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从去年在原州发现尉迟乙开始,逻娑王就知道事情不简单。


    奴氏家主死后,逻娑王逃回逻娑王都,他将事情从昆郎云丹去大启开始细细过了一遍,只觉得从一开始他们就中了大启人的诡计,十分懊恼。


    但是现在几番内战打下来,叫本就不够团结的逻娑更加四分五裂。


    逻娑的辉煌建立在不断侵蚀邻国上,而这需要强大的军队支持,如今的逻娑支撑不起曾经的辉煌。


    逻娑王的野心依旧,可也对如今的大启生出了忌惮,大启昏君当道的时候,尉迟乙都是一个令人讨厌的存在,何况现在尉迟乙背后还有一个诡计多端的苏彧,那真是讨厌上再加讨厌。


    一整个冬天,即便日子再难过,但是只要尉迟乙不走,逻娑王就不敢轻举妄动。


    熬过冬天等到春日,尉迟乙依旧没有走的迹象。


    逻娑王的内心着实煎熬,他寻了他手下的大臣们商议。


    几个大臣面面相觑,战战兢兢地得出了结论:“尉迟乙为什么会在去年秋天来原州?想来那时候大启就存了攻打逻娑的心,得亏他们的阴谋被王上撞破,又有天佑我逻娑,提前入了冬,大启军队无法在冬天打逻娑,便只能等到开春。”


    逻娑王觉得他们说得对,所以尉迟乙不走就是为了打他们!


    “他们敢来,孤定叫他们有来无回!”逻娑王狠狠地说,他是不敢打原州,但若是在逻娑境内作战,优势在他。


    虽然嘴上这么说着,逻娑王却是每天都绷着一根弦,生怕尉迟乙打过来,原本脾气就差的他愈发暴躁起来,身边伺候的人只要做错一点事就会被他杀了。


    如此煎熬了一个春天,尉迟乙没有离开原州,但也没有对逻娑出手。


    逻娑王面无表情地再次同大臣们商议。


    大臣们说:“春日作战,我们逻娑占优势,尉迟乙一向狡猾,他必定是等夏日动手。”


    逻娑的草原在春日会因为雪水融化而暗藏沼泽,对于不属于地形的大启人是致命陷阱,尉迟乙太过了解逻娑,所以没在春天动手,那一定是要在夏日动手。


    逻娑王觉得他们说得对,依旧每天绷着一根弦,生怕尉迟乙打过来,比起春日,在夏日作战他完全没有全胜的把握,脾气自然是暴躁上加暴躁,以至于朝堂上但凡有大臣不赞同他,就被拉出去杀了。


    逻娑王的暴躁让逻娑王都又爆发了一次内乱,不过这一次作乱的贵族还没有奴氏有实力,很快就被逻娑王给灭了,但逻娑王依旧感受到了疲惫与焦躁,他怕内乱的时候尉迟乙打进来,叫他腹背受敌。


    如此又煎熬了一个夏天,逻娑王那根弦都绷麻木了,朝堂和身边的人一天比一天少,但是尉迟乙依旧没有打过来。


    大臣们又说:“尉迟乙一定是打算在秋天动手,秋天是大启最兵强马壮、粮草丰足的时候。”


    逻娑王:“……”他等到现在,等得人都麻木了。


    终于有大臣跳出来说:“王上,臣曾经出使大启,对如今的大启皇帝有些了解,他的心思比尉迟乙还坏,一定是以为我们逻娑害怕尉迟乙,故意将尉迟乙放在原州吓唬我们,他们大启的皇室一贯奢靡,哪来的钱打仗?”


    一直主张大启会打逻娑的大臣嘀咕了一声:“我们也确实十分忌惮尉迟乙。”


    逻娑王转头看了他一眼,大臣还没来得及求饶,逻娑王的弯刀已经出鞘,砍下了他的脑袋,一时之间,剩下的大臣都不敢吱声,生怕下一刀就砍在自己身上。


    那些活着的大臣悄悄环视了一圈,这几年内战再加上这一年逻娑王的暴躁,能站在逻娑朝堂上的大臣已经没有几个了,他们不想成为逻娑王的刀下亡魂,于是有人向逻娑王建议:“依臣看,尉迟乙就是在糊弄我们,他绝对不敢打进逻娑境内,就连大启的十五州他都不敢收复,王上不必怕他,马上要过冬了,臣建议王上将南诏攻下来以便解我们冬季资源短缺的燃眉之急。”


    “大启十五州”这五个字触到了逻娑王的逆鳞,这十五州已经被逻娑占领了十几年,就是逻娑的领土,于是逻娑王无情地这人也给杀了,不过他却采纳了这人的建议,都这么久了,尉迟乙要打早动手了,所以逻娑王也觉得尉迟乙就是大启皇帝摆着吓唬他的。


    他被大启骗了快一年,绝对不会再受骗上当,这就南下攻打南诏。


    逻娑王挥军南下的第二日,尉迟乙就收到了消息。


    苏承影问他:“动手吗?”


    尉迟乙却十分沉住气,淡定地摇头:“我先给陛下写封信。”


    急报于隔日午时送到苏彧手中。


    而在急报送来的前一刻,姚非名正厚着脸皮来皇帝这里蹭饭,顺便硬着头皮问起皇帝的姻缘。


    没有办法,今年的夏季收成突破了大启最鼎盛的时期,朝臣们也都跟着兴奋了起来,再加上皇帝又在辛见水那里发了一笔横财,都不用默算,大家都知道皇帝有钱,毕竟皇帝这几年活像只貔貅一样只进不出,除了一些必要的开支,与精心装备征西军之外,其余的能省则省——


    这么有钱有为的皇帝不娶妻实在叫人不安,朝臣们都盼着皇帝能早日有接班人,但是鉴于之前向皇帝提这件事的人都被怼得体无完肤,他们思来想去,便将重担压在了姚非名身上。


    姚非名本想拒了这吃力不讨好的事。


    但是朝臣们说:“姚阁老最爱护晚辈,说句不恰当的,姚阁老若是见到一个有着大好前途的晚辈过了弱冠之年还未有婚事,就不会为他着急吗?”


    姚非名:“……”


    朝臣们又痛心疾首地说:“都说姚阁老是直臣,原来也是这等胆小怕事之人,我等看错姚阁老了!”


    姚非名:“……”


    事实证明,年轻时的热血青年便是上了年纪也经不得激,姚非名就这样上了头,直接杀到了皇宫里,见到苏彧之后第一句就是:“陛下不介意臣来蹭顿午食吧?”


    苏彧:“?”


    苏彧自然不介意,但是她觉得姚非名必然不只是为了一顿饭,不过姚非名不主动提,她也装不知,一顿饭君臣两人吃得其乐融融。


    饭后姚非名又讨要宫廷御酒喝,苏彧一一满足。


    姚非名喝了两盏,看上去似乎有点醉了,才慢悠悠地开口:“又要过年了,当真是岁月匆匆。”


    苏彧晃了一下手中的酒盏笑着说:“现在才七月末,离过年还远着呢。”


    姚非名又说:“陛下登基四年有余,记得陛下初即位时,朝野上下人心惶惶,局势动荡不安,而今国泰民安、百废俱兴,全是陛下英明神武。”


    苏彧笑着不接话,就等着他的下文。


    姚非名狠狠喝光酒盏中的酒,大着胆子说出来:“陛下要是能早日成亲,必能叫人心更加稳定。”


    姚非名做好了要被皇帝怼的准备,却没有想到苏彧喝了一口酒,淡淡叹了口气:“倒不是朕不愿意立后,只是朕没有遇上符合朕标准的。”


    姚非名眼睛一亮,觉得皇帝这是年纪到了,有戏!连忙说:“臣年纪大脸皮厚,不请自来愿为陛下保媒,陛下想要寻什么样的?”


    苏彧说:“首先朕以貌取人,所以要好看,至少得比朕好看。”


    姚非名想着,得亏他嘴里没有酒,要不然能喷皇帝一脸,就皇帝这张脸,谁能比得过!


    但苏彧显然不止这一个条件,她又说:“大家都知道朕读书少,所以朕得找个读书多的补补,要求不高,也就在引经论典辩道时能赢过谢知微就行。”


    姚非名:“?”这大启在辩道上能赢过谢以观的就没几个,更不要说引经论典了!


    苏彧还说:“姚阁老也知道朕爱财,所以朕要找的皇后起码也要比柳不已有钱。”


    姚非名皮笑肉不笑地说:“陛下可还有什么其他要求?比如出身一定要清河崔氏或是赵郡李氏?”


    苏彧笑了一声,大方地说:“朕对身世倒是没有什么要求,不过皇后若是家世能比肩清河崔氏也不是不行,当然最重要的是皇后总要有些自保能力,必要时也能保护朕,在拳脚功夫上能打赢尉迟仲云就可以。”


    姚非名简直要被气笑了,这几个条件满足一个都难办到,更不要说都满足了。


    他面无表情地说:“不如让尚药局给陛下配两副安神香,好让陛下好好睡一觉。”


    苏彧正要说话,那封紧急的军报便送了进来,她也没心思继续同姚非名东拉西扯,看完那封军报便站起身来,“朕还有要事,姚阁老先回去吧。”


    得知逻娑王南下攻打南诏,苏彧便知道时机来了,她当即给在剑南道的萧承传了圣旨,只要逻娑和南诏打起来,萧承便出手打逻娑。


    她又写信给元燃和李见长,让他们将已经制成的新大炮运往原州,最后给尉迟乙回了信,待到萧承动手之后,他便动手。


    逻娑王怎么也没有想到,他还没有在南诏捞到好处,萧承突然从半道杀出,之前逻娑王在萧承手上吃过一次亏,所以逻娑王格外谨慎,萧承一插手,他便退回了逻娑这边的城中,又派人挑拨南诏与大启的关系,说萧承出兵,必然是和逻娑王怀着同样的目的。


    只是他还没有将南诏王挑拨起来,萧承就主动退了回去。


    逻娑王立刻便明白,萧承就是针对他而来的,他还在思索退兵还是强攻南诏的时候,北方就传来了消息:尉迟乙杀过来了,王都丢了!


    逻娑王的脑袋嗡嗡作响了两声,只觉得一口老血卡在喉间上也不是下也不是,过了许久,他才咬着牙说:“先打尉迟乙!调北方留守的所有兵力都去支援王都!”


    尉迟乙等的就是逻娑王走这一步,原本留守在逻娑北方的兵力主要就分布在西境十五州,如今逻娑王将十五州的兵力往逻娑王都调,那么他这边牵扯住这些主力,苏承影与元灵所带领的分队便能将残留在十五州的逻娑军各个击破,收复城池!


    逻娑王原本想他从南方上,从十五州调来的兵力从东北而来,对尉迟乙形成夹击之势。


    但是尉迟乙这人一向是打完就跑,他攻下逻娑王都之后,只在城中待了两日,便弃城南下,与再次出击的萧承一前一后对逻娑王进行包抄。


    逻娑王这次被气得真吐了一大口血,还想再调十五州的兵力出王都来支援自己,却没有想到逻娑王都再次发生了奴隶起义,十五州的兵力被拖住,逻娑王彻底失去了援军。


    逻娑王知道自己的大势已去,他让自己的贴身侍卫装扮成自己的模样留在军中,他本人则乔装打扮之后,丢下军队朝西面逃命去了,只要留着性命,他总能东山再起。


    尉迟乙攻下城的时候,搜遍全城都没有找到逻娑王,最终发现了那个假扮逻娑王的侍卫。


    他冷着脸问:“昆郎松正呢?”


    侍卫哈哈大笑起来:“王上早已去了西边的泥婆罗,有本事你们就追过去!”


    尉迟乙的手紧紧握在斩魂枪上,浑身的戾气在那瞬间让侍卫惊地颤抖了一下,不敢再说话。


    “将军,我们往西边追过去吧!”副将气愤地说着。


    底下的兵士也吼了起来:“西行!西行!势要取逻娑王项上人头!”


    尉迟乙猛地将手中斩魂枪往前一刺,便杀了那个侍卫,转身止住副将与兵士的声音,说:“不可莽撞,再往西行,过于深入逻娑腹地,于我们不利。”


    他闭了闭眼睛,再睁眼十分冷静地说:“我们的目的不是杀逻娑王,而是收复十五州。”


    第182章


    逻娑王逃跑之后,大启征西军势如破竹,一举收复被逻娑占领的西境十五州。


    尉迟乙在收回西境十五州之后,便退出了逻娑回到原州,他亲自给苏彧写军报,只是提起笔之后,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写。


    由于这一次粮草充足,装备精良,兵力集中,又有萧承配合,征西军前后不过一个月的时间便拿下了十五州。


    除了叫逻娑王给跑掉了,留了遗憾之外,这一场仗可以说是尉迟乙这十几年来打得最轻松的一次仗。


    他感受到了,背后有强大的后盾时是一种怎样的心安。


    他有很多话想同苏彧说,想告诉苏彧,他此刻的心潮澎湃,想告诉苏彧,他此刻的意气风发,也想告诉苏彧,他突然很想见到她,想同她一起站在这原州的城墙上,望一望这千里山河。


    可是当墨汁在纸上晕染,尉迟乙依旧一个字都没有落下。


    过了许久,他换了一张纸,才开始不带任何感情地向苏彧回报这一次详细的作战过程,只在最末处写了这么一句话:“能跟随陛下,是臣之幸。”


    信寄出去后的第七日,尉迟乙就在原州城墙上见到了苏彧。


    这一日,尉迟乙不过是例行到原州城墙看一眼,他却在城墙边看到了几匹良驹,还有站在城墙下的几个生人,看着像是从京城里来的。


    那几个人见到他,恭敬地行了一礼:“尉迟将军。”


    他的心猛地跳了一下,未等那几人将后面的话讲出来,便三步并一步,仗着身高腿长,几步就走到了城墙上。


    斜阳懒照,大雁远游。


    天苍苍风满地,苏彧似是被风迷了眼,一双眼眸微微眯起来,又像是与他心有灵犀,在他往前一步之后,倏地转过头来。


    她看到了他,弯下眉眼,清清脆脆地喊了他一声:“仲云。”


    尉迟乙却是踌躇了步履,他的拳头紧了一下,又缓缓松开,单膝跪地向苏彧行礼:“陛下。”


    他微微扬起头,眼中写满了虔诚。


    苏彧快步走向他,将他扶了起来,又拉着他一起站到瞭望台上。


    她伸出手,就像他想象中的一般,指点江山:“你看,大启的十五州回来了!”


