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柳无时一错不错地望着走廊那一头的苏彧,一步一步地靠近她。
他心中有千言万语想说,但最终一句都没有出口,他克制着为自己寻了借口:“我在同州已经无事,便来了蒲州,隔壁就是柳家商行,我来这边过夜,倒是没有想到会再次遇上苏大……”
残阳的余晖落在柳无时如玉的面庞上,映出绯红。
他稍作停顿,平复下心跳,才笑着说:“你我之间当真是有缘分。”
苏彧也跟着笑了:“着实有缘。”
她不再说话,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柳无时。
柳无时好不容易恢复的心跳又快了几分,明明平日里能言善道的他,这会儿竟有些词穷,过了半天,他才问:“可吃过暮食?”
苏彧点点头:“不已还没有吃过吗?那我请不已到楼下吃些……”
她突然顿住,柳无时一转头,就看到郭来东也跟过来了,只是郭来东看向苏彧的眼神自始至终写满了提防,能在柳家商行隔壁的客栈遇到苏彧,这也未必太过于巧合了!种种巧合在一起,不免让郭来东多想。
柳无时转过头,再看向苏彧,她已经改口说:“快要日落,不已是不是要回柳家商行了?你先忙你的,我明天也要离开蒲州了,等日后回京城,有空我们再相聚。”
前面还说请他吃饭,现在就变成有空再聚,柳无时皱了皱眉头,在心底暗暗责备郭来东,只是他费尽心思追寻过来,好不容易找到人,怎么甘心马上就要再次分道扬镳呢?
柳无时停顿了一下,四处打量环境,再看向苏彧身后有些简陋的房间,说:“我明日也是要离开蒲州的,苏大是要去太原吗?可还有其他地方要去?”
苏彧摇摇头:“我与家人约好十日之后在太原相见,就是觉得时间还比较充足,难得出来一趟就想要边走边看。”
她看上去就像是初来人世的仙子,对世间万物都满是好奇,一双桃花眼亮晶晶的,格外招人喜爱。
柳无时看到她就不自觉扬起唇角,只是突然想到了一个煞风景的人,“那尉迟二郎他怎么会跟着你……”
“仲云啊,”苏彧笑了笑,半真半假地说,“他受我家人所托,要送我安全抵达太原。”
柳无时眼神微暗,琢磨着苏彧口中的家人究竟是谢以观,抑或是皇帝——
毕竟京城人人都知尉迟乙是皇帝的心腹,能叫得动尉迟乙的恐怕也只有皇帝,再结合那时谢以观在船上同他说的话,他的心里难免生出了烦躁。
在这一瞬,他竟突兀地生出一个妄念来,想要不管不顾带苏彧去关外,那里天高皇帝远,以大启朝廷现在的实力,皇帝就算再在乎苏彧,也不可能派兵前往关外。
只是当他对上苏彧那双干净的桃花眼,他又冷静了下来,且不说他与苏彧尚未到私奔的地步,就算是真的到了情意相通之时,他也断不能就这样委屈了她。
柳无时止住自己乱七八糟的想法,对苏彧说:“既然我们有缘又碰上了,索性就结个伴,一同去太原。你孤身一人住在客栈着实不安全,我帮你将房退掉,你跟着我到柳家商行先将就一晚上。”
刚推开房门出来的尉迟乙和尉迟佑:“?”
感情他们两个在柳无时眼里不是人?
柳无时与尉迟乙对视了一眼,全然没有被人听到的尴尬,十分淡定地问尉迟乙:“仲云兄可要一起?”
尉迟乙:“……”这不是废话吗?难不成他还能将皇帝扔给柳无时不成?
尉迟乙倒也没有什么矜持,柳无时送上门来倒贴,免费包他们的吃住,他没有什么好反对的,不过他还是看了苏彧一眼,看她怎么说。
苏彧倒是矜持了一下:“这样会不会太过叨扰不已了?”
“怎么会呢?左右我都是要路过太原的,商队本就人多,再多你……”柳无时瞄了一眼尉迟乙和尉迟佑,“再多你和其他两位,对我来说全然没有影响。”
苏彧弯了弯眉眼,不再推辞,“那真是太好,能与不已结伴同行。”
柳无时不自觉地就回以她一笑,转头就对上郭来东欲言又止的脸,他没给郭来东说话的机会:“客栈掌柜那便由你去说,我来帮苏郎君拿东西。”
郭来东:“……”
苏彧不过一个简单的行李,这会儿还没有打开,没有什么东西要收拾,柳无时立刻将她的行李背到背上,领着她到隔壁的柳家商行。
比起客栈,柳家商行后院的房间确实要干净不少,也要豪华不少,尤其是给苏彧的那一间,一看便知不是寻常的客房。
刚帮苏彧三人退了房赶过来的郭来东看到苏彧竟是住进了柳无时的房间,正想开口,柳无时就重重咳嗽了两声,制止他开口:“郭三,你去看看厨房可有做什么小点,送些过来,免得苏郎君夜里饿了。”
又转过头吩咐苏彧:“我就在你隔壁的厢房,我睡得浅,夜里若有事,尽管叫我。”
郭来东:“……”他能开口说什么?
默默在旁边看着尉迟乙摸着下巴,待回了自己的房间,他拉着他侄子问:“你觉不觉得那个柳不已看郎君的眼神有些奇怪?”
不像普通男子看男子的眼神。
尉迟佑茫然了一下,犹豫着说:“我并未在他身上感受到杀气,二叔可是感受到了?”
莫不是他的直觉出了问题?
他连忙说:“要么我今晚去郎君房间里守着!”
尉迟乙:“……”他为什么想不开,问尉迟佑这个问题呢?他真傻,真的!
他无奈地拍了拍尉迟佑的肩膀:“郎君毛病多,不习惯睡觉时身旁有人,你就不要去讨这个嫌了,方才我问你的话,你也不要同郎君说。”
尉迟佑点点头,又小声嘀咕:“二叔你怎可以说郎君毛病多?”
想了想,尉迟佑还反过来吩咐尉迟乙:“二叔你夜里也别睡得太死,多少要防备着点。”
尉迟乙:“……”
他没忍住,左手握住尉迟佑后颈部,长腿一扫,便让尉迟佑摔在了地上。
尉迟佑很快起身,却是一脸懵:“二叔,你怎么还偷袭人?”
尉迟乙无情嘲讽:“就你这警惕性,还叫我防备着点?在郎君身旁学着机灵点,别跟个二愣子一样。”
尉迟佑:“……”你才二愣子,你全家都是二愣子!
他一想又不对,尉迟乙的全家里还包括了他,总之,他才不是二愣子,他可机灵着呢,皇帝都说身边没他不行!
有了柳无时主动倒贴,苏彧这一路倒是省了不少路费,虽然柳无时一直想找她独处,她却是更热衷于商队里的人闲聊,这些人虽是被柳家一手培养起来的武夫,但依旧脱离不了底层百姓的底色,他们对柳家忠心耿耿,可也有极为朴实的愿望——
希望这世道不要再乱下去了,他们能在大启安稳地吃一口饱饭。
柳无时一直坐在苏彧旁边,只等着她没再找人说话,迅速地将水囊递上去,“渴了吗?喝口水。”
苏彧笑眯眯地道谢,自他的手中接过水囊,两个人的手指不免碰触在一起,叫柳无时又红了耳廓。
他小心翼翼地看向苏彧:“苏大倒是不嫌弃我们这些商行出身的人。”
“为什么要嫌弃?”苏彧睁大了眼睛,似乎觉得他的话很难理解。
她这副模样怎么看着像有心机的样子,柳无时想着,他与权贵交往不少,亦有不少官员想将女儿嫁到柳家的,可是他们看中的是柳家的财富。
那些人打心底瞧不起商人出身的他,更瞧不起这些商行里的武夫。
苏彧这副模样更显得难能可贵。
柳无时忍住想要伸手摸她脑袋的冲动,轻轻笑了一下,“那日苏大还同我说商人亦可为官。”
苏彧将身体微微朝他倾斜,仰视着他,叫自己显得分外真诚,“那是因为我觉得不已很厉害,你看,商队里的人都很敬佩你,你让他们的日子都好起来,如果不已能为朝廷效力,那必然能叫更多的人过上好日子!”
