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大结局(下)
汴京。
今年早雪, 也早暖,何事都要快一些。酒楼上,绮丽春风吹进小窗。
开春了。
各式的晏晏笑语, 各色的布衣粗麻, 推杯换盏的, 碰拳行酒令的,汗气和酒气融进早春干燥的空气中 ,台上说书人的话语在酒客耳边响得更紧凑。
纸扇清脆一合,又哗啦啦展开。
“这厢讲, 半年前, 剑门风雪夜大火。
江湖盟主自刎谢罪高楼, 剑门宗师心魔火烧师门……”
酒客喷一口酒气, 拍身边小二的肩头, “那什么联盟散了没有?”小二啧啧叹息,“散了。剑门也烧没了。不过, 近日又重建了,好像请回来一位不知名的侠客当新的宗主。”
“江湖联盟散了。”
“是。”
“剑门也散了。”
“是。”
“哦,那江湖乱套了?”
“嘶,似乎并没有。”
“那散就散吧。”酒客仰头喝酒, 打了个嗝,“该怎么活怎么活。”
酒客一拽虬髯,拍着大腿朝说书人叫唤, “老子听腻了。别讲这一群老东西杀来杀去了!换换!”
一时之间, 座次酒客同声相和。
“换个!”“什么争权夺利的, 听腻了。”“故弄玄虚的。”“哎, 那个盟主到底死了没有?我听说……有人见他爬进火海,说要给一人收尸……见鬼!他不是自刎了么!”
“公羊弃你死的惨啊——”
人声喧哗间混入这么一声哀怨的哭丧。
有人回首, 只见一金刚罗汉哭得宛如孩童,上气不接下气,伤心得肝肠寸断。
“公羊弃——老伙计,你怎么就自己抹了自己脖子呢——洒家舍不得你啊——”
跛子刘按住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醉得意,龇牙嚷他,“丢死人。小声点哭。”
醉得意反一把搂住跛子刘,喘着粗气扑过去,使劲摇晃他佝偻的身板,把涕泪都甩到他脸上,“跛子刘,就剩咱们两个老东西了,你比洒家晚点死啊——”
跛子刘嫌恶地抹去脸上沾的涕泪,啐了他一口,“不吉利。呸呸呸。”
袖玲珑看一眼师叔们搂成一团哭丧,静静叹气,又拍拍身边毒药师的手背,疑惑蹙眉,
“你说,师父为何偏要自刎?他假扮梅一笑,登楼揭了他那些龌龊事,再宣称退位,不就全身而退了么。师父何苦偏要做如此决绝?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
“死无对证。不给梅一笑退路。”
毒药师望着说书人手腕上绕着花般开合的纸扇,不忘跟着酒客一齐鼓掌,拍着手看一眼袖玲珑,语气一沉,“……又或许,师父想赎罪。想殉道。”
袖玲珑并不跟着众人鼓掌,眼神一沉,幻起师父总是很哀伤的眉眼。“师父就这么神神叨叨的。”
盗圣公羊弃得其圣名,只因其行道坚毅无比。袖玲珑知道,师父有他的一套信条。……师父让衰兰去救风尘,也说是想赎罪。
师父所为一切,只是为了赎罪。不惜殉道的赎罪。
“我不觉得师父有罪。”袖玲珑怔怔摇头,
“亦不觉得师父对不起咱们。师父授我暗器与道心,这么多年,哪怕是追杀,我情愿跟着师父受苦。……我怎么会怪师父。”
毒药师抽出一手拢住他的肩膀,轻轻拍了拍,偏头看着他笑了,“别多想了。都结束了。日后,盗帮再也无人追杀了。”
袖玲珑垂首点头。
是,冬日已过去了,那场大雪中的决战与流血简直像上辈子的事情。
大家都活着。大决战时受的伤,也在春天来之前好清了。除了古鸿意的眼睛。
袖玲珑分神想,……开春了,千红一窟又开始满头戴花了。
“何况,”毒药师另一手遥遥一点台上说书人,袖玲珑抬眼,视线跟着他的指尖过去:
月白纸扇哗啦啦一合,木叶摇落似的响。
“好!既然诸位想听,我便讲讲那——”
话未说全,台下喧哗花开似的炸开,叫好声、讨论声、口哨声,波澜一圈圈推开。
“要讲那个了!”“好!”“讲讲这个!”“快讲这个!”
