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夜风吹着墨色的海,海浪翻涌于耳侧,扑簌簌的翻滚上沙滩,复又向海深处褪去。
吱呀——
一辆小轿车在夜色中驶入了滨海停车场里,停在一幢绿植丛里完美的将自己隐藏起来,车门被缓缓打开,身着黑色风衣的男人把衣领拉起掩盖住自己的面容,急匆匆的向着一处走去。
铁门喀拉一声,黑色风衣的男人带着一身冷气进屋坐下。
“这次的任务”
男人的话还未说完,就被打断了。
在冰冻三尺之寒的天气里,大部分的北方人家靠暖气,南方人家靠电暖气。
而这种并非人居住的铁皮小木屋,只有脑顶上一直轰轰运作噪音的老空调还在工作。
“你下次该修修了,这破空调动静大作用小。就只能正吹着头顶才有感觉。”
“小心被烤的秃顶。”
“……小心老子我一枪崩了你。”
空调停止运作,寒气纷纷从门的四条边缝口争先涌入。手边的茶杯沿慢慢落灰,茶叶顺着环流绕着圈的沉落水底。
“你接不接?”
身着黑色风衣的男人将一张照片从衣服前侧拿出,放到面前落满尘灰的桌子上,用指尖用力敲打了几下照片上男人的脸。
“这次是上边亲自点名要的人,我劝你想好……”
“真够啰嗦的。”
桌子后侧的人轻呵出一口烟雾。
目光轻轻扫过那张覆盖住灰尘的照片,替照片上那个满面笑容的男孩扫尽肮脏。
右手执烟,烟灰轻掸落入茶杯之中。
他始终没有拿起那张照片。只是在看到那照片上多年如一日的笑容时,眉头微挑,摇着头轻笑一声。
“认识?”
发任务的黑衣男子见到这人一反常态的表情略有吃惊,不过很快就压下声音重复了一遍刚才问话。
“说话。认识这人?”
桌对面的男人不被人察觉的深吸完最后一口烟,轻轻将烟尾投入茶杯。略抬头,用下眼睑看向面前的黑衣男子,吐出最后一口烟雾。
“你几个意思?这人来头可不小,上面说是BOSS亲自点名……”
烟雾缭绕着向上盘旋,在逐渐削薄的最后他笑着开口:“救过。”
男人起身陈了一个懒腰,拍了拍手上的烟灰在照片上轻轻敲了一下。并未说接还是不接,黑色风衣的男人面上表情一怔,随即笑了笑。
小轿车重新打起了火,流畅的驶出停车场,越过稀疏路灯的林间小路,打转方向盘驶进川流不息的马路上。
穿过栉比鳞次的商业新圈,入眼的就是有些老旧的居民住宅,周淮屿站在黑黝黝的小巷口,一步一步的上了楼。
他刚刚陪朋友喝完酒,眼中的酒气还没有散去。
可就在他扭动钥匙的那一瞬间,他立马清醒了过来。
他向来有个习惯锁门会锁上三道,可是现在门锁只有两道是有人来过还是那个人就在屋里。
他慢慢地推开门,小心翼翼的从入门柜上拿过背包抱在怀里。站在客厅和门厅交界的边缘,警惕地看着屋内,从右侧的墙壁、橱柜,再到客厅中央摆放的几幅凌乱的画架,最后到厨房的门口。
门后的家具都笼罩在一片昏暗中,看不真切。
周淮屿只能在一片死寂中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他忍耐着惊惧在原地等待了一会儿,直到猫咪轻轻的喵喵声从不远处传来,听起来和平日里没有什么变化,那双漂亮的猫瞳在昏暗的月光里折射出幽绿的光。它缩在客厅的高柜处,由上至下的观察着站在门口处的周淮屿。
它没有像往常一样在听见门锁声就跑过来蹲在玄关处等待着自家主人。
周淮屿的视线一寸寸在熟悉的家具上划过,最终停留在钉入墙壁的那幅画上。
他的瞳孔攸地缩小,刹那间屏住了呼吸,冷汗顺着后脖颈缓缓流下去,他慢慢地向后退了一步。
关上了门,也阻隔了他与那张画的对视——准确来说是与一只眼睛的对视——一副男人的自画像。
可那副画像是被割裂开的,画面上覆一张彩色油画下面却露出了一个黑色的瞳仁。
在黑暗中幽幽的凝视着人。
周淮屿飞快的掏出手机。
四周压抑的黑暗和不安全性不允许他过多的犹豫不决,他拨通了一个号码,那头倒是飞快地接通了:“喂,你好?”
“你好“周淮屿咽了一口唾沫,他才说了两个字就发现自己的嗓音发紧,他竭力控制自己的声线稳定,“我要报案。”
半小时后。
周淮屿正坐在询问室里,对面坐着两个人,一个是记录员许杳杳,坐在电脑后面,另一个是纪洛宸,站在桌子后面双手抱臂。
“你确定除了多了一副被破坏的男子画像之外,没有什么丢失的或者被损坏的东西了?”纪洛宸皱着眉头问道。
“笔筒里少了一把法莱恩笔刀。”周淮屿说道。“应该是被拿来破坏了画之后被嫌疑人带走了,或者丢弃了。”
纪洛宸手里拿着现场拍回来的照片看起来,“你最近发现有什么异常吗?比如说被人跟踪或者其他的什么?”
周淮屿沉思着,摇了摇头。
他从院校毕业到现在一直在认真的赚钱两点一线,除了莫名住了好久的院之后又失去了一部分记忆到现在一直安安稳稳的当个宅男。
他一个大好青年一没犯过法,二没有仇家就连朋友都没有那么多,何时惹了不该惹的他都不会知道。
况且他还没有正式成为侦探,手中没有案子于告破的案件,或者已经惹上了暗处的仇家。周淮屿忍不住心中感叹自己是命运多舛。
那些罪恶的眼睛藏在阳光照射不到的阴影里,蠢蠢欲动。
“也许只是一场普通的入室抢劫未遂呢。”周淮屿笑道,说不清是安慰自己,还是安慰着谁。
“要是如此,我想周先生就不会随随便便报案了吧。”
纪洛宸把被破坏的画像的照片放在了桌子上,手指点了点那道被撕裂的伤口下露出的黑白瞳孔,“入室抢劫留下一副画像,割裂开不为了别的只为吓唬你?还顺手拿走了一把刀,我是该说这个劫匪大度呢还是第一次抢劫手生不认识值钱的物件,搞了一些有的没的就扬长而去了。”
周淮屿被这话问的哑口无言索性闭了嘴。
“监控什么情况?”纪洛宸扭头问许杳杳。
“乐悠姐刚给我发微信说调取好了,可以去办公室查看了。”
笔录结束之后周淮屿翻看着了一遍。在最后一张纸上签下了名字,他哂然一笑,没想到自己还能有在笔录上签一次名的经历。
临出管理局之时纪洛宸喊住了周淮屿:“你家里现在不安全,如果可以就先去朋友家里或者去酒店里住几日吧。”
周淮屿点头应着向纪洛宸道了声谢转身出了管理局。
临南管理局的风水不错,坐北朝南地建在一个闹中取静的街道边上,周淮屿蹬着他的那辆老破小过了两个环形坡道才勉强看到管理局大门,还好初春的天气不算热,要不然一早上这么骑过来,还没进办公室就是一身汗。
锁好自行车,周淮屿仰头望了望临南管理局的大门,径直走过接待处,还有那扇每座管理局都有的大红色背景墙,上面端端正正地写着“对党忠诚、服务人民、执法公正、纪律严明”。
管理局里本就有着形形色色的人,周淮屿一边打量着他们,一边向着后面走去,本来昨天晚上已经是来过这里,对着有着些许了解,可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还是有些紧张,他在心理上给自己进行着暗示,放宽心,深吸了几口气内心总算是有了些平静。
七弯八拐的从电梯出来,向右拐是一道玻璃门,门后是一整面以浅色调刷的蓝墙,阳光从一侧的窗口正照射进来,落在墙面上,倒也不会显得很压抑。墙面上还挂着冷硬金属制作的标牌“临南市管理局”。
周淮屿推开那扇玻璃门在那面墙前站了一会,从包里翻出工作牌挂在脖子上,深深吸了一口气。
不用往里走都能听见里面嘈杂的电话铃声和各种交谈声此起彼伏。
周淮屿穿过工作区,找了一个看起来面相还算和善的女孩子问:“请问谈局的办公室怎么走?”
怀中还抱着一堆文件的姜乐悠肩膀莫名被拍了一下明显一愣,扭头看见周淮屿伸手给他指出了方向。
周淮屿客气的向人倒了声谢就走了,完全不知道身后的姜乐悠心里已经默默开了一朵小花朝着出生的太阳开始摇旗呐喊。
用姜乐悠早期的话来形容临南管理局,就是一群遍地糙老爷们儿里面挑挑拣拣也找不出一个精装帅哥,也就他们家老大勉强还能入了眼,可架不住天天冷着个脸好像谁都欠着他二五八万。
临南那就是个和尚窝,有点油水的前脚踏进他们临南的门,后脚再出都能是个无欲无求的和尚,直接原地超度。
现在突然出现这么一个清秀可人还没戴着手铐的青年男性,简直就是上天的恩赐了。?
第2章
“一日三餐自助餐,每年为大家检查一次身体,及时为各位提供心理健康咨询和心理疏导,侦探的工资每一年或者两年都会上调一次,级别晋级可以分为按期晋升、提前晋升、选升以及晋级晋升……”
周淮屿从出现在谈局办公室之后就被拉着坐在椅子上,强行听了快半个小时的固定话术了。
他时不时附和一下谈局,装作一副我在很认真听你说话的样子,可实际上这个神智早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要不是一直以来跟侦探打过几次交道,那种丰富诱人的画饼简介,真的很能俘获那些初来乍到一腔热血的小探员的内心…
可他周淮屿根本不信,虽然他从院校毕业之后一直在外散游,但能从班级群聊里大致了解到。在那些案件现场他虽说目睹的少,但每个探员脸上连续熬过几个大夜的疲倦感和只要接不到大案子便升不了什么官的固定工资,让他明白这都是管理局的套路。
在管理局工作与外企的白领工作没有差别在外企工作是只要你舍得花费大好时光,勤勤恳恳的熬夜加班,每天追着老板屁股后面工作,一定有机会升职加薪迎娶白富美走上人生巅峰。而探员也可以是这样的,不过只是程度加深了一点,只要你肯花费大好生命,不要命的熬夜出勤,每天跟犯罪分子的屁股追杀,如果不出几年你也可以得到白领的那种待遇,只不过前提是你还活着。
“还有给你分配的那间办公室在拐角那间,你对门就是你们处长。离得近刚好培养感情方便以后破案。”
周淮屿干笑了两声点头应下,谈局好像很满意这个新调来的犯罪心理画师,手掌一下一下的拍在周淮屿肩膀上。
“ 老大,有新案子。”
一个小探员毕恭毕敬的敲了下办公室的门,小心翼翼的开了条门缝说:“南城区那边又发生一起寻衅滋事。谈局让我们派人帮一下…”
“打架斗殴跟我们有关系吗?这案子找咱们干什么,上面是看不出咱们很忙吗?”
小探员被吼的吓了一跳,两只手没拿稳,轻轻一抖。
纪洛宸放下手里的鼠标,双手交叠十指交合在下颌处,深叹了口气。
小探员呼吸一滞,正常情况下老大发出这种声音就是离发飙不远了。
然后小探员的脑海中顿时一片血雨腥风:他年纪尚青,上有老下有一猫一狗,他还没谈过恋爱,他可不想在见到那些凶狠的杀手前先倒在自己这个无情的处长面前……
“那个谁…”
纪洛宸的脑袋从电脑后面探了出来,抽出一只左手在空气中向小探员挥了挥。
“没什么事你先出去吧,我去找谈局谈谈。”
小探员如释重负的鞠了一个躬,转身关门麻溜的跑离了纪洛宸的办公室。
纪洛宸看到屋门合上。
他把视线移回电脑屏幕。
此时,电脑屏幕上不再是刚才的那些虚拟尸体和各种AK枪支。
一张张写满笔记圈画的案卷通过屏幕倒映入少年的眼瞳,好像十年多前那些纸质原件推到他的面前,那些死亡鉴定和案件分析像恶魔张牙舞爪的在他眼瞳舞蹈。
叫嚣着大笑着吞噬了他的一整个青春。
办公室门又被啪的一声推开,刚还在神游的人被忽然的巨响吓的全身一哆嗦。
“我说你们有完没完”
纪洛宸话没说完看着推门而入的不是刚才的小探员,立马噤声。
“要不是这两天谈局忙着那新来的新人,她那么和蔼的人都快拎着菜刀来取你首级了。”
沈知黎倒是也不客气,嘴上说着,脚下便迈开腿奔着饮水机去接水。
“你们办公室也有饮水机吧?干嘛闲的没事跑我这儿接水啊。”
“我们那屋的饮水机坏了呀。而且我正好要过来帮局长监督一下你工作,看看你是不是又自己不干活,指使人家新来的替你跑腿。”
沈知黎举着茶杯接了些热水,然后把杯子放在被擦的很是干净的桌子上,撕开了一包铁观音,倒了大半包浸没水中。
女孩本身就少有爱喝苦茶的,铁观音这种级别的浓度又放了大半杯,可见她也不是个普通女子。
“局长可说了”
茶叶开口撕的不是很好,有几片褐绿色的干叶从缝隙漏出,掉在了白色的桌面,看得纪洛宸眉毛一皱。
沈知黎弯下腰压低声音。
“她知道最近有些关于“黑狐”的消息走漏出来,但目前不确定这些事情的可靠性。而且据这么多年的观察,那边是敌是友现在依旧不清,再者现在黑狐已不知下落。
她让我告诉你不要太执着于这些事。你要放些心思在别的工作上。”
“我怎么会呢?我多热爱工作哈哈。我可是管理局的,你让她老人家放心,我保证拎着那几个打架斗殴的人头给她邀功。”
纪洛宸嘻嘻哈哈的打马虎眼,无所谓的说着。
“什么黑狐,我早在十年前就不关心了。那个案子自从结束了之后,管理局不是就没人管了吗?我还管这事干嘛,我自己也打不过那个势力吧哈哈哈”
沈知黎看着面前笑的猖狂的少年,在心里狠狠的摇了摇头。
越是这样就越是说明,他早就准备好单枪匹马的战斗了。
而且是那种不惜一切代价的战斗。
“我知道你自己有些手段比局里面的消息来的还要快。”
沈知黎端起还在冒热气的水杯直起身子,用平静如水的眼神瞥他。
“我站在我的立场上还是奉劝你,不管你现在有多恨黑狐。
十多年来我们始终都不知道他究竟是一个组织还是个人,我们也始终不知道黑狐究竟是什么性质的。”
她端着逐渐在热水中舒展开的茶水,转身推开屋门,不再去看身后那双逐渐被黑雾和烈火所侵蚀的双瞳。
踩着皮鞋嗒嗒发出的脚步声,沈知黎缓缓向外走出。
她的声音像是不小心从嗓子里漏出来的轻声吟唱一般,从某个遥远的地方飘入纪洛宸的耳朵。
“而且你要记住,当初是你自己在准备报仇前,选择了相信了我们。”
周淮屿在见到纪洛宸之前也没想到,两个人的第一次见面就如此腥风血雨。
“谈局,咱们也不能什么活都交给我们吧,咱们管理局没有闲成这样吧。”
谈局办公室的门彭的一下被推开,办公室内的两个人于推门而入的一个人大眼瞪小眼起来。
谈局脸颊的肉明显颤了起来,她想骂人可是在新人面前又不能失了面子。
她强忍下怒火,扯起一抹笑容。
“你们队这几个月闲的门头都长出草了。”
她伸出手冲着门口比划了一下,绕到桌子后面坐下。
“来的正好,这位周淮屿同志是新调来的犯罪心理画家,你一会带人好好在局里走走给人家好好介绍一下。”
纪洛宸这才好好打量起身边站着的人。
“呦熟人。这不是昨天晚上的报案人吗?身为侦探一点反侦察能力都没有怎么能做好一个侦探。”
说罢纪洛宸又转向谈局“咱们局里现在这么缺人了?怎么什么人都往队里招。”
这话说的及其风凉又带着嘲讽,周淮屿不动声色的往旁边挪了挪。
他昨天看这个人就不喜欢,今天在一见更是不喜欢。
纪洛宸可能不知道的是他已经上榜了周淮屿的黑名单。
甚至是一骑绝尘,无人能及的第一名。
谈局手握成拳抑制住心底已经燃烧起来的怒火。
“这是上局给你批下来的人,你要是不服气去跟上级叫唤,没去之前喜欢不喜欢这都是上面给你的人,有脾气也给我憋着。“
“邦邦——”
一阵紧凑的叩门声打破了办公室内这方令人窒息的屏障。
来人明显不知晓现在室内的氛围,只急匆匆的拉开门,又急冲冲的冲了进来。
“老大,三里河村出事了,不只是小混混寻衅滋事,我们现在得过去。”
苏阳风风火火的说了一大串话之后才发觉室内氛围不对,刚想缩脚往外跑。
纪洛宸一伸手就给人薅了回来“那个谈局你看这来案子了,我们就先去案发现场了。”
上级给塞进来的人,他是绝对不可能给退货的,他不是不敢退货只是他清楚去了免不了一场骂,甚至人也退不掉。
得不偿失的事情他就不做了,还不如借坡下来给所有人留个面子。
“那个”纪洛宸停下脚步看了一眼周淮屿“你跟上。”
“三里河村什么情况,那一片不是城中村吗?”纪洛宸上了车发动引擎,顺着后视镜看向跟上车的苏阳。
“材料还没有传过来,等到了才知道呢。”
“他们刚报的警?”
“之前报的老大你知道就是单纯的打架斗殴,可不知道怎么成案件,这会儿物证科材料都提取得差不多,估计已经送去痕检了,”苏阳扫了一眼导航,又看向了身后一起跟上的周淮屿。
周淮屿淡淡的对苏阳点了点头,苏阳回应了一下转回身去又看了一眼自家老大。?
第3章
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车子里的温度有点冷,他好想出去拥抱一下温暖的太阳。
显然纪洛宸高估了这片城中村的道路情况,越往里面开,路变得越来越窄,加上村民们习惯在路边堆一些杂物,最后他们不得不把越野车停到一边徒步走进去,并且成功在不远处发现同样被迫停在半路的警车,看来姜乐悠她们的处境也差不多。
周淮屿下了车被突如其来的寒风刺激地打了个喷嚏,正犹豫着要不要找个小卖铺买一个暖宝宝贴的时候,迎面被纪洛宸扔过来一件羊绒大衣:“帮我拿着,我懒得穿。”
说完纪洛宸扭过头去并未在理会周淮屿。
周淮屿了然,也不多作推辞,讨厌归讨厌,但是保暖是第一。
他快速将衣服裹在了身上,小小的人裹在宽大的衣服里,透过了绒绒的衣领将脖子都裹的紧紧的,快步跟在纪洛宸身后。
死者是三里河村的村民谢淑芬,五十多岁,可能是因为天气的缘故,倒在地上的尸体已经变得有些僵硬。
报案人是同村的村民,叫孙才文,这会儿正在和门口几个闻讯赶来的老太太述说着自己的见闻,大有一副要开乡村茶话会的架势。
“老大!这里这里!”姜乐悠在三里河村4组5号的门口挥了挥手,等纪洛宸走近了,他才发现纪洛宸身后哼哧哼哧还跟了个人,“早上的那个帅哥,你怎么也来了?”
纪洛宸戴好手套不经意的说道:“新来的犯罪心理画像师,谈局让我带他来出现场。”
姜乐悠装作很惊讶的样子,眼睛亮晶晶的不经意盯向周淮屿。
“门口这些人怎么回事?”纪洛宸望向村子门口挤满的那一群人。
“村里嘛,这种事情一传十十传百的。我们拦也拦不住,就都赶过来看热闹了。”姜乐悠不满地瞪了一眼还在门口发表感言的孙才文,“那家伙就是报案人,说是早上过来送菜发现的。”
周淮屿看了一眼手舞足蹈的孙才文,径直跟着纪洛宸钻过警戒线走进屋子里。
三里河村算得上是临南最棘手的一片城中村,因为涉及到三个片区,部门协作方面产生了一些分歧,整改的文件就迟迟发不下来。
导致这一片区域无论是公共设施还是市政设备都落后得很,别说监控了,就连路灯都是坏的。本地的年轻人有了事业大多搬离了这里,剩下的零零散散十几户人家基本上都是年过半百的老人,平日里没什么事情,茶余饭后出来扯扯东家长西家短,就这么一天一天地混混日子从那此去大太零碎的话语中可以得知,谢淑芬于这个老太太茶话会有些脱节,她倒是很少参与到她们的聊人中,她的腿脚不太方便,外出得靠拐杖,也就很少出门。
周淮屿小心地越过物证科留在地上的固定线,细细打量着这间屋子。
从进门可以一直看到底的房屋并不大,方方正正的格局要他来形容的话,更像是一个拼接起来的集装箱。
大概四五十多平的空间隔出了一厨一卫后显得更加逼仄,尤其是剩下的空间还要摆上两张床,用灰蒙蒙的破布作为隔断,也就成功导致其中一张床就放在客厅里,进门就能看到。
“人是倒在客厅里的吗?”周淮屿蹲下来,看着固定线的位置出神,物证科画出来的形状有些奇怪,并不像是一个倒在地上的人。
“这种房子哪有什么客厅。“纪洛宸指着被褥乱七八糟的床铺,“一厨一卫两间卧室,吃饭睡觉都在这一间,划分不了这么清楚。”
“根据现场拍出来的照片来看是这样的。”纪洛宸蹲在一边,看着这边看的仔细的周淮屿,这人第一次进现场倒也没有瞎逛瞎看,倒像是一个经历了很多次的现场老手。
他深深怀疑周淮屿并不像表面看起来的那样,是一个值得深究的,纪洛宸把手机递给周淮屿,“从床上翻下来的人顶多是胳膊肘撑着地面,她的五指看起来都在用力,像是在往前爬。”
“不是,老大,她还有一只手捂着肚子呢,不会是吃坏肚子什么的吧?我们也不能什么都往刑事案件上想吧。”苏阳凑过去欠揍地问。
周淮屿接过把手机上的照片放大看了看几处细节,直接否定:“不可能。”
苏阳一句话没跟上,被周淮屿反驳得有些没面子,“你说不可能就不可能啊,我还说是食物中毒呢。就她这动作,就这,捂着肚子,不像吗?”