柳无时被她仰视得愣了愣,她的眼神里仿佛是对他全身心的信赖,他不自觉地心跳又快了一些。
他吸了一口气,强装镇定地说:“那边好像有事,我过去看一下,你在这边休息。”
然后大步离开,尤其是听到苏彧的笑声,他的步伐更大了一些,几乎是落荒而逃。
太原离京城不算远,五六百里路,柳家商队挂着柳家的旗帜,不管是官还是匪都识得柳家,也会给柳家几分面子,不过也会有一些没有眼力见的流寇撞上来——
这些流寇也是倒霉,谁叫队伍里还混了尉迟乙和尉迟佑。
有了尉迟乙和尉迟佑出手,基本上就没有柳家商队那些武夫什么事了。
郭来东:“……”他这一趟好像走了个寂寞,这么一看,他们郎君倒也不是完全的倒贴,至少多了两个免费的打手……
只是当尉迟乙和尉迟佑坐下来吃饭时,他又沉默了,他们两个的饭量都快赶上一个商队了!
他再看向柳无时,就见柳无时想要矜持,却是一整个人都巴巴望着苏彧,嘘寒问暖,能拿出手的都拿出去了。
郭来东沧桑地叹了一口气,终究是他一个人承担了商队的所有。
商队花了八天时间到达了太原,谢以观带领的大部队还没有到,于是苏彧派尉迟佑去找谢以观,告诉谢以观自己已经到太原了。
她闲着无聊,就拉着柳无时和尉迟乙在太原逛了一圈,作为对柳无时这一路照顾的报答,她难得大方,请他们两个到食肆吃一顿。
饭吃完了,尉迟乙觉得还有些没尽兴,怂恿苏彧去酒肆再喝上两盏。
柳无时一顿,和苏彧喝几盏酒并没有什么,只是有尉迟乙在,实在是有些碍眼。不过苏彧要去,他也不好拦。
三个人才走到酒肆门口,还没有进去,就见一人牵着马从不远处走来。
俊美的书生即便风尘仆仆,却不失一身风度,尤其是脸上的笑容和煦,见到他们,亦是极为温和地打招呼:“苏表弟倒是比我先到了。”
尉迟乙见到谢以观,热情地上前钩住他的肩膀:“你到得也挺快的,要不要一起喝酒?苏郎君说他请客。”
“是吗?”谢以观将马系在一旁,拍了拍身上的尘埃,才走到苏彧面前,笑呵呵地说:“苏表弟好生大方。”
“大方”两个字他说得尤其重。
乍听之下,听不出什么毛病来,但是苏彧稍稍心虚了一下,朝着谢以观憨憨一笑,“表哥来了,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喝酒啊?”
谢以观微笑看着她。
苏彧拍了拍自己的钱袋,“这顿我请!”
谢以观还是笑得瘆人:“不知我是沾了不已兄还是仲云兄的光?”
他一下子想起来,上次尉迟乙去青楼的钱还是皇帝出的,她对尉迟乙倒是一向大方。
苏彧笑呵呵地说:“这一路上多亏了不已的照顾,我这是投之以李、报之以桃呢。”
谢以观脸上的笑容又加深了两分:“投之以李、报之以桃啊。”
苏彧也回以他灿烂一笑,不过还是转头对柳无时说:“不已还要北上去朔州,如今已经入冬,越往北方路越难走,你还是早些出发吧,这顿酒且留着,等你回京城了,我再请你喝酒。”
柳无时看向笔直站在那里的谢以观,眯了一下眼睛,觉得这样也好,人太多不方便他和苏彧说话。
他伸手拢了一下苏彧的毛领,不叫寒风吹到她的脸,放柔声音与她说:“那你在太原多加小心,我院子里还藏着不少好酒,日后回京的时候,我带给你。”
再抬头,看向谢以观和尉迟乙的时候,他一双狐狸眼里没有柔情,全是考量,只笑着说:“知微兄、仲云兄,改日再聚。”
尉迟乙摸着下巴,望着柳无时离去的背影,眼中尽是探究。
他问向谢以观:“知微兄,觉不觉得这个柳不已有些奇怪?”
谢以观当然知道柳无时怪在哪里,他垂眸轻笑了一下,“仲云兄多虑了。”
苏彧等彻底看不到柳无时的背影,才问谢以观:“表哥先过来了?”
谢以观说:“我接到太原府尹的信,太原所有的官员都已出城等候,所以我让其余的人在离城门十里外之处先等着。”
而他过来将苏彧接过去,“从南边的大门走恐怕会遇上太原府尹,我是改走商道从侧边的东城门进来的。”
苏彧点点头,那她还是得回归大部队,便跟着谢以观从东城门出去,抄小路和大部队会合。
眼见着大部队就在眼前,却有一小撮没有眼力见的人拦住了他们。
这些人穿着甲胄,是正规的军人。
最前面的那一个还是苏彧认识的人,是和她有一面之缘的那位韦将军。
那位韦将军见她骑在尉迟乙的马上,皱了皱眉头,直白地问尉迟乙:“她是你娘子?”
尉迟乙:“?”这是什么问题?
谢以观也是稍稍愣了一下,怀疑皇帝是不是又出去骗人了。
苏彧立刻摊手,表示自己的无辜,她和这位韦将军都没有说过话。
她眯了眯眼,以眼测量了与不远处元从卫的距离,从容地拿下头上的帷帽,笑着问:“韦将军为何这么问呢?”
韦炅见到苏彧那张清晰而明艳的脸庞,眼睛亮得有些吓人,果然是他一见钟情的人当真是好看!
那日柳无时没过多久就离开了同州,他起了疑心,就派人跟着柳无时,探子将消息传回同州之后,他便一路尾随而来,果然撞见了苏彧。
他又问了苏彧一遍:“你是他娘子吗?”
苏彧摇摇头。
韦炅眼睛更亮了,声音极为洪亮地喊道:“你是哪家的娘子?我到你家提亲!”
苏彧没有应他,笑着回头对尉迟乙:“看来仲云在军中的名号还不够响亮,同僚也不认识你。”
尉迟乙说:“这人我倒是认识,是同州防御使韦之明,在军中有些名声。”
韦炅愣了愣,没有想到对方认识自己,不过这样也好,也省得他还得自我介绍,“你放心,韦家就我一个独子,也不讲究门第,你若嫁过来无人会为难你。”
苏彧笑眯眯地对谢以观说:“谢舍人不妨告诉韦将军,朕是谁家的?”
韦炅又愣了一下,仲云这个字有点耳熟,谢舍人这个称呼也有点耳熟,等等!刚刚这位小娘子自称什么?!
他猛地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苏彧以及她身后的尉迟乙——
难不成,他第二次一见钟情的人还是个男的,而且还是皇帝!!!
第62章
韦炅僵硬地看向苏彧,怎么看这张脸都像是按着他心意长的,但怎么就是个男子呢?
他希望刚刚那个“朕”是他听错了,就算没听错,皇帝肯定也不希望被人知道自己曾经被人认作是小娘子当众求亲的事。
韦炅打算装糊涂,他举了举手,“若是不愿,就当我没提过,那我便先告辞了。”
苏彧却没有打算就这样放他走的意思,转头问尉迟乙:“朕下马,仲云能将他们几个都抓住吗?”
“陛下不必下马。”尉迟乙很是自信,他将长刀连着刀鞘从躞蹀带上取下,一个纵马,就将马横在了韦炅的前面。
韦炅自然是知道尉迟乙的——
十五岁前猫憎狗嫌,十五岁后战无不胜,尉迟乙在武将之中算是一个传奇。
韦家是武将世家,家族显赫,韦炅算是这一辈中的佼佼者,但是却一直被族中的长辈拿来和尉迟乙作比较,他心中也对尉迟乙生出了几分不服气,他并不觉得尉迟乙有多么了不起,凡是有血性的男儿处在尉迟乙那时的处境,皆会义无反顾地走上沙场,要么战要么死,这便是他们武将的宿命。
在韦炅的心里,一直期待和尉迟乙打一场,但绝对不是这个时候,现在他只想赶紧走人,以免这脸越丢越大。
不过当尉迟乙的马上还驮着一个人,手中也没有拿着尉迟家祖传的战魂枪,凭着一把未出鞘的长刀就想拦住他,韦炅只觉得尉迟乙实在是太过于目中无人,他今天一定要让尉迟乙吃点苦头,教尉迟乙做人。
韦炅瞬间就忘记了方才的尴尬,既然尉迟乙的刀不出鞘,那么他也以刀鞘来相会。
他转头对自己的卫兵说:“你们不要出手,我来会会——”
韦炅还没有把话说完,将身子一侧,尉迟乙的刀鞘几乎是擦着他的脸颊而过。
要不是他反应快,刚刚这一击正中的是他的鼻梁!