袖玲珑“咦”一声,“什么故事如此受欢迎?”便仔细竖起耳朵。
台上,纸扇扑棱扑棱展开,残月变了满月。
说书人双目一亮,抬出扇上:
“这厢讲,衰兰送客手,火烧明月楼——救风尘!”
掷地有声三个大字:
救!风!尘!
“好!”“爱听这个。”“别讲那一堆老头打打杀杀了。”
两个少女竟也凑进酒客堆里,也不喝酒,站着干听说书,手挽着手,一个劲地笑,眼眸中全是诡异的激动。
毒药师歪头愣愣,“这题材受众真广。”
袖玲珑噗一声笑出来,笑得前仰后合,干咳嗽了几声,“救风尘?苍天。这小子名声是好起来了,怎么是这样好的!苍天!”
又“咦”了一声,“火烧明月楼,这事儿何时显出是他小子干的?他不是蒙面么?”
“有个什么教头。姓林。”毒药师也不大清楚,含糊解释,“那教头给小古写了份文书,表彰他火烧明月楼的功绩,禁军贴了满城。”
“终于不是满城通缉了。”袖玲珑叹气,“那小子何时跟官府的人勾搭上的?竟费心思替他说好话?”
“谁知道呢。”毒药师拍拍他手背,下巴一抬,“听听。我也头一次听。”
“行。听听怎么夸我家师弟的!”袖玲珑畅快笑出了声。
是赞他稳固的剑心?还是少年的意气?
说书人双目滴溜溜一转。
纸扇在腕间绕啊绕,
赫然一甩,清亮腔调甩进春风熏熏的酒气。
柔情削侠骨。为一人,恩怨全忘了。
怒中烧高楼,救红颜。
疾走飞檐,不等闲。
共执一剑,
看泪眼。
泪眼看尽,不枉前缘。
两少女抓着帕子潸然呜咽。
毒药师惘然,袖玲珑捂眼。
“好!这个衰兰,倒像个侠客。”
“呜呜。该他有老婆。”
“盗帮……盗帮不该被如此腌臜啊……”
“天仙配……莫要追杀这对亡命鸳鸯啊呜呜。”
“等等,衰兰救出那人之后,并没有和那人在一起么?啊啊啊大呆子……不许恪守礼节!”
“这……这小子就这么得了美名。”袖玲珑无语凝噎。
“这,似乎把盗帮的名声都带好了些。”毒药师看那少女二人抱头痛哭,一口一个“衰兰啊”“速速野合啊”,不禁两眼空空。
袖玲珑听得一阵脸红,直摇头,“让那小子自己来听听!这都什么!我们大决战白打了?不如他娶个老婆?”
“但咱们确实都没有老婆。”
“也对。……不对!莫要带偏我。重点是这个么!”
“说来,古鸿意人呢——”
“他又去剑门了。”毒药师答。“还能去哪儿,一天天溺在那儿,改名号叫古子剑吧。”毒药师淡淡微笑,十分和善。
又唤道,“跛子剑师叔,让醉得意师叔少喝些。”
毒药师随口叫了古鸿意给师叔起的“跛子剑”的名号。
跛子刘忙着擦去满脸醉得意的涕泪,手忙脚乱间恍惚听见这一声,大怒道,
“谁骂我?!怪侮辱的。”
*
碧空映春色。高木静影间,春风徐徐吹向万林深处一栋小小的楼台。
楼小而雅。
牌匾字迹已模糊不清,似有火烧的痕迹。
林静。只有木叶簌簌摇落,很轻,羽翼轻抚掌心般。
还有剑门弟子同样轻轻的脚步。
回廊响起轻而稳的脚步,两剑门弟子扶着剑,快快向前走着,交头接耳,
“又闹贼了。”
“快找宗主禀报。”
弟子叹口气,“近日,这贼人猖獗得很。我剑门刚刚光复……他日日都来!”