“正常人在吃坏肚子的时候,顶多会蜷缩起来。”周淮屿耐着性子分析,“像这样往前爬的,除掉腿脚不便,还有一种可能,她在逃命。”
纪洛宸看了周淮屿一眼,他俩这是想到一块去了。
纪洛宸不得不认同周淮屿如同他肚子里的蛔虫,能把他的质疑一字不漏地提出来。
并且加以分析后提出新的见解。
纪洛宸的目光太过炽热,周淮屿不自觉地挪开视线,站起来拍了拍衣摆并不存在的灰尘,又去观察其他物件。
“家属联系上没有,什么时候到?”纪洛宸收回视线,给手机摁了锁屏。
“还没呢,孙才文给她丈夫打电话没通。“苏阳挠了挠头,“门口的老太太让我们去边上的棋牌室找。”
“她没有孩子吗?”
“没人知道她小孩的手机号,好像在外面工作,有段时间没回来了。”
“行,你先带人把她丈夫找到。“纪洛宸捏了捏眉心,“这个家庭是真能分裂啊,每个人都在各干各的。”
“好嘞!“苏阳想了想又问,“老大,那周淮屿去做什么啊?”
“让你去找人就去找人,哪来这么多话?”
苏阳自知说错话了,立马脚下开溜“我这就去。”
孙才文被两个小探员架上警车满脸都写着抗拒,这种抗拒一直持续到他被带到询问室里。
很明显,这个看起来有社交牛逼症的报案人更喜欢当一个乡村演说家,而不是像囚犯一般被带到管理局里。
孙才文在询问室里坐立不安,火气蹭蹭往上冒,冲着监控大喊:“我说你们凭啥抓我呀!我还没跟人老太太说完呢!回头人家怎么看我!”
“有没有人啊!人都死了吗?”
喊了半天还是没有工作人员进来。
孙才文索性一脚踩到桌子上,冲着监控挥空拳:“探员就能乱抓人了吗?了不起?”
“出来个人啊!搞什么东西!”
镀膜单反玻璃那边刚调试好设备的同事看着孙才文的行为直皱眉。
见过嚣张的,没见过一进来就这么张牙舞爪的,他看上去完全像一个过来干架的乡野莽夫。
小探员默默祈祷一会老大来审问的时候可千万不要和人打起来,不然他们都来不及冲进去阻拦,回头老大又背上一个处分。
纪洛宸看着跟到审讯室的周淮屿,想着在人面前展示一番他身为处长的厉害,就将人安置在了小探员身边了。
“你今天第一次来队里,有些东西不是很了解就先在外面看着熟悉一下办案流程。”
对于审犯人周淮屿确实也觉得自己不太是行家,索性就点头在审讯室外找来了一把凳子做好。
看着人不争不抢,话也少的不行,纪洛宸难得心安了。
毕竟周淮屿的温良不知比队里那些皮的不知深浅的探员好上多少。
推门进去,纪洛宸正对上孙才文踩在桌子上张扬跋扈的脸,眉头一皱:“你干什么?”
孙才文被这么一吼心里直打退堂鼓,原本他以为会是个晴晴弱弱的小姑娘进来安抚一下他的情绪,他还能在人家面前扬眉吐气掰扯几句,万万没想到进来的是个人高马大的处长,他只觉得满腔扬武扬威无处释放,悻悻然从桌子上下来。
“什么干什么?我又没杀人放火,把我关这来干啥玩意?”孙才文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见对面的处长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孙才文琢磨不出味儿来,多少有些底气不足:“你们要是严刑逼供的话,小心……小心我告你们啊!”
纪洛宸轻哼一声,“你是报案人,问你几个问题不违法吧?”
“违法不违法你心里不清楚啊?我都在这里待这么久了也没见着个人。”孙才文翻了个白眼,看到纪洛宸有所动作后紧张地缩了缩脖子。
其实纪洛宸也没有做些什么。
他只是直接走到孙才文面前的桌子,随便掸了掸上面的脚印,满不在乎地靠上去,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听审室的同事只看到了老大的不拘小节,在孙才文看来却是满满的压迫感。“我先声明啊,这事和我没关系!”
“行,先说说你都看到了什么。”纪洛宸一手往后撑在桌面上,观察着孙才文每一处细微的表情变化,看得孙才文好不容易攒起来的那点骨气都被他消磨殆尽。
“就个死老太婆嘛……还能看到些什么。”孙才文瞪着纪洛宸。?
第4章
“时间,地点?”纪洛宸看了一会儿孙才文的表情,突然冒出一句话,“你这样算私闯民宅吧,女主人惨死家中,男主人电话不通,谁能证明你是清清白白的?”
“你别瞎说啊!我就是去送菜的!”孙才文完全经不起吓唬,被纪洛宸一激立马反驳,“这一大早的我还嫌晦气呢!推门进去就看到谢淑芬躺地上了,给我都整不会了!”
“早上几点的事情?”
“六七点吧六点,六点多!”孙才文琢磨了一下也推不出个准确时间来,“差不多就这个时间段吧,反正天还没完全亮呢。”
“六点去邻居家串门?”纪洛宸重复了一遍。
孙才文脖子一横,坚持自己的说法:“对啊,小伙子没在农村待过,不知道早上卖菜要赶早吧!刚摘的新鲜的就送去了,剩下的回头再拿出去卖掉。”
“照你的说法,早上六点去邻居家送菜,恰好赶上谢淑芬横死家中,那你为什么第一时间不报案。我们值班室的同事直到八点半才接到报案电话。这期间你去做什么了?”
“这不是早上黑灯瞎火的没看清,回家想了想不对劲,又去她家看了一眼这才报的警。”孙才文的眼神往下瞟了瞟,很快又强硬起来,“不是,我报案就报案,挑个时间还违法吗!”
“你撒谎。”纪洛宸自动过滤掉孙才文的虚张声势,看着他的眼神愈发冷冽,“这个点天都还没亮,你能看清地上躺着的是谁?”
“我不是说了吗,第一次没看清,第二次又回去看才报的案,非得纠结这个时间吗!”孙才文不耐烦地嚷嚷。
“不是我在纠结时间而是你。”纪洛宸换了另一只手撑着桌面,“你还记得第一次你说的是什么吗?‘推门进去就看到谢淑芬躺地上’是你说的,‘黑灯瞎火没看清’也是你说的,短短几分钟,你到底是看清了还是没看清?”
孙才文像是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心也跟着沉了下去:“我……我记不清了行吧,大早上的事情,我又没睡醒,记不清了!”
“你说你去给谢淑芬家送菜,我们在整理物证的时候并没有找到你所说的的东西。”
“一开始我以为人不在呢,就把菜给捎回去了……”
“孙才文!编谎话也要有个度!”纪洛宸歪过头,尽量克制着自己的脾气,“现在只是在询问室里问你,真要到了审讯室,可没有这么好过。”
“不是,我真没杀人,怎么就跟你说不清呢!”
“所以,从六点到八点半这个时间差,你都做了些什么?”
“我回家睡觉行了吧,回去睡了个回笼觉!”孙才文破罐子破摔,依旧坚持自己什么都没做。纪洛宸竭力维持的泰然自若中出现了一丝裂缝,并且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周淮屿在听审室里一看情况不妙,从速写本上撕下一页,随手抓起一个文件夹就往外面走。“是吗?”
询问室里的LED灯大概是有些年头了,电压不太稳,忽明忽暗闪烁了几下,落在纪洛宸脸上留下大片的阴影。
纪洛宸盯着孙才文没有说话,孙才文从起初梗着脖子和纪洛宸对峙到后面的顾左右而言他,在纪洛宸一语点破他的谎言之后就不再敢直面纪洛宸的眼睛。
纪洛宸一言不发,孙才文也沉默不语,完全没有了最开始的嚣张气焰,额头上甚至冒出了冷汗。
他们的片刻宁静很快被敲门声打破,纪洛宸侧过头发现是周淮屿,微微颔首,身上的戾气收敛了大半。
正想说些什么,周淮屿把手上的文件夹塞给他:“痕检那边刚出的报告,还没有打开看过。”
纪洛宸看了一眼那个并不是痕检科专用的文件夹闪过一丝讶然,但他很快会意,索性绕回桌子另一侧坐下,一连串动作看得听审室的同事一愣一愣的。
不知道他们雷厉风行的老大什么时候转了性。
“孙才文,你可以继续保持沉默,但接下来你说的每句话都将成为呈堂证供,”纪洛宸示意了一下那份文件,并没有急着翻开,“这份报告内容是什么你刚才也听到了,如果你在我翻开之前说,算你主动交代。但你要是在我翻开之后说,那就是另一种情况了。”
孙才文一下子从椅子上坐正,紧紧盯着桌上的文件:“不是,你们真要严刑逼供啊?我没杀人!谢淑芬真和我没关系!”
纪洛宸把手放在文件夹侧边,作势要翻开:“最后一次机会,早上六点你去谢淑芬家里做什么了?”
“送菜……啊不是!”孙才文坐立不安起来,如果审讯允许,他甚至想扑上去把那份文件抢下来,“我就是看着她家门开着,我就进去看看嘛!”
周淮屿似乎并不在状况内,他没有看孙才文,而是随意地转着手上的中性笔,但他开口说的话却让孙才文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非法侵入住宅,隐瞒犯罪所得,拒不配合调查,妨害公务,从刑法的角度而言,数罪并罚可比单一犯罪严重多了。”
“我没……”孙才文的大脑飞速运转着,衡量了一下周淮屿说的真假,“算了算了,我实话跟你们讲了吧,我就是看门开着就进去看了几眼,她家里啥也没有,我顺……顺了两瓶白酒,一口都没喝上,还在我床头柜上扔着呢!”
孙才文见面前两个人都没有回话,战战兢兢地举起右手发誓:“天地良心啊,我真的只是带走了两瓶白酒,你们看我还给她报案了呢,我不至于贼喊抓贼吧!”
“从你刚才的表现而言,你的供词可信度存疑。”纪洛宸将文件夹立在桌上,翻开后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
孙才文伸长了脖子却什么也看不着,急得他左探右探,像极了动物园被香蕉逗弄的猩猩。“处长,大哥,探长大哥!我干的又不是什么作奸犯科的大罪,不至于这么大动干戈吧!”
孙才文没了底气,也看不到报告的内容,心里七上八下的,生怕故意杀人的罪名扣到自己头上,“我真没杀人啊!要不你们去我家看,要不,要不,你们现在让我回去,我把白酒还回去行了吧……”
周淮屿抬起头来,现在孙才文看清了,这个新进来的探员并没有他表面上看起来那么人畜无害,至少他在看向自己的时候,目光里的冷意是毫不掩饰的。
“如果你认定自己没有犯罪,就不会遮遮掩掩。”周淮屿轻声说。
孙才文狡辩的话语卡在喉咙里出不去,如果说高个子探长像猎犬一般不放过他字里行间的蛛丝马迹,那么新来的这个探长就好比锁定猎物的猫头鹰,周淮屿就这么一动不动的看着他,像是能将他装腔作势的皮囊逐一分解,直直地看进灵魂深处的卑鄙。
“谢淑芬家里除了门是开着的,还有什么异样吗?”纪洛宸把文件央合上,“说说吧,具体看到了些什么。”
“异样嘛好像也没有,”孙才文被收拾了一顿配合多了,老老实实地回答问题,“你们也知道,我刚推门进去那会儿天还蒙蒙亮呢,就也没注意脚下,还踢到个瓶子来着…”
“空瓶?”
“可能是半…半空?”孙才文犹豫不决,大概是真不记得了,“我还以为那老娘们喝醉了酒搁地上装死呢,就踹了她两脚,她也没醒……”
孙才文越说越没底气,似乎也觉得自己做得有些缺德,偷偷看了周淮屿一眼,不知道自己这样的行为会不会因为没有尊老爱幼又罪加一等。
“继续。”纪洛宸的手在文件夹上拍了拍,孙才文对那个文件夹里的内容担心得很,不得不继续说下去。“是我鬼迷心窍,是我贪小便宜……”
孙才文打定了主意,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罪认下,“我当时想着反正她也还没醒来,就开了个手机灯,正好看到墙角边还有两瓶白酒,就摸过去把那两瓶顺走了…其他东西我是真没动啊!她家也没什么东西,空荡荡的……”
“我回到家里原本想睡个回笼觉的,眼睛一闭全是那老娘们趴地上的样子,我的娘哎,给我吓糊涂了!”
“就我一开始踢的那两脚吧,感觉她硬邦邦的,越琢磨越不对劲,”孙才文的脸上露出了一些后怕的表情,“我就又去她家看了一眼,那会儿天已经亮了,大概八点多吧,我出门的时候看过时间,不然黑灯瞎火的我也不敢再过去……”
纪洛宸看着孙才文若有所思,孙才文的表情变化很精彩,如果不是在询问室,那他在村里的老太太茶会话一定很吃香。
他那些有感而发的吹胡子瞪眼,连眉毛跳动都充满了戏剧性,这并不是特意训练而来的,而是他在表达真情实感的时候与生俱来的表情变化。
“后来的事情你们也就知道了嘛,我直接给报案了。”
周淮屿想了想:“你对三里河村很熟悉吧,黑灯瞎火闲逛都能逛进一家门没关好的。”?
第5章
孙才文一愣,立马摆手。
“我就住谢淑芬前面那一排,挺近的!您这话说的……平时我可真没干过偷鸡摸狗的事情啊!”
“那么她家有什么动静你也能听见吧?”纪洛宸略过他后半句话,盯紧了前面的线索。
“能能能!”孙才文点头如捣蒜,“哦对了,昨天晚上她家动静可大了!好像是砸了东西还是啥的,乒乒乓乓的,我一晚上都没睡好!不然也不至于今天一大早就醒了……”
“昨天晚上什么时间听到的?”
“七八点?”孙才文想了想又补充,“七点多!我想起来了!那会儿新闻联播刚开始没多久,我正打算跳台看个电视剧呢,她家那边就吵起来了。”
纪洛宸把新得到的线索记在心里,又问:“没出去看看?”
“没有!”这次孙才文答得倒是斩钉截铁,“一般这种动静不是夫妻吵架就是上门催债的。我可不凑这热闹……”
“好的,你的情况我们已经了解清楚了。”纪洛宸拿上文件夹,拍了拍周淮屿正打算离开询问室梳理一下案情。
孙才文欲言又止,与刚进来询问室的时候判若两人。
眼看着纪洛宸就要出门了,急忙开口:“那个…长官,我这算主动交代吗?”
纪洛宸瞥了他一眼:“你觉得呢?”
纪洛宸出了询问室,脸上的表情一瞬间变得有些古怪。
他干脆利落地抓着周淮屿的手腕,众目睽睽之下直接把人带去了办公室,然后把文件夹唰的一下展开拎到周淮屿面前:“这就是你说的检验报告?”
文件夹里压根不是什么检验报告,而是周淮屿夹在那儿的速写纸。
撕得太快还有毛边,上面赫然画着一只瑟瑟发抖的黑猩猩,而旁边还有一小副孙才文的人物小像。
“不像吗?”周淮屿装傻,看了看速写纸又抬头看了看纪洛宸,现在纪洛宸正目光灼灼地看向询问室的孙才文,这么一比较还真是像。
纪洛宸疑惑地把文件夹转向询问室的玻璃想看看到底有多像,突然意识到自己被周淮屿忽悠了,啪的一下又把文件夹合上,“我在那边审讯,你在听审室就干这个?”
周淮屿勾起嘴角:“有纪处长出马,哪有什么问不出来的。”
“如果我当着孙才文的面直接打开,前面的铺垫都白费了。”纪洛宸看着周淮屿,摆出臭脸,明显就是我是领导我说了算的样子。
“你不会,”周淮屿笃定地说,“你看到这个文件夹的第一眼就知道不是真的报告了。”
纪洛宸噎住,差点把自己绕进去:“不错啊,学得真快,都会套路人了。”
“是是是,谈局早上就说让我好好向你学习,所以老大领进门,修行靠个人。”周淮屿认真的回答道,“我记得大学时期导师都会说一句话‘恩威并施,双管齐下’,拿来对付孙才文这种人正好。”
“你倒是还记得清楚,学的这么好为什么大学毕业到现在才开始工作?空窗期那么久去做什么了?”
“这就是我的事情了,纪处长,我好像没有必要同你讲。”周淮屿合上速写本收进包里,抬眼瞧了一眼纪洛宸。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月牙,也像柳叶,像故事里闪烁着星芒的弯舟,承载着满船清梦。
纪洛宸看过去,周淮屿的眼里好像满满都是对自己的嫌弃,一时忘了要说些什么,突然意识到他还抓着周淮屿的手腕,像触电了一般赶紧松开。
周淮屿好像嫌弃自己啊,纪洛宸不明所以的抬手挠了挠自己的脑袋摸着鼻子掩饰尴尬。
“我审他审得好好的,你突然进来打乱我节奏。”
“我只是不想让某人的一些沉着冷静品质在审讯中消亡,我是在帮你.”周淮屿顿了顿,露出戏谑的表情,“毕竟听说纪处长被处罚的经历还是挺多的。”
周淮屿的笑容太过真诚,纪洛宸想骂人的话在一瞬间就憋了回去。
那种感觉很奇怪,像是鹅卵石丢入水中荡开层层涟漪,水面最终回归于平静,沉在水底的鹅软石却永远会留在那里,成为心底无法抹去的存在。
这是他们在临南市管理局针锋相对的初见,一次友好又不算太友好的感觉。
纪洛宸的心底有小猫不痛不痒的挠着,他不懂是什么感觉。
一月的临南已经进入了冬春天的交接处,说冷也不是冷热也并非很热,窗外还是呼啸的风,吹得窗玻璃哐哐作响,连带着纪洛宸的心也砰砰躁动。
“纪洛宸?”
“啊?哦没事,我在想孙才文。”纪洛宸清了清嗓子答非所问。
周淮屿伸手:“画还我。”
纪洛宸回过神来,把速写纸从文件夹上取下来扬了扬,换上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工作不专心。这个我要留作证据。”
“行,那我不要了,你留着当证据吧。”周淮屿说着作势要抢,纪洛宸眼疾手快一把将画举高,导致周淮屿没刹住车一头撞上他的胸膛,退了一小步又要往后倒,吓得纪洛宸赶紧伸手揽住他的腰。
纪洛宸最近举铁举得勤,胸口锻炼得硬邦邦的,疼得周淮屿龇牙咧嘴,好半天没缓过来。
“老大,三里河——”沈知黎抱着刚出炉的检验报告正想敲门,看到办公室里姿势诡异的两个人突然愣住,“我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
说实话,沈知黎也没想到能撞上这场面,她只是在外面听说周淮屿一出询问室就被纪洛宸拉着走了。
周淮序刚刚来一天,他们老大想要带新人也很正常,只是万万没想到他们在办公室还有这么一出,看着他俩的眼神多少带上了好奇。
他们老大万年不会喜欢一个人,现如今?这是铁树开花看上这个新来的了?
不过苏泱不是说他们老大看不上这个新来的,甚至想把人一脚给踢出去,看来谣言果然不可信啊。
“不是,没有,你别瞎想!”纪洛宸松开周淮屿矢口否认,顺便把速写纸夹在一堆文件中间,装作无事发生。
周淮屿揉了揉额头有些尴尬,显然也没料到这种突发情况。
沈知黎一点没给纪洛宸面子,直截了当:“没事你脸红什么?”
“空调温度打高了。”纪洛宸睁眼说瞎话,看了一眼已经把目光投向窗外的周淮屿,迅速转移话题,“这是谢淑芬的尸检报告?家属过来了?”
“是痕检出的报告。”沈知黎探究的视线扫过周淮屿,他的表情看上去比纪洛宸的掩耳盗铃正常多了,但她还是准确地捕捉到了周淮屿因此微微泛红的耳尖。“谢淑芬的家属还没到,差个程序,我们没法直接尸检。”
“现场的有效物证不多,三号物证就是离谢淑芬最近的那个玻璃瓶吧?”纪洛宸接过薄薄的检验报告,指着上面一行加粗的字体问。
“三号物证可以说是目前我们得到信息最多的,瓶身提取到的指纹是谢淑芬的没错,残留液体经过化验是52度左右的乙醇溶液,”沈知黎点点头,又补充,“但我们没有在瓶口提取到有效的唾液或者唾液斑。”
周淮屿探过头来看,温热的气息扑到纪洛宸的手背上,纪洛宸只觉得心里痒痒,既不敢动,也不敢多说什么,只能僵硬地捏着检验报告。
“刚才询问报案人的时候他有提到过这个瓶子,口供基本能对上。”周淮屿道,像是完全没注意到纪洛宸的异样。
“腿脚不方便的人,家属有这么难找?”沈知黎疑惑,“不用陪护吗。”
纪洛宸正想打电话给苏泱,忽然听到外面爆发出悲怆的哭声。
他和周淮屿对视了一眼,匆匆赶出去。
沈知黎看着连找借口落荒而逃都配合默契的两个背影哭笑不得,但她并没有跟上去的打算。哭哭啼啼的当事人她见过太多,生离死别对她而言的意义只有手术刀下的尸体是残破还是完整,比起言语安抚情绪,她更愿意用真相来慰藉家属。
苏泱抱着一大盒抽纸正陪着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子走过来,看到纪洛宸就像看到了救星,一脸求助地看向他,指了指身边哭哭啼啼的人,做了一个家属的口型。
纪洛宸了然,脑子里快速过了一遍谢淑芬的登记材料:“柳国庆?”
柳国庆抬起头,他的眼里布满了血丝,说不清是熬夜熬的还是哭出来的。那些泪痕与他脸上的油光有些违和,但他的悲伤并不像是造假,在苏泱找到他说明情况并带他回警局的路上,这个年近花甲的男人就一直在哀嚎着抹眼泪。
“老大,我先把他带去询问室吗?”苏泱悄悄问。“他这个状态不适合待在询问室,去候审室吧,”纪洛宸微微皱眉,“倒杯水过来。”
“好的,”苏泱抬脚要走,想到了什么,又凑到纪洛宸耳边偷偷说,“她女儿刚联系上,还在外地出差,已经在回来路上了。”
纪洛宸点头,打量了一下柳国庆:“多放点茶叶。”?