韦炅有些生气,这个尉迟乙怎么还偷袭人?
他自马上正过身子,手中的刀鞘朝着尉迟乙而去,只是看到尉迟乙怀中的苏彧又犹豫了一下。
也就是这个犹豫的一瞬,尉迟乙已经抓住韦炅手中的刀鞘,而他手中的长刀直接击在韦炅的虎口上,韦炅一痛,手松了一下,刀就到了尉迟乙的手中。
韦炅还未再出招,尉迟乙的刀已经出鞘,架在了他的脖子上,韦炅涨红了脸,指着尉迟乙说:“你使诈!”
明明用的刀鞘,却又突然出刀!
尉迟乙笑了:“韦将军,不知我哪里使诈了?”
韦炅觉得尉迟乙的这声“韦将军”是对他赤/裸裸的嘲笑,可是仔细一想,尉迟乙确实从来没有说过不出刀,只是他见尉迟乙用的刀鞘,下意识地也跟着用了刀鞘,是他太自以为是了。
围观了全过程的苏彧在尉迟乙的怀里,轻笑出声。
韦炅不自觉地将目光落在苏彧的身上,这张脸笑起来还真是好看,他跟着红了脸,只是不知道苏彧抓他干什么,他选择闭嘴,静观其变。
苏彧朝着谢以观招招手,笑着问谢以观:“谢舍人,调戏皇帝是什么罪?”
谢以观:“……”陛下,没有这个罪。
不过想归想,他毕恭毕敬地说:“冒犯圣人,或流放千里,或斩首示众。”
韦炅:“……”他就是想追个心上人而已,怎么就是死罪了?
苏彧点点头,并不说如何处置韦炅,只让尉迟乙将韦炅以及他带来的卫兵统统给绑了,然后转头去和大部队会合。
她在马车上换了一身衣衫,将马尾包进了幞头里。
换了一身行头,苏彧再将笑容一敛,上位者的气势便出来了,看得韦炅恍惚了一下,如果苏彧一开始就是这样子出现在他面前,他必然不会将她错认成女郎。
队伍再朝前急行了十里路,便到了太原城外。
太原府是连接中原与边疆的枢纽,也是北边的大城,所以太原为府,长官为从三品的太原府尹,论起秩品来,比崔玄都高。
太原府尹辛见水早就候在那里,朝着苏彧三呼万岁,苏彧没有下马车,隔着车帘免了太原府尹的礼,便进了城。
辛见水有些揣摩不透苏彧的态度,更不知道皇帝为什么突然要来太原。
还是他身边的宋长史提醒他:“之前在郑家名下的石炭如今说是归在了皇家,听说圣人就是为了石炭而来。”
辛见水斜了一下眼睛,想着皇帝原本是不得宠的皇子,又从平山国这样的小地方出来,就算是当了皇帝,也是一股子穷酸味。
他不屑地笑了两声,跟上了苏彧的马车。
一直到了下榻的地方,苏彧才从马车里出来。
辛见水也终于见到了皇帝的庐山真面目,他在心底嫌弃了一下,长得像个女郎一样,愈发显得穷酸味了。
只是苏彧淡淡扫了他一眼,他竟感到了莫名的压力,再看过去,苏彧笑盈盈的一张脸,看着全然无害。
辛见水只觉得刚刚是他的错觉,和苏彧介绍:“陛下来的匆忙,只能将此处临时改为陛下的居所。这里原本是太原王的王府,太原王去了之后,这里便空置了,即便收拾过了也比不上京城皇宫……”
苏彧看向谢以观,谢以观用唇形说了“堂兄”二字,她一下子明白过来原本的太原王是她的堂兄,应该也是被苏琰杀了全家,这里的王府就空了出来。
她应了辛见水一声:“一个太原王府还要与皇宫相比不成?”
辛见水惊了一下,连忙笑着说:“自是不能比。”
苏彧前前后后看了一圈,虽然这里的占地面积不如苏琰的旧府邸大,但是整个布局倒是比先帝的旧府邸还要精致一些,也难怪苏琰要砍人。
辛见水跟在苏彧身后,见她东张西望、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心底愈发不屑,也觉得自己将苏彧的底摸得差不多了,敷衍两句便走了。
辛见水前脚刚走,苏彧就让尉迟佑跟上了,她叫来谢以观和尉迟乙,询问了太原府当地的守军情况,又问尉迟乙:“能打赢吗?”
尉迟乙说:“他们人多,不过如果连夜偷袭的话,应该不是问题。”
谢以观:“……”所以陛下您还真是来造反的?
尉迟乙又说:“不过河东节度使这人还不错,应该没什么反心,陛下若是不放心,臣先将他绑过来见陛下?”
太原府属于河东藩镇,河东节度使就驻扎在太原,只是河东节度使裴骁与太原府尹辛见水关系不好,连带着辛见水见皇帝都没有通知裴骁。
谢以观:“……”他终于知道尉迟乙为什么能成为皇帝的心腹了。
苏彧顶着谢以观的目光,咳嗽了两声:“怎么能绑呢?你去把裴节度使请过来,朕要见一见他。”
她在心底默了默,不管是这位河东节度使裴骁,还是今天被她抓住的韦炅,在小说里,他们都是崔玄的人。在大启四分五裂之后,从京城到太原,是崔玄的地盘,这些大启留下的旧武将也都跟了崔玄。
不过能得到崔玄重用的人,有男主的品质担保,应该还是能留着继续用的。
苏彧问谢以观:“裴节度使和辛府尹不对付?”
谢以观缓缓回答:“裴节度使为人清廉,看不上辛府尹的做派。”
苏彧又问:“他手中有兵,就由着辛府尹?”
谢以观:“……都是朝廷命官,裴节度使就算再看不惯辛府尹,总不至于真的动手。”
他以眼神告诉苏彧,大启还没亡呢。
苏彧摸了摸鼻子,只能说地方节度使倒是比她想象得还守规矩些,大启的情况比她认为的还是要好很多的,她竟感到了一丝欣慰。
很快,裴骁就来了。
裴骁蓄着长髯,看上去十分儒雅,不像武将反像是教书先生,他先是赔礼道歉,说自己并不知晓皇帝来太原之事,又主动将兵符交到苏彧的手上,可以说是将态度摆得十分之低。
苏彧态度也很好,留了他一同用膳,还开了酒坛与裴骁喝了几盏。
几盏烈酒下肚,裴骁就打开了话匣子:“陛下尚未娶妻吧?臣有一个幺妹,长相不俗、学富五车,就是年纪稍稍大了些,如今已经二十有一,不过陛下今年十八吧?所谓女大三抱金砖,配陛下正正好。”
苏彧有些猝不及防,她顿了一下,笑着问裴骁:“裴将军怎么突然就说起这个来?”
裴骁又喝了一盏酒,酒劲上头,说话更加放得开了:“臣的妹妹自然是不愁嫁,之所以至今未嫁,是因为她立了誓言,非天下第一美男子不嫁。臣方才见了陛下第一眼,就觉得陛下是臣妹的命定之人。”
苏彧:“……”
她想起来了,裴骁确实有个妹妹叫裴宝珍,在小说里一直追求崔玄——
她只是来抢崔玄的武将的,并不想将他的桃花也一并抢了!
一旁的谢以观轻笑了一声。
苏彧将目光放在了他身上,虽然崔玄不在,但这不是有个和他齐名的谢以观吗?所谓死道友不死贫道,她决定把谢以观推出去挡桃花。
她指了指谢以观:“裴将军觉得谢舍人如何?他可是京城四大美男之一!”