    尉迟乙低头看了一眼两个人握着的手,喉结滚了一下,重重地应了一声:“嗯,陛下可要亲自前往去看一看?”


    “朕这一次来,就是想亲自看一看这西境十五州。”苏彧笑着说,十五州百废待兴,她决定亲自过来看一看,再去规划十五州的建设。


    “好,臣陪陛下一同去。”尉迟乙笑着说,然后他就听到了一个极冷的声音对着他说:“那前往十五州的行程便由尉迟将军来安排了。”


    尉迟乙回过头,就看到了站在苏彧身后的崔玄和尉迟佑,略有些惊讶地问:“你们几时来的?”


    尉迟佑小声地说:“二叔,崔阁老与我一直在呢。”


    尉迟乙哈哈大笑了两声,被苏彧拉着的手完全没有收回来的意思,一直等到苏彧主动松开他,他才怅然若失。


    面上却是大大咧咧地问:“怎地是崔阁老过来?谢尚书没过来吗?”


    崔玄见他俩的手分开了,脸色才稍霁,他眼皮也不抬,淡淡地说:“陛下要带我来,尉迟将军可是有什么不满?”


    “不敢不敢。”尉迟乙摆摆手。


    尉迟佑看了一下崔玄,又看了一下尉迟乙,连忙绕过他二叔,紧跟在苏彧身后,远离针锋相对的两个人。


    尉迟乙:“?”这个侄子是亲的?


    苏彧这一次之所以带崔玄过来,一个是因为崔玄负责吏部,十五州回来之后,有不少官员需要任命,当然最主要的还是想让崔玄这位高高在上的世家宗主看一看底层百姓,纵然十五州回到了大启的怀抱,然而战争之后的创伤并不是旦夕可以治愈的。


    崔玄只有切切实实见过了这些百姓的艰辛,才更容易生出怜悯之心。


    她需要她重用的官员对百姓持有一颗悲悯之心,因此就留了姚非名和谢以观看守京城,如今的京城她倒不是很担心。


    她转身吩咐崔玄:“将子进和阿燃也叫上,阿燃做了这么久的监工,也该回到朕的身旁了。”


    崔玄顿了一下,慢慢应了一个“好”字。


    尉迟乙摸了一下下巴,他怎么觉得崔玄不大乐意元燃待在皇帝身旁?


    不管怎么样,皇帝指定的,崔玄就是再怎么不乐意,元燃都得回到苏彧身旁。


    这一次打逻娑,元灵和元燃因为熟悉逻娑境内,依旧出了不少力,在收复十五州之后,她亲自去了一趟逻娑王都,将那时候埋在元家双手剑给带了回来。


    姐弟俩一听说皇帝来了,便什么都顾不上,飞奔到主帅的营帐里。


    元灵如今也是一方将领,可是很多时候,她怕如今她所拥有的一切不过是南柯一梦,唯有见到货真价实的苏彧,她的心才会稍稍踏实下来。


    苏彧见到她,朝着她笑了一下:“元将军辛苦了。”


    明明是很简单的一句话,元灵却忍不住泪流满面,她跪在地上,哽咽着说:“能为陛下效犬马之劳,是微臣莫大的荣耀。”


    元燃则是特意换了一身衣袍,身上还熏了淡淡的香,欢天喜地地站到苏彧身旁,轻声说:“陛下,臣回来伺候陛下了。”


    一旁的尉迟乙总算明白崔玄为什么不喜欢元燃了。


    匆匆赶到主帅营帐的除了元氏姐弟,还有苏承影。


    这一次是苏承影与苏彧离别最久的一次,他见到苏彧,不管这营帐中还有其他人,直白地问:“陛下,我历练许久,如今的武艺应当在阿佑之上,要不要换回我来做陛下的贴身侍卫?”


    尉迟乙:“……”这小子也挺不讨喜的。


    尉迟佑瞪大了眼睛,当即可怜兮兮地望向苏彧,看着像只要被主人抛弃的小狗一般。


    要不是在场的人多,苏彧都想撸一把他的脑袋了,苏彧轻咳了一声:“承影你再在军中好好历练。”


    苏彧的意思很明确,她希望日后苏承影能成为独当一面的将领。


    苏承影明白她的意思,心里颇为遗憾,但还是说:“陛下叫我干什么我便干什么。”


    苏彧只在原州逗留了一夜,第二日起来之后,便朝着十五州而去,一路上走走停停便是一个月过去。


    这一个月的日子并不算好过,十五州被逻娑人破坏得厉害,连个打尖的地方都没有,这一个月住的都是征西军随军携带的帐篷。


    苏彧倒是个不讲究,其他人更不是讲究的,只苦了原本每日得沐浴三次的崔玄。


    好几次,苏彧瞧向沾染了一身尘土的崔玄,十分体贴地说:“要么行简先回京城,换知微过来?”


    崔玄本就不大好看的脸色愈发难看,“臣做事断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何况陛下还在,臣怎可独自回京?”


    苏彧说了两次,崔玄坚决不肯回去,那她也就不管了,反正有洁癖的不是她。


    在十五州之一的渭州,苏彧再次遇到了若空。


    一开始,她险些没有认出他来,较之上次见面,他又消瘦了不少,灰头土脸的,身上的僧袍愈发破旧,打了数个补丁。


    她只觉得蹲在路边为一个小姑娘看病的僧人有几分熟悉,看了许久,她才唤了一声:“若空?”


    若空抬起眼,一双眼眸愈发平和,双手合十行礼,轻声说道:“当真是缘分。”


    苏彧从马上一跃而下,看了一眼躲到僧人背后的小姑娘,笑着问:“若空来这里怕是已经有不少时日了吧?”


    “贫僧略懂一些医术,在这里刚好能尽一些微薄之力。”若空说。


    他在原州待了一段时日之后,便来了这十五州,逻娑人信佛,对他这个和尚倒没有什么为难,只是他在这里看到了逻娑人的残暴,每日都会有大启人被逻娑人以取乐的方式杀死。


    若空本该叫这里的大启人跟着他信佛,每日读经诵佛,渡一个好来世,但是看着他们的苦难,他突然就无法把话说出口了,只能留在这里,用自己那点浅薄的医术能救一人是一人。


    征西军赶走逻娑人的时候,十五州的百姓敲锣打鼓庆祝,他这个在尘世之外的出家人却也跟着高兴了起来。


    他确实无法做到心如止水,却又有些明白当初苏彧说的道理。


    苏彧再次慷慨解囊,将自己的钱袋接下来给若空,“确实是缘分,我还有要事,不便逗留,这些银两你先收着。”


    若空看着手中的钱袋许久,默默收下,主动说:“待到贫僧日后回京城,可否求见?”


    苏彧说:“自然可以,我还没有忘记,我与你之间的京城之约。”


    若空轻笑着再次行礼,目送苏彧上马离去。


    躲在他背后的小姑娘这才敢出声问道:“法师,刚刚那是谁啊?我看到军爷跟在他身后,可他也没有穿盔甲。”


    若空稍稍停顿,回答小姑娘:“他是真正渡你们的人。”


    小姑娘没有听懂,只红着脸说:“他长得真好看。”


    回到原州后,苏彧亲手画了十五州的地图,先是同崔玄和尉迟乙商讨十五州的官吏任命和军队部署,又叫来李见长讨论十五州重建之事。


    李见长工匠出身,倒是不擅长建筑上的事宜,他向苏彧推荐了自己的两位师兄。


    他说:“臣的这两位师兄在建城上远胜于臣,只是从前无用武之地,便做了其他。”


    苏彧正是用人之时,自然不会拒绝,她让李见长写信邀请他的两个师兄过来。


    在临时任命了一些官员之后,苏彧才启程回京,但她还是把尉迟乙留在了原州。


    她说:“朕知道没有杀逻娑王,仲云心中还是有所遗憾,不如就先留在这里,说不定能守株待兔。”


    她又说:“不过不管杀没杀成,朕都等你回京过年。”


    尉迟乙只觉得一颗心泡在了温泉里,滚烫得不行。


    苏彧把苏承影留了下来,却是将元灵带回了京。


    她问元灵:“你知道朕为什么要将你带回京城吗?”


    元灵百分百信任地说:“陛下一定对臣另有安排。”


    苏彧笑了笑:“确实,朕想要组建一支娘子军,由你来带领。”


    第183章


    元灵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从前不是没有过娘子军,近的来说,大启开国皇帝的长女升阳公主就曾在大启建国之前,组建了一支娘子军,最后大启开国皇帝还是凭借升阳公主的这支娘子军打开京城的大门。


    但是即便是立了赫赫战功的升阳公主,在大启建国之后,便解散了她的娘子军,从此退居后宅,不与她的兄弟们争锋。


    元灵有些猜不透眼前这位帝王的心思,她悄悄地看向苏彧。


    苏彧朝她弯了弯眼眸,显然这个决定并不是她的一时兴起,“初始的人数不必太多,一两万人,作为禁军的一支就可以,和现在的右羽林军一起守卫皇宫。”


    元灵被她的笑容乱了眼,拼命点头,陛下这是信任她,要她来守皇宫!


    裴宝珍听说苏彧让元灵去组建娘子军,她略微有些犹豫,跟着苏彧的时间长了难免就会怀疑苏彧动机不良。


    前些日子,她曾寻苏彧说过,宫女的人数严重不足,如今这点人数还比不上一个世家的排场,到了年底,大家都忙得团团转,要么年宴也别办了,要么便给她人手。


    苏彧在那稍稍沉默,裴宝珍当即跳了起来:“陛下可别说要取消年宴!”哪家好皇帝连年宴都不办的!


    苏彧无辜地眨了一下眼睛,“朕是觉得除夕,大家都想要回家团圆,倒不如……”


    裴宝珍横眉冷对,据理力争:“年宴并非只是一顿简单的膳食,百官以能参加陛下的年宴为荣,若是陛下就因为宫人人手不足而取消年宴,百官会何等的失望。”


    “你说得对,你说的增加人手的事,朕也会认真考虑的。”苏彧点点头,似乎真的在思索添加宫人这件事。


    裴宝珍松了一口气,只是没有想到,她并没有等到宫女选秀的消息,而是苏彧在筹备一支女禁卫军。


    裴宝珍心底有所怀疑,便去见苏彧,正巧皇帝从外走来,她便跟在苏彧身后,说:“陛下如今得了娘子军,这年宴上叫娘子军们将宫裙一换,便不缺人手了,还能护着参席官员的安危。”


    她这话原是用来试探苏彧的,却没有想到苏彧停下脚步,回头看向她,又装出一副茅塞顿开的样子:“裴尚宫说得对!朕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么好的主意呢,那便听裴尚宫的安排吧。”


    裴宝珍:“……”陛下演过了!


    见裴宝珍气得一整张脸都鼓起来了,苏彧没忍住笑出声:“年宴又不是日日有,没必要为了年末这一个月多增加人手,倒不如年末时给这些娘子军多打赏些银两。”


    裴宝珍冷静下来,仔细想了一想,皇帝说得确实有些道理,宫中无后妃平日也没有那么多事,也就是有祭祀和岁末的时候忙活,与其多养数百个宫女,倒不如将养宫女的钱打赏给岁末来帮忙的娘子军,她不必忙得焦头烂额了,得了赏的娘子军也开心了,一举两得。


    她面色复杂地看向笑容满面的苏彧,到底没能忍住跟着苏彧一起笑了起来。


    她跟在苏彧背后走了一程,长长的宫道迎着秋风其实是有几分寒意的,只是皇帝走在她的前面,为她挡住了凛凛霜风。


    裴宝珍忽地愣住,她想着她进宫的三年,比她自己想象的要轻松许多,跟着苏彧回京的时候,她其实做好了钩心斗角的准备,纵然苏彧还没有娶妻的打算,但是皇帝又怎会忍住不纳妃嫔呢?


    只是她没有想到三年过去了,皇帝别说纳妃了,连多选几个宫女都舍不得,她原本想象中的明争暗斗统统没有,就连前朝裴家几次犯事都未曾波及她!


    她在皇宫里的日子比她在道观时更加悠闲自在,毕竟在道观的时候还天天有人来劝她还俗嫁人,可皇帝这里,她只要将分内之事做好便可,其余的苏彧不会管太多,甚至还会为她挡住许多风雨,便像此刻一般。


    裴宝珍心念一动,那个思索了许久的念头终究还是对苏彧说出了口:“陛下,妾可否参加科考?”


    苏彧一边走,一边问:“如今科考三年一次,你要参加的话只能在两年后先参加乡试,怎么突然想到要参加科考?”


    “并非突然。”裴宝珍回答,“妾在家虽然受宠,但家人于妾最多的一句话便是,到底不是儿郎。”


    苏彧停下来,再次回头看她。


    裴宝珍垂下眼眸,微微弓腰:“妾是个生性倔强的人,总想向世人证明,纵然妾不是儿郎,却也丝毫不逊儿郎,如今女子亦可以参加科考,便是妾向世人证明的最好时机。”


    苏彧笑着说:“你在尚宫的位置上,自己该干的事要干好,其他的朕不管你。”


    裴宝珍面露惊喜,皇帝这是同意了!


    同在宫中,元燃自然听到了裴宝珍一得空就温书,是在准备三年后的科考,他便生出了不少心思,想着,其实宫中有无尚宫也无妨,他一人便能将陛下照顾得周到。


    这般想着,他便托元灵将书局里能买的书都买全。


    元灵颇为诧异地问:“阿燃,你这是干什么?”


    在被抓去逻娑之前的元燃是只知道打马射箭的意气少年,读书也只读兵书,被元夫人压着念书时,不是说自己头痛便是脚痛,这会儿突然要读这么多书怪吓人的。


    元燃解释:“不是,我替我的一位同僚买。”


    元灵长长舒了一口气,吓了她一跳,她还以为元燃受了什么刺激。


    她去逻娑的时候,不仅将双手剑取回来,将她姐弟俩从前藏起来的金银珠宝也带了回来,如今又是有俸禄的人,元燃要什么,她都买买买,很快便买了一马车的书送给元燃。


    元燃一回宫就将这一马车的书全都赠给了裴宝珍。


    裴宝珍警惕地看着元燃,元燃略显矜持地说:“同僚一场,这些都是送给你的。”


    裴宝珍愈发警惕。


    元燃仰起头,斜了她一眼,“你爱要不要。”


    裴宝珍仔细琢磨了一下,当即对着元燃离去的背影喊道:“我只是要准备科考,可没有说高中了就不回宫!”


