惟愿罪臣死后,陛下能活贵人一命。”
劳燕分飞,棠棣反目。
他一生清正,终是为她自污其名。
而她,也终是用性命偿还了他的深情。
那他算什么?他算什么呢?
元晔双目赤红,尤不甘心,“宣明,你要为她而死,她要跟你同生共死,那我算什么?对于你们,我算什么?”
“你是我们的君主。”
陆聿一字一句告诉他。
元晔呆住。
陆聿接着道:“我既然答应了母亲,会为你献出我的一切,就绝不会食言。你是君主,我是臣子,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元晔突然泄了气,黯然道:“我若要杀你,早在太后驾崩后就清算陆氏了。我给过你们机会,我以为三年的时间足够让你们清醒,让她回心转意,可你们竟然还是执迷不悟,这是你们逼我的。”
他的眼神陡然一狠,取出早已备好的药瓶,幽幽道:“当年太后,就是以此药提前结束了自己的性命,成全我的大业,现在,是你尽忠的时候了。”
陆聿竟是笑了,当年他就怀疑过,太后虽已是油尽灯枯,却也不至于去的那么快。
太后果然是杀身成仁,成全他的千秋功业,现在,是他成全他的时候了。
陆氏所造的孽,最终还是由陆氏自己还完了。
他释然道:“杀我只需一刀,可陛下却犹豫了三年,够了,已经足够了。”
陆聿拿过他手中的药,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
“我不欠你什么了。”
元晔闭上了眼——
第100章 恩怨了了
前世。
娇莺初啭,翠柳满枝。
洛阳道上,少女来为少年送行。
陆聿一手牵着马,一手拉着明锦,二人并肩而行。
柳荫下,小女郎踩着一块石头,够着高处的柳枝,为他折柳送行。
陆聿仰视着她,护在她的身后。
明锦把折下的柳条递给他,“思君、念君、盼君归。”
陆聿嘴角含笑,二人双手交叠紧握。
明锦低头看着他阳光下的俊朗容颜,发现自己站在石头上,要弯下腰才能够到他的唇,于是屈下膝盖,对着他的唇轻轻吻了上去。
陆聿呆住了。
“你不想亲我吗?”
明锦笑着,如今反倒像是她轻薄了纯情的他一般。
“想。”陆聿莫名腼腆,“可越是想,就越是怕轻薄了你。”
明锦便又笑他道:“鲜卑的民风不是都很开放吗?怎么连亲一下都不敢呢?”
“我自幼熟读汉家经典,知道汉人男女交往,都是发乎情,止乎礼。《礼记》有言,男女婚前不亲授,我怕你觉得我不尊重你。”
“你快别说了。”明锦轻掩了一下他的嘴,咯咯笑的花枝乱颤,“怎么像个酸腐的老儒生一般?”
陆聿脸色微微无措。
明锦看着他,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提醒道:“一直曲着腿很累的。”
陆聿恍然笑了,抱住她的腿弯儿,把她竖抱而起。
明锦双脚凌空,手臂顺势勾住他的脖颈,眉眼含笑,再度对他吻了上去。
陆聿手掌扣着她的后颈,加深了这个吻,二人沉醉在这一片光影,难舍难分。
“阿锦,等来年桃花春漫时,我就回来娶你。”
……
耳边仿佛又听到了那清脆的娇莺鸣啼,陆聿从那甜美的梦境中醒了过来。
外头已然天光大亮了。
他蹙了蹙眉,看了看四周的情景,他刚刚明明身处天堂,现在怎么又坠入地狱了?
他闻到身上散发出浓厚的各种药材的气味,发现身上的伤竟然已经全部处理干净了。
不对,他不是服毒死了吗,怎么可能还会有伤痛?
“难道真是神佛开眼吗?”
他还活着?