谢以观:“……”
他几近责备地看了苏彧一眼,苏彧只当自己没看到。
裴骁摇摇头:“他只能和其他三人并称四美男,就说明这四个人长相差不多,谁也赢不了谁,不是天下第一美男子。再说臣有眼睛,陛下和谢舍人站在一起,一眼就只能看到陛下。”
谢以观笑了,苏彧沉默了。
她又说:“看人是要看整体的,看美男也是,谢舍人他比朕高。”
裴骁又摇摇头:“美男子自然是只看脸,若是要找高的,这里尉迟将军最高。”
躲在一旁喝酒的尉迟乙差点呛到,连忙说:“连京城四美男都没有我的份,我肯定入不了裴娘子的眼。”
裴骁点点头:“正是。”
苏彧笑着说:“裴将军也不必过早下结论,等朕回京的时候,裴娘子可以跟着朕一起回去,等见过京城其他的美男子再下结论不迟。来来来,今日不谈这些,只喝酒。”
论喝酒,没有人能赢得了苏彧,很快裴骁就被苏彧喝趴下去了。
人是尉迟乙请来的,现在裴骁喝得分不清东南西北,也就由尉迟乙负责将他送回去。
客人都走了,宴席自然就散了。
还没到宵禁的时候,只是初冬时节,未到酉时天便黑了。
苏彧这次出来,带将带兵就是没带伺候她的宫人,谢以观十分自觉地提起灯笼,站在她旁边,为她照亮前路。
“知微醉了吗?”苏彧问。
谢以观摇摇头,他知道自己的量在哪里,不会让自己醉掉。
“那就陪朕走走吧。”苏彧笑着说。
谢以观:“……”
寒风穿梭在王府的雕龙画栋里,天空黑漆漆一片,只有寥寥几星,就算是谢以观这样的文人也实在觉得没什么可逛的,不过既然皇帝开了口,谢以观也不好推辞,只能舍命陪君子,陪着苏彧夜游太原王府。
走了不少路,苏彧才问谢以观:“知微觉得裴将军的妹妹怎么样?”
谢以观手中的灯笼摇曳了一下,呵呵笑着:“陛下艳福不浅。”
苏彧无奈地说:“朕是问正经的。”
谢以观借着灯笼的微光看向苏彧的脸庞,明知帝王无情,偏偏被她这双多情的桃花眼看着,饶是沉稳如他也不免摇晃了一下心境。
他垂下眼眸:“陛下称得上天下第一美男子,裴将军的妹妹非第一美男子不嫁之事,臣亦有所耳闻,裴家这一辈兄弟二十三人,独独出了这一个女郎,家中偏宠得厉害,什么都依着她。陛下若是将裴娘子纳入宫中,裴家人必无二心,由裴骁坐镇河东,中原自是稳若金汤。”
娶裴宝珍,对于苏彧来说,是一步好棋。
他说完,就听到帝王轻嗤了一声,他抬起眼,正正好好就对上了苏彧非常明显的大白眼。
谢以观:“……”怎么说呢,皇帝翻白眼还挺可爱的。
“朕虽然偶尔在外给人做些小圈套,”苏彧坦坦荡荡地说,“但是绝对不骗人姻缘。”
谢以观心想,帝王佳丽三千,纳一个妃子,怎么算是行骗,他便听到苏彧又说:“再说,一个皇帝要是沦落到靠后宫来维系王朝的安稳,那这个皇帝和出去卖身有什么区别?”
谢以观:“?”皇帝这是什么话?
苏彧拍了拍他的肩膀:“总之在朝廷安稳之前,朕是不考虑婚事的,也不会耽误人家良家娘子的!”
谢以观突然就想起了苏彧曾经说过的那句“一生一世一双人”,他定定地看向苏彧,皇帝并不是一个单纯的人,只是她对待婚姻却是纯粹到近乎天真,“陛下让臣敬佩。”
也希望陛下能够一直如此纯粹下去……
谢以观忽地将手伸到了苏彧的头上,苏彧不解地抬起头看他,他笑了笑:“有落叶在陛下的发间。”
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捏住落叶,苏彧的长发也轻轻缠绕上来,彼此之间靠得很近很近……
“咳咳,陛下……”却有一个声音不合时宜地驱散开了苏彧和谢以观之间的寂静。
谢以观惊地回过神来,就看到了萧落站在不远处。
貌美的青年小跑上来,手里也提着灯笼,想要为皇帝带后面的路。
谢以观自然是不肯让的,“一起吧,两盏灯笼更亮一些。”
苏彧站在中间,颇有些左右为难的感觉,她转头看向欲言又止的萧落:“有话直说。”
萧落看了一眼不肯离去的谢以观,又想着自己急于完成的任务,于是心一横,问苏彧:“陛下可还记得出发前对崔阁老承诺了什么?”
苏彧有些茫然,猛然想起,她好像说要每天都给崔玄寄一封信来着,但是崔玄也说随便她来着,她略微有些心虚地摸摸鼻子。
第63章
对于京城的管理,崔玄轻车熟路。
苏琰刚驾崩的那会,众臣还没有找到继位的人选,大启一度没有皇帝,那时候是卢崔二家和张修在京城主持局面,维持着整个王朝的运转。
而如今卢崔二家离了心,张修换成了姚非名。
崔玄难得和姚非名有许多政见相合,他也终于明白这个整天把话聊死的文官为何能有这么大的威望。姚非名这人做事十分公正,不管是文官的意见还是世家的意见,只要他觉得是对的或是能将他说服的,他便一概支持。
李王两家世家还在观望,不过之前苏彧留下的局都还在。
因为李昊杀了卢氏女,李家和卢家的隔阂始终难消,至于王家,则是因为王家接上官小娘子回府的事情,卢家的反对让王家家主心里生了疙瘩。
比起卢政翰来,崔玄虽然没有在明面上支持世家女嫁寒门,却也没有言辞激烈地反对,他甚至暗戳戳地促进了王家家主与王若的相见,也给了暗示,若是寒门子弟足够优秀,能成为世家的上门女婿,为世家服务,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王家家主对于这个暗示欣然接受,便也与崔家亲密了不少。
虽然卢家比从前要更强势些,但是崔玄如今在明面上是与卢政翰平起平坐的宰相,背后是崔、李、王三家联合,又有姚非名这个文官出身的宰相,时常支持一下崔玄。
崔玄将整个京城打理得井井有条,而皇帝那边的讯息也有萧落会给他传递。
苏彧离京的第一日,萧落就传回消息,皇帝带着尉迟叔侄独自走了商道。
崔玄很快就给萧落回了消息,叫他只关注皇帝的消息,不要有多余的动作。
苏彧离京的第三日,萧落说皇帝只给谢以观传回讯息,具体皇帝到哪里,他全然不知。
崔玄想着,既然皇帝同谢以观说了去向,理当也同自己说一声。
苏彧离京的第五日,侍从说北方又传来讯息了。
崔玄放下换了一半的官袍,却不急着伸手去拿信,只淡淡地问侍从:“是何人传来的?”
侍从如实回答:“是萧二郎。”
不知是不是错觉,侍从在一瞬间竟感到周遭冷了几分,奇怪,明明郎主的屋内已经开始烧炭了,怎么还会冷呢?
苏彧离京的第七日,侍从说接到来自北方的急报。
崔玄放下手中的政务,接过来一看,还是萧落的信。
萧落说,他们已经快到太原府了,皇帝会比他们先到,谢以观动身去接皇帝,让他们在太原城外十里之地等候。
崔玄握紧手中的信,忍了又忍,方问侍从:“可还有其他的信?”
侍从连声说“有有有”,拿出一堆自各地传来的消息,但都不是苏彧的。
崔玄:“……”
侍从心中暗想,郎主屋内的炭火怎地都不够,总让他觉得太冷。
崔玄冷着脸,思量许久,当初是苏彧自己说留他在京城代理政务,而她每日给他汇报行踪,身为天子怎可言而无信?所以他决定让萧落在见到苏彧之后提醒一下她,一是为了让天子信守承诺,二是他这个宰相总要知道皇帝到底在干什么,毕竟是皇帝先要寻他合作的。
苏彧离京的第十日,侍从再次拿来一封信,说是从太原府送来的。
崔玄冷着脸问:“又是萧二郎的?”