第6章
柳国庆麻木地跟着纪洛宸走到候审室,步履蹒跚像是失魂落魄的提线木偶,让他坐下就坐下,让他接过水杯就接过水杯,突如其来的重击让他失去了思考能力,颤抖地呷了一口热茶后又捂着脸呜咽起来。
“谢淑芬的事我们也很遗憾,还是希望你能节哀。”
纪洛宸坐在柳国庆对面,这个年过半百的男人有着不太符合他年龄的苍老,他的头发很是稀疏,大半都已经白了。
“我的命怎么这么苦…我还没有带她过上好日子,她怎么就这么去了呢……怎么会有人这么恶毒啊!”
柳国庆把手放下来恨恨地拍打着桌子,愤怒与悲伤交加让他的脸涨得通红,长时间的哭嚎导致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就像年久失修又没有上过润滑的推移门。
“你怎么确定她不是自杀?”纪洛宸抽出一张纸巾递给他,表现得就像一个关怀老人的热心小伙。
他见到柳国庆的第一面就闻到了这人身上隐隐的酒气,热茶从另一方面而言也是为了给他提神醒脑。
柳国庆抽了抽鼻子,一手撑在额头上呆呆地看着桌面,像是在回答纪洛宸的问题,又像是在喃喃自语:“阿芬性格这么好,她怎么会自杀呢……肯定是有人害她的……”
说着说着,柳国庆低下头又把脸埋了手掌中,纪洛宸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听到抽噎声。
“她有和什么人结仇吗?”
“怎么会呢……阿芬老实本分的,腿脚也不方便……”柳国庆捂着脸摇摇头,沉闷的声音从手掌间传出来,“她连邻居都不怎么来往,怎么会和别人结仇呢……”
纪洛宸想安慰地拍一拍柳国庆的肩膀,略一思考觉得不太合适,又把手缩了回去:“昨天晚上到今天早上这个时间段你在哪里?”
柳国庆不知道是不是有些心虚,声音低了很多:“我……我一直在村口的棋牌室……”
周淮序因为刚才的事情搞得脸颊绯红,他一直坐在一旁并未说话,好不容易等脸上温度降了降猝不及防插了一句“赢了吗?”
“赢……”柳国庆的抽噎声顿了顿,把手放下来,红肿的眼睛显得有些空洞,“我真没想赌博……我就想着赚大钱,和阿芬搬到城里去。”
“一直待在棋牌室?中途回过家吗?”纪洛宸追问。
“没有,”柳国庆看着自己的指甲,他的抽泣已经逐渐停了下来,“棋牌室的兄弟都能作证,顶多中间出去上了个厕所……”
“出去了多久?”
“可能一两局麻将的工夫吧。”
“那你呢,你有和什么人结仇吗?”纪洛宸小心翼翼地问。
大概是这句话戳到了柳国庆情绪的临界点,他整个人开始变得激动且语无伦次:“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一定是他!是他!”
“你有什么难言之隐就说出来,”苏泱在一边站得有些心累,从他接上这位大伯开始,柳国庆就一直在用各种歇斯底里摧残身边的每一个人,“我们是管理局,可以帮你解决问题。”
柳国庆抽出一张新的纸巾往脸上胡乱地抹了一把,揉成一团随手扔到边上:“我上个月拿了千把块钱去,想着赌一票大的,就带阿芬换新房,带她去城里……没想到全赔进去了,还借了不少钱……”
“借了多少?”
“借了大概几万……有好几万吧……”柳国庆的头又低了下去,不安地拨弄着自己的手指,也许是想到了谢淑芬,两行泪水又从眼眶中涌出,滴落在桌上。
纪洛宸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这样的情况对于一个满是老头老太太的城中村来讲并不寻常。没有正常一个家庭会出这么多钱支援一个赌徒:“谁借给你的?”
“不认识……”柳国庆想去抓桌上那团用过的纸巾。
周淮屿递给他一张新的。“他们都叫他根哥。”
纪洛宸给苏泱使了个眼色,苏泱摇摇头:“刚才我们在棋牌室那边检查过一圈,有身份证的直接核对,没有身份证的上报号码。没有名字带根的这么一个人。”
“他不是我们村的!我没在村里见过他!”柳国庆突然拔高了声音,“是别人介绍给我的!我就知道他不是个好人!”
“谁介绍给你的?”
“就一起打牌的一个小年轻……那天我输了很多钱,他说可以找他大哥…”柳国庆一手握拳痛苦地击打着自己的额头,“他打电话没多久根哥就来了,他借钱很爽快。”
“你有他的联系方式吗?”
“我也不知道他住哪……后来他隔三差五就会来催债,”柳国庆拼命地摇头,又开始哀嚎,“都怪我贪财,怪我借高利贷……才几天,利滚利越来越多……我明明只借了几万,现在他要我还十几万!我哪里还的出啊!肯定是他报复我!肯定是他害死了阿芬!他知道我家在哪!肯定是他!”
周淮屿想起他们在询问室里孙才文提起的吵闹声,不动声色地与纪洛宸短暂交流了视线:“高利贷上门催债动静会闹得很大,就算你不知道,街坊总有人会告诉你。你昨天就没有见过‘根哥’吗?”
柳国庆还是摇头:“他这段时间老来我家闹事我家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破冰箱破电视,能卖个几块钱的他都弄走了我也不敢回家,可是阿芬走不了远的地方,我只能躲到棋牌室去……”
“他长什么样你还记得吗?”周淮屿环顾了一下,顺手拿过苏泱的笔记本,无视掉苏泱不情不愿的表情。
“那我得想想…”柳国庆抽了抽鼻子,陷入思考。
“平地起楼,徒手画像?”苏泱看着一旁坐着的周淮序,他从姜乐悠嘴里得知这个周淮序是个很有实力的主。
可是再有势力他家老大不喜欢他也就不喜欢,简直就是爱屋及乌的典型代表,他忍不住他吐槽的欲望偷偷吐槽着,被纪洛宸狠狠地瞪了一眼。
鹰钩鼻、三角眼、豁牙,在柳国庆断断续续的叙述中,一张腮帮子有些凹陷的人脸渐渐在笔记本上成型,只是怎么看怎么变扭,大概是是描述人加入了过多的主观印象,整张人脸显得格外尖酸刻薄。
“是他吗?”周淮屿把笔记本竖起来给柳国庆,他在勾线的过程中停顿了很多次,尤其是柳国庆不断用“阴险”、“狡诈”类似的词汇去形容这个人的五官,周淮屿不得不摒除这些带着明显情绪的修辞,尽可能地将肖像还原到人物本身。
“有点像……”柳国庆不情不愿地看着画像,发了一会呆后摇摇头。“好像又不像……”
“你可以讲一讲他在你眼里的样子,而不是他在你心里的样子。”周淮屿用两个手指夹着中性笔,中指和食指灵活地一抖,中性笔在手上转了个圈,“人在极端情绪的作用下,潜意识里会为目标重塑一个形象,从而发泄自身的喜怒哀乐。”
柳国庆抿了抿嘴,又回到了一手撑着额头的状态,仿佛在这里多待一秒都会让他的情绪崩溃:“他就差不多是这样的……眼睛有点小,嘴好像也不太像……额头会再高一点……”
周淮屿沿着原先的轮廓涂改了几笔,索性撕掉了那页,重新定点开始画像。
没办法,要按照柳国庆的说法,中性笔没法用橡皮擦就改不到他要的效果,除非把之前的肖像整个推翻。
“那是我的本——”苏泱盯着自己被撕掉一页的本子正想出声,被纪洛宸投去一个警告的眼神后赶紧噤声,满脸肉疼地看着周淮屿糟蹋他的笔记本。
可惜的是,重新呈现的人脸依旧不尽如人意,柳国庆哭得红肿的眼睛瞄了一眼,还是摇摇头:“眼睛像了,但鼻子好像没有这么挺……”
周淮屿捏了捏中性笔:“那个人有多高?”
“不怎么高……到这里左右吧。”柳国庆比划两下自己下巴的位置。
“麻烦你站起来。”
柳国庆不知道周淮屿要做些什么,但还是。照办,他用撑了一下桌面颤颤巍巍地站起来看着周淮屿。
他的悲伤似乎并没有让这位年轻的探长动容太多,现在他正专心致志地试图还原一个凶手的样貌,一个让柳国庆怀着恨意与恐惧的样貌。
“你给我形容的是你们面对面站着的时候,你看他的样子。”周淮屿敲了敲笔记本,肯定地说。
“是……”柳国庆愣愣地点了点头,还没等他再多说什么,周淮屿已经另起一页毫不犹豫地下笔。他的画笔如有神助,将描述调整成俯视的角度后,原本处处透露着古怪的五官排列开始也变得和谐起来。
新的画像出现在纸上,柳国庆目瞪口呆,一瞬间甚至忘记了悲伤,整个人的状态都变了:“你…你是不是见过他!就这样!就长这样的!”
“这是你的描述所得。”周淮屿放下中性笔,顺手把本子递给纪洛宸。?
第7章
柳国庆的情绪起伏很大,甚至没有再坐下,他瞪着纪洛宸手中的笔记本,带着浓烈的恨意:“一定是他!一定是他!都怪我没用,还不出钱……肯定是他拿阿芬出气!这个畜生!”
苏泱见柳国庆越骂越大声,怕他再把张局叨扰出来,赶紧安抚他的情绪:“你放心,我们会全力调查。如果确实是这个人,法律一定不会让他逍遥法外。”
柳国庆一听还要调查,有些着急:“肯定是他!我没有和别人有什么矛盾的!你们相信我!一定是他做的!”
“究竟是不是他做的会有证据来判别,法院才是决定机关,”纪洛宸皱了皱眉,柳国庆的情绪一直在极度悲伤和极度憎恨中左右横跳,不确定是不是因为过度打击导致行为失去控制,“你只需要相信我们,相信法律。”
“阿芬啊——”柳国庆又爆发出响亮的哭声,重重地坐回椅子里,大滴大滴的泪水就这样砸在桌子上,将悲痛汇成汪洋。
“我想你应该知道,情绪化的措辞并不能影响真相的公正性。”周淮屿有些为难。迟疑着把沈知黎留给他们的文件推给柳国庆,“我们可以帮助你,首先这里需要你的签字。”
“这是什么…”柳国庆抹了一把眼泪。
他认识的字并不多,也没办法从零碎的几个勉强认识的字推断出这份文件的大意。
“鉴于谢淑芬目前死因不明,我们需要对其进行尸检,”纪洛宸把笔递给他,指了指右下角的位置。“在这里签字,我们就开始下一步工作。”
柳国庆的嘴角耷拉着,带着哀求的语气:“一定要把她划开吗?”
周淮屿看着他:“难道你不想知道她的死因吗?”
“我……”柳国庆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不知道怎么开口,“可以不用尸检吗…就让她体面地去吧…”
“抱歉,这件事涉及到刑事案件,我们必须秉公执法。”柳国庆还想再推脱,纪洛宸直接将笔塞进了他的手里,“让她也可以瞑目。”
柳国庆见没有办法再拒绝,颤抖地握着笔,咬咬牙在文件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写完“庆”的最后一捺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柳国庆看着自己签下的名字,泪水又模糊了他的双眼:“阿芬阿芬!你要我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一次性杯子里的水已经逐渐转凉,少许几片浮在水面的茶叶摇摆不定地漂着,柳国庆扔掉烫手的中性笔,双手紧紧握着杯子。
心如死灰地看着水面上的茶叶随着他颤抖的动作毫无方向地转圈。
“小伙子,你可以给我画一张阿芬吗……”柳国庆哽咽着,“我想见见她,我想再见见她笑的样子……”
周淮屿问他:“你不去法医室见她最后一面吗?”
柳国庆摇摇头,喃喃道:“我看过照片了…我看过了……我就想见见她的笑,阿芬笑起来多好看啊……我还没有带她过上好日子,她陪我苦了一辈子……苦了一辈子啊……”
周淮屿垂下眼睛,大概能理解这种逃避的心情。
携手走过无数岁月的人,只要没有见到最后一面,总觉得还能再见到,至少心里是这么暗示自己的。
用麻痹自己来打造一座岁月静好的蜃楼,哪怕现实千疮百孔,蜃楼里有朝朝暮暮。
他被柳国庆带进这种情绪里,突然觉得心脏抽疼,不由自主地看向纪洛宸。
却发现纪洛宸也正看着他,眼里是一些还没来得及隐藏好的炽热和一些让他不太确定的情愫。
“好。”周淮屿轻声答应。
苏泱警惕心大起,正想阻拦,纪洛宸已经迅速掏出手机拍下‘根哥’的肖像画,并把他的笔记本递给了周淮屿。
苏泱欲哭无泪,这是他去年获得先进个人荣誉的奖励,封皮上还有烫金的字体印着他的名字。现在被周淮屿撕一张画一张地糟蹋,管他是什么大艺术家。
苏泱只觉得心在滴血,尤其是老大还助纣为虐,助长周淮屿为所欲为的气焰。
简直欺人太甚!
小学生送情书传纸条都没递这么勤的!苏泱恨恨地想。
周淮屿细细回想了一下谢淑芬的资料,寥寥几笔下来,很快将她的肖像呈现在纸上,尽管横着一道道笔记本的间隔线,丝毫遮掩不住谢淑芬眉眼间的笑意:“条件不足,回头有机会再给你补一张。”
“阿芬……”柳国庆伸手想去触摸,又指着衣领的地方,“这里可以改一改吗,真怀念她嫁给我的时候啊……”
周淮屿点点头,思索了一番,把谢淑芬的衣领改成了旗袍的样式。
在他的印象里,八九十年代正处于各种文化大杂烩的时期,有人钟爱西式婚礼的花嫁白纱,有人钟爱中式婚礼的凤冠霞帔,而像柳国庆这种经历过文化革命末期的人,并不会受到太多西方思维的干扰。
油墨从中性笔中流畅地流出,周淮屿在勾勒头发上的玫瑰时,就像一个真正的花农在摆弄他的花朵,给每一片花瓣都赋予上生命。
带着新婚氛围的肖像呈现在纸上,柳国庆接过撕下来的书页不住地发抖,几乎要拿不住它。他小心地抚过画中人细细的柳叶眉,不小心把还没有干透的油墨蹭开了。
谢淑芬年轻的面庞平白多了一道突兀的痕迹。
柳国庆赶紧拿干净的手指去擦,可是越抹越黑,最后他只能不知所措地看着画像痛哭流涕:“我该怎么办……阿芬啊!这日子该怎么过下去啊……”
柳国庆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捶胸顿足的模样让纪洛宸都不好意思再多问他什么,只能做了个手势示意其他人离开:“小宋,你在这里陪着他。”
小宋无奈地坐回去,把纸巾盒推到柳国庆面前。
几个人出了候审室终于得以放松,柳国庆在里面哭得肝肠寸断,整个候审室都笼罩在一片令人不适的阴郁中。
周淮屿什么也没说,径直走回了自己的办公室,纪洛宸猜他可能去给柳国庆重绘谢淑芬的画像了,也没阻拦。
“你先让姜乐悠把这个人比对出来。”纪洛宸把边角被柳国庆捏得皱巴巴的‘根哥’肖像画递给苏泱。
苏泱接过来,有些不确信:“不是,老大,这靠谱吗?
“不靠谱你来画啊?”纪洛宸当头棒喝。
他看过周淮序画的画,虽然他没有半分艺术细胞,但那画功他也能夸上一句画的还不错。
周淮序目前为人如何他不多做计较,毕竟才打了几个照面,但单论才华他还是非常认可的。
“就这么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一张脸……”苏泱瘪了瘪嘴嘟嘟囔囔,“万一周淮屿画错了。我们的方向不也错了。”
“没这可能,周淮屿不会画错。你要相信上级调来的人,若如不信你可以跟上级领导谈判。”
纪洛宸一脸坏笑的将谈局扔给自己的锅甩给了自己的下属,并毫无内疚之意的在苏泱肩膀拍了拍。
苏泱哪有那个胆子跟上级硬刚啊,他能插混打科的跟自家老大混两下但是绝不敢在上级面前跳大神。
苏泱此刻深感他家老大绝对在坑他。忍不住暗地里小声嘀咕着。
纪洛宸从痕检那边走了一圈没得到什么有效信息,推门就回了办公区。
“我刚刚给你的资料检查的怎么样了?”
姜乐悠不用回头都知道这个进门风格大咧咧的就是自家老大。
『李木良,男,39岁,已婚,周州市河西村人,居住地未知。』
屏幕上的资料停留在这一行,居住地再往后是大片的空白,姜乐悠在键盘上噼里啪啦一场敲,除了人脸比对98%的相似度,没办法得到更多的信息。
“老大,这人是外地来的,资料没登记全,我们的数据库里找不到他住在哪……”姜乐悠转过头,看着纪洛宸欲言又止,像三里河村这种城中村,除了本地的老年人,搬出去的人都把房子租出去了。
因为环境不算太好,公共设施也比较落后,租客以外地人居多,群租短租各种形式都有,如果村委的人员配备不足,根本不好做排查。
纪洛宸看着屏幕上简短的一行字气不打一处来:“这是哪个镇街登记的外来人口,平安奖不想要了?”
“三里河村那边的治保好像前段时间重病住院,村务乱七八糟的,”姜乐悠一脸为难,“那边派出所的人前几天刚来过,说是工作也没人对接。”
“真行,先去开个短会。把人都叫过来。”纪洛宸只能表示理解,无奈地叹了口气手中的文件夹敲得乓乓作响。
“报案时间是今天早上8时37分。”
“根据现场尸体的僵硬程度及报案人供词,推测死亡时间在2021年12月17日晚上9时至12时之间。”
“痕检的报告显示,带有谢淑芬指纹的酒瓶上没有唾液斑痕迹,可以排除醉酒猝死。猜测是凶手清理现场时人为放置的。”
苏泱快速捋了一遍案情。将几个关键词写在透明板上。?
第8章
“谢淑芬腿脚不便,走路基本要靠拐杖,为什么自己从床上翻下来?”
“她的死亡原因是什么?”
“2021年12月18日早上6时左右孙才文到谢淑芬家里,她的尸体已经僵硬,那么在他之前,谁在房间里待过?”
“同样是根据报案人孙才文的口供,2021年12月17日在谢淑芬家造成动静的是谁?”
“这个人是李木艮吗?”
苏泱拿着记号笔在透明板上又写下几个关键词语,通过一连串问题把孙才文、李木艮、谢淑芬、柳国庆这几个人用箭头连接起来。
纪洛宸补充道:“柳国庆自述2021年12月16日至2021年12月17日案发时间都在棋牌室,中途出去上过厕所,他的不在场证明是否成立?”
苏泱点点头,又在柳国庆的照片边上写下“不在场证明”并打上一个问号。
“还有,为什么他明知道妻子行动不便还会夜不归宿,并且长时间留在棋牌室?”
“也许他只是赌博成瘾?”苏泱有些不解。
“按照他对谢淑芬的深情厚谊,他的行为就是矛盾的。”纪洛宸道。
苏泱想了想,又在透明板上把这条补上,正想把笔盖盖上,他的动作被周淮屿打断了。
“等一等,”周淮屿甩着手腕走过来,手掌侧还有铅笔印,“柳国庆坚持引导我们去查‘根哥’,这件事的可信度有多少?”
“他不是在候审室都说了吗,‘根哥’隔三差五会上他家催债。”苏泱不服,显然对周淮屿存在一些成见。
“柳国庆对这个人存在严重的抵触心理,所以不会把他放在与自己平等的位置上,不仅如此,在刚才画像的时候,从他的描述而言,他对‘根哥’使用了非常多的负面形容。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是他为自己构建的蜃楼,塑造了一个‘根哥’臣服于自己的形象,”周淮屿认真分析道,“柳国庆的话不可全信。”
苏泱还想再反驳些什么,纪洛宸站起来拿过了他的笔,在柳国庆的脑袋边上打下一个大大的问号:“不要被任何一个涉案人员牵着鼻子走。”
“那还有其他问题吗?”苏泱问。
周淮屿摇头。
其他人也没有再答话,纪洛宸把笔还给了苏泱开始派发任务。
“姜乐悠,你去帮小宋一起,把柳国庆看好了。这个人情绪不太稳定,你们注意点。”
“好的老大!”姜乐悠点点头。
“周进,你去跟物证科的进度,”纪洛宸把还没来得及送过去的文件递给他,“柳国庆已经签字了,催他们尽快把检验结果做出来。”
“收到!”
“苏泱,你们几个跟我去三里河村,务必把李木艮找到。”
“周淮屿——”纪洛宸原本觉得可能涉及到村里黑吃黑有些危险,想让周淮屿留在局里,但周淮屿一眼就看出了他的想法,在他有机会发号施令前直接打断了他。
“我跟你们一起去。”周淮屿坚定地看着他。
“也可以,”纪洛宸想了想,“剩下的人原地待命。”
“行动!”
一群人领了任务浩浩荡荡的出了管理局。
一天里接连来了两次管理局的车,对于三里河村的村民而言的确是个新鲜事,不少村民都当热闹看。
不过他们在看到好几个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时多少还是有些忌惮,不敢正大光明地跟着,就在自己家附近探头探脑。
“早上你们是在哪里找到柳国庆的?”纪洛宸把车停在路边,看着布局如棋盘般的三里河村一时间有些无从下手。
“就那边,”苏泱指了指村口附近的一户人家,“在他家里面,也不能完全算是棋牌室,反正就是一个房间。”
“好的,那我们兵分两路,”纪洛宸点点头,看着周淮屿已经直接往那户人家的方向走过去了,赶紧交代苏泱,“我和周淮屿去这家,你们到村里四处转转,看看有什么别的线索。”
“不是,老大——”苏泱看了一眼身边刚工作不到半天的赵焕军和两个实习生。
刚想和老大理论带新人不能厚此薄彼,纪洛宸已经追着周淮屿过去了。
苏泱的话被西北风吹得七零八落,只能作罢,认命地带着三个人往村里走去。
村口那户的老太太正站在墙边看热闹呢,一看两个探长下车讨论了什么之后就朝着自己走过来,吓得差点拔腿就跑,只是她的动作没有协调好,转身一快左脚绊右脚,顺势就要往地上摔去。
说时迟那时快,周淮屿一个箭步上去扶住老太太,完美避免了一场潜在的群众举报。
“吓死我咧,吓死我咧!”老太太拍着胸口叫唤着,借着周淮屿的力这才站稳。
纪洛宸怕出示了证件又把老人家吓一跳,把摸出一半的证件又塞了回去:“阿姨你也别害怕,我们就是过来随便问问,你家是有个棋牌室吗?”
老太太一慌,中气十足地往屋子里大喊:“俊子!俊子!你快出来!胡俊!”