来就算了,此贼还十分招摇,日日折一枝青粉芍药,别在新宗主卧房的小窗前。
弟子抬头,看一眼今日的芍药,夹在小窗中,轻盈摇晃,倒很可爱。
“太猖狂了!这不是诚心欺负我们宗主刚上任么……”
弟子却又疑惑,“他日日都闯入剑门,却也不见有人失什么物件。他偷什么?此贼真是难以捉摸。”
另一弟子压低声音,“新宗主来头不小。嘘。”
另一人便点头,“我知,我偷偷看了宗主的剑。他是之前的首席,使锦水将双泪的白幽人。宗主之位本就该是他的,我倒不稀奇。
只是……他有这样高的前名,为何不向天下宣告,他便是昔年的白大侠呢。”
剑门重建与光复,一切有条不紊进行。只是新宗主并不向天下多宣扬自己的身份。给江湖留下个神秘的印象。
“好像随时不想干了似的。”弟子随口一提。身旁人拿剑柄戳他,“快走吧!找宗主禀报,捉贼。”
轻轻脚步穿过回廊。
门叩响。
两弟子焦急等待许久。
吱呀。门慢慢开了,先探出一只纤长的手,指尖叩着门缝,颤了一下。
似乎一时发不着力。
门中人这才完全推开门。
“宗主。”
门中立一道颀长身影。那人戴着白瓷面具,看不见他的真容。小弟子眼尖,宗主鬓发稍乱,薄汗湿了颈间。
小弟子忙移开眼,歉疚道,“扰宗主休息了。”宗主这是没睡醒吗?
这一移开眼,又发觉宗主穿了件……准确来讲,是胡乱裹了件,打满补丁的衣裳,灰黑混成一片的颜色。
小弟子一阵心疼。宗主太节俭了。
另一弟子抱拳禀告,“那贼人又来了。宗主……”
隔着面具,二人似乎能看见宗主深深的叹了一口气。宗主摆了摆手,示意二人,无事。
两弟子只好讪讪退下。
房门砰一声合上。很重。
一弟子走出很远,还不忘看一眼那房门处,本想感叹,“宗主真是不易。穿得破破烂烂的,那个贼人到底要偷什么,太过分了。”
弟子一下子顿住脚步,揉揉眼睛。
弟子分明看清:
宗主卧房的房门在一下下吱呀摇晃。
*
门合上的一瞬间,那人身上胡乱披着的衣裳便落了地。
古鸿意从被褥中翻出来,确认弟子走了,倒也不着急,静静支在床边,撩眼皮看白行玉。
古鸿意很少完全散发,有些碍眼,他抬手将长发全归到脖颈一侧,半扇胸膛和腰腹清晰的弧线便都露了出来。心口有几处零碎的痕。
但白行玉看不见。他背对着他。
古鸿意看见他指尖烦躁不安地剐蹭着房门,分明失了力气。
于是身上披着的自己的衣裳,也不管不顾地滑下,再无力扯起。堆纱叠绉从肩头滑落至玉色的脚踝。
房内很暗,只点了一盏小灯。
古鸿意看见他长发悬垂的光洁背影,倚着房门,腿慢慢软下,最后完全跪坐了下来。
窸窸窣窣,双腿弯折,压进自己的衣裳里,坐稳。
坐在古鸿意的衣裳中,轻晃。
一道红绸从这画面中央展出,曳地而行,拖了很长,最终缠在古鸿意的手腕上。
“取出。”
“给我取……”他重复一遍。
古鸿意晾他一会儿。又绕着手腕,忽然一扯红绸,细碎水声跟着面前人的瑟缩响起。
黧黑眼睫一张,很深的笑。
“白宗主。”古鸿意拉扯着红绸一扽一扽,玩味唤他一声。
面前人跟着晃一晃,气息紊乱,“不要这样叫我。”冷冰冰的,不喜欢。
古鸿意又发力重重一扽红绸,面前人向后仰去,再抑不住地轻声叫了一声。
这样仰去,古鸿意能看见他的眉眼,都蹙起。
“白宗主,你们剑门的弟子日日抓捕我,你也不为我做主。”
古鸿意本是打趣他玩,说着说着,竟真有些委屈,“我来这么多次,还认不出我是衰兰送客手。”
面前人肩头打颤,扶一扶额头。
他无声道:
你每次来都不走正门!
为何偏偏要翻窗!
来了直奔卧房根本不去第二个地方!
这如何让人认出你!!