“是圣人快马传送而来的。”这一次侍从来传信的时候,特意在里面多加了一件衣衫,却没有想到今日郎主屋内的炭火十分充足,热得他都要出汗了,果然前几日的寒冷是他的错觉。
崔玄依旧冷着一张脸,只是眉间稍稍舒展开来,他快速接过侍从手中的信,然而他才刚开启,一张俊脸又黑了下来,“一国之君的字竟丑成这样?!成何体统。”
侍从稍稍抬头瞄了一眼,确实有些丑不忍睹,“不若仆读给郎主听?”免得丑字污了郎主的眼。
没想到崔玄丹凤眼一挑,气势压得侍从不敢喘气:“圣人给我的密信,你也敢看?”
侍从连说三声“不敢”,急急忙忙退出了房间。
崔玄是皱着眉头将这封信看完的,若是换了别人,这么丑的字他早就扔了,也就是念在苏彧是皇帝的份上,他勉勉强强看完。
苏彧在信中先是关心了他几句,又提及自己这一路上的所见所闻,最后才说到重点——
她说,河东节度使裴骁想将妹妹嫁给她,不过她还记得崔玄和她说过现在不能娶妻生子,因此已经拒绝了这门亲事。
崔玄好不容易舒开的眉头又紧锁起来,他的目光落在“裴骁想将他妹妹嫁给朕”这一行字上,久久没有挪开……
而远在太原府的苏彧这几日自是也没有闲着,她将太原的大官都见了个遍,差不多了解了当地的情况,其实太原的情况也不算多复杂,也就是太原府尹辛见水一派,河东节度使裴骁一派,两派面和心不和。
辛见水喜爱敛财,裴骁觉得和辛见水处不到一块去,他对朝中局势有些了解,手中又有兵,想要趁着苏彧这个皇帝还没有彻底崛起向皇帝示好,但又担心没有保障,便想着将自己的妹妹嫁给皇帝。
何况他的妹妹是这世间至臻至宝,理该成为这个天下最最尊贵的女子!
而且在酒席上,皇帝也没有拒绝他,还说要将他妹妹带回京城,这不就是给他一个信号吗?
裴骁第二日酒醒,将宴席上的事说给了他的妹妹裴宝珍听,却没有想到裴宝珍当场就骂了他:“七哥糊涂!”
当日裴宝珍就以裴家的名义给皇帝递了帖,只是她来得不凑巧,苏彧这会儿正带着人去石炭的开采地,实地勘探。
大启的采煤技术还处于较原始的状态,属于现挖现采,采完之后还十分环保地把坑填上,等到下次来挖的时候再把坑挖开。
这样的开采方式可以满足少部分贵族的需求,但满足不了苏彧想要使用煤矿进行大规模冶金的需求,幸好,她这次出来特地带了人过来。
谢以观这次选出来的人是工科科举的状元李见长。
李见长是李家人,和李见章还是同辈的,不同的是,他是现任李家家主的幼弟,从小父亲不管,母亲溺爱,没有家业要继承他便跟着木匠学艺,等到李家长辈注意到他的时候,他已经跟着师父到处盖房子了,气得上任李家家主提刀到作坊前将人捉回来。
如今上任李家家主去世,换了他的长兄做李家家主,皇帝又开了工科科举,他便觉得自己又能重见天日了。
李家家主倒是不拦李见长,只是不许他在外自称为李家人。
所以李见长见了苏彧的第一句话便是:“陛下,在下李见长,不是赵郡李家的那个李。”
苏彧:“……”好的,她知道他是哪个李了。
李见长比尉迟乙大一岁,今年二十有四,比苏彧稍矮,白白净净的,就是性子有几分古怪,不会因为苏彧是皇帝而对她说话客气,除了木工和盖房子其他无法引起他的兴趣。
他对石炭开采没什么兴趣,只是苏彧拉着他在实地逛了一圈以后,现场捡了块煤就在地上画了个大致的框架,“朕想建一个这样的作坊,你觉得怎么样?”
李见长本来还兴致缺缺的,只是见到苏彧画的设计图,他只觉得眼前一亮,又对几处提了疑问。
苏彧觉得地上不好画,正想回去拿纸,李见长却是从自己白长衫上扯下一大块,“陛下画这里!”
反正扯的不是她的衣服,苏彧也不在意,就继续用煤块在布料上画细节图。
两个人蹲在地上,全然看不出一个是皇帝,一个是世家贵公子。
苏彧画完之后,李见长拿起来看了又看,惊喜地喊着:“妙啊!陛下当皇帝真是可惜了!”
谢以观:“……”这是什么话?
还好苏彧也不和他计较。
李见长是一个说干就干的人,当场就拿出墨斗测量,没一会儿就给出了需要的材料和人手来。
苏彧像是早就想好了,说:“韦之明和他那十几个卫兵不是闲着没事干吗?让他们过来先干起来,剩下的人再在当地征集。”
“……”谢以观忍不住提醒了苏彧一句,“陛下,他是同州防御使。”
“可是谢舍人也说了他冒犯天子,不是死就是流放,朕现在让他在这里劳改,是给他改过自新的机会。”苏彧理直气壮地说。
谢以观稍稍愣了一下,“恕臣愚昧,劳改二字是何意?”
“劳动改造。”苏彧说,“多劳动有益身心健康。”
谢以观:“……”和皇帝在一起说话,一时不知道是谁更没有文化,皇帝嘴里的话分开来的字他都识得,就是连起来理解就颇费劲了。
韦炅被带过来的时候还是一脸懵,全然没有想到皇帝抓他竟是要他做苦力!
他自是说什么都不干,士可杀不可辱!
苏彧呵呵一笑:“既然你是武将,那么我们便以比武的方式来解决问题,朕给你每三日一次挑战仲云的机会,只要你打赢他就能离开,但是输了你就给朕乖乖干活,当然你自认打不过仲云,让韦家的人付些赎金将你赎回去也不是不行,朕不当你是武将就是。”
韦炅被苏彧一激,直接就上手攻向尉迟乙,只可惜就算尉迟乙不偷袭他,他也就在尉迟乙手下战了九个回合,连十个回合都撑不到。
被尉迟乙按在地上的时候,韦炅觉得自己的脸生痛,一想起族中长辈还将他和尉迟乙比较,他只觉得是对尉迟乙的侮辱。
等尉迟乙放开他,他一言不发,就拿起一旁的铁镐干活,还怪守信用的。
苏彧回到太原王府的时候,已经是隔日的午时,就看到门前的卫兵正和一个女道人说着话,那个女道人亭亭玉立,容貌不算多出众,却胜在风姿清雅。
女道人见到她一身狐裘华贵,却沾了一身煤黑,只犹豫了一下,在看清她的眉眼之后,便立刻上前行礼:“坤道见过陛下。”
“你是?”苏彧不记得自己有招惹出家人。
女道人微微颔首,矜持地介绍:“坤道俗名裴宝珍。”
竟是裴骁口中那个非天下第一美男子不嫁的裴宝珍。
苏彧多少有些诧异,眼前的裴宝珍和她想象中的有几分出入。
裴宝珍又行了一礼:“坤道特意来为家兄赔罪。”
苏彧笑了一下,看得裴宝珍愣住,难怪裴骁称皇帝为天下第一美男子,眼前的苏彧倒是担得起这个称谓。
“女冠先去客厅,朕换身衣服就来。”苏彧笑着说。
等到她换了一身月牙白的常服来相见时,裴宝珍更觉眼前一亮,君子如玉当如是,若是再早个两年遇见苏彧,她必然是会心动的,只可惜她现在已得了自由的乐趣,断不会为了一个男子再被世俗所困。
裴宝珍起身,郑重地跪在地上行三拜九叩之礼,为裴骁那日的失言而道歉。
苏彧轻笑了两声,笑得裴宝珍面颊微红,才问她:“裴将军何错之有?他不过是为了自家幼妹的心愿,对朕开诚布公罢了。”
裴宝珍紧了紧拳头,皇帝越是这个样子越是棘手,她愈发放低姿态,“家兄久居河东之地,见识鄙陋,不懂得陛下这样的真龙天子是何等伟岸,更不知如坤道这般的山雀岂能配鲲鹏?”
苏彧抬抬手,让裴宝珍先起来,她又指了指旁边的月牙凳,“坐吧。”
裴宝珍犹豫片刻,还是坐了下来,与皇帝一同坐着的时候,她才发现皇帝坐姿挺……随意的,然后皇帝开口:“你的来意朕知道了,不过在朕看来女冠比裴将军还没有诚意。”
裴宝珍浑身一僵。
苏彧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她:“先是裴将军开口硬要嫁,现在是女冠你又故作姿态,说什么山雀不配鲲鹏来拒嫁,你们裴家当朕是什么?”