“什么事啊咋咋呼呼的?”屋子里又出来一个中年男人,大概是他的儿子,手上还端着碗,嘴里的饭也没来得及咽下去,口齿不清地冲过来。
“你是胡俊吗?”纪洛宸重复了一遍他的名字,这次他直接出示了证件。“我们是临南市管理局的,有几个问题需要你配合调查。”
胡俊一愣,停下往嘴里扒饭的动作,快速咀嚼了几下囫囵把饭咽下去之后连连点头:“一定配合!一定配合!”
“听说你在村里开了家棋牌室?”纪洛宸没有和他多作寒暄,开门见山地问。
“有……啊不是,”胡俊指着隔壁那个房子,“什么棋牌室啊,就一老年活动室,给我们村老头老太太打打牌唠唠嗑的。”
“这间房子也是你的吗?”周淮屿顺着他的方向看过去。
“是我租的,隔壁那一家子去年搬去城里了,我就把他们家租过来用用,”胡俊瞄了一眼纪洛宸扔回口袋的证件咽了咽口水,生怕自己因为开设赌场什么的被抓走,“这不到年底了,明年租不租还不一定呢。不过多个老年活动室也是给村里做贡献嘛,是吧。”
周淮屿没有理会他,径直走到隔壁那间房子,门是虚掩着的,里面没有人,周淮屿就推门进去了。
三里河村的房屋面积都差不多,大小不过五十多平的空间。屋子里交错摆了几张麻将桌, 地上满是烟蒂还没有打扫。
因为大冬天窗户没有开的缘故,房间里的烟草味散不出去。
顶上的两盏吊灯还没有关,散发着微弱的光芒。周淮屿站在那儿,仿佛能看到烟雾缭绕里坐着满满当当的一群人吆三喝四。
看来是苏泱上午提人的时候把一房间人都吓坏了,到现在都还没人敢过来。
“柳国庆是这里的常客?”纪洛宸问。
“老柳啊……”胡俊把碗随手放在一张麻将桌上,“他倒是经常来,不过也能理解,就他家那个走路都不利索的黄脸婆,搁谁谁乐意窝家里当老妈子啊。”
周淮屿因为他的口不择言皱了皱眉:“柳国庆和谢淑芬关系不好吗?”
“害,关系还行吧,反正他老婆也不怎么出来,全是老柳在棋牌室跟我们讲的,”胡俊笑得一脸猥琐,“不过啊我猜是关系不太好,家里要是有个美娇娘在,谁天天往外头跑啊?”
“昨天晚上柳国庆一直都在这里吗?”
“在的在的。昨天他过来的时候还跟我打了个招呼。四五点吧,那会天刚黑,我记得清楚。”胡俊往手上哈了口气。
“他一晚上都在这?”纪洛宸又把问题重复了一遍。“我又不是盯梢的,哪知道他有没有出去过……”胡俊搓了搓手不是很耐烦,看着纪洛宸口袋里鼓起的证件又觉得忌惮,“反正今天早上我洗漱完过来他还在,可能手气不错想多赢几把。对了。今天早上不就是你们从这把他带走的吗?他没告诉你们?”
周淮屿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看着一眼麻将桌上油腻的一层有些嫌弃:“柳国庆平时为人怎么样?”
“就赌博有点瘾头,其他没什么大毛病。这个年纪的人了总要有点娱乐,”胡俊的眼睛滴溜溜地转,“不会是他把他家那婆娘弄死的吧?没道理啊。他俩平时好像也不怎么吵架。吵不起来,谢淑芬跟个闷葫芦似的。”
“只是来问一下大致情况。”纪洛宸打断他的猜测。
“哦哦好,了解了解。”胡俊嘴上这么说,表现得并没有像他说的那样点到为止,一张脸上写满了探究。
“你认识孙才文吗?”周淮屿转移问题。
这下胡俊倒是换上了厌恶的表情:“这鳖孙手脚是真不干净!前段时间偷菜被我家来福咬了,还想讹我!我呸!他也不看看他配吗!”
纪洛宸了然,几句话已经能够推断出孙才文的品行。
他又拿出手机,打开相册里李木艮的画像:“这个人呢,这个人认识吗?”?
第9章
“没见过他,”胡俊摇摇头,顿了顿又说。“不过你们可以问郑老太太去,村里的事情没她不知道的。”
“郑老太太在哪?”
“这条路直走,走到底就是,她住在最后一户。”
村里的路修得实在不怎么样,这个事实他们上次开车进来就深有体会。
整个村子都冷冷清清的。
北风吹进巷子里温度骤降,吹得周淮屿裹紧了厚毛衣,还是觉得冷风直往脖颈里灌。
“临南一年四季的温度你又不是不知道,穿这么少,耍什么帅?现在遭罪了吧。”纪洛宸嘴上这么说,手上却把自己的羽绒外套脱下来搭在周淮屿肩膀上。
“也就穿堂风冷一点,多走几步就热了。”周淮屿拒绝,把衣服还给只穿着一件卡其色毛衣还故作镇定的纪洛宸。
明明才见面没几次,纪洛宸已经给自己递了两次衣服。
周淮序摆了摆手,将纪洛宸的衣服推了回去。这人是嘴贱了些,可终究人不是太坏。
“拿着!我身强体壮,扛得住冻。”纪洛宸满不在乎,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周淮屿笑出声:“你还是快穿上吧,回头病了你身边那个苏泱可就要冤我了。”
“怎么你还怕苏泱,他从毕业就一直跟在我身边难免有些对谁都带刺?”
“是对谁还是单只对纪处长看不上眼的我。”周淮屿打哈哈问道。
“有吗?”纪洛宸不情愿地将这件事情打马虎眼糊了过去,抬手把外套穿回去。
“应该有吧?”周淮屿一耸肩歪头无所谓道,冷风顺势钻入冷的他缩了缩脖子快步往前,“赶紧走,再晚点天就要黑了。”
纪洛宸嘟嘟囔囔地跟上。
他们沿着胡俊给的方向,有几户人家在屋檐下拉了根麻绳晒衣服,有几户人家在门口圈起的一块地上晒萝卜晒白菜,还有不知道哪个弄堂里突然冲出来的小狗,一点也不怕生,屁颠屁颠地跟着他们跑上一段路。
虽然三里河村居住的人并不多,每家每户都看上去简简单单的,过着朴实的生活。
周淮屿突然有那么一种错觉,就好像左边是烟火,右边是人间,组在一起就是烟火人间。
三里河村1组12号比起前面的房子略微大上那么一些,或许是因为门口用砖头砌了个一小苗圃,种着几十株小青菜。
他们走到的时候,还有个老太太正蹲在边上拔掉杂草。
周淮屿在她对面蹲下:“您是郑阿姨吗?”
老太太抬起头,她看起来得有七十多岁了,脸上满是皱纹,说话的时候手上动作倒是没有停,麻利得很:“小伙子,租房子吗?这地方挺好的,离市中心近,租金还不高。”
周淮屿正想拒绝,老太太又说:“看看呗?看看又不花钱!我家边上还有一间,要啥啥都有,拎包就能入住!”
“不不,郑阿姨,我们就来向您打听点事。”周淮屿有些郁闷,一下子没跟上老太太的思路,他的巧舌如簧在老太太面前失去了用武之地。
“还打听事咧,我一个老太婆能知道些什么!”郑老太太眼里闪过一丝精明,“要不你们买点菜回去?”
周淮屿的嘴角抽了抽,看向纪洛宸。
“好嘞!阿姨,您这边的小青菜我们都要了,”纪洛宸见状赶紧解围,从口袋里拿出几张百元大钞来蹲在另一边。
手指冻得有些僵,不太利索地翻找着零钱。
周淮屿刚想提醒他,老太太一把拿过钞票揣到兜里,眉开眼笑:“谢谢哇!你们不是要问事吗,多出来的就当劳务费了呗!”
纪洛宸愣住,看了看空空如也的手上傻眼了。
郑老太太生怕他们反悔,将杂草扔到一边,麻溜地把小青菜一棵棵拧下来:“保证新鲜,都没喷过农药!”
周淮屿见一时半会钱拿不回来,赶紧趁热打铁:“郑阿姨,您认识柳国庆吗?”
“认识认识!”郑老太太点头,把摘下来的小青菜塞进一个从围裙兜拿出来的黑色塑料袋里,“这小老头,平时好赌,最近好像欠了不少钱,催债的隔三差五上门找他。”
“那您有见过那些人长什么样吗?”
老太太的动作顿了顿,往袋子里扒拉两下:“哎哟!那几个小子凶的咧!我哪敢过去看热闹啊!”黑色的袋子很快被松松垮垮的小青菜塞得满满当当,老太太一摊手:“哎!塞不下咧!你们都看到了吧,只能塞下这些。”
“没关系,”纪洛宸有些无语,但还是维持住了良好的礼貌拿出手机,“那您见过这个人吗?”
郑老太太的视力不大好,凑近瞅了好久,久到周淮屿生怕她再把纪洛宸的手机也一把拿过去占为己有的时候,老太太才说:“这人咋长得跟个猴儿似的……好像是在哪见过他。”
周淮屿耐心地提醒她:“是不是串门的时候在哪个邻居家见过,或者遛弯的时候看到过?”
“我想起来咧!马文丽那儿!”老太太一拍手,“这猴儿是她的新姘头!”
“马文丽住在哪里?”纪洛宸问。
“就后面几排,前几天我晃过去的时候看到过这男的进她屋里去了,”老太太说着说着往地上啐了一口,“呸!那女的臭不要脸,还勾引过我家老头子!”
纪洛宸挑了挑眉差点笑出声,但他在周淮屿的注视下还是忍住了。
“你们俩大小伙子看上去正儿八经的”
老太太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劲,压低声音 问他们,“套老太婆话是去找那妮子吧?我跟你们说啊。她家就是个鸡婆店。”
“阿姨您误会了,我们就是随便问问。”纪洛宸连连摆手。
“和我老婆子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去就去呗!”
郑老太太咧嘴笑,一口烂牙基本上已经掉得差不多了,看上去有些狰狞。
好在苏泱的电话打破了他们的尴尬,老太太见没人搭理她了,索性把袋子往周淮屿怀里一塞,站在一边还想听点什么八卦。
“老大!村里就没几个人在,只有小孩子在玩,说家里大人都跑隔壁镇的村子里帮忙去了!!”苏泱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来。
大概是那边小孩子玩闹的声音过于嘈杂,他几乎是对着手机在喊话。
“去隔壁村帮什么忙了?”
“听这边的老人家在讨论,好像是隔壁村有个老头搭骨尸,我也没听太懂。”
“搭骨尸?什么搭骨尸?”纪洛宸疑惑。
郑老太太听到了,凑过来插嘴:“就是老头子没了要给他找个老婆,一起埋掉冲冲喜,省得夜长梦多!”
“卧槽这不是冥……”苏泱那边又喊起来,纪洛宸适时地掐掉了电话,看了一眼伸长脖子的郑老太太,显然最后一句她还没听到。
涉及公序良俗,这种事情在村民面前直接点破并不合适,尤其是并不知道这些村民的宗教信仰,万一哪句话戳到了他们的痛点,得被打骂着轰出去。
纪洛宸与周淮屿对视一眼,决定先去找马文丽。
隔壁镇的事情他们也不好多嘴,回头民政部门还得批他们越俎代庖。
三里河村7组12号。
马文丽趿着拖鞋出来开门,一副还没睡醒的样子。她的头发乱糟糟的,打了个哈欠正想骂街,一开门看到是两个相貌出众的男人,只当是有生意上门了。
眼前一亮,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老板进来坐坐吗?”
纪洛宸皱了皱眉,直接出示了证件:“临南市管理局,问你几个问题,希望你能配合。”
马文丽整理头发的手一抖,喜悦的表情瞬间垮了下去,侧过身子让他们进屋。
周淮屿打量着这间屋子,陈设很简单,大致布局和谢淑芬家的差不多,只不过少了一张床的缘故,空间看起来大了不少。
床上的被子没有叠,椅背上乱七八糟地堆了几件没洗的衣服,扑鼻而来的是一股劣质的香水味。
桌上放着一瓶喝了不到一口的白酒和还没收拾掉的碗筷。
那些残羹冷炙至少放了一晚上,汤里的油都已经冻成块了。
“你认识李木艮?”纪洛宸肯定地问。
马文丽点点头:“根哥啊,常客了。”
“李木艮人呢?”
“我哪知道他人在哪里……”马文丽的声音小了下去,有些心虚。
“他去哪了?”纪洛宸又重复了一遍。
马文丽避开他们的视线,转身准备去收拾被褥:“都说了我不知道。”
“你知道,”周淮屿看了一眼她的侧脸,刚才转过身的时候马文丽特意用头发遮了遮,可是她的动作太明显了,想不注意都难。
“脸上的巴掌印刚被打的吧。”
马文丽不自觉地抚上脸颊,宽大的睡衣袖子顺着手臂滑下来,手臂上还有非常显眼的几道疤痕,能看出来是指甲抓过的痕迹。
周淮屿见她没有答话,又说:“李木艮有老婆,你是被他老婆打的。”
“你怎么知道?”马文丽脸色一变,警惕地看着他们,“她报案让你们来抓我?”
“我们是来调查李木艮的,如果你不愿意配合,那么另当别论,”纪洛宸屈起手指在桌上扣了扣。?
第10章
“李木艮昨晚在你这吗?”
“哎哟,就前面那户嘛,柳国庆那死老头欠了根哥的钱不还。”马文丽翻了个白眼。“昨天晚上根哥叫了几个小伙子去招呼了一下他,没找着人,顺便来我这了。”
“到你这里做了些什么?”
“到我这还能做什么,你说呢?”马文丽嗤笑一声,冲纪洛宸抛了个媚眼,显然不太愿意配合。
纪洛宸什么也没说,装作不经意间从衣服袋里摸出一副银色的手铐,转过头问周淮屿:“这副手铐苏泱刚刚是不是说钥匙丢了啊?”
周淮屿煞有其事地点头:“戴上了不一定拿得下来,可能得靠电锯锯开。”
“技术那边有电锯吗?我们刑事好像没有配这种工具箱吧。”
“你忘了吗,之前有一回也是钥匙丢了,”周淮屿添油加醋,“那个嫌疑人的手铐拿不下来,我们特意找消防借了一个电锯,差点把人家手腕都割破。”
“我说,我说!”马文丽一下慌了,“昨天他来的时候还没吃过饭嘛,我就顺便给他做了几个菜。结果没吃几口他就说肚子疼,上吐下泻的,都给我吓坏了…可是这菜我自己也吃了,一点事都没有。”
纪洛宸把手铐放在桌子上,并没有要收回去的意思:“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就把根哥送去医院洗胃了,”马文丽看了一眼桌上泛着银光的手铐胆战心惊,“总不能让人在我这出事吧……”
“送去哪家医院了?”
“就镇上的私人诊所!”马文丽想了想恨恨地说。“好死不死还碰上他老婆,谁他妈知道他老婆在那里上班啊,给老娘打成这幅鬼样子…”
周淮屿心里暗暗记下,又指了指桌上的酒瓶:“这瓶酒是哪来的?”
马文丽摇摇头:“这是他自己带过来的,我也不知道哪来的,我们村里不卖这种瓶。”
周淮屿凑过去闻了闻,这瓶东西的味道有点奇怪,似乎并不是酒精,具体是什么他也说不上来,总之是有点奇怪的香味。
周淮屿将手中的酒瓶递到了纪洛宸面前:“这瓶酒有问题,酒或者酒精一般应该都有刺激性味道,但这瓶酒里却又一股淡淡的香味调和进去了。”
纪洛宸接过酒瓶嗅了嗅,确实如周淮屿所说。
想来李木艮大概是喝了一口觉得味道不对劲,剩下的就没有再碰。
“王晓。你去批个搜查令来,越快越好。带上物证科的人一起过来,三里河村7组12号,桌上的东西都带回去,”纪洛宸拨通了留在管理局待命的同事电话,想了想又补充,“顺便去一趟孙才文家里,看看他说的白酒在不在,在的话一起装回去痕检。”
马文丽被他们严肃的模样唬得一愣一愣的,迟疑了一下想去扯纪洛宸的袖口:“那个探……探长,我不用进监狱吧?”
周淮屿已经转身出去了,纪洛宸避开了马文丽的触碰,出于职业道德还是留给她一句:“好好做人。”
纪洛宸踩下油门的时候没注意到轮子边上有个坑,车子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大震动,然后在坑坑洼洼的道路上像是在开过山车,周淮屿抱着纪洛宸被坑着买来的一袋子小青菜坐在副驾驶上,被折腾得完全没有一丁点困意,直到开上平坦的大路才勉强松了口气。
“你花钱买来的小菜回去好好做了吧!”周淮屿把黑色的袋子系好扔到后座,完全不想看它。
“这是青菜吗,这是金菜!”纪洛宸透过车上的后视镜看到那袋子在后座滚了几圈,在真皮坐垫上落下一圈泥巴。
就算滚落了一大坨泥巴,那也都是金泥巴,花了好大一把钞票买来的。
纪洛宸莫名有些心痛起来。
“如今才知道你还财大气粗,纪老大真是家大业大啊。”周淮屿说的真诚,可落在纪洛宸耳朵里就总有一种讽刺的意味。
“这不是那老太太不肯说吗,”纪洛宸死不承认,“能问出线索不就行了。”
“你要是拿出整个钱包她也能直接给你薅过去。”周淮屿此话说的倒也不错,然后猝不及防打了个喷嚏。
纪洛宸摁了两下把空调温度打高:“一会查完就下班回家休息一下吧,要不然传出去还以为我们压榨手下呢。”
“行。”周淮屿的鼻子红红的,眼角微微湿润,有一些即将感冒的迹象。
马文丽口中的诊所在距离三里河村十来公里的镇上,难以想象这种冷风天李木艮是怎么被马文丽带过去的。
想到李木艮一个地头蛇在电动车后座被吹得风中凌乱,周淮屿就觉得好笑,不过他忍着没笑出来,怕纪洛宸以为又在嘲笑他五百大洋买的小青菜。
这家诊所看起来不大,内里倒是颇有乾坤,除掉前台、看诊室、点滴室,在里面还隔了几个小间当成病房,大概是为了年迈的人挂点滴的时候不至于来回奔波。
他们在前台出示了证件。坐班的护士告诉他们李木艮的房间后,他们很快在一扇阖起来的门内听到了争吵。
“送你来医院的那女的是谁啊?相好是吧,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瞎说什么呢?烦不烦啊?你哪只眼睛看到是我相好了?我现在很累,不想跟你吵。”
“我两只眼睛都看到了!要不是我昨天晚上刚好在这值班,还不知道你背着我在外面养鸡呢!”“我要是在外面养小老婆那能正大光明过来吗.…别瞎说,她就一远房亲戚,我大姑她弟弟家的二表姐!”
“那你说说吧怎么回事吧,为什么大晚上你还去找人家?”
“我那是去找她吗我是去找曾荣——”
“你们是什么人?”纪洛宸正想听下去省得一会儿再问。走廊那边又走过来两个穿得稀奇古怪的男孩,直接打断了他们的探听。
“找根哥有事吗?”另一个男孩大声地问。
“谁啊?”休息室的门一下子打开,开门的是刚才和李木艮争吵的女人,看上去好像是这里的护士,手上还拿着体温计。
后面的人一眼可以看出正是李木艮,因为他和周淮屿画出来的简直一模一样,正一脸惨白地靠在病床上。
“临南市管理局的。有市民举报你涉嫌一起刑事案件,我们需要对你进行调查。”纪洛宸绕过了护士径直走了进去,把证件出示给李木艮看。
李木艮满不在乎地嚷嚷:“你看我这样子,站都站不起来,还能杀人放火不成?”
“你们是不是弄错了呀?他从昨天晚上开始就一直在这。”护士甩了甩温度计,瞥了一眼李木艮,显然还在气头上。
“你是这里的护士吗?”周淮屿不确定地问她。“是,我还是他老婆!”护士凶巴巴地说。
“你们是来给根哥找事的?”那两个男孩也跟了进来,看上去好像是李木艮的小弟,其中一个漂了浅金发色的男孩不屑地看了一眼纪洛宸。
另一个男孩不顾李木艮拼命使眼色,把一张写得乱七八糟的纸递给李木艮,炫耀般地说:“根哥,今天还是没找到柳国庆,但过了今天他欠我们的钱就超十三万了!”
“周小虎、刘明!你俩先出去!”李木艮大概是怕在小弟面前被探长质问没了面子,有气无力地吼他们。
“可是柳国庆他·····”两个男孩还想再帮腔,直接被护士轰了出去。
“好啊李木艮!你说的最近赚了十几万,是这意思?”护士也是个暴脾气的,直接开骂。
“不是不是,那哪能啊……”李木艮别过头。在外人面前一句话都不想回答。
“你给我等着!”护士气咻咻的出去,把门砰的一声摔上。
“我老婆就这脾气,见怪了见怪了……”李木艮僵硬地笑了笑。看了一眼纪洛宸的脸色想转移掉话题。
纪洛宸没给他这个机会:“昨天晚上你是不是去过柳国庆家?”
“去……去过。”李木艮心里没底。
“去做什么?”纪洛宸追问。
“要钱啊!”李木艮越想越气,“刚才你们也听到了!这孙子欠了我十来万,我连他人都没找着!他娘的!”
“嘴巴放干净点!”纪洛宸提高声音怒斥,李木艮被吓了一跳,往后缩了缩,可惜他身后就是床架,没地方可以退。
“你知道他在哪,为什么还去他家里?”周淮屿问。
李木艮不满地反驳:“我哪知道他在哪啊!”“棋牌室!”纪洛宸毫不留情地点破他,“他不就是被人从那里介绍给你的吗?”
“我带着小弟呢,去棋牌室找他干啥!”李木艮解释得理直气壮,又压低声音,“又不是人家那老板欠我钱,回头砸了店还得倒赔他们……”
“所以你就去把他家里砸了?”
“他家啥都没有,不就一老太婆吗,我就去吓唬吓唬呗。”李木艮无所谓地说。
“时间呢,昨天你是什么时间过去的?”周淮屿脑子里过了一遍村里其他几个人的口供,那几个人说的时间都能对上。?
第11章
“天刚黑的时候呗,晃过去遛个弯,就找我那相……”李木艮顿了顿,生怕他老婆在门外听到,“……乡下的二表姐去了。”
周淮屿微微点头:“你去的时候谢淑芬在家吗?”