白行玉无奈。想说话却没力气,想转身去给他一剑,但稍动一动,便轻轻嘶了一声,忍不住打颤。
他知道自己跪坐地上,坐在古鸿意的衣裳上。
都给弄脏了。……
伸手去抓衣服,想给古鸿意挪走。
这样,却加剧一阵摩挲。
呜。……
古鸿意撩眼看面前人徒劳抓握自己的衣裳,喉结滚动,吞咽一口。
宁愿抓着衣裳摩挲也不让自己去抱他。此人真是。
“你开口求我。我现在就去抱你。”
红绸重重一扽,逼他开口。
“我不要这个。”对方一声忍痛的抽气声,立刻小声说。
对方吞咽一口,才鼓起勇气,更小小声说,“要你。古鸿意你来。……”
说完,垂下头,紧紧合眼。再睁眼时,已被卷入一个温暖宽阔的怀抱。
古鸿意一下下拍着他的背安抚,“我来了。没事了。……小白。”
古鸿意垂眸咬他的耳垂,承诺,“不喜欢那个称呼就不那样叫。小白。小白。”又叮一下他的额头,拿鼻梁擦过湿润的睫毛,“玉儿。”
白行玉一下子瘫软,去回抱他。
古鸿意把他捞起来,挂到身上,“抱稳。手搭在肩上借力。不会掉。”
腿一抬,把怀中人压到门上顶好。
白行玉顺势倚靠在自己脖颈上,古鸿意偏头含他耳朵。
白行玉紧紧阖眼,听到耳边昏昏的水声。
还有一句一句的唤自己的名字。
等等。
你忘了取出呢。……
许久后。
轰一声倒塌躺下的两人。
“取出。”
古鸿意昏沉“哦”了一声。便一扯。
对方凌汛了。
红绸尽头悬一串半拳大的银铃。铃与铃之间,搅和相缠,叮当地响。
古鸿意去抱他,“没事了。”俯身吻一下他的脸颊,“玉儿。”
古鸿意伸手扯被子把他裹好,又敲他额头,问他,“不是说再也不想戴面具了么。怎么……”
怀中人完全不理人,几乎晕厥,阖眼就要睡着,古鸿意捏一把他的脸颊,“说说。”
“见你,见盗帮的大家……见老板娘,就不戴,”白行玉乱七八糟说着,“外人,世人,不必……记住我。”
自己的样子留给衰兰的妻子这一重身份,就够了。
这一点上他和古鸿意很不一样。
古鸿意少年快意,要扬名。来剑门都要日日折一枝芍药留下自己的痕迹。
人与人的相处很神奇。
在华山,觉得他们二人绝无相似,完全相反。经历救风尘的一切时,又觉得与他很相似,用剑……意气……好多点滴,都很像,简直像另一个自己。再到成了亲,真真正正相处,反而又发觉许多不同。
“我不比你差,今日我来,是想告诉你,我也当上帮主了。”古鸿意眼神一亮。
“盗帮帮主。”他纯纯粹粹傲气地笑了。
白行玉点头。心说,你来是为了何事,自己心里清楚。却很乖唤他,“衰兰帮主。”
古鸿意反倒一下子愣住了。轻轻的呢喃,残存欲念旖旎的美目。
又有些遗憾。刚刚银铃水声响时,该迫他这样唤自己的。
白行玉安心垂眼,轻轻勾唇。拿捏古鸿意,他已经慢慢摸索出些门道。
古鸿意的帮主之名是如何而来的。
是跟在跛子刘身后求了一上午,“师叔,小白都当上宗主了,我也想封个官当当。”
眼神认认真真。
跛子刘“嗬”一声,这多简单,一句话的事。跛子刘大手一挥:
“小古,封你为衰兰帮主。”
“醉得意,封你为醉帮主。”
“袖玲珑,封你为玲珑帮主。”
“毒药师,你是毒帮主。”
“平沙雁……没良心的。不封他。”
古鸿意又揉白行玉的头发,看他沉沉合目,睡颜很恬静。
这段时日他在剑门主持事情。一切都慢慢复原。
但也会有改变。
当然会。
古鸿意只是有些讶异,本以为他不会再管这个曾经困住他的地方。
怀中人轻哼了一声,“没意思。再当两天……我就走。”
“还以为你要复兴剑门再离去呢。”古鸿意笑着望他。
白行玉摇头。“困不住我的。我才不需要什么荣誉……或者权柄。”
他只是有一点愿望,不希望再有后来人和自己一样。
以及,想让这一切,圆满的终结。
