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二合一
“哥哥,帮帮我。”
月光隔着疏散的枝叶洒落下来,星星点点笼在她的身上,小女郎嫣唇一张一合,湿漉漉的眼池中氤氲着迷醉的月色,指尖滚烫。
陆聿的伤口还在流血,一丝一丝的裂开,疼的麻木。
她从小叛逆任性,他却是清正克己,可在那个雪夜,他也很想跟她离经叛道一次。
他们本该是兄妹,却被阴差阳错分离。
他们明明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
他一次次告诉自己不能再对她心软,不能就这样轻易的原谅她,否则她下次还敢。却又无法割舍,总是忍不住靠近。
他看着月光下,小女郎那泪眼朦胧的模样,缓缓俯下身子,冰凉的手指轻轻捏着她的下巴,抬起了她的脸。
“妹妹。”
明锦身上难受的紧,突然被冰凉触碰,残存的理智告诉她不可以,却还是不自觉的用脸颊蹭着他的手指。
“哥哥……”她喃喃着,“我难受。”
陆聿当然知道她难受,他微微俯下身子,指腹摩挲着她的脸颊,在她最痛苦,最昏沉的时刻,一字一句,冷静问她。
“妹妹,你以后会听哥哥的话吗?”
陆聿冰凉的指尖滑到她的唇上,暗哑的嗓音,带着低低的蛊惑。
明锦意识昏沉,唇上一片润泽,她现在太难受了,只要他可以救她,她一点儿都不怀疑自己会答应他所有的条件。
“听,我听哥哥的话。”
陆聿又低下几分身子,手指缓缓滑向她雪白的脖子,扣住了她的后颈。
“妹妹,你以后都不会再离开我了吧?”
明锦的身子此刻敏感异常,他那似有若无的触碰,令她全身都兴奋地颤抖着,细碎的娇吟声从唇齿间溢出,糟糕的不像样子。
“我,我不离开哥哥。”
陆聿凝视着她那酡红的娇艳面容,向她耳边凑近,手掌扣在了她的腰上,微微用力。
“妹妹,你还跑吗?”
明锦身上被耳边那呼吸撩拨的酥酥麻麻一片,她被折磨的快要疯了,双臂沿着他的臂膀攀爬,像藤蔓一样缠挂在他的怀里,手臂有气无力的挂在他的臂膀上。
“我不跑,我再也不跑了,哥哥,求你了,救救我。”
最后一个“我”字还带着哭腔,明锦已经快要哭出来了。
她全都答应了。
陆聿心中顿觉酣畅痛快,在小女郎说到“求你”二字时,他已经将小女郎一抱而起,飞快向宫外奔去了。
明锦双臂紧紧缠在他的脖颈,脸颊不停的在他胸口上蹭,男子肩膀上半干的血迹染在她的脸上,和汗水混合着。
“芝芝,坚持住。”
夜风在耳边呼啸,他拼尽全力带她一路飞奔,伤口因为剧烈的奔跑而再度撕裂,痛,并清醒。
“哥哥。”
小女郎细碎的声音,带着哽咽的隐忍。
出了宫门后,一阵清脆的铜铃声传来,一辆华丽的马车早已在宫外恭候多时了。
元季遥掀开车帘,懒懒道:“上来吧。”
陆聿没有片刻犹豫,把明锦抱到了马车上,自己也紧跟着跳上了车。
车夫立刻扬鞭纵马,马车踏着夜色,飞快离开。
明锦身子蜷缩,神情痛苦,双手紧攥着陆聿的衣摆,恨不得揉碎到自己骨肉里。
元季遥把明锦微微扶起,让她靠在自己肩膀上,从一个青瓷瓶里倒出一颗药丸,给她喂了下去,又把一瓶金疮药扔给陆聿,“快止止你的血吧。”
陆聿回神,胡乱往伤口上洒了药粉后,蹙眉看着她的动作,“你给她吃了什么?”
“清神丹,可以暂时压制她体内的媚香。”元季遥淡淡说着,“你放心,没毒。”
陆聿眉峰微蹙,一言不发。
元季遥把人放下,提醒着,“这西域奇香,清神丹只能暂时压制,若不及时散药,她会难受死的。”
“怎么散?”
元季遥掩口一笑,眼波流转,故意戏弄他道:“你一个活生生的解药在这儿,你问我怎么散?”
任是再端正自持的人,被这样调侃后,也是有几分神色破裂了。
陆聿绷着脸,用帕子给明锦擦着脸,“你应该有法子。”
元季遥神色一滞,意味深长地望了他一眼,突然冷笑,“是,我有法子。”
陆聿手上动作一顿,方意识到失言,略不自在的避开了她的视线,不再言语。
众人就近来了三公主府,陆聿把明锦抱去房间,府医早已等候多时了,取出银针,封锁了明锦身上几处关键的穴位,防止药性扩散。
等明锦神色渐渐稳定下来后,府医便喂了她一颗药,又施针刺向另外几处穴位,逼出残药,提醒陆聿道:“这个散药的过程会比刚刚药性发作的时候更加折磨人,需要浸泡冷水缓解痛苦。”
元季遥指指屏风后的冷水桶,提醒他们早就准备好了。
陆聿嘴角扯了扯,把明锦抱进了冷水里。
元季遥退了出去。
*
夏夜蝉鸣聒噪,屋内也跟着燥热起来。
这散药的过程就像戒瘾,俗话说上瘾容易戒瘾难,尤其是发作的时候,就像含了一口杨絮在嗓子里,又痒又麻,想吐吐不出,想咽咽不下。
明锦很痛苦,骨子里毛孔里都仿佛有千万只蚂蚁在啃啮着,原本燥热的体内,现在几乎是在热浪翻滚了。
她难受的落下了泪,泪珠一滴一滴落在水中,她无助的蜷缩着,身子软的已经直不起来了,软塌塌滑到了桶底,水没过头顶,一股濒临窒息的绝望感将她吞噬。
陆聿眼疾手快,立刻把她从水底捞起来,随即迈入水中,把她抱到了自己腿上,让她靠着自己坐稳。
明锦趴在他的怀里,陆聿低眼就能看到那一截雪白的颈子,好似也被宫人扑了粉,白的刺眼,他微微蹙眉,撩一捧起水,洗去了那脂粉。
少女的身子在他掌下不可抑制的颤抖着,散药时的身子更加敏感,靠着他让她感到一股难以言述的舒适,双腿扭动着,往他身上爬。
陆聿身子绷紧,难以自制的颤栗着,竭尽全力的隐忍着,克制着。
此刻虽是小女郎在散药,陆聿却也已经被她折磨的宛如也中了药一般,血脉贲张。
明锦神志不清,恍恍惚惚中,手指碰到了他的脸,她看不清,所以努力用手记着那个人的轮廓——
“是你吗?”
她喃喃着,回想着。
“你终于回来看我了。”
她不清醒,所以直觉便格外准。
陆聿眼神颤动,心下轰然。
她安心地依偎在男子的怀抱,柔软的手臂攀上他的脖颈,脸颊贴在他的胸膛,以为等到了自己的情郎。
周身的水在沸腾着。
她感觉很热,热的就像那一日在山洞里。
她几乎光着,蒙眼的绦带颤动着,男人的手掌抚过她光洁的脊背,亲吻她的脖颈,她的身子绷成了一张弓,一滴灼热的汗珠滚落在了她的胸前。
“你不想要我吗?”
“阿锦,你还太小,我们不可以。”
她亲吻他,主动去解他的腰带,如此刻一般坐在他的身上,往下摩挲。
“我长大了,早就及笄了。”
……
她又感觉很冷,冷的好似被包裹在漫天冰雪之中。
身着华丽宫装的女子,追在一道挺拔的男子背影后,天上是纷纷扬扬的白雪,两旁是高高的红色宫墙。
夜色清冷,风雪簌簌,压了他们满身。
“陆聿,帮帮我。”
女子追在他身后,身上的环佩,随着脚步泠泠作响。
男子背对着他,踏着风雪,毫不犹豫的离去。
“你为什么不敢看我?为什么要逃避我?”
女子追上他,颤抖的手指拉住了他的衣袖,阻止他的脚步。
“你比谁都清楚,太后骗我入宫,是为了让我给你的妹妹借腹生子。”
陆聿的身子僵了一下。
风雪落在女子浓密的眼睫上,凝成水珠,晶莹剔透,单薄的身躯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手指在他的袖口紧攥出了皱痕,哽咽声声地质问着。
“她们想杀了我,再抢走我的儿子,我岂能坐以待毙?”
陆聿闭上了眼,喉头微微滚动着,袍袖下的手掌微微攥起。
女子低下眼,冰凉苍白的手指沿着他的袖口,握住了他紧攥的手掌,他的手指微微粗糙,温厚可靠。
“我凭什么要为她们的荣华富贵献出我的生命?”她哽咽着,质问着,“就因为,我是个穷卖花儿的?”
陆聿猛然睁开眼,心口狠狠一抽。
他乍然转身,风雪在那一刻忽然肆虐,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响。
他看着她,女子柔弱破碎,凄然如泣,鬓间那朵嫣粉的芙蓉簪花,在风雪中颤抖。
她只是想活下去。
她有什么错?
女子望着他,眼神哀婉,泪水滑落,如怨如慕——
“你不是说会爱我,保护我吗?为什么不能一直爱我,保护我呢?”
陆聿回望着她,风雪模糊了视线,心中那最后一根紧绷的弦,终于断了。
他立身清正,忠君敬上,在她过往的百般试探下,始终恪守君臣本分,未曾有过半分逾矩,却在这场漫漫的风雪中,把她拥入了怀里。
“阿锦,我没有立场,也没有资格了。”
女子闭上眼,泪水滑落在他的肩头。
……
明锦靠在陆聿的肩膀上,意识昏昏沉沉的,朦朦胧胧中,她好像做了一个梦,梦到她的爱人回来了。
他们在山洞里依偎,在风雪中相拥。
她微微仰起头,看着眼前朦胧的人影,试探着开口。
“魏先生?”
陆聿抱着她,沉浸在冷水之中,手掌扣着她的肩膀,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
明锦安心闭上了眼,全身都如被洗涤过一般通畅自在。
药散了。
天,也快亮了。
元季遥又过来瞧了瞧她,看着刚从水桶里捞出来,脸色苍白的小女郎,似乎已经是恢复正常了,便又开始摇着扇子戏弄陆聿。
“大表哥,你这就要带她走吗?”
婢女给明锦换完衣服后,陆聿又给她裹上披风,一抱而起,“已经散过药了,就不打扰公主了。”
“那万一没散干净呢?”
“我府上自有医者,不劳公主费心。”
“也是——”元季遥摇着扇子,一本正经地点点头,“真散不完了,不是还有你能用吗?”
陆聿的脸色瞬间就黑了下来,“别拿你那一套对我。”
元季遥嘴角勾着一抹淡漠的笑意,看着他道:“陆聿,我被那老妖婆折磨成这样,也不过是想弄死你们陆氏全族,从没想过牵连无辜。听到王内司的嘱托,还不计前嫌的来帮你救明锦,你干嘛老对我黑着个脸?”
“闭嘴吧你。”
元季遥翻翻白眼,呵了一声。
“真是无情。”
陆聿懒得再多搭理她,抱着明锦匆匆离去。
*
翌日一早,天朗气清。
明锦醒来,婢女们在她身边忙碌着,不知何时,她已经回到自己的房间了。
昨夜的事,她已经不大记得了,此刻只感觉口很干很渴,仿佛昨夜那团火烧干了她体内所有的水分。
依稀记得皇帝放了她,她在宫里四处奔逃着,后来遇到了哥哥,是哥哥把她救出了宫,迷迷糊糊间,她好像还跟哥哥说了很多胡话,可她也不大记得都说了什么了。
李媪端着醒神汤过来,“小姐可算是醒了,来,先把药喝了。”
明锦接过药,捏起鼻子喝着,不是很苦,有着微微的酸味,喝完之后,喉咙的干燥缓解了很多。
门口响起推门声,一身红色胡服的飒爽小女郎迈步而入,看着坐在床上喝药的明锦,展颜一笑,“醒了?”
明锦爬起身子,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珠珠?”
她怎么会在这儿?
李媪端着药碗出去,让两个小女郎单独聊着。
贺云珠坐到她的床边,简单跟她说了说昨日的情况。
元善现是她同父异母的长兄,因为母亲陆氏的关系,元善现极度憎恶她。
她刚到城外,就被他拦下了,本以为他是想手刃亲妹,不想他只是受陆聿之托,让她把暗中带来的兵马留在城外,只允许她独自进城。
她担忧明锦,也没再跟元善现多纠缠,乖乖留下兵马,单枪匹马进了城,在平南王府等到快天亮,才看到陆聿抱着明锦急匆匆回府。
明锦吃了一惊,压低声音道:“你怎么带兵入京了?”
贺云珠在朔州横行霸道惯了,可这里毕竟是京城,外镇藩王未经诏命带兵入京,可是罪同谋反的。
“我收到陆哥哥的信,太后想让你入宫送死是不是?”