“在啊!那老太婆就床上躺着呢,一声不吭!他娘……”李木艮看了一眼纪洛宸的脸色,又把脏话咽了回去,“真是自讨没趣……”
他们还没问两句,李木艮又开始反胃,左右看了看没找着垃圾桶,哇的一口直接喷到了被子上,在被套上留下焦黄的一滩印记,看上去已经把黄疸水都吐出来了。
周淮屿刚想出去找护士,一开门,两个小弟又冲了进来。
纪洛宸捂着鼻子出去,和周淮屿面面相觑。
看来这家伙暂时不好审,这状态提到审讯室去,回头在里面哇哇吐起来,还当他们虐待嫌疑人,只能先放过他。
过了小寒,十二月的临南才四五点就开始进入天黑。
倾姐开门看到拎着菜回来的两个人愣了愣,他们管理局又不是没有新鲜蔬菜吃,这难不成是饿急眼了,出了个案子还自己带菜回来了?
倾姐疑惑着连忙招呼他们进门。
“你们不是去出案发现场了吗?饿了跟我说一声就行,还买什么菜啊。”倾姐接过满是泥巴的袋子,说话的语气就好像长辈对自家小辈一般。
倾姐却是也像极了长辈,她本也是到了退休的年纪,可是家里无人,子女又不在身边,自己在家无聊就跟上级申请了留在管理局给他们这群小年轻打下手,管理局念及倾姐在职期间的好也就应下了。
“纪洛宸买的。”周淮屿笑得一脸无辜,纪洛宸权当听不见,脱了外套就往办公室走去。
“处长这次这么大方,这是要提前庆祝案件结束?“倾姐看了一眼纪洛宸的背影,打开袋子看了一眼,“品相这么差?”
周淮屿笑着说:“倾姐你别看它品相不好,金贵着呢。”
“还是进口的?”倾姐疑惑。
“那倒没有,就是问人家老太太买的,”周淮屿伸出手晃了晃,“五百。”
“啊?”倾姐愣了愣,脑补了一出纪洛宸开车不小心压过路边摊,被迫买下所有菜的大戏,“你们闯祸了?”
“哪有!倾姐你别听他瞎说!”纪洛宸冲出来,把一盒感冒药扔给周淮屿。
“明明是那老太太抢钱来着!”倾姐瞥了他一眼:“就你这身板,还能被老太太抢劫啊?”
纪洛宸噎住。
倾姐算是管理局的老人,纪洛宸现在虽然是处长但他也尊重处里的老人,所以斗嘴的时候纪洛宸从来就没有赢过倾姐。
现在在加上周淮屿时不时在边上添油加醋两句,纪洛宸被挤兑的越发扁了。
倾姐把那袋青菜和蘑菇一起炒了炒,又做了三菜一汤,纪洛宸喊了周淮屿一嗓子,让人吃完饭再回去,自己夹了一筷子在碗里。
他俩这一筷子菜刚刚放进嘴里,就听着管理局的门在外面被人拉开了。
还未见其人就先闻其声,苏泱的大嗓门隔着一个门板都听得清清楚楚“老大倾姐你们的宝贝疙瘩要被饿死了,我饿啊,饿啊。”
倾姐在听见声音的时候就已经笑着去给这群皮孩子拿碗跟筷子了。
纪洛宸嚼了嚼嘴里的菜偏过头小声跟周淮屿道“小心肝苏泱自己封的,不是我。”
周淮屿吃着饭有一搭没一搭的应着,不太理解,就一个称呼他有必要跟他解释吗?他又不是他老婆,好像完全没有必要。
想了想周淮屿怎么都觉得没必要,就浅淡的嗯了一声。
一群人呼啦啦的拉开门就看见他们老大跟新来没几天的周淮屿坐在一起吃饭,根本无心搭理他们。
苏泱那颗正宫的心微微一颤,刚想表演一出大戏就被倾姐刚刚端出来的饭菜香吸引了过去。
“别愣着了,快来吃点饭,吃饱了就可以下班了。”
饭菜香终究是比粗来的香的很,男孩子的脑子也是单线来的快些,一个个急急忙忙的去搬自己的凳子,生怕晚一秒饭菜就全部进了别人的嘴里。
苏泱盛好米饭急急忙忙扒拉了两口米饭“这个柳国庆也是邪的发慌,我这边也就查到了那个搭骨尸跟他有些关系,剩下看似跟他有关的其实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说这个案子跟他有关实则屿没有关系。而且我看他的样子好像也不像个坏人,现在就好像画了一个圈,画完之后又回到了起点。”
“坏人会在脸上写他是坏人吗?坏人的好坏不是看他的长相而是内心,有的人外表看着光鲜亮丽实则内里也就腐烂到了极致,有的人看着表面邋里邋遢,其实他内心温柔至极,在这个看脸的时代,你要是光看一个人的外表分辨好坏,你早晚要吃亏。我想你跟在纪队身边这么久这点道理早就应该懂了的。”周淮屿放下碗筷,擦了擦嘴起身背起他的小包冲人挥了挥手“我吃好了,各位慢慢吃,我先回家了。”
苏泱被周淮屿着几句话说的呆愣了片刻,指着人背影“他刚刚是不是骂我了?”
其他人看了看干脆低下头默不作声的多扒拉了两口饭。
纪洛宸看着人将将消失的背影,起身追了出去“你们吃,我去送送他。”
苏泱在此茫然,他家老大以前不是这样的,看谁都是一副有种你干死我,干不死就老实的样子。
可这么碰见这个周淮屿之后就变了,他在心底忍不住蛐蛐,这人莫不是狐狸精转世,要不这么第一天就迷惑了纪洛宸。
周淮屿回到家里已经将近九点多,原本他是想打车回来的,纪洛宸硬是给他送到巷子里才走。
车上的气氛有些古怪,两个人一路无言。
纪洛宸什么都没说,周淮屿也不敢问。
两个人就相顾无言的一个认真开车,一个默默注视着车窗外,等车子停在目的地,周淮屿在下车时才说了一句谢谢,路上注意安全。
他不清楚纪洛宸为什么会送他回来,周淮屿也很快就没有心思继续考虑这些事了,他发现留在花盆底的钥匙被人动过。
他总是习惯把钥匙藏在正对树根的底座下,现在它不在那个位置了,边上还有一些被擦掉的灰尘。
原本吃了感冒药有些昏昏欲睡,出于本能,周淮屿瞬间提起十二分精神,拨通了纪洛宸的电话放在口袋里,深呼吸后用钥匙打开了门。
屋子里黑漆漆的,没有开灯,但周淮屿还是捕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那是一股若有若无的消毒水的气味,他下午在诊所里就闻到过,那个病房的消毒水里还夹杂着一些花露水的味道,可能是为了给呕吐物散味。
混杂在一起有些刺鼻,周淮屿对这个气味印象深刻。
“周小虎?”周淮屿仔细想了想下午李木艮轰那俩小弟出去的时候喊的名字,“出来吧,是你吧。”
黑暗里没有人回答他,除了窗外几声微弱的虫鸣,还有口袋里的手机传来纪洛宸疑惑的声音:“周淮屿?周淮屿?”
周淮屿敲了敲手机,纪洛宸突然意识到什么,不再说话,然后是汽车的轰鸣声。
“周小虎。”周淮屿又喊了一声,直接打开了客厅的灯。
客厅里什么也没有,但他确信这个屋子里一定有其他人的存在。
“你应该知道我的身份,如果你为了给李木艮出头的话,大可不必。”
周淮屿把手上的帆布包扔到沙发上,顺手拿起了茶几上的果盘,卫生间和厨房借着客厅的灯光一眼就能看到,藏不了人,剩下的可能不是卧室就是画室。
周淮屿捏紧了手上用作防身的果盘,衡量再三,还是站在灯光下继续喊话。
“刘明,我知道是你。”
还是没有人答话,但是画室里传来了一些窸窸窣窣的动静,随后是画架倒塌的声音。
是刘明!
周淮屿皱了皱眉,快步往画室的方向走去,还没等他走到,就看到昏暗的画室里蹿出来一个人,寒光一闪,周淮屿连忙用果盘去挡,然后铛的一声,一把锋利的水果刀扎进果盘里,划过周淮屿虎口的位置。
殷红的鲜血很快从虎口的位置涌出来。
周淮屿吃痛,后退了一小步,上班第二天就负伤他也是第一人了。
感受到呼啸而来的风又赶紧蹲下。
刘明没有什么章法的拳头打在了他身后的墙上,发出一声痛呼。
周淮屿见状,弓起身子用左肘往那人胸口的位置一撞,力道算不太大,但足够给周淮屿预留出逃跑的时间,可同时他的动作也激怒了那个男孩。
虽然在校那几年周淮屿的体能训练一样也没落下,总归比不上纪洛宸他们隔三差五举铁来得精壮,捂着虎口的位置踉踉跄跄没跑两步。
就被后面那小子追上了,那家伙也一点不留情,一拳恶狠狠地打在周淮屿后腰上。
周淮屿失去平衡。眼看着就要摔到地上,说时迟那时快,本就虚掩着的门被踹开,又冲进来一个人。?
第12章
周淮屿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正当他以为是刘明同伙的时候,听到了纪洛宸的声音。
“周淮屿!!”纪洛宸气喘吁吁,一把接住往前倒的周淮屿,然后抬起手臂帮他挡下第二拳。
刘明一看来了救兵也不含糊,撒腿就想跑,只不过纪洛宸可不是吃素的,把周淮屿安全地放下后,伸出脚把刘明一绊,趁着他踉跄的工夫反手就往这混小子脸上抢了一拳。
刘明被打得眼冒金星后退了好几步,好不容易稳住身形,纪洛宸又快速往他的膝盖上踹了两脚,然后以盗铃不及掩耳之势冲过去抓着他的手臂,直接给人来了个过肩摔。
刘明翻了个身,挣扎着还想站起来,纪洛宸直接擒着他的手腕把手铐扣上去。
“老实待着!”纪洛宸怒喝。
周淮屿见状赶紧去把廊灯打开,一时没注意,一个血淋淋的手印留在白墙上。
“周淮屿?”纪洛宸用膝盖压着刘明的背部不让他起来,抬起头看到明晃晃的灯光下,周淮屿手上的血一滴一滴落在地板上,“你还受伤了!?”
“不碍事。”周淮屿想装作若无其事地摆摆手,被虎口的伤口疼得倒抽一口冷气。
“老大!!”
又是一声门被踹开的巨响,让本就摇摇欲坠的房门雪上加霜。苏泱带着几个人冲了进来,握紧了枪指着已经被制服的刘明:“老大你没事吧!”
苏泱几个人搬来已经在等倾姐给他们做的第二轮新菜了,菜刚刚上桌,他还没有来得及品尝一口,就接到了来自他们老大的电话。
电话的另一端是呼呼地风声,其中还夹杂着电流的刺刺声,让本就听不太清的电话更加听不清了。
他也只是断断续续的听见什么周淮屿家抢劫劫匪带几个人支援。
他拼拼凑凑大概清楚了事情不简单,立即点了几个人赶了过来,刚刚进门就看见这么刺激的一幕。
纪洛宸提溜着手铐把刘明从地上拎起来,这小子大概也觉得大势已去,老老实实地随着纪洛宸动作:“我没事,周淮屿有事。”
“啊?”苏泱这才放下枪看向周淮屿,只看到他满手的鲜血,“我去,周淮屿你这……赶紧去医院啊!还等什么呢!”
周淮屿摇摇头,走到茶几处随便扯了几张纸巾捂在虎口:“小问题,削铅笔的时候也经常切到。”
“带走!”纪洛宸踹了一脚被揍得鼻青脸肿的刘明,把气全撒在他身上,“把人带走!好好审一审!”
“周淮屿真没事啊……”苏泱迟疑着看向那被血已经浸染湿掉的卫生纸。
“没关系,你们先做正事。”周淮屿说。
苏泱一走,纪洛宸身上盛气凌人的气势立刻消失殆尽,他站在原地像个不知所措的孩子,回过神来却凶巴巴地问:“医药箱在哪?”
周淮屿指了指玄关的方向:“上面的柜子里。”周淮屿手上的纸巾被渗出来的鲜血染红了,纪洛宸不得不用镊子小心翼翼地把纸巾和划开的皮肉分割开来,他想说些什么,对上周淮屿咬住下唇竭力忍着疼痛的脸却什么重话也说不出来,刚才他在电话里听到打斗声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甚至感受到了心脏骤停。
“谁让你这么莽撞的?”纪洛宸清理完伤口。好在伤口并不是特别深,从虎口到手掌的位置划开了一道,这才松了口气。
“我不是给你打电话了吗?上一次家里被盗也还是你帮我立的案呢”周淮屿有些心虚。
纪洛宸瞪了他一眼,又低头用棉签蘸了碘伏开始给伤口消毒:“打电话你直说啊,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什么情况?你要是有个好歹走出去丢的是我们临南管理局的脸”
“情况这么紧急,我一开口不就打草惊蛇了吗。我是体力不如你们但是也没有那么差。”
纪洛宸手上的动作一滞,不可置信地看着周淮屿。
周淮屿的右手还搭在他的手心,表情却是在与他无声地对峙,一时间他们相对无言,谁都不愿意让步。
他俩摆明了就是针尖对麦芒,谁也不会让谁的,本还在坚持的纪洛宸的手机就这么不合时宜地响起来。
“还有什么事?”纪洛宸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摁下免提带着明显的情绪。
“老大!这小子在车上全招了!”那边的声音很是曹杂,还有车的鸣笛混杂在里面,在安静的房子里显得闹哄哄的。
“他招什么了?”
“他说是李木艮让他来教训一下你们的,说是……”苏泱犹豫了片刻,“说你们下午拂了他的面子……”
“就为了这事?”
“对啊,这小子说李木艮给他们立规矩,什么头可破,血可流,外人面前不能怂。”
“他为什么不直接找我?”
“他说你看上去他打不过,就找了周淮屿……”苏泱那边可能开进了山洞。声音开始变得断断续续的。“周淮屿的房子也比较好找,这边的混混一打听就能找到……”
“草,”纪洛宸冷不丁骂了一句脏话,“你去找两个人把李木艮盯紧了,别让他跑了。算了,直接提到审讯室去看着!”
“不是,李木艮还在住院呢,这么提去没关系吧?”
纪洛宸想了想:“先找两个人去盯着,明天一早提回来。”
“好的!”苏泱想了想又问,“对了,周淮屿真没事啊,刚才看到好多血……”
“这个不用你操心。”纪洛宸说完这一句直接挂断了电话。
周淮屿见状一改刚才的对峙,敛去了方才见谁都冲的脾气看着纪洛宸:“你看,这不就招了吗。”
“你厉害一上来就拿自己当诱饵,谁让把自己当诱饵了,我们差这一个线索吗?你大学老师就是这么教你的?”纪洛宸嘴上这么说,手上的动作却一点没停下,又拿过一卷纱布。
“李木艮这种老奸巨猾的,没有实质性的证据是不会配合的,”周淮屿看着纪洛宸低头认真包扎的模样,“错过了这次我们又得找机会。”
“线索没了还能再找,”纪洛宸动作顿了顿,突然有些后怕,“万一我没接到电话怎么办?万一我没来得及赶到怎么办?”
“没关系啊,刘明不都说了吗,只是来教训一下,又不会真的下杀手。”周淮屿很想耸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要是真出事大不了他就跟人拼命,他也不是没干过。
“周淮屿!”纪洛宸打断他,“不是每一次你都有这个好运,你不能每一次都自作主张。”
周淮屿举起左手做投降状,“好好好,纪处长说道话我都记在心上了。”
“拨通了电话你也不出声,我差点得心脏病你知道吗?上一次这么做的人坟头草已经两米高了,我也不是要吼你,就是你要长些记性才行。”
周淮屿指了指走廊里还没来得及收拾的扎着水果刀的果盘:“这不是还有一道防线吗。”
纪洛宸心不在焉地把纱布又往周淮屿手上包了一圈。
“所以那个坟头草两米高的也是被仇家找上门了吗?”周淮屿不解地歪过头。
纪洛宸手中的动作一顿好像是回想起了什么事情一样。
“是吧,他是一个再好不过的人,只要是他经手的案子就没有不结案的,可就是那一件案子却偏偏要了他的命,当时说好我们两个人一起去的,可出发之事局里有事绊住了脚,我说让他等我一会,我们一起出发,他说要赶时间去晚了嫌疑人就跑了,就是这一次他丢了命,他在出事的时候给我打过电话,我没接到,等我打回去的时候是涂安管理局的兄弟接的。”纪洛宸绑纱布的手一抖,眼圈泛起一抹微红。“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十根手指的指甲盖全被拔掉了,刀伤更是数不胜数”
不用纪洛宸在说下去,周淮序都清楚这是遭受了什么非人的折磨,他清楚了纪洛宸到底在害怕什么才能这么吼自己。
周淮屿收回被人缠好的手:“纪洛宸,你有时候特别像一只鹌鹑。”
“什么意思?”纪洛宸把医药箱放回柜子里。
“鹌鹑一害怕就缩脖,把自己团成一球。你现在明显就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狗嘴里可吐不出象牙,我这是真心诚意地同你诉说。”
“要不那个今天先去我那,你家不安全,门还坏了,”纪洛宸想了想。又面红耳赤地补充,“你别误会,我没别的意思啊!
“知道了,你我两个大男人怕什么?做小姑娘的扭捏之态。”周淮屿指着沙发上的帆布包,“这个得带上,明天去单位万一能用上。”
纪洛宸打量着周淮屿包得严严实实的右手:“就你这手还想着画画呢,你就消停几天吧。”,然后,他不由分说就抓起周淮屿的左手走出了屋子。
周淮屿微微低头看着他们牵在一起的手,狠狠抽了两下也没把手从纪洛宸手里抽出来。
他从来没跟任何人身体接触这么多过,可自从遇见这人一切都变了。?
第13章
从这一刻起,好像有什么悄悄的变了。
李木艮清早一睁开眼,就看到两个凶神恶煞的人瞪着自己。
大晚上的苏泱也不好意思找实习生过来盯梢,和另一个同事商量了一下干脆就两个人过来了。熬了一宿困得要命,李木艮倒是没什么状况,还睡得挺香,呼噜打得比雷响,想起这个苏泱就气不打一处来,把李木艮带回管理局的路上哐哐连踩了两个急刹车,硬是把好不容易恢复的李木艮刹得面如菜色。
穿着病号服的李木艮坐在审讯室里东张西望,看到进来的还是他昨天最开始见过那个探长,心里七上八下的,没敢看他。
“刘明全部招了,”纪洛宸不留情面地把一份笔录甩到李木艮面前,“2021年12月18日晚上,你教唆他袭人。”
李木艮死不承认:“他说是我教唆的就是我教唆的啊,我还说是周小虎教唆的呢!”
“你也不用嘴硬,”纪洛宸冷笑,“那家诊所的走廊上是有监控的,你们在里面说话监控能给你录的清清楚楚。”
“我……认就认呗,”李木艮看也不看那份笔录,“怎么了,我又没杀人放火。”
“你的确没有杀人放火,你只不过当了个领头羊,”纪洛宸站起来,双手撑在桌子上。
“刘明还是未成年吧,教唆未成年人犯罪,你知道能判多久吗?”
李木艮的表情变了,显然他收小弟的时候并不知道这件事:“他还是未成年啊?”
纪洛宸话锋一转:“说吧,谢淑芬是怎么回事?”
“什么谢淑芬啊,”李木艮颇有些破罐子破摔,“我不是说了吗。我们前天去的时候这婆娘就赖床上不搭理我们,怎么了你们还怀疑她残疾是我搞的?”
纪洛宸一字一顿回答他:“谢淑芬死了。”
“什么玩意?”李木艮瞪大了眼睛,看上去十分震惊,只不过他尖嘴猴腮的样貌又给他平添了几分喜感,纪洛宸不由得想起了郑老太太给他的评价,现在他比任何时候都更像个猴儿。
“你还不知道吗?”
“我应该知道吗?”李木艮反问。
“12月17日是你去过谢淑芬家里催债吧,”纪洛宸提醒他,“什么也没做?”
“我能做什么啊我!”李木艮被问得有些崩溃,“她家啥也没有,该拿的全拿走了,不然我还能把那老太婆的床也搬走卖掉不成?”
纪洛宸没有放过他:“你再仔细想想,你去她家之后都做了些什么。”
“你们不会怀疑我把他柳国庆他老婆做了吧?”李木艮不耐烦道,“放他娘的狗屁!老子能看上个老太婆?”
“嘴巴放干净点!”纪洛宸严厉起来,又问一遍,“好好想想你在她家都做了什么事!”
“你这不是扯淡吗这不……”李木艮被吼得吓了个哆嗦,“我····行吧,我还顺了一瓶白酒……”
纪洛宸又问:“那你后来为什么会到诊所去?”
“说起这个我就来气!他娘的!”李木艮一拍桌子。看着纪洛宸的脸色又不敢多说脏话,“柳国庆这孙子没事往白酒瓶里装农药干什么!他还不出钱想自杀啊?”
“谁告诉你那是农药的?”
“诊所的医生啊!”李木艮有些委屈。“说我没事喝什么农药……整得上吐下泻的,又是洗胃又是催吐,折腾了我大半宿,现在胃里还不舒服……”
纪洛宸跳过李木艮试图卖惨的行为,直接开始下一个问题:“柳国庆还不上钱的时候你和他说过什么?”
“除了让他还钱我还能和他说什么…”李木艮被盯得有些害怕,想了想,“我……我给他出主意了,让他去隔壁镇上找找门路,拆东墙补西墙。”
“隔壁镇上有什么门路?”纪洛宸想了想,下午他们去走访的时候,苏泱的确提过一嘴隔壁镇的事情,不知道有没有什么联系。
李木艮瘪瘪嘴:“三里河村这么小,也没有地方工作,我就让他去隔壁镇上看看呗,万一有什么大生意他能遇上呢。”
“有这好事你怎么不去?”纪洛宸逼问他。
“这事情也轮不到我呀……”
“什么事?”
“就……哎呀就搭骨尸缺抬棺的啦,这活我去干啥!”李木艮和盘托出,“我好歹也是茅坞这边的老大,一块地方有一块地方的规矩,我要过去了人那边还不得跟我干架?”
纪洛宸嗤笑:“你这是发放高利贷、教唆未成年,违法犯罪的事情一样没少干,就一点都不害臊?还老大?”
李木艮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干脆卖起惨来:“能不能先把我送回医院啊!我真的不舒服!”