但是,和跟古鸿意住在一起的日子,和盗帮的大家、老板娘在一起的日子比较一番……
“古鸿意,还是跟你一起生活好。”
“好。当当看。不高兴了就走。我接你走。”
两人抱得更紧,相互蹭对方的发丝。
半盏小灯在此刻燃尽。
黑暗轻轻笼下二人,本该更加旖旎暧昧的氛围,古鸿意却很微弱地僵了一下。
大决战之后,古鸿意终于有机会好好修养眼睛。
但公羊弃已不在了。
……
师父的半瓶香灰很快用尽,世上再无解药。他堪堪靠毒药师的调配,吊住了视力。
但他从此夜盲。
若对于寻常市井人物,夜盲并不算什么。
但那是惯于夜行的大盗。
大盗的夜明珠般的晚间目力。
自幼刻苦练习得来的。
黑暗中白行玉的鼻尖很近,呼吸轻轻。但他再也看不见一点。
“我去点灯。”白行玉再不顾疲惫,便要翻身下床。
古鸿意倾轧而来,崩塌在他身上,压住他。
“小白。别走。”
“嗯。……”
“你说,我师父真的死去了吗。”
白行玉没办法回答。公羊弃假扮盟主自刎于城楼,死无对证。
从冬至春这半年,杳无音信。古鸿意寻遍了汴京,也找不到师父。连尸骨都找不到。
古鸿意埋在他的颈窝里,声音沙哑地溢出,
“如果,我师父真的死去了,我的眼睛,后半生是不是都废了。”
他的眼睛,命途多舛,雪盲,倒睫,已经折磨得够痛苦。如今夜盲,于大盗来说,彻底废了。
白行玉借着一点微弱的月光,望他的漂亮眼睛。
很哀伤地垂着直睫。
古鸿意很少在自己面前显露出脆弱的样子。
他总是何时……都一副有办法的样子。
让人很安心的样子。
这也是他们成亲之后,才慢慢可以见到的古鸿意的另一面。
白行玉双臂绞在他背上,一下下抚摸。只能不停轻声说,“不会的。”
“每一次,我们都有办法。你的眼睛也会有办法的。”
古鸿意顺势歪在他的臂弯里,失焦地盯他看,“小白,我去一趟天山。”
“好。说不定能找到师父。”
又问,“何时启程?”
古鸿意怔了片刻,“明日。”
他再也等不了。失去眼睛的每一日,他都痛恨夜晚。
“今日,我是来向你道别的。”
他知道白行玉在剑门有要做的事情。
自己也有要做的事情。
没关系,只是暂时的分开,往后人生都是同行。
古鸿意还是挽出一个舒展的笑来。
“……要去多久?”
“几个月。暮春回来。”古鸿意撑起身来,捉住他的手背轻吻,“我回来时,花朝节庆,和我约会。”
“你愿意吗。”
“我等你。”
*
古鸿意用最快最快的脚力,日夜兼程地策马去了天山。
初春的天山积雪未化,依旧寒气凛冽。但天澄澈明净,日出时金光普照,很美。
他每日都合掌祈求。
他完全是病急乱投医地去天山。师父若是活着,怎么可能不来见盗帮的大家。
冰粒迸溅到脸上。
古鸿意未曾来过天山。师父躲着梅一笑的追杀,藏在天山的一处洞穴中,只凭飞鸽传信与盗帮众人联络。
师父向来不愿意让盗帮的大家卷入局中。
千里万里白色。
他的眼睛在雪原中找不准方向。
慢慢,又失去了时间。
古鸿意有时竟觉得,他身老在天山,也不稀奇。
刚开始,他拿剑尖在衣袖上划破记日,后来改成了在手背上刻疤。
花朝节。他要回去见他。
力竭到再也忍不住放弃自己的眼睛的那一日,古鸿意拖着灌了铁似的双腿,眼睛已经被雪原折磨得几乎失明,再寻不到师父,连日间的视力都要折在天山了。
古鸿意提剑破开一道雪幕,积雪轰得崩塌,露出一方洞天来。
熟悉的小佛龛。堆叠的金铁、暗器,随手放着的书简和卦具。
古鸿意心要跳出胸口来。
小小洞穴中,小蒲团上。
跪着须发全白的一人。
“师父……”
那老者回首,和公羊弃一样的脸,却失神。
他哈哈一笑,头发凌乱衣衫潦草,并无清醒的神志,听不懂古鸿意的一句问话。
“还是……盟主?”