贺云珠眉梢扬了一扬,这子贵母死的祖制,没有人比她更熟了。
当年太祖皇帝初创祖制,欲赐死他们贺氏一族的贺夫人时,贺夫人自知必死无疑,不愿坐以待毙,传密信于儿子,起兵造反,手刃皇帝。
虽说后来贺夫人母子也被赐死了,可后来皇室再也不敢赐死这些家族掌兵的勋贵嫔妃了,后来被以祖制赐死的嫔妃,要么家世寒微,要么不掌实权。
明锦家世不高,父兄无权,可算是把两样占全了,陆太后拿捏她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她这不就带兵来给她助阵了。
贺云珠漫不经心道:“他们怎么欺负你的,我们就怎么欺负回来,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反了,她敢让你送死,我们就拉她一起陪葬,谁都别想好过。”
“珠珠,不要胡说八道!”
明锦吓了一跳,连忙捂住她的嘴,心中微微愕然,原来陆聿那么早就知道太后让她入宫的打算了,早就私下替她安排好救兵了。
他怎么什么都不说呢?
贺云珠拨开她的手,“我可不是开玩笑的,六镇早就对朝廷不满了,谁敢欺负你,六镇的兵锋就向谁去,皇帝也不例外。”
明锦语气无奈,“不至于此,这不是也没得手吗?”
贺云珠拍拍她的手,让她安心,“别怕,就算狗皇帝得手了,我也能杀进皇宫,把你给抢出来。”
明锦勉强笑了笑,又问她,“你怎么还带火骑兵进京了?”
这是她们秘密组建的兵马,轻易不会曝光的,其实她也不是真想造反,不过是因为当年他们一家被贬朔州后,她怕有朝一日陆太后突然发难,才招兵买马以求自保罢了。
这次她把她们的底牌带进京,冒的风险太大了。
“陆哥哥让我带些人手过来。”贺云珠顿了一下,又不解道:“不过说来也奇怪,朔州兵权在我阿耶手上,我自己是调不动的,他怎么就肯定我能带来兵呢?还让元善现在城外拦下我的兵马。”
明锦怔了一怔。
“而且,我们暗中招募的那支火骑兵,除了姓魏的那个人,只有你我知道。”
明锦愣了一下,当年让她招兵买马自保的计划,也是魏先生建议自己的,这支火骑兵的建立,他帮了她们很多。
昨夜,她依稀又看到他了,可醒来后,才发现一切不过是一场梦罢了。
昨夜在他身边的人,一直都是哥哥。
明锦眨了眨眼,又问道:“哥哥呢?”
贺云珠皱了皱眉,“他一早就被陆太师喊去太师府了。”
明锦心里一咯登。
*
太师府。
堂上气氛僵持冷肃,陆聿一来,陆鉴便沉着脸让他跪下。
陆聿脸色冰冷,不为所动,漠然反问——
“男儿立天地,跪天跪地跪君跪父母,你何配称父?”
“逆子!”
陆鉴气的火冒三丈,手指发抖,若非北朝严分嫡庶,皇帝又不肯亲近庶子,他早就放弃这个忤逆不孝的嫡子,去扶持那些听话的庶子了。
哪会像如今这般,天天看他的冷脸?还得好好哄着他?
陆鉴眸色深沉,冷声责备他,“你夜闯宫禁,打伤禁军,闹得沸沸扬扬,区区一女子,值得你如此大动干戈吗?”
陆聿默了一会儿,脸上浮起淡漠讽刺的笑?
“值得吗?那你当年在宫禁中,与常氏那罪奴苟合偷情,藐视天威时,怎么不问问自己值不值得?”
陆鉴恼羞成怒,斥道:“你常姨娘本也世家出身,因族人之罪没入掖庭为奴,当年太后释放常氏一族,她离宫后本也可与人为妻,却还是委屈自己与我为妾,你岂可再如此羞辱于她?
陆聿嘴角冷冷勾起,讽刺讥笑道:“既然你和那罪奴是真爱,为何不愿舍弃现今的身份地位和那罪奴远走高飞呢,如此,我还能高看你一眼。既贪图我母亲公主身份带给你的权势荣华,又不愿放弃身份微贱的真爱,什么便宜都让你占尽了,世上怎会有你这般厚颜无耻之人?”
陆鉴脸色涨红。
陆聿继续道:“为人夫而不忠,为人父而不慈,为臣则无耻,为官则无道,天地无知,让我母亲早薨,却让你这种祸害长命!”
“放肆!”
陆鉴大怒,扬手就要给她一巴掌。
就在这时,听闻陆聿回了太师府的陆顺华,刚巧来到了厅堂,看到这一幕后,大惊失色,立刻闪身挡在了陆聿身前。
“阿耶,不要。”
陆鉴好武,年轻时那也是能带兵作战的猛将,这一巴掌下去,力度岂是寻常人可比?
陆顺华一个十几岁的柔弱女郎,生生挨了这一巴掌,登时被打的是眼冒金星,发髻散乱,身子一歪,就要倒在地上。
陆聿立刻将她扶住。
陆顺华软在他怀里,脸上火辣辣的疼,鲜血顺着嘴角留下来,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眼前一黑,登时便昏了过去。
陆鉴瞳孔震惊,手指颤抖着,没想到这素日里寡言木讷不起眼的女儿,竟也有如此勇敢无畏的一面。
陆聿看着昏倒的妹妹,脸色阴沉的能结冰,他一言不发地抱起陆顺华,送回了房间。
房间内,医者忙忙碌碌,进进出出,又是上药又是冷敷。
小女郎正是容娇色艳的年纪,最是爱惜容貌,这一巴掌下去,没个十天半月,恐怕是不会好的。
不久后,陆顺华悠悠转醒了过来,看到陆聿还在床边守着自己,微微感动。
“大哥。”
陆聿见她醒了,蹙眉问她,“你何必自找苦吃?”
就算她不挺身而出,陆鉴那巴掌也落不到他脸上。
陆顺华勉强笑了笑,脸还肿着,笑也笑不开,一抽一抽的疼,解释道:“自古以来,孝道为重。父母教训子女是天经地义,大哥若是跟阿耶还手,岂不是要落个不孝之名?我挨下这一巴掌,不过几日便可消除,可若父子有了嫌隙,便不是几日之功可以弥补了。”
陆聿眉峰微蹙。
陆顺华又问他,“大哥,我听到你和阿耶的争执了,是为了明锦姐姐对吗?”
陆聿一言不发。
“大哥不想让明锦姐姐入宫是吗?”
陆聿依旧沉默。
陆顺华苦笑了一下,勉强撑起身子,突然握住了陆聿的手,认真道:“大哥,我愿意入宫,让我替明锦姐姐入宫吧。”
陆聿面色陡然一变,“入宫?你不知道入宫后生下儿子就是死路一条吗?”
她是疯了吗?
陆顺华坦然笑着,点了点头,“知道,大哥,我不怕死,我愿意生。”
陆聿不解,“为什么会这样想?”
这个妹妹,自幼便是个老实讨好的性子,可他实在想不通,她即便是想报答自己,也不必用这种赔上自己一生的方式。
陆顺华苦笑,神色落寞。
陆聿是嫡长子,自幼便是金尊玉贵,被人捧在手心,即便不靠父亲,单靠公主母亲的背景,都足以让他的仕途通畅,顺遂无忧。
而他们这些庶出的子女,母族寒微,唯一能仰仗的只有父亲,可陆鉴荒淫无度,婢妾无数,庶出子女有几十人,她这般不起眼,生母又不得宠爱,凭什么在一堆庶出子女中脱颖而出?
她不像陆丽华一样,生母得宠,父亲偏爱,早早被定为皇后备选,她若不主动去争取的话,她们母女就得被陆丽华母女欺压一辈子,永无出头之日。
入宫后,若是不幸生下长子被赐死,她也认命了。
可若能活下去,她就有希望竞争皇后位,成为下一个陆太后,彻底逆天改命!
陆顺华垂着眼,低声诉说着,“我阿娘在家中不得宠爱,屡遭欺辱,我也不受阿耶重视,如果我可以入宫生下太子,即便死了,我太子生母的身份,以足以保我阿娘一生平安富贵,我只是想保护我阿娘。”
陆聿眼神微动。
“大哥,求你帮帮我。”
陆顺华拉住他的衣袖,眼巴巴望着他,等他决定自己的命运。
陆聿默了片刻,抽回自己的袖子,沉声道:“你不必如此,你若是担忧嫁不得好夫家,他日我会为你寻个好夫家,做明媒正娶的妻子,无需入宫蹉跎。”
陆顺华摇了摇头,态度坚决,“大哥,我想入宫,我想赌一把,求你了。”
这是她唯一翻身的机会了。
陆聿沉默了。
*
晚间时,陆聿从太师府回来。
贺云珠走后,明锦便一直徘徊在廊下,反覆思索着她的话,脑子里一直都晕晕乎乎的。
是啊,哥哥怎么会知道她们手里有兵呢?
她心里七上八下的,一个令人不安的猜测浮动着,等陆聿回来,她就想验证一下。
看到陆聿回来,明锦便立刻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活蹦乱跳地跑出来接他。
“哥哥。”
陆聿蹙眉看着她那仿若没事人的模样,拉起她的手腕回了房间,“你这药才刚散完,身体虚弱,这两天你好好在家休息。”
明锦乖巧地在榻上坐好,又拉着他在旁边坐下,献慇勤道:“哥哥,你救我的时候受伤了吗?我帮你看看伤势吧。”
说着,就立刻要动手去解他的衣服。
陆聿却立刻警惕地拦下了她的手,淡定道:“没事。”
明锦手上一滞,抬眼望着他,视线落入了他的棕眸中。
陆聿出身勋贵八姓,有鲜卑血统,身形高大,皮肤白皙,眉目深邃,鼻梁高挺,是魏国首屈一指的美男子。
因兰陵长公主是汉女嫔妃所生,他同时还有汉人血统,形貌也更接近汉人,鬓眉如墨,瞳孔也是汉人常见的棕色。
这也是为何明锦自幼长相娇弱白嫩,不似陆家之人,虽有人疑惑她的容貌更似汉女,却没人怀疑过她不是长公主亲生的缘故。
明锦看着他的容貌,一个奇怪的念头冒出——
他若是假扮成汉人,大约也不会有人怀疑他的身份。
过往,她对魏长风的身份从未有过怀疑,现在想起来,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为何要对她那般好?要那般保护她、帮助她?
这一刻,她只是想验证一下,验证一下那个荒唐又荒诞的猜测。
“你怕我看吗?”
她看着他,四目相对,她的眼神很严肃,陆聿却是平静无波。
他当然知道她想看什么。
陆聿看着她,没再固执,他面无表情地自己解开衣襟,坦然在她面前展现着胸前那精壮结实的皮肤。
明锦神色一滞,呆呆看着那一片光洁无痕的皮肤。
不是他。
那一刻,她莫名松了一口气,心中有什么东西落地,可随即,又涌起一股落寞寂灭的怅然。
她勉强笑了笑,若无其事的去取了药帛,小心翼翼的帮他换药。
从黄昏到日落,二人都始终沉默着。
明锦给他换完药后,帮他穿好了衣服,认真道:“哥哥,你好好养着,这段时间就让我来照顾你吧。”
陆聿低下眼,语调平静,“你不走了吗?”
明锦帮他整理着衣襟,茫然道:“我不是答应哥哥不走了吗?”
陆聿乍然抬头看着她,喉头微微滚动了一下。
那一夜,她不清醒,他才会诱哄她答应留在自己身边。他以为她不记得了,没想到她还当了真。
这一刻,他真的觉得自己坏透了。
明锦依偎在他的身侧,把头埋在他的胸前,手臂拢着他的肩膀,“哥哥,谢谢你。”
“谢什么?”
“你救了我。”
明锦仰头看着他,天色暗了,没有掌灯,他脸部的轮廓倒映在墙壁上。
她无由来地伸手,去摸了摸他的脸。
陆聿没有抗拒。
明锦用手指感受着他的轮廓,他比少年时变了很多,轮廓看起来跟摸起来感觉是完全不同的,她又不死心地问他——
“哥哥,你怎么知道珠珠手里有兵呢?”——
因为魏先生就是我
第24章 魏郡故人
陆聿脸上忽明忽暗的,他面不改色,一字一句。
“我不是说过,你在朔州的所作所为,我并非全然不知吗?”
明锦神色滞了一下,心虚的收回了手。
是了,他都知道魏长风的存在,怎么可能会不知道那样一只骑兵队的存在呢?他不过是对她的所作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只是那一夜,哥哥给她的感觉太奇怪了,有一瞬,她甚至要怀疑哥哥和他是一个人了,可是仔细一想,这也太荒缪了。
陆聿自幼克己复礼,清正澄明,他是高高在上的平南王,怎么可能去做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杀手呢?
她跟哥哥的感情,又怎会跟男女之情一样呢?