“自己去和看守所说吧。”纪洛宸撂下话,头也不回离开审讯室。
出了审讯室的纪洛宸只觉得大仇得报,只是左找右找没有看到周淮屿,他的办公室没有,大厅也没有。
伤口没好还能瞎跑,要真出了什么事算只能算他头上,纪洛宸心里一急差点要报案,想了想自己好像就是探长。
最后他只能耐着性子去问姜乐悠,然后带着苏泱在姜乐悠的指引下推开法医室的门。
“审完了啊?”周淮屿抬眼看看他,又和沈知黎研究报告去了。
纪洛宸这才注意到他们桌上摆着一摊厚实的检验报告,刚打印出来的,还没来得及装订。
沈知黎正在和周淮屿分析着那沓报告,她的脸上挂着深深的黑眼圈,显然在昨天下午新增的物证送过来之后,她又跟着熬了一宿。
『谢淑芬,女,56岁。尸僵、尸斑存在,尸斑显著。』
『中枢神经系统衰竭。』
『消化系统内存有少量苯二氮卓残余物及大量二氯乙烯基二甲基磷酸酯残留物。』
『胃内可闻及有机磷的气味,胃内容物呈白色乳状液,胃粘膜有腐蚀出血』
『初步判断,系服用二氯乙烯基二甲基磷酸酯后未及时进行救治,器官衰竭致死亡。』
『死亡时间系2021年12月17日晚上9时至11时之间。』
“这么长一条学名是个什么鬼?”纪洛宸指着检验报告上的致死原因一脸茫然。
“二氯乙烯基二甲基磷酸酯。”沈知黎念起这串名字跟顺口溜似的,“敌敌畏的主要成分。”
“哦,那又是喝了农药。”纪洛宸恍然大悟。
“又是?”周淮屿抬起头,“还有谁也喝了农药?”
“李木良啊,他自己说出来的,”纪洛宸停顿了一下,“诊所的医生给他诊断是喝了农药,只不过他喝得少,催吐洗胃一场操作也就把命捡回来了。”
“对了,”沈知黎在桌子上找了找,拿起另一份报告,“这是痕检新做出来的,你们昨天带回来的一共三个瓶子,里面的东西和谢淑芬致死成分一模一样。”
“还是农药?照这么说,孙才文和马文丽家的酒瓶都是谢淑芬家拿去的,谢淑芬家开农药小作坊的?”苏泱疑惑。
“不,如果是做小作坊,不会把农药装在白酒瓶里。”周淮屿对比了一下两份报告上标注的成分肯定地说,“至少瓶身会有显著的标识。”
“有没有可能是受不了催债所以自杀?”姜乐悠犹豫着提出疑问,“谢淑芬本身身体就不好,还被这样一直折腾,换谁谁都受不了吧……”
“按理说她腿脚不便有一段时间了,这是老年人的通病,只不过她出现得早了一点,”周淮屿摇头,“但这不会是她自杀的借口。三里河村大多是这种留守的中老年人,他们自己会想方设法寻乐子。”
“如果是李木艮呢?李木艮给她灌下去的农药?”苏泱问。
“不可能。李木艮这人就是个打肿脸充胖子的地痞,他们高利贷要钱,不要会命。出人命了对他也没好处,”纪洛宸看着周淮屿手上重新包扎过的纱布,咬牙切齿,“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沈知黎拍了一下额头,突然想起来:“农药的事情有些蹊跷,早上物证科的同事又去现场走了一遍,把谢淑芬家厨房台面上的瓶瓶罐罐。还有橱柜里的酒瓶和塑料可乐瓶都带回来了,检验结果应该很快就会出。还有死者缺少了一颗后槽牙是最里面的那一颗”
纪洛宸竖起大拇指,沈知黎的专业水准他们知道,认准了一个线索就会死磕,哪怕是把谢淑芬家里翻个底朝天,也不会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后槽牙缺一颗?”纪洛宸翻看着报告“这个”
沈知黎知道纪洛宸想说什么,连忙搭腔道“有可能是之前拔得牙,这些都是未可知的。”
苏泱还在茫然这两个人再说什么,在无人在意的角落里周淮序看着报告上的后槽牙舔了一下牙。
“可是尸检报告上显示受害人还吃过安眠药,这又是怎么回事?”苏泱指着尸检报告问。
办公室又陷入了沉默,没有人能够回答这个问题。
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些共同点,新加入的物证又使他们的推理陷入了一团迷雾中。?
第14章
“对了,她是不是还有一个女儿,”纪洛宸转过头问姜乐悠,“她女儿什么时候到?”
“说是买不到票坐了一夜的绿皮火车,现在已经在打车过来的路上,应该快到了!”
“那行今天目前还没有新鲜的线索出现,你们先回去休息吧。”
“谢谢老大!”
此起彼伏的感谢声响了起来。
周淮序也是急着回家修他家里的门,多少是有些急切了。
周淮序转身就走,完全没有注意到在他转身那一刹那,纪洛辰望着他的眼神经历了多少变化。
纪洛辰看着周淮序渐远的背影,总是莫名有种熟悉的感觉。
从他这几天跟着周淮序接触下来熟悉感越发强烈,他举起右手,冲着他的背影在空中抓了一把,周淮序的背影一下就消失在他的掌心。
“抓到你了。”他轻声说。
没人听到他说了什么,偌大的房间也只有角落中冒着红点的监控器在记录着这无人知晓的一幕。
今日回家早了些,周淮序找来了修门的师傅把他那扇破烂不堪的门重新修理了一下。
修好的门勉强还可以继续为他遮风挡雨,他也就安心的坐在家中写字案前,面前的是一张金属架构的窗户。
他家里的朝向特别好。如果可以的话,这张窗户正好可以投影出夕阳日落的景象。
但周淮序其实一次都没有看过。
因为个人原因,他总是会想起一些影影绰绰的人影,他都会根据记忆画各种各样的画像,亦或是随手练笔他把它们通通贴在了面前这个大飘窗上。
几乎这些图片隔几天就会被新的更迭反复,上次旧的胶带被揭下时残留的胶痕,完全不用担心,因为很快就会再次被一层新胶所覆盖。
常年如此,一是为了便于自己找画像的时候能快速找到哪张画是旧到要扔的,二是麻木掉他自己,不让他老是沉浸在一些噩梦继而封闭了自己。
那些噩梦太过沉重了。
他根本不知道为何发生,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他只知道在那个梦里他的五感都达到了顶峰,鼻尖萦绕着经久散不掉的血腥气。
他疼,他也在怕,每一次醒过来都好像是不真实的现实。
周淮序慢慢把身体重量向后压。电竞椅靠背的变化很灵活,吱吱扭扭的便被放成了180°的平行。
窗户上的一张大红天空中带着一张扭曲的脸激起了脑海中的回忆。那记忆与刚刚纪洛辰的脸缓缓重合,直到几乎要完全重叠上了。
周淮序视线变得模糊,逐渐陷入了沉思。
就在夕阳落幕的时候,有一个人站在玻璃窗的后面看他。太阳投射下来的剪影与面前画像的轮廓重叠。
他们自己是没有五官和表情的。黑色的剪影面前,那些画像,就是他们的脸。
周淮序看着那一幅幅画像后面站立了越来越多的人,所有人都同面前的画像完全重合。直至融为一体。
并没有那些所谓素描的那般缠绵婉转,尽善尽美。
画像师留下的排线是麻木的,笔锋划出去的时候更显无情。
他的每一处落笔都要精确,一气呵成。深广而又干净利落。那样的笔锋所刻画出的表情在此刻变得狰狞扭曲,那些铺天盖地的画像把他包围住,像是饿狼吞食般用眼神将他撕扯。
用笑容将他的内心杀戮。
“啊!!”
周淮序猛的从椅子上惊醒。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想着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就睡着了,像这样的噩梦,已经陪伴周淮序许多年了。
有时候是画像,有时候是一个男孩用血迹斑斑的脸,笑着看他,嘴里质问着:凭什么?
时常又是一个大吼的声音嘶吼着喊道:“快跑,跑出去你要活下去我们才有希望!!!跑啊!!!”
周淮序再跑,跑到风刮进喉咙扯着肺部生疼生疼,他也不敢有一丝懈怠的停下。
他比别人肩负了更多的责任。
在他年纪尚青的时候很迷蜘蛛侠,那时候他会用极其中二的台词给自己洗脑
“With great power comes great responsibility."
这样他觉得,多少总能宽慰一些自己的心情吧,但是他错了。
从发现自己其实谁都救不了,什么忙都帮不上的时候,他彻底被恐惧感包围了。
那以后,他好像就被麻痹了神经一样,记忆里总是有一块缺失的空白。
他一直在不停的作画寻求着什么,可没有任何结果。
椅背没有跟上他的节奏。
在他猛的直起身时,狠狠的砸向他的后背。这一砸确实是直接把他给砸醒了,就差从嘴里喷出一口浊血了。
他缓缓站起身,把面前布满画像的窗户打开。
夜色像一张其大无比的剧院绒幕,悄悄伸展开来,吞噬掉了天际的最后一缕残阳,慢慢笼罩了整片大地……
柳云晴到达管理局的时候,是纪洛宸打电话通知他的。
本就没有彻底清醒过来的周淮屿,在一路疾驰的蹬着那辆老破小自行车飞奔向管理局就造就了一头乱糟糟的头发。
刚到局里他就跑进了审讯室看到了坐在询问室里摇摇欲坠,像是随时都有可能倒下的柳云晴。
纪洛宸整理了一下文件夹递到周淮屿面前:“她现在情绪有点不稳定,来的路上已经哭了挺长时间了,咱们局里就你看着面善,你去问吧”。
周淮屿搓了一把脸把自己从噩梦里硬生生扯了出来点头应着。
她从出差的地方一路跋山涉水,绿皮火车震得她清醒了一宿,早上打车的时候路上堵,又晕了车,加上母亲去世的重大打击,她整个人都看上去病恹恹的,没什么活力。
周淮屿打理好头发进了门,坐下后递给柳云晴一个纸杯,里面是热气腾腾的从姜乐悠那顺来的咖啡。
“谢谢。”柳云晴的眼睛红肿着,过来路上已经哭了好几场。
周淮屿没有和她寒暄节哀之类的话,这种时候反复提醒,只会让她更加悲伤:“你不和他们住在一起吗?”
柳云晴愣了愣,完全没想到面前的探员会直接提问:“只是这段时间没有住在一起。”
“这段时间你在哪里?”周淮屿尽量把声音放得低柔,尽管他顶着这张脸往这边一坐就已经够温柔了。
“我住在公司,”柳云晴抿了抿嘴,“上个月我妈说家里最近事情很多,让我先住外面。我也没地方好去的,就先住在公司了。”
“阿姨没告诉你是什么事吗?”
“她说老有莫名其妙的人上门催债,”柳云晴顿了顿,有些不开心,“肯定是我爸在外面惹出来的事情。”
“然后你就没回去过?”周淮屿看她把纸杯握在手中,就像是在隐忍着汲取一丝温暖。
“我其实每周都会回去看他们的……看我妈,我妈就会赶我走,让我最近别回去。”柳云晴说着,眼泪唰的一下流下来,“就差了几天,明明我出差回去就会去看她了…怎么就再也见不到了呢…”周淮屿从口袋里拿出一包纸巾推过去:“你父母平时吵架吗?”
“还好吧,我妈对他失望透了……除了出去赌博、喝酒什么也不会,家里也不管,”柳云晴接过纸巾,微微低头表达了感谢,她的良好教养让她尽量克制着自己的悲伤,清楚地回答每一个问题,“他老是这样,嘴上说着会改,转头又拿着钱赌博去了。”
“两个老人的生活费是你给的吗?”周淮屿示意她把纸巾留着,不用还回来。
柳云晴点头,“以前每个月发工资了我都会去拿出现金给我妈,这段时间我很少回去,就把钱寄回去了,也不知道她收到没。”
周淮屿有些遗憾:“看来是没有。”
“是我爸,对吧!他又把生活费拿出去赌博了!”柳云晴的声音带上了愤怒。
周淮屿没有回答,实在不忍心告诉她这个事实:“你知道家里有安眠药吗?”
柳云晴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我知道,是我买的。”
周淮屿不可置信:“你的睡眠质量不好吗?”
“不是的……”柳云晴拿纸巾抹去流下来的泪水,变得难以启齿,“是……是我之前也想过一了百了的……”
“会过去的。”周淮屿松了口气,想安慰她,却被突然情绪上来的柳云晴打断了。
女孩的身体微微颤抖,坐在那儿像是有一箩筐的话要倾诉出来:“你理解不了我的……要照顾卧病在床的妈妈,要给爸爸还赌债,要加班加点地工作,还要维系好所有关系……我真的很累,你不理解那种心情……那段时间我就像个陀螺一样连轴转,没一刻是消停的…”
“我也想有个幸福的家庭啊,我也想的,我已经够很努力了,”柳云晴带着哭腔,“可是我爸他一直就这样……我也不想管他,他照顾不好我妈,每天只知道赌博、赌博、赌博,还说要赢了钱带我妈过好日子……这种话说出来真的很可笑,除了我妈谁还会相信他啊。”
柳云晴捏着手上的纸巾,把它揉成了小小的一团:“我受够了,真的受够了,我快要疯了……”?
第15章
“所以我买了安眠药,”她低头看着手上的小纸团,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似乎有些唐突。
急忙又道歉,“不好意思,打断你了……”
周淮屿摇摇头表示不用这么苛求自己:“可是你没有下定决心,你选择勇敢地留下来。”
“我……我不勇敢,我想过很多遍……”柳云晴轻轻地说,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可是这么一走了之,我妈该多难过啊……”“可是我也不能光明正大地把安眠药放在家里,他们会看到的,”柳云晴的眼睛闭上了几秒,倾诉这件事像是花光了她所有的勇气,“所以我把药藏在胃药的瓶子里,就放在床头柜的抽屉里……”
“我怕总有一天我还是会用到…”女孩抽了抽鼻子,“现在我妈没了……他应该开心了吧。没人需要他照顾了。”
周淮屿看着她全然没有撒谎的样子,又问出他们在法医室的疑问:“最后一个问题,你家里有农药吗?”
“什么农药?我不知道…”女孩一脸茫然。
“好,”周淮屿没有再多问什么,“我的询问结束了,你可以先去休息。”
“谢谢你…”柳云晴又道了一句谢,拿起纸杯喝了以后。咖啡的醇香在她的口腔中弥漫,氙氲热气模糊了她的眼睛。
她坐在椅子里身心俱疲,久久没有动弹,仿佛连放声大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柳云晴的供词带来的线索屈指可数,她和谢淑芬的母女关系毋庸置疑,却对柳国庆充满了埋怨。
这也不能怪她,柳国庆作为一个父亲,他的确有没做好自己的本职。而是流连于乌烟瘴气的赌场中,除了接连不断地伤害着这个家庭,什么也没做。
周淮屿想捏一捏眉心,意识到手上被纱布包住了,手指根本不能动弹。
恰好这时候手机响了,周淮屿无奈地拿出手机准备滑动接听,但怎么都不利索,只能眼睁睁看着屏幕上的来电显示一闪一闪。
关键时刻还得是纪洛宸,原本只是想来办公室问问柳云晴的情况,一过来就看到周淮屿一脸为难地瞪着怎么也划不开的手机。
他有些好笑地拿过周淮屿的手机,看到来电显示是倾姐之后顺手摁掉了电话。
“你怎么挂我电话?”周淮屿瞪他。
纪洛宸不以为然:“是倾姐,没关系。”
话是这么说,几秒后纪洛宸的手机就响了起来,纪洛宸一脸无辜地按下接听。
倾姐怒气冲冲的声音从里面传来:“纪洛宸!周淮屿手机是不是在你这!”
纪洛宸一愣:“是……怎么了,现在是上班时间,不能聊闲事——”
“倾姐,骂他。”周淮屿只觉得纪洛宸简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连忙对着纪洛宸的电话答应。
“淮屿你在啊,那太好了!”倾姐听到周淮屿的声音态度一下好转,“我有个忙需要你帮一下。”“倾姐,周淮屿受伤了,你的忙帮不了,苏泱无事你找他。”纪洛宸救了一个坑了一个。
倾姐的声音卡顿了一下,好像信号不太好:“什么?受伤了?哪受伤了?严不严重啊?”
“不严重,手上的小伤没关系,”周淮屿急忙用左手抢过纪洛宸的手机。
“倾姐你要我帮什么忙就说。”
“是这样的,我朋友看上了一幅画,非得摆在前厅,说是什么结婚证,”倾姐也不跟他客气,“你帮我看看这幅行不行,艺术这种东西我也不懂,咱们局里就你这么一个会艺术的。”
“好的,你给我发过来吧。”
没几秒,周淮屿手机里叮的一下收到了倾姐发过来的信息,以及一句带着歉意的问候“不好意思啊淮屿,不知道你受伤了,姐回头给你做好吃的!”
“她以前对我们都是很不爽的,多看一眼都踢人,怎么到你这就变样了?”纪洛宸的脑袋凑过来看他手机,落在周淮屿颈窝的呼吸痒痒的,周淮屿忍不住笑。
“有差别吗?”
纪洛宸觉得好像是有那么点道理:“对了,早上吃感冒药了吗?”
“吃了,老大给的药能不吃?”周淮屿话落又举起右手一起给人看,“药也重新上过了。”
倾姐发过来的是《阿尔诺芬尼夫妇像》,周淮屿打开张图片盯了几秒,只觉得哪里不对劲。作为文艺复兴时期的名画,并不会只是简单的肖像那么浮于表面。
画里的男人穿着一身黑漆漆的袍子,与色彩鲜明的场景有些格格不入。
“右手高举,左手牵引,按照西方婚礼的一贯流程,这就是在宣誓没错,下一秒牧师就会让他们交换戒指。”周淮屿分析道。
“这个手?”
“怎么了。”
“昨天我给你上药的时候也是这么握的。“纪洛宸一本正经地说。
“是啊,所以纪处长是打算要嫁给我了吗?”周淮屿顺着他的话茬逗他。
可纪洛宸的脸皮出乎意料的薄,听着周淮屿的话,脸瞬间红了起来。
纪洛宸被反将一军,脸上不免有些热,他想了想,以平生最快的速度向后退去。
“不可能的,我可是纯直男,就算我要喜欢也应该喜欢苏泱那样的,你太弱了,不行。”
周淮屿无奈地笑了笑:“我也不可能喜欢你这样的,一身蛮力没有脑子。”
两个人谁也不让着谁就在办公室里面呛呛了起来。
“好好好,你继续看。”纪洛宸举起手作投降状。
周淮屿拿左手在屏幕上一拨,将细节放大后。
面色逐渐凝重起来。这的确是一张结婚照,但绝不可能是什么家庭幸福。
赤红色的沙发和床单布置得很喜庆,镜子和吊灯看上去也是大户人家才够得上的水准,但是作为主角的两个人,他们的脸上没有一丁点新婚的喜悦。
纪洛宸看他脸色变了,知道肯定出现了纰漏,但以纪洛宸对艺术的一窍不通程度,只能将画上和镜子里的东西做一个“大家来找茬”对比:“画上的小狗在镜子里怎么没有呢,这个角度在镜子里应该能映射到吧?”
“狗代表忠诚,镜子代表真实,画家不会无缘无故在细节上缺斤少两,”周淮屿沉思片刻。“只能说明一个问题,这场婚姻是虚假的,除了表面的这些宣誓,什么也没有。”
“可是这蜡烛也不对劲,怎么只有一根。”纪洛宸指着吊灯。
“如果按照中世纪焚烧女巫运动来推断,这幅画的作画方式就不难理解,画上的这个女人表达的并不是富商妻子的形象,而是作为婚姻的祭品。”周淮屿分析道。
纪洛宸似懂非懂,看着这幅画若有所思。
周淮屿在对话框按下语音:“倾姐,这幅画我不建议放在前厅,它体现不了什么家庭幸福。如果我猜得没错,它描绘的应该是一场诈骗。”
一条语音发出去,周淮屿又按下语音:“如果是为了扣徐总那个‘人间’主题,那么它可以展示到偏厅。这幅画里的婚姻美满就是个假象。之前见面的时候我告诉过徐卫来,人间炼狱也是人间。”周淮屿说完最后一句话时脑子里闪过了些什么,他看向纪洛宸,这幅画给了他们极大的灵感,有些解释不通的东西忽然就变得顺畅了。
他们几乎异口同声地说出了那个名字。
柳国庆。
最后一份检验报告出来得很快,果不其然,那些瓶瓶罐罐里或多或少都加入了农药,厨房的醋里,酱油里,甚至料酒里,每一个瓶子里都提取到了磷酸酯,可是每一个瓶子上的指纹又都消失得一干二净,仿佛这家人从来不开火做饭一样。就连橱柜里装着农药的酒瓶也如出一辙,犯罪嫌疑人在消除痕迹这一块做得很完美。
但他做得太完美了,完美到他以为只要把涉及农药的瓶子擦干净,就不会有人质疑到他身上。
最后那个1L大瓶装的可乐瓶里装的东西的确是白酒,痕检时在瓶身处提取到了指纹,报告里赫然写着“经比对为柳国庆”几个小字。
周淮屿看着白底黑字,这并不是最后的宣判,却已经有一种真相呼之欲出的感觉,甚至在脑海里开始浮现那个场景。
『躺了许久的谢淑芬口渴极了,她想要喝水,可是丈夫不在身边,她只能依靠着外力站起来。因为床头柜就在边上,她也懒得用拐杖踱过去。可她不知道的是,家里所有的液体都已经被金钱蒙住双眼的柳国庆换成了农药。无论她从水壶里倒水、做饭,还是别的什么,她喝下去的都只会是农药。』
『谢淑芬将水杯里的农药一饮而尽,只觉得胃里烧得慌,一阵又一阵的绞痛让她直冒冷汗,她想要求救,可是丈夫在哪里都不知道,只能强撑着打开抽屉,翻出了那罐胃药,倒出两颗塞进嘴里。』
『可惜水不是水,胃药也不是胃药。谢淑芬疼得在地上打滚哀嚎。李木艮刚来闹过事,纵使她哀嚎得再大声,邻居们也只是当成又一次上门催债,没有邻居会来关心一个欠了大量外债分崩离析的家庭。谢淑芬太痛苦了,求生的本能又让她努力地往前爬,以为只要爬出了门就可以求救了。』?