    元燃:“……”


    转眼又是岁末。


    这三个月,尉迟乙不断送来关于逻娑的军报。


    自从逻娑王西逃之后,本就摇摇欲坠的逻娑一下子就土崩瓦解,境内的十二贵族各自为王,如今的逻娑已无力再与大启相抗衡,便是连南边的南诏都能趁机占逻娑的便宜。


    尉迟乙写信问苏彧,要不要干涉南诏,他担心南诏扩张之后成为下一个野心勃勃的逻娑。


    苏彧倒是不在意,如今的逻娑虽然四分五裂,但是它的高原地势一直在那里,南诏占不了多少便宜,反倒是逻娑人不敢打大启,便会把目光放在相对弱小但有粮的南诏身上,便让他们狗咬狗好了。


    他们大启如今最紧要的,便是发展自己的经济。


    尉迟乙等到岁末,都没有等到逻娑王从西边的泥婆罗那探出脑袋来,所幸便也不等了,写了一封信给苏彧,待苏彧批准之后便班师回京。


    苏彧亲自领着百官在城门前为尉迟乙接风,还在麟德殿设宴,犒劳征西军。


    尉迟乙踏入麟德殿的第一反应居然是:“马上就要除夕了,其实可以将除夕宴与接风宴并在一起。”


    众臣齐刷刷看向他。


    他干笑了两声,真要命,在皇帝身边待久了,被潜移默化,什么事情都是往能省就省的地方思索。


    反倒是苏彧在宴席上表现得十分大方,她拿出自己私库里的宝物,对此次的征西军按功论赏,特别赏赐了尉迟乙黄金万两。


    尉迟乙愣了好一会儿,才站起身跪到苏彧的面前,感谢皇帝的赏赐,当他抬起头时,望向苏彧的目光炽热。


    尉迟佑站在苏彧身后,极小声地为他二叔解释:“陛下见谅,臣这二叔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黄金。”


    尉迟乙:“……”虽然小声,但是他耳力好,都听到了。


    但是尉迟佑说得没有错,他还真没有见过那么多黄金,突然就觉得鼻头微酸。


    尉迟乙掩饰着爽朗一笑,再叩首谢恩。


    苏彧轻笑了一声:“朕还有一个惊喜要送给仲云,仲云回家之后可要好好等朕的圣旨。”


    尉迟乙的心猛地跳了一下,皇帝说的,不会是……


    接风宴结束之后,他便拒了所有人的邀请,径直回了尉迟府。


    明明知道皇帝爱睡懒觉,也不会让人太早将圣旨送过来,尉迟乙还是一夜未眠,等到天明。


    大约是过了巳时,府外才传来声响。


    尉迟乙早就穿好了官袍,听到声响,便立刻飞奔而出,他见到了苏彧,苏承影,以及捧着一大块匾额的尉迟佑。


    其实心中早有猜测,但是当尉迟佑将那块写着“忠良侯府”的匾额递到他手中的时候,尉迟乙依旧止不住心中的激动。


    他微红着眼睛,望向苏彧。


    苏彧将手搭在尉迟乙的肩膀上,笑着说:“从今往后,你便是朕的忠良侯了。”


    尉迟乙没能忍住,滚烫的泪珠一下子滴落在了“忠”字上,他尉迟家多少人马革裹尸、埋骨边疆,为的就是“忠良”二字,即便是最艰难的时候,他未曾忘记尉迟家的祖训,只可惜前两代皇帝他们满心猜忌,不愿意去相信尉迟家的忠良。


    幸好,幸好!


    他遇到了他的陛下。


    尉迟佑小声问:“二叔,逻娑王还没杀呢,你咋就哭上了?”


    尉迟乙嘴硬地说:“你看错眼了,我哪里哭了,只是昨夜没睡好,熬红了眼睛而已。”


    苏彧适时地递上锦帕,尉迟乙感动地接过来,只是他的感动在看见锦帕上的“崔”字瞬间就没了。


    他面露复杂地看向苏彧,好歹是安慰他,怎么就拿出一条崔玄的锦帕来了呢?


    苏彧大大方方地说:“你是知道朕的,行简送的锦帕料子好做工精致,朕就没打算再叫尚衣局做锦帕了。”


    尉迟乙想着,如今他有钱了,回头他也做一百条帕子,上面绣满“尉迟”二字送给陛下!


    第184章


    要说这一年京城谁的风头最劲,那必然是忠良侯尉迟乙。


    百官都知道尉迟乙是皇帝的心腹,但是皇帝封尉迟乙为“忠良侯”,还是叫众人吃了一惊。


    没人敢在苏彧面前质疑,只私下里找崔玄和谢以观说,皇帝省吃俭用的钱全都用在装备征西军上,尉迟乙打赢仗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赏黄金万两已经给的太多,居然还封他忠良侯。


    崔玄顿了一下,冷冷地说:“你也知道陛下是在省吃俭用之后赏的他黄金万两。”


    挑事的官员:“?”重点是这里吗?难道重点不是尉迟乙居然被封忠良侯了吗?


    崔玄看都懒得看他一眼,便让仆从送客出门。


    那人又去了谢以观那里,说了同样的说辞。


    谢以观温和地笑着说:“若是阁下也能收复十五州,想来也能加官进爵。”


    那人讪讪地笑着:“我一个文人……”


    谢以观像是十分体贴地为他出着主意:“如今十五州刚收回来,正是用人之际,阁下若是自请前往十五州,陛下必定也会重用阁下。”


    谢以观稍稍一顿:“若是阁下不好意思同陛下说,我亦可以向陛下引荐。”


    那人几近落荒而逃。


    谢以欣刚从外面回来,差点与那人撞到一起,那人只道了声歉,连头都没抬,仿佛背后有恶犬追赶着一般,不敢多逗留一息。


    谢以欣满面狐疑,问谢以观:“方才那人是谁?”


    谢以观站在廊下,似乎是在目送那人,又像是在看向远方,他漫不经心地回过头,“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你倒是比我这礼部尚书还忙。”


    “岁末钱庄要算账呢,如今大启上下有五十三家钱庄,所有的账本都要将账对上,度支司就这几个人,你能在年前见到我已然是幸运。”谢以欣说。


    谢以观笑着问:“可要我帮忙?”


    谢以欣立刻警惕地说:“你我各司其职,就算你是礼部尚书也不能越俎代庖。”


    她随即恍然大悟:“你定然是想知道我们度支司的事,想也不要想,我们度支司的事才不会告诉你们礼部!”


    谢以欣风风火火地回到府上,又匆匆忙忙地走了,临走前还不忘再吩咐谢以观一句:“我们度支司的事情你少打听!”


    谢以观:“……”着实没有想到,有一天在官场上会被人像防贼一样防着,而这人还是自家妹妹。


    官员私底下的动向,程赫元这个御史中丞最是敏感,他事无巨细地向苏彧汇报,包括有人找崔玄和谢以观说尉迟乙封侯之事。


    苏彧看了程赫元一眼,这位年纪轻轻的御史中丞在朝中并不受欢迎,甚至被不少官员所厌恶,到她这来告程赫元状的也不少。


    世家说程赫元是出身低微,一朝得势,行事不择手段,着实卑劣得很;文官说程赫元是个酷吏,枉为读书人,读书都读狗肚子里去。


    总之,如今的朝廷上能让世家与文官如此统一口径的人唯程赫元一人,就是谢以观都不能做到人人夸,但程赫元能做到人人骂。


    不过苏彧倒是喜欢程赫元对自己的定位——


    他很清楚,以他的个性做不了谢以观第二,那便做独一无二的程赫元。


    横竖他本就是一个活不了多久的人,索性肆意妄为,做一个只以皇帝为靠山,为皇帝做事不计任何代价的御史台酷吏,他不图在当代能留一个好口碑,只求在青史上留下浓墨重彩。


    “陛下,此人心思不纯,借尉迟将军封侯之事,四处滋事,可要臣将他抓到御史台狱多加审问?”程赫元问。


    若是换做从前,苏彧大约会对这件事一笑了之,不过现在,她确实需要拿个人试一试,当她用出程赫元这把刀之后,整个朝堂究竟会是一个怎么样的反应,又有谁会跳出来。


    谁叫这人居心不良,又刚好撞到她的枪口上?


    苏彧点点头,应允了程赫元的提议。


    听说那日来挑拨的官员被抓进了御史台狱,崔玄和谢以观都沉默了许久。


    岁末的京城总在飘雪,门前的雪自有人会扫去,维持着门径前的风光,只是压在树枝上的雪沉甸甸,覆了一层又一层,无人问津,一直到树枝被雪折断。


    崔玄站在廊下,就这样静静地看着树枝被雪压断,落下时原本已然沉寂在树上的积雪散落开来,溅起一片雪雾来。


    而他的手放在了蹀躞带上,那是苏彧赠予他的,皇帝平时虽然节俭,但若是要赏赐,给出的都是好物件,比如尉迟乙的黄金,比如他身上的这条蹀躞带——


    苏彧要么不出手,一出手便能精准地把握住人心,他对苏彧的这一次出手多有猜测,但是他也担心只是自己思虑过多。


    同样站在廊下观雪的,还有谢以观。


    谢以欣回府两趟,都见到她兄长还能闲情雅致地站在廊下,有空目送人,还有空观雪,她心理不平衡地问:“礼部都没事干吗?还是阿兄被陛下嫌弃了?”


    “岁末祭礼都是些墨守成规之事,准备起来自然很快。”谢以观也不恼,笑着回答谢以欣。


    他又仰起头,望向天空,“不久之后应当会变天了。”


    谢以欣也学着他抬起头望向天空,天上的乌云散去,虽然积雪尤在,却是放晴之兆。


    她面无表情地说:“阿兄要是闲着没事干,不如多进宫去陛下面前晃悠,你看人程中丞多会找事干,你争不过崔阁老便也罢了,难不成还要被程中丞给挤下去?”


    她口气里的恨铁不成钢过于明显,谢以观一时竟无言以对,不过什么叫做他争不过崔玄就罢了?这话分明有问题。


    崔玄和谢以观都选择了沉默,唯有姚非名跳出来,进宫苦心婆口地劝皇帝:“陛下,小人挑拨固然可恶,训斥几句便是,倒也不必大动干戈。”


    姚非名不是为那挑拨离间的小人求情,是担心程赫元。毕竟程赫元跟着他种了几年地,年轻人聪明肯干,是个人才,他总担心程赫元走上一条不归路,能拉回来就拉回来。


    苏彧反问姚非名:“今天他没有挑拨成功,是因为行简和知微意志坚定,要是换了其他人呢?如果他挑拨了朕的股肱之臣,却屁事没有,那其他人会不会效仿?”


    姚非名愣了一下,皇帝说的也怪有道理的,只是……他轻咳了一声,“陛下乃大启天子,用词还是要稍稍讲究一些。”


    苏彧趁机岔开话题:“朕最近在练字,姚阁老刚好看看,朕有没有进步?”


    她随手抽了一张描红给姚非名看。


    姚非名看了看,实在不能违心地夸赞皇帝,只说:“这朱字苍劲有力,笔走龙蛇,是何人所写?”


    每一笔旁边都画着笔画的走向和何处回笔,应是个极为细心之人所写,但看着不像是谢以观的字。


    苏彧说:“是崔阁老写给朕的。”


    姚非名恍然大悟:“那块忠良侯府的匾额也是崔阁老代笔的吧?”


    他就说那么漂亮的字绝对不可能是出自皇帝之手!


    苏彧大方地承认,还宽慰姚非名:“朕打算先把字练好,等朕写的字能超过崔阁老和谢尚书了,朕亲手写书昭告天下求一贤后。”


    姚非名:“……”皇帝不想娶亲大可以直说,倒也不必这么拐弯抹角。


    姚非名没能劝动皇帝,程赫元依旧我行我素,朝堂之中也无人再站出来说这件事,横竖死道友不死贫道。


    在年前,元灵组建的娘子军已经颇具规模,苏彧趁着尉迟乙在京,让他带着元灵一起训练这支娘子军,又让元灵挑出一支精英小队跟着裴宝珍学习宫廷礼仪,到宫中临时做几日宫女。


    裴宝珍对送来的精英小队还是满意的,个个身形纤长、目光凝聚,学礼仪也是极为认真的,如果她没有看到她们徒手就把实木案几给劈开的话,她会更满意。


    领队的张三娘腼腆地笑着:“裴尚宫莫在意,我们就是练练手,若是遇上事,最紧要的还是保护圣人。”


    裴宝珍怀疑,哪个臣子不听话,皇帝只要一挥手,这假扮宫女的娘子军就能手起刀落把人给解决掉。


    就是这么好的功夫不用上怪可惜的,于是裴宝珍向苏彧提议,今年的年宴上增加些舞蹈。


    裴宝珍说:“横竖宫女的份钱她们都赚了,陛下不如大方些,再叫她们将舞姬的钱也给赚了,让今年的年宴也热闹些。”


    苏彧听了,觉得挺有道理的,说:“今年收复了十五州,朕高兴,既然娘子军都献舞了,那征西军也别闲着,叫仲云和承影都带着兵士,给京官们舞上一舞,感受一下我大启儿郎的雄壮英姿。”


    裴宝珍:“……”觉得皇帝说得对,但又觉得哪里怪怪的。


    这几年,大臣们其实已经习惯了年宴就是干巴巴地坐着吃食,乍一听,今年皇帝居然搞了歌舞,他们顿觉今年年宴会不会是一场鸿门宴。


    待到年宴上,他们见到穿着宫裙的娘子军们翩翩起舞,又觉得是自己多心了。


    坐在姚非名旁边的官员小声问姚非名:“姚阁老可有觉得这些宫女的舞姿略有些奇怪?”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这些宫女的舞姿里带着股狠劲,仿佛下一刻她们便能拿刀砍人。


    姚非名吹了一下胡子,翻了个白眼,说:“我不懂歌舞,看不出什么奇怪的。”


    娘子军刚退下,苏承影便手持长剑走到殿中央,他戴着眼罩,越长越深邃的五官带着几分异域风情,就是笑起来有些阴恻恻的。


    他笑着说:“今日臣便用陛下所赐的长剑,为陛下献上一支剑舞。”


    众臣看着苏承影的笑容,又觉得自己并没有多心,剑舞都上来了,怕真是一场鸿门宴。


    少年英姿飒爽,长剑在他手中犹如游龙,穿梭于殿堂之间,配着暖色的烛光,叫众臣恍惚了一下,似是在瞬间看到了那狼烟四起的沙场。


    苏承影的长剑并未针对谁,一曲舞毕,他收剑向苏彧行礼。


    大臣们也跟着松了一口气,只是下一刻,尉迟乙带着一列穿着玄甲的兵士进来。


    尉迟乙一声喊,那一列兵士跟着一声“喝——”,手中长矛往前一刺,虎虎生威。


    苏彧笑呵呵地端起酒樽,说:“众爱卿不必害怕,朕这是让在座的各位看看我们大启军队的威猛。”


    众臣:“……”本来还觉得没有什么,但是皇帝这一句“不必害怕”,反叫他们给怕上了。


    他们战战兢兢地等着年宴散场,快速向皇帝告别,原本几个打算借着年宴醉酒当众骂程赫元的官员也不敢造次,什么都不敢说。


    夜色逾深,麟德殿内只剩下几人,宫人们熟练地撤去食案,换上火锅与麻将。


    尉迟乙看了看苏承影,又看了看元燃,想着今年人多,冤大头怎么也轮不到他,却听到谢以观笑着唤他:“仲云兄最是春风得意,手气定是最好的,如今又不缺钱,怎么也得来上几圈。”


    苏承影说:“尉迟师父怕输,还是我来吧。”


    尉迟乙拎住苏承影的领子,抢在他前面坐下来,“我来!”