裴宝珍被吓得要跪地,还是苏彧扶了她一把,没让她再跪下,只是苏彧比她高不少,这样扶着她,让她不得不直面那双冷下来的桃花眼,竟叫她这个见多识广的裴家女浑身寒战,不敢动弹。
“陛、陛下……”
眼见裴宝珍都要哭出来,苏彧放开她,浅浅笑开:“裴家想要道歉,总要拿出一些诚意来。”
“陛下……想要什么诚意?”裴宝珍以为自己一人前来已经给足了诚意。
苏彧看了她一眼,裴宝珍此刻受了惊吓却依旧带着倔强,她这一身道袍怕是披给世人看,骨子里也是个离经叛道的人啊。
苏彧笑着问:“裴家不想嫁,朕也不想娶,我们到时一拍即合。”
裴宝珍:“?”一拍即合是这么用的吗?
只是苏彧笑起来太让人不设防,她愣了一下,就听到苏彧问她:“我想要一个聪明能干事的女官,不用被束缚在后宫里,你要不要跟着我回京城做官?”
“我?”裴宝珍指了指自己,都忘记自称了,她是裴家幼女,受尽了家中宠爱,被所有世家女所羡慕,可是她偏偏婚事不顺,定了三门亲事都以退婚收场——
明明是那些男子不守约定毁了婚约,世人嘲笑的却是她,所以她愤而说出非天下第一美男子不嫁的狂言,又束冠离经叛道地做了女道人,跳出世俗的约束。
裴宝珍不是没有想过,她自幼饱读诗书,随着父兄南征北战,不该被束缚在一方天地的,她也想出去闯一闯,可是平日宠爱她的父兄宁可得罪天子为她求一个看似体面的婚姻,也不愿意她作为女子出去闯荡。
只是她没有想到,自己求而不得法的渴望,被苏彧轻而易举地送到了她的面前。
她动了动手指,可以应下吗?她真的能应下吗?
苏彧又笑了一声:“不敢?那就当朕没提吧,女冠回去吧,朕没有怪罪裴家的意思。”
她说着就要走,裴宝珍却是失态地抓住她的袖子,颤抖着身子说:“陛下贵为天子,一言九鼎,说出的话怎么能当没说过呢?”
苏彧轻轻笑开,笑得裴宝珍满脸羞红。
裴宝珍匆匆行了一礼:“坤道回去做些准备就来,陛下且等着。”
苏彧目送裴宝珍离去,再一抬眼,就看到谢以观站在那里若有所思,“知微?”
谢以观深沉地望了她一眼,才慢悠悠地走过来:“崔阁老给陛下寄了东西,八百里加急送来的。”
苏彧立刻打开,却是看到了一叠练字的描红。
苏彧:“……”其他的男主她或许不知道,但是崔玄注孤生的原因她找到了!
她抖了一下描红,却是一个令牌一样的东西跟着掉落出来。
第64章
苏彧捡起令牌,令牌是铜制的,上面写了一个“韦”字,看上去像是世家家族的令牌。
她又翻了翻那厚厚一沓描红,中间果然夹了一封信。
崔玄的字规规整整,像是印出来的一般,他写得也极为简洁,简单交代了京城中发生的大事,又说明这块令牌是同州韦家所赠,韦家韦之明如今是同州防御使,皇帝自己看着办。
苏彧:“……”她好像忘记告诉崔玄,她把韦炅扣下来挖煤了。
谢以观站在旁边看得清清楚楚,笑着说:“陛下,这块令牌可是崔阁老三救韦家家主之后,韦家家主赠予他的,持此令牌可以无条件调动韦家军一次,即便是为了……”
造反。
他慢吞吞地补了一句:“崔阁老对陛下十分用心。”
谢以观只瞥了一眼,就知道崔玄用了最端正的楷书,大约是怕苏彧这个皇帝看不懂,用语也是选择最简单的,他也选择沉默,没有告诉苏彧,崔玄各种书法皆会,单一个楷书便会七八种书体。
苏彧把玩了几下手中的令牌,没有客气地收入怀中,又抬头眼巴巴地看向谢以观。
谢以观呵呵笑了两声,难得和崔玄站在同一战线,“臣也觉得陛下该好好练字了。”
他沉默了一下,就在苏彧要转身的时候,他突然又说了一句:“臣听闻裴娘子是远近闻名的才女,尤其写得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陛下若要与她相交,字总是不能太难看的。”
苏彧退了两步,退到他前面,歪过头看向他。
谢以观眼观鼻鼻观心,端的是君子模样。
苏彧倏地笑开,“若是论才气,整个大启谁能比得过知微,可这我这一手丑字,不也和知微相交甚欢吗?”
谢以观一愣,等到他回过神来,苏彧已经摇晃着她的马尾走远,那背影轻快得像个无忧无虑的少年郎。
他别开头,面无表情地望向远方的天,只是耳廓微红。
过了许久,谢以观才整了整衣袍,前去寻找苏彧。
谢以观觉得他还不如不来寻找苏彧——
太原王府偌大的书房里烧着地龙,苏彧就将崔玄寄来的描红摊了一地,她自己挑了两张最简单的,其余的分给了尉迟佑、苏承影、高岚,就连萧落都分到了几张。
她听见推门声,拿着描红兴致勃勃地看过来,打算凡是路过的都分两张描红,但是看到谢以观,伸出去的手又默默收了回来。
谢以观看向愁眉苦脸的四个人,再看向略带心虚的苏彧,面无表情地问:“陛下这是要干什么?”
苏彧坦然说:“朕也想好好练字,就是朕太忙了,为了不辜负崔阁老的一片用心,所以朕决定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大家一起练字,实现共同进步。”
谢以观:“……”他似乎多少有些能体会,崔玄面对苏彧时的那种又气又无可奈何了。
他无奈地指了指萧落,“陛下就不怕崔阁老知道吗?”
萧落差点哭出来:“……陛、陛下,这样不太好吧……”
皇帝找人代笔就算了,怎么连他这个明牌的奸细都要拉上呢?
苏彧目光灼灼地盯着萧落,“朕倒是不缺代笔的,但是萧备身欠了朕多少银两来着?一张字十两银子,你写不写?”
萧落:“……”
“当然钱不是这么好赚的,如果崔阁老知道朕找代写这件事,那肯定就是萧备身你说出去的,到时候朕就把银子倒扣回来,不单单把你的扣回来,就连别人的,也一张十两全算在你头上。”苏彧没理气也壮。
萧落:“……”他真的要哭了,不带这么欺负老实人的!
谢以观看着苏彧一副恶人模样,没能忍住,笑出了声。
谁曾想,苏彧看向他的目光也跟着亮了起来,然后他手中也跟着多了两张描红。
谢以观:“……”我劝陛下您不要得寸进尺!
苏彧伸出手指,轻轻勾住他的蹀躞带,可怜兮兮地问:“知微不是朕的心腹吗?”
谢以观面无表情地盯着她如玉雕出来一般的手指,心里想着,皇帝别太离谱,他是心腹能臣,可不是皇帝干坏事也要一起干的佞臣……
一直等到夜半,谢以观坐在灯下,持着毛笔,眼见着字越写越端正,他又特意去看了一眼苏彧写的丑字,当即修正过来,将苏彧的字临摹得有九成九像。
他在心底想着,他只是为了坐实崔玄对他的评价罢了,毕竟他与崔玄天生不对付,绝对不是因为他看着皇帝那个样子而一时心软。
谢以观侧过头,就见到苏彧趴在书案上睡得香甜,他站起身,缓缓走到苏彧身旁,仔细端详着苏彧自己所描的字,认真说起来,苏彧能画笔直的线,对于控笔并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她的问题在于,力道不够,以及对于笔法错落之间的构图没有一个良好的审美。
谢以观的视线又移到了苏彧的手腕上,他不自觉地伸出自己的手腕放在苏彧手腕的上方,两者相比较,苏彧竟要比他细这么多,这般纤细,难怪会没有力道。
只是这真的是男子的手腕吗?