而且,魏长风还去刺杀了陆太师,陆聿就算跟太师再怎么父子不和,也不可能手刃生父啊。
加上哥哥知道自己喜欢他后,对她发了那么大的脾气,谁会允许自己的妹妹去喜欢一个刺杀自己父亲的仇人啊?
大约真是她想多了。
明锦低下头,眨了眨眼。
婢女过来点上了灯,屋内亮了几分。
明锦便也能看清他的脸了,他的脸色看起来有几分阴沉。
“哥哥,你是伤口又不舒服了吗?”
她试探着问,便要去检查他的伤。
陆聿拦下她的手,沉声问她,“你知道募养私军是什么罪名吗?”
明锦神色滞了一下,低下了眼,解释道:“我只是为了自保,想着若有一日太后突然发难,我们一家人可以凭此逃出关外,以后再也不回中原了。”
听她说到再也不回中原后,陆聿心里突然狠狠一抽,幽幽问她,“害怕吗?”
明锦茫然眨了眨眼,怕什么?怕陆太后杀了她吗?那自然是怕的,谁不想好好活着。
“我问的是在宫里的时候。”
明锦想了想,诚实道:“怕的,怕被关在宫里一辈子,怕哥哥找不到我,怕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说完最后一句话,明锦又抿上了嘴,魏长风毕竟刺杀过陆太师,她不该再当着哥哥的面提他。
陆聿却依旧面色如常,淡淡道:“以后都不用怕了,会有其他人入宫的。”
明锦一呆,“谁那么不怕死?”
陆聿事不关己,语气凉薄,“谁想要皇后位,谁就自己去送死,反正太子生母,依制是一定会追封皇后的,难道,你还想做皇后?”
明锦哽住,她现在是再也不想做皇后了。
陆聿斜视着她,语气突然夹杂着几分讽刺,冷冷提醒着她,“小时候,你不是说最喜欢皇帝哥哥,还要嫁给皇帝哥哥吗?”
明锦脸色瞬间涨红,小时候的她懂什么?那些话都是陆太后教她说的,让她讨皇帝欢心罢了。
“我没有,那些都是太后骗我说的。”
陆聿看着她那急于自辩的神情,嘴角微微勾了勾。
“早些睡吧。”
说着,就准备起身离去,这时,袖口却忽然一紧。
明锦拉住了他的袖子。
陆聿回望着她。
“哥哥……”
小女郎有些不好意思地拦住了他,那一日因为魏长风的事吵过架后,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心平气和的呆在一处了。
如今哥哥冒了那么大风险去救她,还受了伤,她也有些后悔那天跟他吵架了。
哥哥也是关心她,为了她好。
“还要哄你入睡吗?”
陆聿不自觉的就开口问她。
明锦怔了一下,回过神后,转头就去书架前翻找了一本书,让他给她读书。
“哥哥,你还给我读书吧。”
小时候,哥哥都是这样哄她入睡的。
陆聿看着她,鬼使神差地接过了书册。
明锦坐到床上,却没有躺下,而是像小时候一样挨在他身边看他读书,遇到不认识的字,就会让哥哥教她。
陆聿翻开书页,她便很自然的凑了过来,下巴抵在他的肩上,姿态亲密,如墨的长发散落在他的膝盖,睫毛微垂着,静静看著书页。
陆聿拿著书的手指微微紧了紧。
“你这样我怎么读?”
明锦怔了一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微微移开身子。
贴在肩臂上的那团温软骤然离去,陆聿一时怅然若失,他翻了一页书,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他的嗓音低醇温和,明锦听着那声音,迷迷糊糊的就闭上了眼。
恍恍惚惚中,耳边的声音与一道遥远的声音重合着……
书案前,女子托着腮,静静观察着旁边的男子。
男子手执书卷,为她朗声诵读经史,声音抑扬顿挫,引人入胜,按在书卷上的手指骨节分明,甚是好看。
女子却一直看着他的脸,看着他那专注的模样,故意用毛笔端轻轻点了点他两指间的缝隙,给他捣乱,“你为什么不看我?书好看,还是我好看?”
男子捏住她的毛笔,无可奈何的声音,温柔地回荡在她的耳边,“阿锦,别闹。”
明锦的脸颊应声从他肩膀滑落,头猛地一载,瞬间清醒。
破碎的画面在眼前一闪即逝,明锦摇了摇头,她这是在做梦吗?
“还要读吗?”
陆聿停止了诵读,看她似乎是很困了。
明锦打了个哈欠,嘴里叽里咕噜着,要读要读,眼皮子却是直打架。
陆聿托起她的脸,把她平放在床榻上,小女郎一沾榻,便立刻睡着了。
黑暗中,陆聿默默看着她。
*
无论出于何故,深夜擅闯宫禁都是几同谋反作乱的罪名,陆聿近期遭了很多弹劾。
只是这事儿皇帝不欲追究,太后也想息事宁人,弹劾的奏疏到了中书省,就被杨绍之兄中书令杨统给压下了。
这件事之后,陆太后也没再提过让明锦入宫,听说是皇帝那边劝止了太后。
他是想得到她,但是不想再用这种手段了。
陆太后很失望,不是说要不择手段吗?如今反倒让她替皇帝背了黑锅。
明锦也因此愈发肯定是太后自作主张将她掳入宫中,这件事肯定跟皇帝哥哥没关系。
太后一贯心狠手辣,皇帝素有贤仁之名,他才不会这般不择手段得到自己。
不过陆太后还是免去了陆聿所有官职职务,令他在府中静思己过。
陆聿被禁足这段时间,明锦每日在府中照顾他的伤,二人也是难得有了一段悠闲清静的时光。
日子转眼到了夏末,树上杨梅已然熟透,杨绍也从魏郡调回了京城,担任吏部侍郎。
因着前吏部尚书于逞因罪被贬夏州,吏部尚书之位便空了下来,可杨绍到底还年轻,故而只是居于侍郎之位。
陆太后本有意征召京兆王元显还朝担任吏部尚书,元显是天子堂叔,德高望重,战功卓著,素有宗室之望的美誉。
只是元显如今坐镇长安,手握重兵,恐怕不会轻易卸掉兵权,因此吏部的问题,朝廷还在商议之中。
这一日,杨绍来了府上一趟。
明锦摘了杨梅,泡了梅子汤,汤汁红渍渍的,美滋滋端去给了二人。
檀斋。
窗外一丛竹子长得好,遮挡了不少刺眼的阳光,影影绰绰洒落屋中。
陆聿和杨绍在窗前闲聊着。
杨绍一回京,就迫不及待的先来看看明锦。
听说她被太后强行带入宫中后,他是既担忧又失落,担忧于明锦的安危,失落于他的春心刚动,就这样无疾而终。
明锦把梅子汤端了过来,给二人一人盛了一碗,用竹夹给杨绍那碗夹了几块碎冰酪,哥哥要养伤,不能吃的太寒凉。
小女郎今日穿了件淡黄色素绉襦裙,肩挽朱砂色披帛,额点花钿,脸上挂着笑。
她现在穿的衣服、戴的首饰,都是她住过来后,陆聿又命人精心为她营制的,华贵精妙,娇艳动人。
以往在朔州的时候,是很少能穿到这般精贵的料子的,那边风沙大,她又总要跟着商队跑,精贵的料子不耐穿。
如今贺云珠也来了京城,生意上不需要她太操心,她也难得的跟着哥哥过上了躺平享福的悠闲人生。
陆聿看着她在身旁忙碌,一低眼就能看到她乌亮的发髻和雪白的颈子,她今日没有戴那支白玉簪,而是簪了一朵几可乱真的嫣粉色芙蓉簪花。
春夏时节,小女郎总喜欢簪花。
明锦把汤端给二人。
陆聿轻尝了一口,入口微酸甜,盛夏的暑气,顿时便消了不少。
“好喝吗?”
明锦托着腮,眼巴巴看着他。
“你自己没尝吗?”
陆聿面色平淡,抿了抿唇上的汁渍,放下了汤碗。
明锦哽住,那她自己做的就算稀烂,她也会觉得好喝,关键是要他觉得好不好喝。
杨绍端起碗尝了一口,眼睛亮亮的鼓励她道:“很甜,很好喝。”
明锦瞬间漾开了笑脸,又给他盛了一碗。
几人边喝着梅汤,杨绍便问起了明锦被掳到宫里的事。
皇帝以前是非常喜爱明锦的不错,太和殿内,至今还挂着他亲笔给明锦画的小像,只是那小像依旧停留在她十二岁的模样。
可自明锦身世揭露后,元晔便没再流露过喜欢她的情绪了,这是他出于帝王身份的冷静考量。
元晔心性坚韧,城府深沉,当年明锦落难时,他将一切都交由太后处置,自己不置一词,没有很明确的要维护她的态度。
帝王总是薄情的,有用的时候,对你尊宠呵护,没用的时候,就疏远离弃。
明锦幼蒙灾祸,缺乏安全感,她需要的是极致的偏爱,并不适合宫廷。
杨绍感叹着,“虽说宫闱事秘,外人难知,可陛下又怎能做出这样的事,自毁盛名呢?”
事情虽然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可明锦现在回想起来,还是心有余悸。
她解释道:“那一日我被掳进宫后,是陛下主动放我走的,我想此事大约就是太后擅作主张,陛下可能并不知情。”
杨绍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陛下最是爱惜羽毛,怎会做出如此卑劣行径呢?
定是太后迫不及待想找人给陆氏女借腹生子,太后才有这个动机。
陆聿却微微沉下了脸。
这件事之后,他便没再去见过元晔了,他不能接受他以这样卑劣的方式得到明锦。
她那么好,他自己都舍不得碰她。
他凭什么那样伤害她?
杨绍安慰她道:“不过也不必太过担心,一次不成,想来太后也不会故技重施了。”
明锦点点头。
众人闲聊着,转眼夜色就深了。
今夜杨绍没有回去,明锦怕他们久别重逢,一聊便是彻夜不眠,不利于陆聿休养,便早早让下人去给杨绍收拾了客房。
等下人来说房间收拾好的时候,明锦就主动提出替陆聿送他回房。
杨绍是从魏郡回来,她刚巧有些魏郡的事想问问他。
“哥哥,你先休息吧,我去送杨二哥回房。”
陆聿猜到了她的心思,却没有点破,淡淡“嗯”了一声,没有制止。
她早晚是要知道的。
明锦便带着杨绍有说有笑的往外走去。
走的时候,地上落下了一抹嫣粉的痕迹,一朵足以乱真的芙蓉簪花。
陆聿看见了,却也没提醒她——
第25章 鸠占鹊巢
夜色朦胧,枝叶婆娑。
一高一低两道身影缓步走在梧桐树下的石子小道上,微风吹过,丝丝凉意,明锦挽了挽肩上的披帛,还未开口,却被杨绍抢了先。
“芝芝——”
杨绍忽然拉起了她的手。
明锦有些茫然地看着他,略不自在地想要抽回自己的手,他却攥的更紧了。
“我有话对你说。”
明锦一怔。
杨绍微微红了脸,认真道:“芝芝,先前在魏郡的时候,我就跟宣明提过,我爱慕你,想追求你,只因当时还未调回京城,尚不稳定,所以没有跟你明说我的心意。”
明锦呆了一呆,所以他当时说让自己在京城等着他吗?
杨绍看着她的眼睛,握住她小手的手都在微微发抖,“我知道说这些话有些唐突,可是听说了太后掳你入宫之事后,我便再也坐不住了。我想保护你,爱护你,如果你答应的话,我立刻让我大哥去跟你父亲提亲,你嫁给我之后,太后就不会再强迫你入宫了。”
明锦呆呆看着他,杨绍自幼父母双亡,是兄嫂把他抚养长大的,陆太后怜悯他,所以在他很小的时候就让他入宫给皇帝伴读。
幼时的杨绍,跟天潢贵胄的帝王和惊才绝艳的陆聿比起来,就显得有些平凡朴实,所以皇帝也一直是跟陆聿的关系更加亲近。
小时候的明锦偶尔入宫看哥哥时,也会跟他有所交集,记忆中,杨绍一直都是很安静的一个人,他会对她笑,喂她吃甜甜的桂花糕,静静地看她跟哥哥撒娇。
那时的她是要做皇后的,所以杨绍也只当她是妹妹,从未对她展现过妹妹以外的任何感情。
此刻,他认认真真的对她说着,“我们弘农杨氏虽不及天家富贵,可也是汉姓名门,我会爱你,宠你,护你,一生一世,只你一人。”
爱慕之言,情真意切。
明锦怔怔的,也不由为他这份善意微微感动到了,她静静听完他的话,脸上浮现一丝浅笑,她眨了眨眼,“杨二哥,谢谢你。”
杨绍怔了一下。
“我知道你这样是为了保护我免遭毒手,我真的很感动。”明锦笑了笑,“怪不得哥哥和你的关系好,你真的是很可靠的一个人。”
在明知太后有意让她入宫,世家都对她唯恐避之不及的时候,还敢站出来求娶,跟皇帝抢女人,明锦毫不怀疑他对自己的真心。
“芝芝……”
明锦垂下眼眸,月光下,浓密的眼睫在面上投下一片黯然的阴影,朦胧婉艳。
她苦笑了一下,“其实杨二哥并不清楚我现在是个怎样的人,你对我的记忆,还停留在少年时期,可是我会长大,会改变,我不会永远都是那个跟在你们身后嬉闹的小芝芝。”
明锦推开了他的手,杨绍心里顿时空落落的。
她认真道:“杨二哥,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或许我们的感情会为天下人所不容,但我还是会坚定不移的追随他。”
杨绍怔怔听着,心口好似裂了一个洞,少年初动的春心,就这样无疾而终了。
五年了,她会长大,她会遇见很多人,经历很多事,她不会一直等着他。
杨绍一阵惘然,苦笑了一下,“芝芝,我明白了,刚刚是我冒犯了。”
明锦摇了摇头,脸色释然。
杨绍忽又抬起眼,认真望着她,“我只是很遗憾,过去那五年,我没能参与你的人生,反倒让其他人抢了先。”
“杨二哥,你这么好,你以后一定会遇到更好的小女郎的。”
杨绍苦笑着,不会了,他知道再也不会了。
二人继续往回走着,只是这一次却换做杨绍沉默,明锦问他。
“杨二哥,先前哥哥去魏郡追查刺客的事儿,还有在继续追查吗?”