陆聿挣扎着想爬起来看看现在所处何地,却听到一阵哗啦啦的铁链相撞之声,这才发现自己被关在一个玄铁打造的笼子里,四肢都被扣上了沉重的锁链。
他用力拉了拉铁链,笼锁纹丝不动。
“你该感激的是天恩浩荡。”
元晔悄无声息地走到了他面前。
陆聿错愕地看着他,怔了一怔,想通一切后,不由握了握腕上的铁链,胸腔发出闷闷的冷笑。
“你还是狠不下心杀我。”
元晔面无表情看着他,对,他狠不下心杀他,就像他已经扣上他的咽喉,却最终选择放手一般。
他不杀他,又怕他再出手行刺,只好把他的手脚都给锁起来,让他再无反抗之力。
元晔告诉他,“我已将你的死讯昭告天下,在世人心中,你已经死了。”
陆聿眼神一动。
元晔负手而立,似已成竹在胸,“多亏你的死,帮我转移了朝堂压力,现在洛阳的局势已经完全在我的掌控之中,我已下旨令皇后率六宫赴洛了。”
陆聿脸色微变,“你要把明锦她们都接来洛阳?”
元晔俯身看着他的神情,语气带着几分玩味,“你猜猜,如果明锦知道你死了,会不会选择我?”
陆聿听了这话,竟是嗤笑了一声,“如果她选择你,不用你动手,我也会真正从这个世上消失。”
元晔对他背过身,冷笑着抬步离去。
“那我们就看着吧。”
*
邺城。
冬月初时,贺云珠和陆沅止一道从朔州回来了邺城。
因身份之故,陆沅止并未入城,而是带着火骑兵驻扎在了城外,贺云珠独自入宫拜见了皇后。
洛州八百里加急送到长春殿时,陆顺华正喊了明锦跟穆兰若过来一起跟贺云珠聊天。
听说贺云珠除了父孝后,已经正式跟刘弘成婚了。
陆顺华不由感慨,几个昔日的好姐妹,如今都长大了,已各自成家嫁人了。
穆兰若也很欣慰,虽然她不得婚嫁所爱,起码贺云珠能有情人终成眷属了。
贺云珠又道:“我和沅止原准备直接奔赴洛阳协助陆聿,可此番南征,皇帝未动六镇兵力,我们又觉得很奇怪,所以先来京城见皇后,打听洛阳的情况。”
陆顺华点点头,自嘲道:“陛下把朝中的重臣几乎全带走了,书信也不过说些嘘寒问暖的闲话,洛阳的情况,我也不清楚。”
贺云珠蹙眉。
就在这时,王密带着洛阳急报前来,神情哀怆,扑通跪在了地上。
“皇后,洛阳来信儿了。”
众人对视了一眼,王密将信件呈给了陆顺华。
陆顺华心口突然砰砰跳了起来,她迟疑着接过急报,拆开看过后,脑中轰然一声。
信纸从指尖滑落在地。
明锦见状,心里一咯登,莫名涌起几分不好的预感,她看着落地的信纸,手指胆怯地蜷缩了起来,不敢去看,不敢去捡。
还是贺云珠弯腰捡起了皇帝来信,看过后,她的瞳孔瞬间睁大,神色复杂地看了明锦一眼,难以置信道:“陆聿死了?”
脑中轰的一声,明锦呆立当场,面无血色。
穆兰若闻声,乍然转头,立刻夺过贺云珠手中的信,一字一句地看着,越看越是头晕目眩。
“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是魏长风,他怎么可能会杀我父亲?”
他怎么可以死在洛阳?
穆兰若语无伦次,掩面瘫倒了座上,不知不觉间已是泪流如雨。
王密抹着眼泪,哽咽劝道:“皇后与诸位主子节哀,保重身体啊。”
陆顺华泪落纷纷,恍然想起那一日在太师府,陆聿对她说他会好好保重,大约就是心中有感,将遭不幸,和她的最后诀别。
她痛苦地闭上眼,又乍然大睁双目,眼中的恨意几要喷涌而出。
是皇帝,是皇帝杀了她的哥哥,都是因为明锦,他为了得到明锦,不惜杀了她的哥哥。
这个女人就是个祸害!