古鸿意支着剑,慢慢瘫坐在地。
比找不到公羊弃还丧气。
也许真把同样失踪的梅一笑找到了。
有什么用?再被他的山河一剑杀一次?再无白行玉和残月拖延时间,也无师兄师叔在战场相助。
“你到底是何人……你告诉我……我师父在何处……”
须发全白的老者只是癫狂大笑,颤颤巍巍去抓起一把香柱,全不理会古鸿意,自顾自点香,跪在佛龛前相求。
“有何用……那么多卦象……有何用!一步一步,都是我自己走来……我终于和他并肩站在一起……
苍天若真的有眼,不会把他折辱进风尘地,也不会夺走我的眼睛。点香有何用!……你回答我!”
老者不管不顾叩首如注。青烟腾腾升起,漫在整个洞穴里。
古鸿意强撑着站起身,拔出霜寒十四州便要划破那佛龛。他几乎目盲,迫近老者与香柱时青烟冲进鼻腔中,他被呛得咳嗽起来,失了平衡,一个趔趄便要倒去 ,又支着墙撑起来,砍了……砍了那佛龛……
霜寒十四州将要落下的一刹那,眼睛的疼痛骤然落潮。
双目慢慢清明……此次药效足够,以往即使能看见,眼眸间也有隐隐的不适,而此刻完全消失。
香烟余烬袅袅。
剑尖指着佛龛,仅一寸距离。
这是师父留给他的解药。
古鸿意能幻出那张皱皱巴巴的笑脸,一竖眉毛,“为师岂会害你!你自己不好好治眼睛,天天打打杀杀……”
“快回去,找小白吧!”公羊弃温温柔柔笑着,朝古鸿意喊道,他的身影化成一滩飞雪,随着寒风卷去了。
古鸿意喉咙一酸。
“我师父在何处……”
“我师父的尸骨在何处……”
“我没有找到他。否则,我会杀了他!我辛辛苦苦得来的半生权势……他就这样偷走了!”失了势的梅一笑,完全疯了的梅一笑,哑声嘶吼道,“小子,你不杀我?不想再来一战?”
“没空。我要回去见我的妻子了。”
古鸿意又蹙眉淡淡道,“闲的。”
*
只是一个寻常的清晨,白行玉提着锦水将双泪离开了剑门。
挑起剑尖,往墙上刻了字迹:
走了。
不是大业已成,只是纯粹不想干了。
眼下的江湖哪有什么大业。怎么,把剑门发扬光大,然后争着当下一个盟主么?
他轻巧跳上剑门楼阁高处,看一眼深深的林色,剑门弟子们挥舞着的银亮辉光。
还有一个原因:
今日天色太好。明朗,温柔。
春风吹得他狭起眼睫,很舒服。
怎能再当这个破宗主呢。
出去玩!
他快步跃下房檐,轻轻落到层层木叶中。
草的清气扑来。
他提着剑,沾了墨,往大堂的墙上那块空牌匾上临了字。
字迹潇洒,但结构舒服,远看照旧漂亮。毕竟他自幼练字,权当磨练剑心。
白行玉对着那牌匾满意点头。
就这样吧。交代多了,也不一定听得进去。
走吧。
颀长轻盈的一道白跃进林深处,草木静静摇曳,向着汴京。……他在想,老板娘的芍药要开了。
青粉杂糅的色泽。
面颊此时迎来一瓣桃花,点痣般贴在额心。
那块牌匾目送没上任几天的宗主离去。
上书大字:
好好用心交挚友。
七言,平仄不大对。但无妨。江湖中人无人讲究平仄与押韵。
……再说了古鸿意估计都不知道平仄是何物呢。
哼。
友谊爱情,天下第一重要的两样东西。
也算是一样东西。
*
千红一窟正懒倚藤椅晒太阳,忽见房檐一道轻盈的白色,伴着晴朗日光从天而降,一瓣月亮似的。
“小白来啦。”她拍手笑笑。
白行玉点头。忽然听见袖玲珑师兄的中气十足的声音。
“千红绣!此人找你。”
袖玲珑揪着一人的衣领冲出。那人衣冠雅致,长靴长袍,头冠是一顶精细的银冠。
白行玉愣了一会才看出,此人是银汉三。
银汉三朝白行玉问好,又一抚衣襟,“这位便是千红一窟吧。”
千红一窟坐直,朝他勾勾凤眸。“不错。”
银汉三清清嗓子,“咳。我是……来同你结交。我便是银汉三。”
白行玉拽一拽袖玲珑师兄的衣角,小声问,“银汉三伯伯怎么来找老板娘了呢。”
袖玲珑不轻不重瞪一眼毒药师。“他牵线搭桥。”
毒药师面色淡淡,“那咋了。”
三人齐齐看一眼藤椅边的千红一窟和银汉三,那二人相聊甚欢。
一道水红与一道银蓝,衣冠都精致典雅,色泽的相宜,配饰的选择都细细挑选过。
毒药师想起白行玉手上那五个大金戒指,不由自主溢出欢喜微笑,轻轻点头。
“瞎高兴什么!”袖玲珑拍他的肩膀。
千红一窟支起手肘,另一手朝袖玲珑召了召。
袖玲珑骂骂咧咧地走过去。
“青铜山之旅,袖玲珑,别忘了。”
“哼。要不是我师父应下来,我岂愿意与你同行。”
银汉三立在一旁,搓了搓手,眼睛一亮,“青铜山?千红阁主,你要去采银极矿?”