    只是几圈下来,尉迟乙的钱袋便空了。


    尉迟乙:“……”他就该知道,脸上笑嘻嘻的谢以观不是好东西!冷脸的崔玄更不是好东西!


    第185章


    在除夕过后,那支从娘子军里挑出来的精锐小队,依旧留在宫中。


    苏彧并没有让她们回去的意思。


    正月初五这日,苏彧又以私人的名义宴请了程家兄弟——


    在此之前,无人有此殊荣。


    程赫元在进宫之前问程锦元:“陛下将我高高捧起,若是摔下来便是粉身碎骨,你跟着我,害怕吗?你若现在离我而去,不再掺和其中,以陛下的性子就算是将来清算也不会算到你头上。”


    程锦元扎扎实实地看了他兄长一眼,慢吞吞地说:“阿兄,多少有些自作多情。”


    程赫元:“?”


    程锦元笑了一下,这几年一直在田间劳作,他黑了不少,加上脸上的疤痕,叫他看上去有几分凶狠,就算是笑起来也是凶狠里带了几分奸诈。


    程锦元说:“若不是因为陛下,我一介白身又怎么可能会入此局中?阿兄,从一开始,陛下就是执棋之人,你我皆是棋子。只是这天下谁不是陛下的棋子?若是陛下毫不留情地将其铲除,那必是废子,所以我们要努力不做被陛下厌弃的废子。”


    程赫元犹豫地看向程锦元。


    程锦元却说:“走吧,不可叫陛下久等。”


    苏彧是在麟德殿宴请两人,正儿八经地摆着食案,与平日里吃火锅的随意并不相同,甚至还问两人:“要看歌舞吗?”


    程氏兄弟犹豫着,大约是出发前的那番对话,叫他们觉得皇帝问出来的每句话都颇有深意,一个不慎,便会叫他们行错步。


    苏彧扫了他俩一眼,拍了拍手,就将那支精锐小队叫了出来。


    她们穿着宫裙,乍一看皆是婀娜多姿的翩翩女郎,程锦元不认得她们,程赫元却是能认出来她们便是年宴上的宫女,其中一个还曾在他身旁为他斟过酒。


    乐师弹起琴,她们亦中规中矩地跳起了舞,舞姿不算惊为天人,但一边用膳一边看图个热闹也是够的。


    待到一曲毕,苏彧拍了拍手,让她们都退下了,开口询问他兄弟二人:“你们觉得刚刚这支舞跳得怎么样?”


    程赫元实话实说:“她们并非舞姬,跳到如此已然不错。”


    苏彧再看向程锦元。


    程锦元斟酌了一下,说:“她们会武,若刚刚想要杀我兄弟二人,我们应该没命了。”


    苏彧哈哈大笑起来,“朕可没有要杀你们的意思,要杀你们可不用这么大费周章。”


    程氏兄弟觉得皇帝说得很有道理,心安地吃了一顿饭,只是起身告退的时候,皇帝留了程锦元,让程赫元一个人回去。


    程赫元暗自心惊了一下,下意识就想起了程锦元说的那番话,他自以为通透,悟性反倒不如程锦元。


    程锦元被留下来独自一人面对皇帝,只是他面上坦坦荡荡,毕竟他当初也是曾经为了一口饭能接受做宦官的人。


    苏彧没有直接说自己的目的,反倒问他:“脸上的疤是怎么烫出来的?”


    程锦元沉默片刻,还是对苏彧说出了程赫元都不知道的实情:“当初家里穷,只能供一个人读书,阿兄身子弱,若是被放弃了,那便没有活路了,所以草民自己拿烛火烫伤了脸,脸上毁容者不可入朝为官,耶娘自然便放弃了草民,转而将心思花在阿兄身上。”


    苏彧又问:“你就不怕你耶娘连同你们两个一起放弃,再生一个?”


    程锦元笑了一下:“草民的父亲身子弱,无法再生养了。”


    苏彧眯着眼看了他一眼,换了个问题:“你知道朕为什么要留你吗?”


    程锦元摇摇头。


    “朕要成立安全司,不隶属于六部九寺,只听命于朕,为朕到各地搜集情报,与御史台一起监督百官,地方官员也可以通过安全司越级递交奏折。”苏彧说。


    程锦元猛地看向皇帝。


    皇帝已经从她的位置上站起来,朝前走了三步,而每一步都像踏在他心上一般,他的心越跳越快,一直到皇帝停在了他的半丈之处,缓缓地问他:“你,想不想加入安全司?”


    程锦元愣怔了许久,从用烛火烫伤自己的脸之后,他便断了为官之路,只是他到底不甘心,暗地里比谁都用功,程赫元能写的华彩文章,他亦能写,程赫元不能拉开的弓,他亦能拉开。


    然而他想的最多的,也不过是成为程赫元的影子,就像现在。


    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也能独当一面,成为朝廷命官。


    程锦元过了许久,才问:“是临时的,还是长久的?”


    苏彧愣了一下,立刻会意,回答他:“当然是长久的,毕竟你们这些人都是朕千挑万选选出来的,哪可能只用一时,不过眼下嘛,得先委屈你们,朕只能给你们封临时的使职官。”


    “我们?”程锦元敏锐地抓到了苏彧的用词,再想到方才的那一队宫女,当即问,“方才的那些宫女也都是安全司的?”


    苏彧点头,要不然她这么精挑细选干什么?都是为了选拔人才。


    程锦元沉默了一下,想着他一个毁容的都能做官,人正经女郎不嫌弃他就不错了,他自然也无立场说人女郎出来干这危险之事——


    他突然发现,皇帝着实有些风趣,这些活一听便是危险之事,偏要取个“安全司”的名字。


    他想了想,说:“这点人怕是支撑不起一个安全司。”


    “不单单这些人。”苏彧突然转过头,朝着站在她食案旁边的元燃招招手。


    元燃快速地走到她身旁,就听到苏彧说:“朕打算先封两个安全使,你一个,阿燃一个。”


    元燃:“臣?陛下是说臣?安全使?”


    什么情况?元燃一头雾水。


    苏彧笑着转过头来问他:“朕方才与博翰所说的,阿燃可听到了?”


    元燃被迫点点头,他一个习武之人,这么近的距离肯定是听得清清楚楚。


    苏彧拍了拍他的肩膀,“你那么好的功夫只留在宫中做一个内侍,实在是屈才了,应该有更广阔的天空任你翱翔。”


    元燃忽然红了眼睛,跪在苏彧的腿边,“陛下可是嫌弃臣没有伺候好陛下?”


    苏彧垂下眼眸,便能看到元燃眼尾泛着桃花粉,轻咬着嘴唇,硬生生将他淡色的嘴唇咬出了一点血色,看上去愈发可怜,然而苏彧未能生出半点怜悯之心,她甚至伸出手,轻轻弹了一下元燃的额头,“说什么话呢?朕是希望你成为朕的耳目,成为朕的利剑,难不成你不愿意为朕做更多的事?”


    元燃捂着一点都不痛的额头,仰着头望向苏彧的眼睛愈发泛红,泪珠含在他的眸里,“臣,元燃,自是愿意,只是臣一个阉人,怕给陛下招来闲话……”


    程锦元在一旁看着,默默朝后退了三步,将更大的舞台留给元燃。


    苏彧斜睨了程锦元一眼,又对着元燃说:“你要记住,在朕心中,男人、女人,还是阉人,并没有什么区别,对朕来说,只有能用不能用的区别。”


    程锦元明白了,不管男人、女人,还是半残之人,都得给皇帝干活。


    他正这么想着,苏彧便说:“除了你们几个之外,朕还将一些从战场上退下来的伤残将领也编入了安全司。”


    本也要为这些人做一个安排,她便让尉迟乙帮她将这些伤残将领之中还能打的都挑了出来,刚好将人用起来,也可以光明正大地给他们发俸禄。


    程锦元:“……”得,一个毁容的他,一个被阉的元燃,再加上伤残将领,真真是把所有半残之人都集齐了。


    春休还没有过完,皇帝就宣布组建安全司,封了两个安全使。


    大臣们一度十分紧张,这个安全司听上去来者不善,不过仔细一打听,两个安全使一个是程赫元被毁容的弟弟,一个是做内侍的元燃,且安全使是没有秩品的使职官,再一打听,安全司里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人,不是女的便是残的,就连他们的俸禄也是从皇帝的私库里出的,完全没什么威胁性。


    他们便全然不当一回事,甚至私底下嘲笑这个安全司不如改名叫做异人司,集结在一起的都是些什么奇奇怪怪的人。


    只是说出这些嘲笑言语的官员并不知道他们的话第二天就传到了皇帝的耳里。


    “异人司吗?”苏彧扯了一下嘴角,“这名字好像也不错,等朕听腻了安全司,就把你们换成叫异人司。”


    元燃略微不满地说:“陛下,臣才不是异人,不过臣愿意只做陛下一个人的异人。”


    程锦元近乎本能地朝后退了三步,过了一会,他才开口:“叫异人司也挺好的。”


    谢以观知道安全司的事,还是从谢以欣的口中知晓的,比起前两年,今年的春休他难得清闲,整整休息了七日,一直到正月初七,几个藩镇节度使送自家儿女到京中就读国子监,他以礼部尚书的身份出来招待了这些人,顺便将这些人领进宮觐见皇帝。


    这些人走的时候,他又礼数周全地将他们送到城门外。


    回来时,他见京城最中央的朱雀大道挂起了形形色色的花灯,才想起今日是正月十五,春休的最后一日,亦是上元节。


    他望向街的尽头,那里是高高的宫墙。


    谢以观弯了弯嘴唇,转身便回了谢府。


    他才进门,谢以欣手里提着花灯,与他相遇。


    她一惊一乍地说:“阿兄,你可回来了,你知不知道!”


    谢以观对上谢以欣睁大的圆眼,平静地笑了一下:“我不知道。”


    谢以欣自顾自地说下去:“陛下设立了一个安全司,你身为礼部尚书怎么会不知道呢?听闻这个安全司是协助御史台的,说不是什么正经衙门,当首的是程中丞的弟弟和元内侍……不过我们陛下怎么可能会不干正经事呢?”


    谢以观嘴角抽搐了一下,他的陛下不正经的事可真干了不少。


    “等等!为何陛下没让阿兄执掌安全司呢?”谢以欣略显焦急地问,她仔细想了想安全司的职责,在她看来,谢以观是最适合执掌安全司的,可是苏彧却并没有让谢以观负责……


    她震惊地看向谢以观:“阿兄莫非真的失宠了?!”


    谢以观:“……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谢以欣上上下下打量了谢以观一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阿兄终究是靠不住,在陛下面前争宠还得靠我自己。”


    谢以观沉默了一下,才由衷地说:“度支司的钱庄到底是开少了,才叫你清闲到能胡思乱想。”


    “不过安全司吗?”谢以观低下头,不禁喃喃自语,“元内侍、程博翰,娘子军,退下战场的将领……”


    他猛地抬起头,正对上谢以欣探究的目光,他半眯了一下眼睛,笑着问:“二娘你不会也是安全司的人吧?”


    不等谢以欣驳斥,谢以观就自问自答:“不,你不会是,陛下不会将你放在安全司引人注目。”


    谢以欣点头,见谢以观又低下头,像是在思索着什么,她出声安慰:“阿兄也不必太难过,至少安全司不是放在崔阁老手中。”


    谢以观像是听了一个大笑话一般,一边笑着,一边摇头说:“二娘到底还是天真烂漫了些。”


    谢以欣:“……”不要以为她听不出来,她阿兄这是在骂她傻呢!


    谢以观突然喊了一声,让仆从备马车,谢以欣一愣,连忙问:“阿兄,你这是要去哪里?去看灯会吗?现在还有些早,不若你请我去飘香居吃一顿?”


    “我要进宫一趟,有要事。”谢以观走了两步,忽地转身顺走谢以欣手中的花灯,“你这花灯借我一下。”


    谢以欣跺了一下脚,“这花灯是我特意定制的!”


    谢以观朝她笑了一下:“二娘,兄长此次进宫或许就回不来了。”


    谢以欣一愣,过了许久才回过神来,望着谢以观已经踏出门槛的背影,面无表情地想,她不信,多半只是为了骗她的花灯!


    第186章


    苏彧并不意外谢以观看穿她的用意,让她意外的是谢以观居然会这么沉不住气,安全司公之于众没多久,他就来求见。


    诚如谢以欣说,安全司安全使这个职务确实适合谢以观。


    如果苏彧在一开始接手大启的时候,就像现在这样大权在握,或许她会考虑将谢以观放在安全司这个位置上——


    其实也不会考虑。


    谢以观早就培养了自己的情报组织,且一开始对她抱着的是观望的心态,这样的谢以观,她会用,却不会用在完全听命于她的安全司上。


    何况,文人出身的谢以观天生就是用来对抗世家的好工具人。


    元燃问苏彧:“陛下,可要放谢尚书进来?”