她陡然转身,望着呆滞无神的明锦,狠狠揪住了她的衣领,把她拽到了自己面前,瞋目切齿。
“你听到了吗?大哥死了,他死了。”
明锦神情木然,如一潭死水。
他死了,他和前世一样再度弃她而去了。
陆顺华双眸猩红,看着如痴傻般的明锦,情绪突然崩溃,她紧紧攥着她,声泪俱下地摇着她的肩膀,声嘶力竭地质问着。
“你为什么不哭?你为什么一滴眼泪都没有?”
明锦依旧木木的没有任何反应。
“你还有心吗?你还是人吗?”
陆顺华面容扭曲,泄气般松开了手,绝望地瘫倒在地上,捶胸顿足,哭天抢地,歇斯底里。
“大哥死了,他死了!”
她的哥哥死了,她再也没有哥哥了,她的哥哥啊……
明锦神情恍惚,心如死灰,她没有理会嚎啕大哭的陆顺华,失神般独自呆呆往殿外走去。
他死了,他死了……
脑中嗡嗡乱吵着这三个字,天地间只余这个声音。
他死了,她活了。
贺云珠见明锦情绪不对,恐她想不开做傻事,立刻拦下她的脚步,扶着她肩膀让她清醒一点。
“阿锦,你要振作起来,如果连你也丧气了,谁给陆哥哥报仇,你难道要让亲者痛,仇者快吗?”
明锦望着她,张了张嘴,巨大的悲痛已经让她无法发出声音了,她呆呆看着贺云珠,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阿锦。”
贺云珠扶着她瘫软的身子,擦擦眼泪,把她交给宫人照顾后,便立刻策马出宫给陆沅止传信。
陆聿死了,火骑兵要提前备战了。
*
城外大营。
贺云珠急急来寻陆沅止。
“沅止,洛阳出事了,皇帝的真正意图根本不是南征,他是要迁都,陆聿已经在洛阳遇难了,我们来迟了。”
言罢,已泣不成声。
陆沅止愕然听着,“你说什么,哥哥他……”
贺云珠哽咽道:“他已经死了,皇帝利用他完成迁都,就曝光他魏长风的身份,逼他自尽以谢天下。”
陆沅止脚下一崴,险些瘫倒在地,她的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立刻拿起剑,就要亲自去确认。
“沅止,你去哪里?”
贺云珠惊呼,却拦阻不及,陆沅止已提剑上马,绝尘而去。
……
太师府。
府门前已经扬起了白幡,上下哀哭一片。
陆沅止勒马,看到这一幕后,眼前一阵晕眩,是真的,哥哥真的死了。
她的眼眶蓄满泪水,下马径闯入府。
护卫见来者不善,立刻上前阻拦,陆沅止已然疯魔,人挡杀人,佛挡杀佛,一路杀到了陆鉴跟前。
大堂上,陆鉴闻说噩耗后,早已哭的上去不接下气,一息之间,仿若苍老了几十岁。
昔日威风凛凛的太师,如今也不过是个老来丧子的可怜老人。
“聿儿,我的孩子,我的儿啊……”
陆鉴痛哭失声,老泪纵横。
完了,彻底完了。
皇帝怎能这般狠心,他竟然连陆聿都下得了手!连陆聿都死了,陆氏一族还有活路吗?
陆沅止双目通红,愤恨地看着痛哭失声的陆鉴,举剑相对,咬牙切齿。
“老贼,你还有脸哭?都是你害的我们,都是你造的孽!”
陆鉴闻声愕然,他抬头看着那满身是血的女郎,半张大了嘴。
“孩子,孩子你怎么回来了?你的哥哥,你哥哥他……”
他蹒跚着脚步,想要走近陆沅止,去看看这最后的嫡亲血脉,从她身上寻找他已逝儿子的影子。
不想陆沅止却猛然挥剑,毫不犹豫的向他砍去。
“啊!”