千红一窟眯眼,“不错。”
“我可随行。”银汉三舒展一笑。“我不止识银,也略懂矿。”
“等等。”袖玲珑伸手一拦,“你掺和什么。千红绣,我从未答应过三人出行。”
千红一窟凤眸滴溜溜一转,“哦,那你别去了。我随银汉三去去便是。”
银汉三笑着应“好”。
侧过头,见袖玲珑被噎得面色一青。
银汉三愣神看一眼毒药师,喃喃道,“唉,我就说你师兄会生气。”
“等等。”千红一窟忽然跃起。
“眼下最重要的事是什么?”千红一窟嗓音一尖。
众人都愣愣。
“去青铜山?”
“不让银汉三去青铜山?”
“拉拢银汉三和盗帮熟识。”
“……”
千红一窟无语凝噎片刻,长叹一口气,指尖遥遥一点白行玉,“明日便是花朝节庆,小古要回来了。”
“上次他俩约会就搞砸了!又跑去打架了!”她恨铁不成钢地摇头。
“袖玲珑,你去仔细照看着汴京几个据点,莫要再起战事。”
“毒药师,你去配点酒。”
“银汉三,你跟着我过来,”
她又点一点白行玉,“走,跟着我打扮打扮小白。”
“小别胜新婚。”千红一窟叉腰轻笑,又朝着白行玉,狡黠地眨了下单边凤眸。
长发拢在指尖,千红一窟爱惜地慢慢梳着那一头纤细而柔软墨发。
柔柔的日光落在身前青年的眼睛间。
很浅的瞳色,照得透亮。
千红一窟愣愣。
“老板娘。”
白行玉抬头望她。
琥珀瞳孔迎着日光张开,细碎的瞳孔花纹便看得清晰。
“你想问,你父母的事。”
“嗯。”
千红一窟把他的长发拢到脖颈一侧。
轻按着他的肩膀,两人一同看着面前铜镜,看着镜中的他。
“你和你的父亲长得很像。”
千红一窟指尖敲了敲他的肩头。
“老板娘,你知他的江湖名号么。”
千红一窟摇头。
“他戴着白瓷面具,提着一把剑,一把绝世的剑。”
“那人从天而降,替我开了路,然后抱起妻子离去。他离开时,不忘提起剑尖挽了一朵芍药,别到妻子鬓边。”
那一幕千红一窟记了二十年。
千红一窟垂眼冲着白行玉笑。
“芍药是天下第一流的花了。”
白行玉朝她弯弯眼睛。
“嗯。”
“我常想,如果那时,我武功更强些,我做得更多些……他们不会孤木难支,也不会那样死去。仅仅靠两个人,太难太难了……”
千红一窟眼眸一抬,认真望着白行玉的双眸,
“不能只是两个人。”
“大家要一起啊……不然,我白种那么多芍药。”
“老板娘。所以我们……”
“你可以叫我姑母。但,老板娘也好啊。”
千红一窟噗一声笑了出来。
她又转一转凤眸,“唉……我没想到会是衰兰啊……是不是因为初见的夜晚,我给他鬓边簪了芍药?”
*
古鸿意风尘仆仆回了汴京。
入了城门便被蹲守许久的袖玲珑师兄一把抓走。
“师兄!”
“千红一窟找你。”
“何事,缓缓,我着急见小白,我们约好了今日日落前……要迟了。”
袖玲珑瞧一眼他灰头土脸衣衫破烂的赶路模样,又想一想在家中看见的白行玉的样子,不住摇头。
袖玲珑揪着他的衣领一把把他甩给千红一窟,“收拾收拾去吧!”