他刚从魏郡回来,应该会有些魏长风的消息,以后,她还是要去追寻他的。
杨绍点点头,以为陆聿已经跟她说过陆明锦的事了,便道:“她没再露过面,我们暂时找不到人。”
“所以,还是没找到他啊。”
明锦微微有些黯然。
杨绍看着她那神色,语气郑重道:“是得要尽快找到她,若她哪日来找你报仇,你就危险了。”
明锦:?
报仇?她跟魏长风又没仇怨,他为什么要找她报仇?
“你换走了她十二年人生,她如今能成为这般让人闻风丧胆的大杀手,一定吃了不少苦,可能与一般人的心性不大一样,说不定会怨恨你,报复你。”
明锦越听越迷糊,打断他道:“等等,杨二哥,你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做我换走了他的人生?”
杨绍一懵,“你不知道?”
他以为陆聿早就跟她说过了!
明锦茫然摇摇头。
杨绍抿上了嘴,原来他们两个说的根本不是一件事,陆明锦的事陆聿既然没跟她说,他也不好多言。
明锦看他那模样,愈发肯定他们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瞒着自己,而且是跟她有关的事,便态度坚决,不依不饶的追问着。
杨绍架不住她的软磨硬泡,心想这也是为了让她自己有个提防,便将陆明锦现身行刺陆太师之事告知了她。
明锦听完后,大吃一惊,难以置信道:“杨二哥,你说魏长风很可能是真正的陆明锦?”
陆聿的亲妹妹根本没有死?
“是啊,大约是宣明也不知道怎么跟你说吧,可这件事到底跟你有关,我替他说了也好,这也是为了你的安全。”
明锦心绪复杂,一片混乱,原来那个“魏长风”根本不是他,而是陆明锦假扮的。不是魏长风要刺杀陆太师,而是陆明锦要弑父!
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她不可能是魏长风。”
一字一句,语调肯定。
再没有人比她更清楚魏长风是男是女了,如果刺杀陆太师的“魏长风”真的是陆明锦,那她绝对不可能是真正的魏长风。
可现在,所有人都当她是魏长风了。
真正的魏长风为什么还不出现?他竟能容忍有人假扮自己行刺,嫁祸给他吗?
“芝芝,你怎么知道她不是?”
明锦面色凝重,语气肯定,“因为,我见过真正的魏长风,他是个绝绝对对的男人,绝不可能是个女人!”
杨绍愕然。
*
夜深了。
陆聿还没有入睡,似是很肯定小女郎会再折返回来,所以一直在等着她。
“哥哥。”
果不其然,明锦很快再度推门而入,模样心事重重。
陆聿看了一眼掌心那抹嫣粉的芙蓉簪花,张了张嘴,还未出声,便被明锦打断了。
“哥哥,你的伤也好的差不多了,之后我可能不便再照顾你了,我还是想搬出去跟我爹爹一起住。”
明锦攥着披帛,语调平静,眼神看不出情绪。
听完杨绍的话后,她想了很多,终于明白刚重逢时哥哥为什么对自己那么冷漠了,他那时是要去找他的亲妹妹,自然不需要她这个假妹妹了。
如果真正的陆明锦还没死的话,她的确不配再做他的妹妹,不配再留在这里了。
陆聿收起掌中的簪花,起身走向她,二人相对而立,男人高大的身影笼罩着她,不解道:“不是说不走了吗?怎么突然又要走?”
明锦低下眼,“刚刚杨二哥跟我说,真正的陆明锦很可能还没有死,她才是哥哥的亲妹妹。”
陆聿不以为意,他心知肚明明锦是去跟杨绍问魏长风的事,她早晚会知道陆明锦的存在,他本就无意再瞒着她,就算她知道了又如何,陆明锦的出现,并不会影响他们的关系。
他们自幼相伴,相依为命,她是他养大的,她还是他最宠爱的妹妹。
“那又如何?人还没找到,是真是假也不知道,何况就算她找回来了,你也还是我的妹妹,哥哥不是说过,会养你一辈子吗?”
陆聿扶着她的肩膀,语调温和,让人安心。他凝视着她的脸,把那朵芙蓉簪花,又给她插在了发髻上。
灯火朦胧,人比花艳。
明锦却是摇了摇头,“我先前是不知道她的存在,才会愿意留下照顾哥哥,可我现在知道了,就不能再鸠占鹊巢了。”
陆聿听了这话,眉峰一蹙,犹如被一盆冷水当头浇下,鸠占鹊巢?
她为什么会这样想?
她真的变了很多。
他以为她就算知道了陆明锦的存在,以她那没心没肺的性格,也不会太放在心上,还是会乖乖留下给他做妹妹,可不想她竟然想走,给陆明锦让位。
“谁敢说你是鸠占鹊巢?我既认你是妹妹,你就是我唯一的妹妹,我承认的才是我妹妹!”
明锦看着他那的偏执模样,喉头一热,耐心道:“哥哥,这对她不公平,她才是你的亲妹妹,我就是个多余的人,我本来就不该在这个家里出现,我抢了她十几年的锦衣玉食,抢了她哥哥的宠爱,母亲的呵护,我早就该走了,我根本就不该回来。”
“你不是答应过我不走,会留在我身边吗?”
陆聿慌了,“妹妹,我们就像现在这样,一辈子做兄妹不好吗?哥哥还是会像以前一样宠你、爱你,哥哥不在乎你是不是我的亲妹妹。”
一辈子做兄妹。
明锦恍恍惚惚又想起在魏郡那日,他跟自己说的话,他不能再做她的哥哥了。
因为,他真正的嫡亲妹妹回来了。
“可是哥哥,我不能再做你的妹妹了。”
她说着,眼中泛起了涟漪,声音也哽咽了。
陆聿心口忽然寸寸撕裂般的抽疼,一阵头晕目眩,苍白的手指不由捂上了心口,脚步踉跄了一下。
明锦立刻上前扶住了他,关心道:“哥哥,又犯心疾了吗?”
陆聿脸色苍白,心口抽疼,他猛然把她拉到怀里,紧紧抱住,不愿放手。
明锦动弹不得。
陆聿捧起了她的脸,二人四目相对,眼中都有微光闪动,“你不是脸皮厚吗?为什么不能厚颜留下安享我给你的荣华呢?”
明锦眼里含着水雾,痴痴望着他。
“以前你是我的哥哥,我可以无所顾忌的跟你撒娇任性,可现在的我,没有资格了。”
陆聿心下轰然一声,他看着那涟漪,眼神微微颤动着——
杨绍已经表白了,哥哥还会远吗?
第26章 换女入宫
夏夜里,空气有些潮湿,蝉声聒噪。
陆聿捧着她脸颊的手,微微出了一层薄汗,他望着烛火朦胧下小女郎潋滟的眼波,一股难以遏制的冲动在叫嚣着。
告诉她,告诉她,让她留下来,留在你身边。
另一个声音又在挣扎着,不可以,不可以。
她是妹妹,你们是兄妹,她只当你是哥哥,一旦捅破了,她会恨你、会怨你、会恐惧、会恶心、会再也不想见到你。
如果她知道她一直敬重信任的哥哥,竟然是这样卑劣无耻的一个人,是一个禽兽不如的畜生,你会连以哥哥的身份陪伴在她身边的资格都没有。
她本该有着光明灿烂的人生,不该跟你一起在阴沟里沉沦,不见天日。
陆聿乍然松开了手,茫然若失的在屋中踱步,无章的步伐,迷失的方向,心乱如麻。
明锦视线追随着他,从这一头又走到那一头。
“芝芝,留下来,我一定会解决这件事的。”
他停下脚步,目光沉着地看着她,向她保证。
明锦苦笑,怎么解决?
陆明锦才是他的亲妹妹,难道为了让自己名正言顺的做他的妹妹,就要把她解决了不成?
“哥哥,我们早晚要面对这个问题,我长大了,不可能永远是跟在你身后,被你庇护的妹妹。平南王府家大业大,纵是养得起一个我,可世间人各有命,我们都有不同的人生。”
她说的坦然而真诚,眼中没有丝毫多余的感情,那种淡漠的情绪看在陆聿的眼中,却如一把把刀子剜过。
陆聿听她这一番话,如冷水浇头,全身颤抖,身心俱凉。
人各有命,好一个人各有命。
“你是我养大的,是我救回来的,我要留你,由不得你走。”
他一字一句,态度坚决。
明锦心头一动,陆氏养了她十几年,是哥哥抱着她长大的,是哥哥把她从宫里救出来的,她欠他的永远还不起。
“哥哥这样说,是想要我报答你吗?你想要什么?”
他想要什么?
陆聿惨淡淡地扯了扯嘴角,小女郎那单纯的语气,说出来的却尽是伤人的话,把他刺的千疮百孔。
他摇了摇头,“留下来,你也知道太后想对你做什么,事情没有解决之前,你都不要离开。”
*
一场雨后,闷热的天气舒爽了几分,永安坊的清晨,在人来人往的嘈杂声、叫卖声中苏醒。
明锦今日穿了一条碧色团花软罗襦裙,素雅清爽,风姿如月,在一群仆妇的簇拥下坐上了马车,随贺云珠来了永安坊的望月楼。
二人坐在二楼的雅间,说着生意的事情。
京城原不流行簪花,明锦在朔州的生意做起来之后,在陆太后大寿时,贺云珠托父亲将此作为朔州特色献给太后祝寿,太后大喜,簪花才在京城蔚然成风。
名气打开后,贺云珠就安排人在京城开了铺子,一来赚钱供给军需,二来为六镇留意着京城的风吹草动。
自南北对峙以来,北朝想南征,南朝想北伐,都自诩正朔,斥对方做蛮夷乱臣,而今北朝大力推行汉化,拉拢天下民心,南下一统之心昭然若揭。而在长江淮水一带,南朝的水师也是厉兵秣马,兵锋对准中原。
北方六镇原本是魏国用来抵抗柔然,守护边境的军镇,而今朝廷重心转移中原,图谋南征,六镇的军事作用降低,巨大的军费开支给朝廷财政造成极大负担,朝廷一直有意废军镇。
可六镇权贵需要靠兵权维护自己的政治地位,交兵等于自尽,故而六镇与朝廷的关系是如履薄冰,早就想割据自治了。
明锦在北境招兵买马,也是很清楚若有一日陆太后再想杀她,只有逐渐脱离朝廷掌控的六镇才能保全他们一家。
贺云珠端着茶盏喝茶,从窗户看着楼下人来人往,叫卖之声不绝。
这两年南北虽然局势紧张,可因改革之故,贸易通商更加频繁。
南朝自古便是丝绸产区,她们便趁机引进了南朝更先进的纺织技术与工具,在北境一带兴办织坊,鼓励民生,将丝绸和茶叶沿着丝绸之路贩卖西域,又从这条商路上带回西域的珍稀香料,奇珍异宝,贩卖给京城的权贵。
明锦清点着匣子里的银票,取出一部分递给她道:“把这些送去朔州给我长兄。”
这些年来,她每次拿到的分红都会取出一部分交给阿兄保存,这是给他们一家准备的逃命钱,若是陆太后发难,这些钱也足够一家人逃出关外,安度余生。
贺云珠接过收好,又问她,“你不是说要搬出来跟我一起住吗?怎么又不来了?”
明锦垂了垂眼,“哥哥说等宫里的事情解决了,就跟我好好谈一谈,再决定我要不要搬出来。”
陆聿解了禁足后,就又领了侍中之位,免官之后再起用,对他的仕途没有丝毫影响。
他近来总是早出晚归的,经常在宫里一呆就是很久,很多次回家的时候,天都已经黑透了。
明锦去看他时,总能看到他埋在一堆公文之中,黯然疲惫的样子
“也行,毕竟他那边更安全,太后敢动你,他是真会拚命。”
明锦勉强笑了笑。
这时,一道讶然的娇媚声音传来,猝不及防地打断了二人的交谈。
“呀,你们也在这里啊?”