他有些愣住,想起上一次尚衣局为苏彧量腰的时候,他也是生出了这样的疑问。
苏彧个子不算矮,就算不到六尺,但在男子里也是中等身量,可是她的腰、手腕就算是在女子里也算是纤细的。
再望向她在烛火下半明半暗的容颜,肤如凝脂未见半点瑕疵,睫羽如翼,唇红如霞,无一处不精巧,若苏彧为女子……
谢以观别开头,他在想什么呢?
苏彧皇十九子的身份是皇家族谱白纸黑字明明白白记载的,她又自小封王,就算平山国再偏,那也是在众人眼皮底下长大的,不存在被人偷换掉的可能。
何况苏彧如此坦荡,也完全不像是女子假扮的……
感觉到有人也在观察着他,谢以观倏地转头,就与萧落张望过来的目光对了个正着。
萧落无辜地眨了一下眼睛,就迅速低下头去,继续写他的描红。
谢以观踱步到萧落的旁边,垂下眼眸正正好就能看到萧落那张秀美的脸庞
“谢、谢舍人,怎么了?”萧落紧张地问,抬起头来,一双圆圆的杏眼水汪汪的。
谢以观面无表情地想,单论眼睛,萧落的杏眼看着比苏彧的桃花眼更偏女气一些,可是他看着萧落就全然不会生出多余的想法。
他修长的手指轻轻点在萧落的描红纸上,这里除了他,就属萧落的字写得最好,而萧落也不像他一般仿着苏彧的字迹,写得如此工整,只怕崔玄一眼就能认出,不是苏彧自己写的。
萧落以为谢以观要说什么,就见他很快就将手指收了回去,然后转身,将那些还没有写完的描红全堆了过来。
谢以观笑着说:“我们几个虽然也不算富裕,但到底不像萧备身欠着债,何况萧备身写一张便能还上十两的债,谢某着实不忍抢了萧备身难得的还债机会,这些便也让给萧备身写吧。”
萧落:“……”不要以为他爱哭就是真的傻!
只是萧落低头默默数了一下那一沓描红,一张就代表十两银子……可恶,他堂堂兰陵萧氏之后,居然可耻地心动了!
谢以观毫无心理负担地将自己的任务推了出去,静静将一切看在眼里的苏承影站起身,也有样学样,将没写完的描红叠在谢以观那一堆的上面,一本正经地对萧落说:“给你。”
高岚紧跟着也放了过来。
尉迟佑稍稍挣扎了一下,最终还是将那些空白的描红拿到萧落面前,萧落一双眼睛含着泪瞪向他,他心虚了一下,忙将自己的那一叠塞在了最底下,然后朝着萧落憨憨一笑。
萧落:“……”什么世道,连尉迟佑都能来欺负他!
苏彧听到动静,呵欠连天地起身,她胡乱擦了一把脸,不怪她这么困,前面都在赶路,她面上是没有表现出来,但一直谨防着自己的女儿身被人发现,刚刚屋子里的氛围太好,她没能忍住就趴在书案上睡着了。
她看过去,就看到萧落的书案上多出了一堆不属于他的任务来。
萧落正要开口控诉,她赶紧将视线偏离开,“时辰不早了,大家都回去休息吧,没有写完的,就放到明天继续写吧,不着急,等你们写完了,朕再将字连着信一起给崔阁老寄过去。”
萧落稍稍犹豫了一下,还是提醒了一句:“陛下不是说每日一封吗?”
苏彧走到萧落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长运言之有理,那就辛苦你赶一赶,这样朕就能明日给崔阁老回信。”
萧落瘪了瘪嘴,小声说:“那么多张,崔阁老想来也没有让陛下一日写完的意思。”
苏彧璀璨一笑:“朕不忍心崔阁老失望,这些是一定要一起寄回去的,长运好好加油!”
萧落:“……”拿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他真是失策了!
崔玄很快就收到了来自苏彧的第二封信,当他收到木匣子装着的信时,还在思索苏彧怎么一下子写了那么多页信,结果一打开竟全是他寄给苏彧的描红。
他再拿出来一看,就给气笑了。
上面的字笔迹各异,一看就是旁人代笔的,而且还不止一个,尤其是放在最上头的那些,他一看运笔就知道是萧落写的。
崔玄一张一张看过来,倒是没有看到谢以观的字迹,颇让他欣慰的是,抛开上面那厚厚一打不说,最后几张竟是苏彧自己写的。
至少不全是代笔。
原本他还以为,苏彧负气将这些描红全部寄回来,不会再给他写信,但在木匣子的最底下还是放了一封苏彧的亲笔信。
大约也是怕他再寄描红过去,这一次苏彧一笔一画写得十分工整,除了没有运笔、没有字法、没有章法之外,至少没有那么不堪入目。
苏彧信上的第一句话便是:“这么多天没有看到行简,朕很是想念。”
崔玄微微提了一下唇角,再往下看,苏彧又在信中感谢他将韦家的令牌送过去,不过令牌对于他来说也是极重要的东西,所以她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会动用令牌。
他动了动手指,想说,他既然给出去了,皇帝要用便用。
苏彧到了信的最后,还是对他坦诚,描红大多数不是她写的,她就写了几张。
她写道:“朕原本是打算一张都不写的,朕在太原府实在是太忙了,想早点提升石炭的开采量,早点回京城,不过行简你寄给朕也是一片好心,朕实在不想辜负了你,所以把这些描红都填上了,尽管好些不是朕亲笔写的。朕这么真诚,想来行简也不会生朕的气,等朕回京城,再好好请教行简。”
崔玄一时不知道该生气还是该无奈,既然皇帝都这么说了,他若再生气,倒显得不大度了。
他又将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检查自己是否有漏掉重要的信息,再抬头,就对上侍从十分震惊的眼神,他抬手遮住嘴唇,淡淡地说道:“陛下到底年轻,心性未定,尚有些跳脱,但无伤大雅。”
侍从木着脸,他家郎主虽然早早当家,但好像比皇帝也大不了几岁吧?
崔玄将那几张苏彧写的描红挑出来,重新放到木匣子里,既然苏彧回京要请教他,他总是要拿出这些来比较,看看苏彧日后是否有进步。
他又给苏彧写了回信,这一次不急,也不必用八百里加急。
很快,崔玄又收到了苏彧的第三封信,苏彧说,开采石炭的作坊已经快要完工,第一批石炭也已被开采出来,她这边已经开始用于冶金,她将亲自试验,并将自己打造出来的第一样东西送给崔玄。
苏彧虽然说自己亲自试验,但是冶金是一件力气活,所以她就只负责画了样图,那是一把设计极为精巧的折叠匕首。
李见长是跟着木匠学习的,只是这个时代很多匠人没分得那么清楚,所以他也学了一点冶金之术,当他按着苏彧的图纸将那一把匕首打造出来的时候,再次感叹:“陛下做皇帝真是可惜了。”
多好一个人才,就这样被皇位给耽误了。
饶是尉迟乙见多了各式各样的武器,还是对这把匕首爱不释手,亲自拿自己的手指试了一下刀锋,然后将自己流血的手指拿给苏彧看,“陛下,好锋利的匕首!臣很是喜欢!”
苏彧:“……”她看错尉迟乙了,这家伙也没比尉迟佑聪明到哪里去。
谢以观笑着说:“尉迟将军,借我看一下。”
尉迟乙稍稍犹豫,还是将匕首递了出去。
谢以观一介书生,匕首在他手里却很是灵活,看得出他还是会两下子的,然后尉迟乙就见他将匕首一折叠,挂在了自己的蹀躞带上,“这匕首挂在臣的腰间刚刚好,陛下觉得呢?”
尉迟乙不干了,“谢舍人可是说借的!”
谢以观义正词严地说:“尉迟将军,此借非彼借,何况本就是陛下之物,你虽喜欢,但并不是第一个向陛下讨要的。”
他转身对着苏彧说:“陛下可否将此匕首赐给臣?”
尉迟乙瞪大眼睛,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他咬着牙说:“君子不夺人所好。”
谢以观反应迅速:“贤者不炫己之长,尉迟将军本就善武,何苦一定要抢走我一介文人的护身之物?”
尉迟乙寸步不让:“谢舍人颠倒黑白!”
谢以观笑了笑:“陛下来看,谁黑谁白。”
尉迟乙:“……”他说的黑白,是肤色的黑白吗?喊陛下,谁不会!