    “让他进来吧。”


    谢以观进入御书房的时候,就看到苏彧将宣纸铺了一地,那些宣纸上有画图的,也有密密麻麻写着字的。


    皇帝的字像一个个方块一样,看久了颇有几分可爱。


    他却是一眼认出那些画图是十五州的城防图,皇帝似乎要加强十五州的城防。


    只是自古以来,大启的兵力重心都在关中、河东中原地带,若是加强边境的兵力,就极可能会重现河北三镇那样的情况。


    苏彧见谢以观盯着城防图看,指了指其中一张:“朕打算在这十五州以及原州的城墙上架大炮,虽然代价大了些,但这样子就可以减少在这十六州的用兵。”


    谢以观神色一敛,这确实是一个好办法,不得不说,大炮可真是一个好东西。


    苏彧的目光又转到谢以观的手上,“这是……”


    “今日正月十五,这花灯是臣拿来送给陛下的。”谢以观笑着说。


    苏彧没有推拒,她顺势接过谢以观手中的花灯,高高举起来,即便是在阳光之下,没有点燃的花灯随风转动,斑驳陆离的光影流转在她无瑕的面庞上。


    她忍不住惊叹了一声:“当真是好看,知微费心了。”


    谢以观顿了一下,目光落在花灯后苏彧的那张脸上,又迅速垂下眼眸,附和着说:“确实好看。”


    站在一旁的元燃:“……”谢以观最好说的只是花灯。


    苏彧将花灯递给元燃,让他挂到自己寝宫里,转身问谢以观:“知微进宫就只是为了给朕送花灯吗?”


    谢以观却愣在了那里,元燃就这么轻易地进入皇帝的寝宫吗?要知道苏彧一向不允许旁人轻易进入她的寝宫,尤其是她本人此刻并不在寝宫,却允许了元燃进去。


    这一刻,谢以观有了更深的危机感。


    谢以观细细回想过往,他从一开始便跟着皇帝,是皇帝手中用得最顺手的棋子之一,然而他心思重,很多时候都是在暗中观察皇帝,苏彧同样是个心思重且敏锐的人,她能发现他暗中通过书局和胭脂铺来收集情报,自然也能捕捉到他的心思。


    从前皇帝接手的大启是一个烂摊子,她要将一切能利用的人和物都利用起来,她不在乎他背后的那些小心思,甚至反过来利用他最快速地获得情报。


    只是现在苏彧日益强大,她能够建立只听命于她的安全司去获取情报、去处理隐秘的事,她已经不像从前那般需要他了。


    她大大方方地告诉他,知晓谢家书局和胭脂铺的事,也允许谢家书局和胭脂铺继续经营下去,但也只在眼下。


    这是因为苏彧的根基才刚刚稳健,十五州刚刚回归,苏彧还需稳住大局,而且……


    谢以观悄悄看了苏彧一眼,若皇帝真是女子,以苏彧的性子,她不可能一辈子女扮男装,总是要恢复女儿身的。


    一代女帝吗?


    谢以观觉得自己这个想法着实有些离经叛道,不过苏彧恐怕比他更离经叛道。


    他的手指在反复摩挲着。


    苏彧淡淡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说:“知微,要是没想好怎么和朕说,不如先回去吧,今日是春休的最后一日,也是上元节,倒不如去玩个尽兴。”


    谢以观笑着问:“陛下要不要和臣一起去看花灯?”


    苏彧却是摇着头拒绝了:“不了,朕还有许多事要忙,走吧,你陪朕走走路,朕也顺便送你出宫。”


    谢以观想要为苏彧去取大氅,一个面生的宫女却更快地已经为苏彧披好大氅。


    他看了一眼宫女伸出来的手,宽厚结实、布满老茧,一看就是个练家子。


    谢以观只当没有看到,收回了眼神,亦步亦趋地跟在苏彧身后。


    从御书房到宫门,这条宫道他曾经走过无数次,像这样陪在苏彧身旁走,也不是没有过。


    那时候,他们君臣二人各有各的小心思,又无比和谐,那时候,皇帝能用的只有他与尉迟乙,而今到底是不一样了。


    谢以观有着说不出的惆怅。


    面颊上突然多了一些凉意,他稍稍抬头,果然是下雪了。


    他接过宫人手中的伞,跨前一步,为苏彧打伞:“天公不作美,看来臣这个灯会注定是看不成了。”


    苏彧转过头看向他,勾了一下唇:“雪中灯会,更是别有一番滋味。”


    谢以观跟着轻笑了一声,谁说皇帝没文化了?陛下,她当真只是不擅长诗词歌赋而已。


    他手中的伞向苏彧倾去,自己则半身沾染了雪。


    宫道看似很长,其实走起来也没有几步路,他们就这样快要走到宫门口,就这样快要分道扬镳。


    谢以观握着伞的手紧了紧,他最是明白,以皇帝的秘密去试探皇帝,是一件极为冒险之事,一个不小心就会粉身碎骨。


    其实他就这样止步于此,苏彧不会把他怎么样,只要他不越过雷池,只要他不触及苏彧的底线,他依旧是会被她重用的礼部尚书。


    有多少人穷极一生都无法达到他如今的高度。


    可他心中却有莫名的不甘心。


    所以谢以欣同他说了安全司之后,他便迅速在心底想到了一部险棋,若是走错了,苏彧必然会对他起杀心,若是走对了……


    谢以观喊住苏彧:“陛下——”


    苏彧停下脚步,转身面对他。


    谢以观定了一下心,慢悠悠地问:“不知陛下可曾看过《大云经》?”


    苏彧朝他翻了一个白眼,“你觉得朕一个连正经《论语》都没看全的人,会去看佛经吗?”


    再说,她原本是学计算机的,虽然后来为了做游戏也学了一些奇奇怪怪的技能,但是读佛经显然不能加技能,像她这样的人当然不会去看。


    对于这个答案,谢以观并不意外,而他也接着说:“《大云经》里有个关于净光天女的故事。净光天女曾在同姓灯佛那里听过《大涅槃经》,后来她转世为凡人,在凡间又得了释迦佛的点化,最终以女儿身当上了国王。”


    苏彧脸上的笑容深了几分,她还没有说什么,谢以观倒是反过来试探她,虽然她早料到谢以观在怀疑,但是这样当着她的面试探,她若是不给点反应,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她轻轻挥了一下手,站在一侧的尉迟佑都没有出手,跟在她身后的宫女已经从罗裙内抽出匕首,抵在谢以观的脖子上。


    谢以观手中的伞就这样落了地。


    苏彧与他都站在了雪中。


    雪花轻飘飘地落下,风雪之中,苏彧的眉眼更是如画。


    她神定气闲地问:“谢尚书想要说什么?想清楚了再开口。”


    脖子上的匕首很锋利,宫女看上去对刀架脖子这样的事并不熟练,力道略微有些没有控制住,刀刃在谢以观修长的脖子上留下一道血痕。


    谢以观:“……”虽然料到了,但是皇帝丝毫不掩饰对他的杀意,还是让他多少有些伤心。


    “臣是说,当贤明君主出现时,天下总会有一些祥瑞之相出现,臣既然是礼部尚书,应当好好找寻,早日给陛下报喜。”谢以观一本正经地说。


    苏彧忍不住大笑了起来,谢以观还是那个能屈能伸的谢以观,可她却没有让宫女收起匕首的意思。


    她认认真真地对视着谢以观的眼眸,“净光天女只是因为受了释迦佛的点化才当了国王吗?这个故事朕怎么听着觉得多少有些不靠谱?”


    谢以观十分淡定地说:“如今所能见到的《大云经》不知是前朝何人译化梵文而来,有失偏颇,臣再重新修订。”


    他也认认真真地直视着苏彧,让她看到他眼中不避不闪的光,他在赌,赌苏彧不会因为这个试探而杀他。


    二人对视了许久。


    苏彧挥了挥手,宫女收起匕首朝后退了数步。


    她走上前,从自己的袖中抽出一方锦帕,轻轻擦了一下谢以观脖子上的血迹。


    谢以观迅速垂下眼眸,看向皇帝手中的锦帕,那上面并没有绣崔字,而是他之前给皇帝的那一条。


    他想,皇帝她呀,其实心如明镜,什么都明白。


    谢以观心跳得厉害,分不清是因为自己所猜测的秘密九成九是真的,还是因为苏彧能猜到他的心思——


    这都算是好事。


    而他若想谋求长远发展,大约真的要学会舍弃一些东西了。


    谢以观的手只是颤抖了一下,便拾起地上的伞,坚定地撑在苏彧上方。


    他哑着声音说:“陛下,臣此次进宫其实有一件极为重要的事,大启于先帝时式微,臣无奈之下,只得开设书局与胭脂铺,二者皆只是为了日后能与明君相遇。如今大启幸得陛下,而陛下既然设立了安全司,臣手中的书局与胭脂铺亦当献于陛下。”


    苏彧一双桃花眼亮晶晶地看着他,就像孩童见了玩具一般,她脸上却挂着笑容说:“知微在书局和胭脂铺上花了很多心思,朕怎么好意思就这样夺人所好?”


    谢以观略微抽搐了一下嘴角,配合她的表演,十分大方地说:“臣本来就在等待时机,将这二者献给陛下,如今正是时候。”


    苏彧弯下眼眸,拍掉落在他肩膀上的雪霜,“既然知微这么诚心诚意,那朕就不与你客气了,朕也收回以前的话,知微你真的是很大方。”


    谢以观:“……”其实皇帝说的也没有错,把书局和胭脂铺让渡出去,他还是有点心疼的,不过人生总得有所舍,才能有所得。


    苏彧伸手,将手覆在他的手上,将伞移向了他那方,“朕曾经说过,想与你做一辈子的君臣,这句话至今都是算数的。”


    “伞,你拿着吧,雪下大了,路上多加小心。”苏彧补了一句,松开他的手,从他的伞中走出。


    匆匆赶来的元燃立刻为她撑上伞,陪着她往回走。


    谢以观望着她的身影,轻声叹息,陛下也曾说过共白首,只是那一句“共白首”于她约莫只是一句玩笑话了。


    谢以观从宫里出来,除了看到自家马车之外,远远的,看到了另一辆马车。


    光看规格,他便知道是崔玄的。


    马夫问他:“郎君,我们可要靠近那辆马车?”


    谢以观说:“不必了。”


    崔玄的马车停在风雪里,没有再往前走,一直等到谢以观离去,仆从问崔玄:“郎主,他们走了。”


    崔玄撩起车帘,望向不远处的皇宫,许久之后方说:“调头回去。”


    仆从惊讶地问:“郎主不进宫了吗?”


    崔玄放下车帘,似是带了几分惆怅地说:“他既来过,我再去便落得下乘了。”


    他与谢以观到底不同,何况他要是与谢以观没有区别,又拿什么在苏彧面前立足?


    毕竟是亲哥,谢以欣担心了大半天,见谢以观回来长舒了一口气,她便说,她哥不会有事。


    而她这口气还没有松下,谢以观还没有开口,宫里的圣旨就来了,是封谢以观为同中书省门下平章事的圣旨。


    也就是说,谢以观从明天起也是宰相了。


    谢以欣一顿一顿地转过头,咬牙切齿地对谢以观说:“这就是阿兄所说的回不来了?!”


    骗子!还她花灯!


    第187章


    正月十六,春休后的第一次朝会上,谢以观被苏彧封为同中书省下平章事的事人尽皆知。


    朝中官员纷纷向谢以观道喜。


    谢以观笑容温和,态度谦逊。


    大家不自觉便将目光投在崔玄身上,就仿佛大家默认了他二人之间必然不对付一般。


    崔玄未见半分不悦,当然也未见半分喜悦,极淡地对谢以观说了一声:“恭喜。”


    官员们看了看崔玄,又看了看谢以观,前一刻还站在一起恭维的官员,忽地就变得泾渭分明起来,仿佛无形之中就站了队。


    姚非名:“……”明明是三个宰相,怎么就站两队?


    他扫视一圈,落单的只有尉迟乙、程赫元和上官绎——


    尉迟乙不一样,他是最初便跟在皇帝身边的,也是第一个被皇帝封侯的,不管是武将还是文臣要与他套近乎,都得斟酌。


    程赫元也不一样,要说现在满朝官员何人的名声最臭,那肯定是程赫元,他也可以算是苏彧登基之后出现的第一个酷吏了。


    至于上官绎,那是一贯独来独往的人,从前被世家和文官挤兑,如今他也不站队。


    所以,姚非名想不通,自己怎么就和这三人一般,落了单呢?


    散朝之后,姚非名去找了苏彧,要请辞宰相一职,“当初陛下提拔臣上来,就是叫臣做挡箭牌,如今也该功成身退了。”


    苏彧眨了眨眼睛,满脸无辜,要不是姚非名对这位帝王多少有些了解,当真会被她这副模样给骗过去,以为她是什么纯良晚辈。


    姚非名觉得,皇帝这副表情,多半不是什么好事。


    果然,苏彧装傻:“什么挡箭牌?这几年,姚阁老做得尽心尽责,朕从没有想过要撤掉姚阁老的同中书省下平章事一职。”


    姚非名说:“陛下,这似乎与当初说的不一样。”


    “当初朕说什么了?”苏彧愈发无辜。


    姚非名仔细想想,苏彧当初确实没有说什么,一切都是他说的,只是苏彧没有否认而已,如今看她这态度,显然他这个宰相还得继续当下去。


    于是,他直白地问苏彧:“陛下,要是崔阁老和谢阁老打起来,臣是要劝架还是要火上浇油?”


    苏彧轻咳了一声:“他们两个好歹都饱读诗书,应该不至于打起来,姚阁老自己看着办就好。”


    姚非名点头,算是明白苏彧的意思了,这是让他时而劝架,时而火上浇油,这个火候多少有点难把握,既然皇帝让他继续做宰相,他便也提出自己的要求:“陛下也看到了,臣这人并不善于看账本,这几年除了公务之外,闲暇之余皆在田间劳作,这几年也一直在思索灌溉与防涝防旱之事,比起户部,工部更适合臣。”


    苏彧最喜欢姚非名的一点,就是他非常清楚自己的定位,虽然说话过于直白,但句句在理。


    所以姚非名的这个请求,她允了。


    原本以为正月十六这日的朝会已经够热闹,没想到正月十七这日更热闹。


    苏彧当众宣布,调姚非名去做工部尚书,调谢以观去做户部尚书,又将上官绎提上来做了礼部尚书。


    上官绎:“……”总觉得他就是个凑数的,不过他本就做了多年的礼部侍郎,皇帝再将他调回礼部,他倒也不意外。


    而显然,他这个礼部尚书也不是众人关注的重点。


    礼部虽然重要,但在百官心目中的权势到底不如吏部大,所以他们原本总觉得谢以观低了崔玄一等,但户部便不一样,户部管着国库,谢以观被调过去当户部尚书,那便与从前的姚非名一样,完完全全能够与崔玄分庭抗衡。


    百官再次将目光投向崔玄,似乎在等着崔玄站出来反对,然而崔玄却没有半点反应。


    他们再看向谢以观,谢以观自始至终保持着淡淡的笑容。


    明明崔玄和谢以观半句话都没有说,昨天选择了站队的官员却已经开始了针锋相对。


    苏彧高高坐在龙椅上,就听着他们相互吵来吵去,只差打起来,她总觉得这个时候应该来一把瓜子。


    苏彧本来以为,这几天崔玄会私下来找她,却没有想到崔玄这次却是格外沉得住气,一直等到休沐日之前,才来寻她。


    崔玄绝口不提谢以观,只问:“陛下可还想见那位做出移动阁楼的弃尘和尚吗?”