第16章
『她的下半身毫无知觉,整个喉咙都在冒火,腹部的疼痛又像是千刀万剐,她不得不一手捂住肚子,一手艰难地往前爬,没几下就没了力气。她也想好好活着,可为什么没有人来救她。丈夫说着赢了钱就会带她去过好日子。可是他为什么还不回来救她。』
悲惨的女人拼尽全力想要自救,还是死在了十二月的天寒地冻里。生命的最后除了毫无用处的逃命,连半句话都没有留下。在没有光亮、冷冰冰的家里,一个灵魂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逝。
纪洛宸看着周淮屿欲言又止。他知道周淮屿在侧写方面有着比他们更胜一筹的能力,与之相对的是周淮屿在侧写时的共情。
这一点在周淮屿为他翻案的时候他深有体会,周淮屿会被代入到现场的情绪里,走过他们经历的每一处痛苦和绝望,然后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
“周淮屿?”纪洛宸试图把他呼唤回来,“周淮屿!”
“柳国庆,”周淮屿脸色不太好,喃喃道,“他是个不折不扣的骗子。”
苏泱一脸不可置信:“不会吧?他都哭成那样了。”
“如果悲伤不是装的,那就是确有其事,”周淮屿摇头,“是什么事能让一个赌博成瘾的人悲伤成这样?”
“输牌?丢人?”苏泱问。
“程度不够,”纪洛宸皱了皱眉,“除非他输的是一个大单,一个足够让他一无所有的大单。”
周淮屿叹了口气:“他输的是人。”
“那和丢人有什么区别?”苏泱更疑惑了。
纪洛宸差点给他一个爆栗:“别老打岔,周淮屿的意思是柳国庆把谢淑芬当成商品和什么人在做交易,现在赔了夫人又折兵。”
“他没毛病吧,拿自己老婆和人家做交易?”苏泱忍不住道。
“长年混迹在赌场的人,会形成一种欺诈型人格,这种人格与谎言癖不同,他会为自己营造出一个完美形象,再从这个形象入手,通过能被旁人认可的说辞来达成目的。”周淮屿拿起最开始柳国庆在候审室的笔录缓缓地说。
姜乐悠恍然大悟:“他好像一直在说还没带谢淑芬过上好日子?”
“是的,他说的带,是通过赌博来改变现状,而不是通过脚踏实,”周淮屿看着笔录上记录下来的话,“营造出一种夫妻恩爱的姿态进行自我感动,说明这个人爱的并不是他的妻子,而是他自己。”
“没有一个赌徒会在背负巨债的情况下,还要给自已塑造一个深情人设,他们只会想着怎么筹钱,”周淮屿把笔录往后翻了两页,指着柳国庆反复提及‘根哥’的地方,“他营造这个人设是为了筹钱,他把妻子带进地狱,只有一个可能——”“他在用谢淑芬换钱。”周淮屿说完这句话,把笔录放回桌上。
所有人的脸上都出现了或多或少的震惊,尽管纪洛宸在此之前就和周淮屿有了这方面推断,当周淮屿有条不紊地说出来时,他依旧觉得心里堵得慌:“柳国庆在哪?”
苏泱回过神来:“还在拘留所睡着呢,呼噜打得很响……”
“叫他起来,直接押去审讯室。”
柳国庆被押进审讯室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懵的,他不明白,才过了几天时间,怎么就从众人安慰的对象变成了阶下囚,他只是在拘留所里睡了个觉,醒来就变天了。
但他还是抹了抹脸上的油光,颤抖地问:“小伙子,根哥抓到了吗,是不是他,是不是他害死了阿芬?”
“李木艮已经交代了。”纪洛宸双手交错放在桌上,看着柳国庆的动作就像在观看一场表演。
“真的吗?那太好了……太好了……”柳国庆的泪水说来就来,“我都说了,他不是个好人…”纪洛宸表示赞同:“他交代了发放高利贷、教唆未成年人犯罪和暴力催收。”
“什么……你们是不是漏了,是不是还漏了?”柳国庆神色低落嘴里嘟嘟囔囔,“怎么会呢,他肯定还有没交代清楚的,要不你们再审一审,你们再审一审他!”
“还需要审他什么?”周淮屿问。
“问问他阿芬的事啊!”柳国庆急了,“我的阿芬!他还害死了我的阿芬!就是他暴力催债把阿芬逼死了!就是他做的!”
“柳国庆,”纪洛宸不耐烦地打断他,“你觉得你的谎言,真的能蒙骗过所有人吗?”
“我没有骗人……我真的很爱阿芬。”柳国庆的眼泪汩汩地往外涌,如果不是已经拿到了证据,他们几乎要以为是不是冤枉了这个中年男人,“你们怎么能这么说呢……怎么能这么说!”
“你真的爱谢淑芬吗?”周淮屿面无表情地问他,“爱到要杀死她。”
“什么?我没有……我没有……”柳国庆拼命摇头,像听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2021年12月17日白天你人在哪里?”纪洛宸问。“我在棋牌……”柳国庆哽咽了一下。又改口。“我在家里,我在家里陪着阿芬……那天白天她还好好的,她还笑着和我说想吃炒饭,没想到那是我最后给她做的一碗炒饭……”
“用过酱油?”
柳国庆点点头。
“那真巧,我们痕检没有在酱油瓶上提取到你的有效指纹。”纪洛宸把一份文件拍在桌子上。
柳国庆一惊,急忙更换措辞:“没用到!没用到!我用的是干菜……阿芬喜欢吃干菜,阿芬最喜欢吃那我做的干菜炒饭了…”
周淮屿盯着他的每一个小动作:“17号一整个白天你都待在家里吗?”
“我……还出去买了白酒,就放在橱柜里,我灌在可乐瓶里了,你们可以去查。”柳国庆看着自己的手指,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那白酒瓶里的呢?”周淮屿抛出下一个问题。“是根哥换的!一定是他!是根哥换的!”柳国庆突然提高了声音嚷嚷。
纪洛宸的眼皮跳了跳,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柳国庆,我们好像并没有告诉你白酒瓶里装了什么。”
“我……”柳国庆愣住,又开始哀嚎,“我太难过了,我就是太难过了…”
“柳国庆,你真的爱你的妻子吗?”周淮屿拿笔盖一下一下扣着桌面,“你爱的是她的人,还是她的利用价值?”
“当然是她这个人啊!我真的很爱阿芬。”柳国庆继续嚎着,“你这小伙子怎么回事?怎么会这么问啊……你算什么人啊……”
“她把生活费放心地交给你,你拿去赌博。她一个人待在家里又冷又饿,也不敢找你,因为怕打扰你‘赢了钱带她去过好日子’的美梦,”周淮屿眼脸微动,语气中带上了难得的严厉,“柳国庆,你算个男人吗?你算个人吗?”
柳国庆被口水噎到:“我又没说错……赢了钱我当然能带她过好日子了啊!”
纪洛宸呵斥:“那你赢了吗?”
“我……”
“你不仅没赢,你还欠了一屁股债!”
柳国庆抽了抽鼻子:“要不是根哥使坏…我也不会沦落到这样啊……”
“是啊。也是李木艮告诉你。隔壁镇的人在搭骨尸?”纪洛宸一点没给他留情面,该说的不该说的。通通给这个家伙招呼过去。
“什……什么?”柳国庆震惊地瞪大了眼睛,不明白为什么连这件事都被查了出来。
“比起抬棺,卖一个媳妇给他们,能拿更多钱吧。”纪洛宸又说。
“你怎么你们怎么知道!”柳国庆一时间已经顾不上嚎哭了,他开始变得语无伦次,“你们是不是和根哥一伙的,是不是他指使你们来问我的?”
“你把家里所有的瓶子里都换成了白酒,还擦掉了所有的指纹,以为这样就能瞒天过海,甚至还在白酒倒入可乐瓶后,留下了可乐瓶上的指纹。”周淮屿在柳国庆震惊的目光中,把他那些肮脏的秘密直接说了出来。
“我没有……那边都没有我的指纹,怎么会是我放的农药!”柳国庆哽住,似乎觉得只要死不承认就没有关系,“我怎么会害阿芬呢!你们去查根哥,肯定是他倒的!是他做的!”
“你以为你做的天衣无缝,可是你处处都是漏洞。”周淮屿看着柳国庆的目光冷冽而坚毅,这个人在他们面前所有的动作都像是在作秀,即使到了证据确凿的现在,他还在不断地推脱。
“12月17日当晚你回过家,并不是一直都待在棋牌室,”周淮屿肯定地说,没有给柳国庆辩驳的机会,“让我想想……谢淑芬喝过的那个杯子你应该是藏在了棋牌室,然后你抓着她的手握了另一个瓶子,造成她是酒醉的假象。”
柳国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想要反驳,绞尽脑汁却只能干巴巴地说:“我没又……我很爱阿芬的,我没有这么做!”
“李木艮顺走了你家的白酒,被送去医院洗胃了,你还不知道吧,”纪洛宸接着说,“如果他是为了杀人,怎么会在明知瓶子里的东西被替换了,还做出这种几乎是自杀的行为。”?
第17章
“是你,柳国庆,做出这样行为的是你。”
“你妄图把谢淑芬卖给人家‘搭骨尸’来换钱,真是煞费苦心啊!”纪洛宸把最后一句话点名。
柳国庆身上的悲怆已经明显消失了大半,剩下的尽数是些慌张和恐惧。
他所有龌龊的秘密被抽丝剥茧展露在这间密闭的审讯室里,他不想再待下去,他想离开。
可是审讯椅上将他牢牢地束缚在了原地,他没有办法动弹,只觉得全身上下都在叫嚣着逃跑。
“我……”柳国庆深呼吸,实在没辙只能硬着头皮说,“是我又怎么样……阿芬这么好,一定不会怪我的!阿芬每天每天地躺在床上,吃喝拉撒全都要靠我照顾……她活得多痛苦啊! 我也痛苦啊!我把她卖给搭骨尸的……帮了她也帮了我,这不是两全的事情吗?”
“你们凭什么说我不爱她!”柳国庆嘶吼着,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烧开了的热水壶,“我也是为了我们的未来着想啊,我也是为了生活啊!”
“你不是为了生活,你只是为了你自己。”纪洛宸打断他。
“我有什么办法啊!阿芬让晴晴不要回家,晴晴不回家谁帮我还债啊!我没办法了啊…”
“我真的很爱阿芬,我明明很爱她的…”
“你不爱她,你只是在编造谎言,编造一场蜃楼,告诉所有人你很爱你的妻子,”周淮屿皱了皱眉,眼看着柳国庆又要陷入自我感动的戏码,“但你爱的从来都只有你自己。”
“你的谎言编得太美好了,美好到连自己都被感动了。”
“感动到,你以为‘一切都是为了她好’就能脱罪。”
“可是你杀了她,你是在犯罪。”
柳国庆被连番的话语轰炸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呆呆地看着面前的两个年轻人。
冰凉的手铐扣在柳国庆的手上,他才回过神来,一脸不可置信。
直到他被从审讯椅中释放出来,终于能够站起来了,柳国庆突然冒出一句话:“小伙子。我要是关进去了……是不是就不用还债了?”
没有人回答他。
柳国庆被押出审讯室,整个人都昏沉沉的,似乎还无法消化自己即将入狱的事实。他依旧不明白,或者说他还在装不明白。他设想的未来分明就是赌赢了一票就能离开这个破村子。
怎么就落得家破人亡了呢。
可是他赌输了。
满盘皆输。纪洛宸收拾文件的时候突然想起什么跑出审讯室拉住柳国庆的胳膊。
“谢淑芬后槽牙的那颗牙是不是你拔的?”
柳国庆显然好像已经忘记这个事情了,愣了片刻想起来点头。
“是,搭骨尸的来人说要一颗后槽牙随着尸骨一同埋入坟冢才行,虽然我也不了解这其中原由,只要有钱领随了他们怎样都是可以的。”
“那个人长什么样子还记得吗?”
“这”柳国庆迟疑了半晌“白白净净,个子挺高人好像挺帅,不过只能看清下巴,剩下的看不清。”
“我喊你一声爸,你怎么这么恶毒啊!”柳云晴从休息室里出来,疲惫的脸上挂满了泪水,看到迎面走来的戴着手铐的柳国庆,几乎是嘶吼着扑上去。“我妈到死都相信你!”
“你怎么敢的!你怎么敢这么对她!”
“你怎么不去死啊!”
柳云晴被边上的工作人员迅速拉开,防止她对柳国庆做出什么过度伤害的行为。
也因着柳云晴的动作打断了纪洛宸要问下去的话。
现在柳国庆已经认罪。
等待他的会有法律的审判,这个女孩已经够苦了,没有人希望她再因为对柳国庆打击报复而背上什么罪名。
“柳国庆!你真不是个东西!”
柳云晴的声音在走廊里歇斯底里,听得每个人的心里都肝肠寸断。
母亲用仅剩的能力庇佑着她的孩子不受到伤害,或许谢淑芬早就看穿了柳国庆的谎言,可是她无能为力。
她没有能力改变自己的命运,也没有能力改变这个家庭,只能让自己的孩子离开,离得远远的,离开无计可施的母亲,离开嗜赌成性的父亲,离开糟糕透顶的家庭。
这是她,竭尽全力能为孩子做的一切了。
这个案子已经尘埃落定,周淮屿感慨地回办公室收拾东西,虽然他的左手在作画方面完全没问题,但收拾起东西来还是没有右手利落,只得一张一张的把桌面上的速写纸都摞到一起。
办公室门大敞着,纪洛宸一走一过就看见周淮屿瘸着手收拾办公桌。
他左右张望了一圈,好像很随意一般的走了进去。
“这是收拾办公室呢……”周淮屿将那些摊得乱七八糟的速写纸边对边角对角放到一起,纪洛宸好奇的拿起一张肖像画时手上的动作停顿了下来,“谢淑芬?”
“什么?”周淮屿凑过来看,那是他前几天重新帮柳国庆画的谢淑芬肖像。
周淮屿突然觉得荒谬,这个人分明虚伪又懦弱,却偏偏要伪装成一副情深义重的样子,先骗过所有人,再骗过自己,然后以为这就是真实的世界。”
“他是真想躲到他的幻想里去,用弥天大谎做一个美梦。”
周淮屿拿过画像,画上的谢淑芬没有旗袍,没有玫瑰,没有任何繁文缛节的束缚,她穿着简单的白衬衫,留着那个时期流行的麻花辫,二十出头的面庞温暖而幸福。
“逃不掉的,”纪洛宸叹了口气,“再多的谎言也掩盖不了真相,他的谎言搭建得再完美也只是空中楼阁,风一吹就会散。”
每一次呼吸都会留下印记。就像每一个谎言都是现实的衍生,用虚幻的地基来撰写一幢虚幻的楼,等到拨云见日的那天。罪恶只会无处可藏。
事情过去已有一段时间了,纪洛宸闲时就手里拿着报告一遍遍的看着就好似那报告里能看出什么东西一样,连沈知黎何时进的门都不知道。
沈知黎屈指再人桌面敲了敲。“想什么呢想的这么入神,连我来了都没注意到。”
纪洛宸回神看着沈知黎“这个牙真是只是一个意外跟他们没有关系吗?”
沈知黎深知这人是又掉进那个旋涡里去了,劈手将报告夺了过来。
“意外也好,真有关也罢,这事现在也不是你应该想的,谈局给你找了一个活计需要你跟小周去一下。”
“什么活计”纪洛宸明显一蒙,有什么活还需要他这个处长出手。
“谈局说了,整个局里就你这么一个闲人,看你太舒服了给你找点活干。废话别这么多,小周已经在门口等你了快去。”
正午的阳光正好,透过树梢洒在鹅卵石小路上,留下一片随风摇曳的斑驳光影。树上的梅花花瓣被风吹下落了一地,被草坪温柔接住,混入高低错落的三色堇花丛;鸟雀站在高高的树顶独享最甜蜜的午餐,时而探头瞄一眼树下风景;也有些落雪沉甸甸垂下枝头,被身量不高的小朋友一把拍下。
“小、小屿哥哥,这个给你!”
皮肤微黑的小男孩紧张地捧着手里用奶白皮包裹的奶糖,走路都快顺拐了。脸蛋还红扑扑看着面前手拿画笔的人。
“嗯?是大白兔奶糖呀,谢谢我们小金,哥哥很喜欢。”
小男孩欢呼着转身跑远了,周淮屿笑着目送他,小心地把奶糖揣入挎包中。而后继续拿起铅笔在纸上描绘起来。
偏下垂的眼角,鼻头圆润,山根不高——咚咚。
画笔停顿了一下,继续描绘:因长年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劳作。脸上已满是皱纹和晒斑,眉毛粗旷——哐啷。
周淮屿无奈停笔,侧头问道:“纪洛宸,你只是修一个秋千,怎么会弄出这么大动静?”
小朋友的欢笑声立时传遍了小院,纪洛宸郁闷地揉了把鼻子,悻悻道:“好好好,我下手轻一点。”见周淮屿又转过去认真作画,他这才嘟囔着说完下半句:“拜托,我在这边辛辛苦苦修了半天的东西,竟然一块奶糖都没有,现在的小鬼也是颜控……”
已而日头渐落,夕阳在山,清透的红色云霞染遍天际。周淮屿揉着酸痛的肩胛骨,把一下午的劳动成果收入画夹。
纪洛宸适时地上前半步,替他捏了捏泛酸的筋骨道:“一天又画不完这么些人,你略微慢点也没什么。”
“可他们等不及,望眼欲穿盼着孩子回家的父母更等不及。”周淮屿拍拍他的手,轻声说:“我想趁着这些孩子被拐时间尚不算久,试着多画出一些他们爸妈的样子。能帮一个是一个吧。”
“真的很感谢两位探长愿意拨冗来我们临南福利院做这么有意义的工作。”
说话的是位头发花白的老人,看着周淮屿根据孩子们的描述一点点画出数张还原度极高的画作,他脸上的皱纹都高兴得舒展开。
“这些孩子,都是苦命人啊。”老人摇摇头,眉目间满是不忍,“还这么小就被迫离开了父母身边,如果他们能藉此机会重回家中,真该给二位探长发锦旗!你们是他们的大恩人啊!”?
第18章
“诶呦您这可言重了,”纪洛宸扶起他,“李院长,您才了不起。凭一己之力守着咱临南福利院几十年,呵护了无数孤儿成长。这份毅力和坚持,可不是谁都有的。”
李院长却摇摇头,苦涩道:“我哪算什么了不起的人……”扶起一个撞倒在自己腿上的顽皮男孩,他黯然接道:“我这是在赎罪,赎罪啊。”
周淮屿与纪洛宸对视一眼,问:“这是怎么说?”
“曾经,我也有孩子。但我却没养好他,让他成了一颗长歪的小树。”老人花白的头发似乎更黯淡了,哪怕已经是往事,他提到时依然语带泪意。“周探长。我有一个不情之请,如果您愿意听的话,我就说一说。”
“您请讲。”周淮屿正色道。
眼下正是冬春交接之际,梅花开的正好,福利院里自栽的梅树开的正灿烂。发丝被轻轻吹动,连风都温柔。
自由活动时间结束,小朋友们被老师领回教室里挨个洗手擦脸,准备吃晚饭。
纪洛宸收好借来的手套,抻了个懒腰发出了神似老爷爷的叹气声:“年纪大了腰不行啊,修一下午玩具,看给我累得——”
“哦,腰不好。那择日不如撞日,今儿带你去按按?”周淮屿跨出小院门,淡淡问道。
纪洛宸懒腰伸一半差点没闪着,赶忙跟上去解释:“不至于不至于,我开玩笑呢,我腰没问题,回去可不许跟苏泱他们说!”
自从第一个案子结案,纪洛宸对周淮屿的想法就急速大转弯的转变了。
话少但是真有些本事在身上,可惜本事都是嘴跟笔上的,伸手差的估计连新进局里吊车尾都干不翻。
不过无所谓,有他在还是能保住他平安的。
纪洛宸想了想急急的跑到人身后跟上。
一前一后两道人影,在夕阳斜照下被拉出长长的影子,渐趋渐近,直至不分彼此。
“这都几点了老大和周淮屿怎么还不回来?”苏泱肚子里的空城计已经唱了两轮,他有气无力地趴在桌上,半张脸都趴出了红印子。
姜乐悠嫌弃地戳他脑门儿,“现在六点都没到!你是不是饿得太早了。”
“我下午出外勤了!抓了一个小偷一个老赖还帮小区老奶奶找了猫!运动量这么大我能不饿吗!”苏泱越说越委屈,吨吨吨灌了半杯凉白开企图混个水饱。
“要不……我去给您买点儿吃的?”衣着朴素的少年抱着怀里的两幅挂轴,小心翼翼询问道。
“好呀好呀!”
“阿聪你甭理他。”
苏泱与姜乐悠异口同声,弄得阿聪更迷茫了,他到底要不要买。
眼看姜乐悠的表情逐渐风起云涌,苏泱咳嗽一声道:“我开玩笑的啦,你就在这儿坐着,老大他们今儿有事,但是都这个点了,估计也快回来了。”
他话音刚落,门外传来引擎熄灭的声音。随后,临南分局的玻璃门被推开。阿聪眼前一亮。站起身大力挥手道:“周探长!纪探长!”
“阿聪。怎么是你?”周淮屿颇有些惊讶。笑着快步上前,抱了抱这个朴实的渔家少年。
“今日来这边办点事情,直接顺路过来看看你们。之前的事情还是要感谢你们帮忙了。”
站周淮屿身后看着抱了个满怀的二人,纪洛宸的眉毛忍不住皱到了一处。
“我怎么远远的闻着有股酸味儿。”沈知黎放下挎包,半靠在桌旁。难得局里这个月清闲,她不用加班到临晨。
老裴放下茶杯,笑眯眯地附和道:“我也闻着了。”
苏泱仰头嗅了半天,认真问:“…我鼻子失灵了?哎不管了,估计是附近哪家在烧酸菜鱼。话说要不咱今晚聚餐就吃这个吧?”
沈知黎和老裴默契地同时翻了个白眼。
“不吃酸菜鱼也行,你们定地方。”苏泱委委屈屈地退而求其次。
姜乐悠锤他一拳,“别光想着饭了,老大都没有发话就你蹦跶的欢。没看见人家阿聪有话要说吗?”
阿聪笑得腼腆,“没事没事,我喜欢听你们这样讲话。”他将怀里一直抱着的挂轴拿到身前,对着众人道:“我今天来主要就是想感谢临南分局的各位警察同志!”