一身粉绫浮锦裙的艳丽女子从木屏风后闪出,身后跟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公子,积石如玉,风神俊朗,二人正准备下楼离去。
明锦转头看着来人,三公主姿态慵懒,挽着披帛,笑的风流妩媚。
年轻公子神色从容优雅,对二人微微做了一揖。
贺云珠扫了他们一眼,她对三公主并无好感,很看不上她那纵情声色的放荡做派。她恨陆太后,那就去找陆太后报仇,迁怒明锦,作践自己算什么?懦夫才会伤害自己,挥刀向更弱者。
“东海王殿下和长公主殿下也有礼了。”
明锦从座位上起身向二人福身还礼。
东海王元谧是皇帝三弟,其生母在他出生不久后就过世了,元谧是由陆太后抚养长大,自幼不知生母何人,长至十余岁才知生母身份,哀痛嚎毁,不顾礼法为生母追服孝期三年,陆太后大为奇之,是以恭孝著称。
也是因为此事,陆太后心下有所悟,开始寻访皇帝母族残余之人,为他们加官进爵,以慰皇帝生母在天之灵。
元谧是身份贵重的当朝亲王,明锦以前是他的表妹,可如今已经没关系了,哪里担得起他这一礼?
元季遥笑道:“赶得早不如赶得巧,既然遇见了,明锦,不要请我喝杯酒吗?”
明锦怔了一下,心知三公主以前是极度厌恶自己的,却没想到落难之日,她竟会出手相助,遂斟了一杯酒敬道:“这一杯我敬公主,多谢公主的救命之恩。”
元季遥接过,唇角微挑,“行,这一杯我就喝了,过去有什么不愉快的,就一笑泯恩仇了。”
一饮而尽。
明锦莫名松了口气。
元季遥放下酒杯,看了她一会儿道:“明锦,我不讨厌你,我只是讨厌是陆氏嫡女的你,现在啊,我是特别特别喜欢你,以后我们常来往,我对你们在做的事可是很有兴趣。”说着,还看了看贺云珠。
明锦讶然,和贺云珠面面相觑。
元谧颔首,歉疚道:“先前之事,我也有所耳闻,让明锦妹妹受惊了,陛下一贯优容宽和,此事绝非陛下之意。”
明锦点了点头,她本来就没怀疑是皇帝授意,毕竟太后有劣迹在前。
元季遥又宽慰她道:“你也别太当回事,北朝本来就风气开放,贞洁算什么啊?你看我,被那么个残废折磨着,不照样及时行乐的活着。”
明锦有些尴尬,没有接声。
贺云珠白了她一眼,“那是你,阿锦可跟你不一样。”
元季遥淡淡笑了笑,不以为意,“不过你们也不用再担心了,刚我还跟三弟说,听宫里的风声,太后大约是会让陆顺华入宫了。”
明锦微微惊讶,怎么选了她?论地位、论年龄,陆丽华都该在她之前的。
“陆氏庶女要入宫了,明锦,好戏在后头呢。”
明锦茫然眨眨眼。
*
长春殿。
帘幕后,三足兽首铜炉中,檀香静静燃烧。
今日陆鉴得召后,便立刻进了宫,听了陆太后的话后,浓眉紧蹙。
“不是说好了让丽华入宫吗?怎么成了顺华?”
“让顺华入宫,是聿儿的建议,哥哥还不懂吗?”陆太后拨动着佛珠,从容道:“聿儿自幼与陛下一起长大,陛下的心思,惟他领之最深。”
陆鉴恍然大悟。
陆太后提醒着他,“聿儿提议让顺华入宫,也许就是陛下自己的意思。”
陆鉴若有所思,如今明锦的事情闹开,所有人都知道陆氏又想故技重施,杀母夺子,群情激愤,太后声望大损,急需重振威望。
崔晟虽位卑,可博陵崔氏也是有名有姓的汉人世家,这样的事儿再来一次,恐怕会大失汉人人心。
宁愿得罪勋贵武将,也不要得罪这些汉人文臣,文人的笔杆子,比武将的刀剑更狠。不然,当年世祖皇帝为何要掀起国史狱,族灭清河崔氏?
现在也只能硬着头皮让陆氏女入宫,以堵悠悠之口了。
“她们都是庶女,想做皇后,就必须得到陛下的支持。陛下若是更喜欢顺华,那顺华做皇后的机会就更大,我们就把他喜欢的送给他就是了。”
陆太后语气淡漠,对这些陆氏女儿的性命并不为意。
反正陆氏女儿多,一个不成就再送一个,陆鉴姬妾成群,女儿不断出生,慢慢长大,总有一个皇帝会喜欢。
“反正都是你的女儿,谁做皇后,你不都是国丈吗?”
陆鉴深以为然。
回去后,太师府上下便开始准备三小姐入宫事宜。
阖府上下喜气洋洋。
常氏有些急了,原定是让陆丽华入宫的,如今反倒让陆顺华占了先,她本就是妾室管家,名不正言不顺。若是陆顺华入宫得了势,那她的生母张氏岂不就要压她一头?
她与张氏都是妾室,谁也不比谁高一等,可若陆顺华成了皇后,张氏有了诰命,那二人的身份就是天差地别了。
常氏便撺掇着女儿去父亲跟前闹一闹,把这入宫的机会给顶下来。
陆丽华有些不情愿,先前是因为有明锦给她借腹生子,她才答应入宫的,现在没人给她代孕生子,她可不敢自己冒险。
常氏劝道:“我儿糊涂,就算进了宫,你也未必能生下儿子。可若陆顺华比你先进了宫,又有其他嫔妃在她之前生下长子的话,她不仅不用死,还能抚养太子,登上皇后位,到那时,你还怎么做皇后?”
陆丽华脸色一变,这才想通个中利害,便立刻去找了陆鉴撒娇哭闹,说好了让她入宫做皇后,最后怎么成了陆顺华那个小贱人?
她以前那么欺负陆顺华,若让她入宫得了势,她以后还不得欺负死自己。
她不干。
“你们姐妹,谁做皇后不都一样吗?”陆鉴拍拍她的背,安抚道:“再说,陛下也更喜欢顺华。”
陆丽华跺着脚,不服气。
“怎么可能,陛下明明更喜欢我。”
明明她更漂亮、更讨喜,陆顺华那个一棒槌都敲不出声的木头拿什么跟她比?
陆鉴啧了一声,提醒道:“这是你大哥的意思,你大哥跟陛下的关系如何,你还不清楚吗?你大哥既支持顺华入宫,那大概就是陛下更喜欢顺华。”
陆丽华一懵,“大,大哥的意思?”
“是啊,”陆鉴点点头,“你大哥觉得顺华更适合入宫,太后便答应了。”
陆丽华脑中轰然,心乱如麻,面如死灰。
她以为只要霸占了父亲的爱,做父亲最宠爱的女儿,有了父亲的支持,她就可以入宫,可以做皇后。
直至此刻她才意识到,原来真正能决定她命运的,根本不是父亲。
陆聿一句话,就能让她前途尽毁——
第27章 咫尺幻像
天气阴沉沉的,邺城宫在灰暗阴云的笼罩下更肃穆了几分。
距离陆聿上次入宫面圣,时间已经过去月余了。陆顺华入宫之事定下后,他才又来了一趟太和殿。
殿中气氛压抑。
“这就是你想要的?”
元晔将礼部新拟的诏书扔给他,脸色微愠。
陆太后以天子的名义下诏,册封陆氏顺华为一品贵人,六礼备物,择日入宫。
“用一个亲妹,换一个明锦?”
陆聿拿着诏书,扫了一眼,面不改色道:“顺华说,她自幼倾慕陛下,希望可以入宫侍奉陛下,望陛下成全她的心意。”
“成全她的心意?那你为什么不能成全我的心意?”
元晔声声质问着,“你明知我喜欢的是你那个妹妹,却要把这个妹妹给我,你不想明锦入宫送死,可顺华就不是你的亲妹妹吗?”
陆聿微微握紧了手指,反问着,“让她入宫送死,这就是陛下的喜欢?强迫她做不愿意的事,这就是陛下的爱?陛下怎么知道她肯不肯要呢?”
元晔仿若被狠狠打了几个耳光,这话从陆聿嘴里说出来,就会格外讽刺,因为前世的她,至死都是不肯接受他的爱的。
可此时的陆聿,是以什么身份来对他质疑呢?
如果为了救这个妹妹,可以制止她入宫,那为什么要推另一个妹妹来入宫送死?疼爱的妹妹的命是命,不在乎的就不是吗?
元晔问他,“我们为了改革所做的努力,不就是为了让这天下再没有胡汉之分,为了废除子贵母死的祖制吗?如果我可以为她废除祖制,你还有什么可担忧的?”
陆聿沉默。
元晔步步紧逼,声声质问,“利用祖制的谁?迫害后宫的是谁?当初又是谁想废了我、杀了我?”
“你的担忧,本来就不该存在!”
陆聿闭了闭眼,无言以对。
以不想让她入宫送死的借口留她在身边,在此刻的质问中都显得是那般苍白无力。
利用祖制的是陆氏,迫害后宫的是陆氏,想要废帝弑君的是陆氏,最终获利者还是陆氏,是陆氏将整个后宫笼罩在死亡的黑暗阴影中。
所有的罪孽都是陆氏造的。
这是他欠他的。
元晔看着他那沉默的模样,流珠在掌心紧紧攥住,多年来的隐忍、不甘,在这一刻全盘失控——
“从小到大,我没有忤逆过太后,她给什么我便要什么,可你们为我做决定的时候,有问过我愿意吗?因为我是帝王,所以不需要有太多个人情感,一切皆以国家利益至上,可我也是一个人,我当然会有正常人的情绪。”
“我也会喜、会怒、会疼,却只能把这些感情隐藏在这副帝王的假面之下,你怪我当年在她落难时没有维护她,没有像你一样跪求太后三天三夜,没有像你一样伤痕累累的杀去廷尉,所以你不相信我对她的爱。”
元晔眨了眨眼,深吸了一口气,语气冰冷,看向他的目光寒芒四射——
“现在我也不怕告诉你,当年太后肯留她一命,就是因为我承诺了太后,待她长大后,便可借她的肚子杀母夺子,人尽其用,后宫也可少造些杀孽。”
陆聿愕然抬头,紧攥诏书的指尖苍白,这才明白太后此时召明锦回京,竟是因为皇帝当年的提议。
元晔自嘲一笑,反问他,“是不是觉得我又恶毒,又残忍?可当年若不用这缓兵之计,让太后相信我对她毫无感情,太后凭什么留她性命?凭人微言轻的你,还是凭手无实权的我?”
陆聿微微攥紧了手指,一言不发。
“我只能做出一副冷漠不在乎的模样,才能保住她的性命,到如今,你却还是不相信我对她的感情,宣明,你真的只当她是妹妹吗?”
元晔自嘲笑着,笑的凄凉心酸。
“你不是说过,我若为君,你会一世为臣,为我尽忠,君臣携手,永不相负吗?”
陆聿全身如同一阵电流滑过,黑沉的眸光闪动着,陆顺华的册封诏书在他手中紧握,皱成一团,最后,被他撕了个粉碎。
他突然拉起元晔,脚步跌撞踉跄,穿过重重宫室,强行带他走入正殿。
殿中有一三尺见方的青铜鱼缸,缸身雕刻以山水楼阁,飞龙在天之景,水面浮动着几片睡莲的叶子,莲花含苞待放,水底则是铺了一层各式各样的玉刻小玩意。
陆聿按着他站在那鱼缸边,二人的容貌倒映在水中,随着涟漪扭曲。
元晔双手撑着水缸边缘,低头看着水面,身子微微颤抖。
陆聿看着水底的玉,没有情绪,“陛下看着,这里的每一块玉,都是一条人命,魏长风杀了多少人,陆聿就琢了多少玉,我满手血腥,屠戮满身,每天都在噩梦中挣扎惊醒,我造下这些杀孽,难道是为了背弃你吗?”