    去年端午之后,苏彧忙着太原豪强作乱与收复十五州,一直没有空出时间来,这件事也就被搁置了,如今崔玄再提,苏彧觉得自己可以去见一见。


    第二日休沐。


    崔玄在巳时过后才来接苏彧,对苏彧说:“到岫云寺刚好是午时,在那里用午食。”


    岫云寺在大慈寺的后山,他们的马车也从大慈寺经过。


    苏彧撩起车帘,便能看到几个衣着朴实的僧人挑着水从他们旁边经过。


    崔玄说:“这几个是大慈寺的僧人。”


    虚云死后,本该继承住持之位的若空离开京城,寺中的僧人为了争住持之位大打出手,有威望的长老便卷着钱财与亲近的僧人离开大慈寺另立门户,本就衰败的大慈寺更加雪上加霜。


    曾经香火旺盛的大慈寺如今门庭罗雀,还留在寺中的僧人亦不过百人,曾经锦衣玉食供养着的他们也开始学会了自己下山挑水、种地。


    马车停在了大慈寺旁的空地上。


    崔玄先下了马车,再扶苏彧下车,他指了指白云深处的山峰,“岫云寺就在上面,过了大慈寺山路陡峭,只能步行。”


    他略微犹豫地看向苏彧,“臣背陛下上去?”


    苏彧:“……”怎么一个两个都觉得她很弱鸡,上次诗会谢以观提议背她,这次崔玄又提议背她。


    “不用,朕自己能爬。”苏彧拒绝了崔玄。


    即便崔玄提前一日告知岫云寺,今日有贵客来访,苏彧到来时,那些僧人依旧神情淡淡,该干什么干什么。


    最初,岫云寺是供苦行僧修行的,弃尘在这里出家之后,崔家开始供养岫云寺,不过崔玄的祖父到底看不惯出家的弃尘,暗搓搓地克扣弃尘的吃穿。


    而弃尘也像是真的放下了红尘所有,不管崔玄祖父如何磋磨,他都没有再回一次崔家,便连崔玄祖父去世,他亦只是在下葬之后去坟前祭拜。


    弃尘见到站在崔玄身旁的苏彧只愣了一瞬,便立刻行:“贫僧见过陛下。”


    能被崔玄称为“贵客”的,除了皇帝,他想不到第二人。


    苏彧看着弃尘,便能猜出他的身份来,崔家父子长得很像,只是崔玄的气质冷冽,如一把锋利的剑,而弃尘则过于温和,如同九月秋水。


    弃尘引苏彧到禅房,慢声细语地说:“贫僧刚化了雪水煮茶,两位尝尝看。”


    崔玄则从袖中拿出一包茶叶说:“你的那些茶招待我便也算了,给陛下喝自然要用好的。”


    苏彧、弃尘:“……”


    弃尘是早就习惯了崔玄,还和苏彧道了一声歉,将自己的那壶茶放到一边,再重新煮茶。


    外面是山间雪景,屋内煮茶声潺潺,烟雾袅袅,有一种与世隔绝的宁静。


    苏彧有一瞬间的恍惚,从她离开道观之后,就少有这么宁静的时候,老道说她,天生属于红尘,在尘世间她必然是最璀璨的那颗星。


    老道也担心她走偏了路,对她说:“阿彧啊,我们祖师爷曾经说过,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你这人一看就是会发达的……”


    小时候的她还迟疑着问老道:“这话好像是孟子说的,孟子是祖师爷吗?”


    老道看了她一眼,幽幽地说:“都是以前成圣的人,多一个祖师爷多一个保佑我们的人,做人嘛,就要不拘小节,只要对自己有用就行。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你得守住做人的底线,咱实在不行,只坑蒙拐骗有钱、有势的。”


    小苏彧认真点头,把这话听进去了。


    所以来到这个世界之后,苏彧首先想到的就是先骗四个男主为己所用。


    弃尘借着烟雾,仔细打量着苏彧,他不着痕迹地皱了一下眉头。


    苏彧先一步开口:“朕有话同法师说,崔阁老不如在外面等一会儿。”


    崔玄警告地看了一眼弃尘,这才往外走。


    弃尘:“……”警告他什么?他像是会和苏彧聊崔玄小时候糗事的人吗?再说,崔玄他三岁时就爱板着脸,衣袍脏一点就要换掉,全然没有一点童真在身。


    “弃尘法师可是有话要对朕说?”苏彧慢悠悠地问,即便刚刚弃尘蹙眉的动作十分细微,苏彧还是察觉到了。


    “贫僧修为尚浅,看得不真切,还请陛下随贫僧去见住持。”弃尘站起身,移动了一下旁边的柜子,藏在柜子后面的暗门就打开了。


    大约是怕苏彧误会,弃尘连连说:“陛下不要误会,岫云寺是正经寺庙,只是住持喜静,不爱与人多打交道,所以隔壁禅房的门设在此处。”


    苏彧朝暗门里面看了一眼,果然是另一间禅房,只是里面没有门,唯一的窗是对着外面悬崖的,轻易察觉不到。


    窗边坐着个干瘦的老僧人,大冷天的,只穿了一身单衣。


    老僧人起先闭着眼睛,听到动响,他才缓缓地睁开眼睛,一双古井无波的眼眸望向苏彧。


    他没有起身,只是缓慢地开口:“是帝王之相。”


    苏彧站在暗门前,没有踏入禅房的意思。


    老僧人再次开口:“施主若是女儿身,必成帝王。”


    弃尘一愣,他似乎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话,想要往外退,然而岫云寺的主持显然不顾他的死活,继续说:“虽能成帝王,却也是早亡之相。”


    第188章


    弃尘站在老僧人和苏彧之间,退也不是,进也不是,他微微叹了一口气,倒也十分淡定,先是同苏彧介绍:“这位是岫云寺的住持,虚灵法师。”


    他又小声提醒虚灵:“住持,这是圣人。”


    弃尘本是崔家唯一的嫡子,文化修养自不必说,他在岫云寺的这十几年,时常会跟着虚灵学习,对面相略有了解,只是他的修为不深,见苏彧的相貌虽好却有早亡之相。


    他略微犹豫,想着出家人慈悲为怀,何况苏彧是大启的皇帝,若是帝王早亡于大启并非好事,所以便想让虚灵帮忙看看,希望是自己看错了。


    却没有想到虚灵不仅肯定了他的判断,还道出了他没有开出来的。


    虚灵气息有些虚,说话缓慢:“老衲看出来了。”


    他朝弃尘招招手,让弃尘过来扶自己一把。


    弃尘对苏彧说:“住持这几日辟谷,故而有些神志不清,陛下莫怪。”


    说完,他才上前扶住虚灵。


    苏彧依旧站在暗门处,正午的阳光只照在她半边脸上。


    弃尘看过来,光与影在皇帝脸上斑驳,似华贵与明媚交错,连他这个出家人都看得晃了神。


    苏彧淡淡地问:“老法师是不是还要说朕不该活到现在?”


    虚灵倒是没有反驳。


    弃尘:“……”他是不是该给自己准备后事了?就是不知道他这个修为能不能烧出舍利子来?


    苏彧轻啧了一声,反问虚灵:“那朕为什么现在还活着?”


    虚灵想要开口,只是他饿了几天,开口前地喘息两口气。


    苏彧虽清瘦却是中气十足,抢在虚灵前面说:“老法师,你一个和尚怎么就学术士看起面相了呢?你要真学命理,就该知道面相这个东西不准,要不然按你的说法朕是不是现在该是死人了?”


    她笑开来,朝旁边走了一步,整个人全然站在了阳光里,叫人将她身上的张扬看得一清二楚,“老法师,信这个不如信朕。”


    虚灵到口的话顿住,他虽然有些虚弱,眼睛却格外清明,他慢悠悠地望向苏彧,看着她的脸看了良久,才说:“是老衲看错了,陛下自有后福。”


    苏彧拍了拍手,将守在外面的尉迟佑和崔玄都叫了进来,她朝着虚灵和弃尘弯了弯眉眼,“朕恐怕要请两位法师到宫中小住一段时间了。”


    虽然她有心要恢复女儿身,但是在成事之前,外面的人还是知道的越少越好,虚灵和弃尘看着都不像是多嘴的人,但是虚灵一开口就是她是女儿身才能做这个皇帝,那她自然也不放心就这样将他放任在外,最好的办法就是把虚灵和弃尘都先软禁在皇宫里。


    虚灵缓缓说:“老衲年事已高,不愿离开岫云寺,陛下若是不放心,大可以……”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弃尘手脚利索地拿起一旁的木鱼重重砸在虚灵的头上,本就虚弱的虚灵也就只用一下,就晕了过去。


    弃尘十分淡定地放下木鱼,一手扛住瘦小的虚灵。


    纵然出家十几年,他到底曾经是崔家唯一的嫡子,在虚灵说出苏彧是女儿身时,他便知晓,等待他们的结局是什么,苏彧没有杀他,而选择软禁,已经算是好的了。


    弃尘想到自家儿子还暗自喜欢着皇帝,又悄悄看了神闲气定的苏彧一眼,一时不知道该夸崔玄眼光好,还是该同情崔玄眼光过于好。


    他担心崔玄为了自己与苏彧起冲突,连忙说:“贫僧二人愿随陛下前往皇宫。”


    崔玄狠狠皱了一下眉头,虚灵出现在这里着实有几分古怪,但现在不是探究这份古怪的时候。


    他了解苏彧,也了解弃尘,那只能是虚灵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苏彧才会将他们带回皇宫,至于虚灵说了什么,他怕是也不能过问,“尉迟备身,先将这二人绑了。”


    崔玄又顺手从袖中拿出两块锦帕,塞入虚灵和弃尘的口中,以防他们乱说话。


    弃尘:“……”所以他方才在担心什么!


    皇宫里有的是空地,所以安排虚灵和弃尘两个人格外好安排。


    虚灵醒过来的时候,人已经在皇宫里了。


    他和弃尘同住一个院子,地方比岫云寺还要大一些,苏彧还特意让人从弘文馆取了一筐藏书给二人打发时间。


    虚灵颤颤巍巍地站起身,发现那些藏书全是孤本,皇帝就这样装框里送过来了,弃尘都顾不上他,已经在那里痛心疾首地打理书籍了。


    苏彧让人给虚灵送了清粥过来,自己本人则是第二日下朝之后才过来的。


    弃尘还在打理那些孤本,苏彧不爱看这些书,宫人又少,弘文馆里的藏书大半年才晒一次,有些便长了书虫,弃尘只觉得暴殄天物,趁着第二日是晴天,他便在走廊上摊了一层锦缎,在上面晒书——


    纵然出家,那些刻在世家子弟骨子里的东西,却总在不经意之处显现出来。


    苏彧路过的时候,弃尘站起身行了合十礼,她朝他点头示意,虽然面带微笑,但是威严十足。


    弃尘又想到了崔玄,就算苏彧是女儿身,崔玄的情路也不会好走。


    虚灵见到苏彧,依旧古井无波,他虽然不想离开岫云寺,但真的强制被带进宫里,何处不可修行?


    苏彧主动和他道歉说:“抱歉,朕也是不得已。”


    此刻屋内就苏彧与虚灵两个人,虚灵看了苏彧一眼,说:“昨日确实是老衲看错了,只是陛下的死劫虽过,命却是悬浮着的。”


    苏彧听到这话,却没有追问的意思,她的气息很稳,虚灵能感受出来,他的话于苏彧未见半分影响。


    他想着,看来皇帝确实是半点不信命,然而下一刻,苏彧就拿出一张纸条来,上面写着一个人的八字:“那老法师帮朕看看这个八字。”


    虚灵:“?”说好的不信命呢?


    虚灵看了一眼那个八字,说:“此八字命中带煞,杀戮极重,陛下要问什么?”


    “这人什么时候死?”苏彧问,这个八字是上次苏承影写在小人身上的八字,据说是逻娑王的八字,她便拿来试试看。


    虚灵说:“此人的死劫在九年之后,他在人间的杀戮未尽,怕是还有数十万人因他而亡。”


    苏彧轻啧了一声,老和尚还是有点东西的,按照凤仪罗的说法,逻娑王确实要在九年后才被尉迟乙所杀,不过她以为如今这世界所谓的命数早已被她改得面目全非,想来也不差逻娑王一人。


    于是她问:“怎么才能在近期杀掉这人?”


    虚灵忍不住问道:“陛下不是说信命不如信陛下吗?”


    “朕相信朕的命就握在朕的手中。”苏彧笑了笑,“至于别人的命,如果老法师真能算准,朕顺势借力打力,事半功倍,当然也挺好的。再说要真的能提前杀了这人,拯救数十万人的性命,也算是老法师的一桩功德。”


    饶是虚灵见多识广,也一时说不出话来,主要是皇帝说的话很有道理。


    他又慢悠悠地扫了苏彧一眼,目光停留在苏彧的眼尾处,过了良久才再次开口:“此命五行属木,在西南方以火攻之或有奇效。”


    苏彧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待她走后,弃尘才回到屋里,悄声问虚灵:“圣人的早亡之相,住持当真是看错了吗?”