千红一窟拎过古鸿意,瞪着他交代道,
“衰兰,今晚,不许再去打架。”
“老板娘,我真的要迟了……”
“你不会用轻功赶路吗?”
“……”
一番折腾后,千红一窟拍拍他的肩膀,“走吧!”
衰兰急匆匆提起霜寒十四州,拔腿便跑。
然后一个趔趄摔在赭红门槛上。
袖玲珑目瞪口呆。千红一窟掩面忍笑。
古鸿意站起身拍拍灰,转身跑回众人面前。
“怎么又回来了?”
面前青年喘着粗气,眼睛亮得像星星,长眉却垂下。
“老板娘,我不能空着手见他。至少要送他花……”
霜寒十四州剑出鞘,银光凌乱闪过一院春芍药。
纷纷的小月亮。
古鸿意伸手一圈揽,拥着满怀青粉,也不顾得上收剑,拔腿便跑。
又一个趔趄摔在赭红门槛上。
古鸿意站起身,理一理满怀芍药,再度往前跑去,轻功如飞花,背后是簌簌的春风,以及亲人们不停的笑声。
“笑什么。”他脚步不停,轻弯唇角,“反正我有老婆。”
他拨开熙熙攘攘的人群,气喘不匀,额间挂了薄汗。
穿过小贩,作坊,瓦子,大道,小巷,楼阁,寺庙,小河。
人潮如织,笑靥如花。
古鸿意心中只想着一件事。
那一点眼尾痣。
轻轻的夜色落在肩头。
再快点!
到了小河。
亭台行人相拥看景。
高台小窗开合,一段水袖甩出窗去。
咿呀唱词落在小河花船上。
满堂花醉三千客……
下句如何对?
一剑霜寒十四州!
古鸿意提剑破开桥头花丛,长腿一步跨到桥上,反手背过剑,单手一撑便翻过了桥头栏杆,一下子跃进河中。
他点着一艘艘花船飞去。
船内游人讶异,挑帘嚷嚷。
“何人!”
古鸿意无暇道歉,随手折一朵芍药扔下赔罪。
一艘花船,跃到另一艘花船。
脚下波涛轻轻起伏。
信手扔了不知多少多少芍药。
终于渡了河。
古鸿意弓腰喘气,捞一把怀中,竟一朵芍药都没了。
“又搞砸了。”
他拧一把自己手腕,懊恼地跺一下脚。
面前,轻轻递来一团青粉。
古鸿意鬓边触碰上一阵轻轻的凉。
有人为他簪花。
黧黑眼睛一抬。
此刻日色尽落,完全入了夜。
那人背后金黄小灯一盏接一盏亮起来。
古鸿意看愣了神。
他能看见他。
他的眼睛能看见夜色中的他。
白行玉收回手,歪头打量一下花有无戴歪。
他们几个月未见。古鸿意有变化吗,仔细看看。
盯。
好看的紫金绸缎,利落的护腕与宝剑。
只是气息粗乱,人也着急。
漂亮的眼睛那么烫得望着自己,倒映出自己背后的汴京灯火。
那灯火是一盏接一盏亮起来的。
“找到你了。”
“若要带你走……要多少金银?”
白行玉胡乱答了一下。
古鸿意一把把他拉进怀里勾住腰背,胡乱揉捏他的背,把他拆吃进怀里吻他。
黧黑眼睛与琥珀眼睛睫毛撞一下。
鬓边的最后一朵芍药随偏头辗转的拥吻而落了地。
背后,气恼的叫嚷声:
“何人踩了船过河!”
“喂——”
对视一眼。
“老板娘交代我,今夜不许再打架。”
“事已至此,轻功,带我走吧。”
古鸿意把白行玉打横抱起,“这些年,我的轻功长进不少。”语罢,一个箭步跃进沉沉春夜之中。
桥下河边,跛子刘远眺一眼,向蹲守的众人汇报道,“跑了!放心吧,没再打架!”
千红一窟舒一口长气。“没白费力气。”
和煦的春夜中飞着的两个人,你一言我一句地絮语。
“你不当宗主了?”
“嗯。衰兰帮主。”
“那,我也不当帮主了。”
“那我们以后……”
“只是一对籍籍无名的夫妻了。”
“那挺无聊。”
“没错。”
清夜沉沉动春酌。
轻功,飞去。
会有新的奇遇吗?
会的。
当然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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