元晔扶着水缸的手微微颤抖。
“我答应过母亲,会为你献出我的一切,我永远不会背弃你。”
元晔一动不能动。
“陆氏欠你的,陆氏做的孽,终将由陆氏来还,所有的罪孽,都由我一己承担。”
陆聿失神般松开他,埋葬了那份永远也无法说出口的爱。他抬步向殿外走去,语调绝望而冷静——
“她是我的妹妹,过去、现在、以后,都只能是我的妹妹。”
元晔乍然回头,看着他的背影。
陆聿迎着夕阳,抬步走向殿外,背影孤绝。
*
明锦今日做了荷叶粥,夏末之月,莲子成熟,荷叶在池塘铺的碧油油一片。
最近陆聿公务繁忙,心燥意乱,荷叶莲子可以清热安神,她煮好后就一直在等着哥哥回家,等的粥凉了热了一遍又一遍。
夜深时,陆聿终于回来了。
他回来的路上,不慎从马背上摔了下来,胳膊受了点轻伤,娄威架着他送回了房。
明锦连忙过来扶着他,跟娄威一起把他扶上了床,闻到了他身上浓重的酒气。
娄威说他出宫后,一路纵马出城,不知去了何处,后来在郊外的酒肆喝了很多酒,喝的醉醺醺后才被他找到带了回来。
明锦了然,怪不得,原来是喝醉了才会摔跤。
下人端来醒酒汤,明锦接过,照顾他喝下,又给他擦了擦额头的冷汗。
陆聿蜷缩在榻上,眉头紧锁,很痛苦的模样,他有心疾,本不该多饮酒。
明锦照顾他睡下后,也没有离去,怕他夜里有什么意外,一直守着他。
半夜,陆聿突然清醒。
明锦坐在床边的脚榻上,正以手支头打着盹儿。
陆聿坐起身子,面无表情地直勾勾看着在床沿沉睡的小女郎。
眼神麻木,神情恍惚。
明锦迷迷糊糊醒过来,看着目光阴鸷,一动不动盯着自己的陆聿,吓得“啊”了一声。
陆聿一动不动。
明锦定了定神,含笑道:“哥哥,你醒了,我去给你倒水。”
陆聿却一把拉住她的手腕。
明锦身形一滞,茫然地看着他。
陆聿猛地把她拽到自己身边,二人的距离近在咫尺,他的手掌缓缓扣上她的脖颈,强迫她和自己对视。
明锦一懵,身子微微颤抖着,看着他的眼池中,闪烁着纯洁茫然的水雾。
陆聿凑近她,眸色黑沉。
明锦闻到了很浓重的酒味,大约是离得太近了,她看着他眼底那一层阴翳,有些害怕。
许是因为还醉着,陆聿扣在她后颈的手,力度也不知道轻重,按的她有些痛,那雪白的颈子上,都被压出了红痕。
陆聿看着她,似醉非醉,似醒非醒。
今日出宫后,他就出城去了一趟母亲的墓所,跪在她的墓前,问她自己该怎么办?
他想起幼年时被陆鉴的滥情折磨的有些疯魔的母亲,不清醒的时候,苍白的手指总会狠狠抓住他的肩膀,掐的他生疼,恶狠狠提醒他——
“这是你欠我的,是你们陆氏把我害成这样,你们害了陛下,害了我,这是你们陆氏欠我们的,等陛下亲政后,就会杀光你们陆氏的每一个人,让你们所有人都死无葬身之地!”
转瞬,又会含泪把他抱到怀里,抚着他的背,痛哭流涕,“聿儿,答应我,你会把你的一切都献给陛下,你不会背弃陛下,你会用尽你的一切辅佐他,保护他,你什么都不会跟他抢,答应我,答应我。”
年幼的陆聿看着时而清醒,时而疯魔的母亲,含泪点着头。
一个天家公主,唯一的依靠就是皇权。
可当皇权被陆太后架空,她便是任人欺辱的羔羊,所以陆鉴才敢那般无耻的伤害她这个曾经高高在上的公主。
她每一天都在等待皇位上那个小皇帝长大,等待他可以亲政,可以掌权,可以来拯救她。
可还没有等到,生命就先被岁月无情的带走了。
陆聿看着眼前的小女郎,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仿若只是他醉酒时的一个幻像。
“哥哥?”
他又听到了她的呼唤。
小女郎担忧的面容映入眼中。
他看着她,一时分不清梦境与现实,如果他真的清醒,为什么会看到他的妄念,她的幻像?
这只是一个幻像,不是真实。
心魔一起,萦绕不绝。
他举起腕上的持珠,点在她的额头,想借助佛法驱散精魅。
不知从何时起,他开始信奉这些他从来嗤之以鼻的宗教,仿佛只有以此才能寄托他苦闷的精神,洗刷他的罪孽。
佛珠沿着额头滑落她的鼻尖、唇峰、下巴,明锦一动不敢动,全身都在颤栗。
他手中的佛珠抵在了她的咽喉,宛如被攥住脖颈,让她隐隐呼吸困难。
明锦眼中充斥着盈盈泪光,看着眼前有些疯魔的男人,以为他想掐死她。
她一动不敢动,她毫不怀疑,此刻她若是露出分毫想要逃走的念头,他就会立刻发疯,把她撕成碎片。
下巴被他抬起,修长白皙的脖颈绷成了一道线,那佛珠的痕迹还在下移,沿着她的喉咙滑到锁骨之间,继续向下。
少女娇美的胸脯起伏着,全身都在发抖。
“你是谁?”
他问她。
明锦一懵,他竟然醉的连她也认不出了吗?
“哥哥,我是芝芝啊。”
陆聿掌心的佛珠微微用力,碾压在她的心口,再度发问——
“你是谁?”
明锦颤抖着,眼神茫然。
“我……我是阿锦。”
阿锦……
陆聿心中惘然,闭上了眼。
明是他的明,锦才是她的名,她不是芝芝,不是妹妹,她是阿锦。
掌中佛珠突然断裂,珠子在地上四下滚落着,辟里啪啦作响,打碎了一室幻像。
明锦感觉有佛珠落入她的衣襟,在胸前滚动,又坠落腰腹,珠子上还残留着他手指的温度,仿若被他抚触过,令她颤栗。
陆聿恢复了清醒。
“阿锦,你知道我现在想做什么吗?”
明锦茫然看着他,有些不习惯他这样称呼自己。
陆聿看着她那清澈的眼眸,苍白的手指摩挲在那细白的脖颈上,那里脆弱的好似柔弱的羔羊,不堪一折。
爱而不能言,求而不可得。
为什么?
为什么偏偏是元晔呢?
陆氏欠他的,他可以用他的命来还,可他又舍不得她。
他们本该是携手与共的君臣,一起为了改革的理想共同进退,可偏偏有个她夹在了他们之间。
她为什么不能真的是他的妹妹呢?
这样他就再也不用挣扎,不用痛苦,可以安心的成全元晔和她,把她送上皇后那至高无上的位置,给她这世间无尽的荣华,至高的尊宠,让所有人都跪倒在她脚下。
山呼万岁,俯首称臣。
他俯身凑近她的耳边,仿若真的醉了一般,一字一句,喃喃呓语,“我想带你去流浪。”
明锦脑中轰然作响,一道声音穿越时间在耳边回荡——
我可以跟他去流浪。
“出去。”
陆聿突然冷冰冰道。
明锦毫不犹豫的立刻起身离去,他醉了,醉的有些疯了。
屋中很快又空荡荡,静悄悄的。
陆聿仰面躺在床上,形容憔悴,闭上了眼——
昨天晚上写出来不太满意,上午又改了改,大家久等了。
第28章 梦醒时分
明锦脚步匆匆回了自己房中。
一阵风吹过,卷起她的裙摆,少女单薄的身体颤了一下。
夜空黑沉沉的,积聚成团的乌云被风吹的翻滚着、咆哮着,仿佛下一刻就要哭出来了。
明锦看着夜空,眨了眨眼,飞快进入屋中,吧嗒关上了门。
夜里,她躺在床上,抱着一个斑丝隐囊,辗转难眠。
——我想带你去流浪。
她耳边反覆响起哥哥这句话,心口怦怦乱跳。
他到底是怎么了?怎么去了一趟宫里就失魂落魄的?
他真的是越来越奇怪了。
明锦翻找出床头匣子里放的芙蓉簪,黑暗中,白玉流转着温润柔和的光泽。
在这个潮湿的夏夜,她把簪子紧紧握在手心,睡了过去。
*
后半夜时淅淅沥沥下起了雨,雨丝斜斜飘着,打湿了窗台。
陆聿蜷缩在榻上,做了一夜的梦。
他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回到了和妹妹最无忧无虑的时候。
春天的时候,他会带她去郊外踏青,一起放风筝,她也会张开手臂,欢快雀跃的围着他转,假装成小鸟在飞的模样。
夏天的时候,他会带她去池塘采莲蓬,折下荷叶,给她遮在头顶,挡着刺眼的阳光,一点儿都不会让她晒黑。
秋天的时候,他会趴在在草丛里,寻着蟋蟀的叫声,给她捉到叫的最响的那一只,塞进她的小竹篓里。
冬天的时候,他就给她裹上厚厚的皮裘,带她来院子里堆雪人,看她踮着脚折下梅花枝给雪人当胳膊。
生病的时候,她会难受地缩在他的怀里撒娇,要哥哥哄哄抱抱才肯吃药。
下雨的时候,她会抱着自己的小枕头跑到他的房间,钻进他的被窝里,躲着那雷声,他总会捂住她的耳朵,把她抱到怀里,哄她入睡。
梦中画面一转,他又陷入一片风沙之间,他在一片混沌中挣扎,睁不开眼。
他看到小女郎在朔州的街头卖花,被几个胡女刁难,骑在人身上打,打完就拍拍身上的土,捡起散落一地的花,灰头土脸的回家。
看着她跟着父亲在官衙,帮那些不识字的百姓写诉状,东家占了一尺地,西家丢了一只鸡,一堆鸡毛蒜皮的小事,她也乐此不疲。
看着她跟着商队出塞,远赴柔然、西域,遇过马贼,遭过抢掠,被关在高车的部落里,每天跟女奴们一起做苦工,捡马粪,任人欺凌。
他找到她之后,带她回云中城,她趴在他的背上,也会怀念过去,跟他说她很想她的哥哥,如果她还在哥哥的身边,就不会吃这么多苦了,人要是一辈子都长不大就好了。
可说完后,又会不以为意地笑笑,看着远方连绵的山脉,说一切都过去了。
过去了……
天,也渐渐亮了,晨风吹开了窗扉,匡当一声。
陆聿睁开了眼。
一夜乱梦,头疼欲裂。
雨停了,梦里的风沙也停了。
梦醒了,他起身坐到桌案前,看到案上放着一碗粥,眼神微微滞了一下。
粥已经凉透了,白瓷碗衬的那碗荷叶粥愈发碧绿剔透,他拿起勺子,面无表情地吃了一口。
微甜、冰冷。
他算什么呢?
他想起了少年时的自己,那时的他和元晔一起长大,关系亲厚,形影不离。
二人一直是同食、同眠、同舆。
这样的习惯一直保留到成年之后,陆聿每次在宫中留宿,依然是与皇帝同榻而眠,每次皇帝的御膳呈上,他也都会先行尝试。
从他第一次发现陆太后有毒杀天子之心时,他便如此做了。
十年如一日。
他答应过母亲会保护他,不惜一切代价。
年幼的他同样无力与陆太后斗争,便只能以这样的方式,无声反抗。
如果她要毒死皇帝,那就先毒死他吧。
如果她要刺杀皇帝,那就也先杀了他。
这件事,成了姑侄二人之间的隔阂,即便之后陆太后再也没有谋害过皇帝,没有再对皇帝杖责打骂,也无法弥补姑侄二人间的嫌隙了。
那时的他,觉得元晔可怜极了,即便没有母亲的嘱咐,他也会披肝沥胆的对他好。
他和元晔一路互相扶持,一起长大,他答应过元晔会让妹妹给他做皇后的。
那时的元晔自己尚是朝不保夕,他说他还不够强大,不想让他的妹妹跟着他受苦,他怕他赢不了太后,保护不了她。
他还鼓励他,告诉他,“陛下是天子,陛下必须赢,等妹妹长大后,我就把她嫁给陛下,以后,都有我保护你们。”
少年纯真,耦俱无猜。
那一日,元晔很高兴,他向他承诺,若能娶明锦为后,他必以江山为聘,给她无上尊崇,一世贵宠。
一生一世,一心一意。
后来,明锦的身世揭穿了,她不是他的妹妹了,也不配做皇后了。
陆聿的天都要塌了。
他深深为自己的家族感到罪孽,他的精神愈发痛苦,只能靠念经礼佛来减轻内心的负罪感。
后来,他性情大变,再也不复少年时的纯真。
昔日光风霁月的少年,终是戴上假面,提起长剑,成了让人闻风丧胆的刺客。
他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呢?