    虚灵指了指门。


    弃尘思索了半日,才说:“恕贫僧愚钝,参透不了住持的禅意。”


    虚灵喝了一口热茶,才说:“你把门开得太大,冷风往里灌,冻得老衲开不了口。”


    弃尘:“……”


    他讷讷地笑了一下:“贫僧怕风把书吹走了,所以开着门看着。”


    他起身关门,虚灵的声音在他的背后响起来:“既是看错亦无错,确实是早亡之相,只是很奇怪,她的命自己续上,再往后纵是老衲亦看不透。”


    弃尘转过身,却见虚灵拿起笔似乎在推算着什么,紧接着就猛地吐了一大口血在案几上,将他原本写在纸上的字迹全都覆盖住了。


    “住持——”弃尘紧张地小跑上前。


    虚灵则满不在意地扬扬手,平静地说:“这便是窥探天机的反噬,老衲只是在想四龙乱九州的天象是不是被改变了。”


    弃尘突然想起来,少年崔玄来岫云寺寻他时,虚灵见了之后便转身同他说,崔玄的命格极贵,但却也与九州乱象息息相关。


    那时候的虚灵朝着天感叹,这天下要大乱了。


    后来苏琰登基,果然乱象丛生,便是他这个半吊子之人也能看出,大启已经日薄西山,随时都会土崩瓦解,只是什么时候开始?乱象渐渐散去,东边的紫气凝聚。


    是从苏彧登基以后。


    因此,他在苏彧面上看到早亡之相的时候,才希望虚灵能够出手相救,“住持,他日若是要给圣人逆天改命时,需要献祭另一人之命,便拿贫僧的命去吧,这天下若没了圣人会乱,天下一乱,苦的是天下众生。”


    虚灵转头看他:“崔家家主身上有龙气,若是陛下健在,他身上的真龙便不会显现。”


    弃尘轻轻笑了一下,并不在意。


    苏彧把弃尘在宫中关到开春,才想起自己当初是为什么去找的弃尘。


    正巧,她做了十五州城墙的模型,弃尘那个可拆卸的楼台给了她很大的启发,她也打算把城墙上的炮台变成可移动的。


    谢以观也拿着重新编译的《大云经》来找她。


    她便带着模型、《大云经》以及谢以观,一同去见弃尘。


    弃尘却是对着谢以观打量了又打量,才略有些心不在焉地翻看谢以观编译的《大云经》,看了半日,他略显艰难地开口:“不知谢施主可有看过原本的梵文经书?”


    谢以观这个版本除了用了《大云经》这个名字,除了净光天女转世之后都做了国王之外,中间的过程似乎和原版关系并不大。


    好好的一个天女受点化的佛理故事,在谢以观笔下怎么就变成了天女奋斗史了呢?


    谢以观坦荡地说:“并未寻到原本的经书。”


    弃尘:“……”他懂了,这下也彻底证实了苏彧确实是女儿身。


    他看了看笑眯眯的苏彧,言不由衷地说:“贫僧才疏学浅,不可置评。”


    转手便将那本新编的《大云经》传给了虚灵,反倒是对苏彧做的那个城墙模型,看了又看。


    苏彧将模型留在他这里,说明自己想要什么样的,弃尘频频点头,眼中多有赞许,“陛下将此留下,贫僧再琢磨一下,或可以做出一个可滑行之道,供所谓的炮台移动。”


    弃尘不知道炮台是什么,但总归听着就是厉害之物。


    虚灵翻完那本《大云经》,神色倒是没什么变,只问:“陛下原本来自平山国吧?”


    苏彧点头。


    虚灵说:“《大云经》所说之事自当是在北方之国,平山国之处有神迹可寻。”


    苏彧对他竖起了大拇指,这种事果然还得是真神棍出马。


    虚灵慢悠悠地转着手中佛珠,淡淡看了谢以观一眼,说:“老衲可否与陛下单独说两句?”


    苏彧没有反对。


    待到屋内只有她二人时,虚灵说:“之前未曾看透地事,老衲在见了谢施主才明白,想来陛下是将四龙都聚在身边了。”


    苏彧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老法师怎么又提这件事?”


    虚灵手中的佛珠又转了两圈,苏彧有些不耐地起身,他才再开口:“陛下,老衲之前说过陛下的命是悬在那里的,若是以四龙、四人之命为祭,可彻底为陛下续命,同时大启的气运也会跟着陛下起来。”


    苏彧彻底收敛起笑容:“你是说杀掉你口中的四龙?”


    用四个男主的命换她一人的吗?


    苏彧的眸色半明半暗,有些晦涩。


    虚灵在一瞬间感受到了杀气,过了许久,他却听到命数飘忽不定的帝王笑出声:“你把朕当成什么人了?”


    苏彧睥睨向他,气度非凡,“朕说过朕的命就握在朕的手中,你要是再说这样的话,朕就当你是妖僧,处以极刑。”


    虚灵难得笑了。


    苏彧从关押虚灵和弃尘的宫殿里出来,便见到谢以观在宫道前等着她。


    “陛下?”谢以观迟疑地唤了一声,他怎么觉得刚刚苏彧看他的那一眼,满满的复杂之色?


    苏彧长长叹了一口气,“朕终究还是一个有底线的人。”


    谢以观:“……”不知道为什么,这话听着怪危险的。


    他倏地转过头,却看到宫门内,弃尘似乎一直在看向他。


    这位弃尘和尚,光看长相便能断定是崔玄的父亲,所以他为什么也以复杂的眼神看着他?


    弃尘的效率很高,没几日便在模型上做出了滑道,可以轻松地将沉重的炮台移来移去,他让人给苏彧传了信。


    苏彧便带着有实战经验的尉迟乙一起过去看,让尉迟乙也提提意见。


    弃尘见到尉迟乙又面露出几分古怪。


    尉迟乙一脸疑惑地说了几点作战的需求,出来时,还悄悄地问苏彧:“陛下,崔阁老的父亲为何用那样的眼神看臣?”


    苏彧不在意地摆摆手:“大概是想要你和行简好好相处吧,做父亲的总是想要儿子交到好朋友。”


    尉迟乙:“……”陛下,这话您自己信吗?


    弃尘的移动炮台在苏彧的基础上再加了尉迟乙的修改意见,在阳春三月之前完成了。


    同时传来好消息的还有河东观察使杜常轩。


    杜常轩通过刚刚设立的安全司给苏彧传递了消息,苏彧派程锦元带人秘密护送杜常轩进京。


    杜常轩这一次进京,虽然是只身一人,却带了一个庞然大物,如果不是苏彧派人,他还真弄不进京来。


    他见到苏彧,一脸兴奋地说:“陛下,臣做出来了!陛下所说的那种缫车!”


    第189章


    杜常轩做的这个缫车已经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缫车了,而是蒸汽纺纱机。


    苏彧从左看到右,又从右看到左,不得不夸一声,杜常轩真是个人才!


    她不过是说了一句将蒸汽装置用到缫车上,杜常轩就利用那个蒸汽装置,再加上齿轮组做出了蒸汽纺纱机——


    原本一次只能纺出一个纱锭的缫车一下子就能纺出十二个纱锭来。


    尽管这个蒸汽装置还较为简陋,对燃料的浪费也比较大,需要不断地加煤矿才能维持着它的运转,但是对于这个时代、对于现在的苏彧来说,已经足够了!


    她不可能一下子就将这个时代代入工业时代,一个是生产力跟不上,一个是步子跨的太大容易出问题,如果高举火把去燎原,必然会成为众矢之的,被群起而攻之,但是利用星星之火便可以无声无息燎原。


    一个小小的发明,并不会引起太大的反应,但却是改变世界的开始,当大部分人察觉到时,这个世界已经彻底改变。


    苏彧的眼眸很亮,就像凝聚了万千星火一般。


    杜常轩愣了愣,脸不自觉地便红了起来,他在心中想着,原来一人容貌太甚,便无关了男女,就像他明明知道天子为男子,但是看到苏彧这双眼眸,他便心跳加速,不敢直视。


    杜常轩刚刚做观察使一年,苏彧没有打算将他调离河东的意思,一时半会也升不了官,便赐了一些金银珠宝,又问他有什么愿望。


    “臣可以不要这些金银珠宝,只是有一个愿望。”杜常轩说时,不自觉地又红了脸,本来他读书便是为国为君,如今却不知廉耻地提要求。


    这般想着,他的声音不自觉便轻了下去,显得有些底气不足:“臣有一个妹妹,听闻女子也可参加科考,想要、想要进学堂……我家虽小有资产,但也只能请个夫子在家教臣的妹妹识几个字,到底不如在学堂上学,陛下且放心,臣可以叫她女扮男装不被人发现,若是被发现了……”


    “若是被发现了也无妨。”苏彧大手一挥,就这样应下了。


    杜常轩愣了半天,他本以为是一件强人所难的事,却没有想到皇帝就这样轻易地应下了,叫他一时反应不过来。


    苏彧笑了笑:“朕不过是一句话的事,但你妹妹一个女郎进学堂,要顶着的压力可是很大,你要叫她想清楚,一旦进去了可不能打退堂鼓,否则丢的便是朕的脸。”


    杜常轩重重点头,既然求到皇帝面前,就没有回头路了,他妹妹就是跪着哭着也得把书读完,否则他怎么对得起皇帝呢!


    第二天,苏彧就将柳无时叫了过来。


    柳家的大本营本就在江南,柳无时尤擅长做丝绸生意,故而他看到这个蒸汽纺纱机,眼睛也跟着亮了起来,如今纱锭产量小,导致了布匹产量小,如果这个蒸汽纺纱机能够用起来,那整个布匹的产量便会上去。


    苏彧却说:“这机子你拿到江南去卖掉,柳家不许参与这一次的买卖。”


    柳无时眼中的光芒暗淡了下去,望向苏彧,脸上尽是不解。


    苏彧弯了弯唇:“这天下的钱不能都只叫你们柳家赚了,得分着赚。而且你掌管着钱庄,往后要增加商人的贷款业务,所以你不能既做堂上的官,又做堂下告状的民。”


    她直视着他的眼眸,继续说:“如果你想回去做大启首富,就必须辞官回去,如果你要继续做度支司大夫,柳家就必须低调,今后要走哪条路,你自己要想清楚,不已。”


    柳无时略有些无礼地回视着她的眼眸,他想告诉她,那时候他既舍得全部身家为她求一个自由身,现在他自也是能舍下大启首富这个无关紧要的称呼,只求能待在她的身旁。


    然而苏彧是苏大的时候,他可以肆无忌惮地表达自己蓬勃的爱意,眼下却是不能了。


    他垂下眼眸,抿了抿嘴唇,带着几分不甘地试探着:“臣想要留在陛下的身旁……可以吗?”


    苏彧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自然是可以的。”


    柳无时倏地抬眼,对上她的笑颜,她说:“不已能毫不犹豫地选择留下来,朕很开心。”


    “陛、陛下……”柳无时心跳得厉害,差点就要说,别说是留下来,就是进宫做男妃子,他也不成问题,到底还是有那么几分理智在,他狠狠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叫自己冷静下来。


    “那臣这就去准备船,走水路将此物运到江南,保准将它卖个好价钱。”柳无时克制地行了一礼,如往常一般走出宫。


    郭来东看了他一眼,这满面春风的样子想来是在皇帝那尝到了甜头。


    他还没舒一口气,柳无时却一把扑到车厢里,好端端一个六尺男儿就这样在软垫上滚来滚去,又突然把整张脸埋在软垫里,手还在那里垂着车壁。


    郭来东:“……”皇帝还是对柳无时无情点好,柳无时这个样子实在吓人!


    蒸汽纺纱机从河东悄悄运到了京城,又辗转走水路运到了江南。


    柳无时自己没有出面,而是托到他的姐姐柳无艳手中。


    柳无艳特意设宴请了几位江南大户的夫人,顺势便炫耀了一把手中的这台蒸汽纺纱机。


    几位夫人都是能言善道的,回去便同自家郎君说了这东西,讲到最后神乎其乎。


    这几位江南大户都是走南闯北的人,半信半疑,并不全信,只是心里又有些痒痒,想要一探究竟。


    过了几日,柳无艳才让自己的郎君贾俊出面,又请了这几位江南大户来家中做客,在几位江南大户的怂恿下,“半推半就”地又展示了一遍蒸汽纺纱机。


    几位江南大户看得眼馋,合计着如何弄到手。


    没几日,贾俊便看中其中一位胡郎君手中的地,那位胡郎君却说,他不要银两,只要贾俊手中的那台蒸汽纺纱机来换。


    贾俊为难地说:“这不是巧了吗?吴郎君也说要拿城东的五间铺子来换,我还是同他换更划算。”


    胡郎君一听便急了,连忙说:“这块地白给你,再加城南的三间铺子,你同我换。”


    贾俊犹犹豫豫,胡郎君又改了口:“这块地再加城南五间铺子,不能再多了。”


    贾俊说:“吴郎君城东的那五间铺子,后面还连着院子……”


    胡郎君急着说:“你又不缺住的地方,这块地再加城南六间铺子,就这么多了!”


    贾俊勉勉强强答应下来,胡郎君生怕他反悔,利索地将地契给了他,直接便喊上仆从去他家中把蒸汽纺纱机抬走。


    只是胡郎君搬回去却不会用,又得来请教贾俊,贾俊摆着架子说:“学费得另算。”


    胡郎君气得想走人,但是想到自己前面这么大的代价都花出去了,无论如何前面的钱不能白花,便又忍痛舍了一块地给贾俊。


    贾俊拿到两块地和六间铺子,都交给了柳无时。


    “这么卖得起价?”柳无时都惊了一下,他本着要在江南推广此物,原本并不想卖高价。


    柳无艳斜睨了贾俊一眼:“你姐夫的心可比我们柳家人黑多了。”


    贾俊也不恼,笑呵呵地说:“物以稀为贵,现在趁这东西是稀罕物件,换个好价,日后人人效仿家家皆有,届时便不值钱了。”


    胡郎君得了蒸汽纺纱机之后,只觉得自己既然花了这么大的代价得到,就这样一台自然满足不了他,便寻来了工匠细细研究,随即又仿制了两台。


    有了这三台纺纱机,他出纱锭的速度比其他人要快上十几倍,出布匹的速度自然也快了不少,在这个春日狠狠赚了一笔。


    尽管胡郎君遮遮掩掩,不愿意他人也拥有蒸汽纺纱机,但是这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其他人见他赚了一大笔,便花重金请了当初为他仿制纺纱机的工匠,没多久,整个江南都开始盛行这种蒸汽纺纱机。


    只是纺纱机多了,原本的织布机却是跟不上产纱锭的速度,纱锭便囤积了起来。


    江南的这些大户们觉得这样可不行,工匠们也察觉到了赚钱的契机,开始思索如何改良织布机。


    改良的织布机出来了,却需得两人协作一道织布。


    这些江南富商们便又想出了法子,将十来台织布机放在一起,形成一个作坊,聘用织娘前来织布。


    这些织娘原本都是在家中的女郎,靠着家中的郎君出去将纱锭领回来织布,织好的布再叫男人们拿出去换钱,可如今这些富商只聘用去作坊的织娘,穷苦人家哪舍得放弃这么一笔收入,纵是有些女郎不愿意抛头露面,都被家中郎君劝着去了作坊做工。


    一时之间,江南三里一作坊,街上往来皆织娘。


    这些走出家门的织娘直接领了工钱,渐渐的,钱便留在了她们自己的手中,寻常看着家中郎君才能买的胭脂水粉,如今却是不必通过男人,她们自己便能买。


    她们忽然觉得,从家中走出来做工也是件好事,女子也能自己养活自己,并不一定要靠男子。


    不仅如此,一些能干的织娘攒了钱,便思索着自己开间小作坊,她们不仅能织布,还能刺绣做成衣,在这一块上,她们似乎比起那些男商人更有优势。


    这一年的春夏,江南是欣欣向荣的勃勃生机。


    柳无时在江南一连待了数月,为了扶持江南的纺织作坊,他听从苏彧的吩咐,在钱庄开办了所谓的“贷款业务”,其实钱庄从前也有抵押,只是并无偏向性,而这一次要是可证明向钱庄借钱是为了办纺织作坊,原本抵物借七成钱可提升至借九成钱。


    只是柳无时不知道,他在江南的数月,着实错过了京城里的大消息。


    弃尘做出移动的炮台之后,苏彧又亲自跑了一趟原州。


    从原州回来,她带回一个长匣子,以及一个僧人。


    若空在外游历了四年,他始终觉得自己的修行还不够。


    苏彧再次与他相逢,笑着问他:“要不要和朕回京?这一次朕见了岫云寺的虚灵住持,倒是有不少收获,若空你见了他一定收获更多。”


    若空看着笑语晏晏的帝王,自觉这一路全是因为苏彧点化,于是听从了她的建议,决定跟着她回京一趟。


    却没有想到,他离开京城时被众生所唾弃,回京时竟成了从西而归的得道高僧。


    若空回京那日,本该与他同行的帝王悄悄绕了另一门回皇宫,只留他一人茫然地面对出城欢迎他的百官与百姓。


    听着众人口中的赞誉,若空隐隐觉得不对劲。


    他被引导着入宫,再见到苏彧。


    苏彧指了指案几上的那本《大云经》,说:“法师带回来的《大云经》果然是意义非凡。”


    若空:“?”