他神色低落了片刻,很快又扬起笑容道:“我知道你们不收礼物,这是我特意去订做的两面锦旗,希望你们能收下。”
老裴乐了,“诶呦小伙子送得好!”他特地带上老花眼镜凑近去瞧,“有这两面锦旗,咱这个月奖金一准儿有指望了——我看看啊,‘人民公仆,无私奉献。致临南分局全体。’好好好!”
姜乐悠顺手拿起另一幅,展开念道:“‘精准抓捕,破案神速。致临南分局周淮屿探长。’……噗。”她忍着笑意对周淮屿道:“周淮屿,这是特地给你的呀。”
阿聪用力点头,认真道:“沈探长,要是没有你。我肯定要死了。你是我见过最勇敢、最有智慧的人,我、我以后也想成为一名探长!就像你一样。所以,请一定要接受我的这份谢意。”说完,他深深鞠躬。
周淮屿扶起他。无奈笑道:“好。我收下。你也是我见过最勇敢、最有智慧的小少年,期待你梦想实现的那一天。”
挥手送别了一步三回头的阿聪,众人准备收拾收拾下班。
两幅新来的锦旗分别挂在了大堂正中央和周淮屿的办公室里,姜乐悠摸着下巴端详了好半天。琢磨道:“周淮屿这幅,阿聪还真是形容的形象。”
“姜乐悠?还不下班。加班成瘾啊你。”纪洛宸屈指敲敲办公室的门,惊得姜乐悠一个激灵,忙道:“就走就走,老大你别催——”
“没走正好,来帮周淮屿查个东西。”
“啊?好。”
周淮屿拿起放在桌上的包跟在纪洛宸身后一起走的。
纪洛宸周淮屿姜乐悠苏泱齐聚信息室,沈知黎和老裴便也不急着走了。他俩观摩了一会儿,问:“这是在找人?”
姜乐悠点头,“周淮屿新画了几张画像,让我在户籍库里试着检索一下。”
苏泱灵光一闪,抢答道:“我知道了!老大你们出去一下午就是为这事儿吧?”
“是啊,”纪洛宸双手抱在后脑勺上,感慨道:“你们周大画家一下午搞定了临南福利院一小半的走失儿童父母画像,工作效率相当之高。”
周淮屿眼睛紧盯着屏幕,回他:“你们老大也不差啊,一下午修好了两个秋千三个摇摇马,技术相当过硬。”
“哎有了有了,这四张对上了。”姜乐悠快速调出档案,“我今晚就跟当地的户籍警和社区工作人员联系核实。”
纪洛宸拍拍她,“辛苦了,这些孩子都是被千里迢迢拐卖走的,能早一天回家都是好事。”
周淮屿低声道:“只可惜还有一些对不上的。”他拿出了自己下午新画的几张速写,眉头轻蹙。
老裴叹气道:“这也是正常,不少人贩子会去偏远地区拐卖小孩妇女,这些地方的人不一定上了户口,系统里自然检索不到。”
“对了。”周淮屿想了想。从画夹中又抽出一幅画作道:“姜乐悠,你再帮我查查这个人的下落。”
纪洛宸打眼一瞧,解释道:“这是临南孤儿院李院长的儿子,已经失踪十五年了。自打儿子没了,他再没心思在学校里教书。干脆辞职到了孤儿院照顾无家可归的孩子们。”
“原来如此。”苏泱自觉地从姜乐悠手边拿起两张打印好的名单,“姜乐悠,这堆我来搞定啊,你联系另一半。”
姜乐悠对他比了个OK的手势,说话间,屏幕中央跳出了一封档案。
“李臻,失踪时十七岁,父亲李华刚,母亲秦春霞……就读于临南第一高级中学。”苏泱念了半天,看到了熟悉的名字,“老大!这小子是你校友啊?”
周淮屿一挑眉,看向纪洛宸。
“.……这个名字,我听过。”纪洛宸沉默思索了半晌,这才说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应该是一名在逃的少年犯。”
“什么?!”姜乐悠和苏泱同时惊讶道。
纪洛宸点点头,再次肯定了自己刚才的发言,“他当时被指控猥亵**女生,证据确凿。咱们去抓人的时候,他已经畏罪潜逃了。后来一直没抓到人。没想到李院长要找的竟然是他,难怪他说自己儿子是一颗长歪的小树。”
沈知黎幽幽道:“不排除人已经死亡的可能性。”苏泱:“你不要总是用法医的视角看世界。依我看,兴许就是这小子跑得早。他跑路的时候年纪不算大,后来相貌有变化,我们抓不到人也是正常。”
老裴也有孩子,很是感同身受,叹道:“照这么说,那个李院长也不容易。唯一的儿子,犯这种事。找或不找。都是块心病。”
“总之多帮忙留意着吧。”纪洛宸一锤定音。“都跑这么多年了,估计李院长早做好找不到人的心理准备,请周淮屿帮忙也是乱投医。”?
第19章
周淮屿笑笑,没说什么,只是小心地收起了李臻的画像。
苏泱的肚子梅开三度。叫得荡气回肠。他哀嚎道:“啥时候吃饭啊,我真不行了——”
“各回各家!”纪洛宸冷酷道。
苏泱很震惊:“难道不是每周聚餐一次吗?!我没记错日子啊?”
纪洛宸轻咳一声:“没记错,但今天不行。我和周淮屿还有事,就不跟大家一起了啊。”
“有什么事啊,聚餐都不去了”苏泱瞬间蔫了下去:“老大,你以前身边都是带我的,现在你都不爱我了。”
手机铃声响得恰到好处,纪洛宸直接接了电话带着周淮屿走了。
“老大——”
沈知黎怜悯地摇了摇头,拎包潇洒走人。
姜乐悠把档案塞进包包里,“苏泱,另外两份就辛苦你去联络啦,拜拜!”
纪洛宸已经跟周淮屿走到了分局门口,远远地能听见他俩商量着带什么伴手老裴想了想,试探道:“……要不,我带你去吃酸菜鱼?”
苏泱悲愤道:“不必了!”
临南第一高级中学历史悠久,是临南市内数得上的老牌重点高中。
昨日纪洛宸半路拐走周淮屿就是想着让周淮屿来帮他参加校庆找一人的,他今日有一场会议不得不去,腾不出时间苏泱太过莽撞到底还是他好一些。
一群人还在低声谈话间,校庆流程正式开始了。约莫是晓得众人的关注点都在那些跨越时光而来的信件上,主持人稍稍寒暄后便介绍道:“……这棵时光树,承载了临南一中数位学子对未来的美好展望。站在十五年后的今天回望过去,曾经的期盼与心愿到底有没有实现呢?现在就让我们来一同见证!”
系着红绸的小型挖掘机开始工作,数千人的操场竟然出奇的安静。无论是写了信的,亦或其他届的校友,所有人都翘首以盼。
很快,工人停下了操纵杆,示意自己挖到了金属制品。人群一阵喧哗,兴奋地和前后左右的老同学交流起自己当年书写的内容。
随着铁锹将一捧捧湿润的泥土启出,众人屏息。挖掘的工人让开位置,坑中有一个完好无损的金属箱。
主持人适时上前解说:“经过一番挖掘,当年封存信件的箱子已经被找到!我们可以看到,整体封存得非常完好。接下来,请各位校友移步学校食堂,我们先行用餐,校方也会趁这段时间以班级为单位,抓紧整理信件……啊!!!”
一声凄厉的惨叫打断了人们退场的脚步,循声望去,只见时光树旁原本井然有序工作中的人员都惊叫着四散开,才挖出的信件箱也被弃之不理。
“坑里有有死人!!!”
纪洛宸的会议到底没能顺利开完,临南一中校庆当天在操场的大树下挖掘出白骨,现场目击者至少千人。
社会面影响太大,谈局紧急让他回来查案。
掀起黄色警戒线,纪洛宸匆匆在胸前挂好身份牌。无关人员已经被疏散,白骨被运回了局里,沈知黎正在做一系列检查,周淮屿也在抓紧时间根据头骨画像。
有人来了,纪洛宸打眼一看,校方派来的协助人员竟然是自己当年的教导主任。只是比起以前,这位戴主任头顶的地中海面积又大了些。
“戴主任,辛苦你们协助警方办案。”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纪洛宸和对方简单握了个手,便径直来到了时光树下的土坑旁。
这棵树是学校当年特意购入的,费了不少功夫帮它克服水土不服。纪洛宸轻抚树干,这是一棵会粉樱飘落,暗香盈袖,如斯美景,谁又能想到树下埋了一具尸体。
“老大。周围的泥土采集都做完了。”
“好。”
当年学校收集的信件足有几千封,为此也准备了一个定制的铝合金箱。戴主任犹豫着上前问道:“杜探长,请问这个箱子能不能还给校方?里面毕竟有很多同学的信。不少人都是为了这些回忆赶回临南的。”
“不行,”纪洛宸道,“这些得作为现场证物带回局里。”
没理会还想争取下的戴主任,纪洛宸在土坑边蹲下身,捻起了一小撮泥土放在鼻尖嗅闻,没有异味,他微微皱眉。
纪洛宸直接从市局赶来了现场,没来得及回局里看尸体,但根据现场的迹象,恐怕那具白骨已经被掩埋了相当长的时间,才会全无腐烂气味。
身份,时间,死因。
纪洛宸边在心里默念这三个词,边绕着土坑走了一圈。坑底距地面足有一人多高,经过挖掘,半径达到了1.2米,掩埋一具尸体和一个箱子,绰绰有余。
撤回眼神,纪洛宸把注意力放到信件箱上。铝制品的稳定性很好,除了表层沾染的一些泥土,箱子本身并没有什么损毁的地方。
一寸寸摸过箱子的每一个边角,纪洛宸的白手套渐渐染上许多泥灰的痕迹。由于氧化作用,箱子的颜色已不复当初的锃亮。
戴主任站在旁边看他,心中五味杂陈。纪洛宸他是记得的,曾经临南一中的著名问题学生,向来把规矩踩在脚底,三天两头进政教处的主儿。
后来不知怎的转了性,不逃课也不打架了,一反常态地开始刻苦学习,最后顺利被双一流大学录取。
人生际遇可真奇妙,他默默感叹道。
箱子在手上转了一圈,并未发现什么特别值得注意的所在。纪洛宸正要把手套摘了,余光却扫见了某处,他的眼神瞬间凝住。
那是箱子接缝处的密封条。按理说这处地方出厂时应当是乳白色,随着时间流逝会逐渐染上浅黄。然而此刻纪洛宸眼中所见的密封条,并未呈现出上述的任意一种颜色。
他手上发力,将箱子抬高了些许,只见在一个折角处,出现了一小段深褐色痕迹。它是那样不起眼,可一旦被察觉,便突兀得教人再也无法忽视它的存在。
“通知痕检科来采样。”纪洛宸沉声道,如果他没猜错,这应当是一处血迹残留。
凌晨四点,临南分局通火通明。
这是继任大学练手头骨绘画之后,周淮屿第一次根据头骨来画人,不同的是,这一次是真真正正的画死者。想起下午沈知黎给出的初步验尸结果,周淮屿轻垂下眼睫。“……男性,体型偏瘦,根据骨龄与牙齿磨损程度判断,年龄大约在十七八岁。
现场遗留有部分衣物残片,由此确定死者身份为临南一中学生。尸体已经彻底白骨化,无软组织与骨骼连接机制,从现场提取到的人体骨骼完整,未发现肢体残缺。
对骨骼胸腹部的泥土进行了采样分析,排除中毒死可能。四肢与主要躯干部分无生前骨骼损伤,颅骨受过一次撞击,从损伤情况看,死者应该是从一定距离外撞击上了尖锐物体,正中太阳穴位置。”
“这是致死原因?”
“不。这次撞击并未造成死者颅脑损伤死亡。至多是皮外伤。经检验,颅底部分的颞骨岩部有较为严重的内出血现象,系机械性窒息死亡。”
沈知黎话音落下,与会众人皆默然。死因被赤裸裸摊开后,整个案件的性质随之变化。
纪洛宸冷声道:“这不是一起意外失足坠落案件,有人蓄意谋杀……恐怕李臻当年被指控猥亵女生的案件也没那么简单。”
这个十七岁的少年,先是头部遭遇重击,而后又被活活掩埋,何等残忍的死法。“尸体被发现时,身上盖了一层薄土,再往上就是那个信件箱。”周淮屿补充道。
纪洛宸明白他的意思,“有人故意用箱子当掩饰,想遮盖掉自己行凶的痕迹。要知道,信件箱一经封存,十五年后才会被再度启封。这么长时间。足够尸体白骨化了。”
周淮屿接道:“这也就说明,凶手很清楚学校的工作安排,他知道这个地方不会被轻易挖掘。”
“没错,很大概率凶手是学校里的人。”纪洛宸颔首。
“苏泱,让你查的失踪人口记录调来了吗?”他转头问道。
“老大,都在这儿了。”苏泱将照片一字排开,姜乐悠跟着快速检索,“如果将筛选条件设定为临南一中的在读男学生,就只有这几个人了。”她指着屏幕道。
“没办法再精简范围了吗?”
“…恐怕得靠淮屿哥出马了。”姜乐悠道。
“好。”周淮屿答应的很快也很坚定,让人莫名有一种很安心的感觉。
所有人又将目光投向周淮屿,从苏泱拿出疑似人员照片起,他就再也没有抬起过头,以求不被先入为主的印象影响。
他面前的画板上,已经勾勒出一些单独的五官。比起当初在学校拿头骨练手,周淮屿这次更熟练了。
回忆暂歇,周淮屿继续调整手中的泥塑。与以往雕塑课上的作品不同,他现在所做的,是还原一个曾经鲜活的生命。人们常说,伟大的艺术家会为作品注入灵魂,画像师又何尝不是如此。?
第20章
过早被料峭春风吹落枝头的树叶,被迫中断的青春年华,来不及实现的少年心愿。
一切过往。皆被掩埋在一捧捧沉默的黄土之下了。
泥塑渐趋成型,周淮屿慢慢放下了手。端详眼前的这张脸。
眉骨偏高。眼角微垂。鼻梁直挺。哪怕在还原的过程中他已有预感,在真正完成后仍感到讶异——这是一张他曾画过的、十分熟悉的脸。
“李臻,死亡时十七岁,父亲李华刚,母亲秦春霞,生前就读于临南第一高级中学,高三学生。”依然是苏泱在念资料,不同的是,失踪的字眼被替换为了死亡。
窗外天色微明,苏泱道:“李臻为人孤僻,在学校时没什么朋友。基本是独来独往。他学习成绩优异,还参加了数学奥赛班,高二的时候拿过一个省级奖项,学校是想培养他继续走竞赛保送道路的。”
“有没有人和他有过节。”纪洛宸问。
苏泱意会,“这个没发现。”他又翻了翻手里的资料,补充道:“李臻虽然不合群,但应该没人会刻意为难他。根据他登记的实际居住地址,李臻一直住在这个叫周思礼的学校老师家里。我查了一下,周思礼当年是数学组组长,前几年升任副校长了。”
“这个周思礼是李臻什么人,他爸不是李华刚吗?”老裴不解道。
他话音刚落,姜乐悠小跑着从门外来了,“老大,李华刚到了。”她小声说。“说曹操曹操到。”纪洛宸起身。看向来人。不过两日未见,李华刚竟然平添数分老态,原本挺直的脊背都佝偻了。
“纪探长,谢谢您通知我……通知我儿子的消息。”李华刚嘴唇翕动,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眼泪已不自觉地淌下。
姜乐悠有些不忍看,沈知黎拍拍她,主动上前领路,“李院长,请跟我来吧。只不过,您可能需要做些心理准备。”她说的委婉,其他几人目送李华刚渐远的背影,心下又沉重了几分。
一个人想要生存在这天地间,需要多大的空间呢。不过尺寸方圆的一个格子间,容纳得下一条命。
能承载得了未亡人无尽的思念与悔恨吗?
看着伏案痛哭的李华刚,周淮屿喉间微哽。纪洛宸默默搂了把他的肩,知道他是想起了许意多。
“小臻是个听话懂事的孩子,他打小儿就聪明,成绩好,不要我们多操心。”良久,李华刚才勉强平复了心情,重新开口道。
纪洛宸:“李院长,容我一问,李臻是你的儿子,为什么常年借住在周思礼家里?”
“周思礼是我最好的朋友,小臻在他那儿,我放心。”
“这是什么意思?”苏泱和姜乐悠面面相觑。
李华刚的背更弯了,似是被某种愧疚感压得抬不起头。“我爱人走得早,小臻又太像她,我……我没办法这样生活下去。小臻五岁时,正好学校动员青年教师去对口帮扶的山区小学支教,我报名了。”
沉默蔓延开。李华刚继续说:“我去了三年。这期间小臻就跟着他奶奶过。临走时,我拜托周思礼多照看他们。”
“那后来呢?”纪洛宸问。
“后来……我妈病危,我紧赶慢赶地回来,也只来得及见到她最后一面。家里,只剩下我和小臻两个人了。”
“但这次你依然没有留下,哪怕李臻非常需要你这个父亲。对吗?”周淮屿淡淡道。
“…是,我又走了。”
姜乐悠忍不住了,质问道:“你就没想过你儿子要怎么办吗?他当时应该只有八岁吧。”
李华刚痛苦地闭上眼,“我不配当父亲。”
李华刚离开了,他留下的那些话却令众人心头久久无法平息。
“生而不养,怎么会有这种爸啊?!”姜乐悠气得要死。“放着老人小孩不管,自己一挥手走了。人都没了又回头来吊念——早干嘛去了?怪不得他要找淮屿哥画像,他连一张李臻十七岁时的照片都没有。”
苏泱连忙给她倒了杯茶,“你消消气,这世上不负责任的父母多的是。升学要考试,生孩子可不用。”想起自己负责联系的那两个走失儿童家庭。他唏嘘道:“也许就是为了弥补对李臻的亏欠吧,他才辞职不教书去孤儿院当志愿者。”
“可惜真正需要他道歉的人,已经听不见了。”沈知黎冷冷道。
周淮屿一直没说话,只是静静把玩着手里的美工刀,推开又合上。
纪洛宸担心这人想不开,再在他面前玩自杀,轻轻取过周淮屿手里的美工刀。
“我的刀。”周淮屿把人手里的刀拿了回来,转而又严肃道:“李臻如果是猥亵女孩不成而后潜逃的嫌犯,为什么他会被杀害在埋信的土坑中?我建议并案,重新调查。”
“我同意。”纪洛宸道,“先明确下这案子接下来的侦查方向。苏泱,你去找当年经手猥亵案的负责人,不是说证据确凿吗?把各种人证物证都提出来。姜乐悠,查李臻生前所有人际交往关系,尤其是和他来往密切的,都不要放过。凶手极大概率是学校里的人,很可能会跟李臻的生活轨迹有所重合。”
他思索片刻,道:“李臻的家庭关系不寻常,周思礼是他实际上的养父,有必要去走访下,这个我来。哦对了,他家里还有什么家庭成员吗?”
“周思礼夫妻俩有个独子,叫周飞扬。”姜乐悠说,“他和李臻一样年纪,也是临南一中毕业……也是临南一中的学生。”
“当年的校园猥亵案影响不小,我略微有点印象。”老裴眯起眼,“刚开始只是传言有人偷窥女厕所,但没抓到过人。直到真的有女生晚回家被拖到小树林猥亵,这事情才闹得甚嚣尘上,一时间全校女生人人自危。”
“现在能联系上那个受害的女孩子吗?”纪洛宸问。
苏泱挠头道:“校方为了保护受害者,没有公布女生的身份,只能去内部系统里查记录。但我猜她应该是高三的学生,不然不会十点多了还没离开学校。”
“等确认了她的身份,我去走访这个女生一趟吧。纪洛宸。我们兵分两路。”周淮屿慢慢说道。
“李臻到底有没有猥亵行为,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李臻又是怎么死的,她的证言至关重要。”
一直埋头狂敲键盘的姜乐悠精神一震:“老大,找到这个女生了!”
“叶、小、文?”苏泱凑过去看,疑惑地喃喃自语,“这名字……怎么这么耳熟啊。”
“看来咱们不用分头行动了,一起去趟周思礼家吧。”纪洛宸直起身,对着周淮屿抖了抖手里的资料。“——叶小文的丈夫就是周飞扬。”
忙活一夜,天都亮了,几人索性直接出发。
到达馨兰苑时,卖早点的小贩刚出摊,无需排队,纪洛宸十分大气地每份煎饼都加了两个蛋。他转身问:“周淮屿,要不要再来根烤肠,或者里脊肉?”
豆浆略烫,周淮屿咬着吸管慢吞吞地捧着喝。闻言,他摇摇头道:“油条就行,别加肉了。”
今天是周日,街上人影寥寥。
这时段,上班族在家补眠,只有醒得早的老人出门散步买菜。从宜居角度看。馨兰苑地理位置不错。交通便利。离临南一中也近。
“周思礼就住这小区啊?他不是副校长吗?”苏泱被新鲜出炉的煎饼烫得龇牙咧嘴,口齿含糊地问道。
“人民教师很清贫的,现在房价多贵啊,哪能说买就买。”纪洛宸答道。
“周淮屿不也是被谈局打发回本校兼职人民教师了嘛,我看他经济挺自由,骑个单车都要一万块…”苏泱从赤贫阶层的角度出发批判了一番。
纪洛宸乐了,“哟,敢情你小子还去搜同款了啊?”他笑着朝馨兰苑的入口走去,“我们周淮屿同志虽说看起来很清贫,但是他可有两份工资。买辆车,小意思。”
趁苏泱落后几步啃煎饼的功夫。纪洛宸对着苏泱说道:“不济,我让谈局也给你找份兼职干干,多点钱挣。”
“不了不了,天天跑外勤在干一份兼职我还没老估计就要趴床上了。”
周淮屿淡然地走过,反观纪洛宸却是开心的不得了。
“老大!周淮屿!你们倒是等等我。”他俩走太快,苏泱啃着煎饼直追,感觉自己好像那个不争气的拖油瓶。
馨兰苑是老小区了,由于是学区房,小花园和健身器材区能看见不少家长带着自家孩子出门放风。
一个胖乎乎的小男孩踉跄着撞在了周淮屿腿上,没站稳,往后摔了个屁股蹲儿。周淮屿蹲下身扶起他,拍掉他衣服上的灰,温柔问道:“摔痛了吗?”
“真不好意思,我家孩子不当心,撞到您了。”一个带着歉意的女声传来,是个身着碎花长裙的女人,小男孩看见她便直扑向怀里。
“没关系,小朋友很可爱。”周淮屿对她笑笑,眸光闪动。
【南瓜文学】NANGU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