陆聿看着窗外将亮未亮的天色,把那碗冰凉的荷叶粥,一口一口吃完。
究竟是在什么时候动了心,他已经不记得了,或许是在她亲他的时候,他忘记推开她的那一刻。
在那个雪夜里,她要把自己给他。
他不能要。
她是他的妹妹,占有她年轻纯洁的身体,只会毁了她,他只能拚命的克制压抑自己。
有些感情,不能发生。
有些人不能爱上。
清风吹动着窗外的一丛修竹,纷乱的思绪渐渐止住。
陆聿放下碗,抬步从屋中走了出去,来到了明锦门前。
天色尚早,小女郎还没有醒。
婢女们见他一早过来,有些惊讶,准备去喊醒明锦,被陆聿制止了,示意她们退下。
他独自走进房中,微微掀开一点儿帐幔,透过缝隙去看熟睡的小女郎。
熹微的晨光透过这一丝缝隙洒落在她的身上,折出一道光亮的痕迹,她抱着一个斑丝隐囊,睡得很安详。
还是那副没心没肺的模样。
陆聿站在床前,无声看着她,看了很久,他伸出手,想像过往一样抚一抚她的头发,可在她的发顶停留了半晌后,终究是没有落下。
他看着她长大。
在她还是一个襁褓婴儿的时候,他就开始学着抱她。
在她蹒跚学步时,他就跟在她的身边,看着她满屋子乱爬。
在她呀呀学语时,他就哄她口齿不清地叫自己哥哥。
她是他的妹妹。
所有人都可以喜欢她,唯独他没有资格跟元晔争夺她。
他什么都给不了她。
他不能再错下去了。
帐幔再度合上,微弱的光亮消失。
明锦在男子匆匆离去的脚步声中缓缓睁开了眼。
*
天光大亮,雨后初晴,宫城一片光明。
青石板上雨水未干,倒映出百官陆续上朝的情景。
散朝后,崔晟拦下了陆聿,面容复杂。
先前陆太师寻过他,欲从他这里下手,让他点头送女儿入宫,他当时没有答应,后来便发生了女儿被掳入宫中之事。
他很感激陆聿把女儿救了出来,可他又这般把女儿困养起来,即便立身清正,也要顾忌人言可畏。
他左思右想,还是想把女儿要回来。
陆聿听后,只是淡淡一笑,仿若已经释然,“崔大人不必担忧,这件事,我一定会妥善处理,她是我的妹妹,由我教养长大,也由我来负责。”
崔晟大吃一惊,心中震恐,“难道公子还想娶她不成?”
说完又立刻捂上了嘴,他在胡说八道什么?他们一直以兄妹相称,他这样说,不是自毁女儿名声吗?
陆聿微微弯了弯嘴角,“大人多虑了,长兄如父,我自会为她找一户极好的人家,由我养大,由我送嫁,也算有始有终。”
崔晟目瞪口呆。
*
太和殿。
沉香的馥郁香气在殿中弥漫,年轻的皇帝坐在案边,手持流珠,默诵经典。
因陆聿反悔,陆氏女入宫之事暂时搁置了,太后又往太和殿送了新人,可元晔是不会碰的,因为,阿锦会不高兴,他不想再让她难过了。
陆聿缓步来到殿中。
一步一犹疑,一步一怅然。
殿内静悄悄的。
“陛下是真的喜欢芝芝吗?”
陆聿站定,平静问着。
元晔抬起眼眸,微微诧异,虽然不解他为什么这样问,依旧肯定道:“当然,你一直都知道的。”
陆聿沉默着,是啊,他一直都知道的,可他还是爱了、错了。
“那一日,她被掳入宫中,确实跟陛下无关吗?”
元晔眼神微动,阳光流入殿中,给他披上一层璀璨光芒,玄袍上的金线隐隐浮动。
他面不改色道:“我本可以接受太后的安排,顺水推舟,可是我不想勉强她,我爱她,所以我尊重她。”
陆聿目光严厉,语气没有任何情绪,“陛下可以保证,待你亲政之后,就会立她做皇后吗?”
元晔微微改容,以为自己听错了,心都要跟着颤抖起来了。
“我欠你一条命,我答应过你,我的皇后一定是你的妹妹,你选谁,我就立谁。”
陆聿抬眼看着他,“芝芝也可以吗?”
“亲不亲生无所谓,你承认的,才是你的妹妹。”
元晔知道,他就要得偿所愿了,他看着他,一字一句,语调坚定——
“明锦,当然可以。”——
第29章 绝不后悔
明锦早上起来后,心里就惴惴不安的。
她知道陆聿早上来看她了,他掀开她的床幔,她感受到头顶降下一片阴影,他似乎是想伸手碰她,但是忍住了。
这明明是很正常的一个举动,哥哥以前也经常抚她的头,可是这一次,她莫名有些害怕他的碰触,总觉得哪里变了。
一大早,趁着陆聿入宫议事,她就出来见了贺云珠一趟。
望月楼中,堂倌给两个小女郎端上酪浆。
明锦喝着酪,纠结道:“珠珠,我还是想搬出来跟你一起住。”
贺云珠正翘着腿,看着楼下的人来人往,闻言惊讶,转头看着她。
“怎么了?你跟陆聿闹矛盾了?”
明锦摇摇头,面有难色,不知道怎么跟她解释,“不是,只是哥哥最近都太奇怪了,我有点儿不安,总觉得我们应该分开一下。”
“这次是下定决心要搬出来吗?”
“嗯。”明锦点点头,“我今天回去了,就会跟哥哥说。”
贺云珠也不多问,爽快笑道:“行,我府上的房间,早就给你收拾好了。”
明锦勉强笑了笑,她家祖宅的房子先前都是陆聿吩咐人去重建的,也不知他在哪儿找的工匠,做工特别慢,盖了几个月才打了个地基。
前不久,明锦去看进度时才发现这个情况,气的换了一批工匠,房子才终于有了样子,现在她要是搬出来,还是得先去贺云珠那里借住。
明锦又端起酪浆饮了一口,这时,一道尖锐讥讽的嘲笑声传来。
“哟,这不是崔家那个假凤凰,这么贵的酒楼,吃得起吗?”
几个丫鬟簇拥着打扮的花枝招展的陆丽华而来。
这两天,因为陆顺华入宫之事被搁置,她心情大好,她就知道,皇帝怎么会喜欢那个木讷呆楞的小贱人呢?
现在好了,谁也别想入宫,她得不到,陆顺华也做梦!
“噢,差点忘了,你现在还死皮赖脸的赖在平南王府呢。”
陆丽华鄙夷地扫了她一眼,讽刺道:“瞧你这一身穿的戴的,跟刚回京时那穷酸模样,可是大不一样呢,果然还是陆氏的钱好花。”
明锦翻翻白眼,还没开口讽刺回去,贺云珠就先站了起来,制止了明锦。
她挡上前,上下打量了一番陆丽华,冷笑道:“让我瞧瞧,这不是陆二吗?这打扮的是除了美丽,啥都不缺,看来人长的不行,陆氏再多的钱,也堆不好看。”
“贺乡主,你……”
陆丽华气的脸色涨红,美貌可是她一直引以为傲的资本,她才是她的亲表妹,她竟然为了明锦这个假表妹这么讽刺她?
她气鼓鼓的刚要反驳,一道淡漠阴沉的男声乍然传来——
“嘴这么毒,怎么不去军前叫阵,对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逞什么威风?”
贺云珠闻声,蓦地脊背一凉。
元善现和二三好友缓步上楼,眼神讥讽,脸色阴沉。
陆丽华见有人替她出头,大喜过望,立刻抹着眼泪,凑上前拉住他的胳膊,呜呜哭着,“善现哥哥,珠珠姐姐欺负我。”
元善现面无表情地看着贺云珠。
贺云珠鄙夷地看了二人一眼,心里直犯恶心,淡漠讽刺着,“心歪眼也斜,你这看女人的眼光,实在是不怎样。”
元善现冷冷推开陆丽华,看都没看她一眼,讽刺笑道:“这是不是就叫有其父必有其子,嗯?”
“你!”
贺云珠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
明锦拉住贺云珠,看着兄妹二人剑拔弩张的模样,心惊肉跳。
元善现本名贺善现,其母华阴县主是京兆王元显堂姐。
当初,陆太后临朝称制,为了拉拢掌兵的勋贵,抗衡宗室,下诏令贺洛跋与华阴县主离婚,改娶陆太后之姐,即贺云珠之母陆氏。
陆太后凭借与贺洛跋的联姻关系,得到了北方六镇的兵权支持,临朝称制,大权独揽,无人能撼。
华阴县主跟贺洛跋离婚后,元善现也被废黜了世子之位,和母亲华阴县主一起回京定居,改随母姓。
元善现因母之故,一直被陆太后打压,仕途难走,只能从军,十几岁就随着堂舅京兆王元显上战场,靠自己一刀一枪拼出来的战功,给自己挣了功名。
听他反讽刺自己的母亲,贺云珠怒不可遏,护母心切,扬手想给他一巴掌。
元善现一把攥住她的手腕,他手劲很大,贺云珠只觉腕骨都要被他捏碎了。
“贺云珠,别不自量力。”
重重把人推了出去。
贺云珠摔倒在地,疼的呲牙咧嘴。
明锦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扶起她,“珠珠。”
元善现居高临下,冷冷扫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小女郎,似是很嫌恶的执帕擦了擦手,咬牙切齿。
“你回去跟贺洛跋带个信儿,告诉他,我早晚会领兵踏破六镇,斩下他的人头,以祭吾母在天之灵。”
贺云珠毛骨悚然。
*
另一边,离开太和殿后,陆聿准备出宫。
杨绍也刚巧离了吏部过来找他,二人结伴往宫外走去。
碧空如洗,高鸟相逐,宫墙下,两道颀长的身影并肩慢行着。
“征召京兆王还朝担任吏部尚书一事,似乎已经定下了,若是京兆王还朝,大约就是出元善现去长安接替雍州刺史之位了。”
京兆王元显是皇帝的铁杆拥护者,忠心不二,唯命是从。
元晔登基以来,面临的最大政治危机,便是十岁那年,陆太后欲废帝之事了。
陆太后因族灭元晔母族之事,一直心有顾忌,担忧皇帝长大后会对陆氏不利,故而想废帝,改立太原王元谕。
元谕生母贺昭仪生前与陆太后友善,其舅贺洛跋又是陆太后姐夫,心腹大将,贺氏是陆氏的盟友,故而陆太后想废帝立他。
只是那一次废帝危机,因京兆王元显、司空穆光、尚书令崔允的强烈反对而未能成事。
这三个人,一个是皇室亲王,一个是鲜卑勋贵,一个是汉人士族,背后代表的是撑起魏国朝堂的三股政治势力,他们彼此制衡,却在废帝之事上,统一了立场。
这三大势力中,没有一个人支持陆太后废帝,陆太后心知大势已去,才开始一改过往对元晔恶毒苛刻的态度,悉心教养,修复与皇帝的关系。
元显战功显赫,威望卓著,手中有兵,当初陆太后若是执意废帝,元显恐怕会第一个起兵勤王,政变逼宫,迫使陆太后归政。
元显一直都是太后的心腹大患,太后早就想卸了他的兵权了,所以此番才会不惜放弃于逞,以吏部这个炙手可热的肥缺来召元显还朝。
元善现虽是贺洛跋之子,却素来与生父不和,他是元显一手带出来的,只有让他出镇长安,元显才会点头还朝。
陆聿嘴角微微弯了弯,到底没白废了于坚那恶心东西,朝堂走向,尽在他们预期之中。
“元善现到底年轻,不比元显威望煊赫,即便让他接手长安兵权,也构不成元显那样的威胁。”
杨绍点点头,说完朝廷的事,便又聊起了私事,“宣明,我听说礼部那边暂时搁置了顺华入宫之事,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又不让她入宫了?”
陆聿眼神动了动,语调没有情绪,“嗯,陛下不喜欢她,陛下想要芝芝。”
杨绍心中一惊,“什么?难道你要让芝芝入宫?”
原来他刚刚去太和殿,就是跟陛下商议这件事?
陆聿神色平静,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陛下喜欢她。”
杨绍顿时心乱如麻,眉头紧皱,“那你有问过芝芝的意思吗?你怎么知道芝芝会不会答应呢?你怎么能擅自作主她的人生呢?”
陆聿脚步顿了一下,抬头看了看高悬的太阳,阳光正刺眼,他微微眯起了眼睛。
“你看那天上的太阳,高高在上,遥不可及。这世上没有比皇帝更高贵的夫婿了,她长大了,早晚要嫁人,我也是为了她的终身打算。”
她应该向着光明去,而不是去追逐一个阴暗的影子。
杨绍摇摇头,看着他认真道:“可芝芝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啊!”
陆聿眼神一动,转头看着他,他都知道什么?
他难道也知道魏长风的事?
杨绍叹了口气,犹豫了一番后,才道:“宣明,我一直还没有来得及跟你说,其实那天晚上,我跟芝芝表白了。”
陆聿神色一滞,“她怎么说?”
“她拒绝了我,说她有喜欢的人了。”
杨绍意味深长地望着他,眼神复杂,“还说,即便他们的感情会为天下人所不容,她也会坚定不移的追随他。”
陆聿神色无异,眼中却有着波澜涌动。
杨绍看他那模样,心里有些失望,想起那一夜表白失败后,他辗转难眠,就又起身来寻陆聿。
走到回廊的时候,就看到窗上倒映出二人抱在一起的身影。
杨绍大惊失色,立刻躲到了墙壁后,猛然想起小女郎对自己说的话——
她已经有喜欢的人,即便他们的感情会为天下人所不容,她也会坚定不移的追随他。
为天下人所不容……
杨绍当时心乱如麻,难道她喜欢的人,就是陆聿吗?
可他们是兄妹啊!