    苏彧又让元燃带若空去见虚灵。


    若空才跨进宫门,元燃就极快地关上大门,将门栓一插上了锁,一套动作一气呵成。


    若空:“?”


    弃尘顺手给他递了一个枇杷,“院中的枇杷熟了,吃吧。”


    “多谢,”若空连声道谢,又觉得不对劲,转头看到弃尘光秃秃的头,又多了一丝安心,“您是虚灵住持?”


    “不是,贫僧弃尘。”弃尘指了指房内,“虚灵住持这几日辟谷,怕是不能见你。”


    “那……”若空还没有问出口,弃尘摇头说:“陛下大约是要关你几日,莫慌,不会伤你性命,你便当换个地方修行好了。”


    若空看向分外淡定的弃尘,再次觉得,自己确实修行不到家!


    若空被关在宫中,而那本据说是他带回来的《大云经》则是在京城中迅速传播开来。


    不说人手一本,至少皆有耳闻,与此同时,北方有神女救世的童谣也在京城悄然蔓延。


    崔玄也看到了那本《大云经》,他一贯的沉稳终于有了一道裂痕,他站起身差点便要冲出去,又强压着自己坐回去,盯着案几上摆着的那副象棋。


    是他想的那样子吗?


    第190章


    崔玄拿起那枚刻着“相”字的棋子,手指不断地在上面摩挲着。


    他起身望向窗边,院中的牡丹花已经开到了极致,原来又是一年春度。


    他又回首,将目光落在了那枚“将”字棋子上,如果他的“将”真的是女郎,那他……


    崔玄的心狠狠加了一下速,不自觉握紧了手中那枚棋子,随即他便看到另一枚还留在“将”旁边的“相”,眉头便跟着皱了起来。


    这段时间,弃尘被软禁在皇宫中,他为了避嫌,去宫中的次数少了不少,倒是被谢以观抢了先机,这《大云经》一看就是谢以观润色过来的——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是崔玄不得不承认,在把故事讲生动这件事上,谢以观要略胜他一筹。


    “郎主,先前那位苏大又来了。”崔府的仆从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说。


    经过上一次西域商人的事,他们已然知晓苏彧便是皇帝,只是苏彧自称是苏大,他们不敢这么突兀地报出她的身份,只能拼命跑过来同崔玄说。


    崔玄微微一顿,将手中的棋子往案几上一扔,就要往外跑。


    只是跑了两步,他又略显僵硬地转身,将案几上的棋子摆好,又在镜前仔细整理了一下他的衣襟,才阔步朝外走去。


    仆从庆幸地拍了一下胸脯,前面见崔玄匆匆跑出去,他还被惊了一下,以为崔玄被什么附体了,还好还好!郎主还是他认识的那个郎主。


    崔玄疾步走到前厅,在快要进去时,又顿了一下,再次整理了一下衣襟,才跨过门槛。


    坐在主座的苏彧,穿着一身玄色劲装,似少年侠客一般磊落,她依旧坐得不规矩,单手倚在案几上,长长的发尾落在她的肩上与案几上,是几分不羁的随意。


    崔玄有了一瞬的愣怔,他想,苏彧明明有一张昳丽至极的脸庞,可他此前却少有怀疑她身份的,大约便是因为她的性子——


    谁家女郎会把自己有痔疾的事告诉外男的?


    崔玄不自觉红了一下脸,在苏彧转眸望向他的时候,他迅速低下头,淡淡行礼:“陛下。”


    苏彧笑着问:“行简这是喝过酒了吗?怎么脸这么红?”


    崔玄抿了一下唇,遮掩地说:“许是刚刚走路走得急,这里不是谈话的地方,臣带陛下去臣的书房。”


    苏彧没有反对,她还是第一次到崔玄的书房,那副她送给崔玄的象棋,端端正正地摆在案几上,木质的棋子被擦干净得都能发光了。


    左右手两侧全是书架,书架上满是书籍,未曾染上一丝灰。


    苏彧回过头去问崔玄:“这么干净,朕能坐吗?”


    崔玄轻咳了一声:“本就是给陛下坐的。”


    苏彧又似笑非笑地问他:“可要朕换一身衣袍再坐下来?”


    崔玄顿住,似是在思索要不要给苏彧拿件新衣袍过来。


    但苏彧也就嘴上一问,在崔玄顿住的刹那,她已经大剌剌地坐了下来。


    她撩了一下眼皮,随意扫过那本被崔玄摆在书案上的《大云经》,漫不经心地说:“很久没有和行简下棋了,行简坐下来陪朕下一盘棋吧。”


    崔玄一本正经地坐下,又对苏彧做了一个先请的动作。


    苏彧棋艺不精,才走了五步就被崔玄将军了,她抬眼看向崔玄。


    都不必她开口,崔玄面无表情地将棋局恢复到了上一步。


    如此反复数回,苏彧依旧被将了军,崔玄还想要再恢复到上一步,他刚伸出手,苏彧的手指却压在了他的手背上。


    崔玄的心重重跳了两下,垂着的眼眸没有抬起来,停顿片刻,才问:“不下了吗?陛下。”


    “不下了,反正都赢不了。”苏彧摇摇头,又笑出了声,“这就是行简你与知微的不同。”


    崔玄浑身一僵,苏彧移开手指,站起身接着说:“知微会在朕第一次悔棋时就开始放水,直接让朕赢,而行简你则会默默帮朕悔了一次又一次棋后,继续认认真真地下棋,你是想教会朕下棋呢。”


    他确实想要教会苏彧如何下棋,可惜苏彧并不想学。


    崔玄手紧了一下,趁机问:“那陛下更喜欢哪一种下棋方式?”


    苏彧慢慢踱步到窗台前,惬意地任由春风阵阵拂面,过了许久才回答:“各有千秋。”


    崔玄望过去,明明苏彧的一颦一笑都像刻在了他的心上,不思量自难忘,可他总会在每一次见面时再度被惊艳,实在是她不经意之间的一眼,一抬手一投足,便是一道阅不尽的风景。


    他克制地问:“陛下想要臣做什么?”


    苏彧重新走到他的面前,将所有的棋子磊在一起,最后把那枚红色的“将”放在最高处。


    她坐回他的对面,单手支着下巴,身体微微朝他的方向倾斜,眉眼张扬地问:“你知道,朕为什么一开始就在那么多世家家主中选中你合作吗?”


    崔玄看向她,苏彧则肆意地笑开:“因为朕知道行简你啊,才不是循规蹈矩的人。所以,要不要和朕打破那些不中用的旧规矩,给这个世界一个不一样的、光明的未来?”


    她向他伸出了手。


    崔玄想,陛下明知道他无法拒绝。


    他眉眼柔和地握住了苏彧的手,又因掌心里传来的柔软而愣了一瞬,随即迅速将手收回去,站起身极为郑重地行了一礼:“臣谨遵圣意。”


    待到苏彧走后,他才用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嘴,过了半晌,他想起,就是这只手刚刚握住了苏彧的手,他一双耳红得像是要滴血了一般。


    苏彧回到皇宫以后,去看望被她关了好几天的若空。


    若空还没有见到虚灵,不过他这几日跟着弃尘倒是学了不少东西,他见到苏彧没什么怨恨,只是眉眼间满是难过,“陛下可以同贫僧直言,为何要骗贫僧?”


    苏彧拍了拍元燃,又指了指枇杷树,元燃了然地爬上树,将衣摆一揽,摘了一兜的枇杷。


    苏彧挑了个大的递给若空,大咧咧地说:“为了助你修行啊,看来你这四年还是见识得太少了,不懂得人心险恶。”


    若空不明所以地看向她。


    她一边剥着枇杷,一边笑着说:“人心如这枇杷,没有尝过之前永远不会知道是甜还是涩,但是尝过甜涩又如何?这一颗要是涩的,不会阻止朕继续吃下一颗,如果这一批都是涩的,那错的就不是枇杷了,而是种枇杷的人,我们该思索的是要怎么样才能让这棵枇杷树结出甜的枇杷来。”


    若空盯着手中的枇杷看了许久,才问:“这和陛下骗贫僧有什么关系?”


    “所以若空你不该问朕为什么要骗你,而要反思朕为什么要骗你。”苏彧笑嘻嘻地说。


    若空低头思索,所以皇帝的意思是因为不能对他直言,所以才骗他?那又是什么原因不能让皇帝直言,是他不值得信任,抑或是世道不古?


    他想得太过认真,以至于逗笑了苏彧,听到笑声,他倏地抬头。


    苏彧又递了几个枇杷给他:“吃了以后记得把枇杷子种进土里,这样子就会长出新的枇杷树来了。”


    若空看着她朝宫门外走去,转头问向身旁的弃尘:“弃尘法师,陛下说的是何意?”


    弃尘默了默,说:“如今的枇杷是前世之因所结的现世之果,因果既定已无可更改,将今日之因种下,方得明日之果。”


    “陛下之意,世间万物,皆循因果律而行,他之所以骗贫僧皆因贫僧之过往,只是过往已结果,贫僧需重新种下善因,来日方得善果?”若空恍然大悟,双手合十,虔诚地朝苏彧的方向鞠躬,“是贫僧过于愚钝了。”


    元燃陪苏彧走了一段路,才忍不住问:“陛下让那几个僧人种枇杷,可是有什么深意?”


    苏彧愉悦地说:“当然是为了明年能吃到更多的枇杷。”


    元燃看了看苏彧,又回头看了一眼被关上的宫门,不管有没有深意,陛下说的总没有错。


    “从谢阁老那里接手的书局都安顿好了吗?”苏彧转换了话题,问元燃。


    元燃立刻正色回答:“原本的人都已安顿好,书局里如今都是自己人。”


    苏彧说:“那就再多拓印些《大云经》,所有的书局都备上几本。”


    通过在书局摆放,这本重新编译的《大云经》不单单在京城传播,整个大启从北到南,都迅速知晓了净光天女的故事。


    而夏初的时候,皇帝听闻在平山国发现祥瑞,特意派了宰相崔玄前去一探究竟。


    崔玄自平山国回来时,带回一尊天然而成的与真人一般大小的汉白玉滴水观音像,滴水观音是观音菩萨三十三法相之一,意为救众生于苦难,是祥瑞之兆。


    只是之前皇帝一度打压寺庙,所以众臣吃不准皇帝的态度。


    当崔玄将滴水观音像献上的时候,苏彧十分虔诚地行了一礼,命人将观音像放到大慈寺好生供养,并在朝堂上公开说:“错的从来都是人,过往是一些不安分的僧人借神佛的名义做坏事。”


    众臣:“……”总觉得皇帝这话意有所指。


    不过只要皇帝没有明着拿谁开刀,得了祥瑞,他们自然是跟着恭维,歌功颂德一番。


    而在江南的那些商人们在听说净光天女的故事之后,又听说在平山国发现了汉白玉的滴水观音像,他们没有朝臣们想得多,只是琢磨了一下,立刻如法炮制,说在钱塘江里发现了织女像,这是天佑江南,要大开纺织作坊。


    柳无时为了这事还特意写信给苏彧。


    苏彧给他回信说:“既然织女像都被发现了,那牛郎像也得找一找,女织男耕,牛郎可保佑大家秋季大丰收。”


    柳无时收到信,连夜命人打造了一尊牛郎像,埋在地里。


    第二日,有人去耕地,就在地里发现了牛郎像。


    大家也不管是真是假,总之就是天降神迹,天佑大启。


    后来传着传着,就变成了净光天女就是观音幻化,而牛郎织女是观音座前的金童玉女,再传着传着,就变成了当今圣人乃是观音转世,为的就是拯救大启受苦受难的百姓。


    柳无时听到传闻的时候,还很开心地写信给苏彧:“江南之地都在夸赞陛下是神佛转世,是上苍派到凡间来救苦救难的,是真正的天之子。”


    他并不知道,这传闻最初的源头就在他心心念念的陛下身上。


    苏彧收到信的时候,对于这个传播的效果很满意。


    她又在五月临时举行了一次工科科举,招揽了一批人才去十五州建造城墙上的炮台。


    六月的时候,躲在西边的逻娑王又集结了一支军队,打算偷袭渭州,只可惜还没有摸到城门,刚建成的炮台一颗飞弹就将他们给轰回了逻娑。


    奈何逻娑王命硬,只受了一点轻伤。


    他又领兵南下,向南诏国王写信寻求合作。


    而被逻娑打了数次的南诏,居然同意与逻娑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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