陆鉴猝不及防,身上已被她划下一道深深的剑痕,血流不止。
他强忍着伤痛,颤巍巍地抬手,抹了一把胸前的血迹,惊恐地看着陆沅止,眼神难以置信。
“你疯了吗?我是你的父亲啊!”
陆沅止目眦欲裂,恨声道:“我的哥哥死了。”
陆鉴心中一颤,她已经知道了。
“我的哥哥死了!”
她再度扬声大喝,举剑砍翻几个又赶来护卫的府兵,堂上一时血肉模糊,四肢翻飞。
陆鉴看着面前屠杀的情景,看着那浴血向自己走来的修罗女郎,脑中嗡嗡一片,一丝彻骨的凉意从脚底蔓延,他终于感到了恐惧。
“你在做什么,你疯了吗?你还想弑父不成?”
陆沅止冷冷举剑指着他,一步一步逼近。
她的哥哥死了,陆氏一族再也没有任何值得留念的人了,现在是了结所有恩怨,杀死罪魁祸首,结束陆氏满门罪孽的时刻了。
“凭什么我端方清正的哥哥死了,你这作恶多端,贪纵不法的老贼还有脸苟活于世?”
陆鉴受了伤,此刻已然吓破了胆,他看着杀红了眼的女郎,恐惧退缩着。
“凭什么我温柔良善的母亲死了,你这无羞无耻,丧尽天良的畜生还能活着?”
“孩子,你先冷静,你听我说。”陆鉴语无伦次,“我是你的父亲,我是你的亲生父亲啊!”
“老贼。”
陆沅止双眸血红,恨意翻涌,根本不听陆鉴的任何狡辩,她大喝一声——
“为吾母偿命来!”
剑锋瞬间划破陆鉴咽喉。
陆鉴双目圆睁,最后竟是对着兰陵长公主墓地的方向,直挺挺跪倒在地,溘然无息。
“太师薨了,太师薨了……”
府上恐惧哀嚎之声冲天,人群慌乱奔逃。
陆沅止面无表情地扔下火折,任由火势蔓延,孤身在熊熊烈火中转身。
母亲,哥哥,我们报仇了。
*
长春殿。
陆顺华尤在伏案悲泣。
黄昏时,一个小黄门神色慌张的快步跑来殿外,对着王密耳语了几句。
王密脸色一遍,急匆匆入内,“皇后,出大事了。”
陆顺华黯然抬眸,“还有什么大事,你说吧。”
陆聿死了,此刻已经没有任何事能比这件事更能打击她了,她承受的住。
“太师薨了。”
陆顺华瞳孔一震,猛然抬起了头,刚刚还在为陆聿落泪哀痛的面上,突然失去了神色。
“什么?”
她一度以为自己听错了。
王密叹道:“大小姐提剑杀入太师府,手刃太师后,又一把火烧了太师府,太师府已成一片灰烬了。”
陆顺华呆呆听着父亲的死讯,脑中嗡嗡一片,她没有半分惊讶,半分悲痛,竟是顿时豁然开朗。
回神后,她立刻追问,“大小姐人呢?”
王密摇摇头,叹道:“已不知所踪了。”
陆顺华竟有一瞬释然,她笑了,笑的凄厉癫狂,她又哭了,哭的肝肠寸断。
她们母女这么多年如履薄冰,谨小慎微,当恩怨随着陆鉴的生命一起灰飞烟灭后,她竟是一下泄了心力,又哭又笑,不知是悲是喜。
王密看着她那又哭又笑的癫乱模样,心中七上八下的。
“皇后……”
陆顺华神态又突然正常,她收起情绪,眼神陡然一狠,竟是咬牙切齿——
“老贼恨死晚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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