她真的要为了陆聿与全天下对抗吗?
杨绍叹道:“我那天晚上被她拒绝后,翻来覆去都睡不着,便想去找你诉说苦闷,却看到你们抱在一起,我才知道原来她喜欢的人是你。”
陆聿蹙眉,他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想想也是,你们自幼相依为命,更亲近、更亲密,她依赖你、信任你,把曾经对你的感情变成爱也无可厚非,被你比下去我无话可说。”
陆聿沉默,他果然是误会了。
杨绍看着他,语重心长道:“宣明,芝芝对你一往情深,虽然你们曾有兄妹之名,可如今到底没关系了,为了你,她都有和天下人对抗的勇气了,而现在你却要因为畏惧世人的眼光,把她推出去吗?”
陆聿自嘲冷笑,“我不怕,我可以为她被天下人所唾骂,可惜她爱的人不是我。”
杨绍微愕,“宣明,你承认了?”
原来他真的爱她。
陆聿并不否认,自顾自道:“她爱的不是我,她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一个永远也配不上她的人。”
他想起她曾对魏长风说过她很想她的哥哥,她不想长大,长大太累了。
那一刻他就知道,一直颠沛流离的她,内心深处还是希望过上一份稳定安逸的生活的。
但是这些,魏长风都给不了她。
她少遭不幸,缺乏安全感,只是被一时的冲动爱意冲昏了头,等时间久了,日渐淡忘,她就会知道自己内心真正的渴望。
他不能毁了她,不能接受她的爱,他不想让妹妹再受苦了。
他会把她渴望的、想要的安逸稳定,荣华富贵千倍万倍的捧给她,给她无尽的安全感,会有天底下最尊贵的帝王和他一起宠爱她。
“我不会允许她跟那样的人在一起,她还小,只是被一时的迷恋冲昏了头,她会长大,会后悔,所以我要替她做选择,我会给她权力、地位、荣华,我会把这世上最好的都捧给她,让她永远高高在上,高不可攀。”
杨绍摇摇头,并不认可。
他不敢直面自己的爱意,就想通过把明锦捧上皇后位来绝了自己的念想,可若明锦真成了皇后,他跟她之间,就再也没有可能了。
“宣明,你会后悔的。”
“我不后悔——”陆聿眼神流露出一丝癫狂,语调透出一股冷静的绝望,“我绝不后悔。”
他会让妹妹,成为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所有人都会跪倒在她的脚下。
山呼万岁,俯首称臣——
下章就让你打脸
第30章 妄念澄明
明锦一路安抚着贺云珠,把她送回了家。
贺洛跋又娶陆太后之姐后,独宠与陆氏所生子女,对元善现是不闻不问,仿若没生过这个儿子一般。
当年华阴县主薨逝时,元善现还不到十岁,没了母亲的少年,无人心疼照顾,常常缺衣少食,忍饥挨饿。
京兆王怜悯他,就把他抱回了家中,视如己出,悉心教养。
因为母亲的关系,元善现极度憎恶生父,以及他与陆氏所生的所有子女。
明锦知道他们兄妹不和,可没想到元善现竟会憎恨贺洛跋至此,竟想手刃生父。
怪不得连一贯天不怕地不怕的贺云珠,被推倒后,也露出了几分惧色。
怕不是元善现不仅想弑父,还想把陆氏和她生的子女都杀尽了。
他想杀了贺云珠。
明锦把人送回去后,吩咐府上管家加强府上守卫,便准备回去,再找陆聿帮其说和。
陆聿虽是陆氏之人,可因兰陵长公主与华阴县主均受害于陆氏,或有几分同病相怜之慨,姐妹二人关系一直不错,故而元善现和陆聿也自小友善。
返回平南王府时,天色已经黑了,刚进房间,明锦便觉得屋里似乎有人。
下一刻,灯烛亮起。
陆聿手持烛台,缓缓罩上灯罩,那张波澜不惊的脸,在朦胧灯火下,愈发棱角分明,气势凌人。
明锦心里咯登了一下,他怎么会在自己房间?
“回来了?”
他淡淡说着,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明锦点点头,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坐下,我有话对你说。”
陆聿指了指一旁的座位。
明锦手指紧了紧,她本想回来跟他说自己准备搬出去,可又遇到元善现的事儿,暂时有求于他,便不好意思再说要搬走的事情了。
“哥哥,我也有话对你说。”
陆聿抬了抬眼皮,“不如你先说?”
毕竟他的话,可能需要说很久。
明锦抿了抿唇,也没有推辞,开门见山道:“哥哥,我今天去找珠珠,遇到了善现哥哥。”
陆聿心中已经了然几分,大约是今日元善现对她们说了什么狠话,她心里不安吧,淡声道:“元善现大约很快就会离京了,他不会做出什么不利于贺云珠的事情。”
元善现一心拼军功,出人头地,为母报仇。他若想拿稳雍州兵权,抗衡贺洛跋,此时就不会轻举妄动,给人弹劾他的话柄。
又话音一转道:“若是害怕的话,你们不是还有一队兵马能用来自保吗?”
明锦哽住,可那些兵马元善现也知情,而且还被拦到城外了。
“现在可以听我说了吧?”
明锦眨眨眼,点了点头。
陆聿深深望着她,紧握着掌心一块白玉雕琢的交颈飞雁玉佩,指尖苍白。
明锦被看的有些不自在,避开了他的视线。
陆聿看她那模样,喉头滚动了一下,片刻后,他摊开手心递到了她面前,平静道:“拿着。”
明锦看着那精致贵重的玉佩,眼睛一亮。
以前哥哥也会送她很多自己雕琢的小玩意儿,以为还是哥哥送自己的礼物,就没有任何怀疑的接过了。
玉在他手心攥了很久,拿在手里温温热热的。
明锦看着那玉佩,玉上串了一根红绳编织的同心结,拿在手心仔细观摩后,才发现这玉琢的精妙,竟是两只一样的雁拼合在一起,亦可拆开成对。
“好精妙的玉佩。”
她由衷赞叹着。
陆聿看着她那欢喜的模样,面上没有情绪,平静诉说着,“这是陛下给你的纳采之礼。”
明锦脑中顿时一懵,她愕然大睁双目,那玉在手心,一下子成了烫手山芋。
“哥哥,你在胡说什么?”
陆聿背过身去,心虚的不敢看她的眼睛,心口一抽一抽的疼着,勉强让自己的声音保持镇定,“陛下心悦于你,我已答应了婚事,这段时间,你就在家里安心待嫁,不许再乱跑。”
“什么?婚事?”
明锦面无血色,她走到陆聿面前,摇着他的胳膊,以为他疯了。
“哥哥,你在胡说什么?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我有喜欢的人,我不想入宫,你为什么就是不顾我的意愿,非要这样自作主张安排我的人生?”
她喋喋不休地说着,抵触的情绪很强烈。
陆聿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寒芒毕现,毫不留情的讽刺着——
“你喜欢的人?你喜欢的也算是个人吗?!”
言辞刻薄,不留情面。
明锦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难以置信他会说出这样的话。
她松开手指,后退了几步,气的全身都在颤抖,“哥哥,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你的风度,你的教养呢?你怎可对人如此恶言相向?”
他变了,变得简直面目全非了,他一点儿都不像她那光风霁月的哥哥了。
陆聿也气,“你是我的妹妹,本该有着光鲜亮丽,人人称羡的高贵人生,那样一个满手鲜血,杀戮满身的恶贼,他根本配不上你!”
明锦反驳,“他不是恶贼,你不许这样说他!”
陆聿眼眶猩红,将心上的伤口血淋淋撕开,让她看清真相——
“妹妹,他为什么要离开你?为什么再也不来找你?他就是想让你死心,不想再拖累你。他抛弃了你,他不想要你,他不爱你,你为什么就是不明白呢?你还在坚持什么?!”
明锦脑中嗡嗡作响,眼眶红了一片。
她当然知道他为什么不肯要她、不肯回来,只是心里总是不愿意承认,总是自己骗自己说他还会回来找她的,但是心里很清楚,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如今伤口被陆聿血淋淋的撕开,她的狼狈,无所遁形。
陆聿看着她那泫然欲泣的模样,心里狠狠一抽,他愧疚地捧起她的脸,想拭去她眼角那一滴泪珠。
却被明锦冷冷躲开。
陆聿手上一顿,眼神受伤,脸上流露出一丝痛苦的神色。
“妹妹,忘了他吧。”
明锦不为所动。
陆聿眼中波澜涌动,片刻后,他软下语气道:“妹妹,你还小,或许只是被一时的热情迷了眼,可若回到生活的柴米油盐,时间一久,你一定会后悔的,哥哥只是不想让你后悔。”
“我绝不后悔。”小女郎异常倔强,“我可以赚钱,我可以养家,我们只要相爱就可以了。”
陆聿摇了摇头,眼神黯然,“可是妹妹,两个人在一起,光有爱是不行的。”
明锦依然固执。
陆聿扶着她的肩膀,耐心道:“你不可能忍受长期跟着一个被朝廷通缉的要犯过着颠沛流离,朝不保夕的流浪日子,你们连一个稳定的家都不能有,你们会连孩子都无法养育,难道你要让你的孩子也跟你们一样风餐露宿,东躲西避吗?”
明锦推开他的手,冷冷反驳,“这些都不是你反对的理由,哥哥,你根本不知道我那几年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根本不知道我经历过什么,我早就不是被你娇养呵护着的千金贵女了,我走遍了西北的每一寸土地,我当然可以忍受跟他浪迹天涯。”
“你不可以!”
陆聿有些急了,她为什么偏要固执己见,就是不能谅解他的良苦用心?
“陛下与我自幼一起长大,知根知底,他答应过我,亲政之后,就会立你做皇后,一生一世,只你一人,妹妹,你可以做皇后,可以有一个安逸稳定的人生,可以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明锦摇摇头,“我不想做皇后。”
陆聿耐心劝着她,“你长大了,早晚要嫁人,皇后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哥哥只是想把最好的都给你。”
明锦态度坚决,一字一句,“可是我不喜欢,我不想做皇后。”
“那你想做什么?连做皇后都看不上,难道你还想做皇帝不成?”
皇后,已经是他能给她的最好的归宿了。
明锦心乱如麻,她不是嫌弃皇后位不够高,只是经历过当年那些事,她早就不对宫廷抱有幻想了,她不想为了高位,就妥协了,哥哥为什么非要逼她嫁给她不喜欢的人呢?
“不是,哥哥,你为什么非要强迫我嫁人呢?我不能一直留在你身边做你的妹妹吗?我为什么一定要做皇后?”
陆聿怔怔看着她,留在他身边,一直留在他身边做他的妹妹。
他心乱如麻,低下了头,避开她的视线,语焉不详,“可是,我怕我会失控。”
“什么?”明锦脸色疑惑,向他走近了一步,“为什么呢?”
陆聿抬起头看着她那喋喋不休的嫣唇,眸色黑沉。
“因为……”
为什么?
她是妹妹。
她是妹妹。
……
她本该有着光鲜亮丽的人生,被万人追捧敬仰,却因为自己的私欲,被拉入泥沼,去追寻一个见不到天日的影子。
他不能毁了她。
他不能害了她。
他一遍遍的告诉自己,压抑自己,唾骂自己的卑劣,憎恨自己的无耻,竭尽全力地隐忍克制,直至灭顶的本能压过了理智。
道德崩塌的那一刻,心中的妄念豁然澄明,他感到一种令人颤抖的渴望。
他想要妹妹。
念头一起,周遭的一切都在他眼前天旋地转,渴念与震惊重叠在一起,疯狂的占有欲源源不断的冲击着他的理智。
他越是想要从中清醒,拂去这些念头,便愈发的想要她。
无可救药。
他一次又一次的梦到她,感觉到自己的双手颤抖地抚摸过她饱满丰盈的肌肤,搂抱过她柔软的腰肢,他无法从那种幻觉中摆脱。
不敢靠近,却又不能远离。
飞蛾扑火,义无反顾。
他走近一步,扣住她的颈子,抬起她的下巴,堵上了她质问的唇。
“唔……”
明锦睁大了眼,脑中空白,五雷轰顶。
陆聿却是顿觉豁然开朗,身心都仿佛被洗涤过了一样。
他贪恋地想要打开她的唇齿,可她紧咬牙关,不给他任何可趁之隙。
陆聿有些失望的移开了唇,哑着嗓子道:“现在,知道为什么了吗?”
明锦愕然,天旋地转。
“我对你起了畜生不如的念头,我想把你一辈子留在我身边,我被这个念头折磨的快要发疯。”
“可你是妹妹,哥哥不能,不……”
话未说完,明锦就“啪”地打了他一巴掌。
陆聿被打的头一偏,嘴角竟是勾起了一抹阴恻恻的笑。
打的好,他是该打。
明锦捂着嘴,惊恐地看着他,仿佛听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飞也似的逃走了——
明锦:禽兽、畜生、你不是人
陆聿:哥哥是真不想做人了
皇帝:原来我才是你们play中的一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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