尉迟乙定眼看向苏彧,一双眼睛赤诚,就等着苏彧给自己做主。
苏彧轻咳了一声,一边伸手解下谢以观蹀躞带上的匕首,一边说:“朕觉得还有要改善之处,等朕改好了再送给你们。”
她离谢以观很近,尤其是为了解下他腰上的匕首,她的马尾总是拂过谢以观的鼻尖。
谢以观只觉得有些痒,唇角不自觉地上扬,“那臣便等着了。”
尉迟乙看着两人之间的距离,皱了皱眉头,随即应道:“臣也等着。”
苏彧先是仰头对着谢以观一笑,又转头对着尉迟乙一笑,然后把李见长拉到一边的角落里。
李见长全然看不懂三人之间的暗涛,兴奋地问:“陛下还想怎样改善?”
在他看来,匕首已经是完美,挑不出一点毛病来,他也想让苏彧再给他开开眼界。
却没有想到苏彧小声问他:“能再打造两把一模一样的吗?”
李见长:“?”能是能,总觉得这个要求有点奇怪,尉迟乙和谢以观一人一把就算了,还有一把给谁?
第65章
鉴于三个人都同朝为官,万一哪天都佩戴着撞在一起,一起来找她这个皇帝对线,也是一件麻烦事。
苏彧拿起图纸,稍稍改了外形,又在刀柄处特意留出刻字的地方,然后在三张图纸上分别写上“仲云”“知微”“行简”。
李见长:“……”好好一个皇帝怎么就写字了呢?
如果苏彧不露这一手字,她就是他心里的神,不过没关系,皇帝她虽然写字丑,但是她图样画得好,只要他把她的丑字忽略掉,她依旧是他崇拜的对象。
李见长看着图样很是兴奋,马上就动工,只是等三把匕首都打造好,刻好字,他才突然想起来,这不就是尉迟乙、谢以观和崔玄三个人的字吗?
苏彧来拿匕首的时候,李见长直白地问:“陛下这是要将匕首分别送给尉迟将军、谢舍人和崔家家主吗?”
苏彧眯了眯眼睛,世家子有些习惯真不是好习惯。
大启人往往喜欢用姓氏加官职来称呼一个有官职的人,像崔玄这样年纪轻轻就坐到宰相的人,大多数人的第一反应肯定是称他为崔阁老,再不济也是称作崔平章事,但是李见长这个世家子对崔玄下意识的称呼却是崔家家主,在世家子弟眼中,世家家主的地位比朝中职位要高。
见苏彧点点头,饶是李见长这么迟钝的人,都呆愣了一下,好像有点不对劲,不过刻着自己字的、能折叠的匕首,感觉拿出去,能够让他在匠人里出尽风头。
李见长没和苏彧客气:“陛下我也想要一把这样的匕首。”
这种图样倒是难不住苏彧,当初游戏里的武器图鉴草稿都是她弄的,这种匕首的变样她能画出几十种来。
等画完之后,苏彧把李见长的字写上去,谁知道李见长将图样一抽,阻止苏彧题字,“陛下的字写上去,在下还怎么拿出去炫耀?这个字我自己来写就行!”
苏彧:“……”她这个皇帝有被冒犯到!
不过她还要用李见长,这点小小的言语冒犯,对于她来说没多大的关系。
苏彧把另外两把匕首藏在袖子里,先去见了尉迟乙。
今天刚好是韦炅在工地上干活的第三十日,又到了他能挑战尉迟乙的约定之日。
这一个月来,韦炅屡战屡败,屡败屡战。
比起第一次要给韦炅下马威,尉迟乙在最近的比斗之中,稍稍开始放水,能与韦炅有十来个来回,叫韦炅产生了自己有很大进步的错觉,以至于韦炅很是兴奋。
自从有了盼头之后,他每天干活特别起劲,一个人能抵上五个人的干活量,然后等到可以挑战尉迟乙的时候,就冲到尉迟乙前面来。
尉迟乙见招拆招,却不急于一时将韦炅打倒在地,尤其是他看到苏彧也来了,一边打一边问:“陛下要不要学两招?”
苏彧这人,有一点好,就是有自知之明,就她这小身板,还不够尉迟乙一个回合折腾的,她连忙摆摆手,用口型对尉迟乙说:“朕找仲云有事。”
尉迟乙一下敛起精神,徒手接住韦炅砸过来的一拳,再一个闪身,一掌劈在韦炅的腰上,韦炅一个踉跄朝前冲,尉迟乙再一个矮身,长腿一扫,韦炅就扑倒在了地上。
韦炅一头蒙,连忙起身问尉迟乙:“方才几个回合?”
尉迟乙说:“九个回合。”
他没再看向韦炅,头也不回地走向苏彧。
韦炅坐在地上,久久陷入沉思,怎么一个月了,他都没有进步?究竟是尉迟乙太强,还是他太弱了?
“韦、韦将军……”韦炅的卫兵小声地喊着他。
韦炅一个激灵,就从地上站起来,自觉拿上铁镐朝不远处的作坊走去。
卫兵:“……”他没有催韦将军干活的意思,只是想问他,他们何时才能回同州,不过看着大约是遥遥无期了……
尉迟乙与苏彧错开半步,跟在她身后,走到人少的地方,才问:“陛下找臣何事?”
苏彧笑盈盈地将手中匕首递给尉迟乙,“这是给仲云的。”
尉迟乙眼前一亮,皇帝果然是把匕首给了他!不仅给了他,还在上面刻了他的字,他很是欢喜,硬是将匕首当作双节棍摔了好多下,那锋利的刀刃在他手心里转来转去,苏彧看着都觉得危险。
“还有件事想要拜托仲云。”苏彧接着说,“朕想学骑马。”
苏彧一向讲究实用,在这个世界,骑马确实还是很有用处的,她总不能坐一辈子的马车,或者永远坐在别人的马上,所以她要抽出空来学骑马。
尉迟乙一口应下,皇帝别说学骑马,就是想学十八般武艺他都能教,只可惜他之前托柳无时买的百岔铁蹄马如今还没有到手,百岔铁蹄马个子小而结实,十分适合苏彧这样的初学者。
好在太原府也是个大城,他去市集上挑了一匹温顺的小马驹,特意送给苏彧学马。
谢以观发现,最近苏彧和尉迟乙走得格外近,当然本来他们两个就走得比较近,毕竟尉迟乙是皇帝的心腹,在他和尉迟乙两者之间,皇帝恐怕也是更信任尉迟乙。
但是以往白天的时候,苏彧还会抽空见一见太原府的官员,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裴家答应放裴宝珍随苏彧去京城,同意裴宝珍做女道士的同时给苏彧做女官,苏彧这两天连辛见水都拒绝见了。只要有空,就和尉迟乙躲在后院,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
谢以观觉得,自己如果刻意跟过去太过明显,好在这日,崔玄的信又来了,他借着送信的名义,去了后院。
然后便见到苏彧骑在马上,尉迟乙在前面牵着马,没一会儿,尉迟乙就放开手,由着苏彧自己来。
苏彧骑马的动作虽然有些生涩,但是已经像模像样,她还能控着马小跑起来。
谢以观稍稍一怔,苏彧这几日是躲起来学骑马了?他轻轻笑了一下,还以为皇帝抗拒练字、不学礼仪是不爱学习,这会儿学骑马不是学得很快嘛,那是不是君子六艺都可以提到皇帝学习的日程上?
苏彧见到谢以观的时候愣了愣,手下的缰绳没控制好,一下子就冲了出去,小马驹的速度不算很快,但是依旧将马背上的苏彧摇晃得歪歪斜斜。
谢以观和尉迟乙想也没有想,两个人几乎是同一时间奔向了苏彧,尉迟乙离苏彧更近一些,他两个箭步一个飞奔而上,就跨到了马背上,一手揽住苏彧的腰,一手勒住马缰。
在苏彧手下还有些不听话的马驹,到了尉迟乙的手上便变得极为温顺了。
谢以观在小马驹停下来的时候,也跟着停下脚步,他静静地望向马背上的两个人,身长玉立的苏彧靠在高大的尉迟乙身上便显得有些娇小,尤其是尉迟乙有力的小臂就这样横在苏彧的细腰上,更为苏彧添了几分柔弱,难怪柳无时会将她错认为女郎,难怪韦炅会对她一见钟情……
大约是感受到了他的注目,苏彧倏地转过头来,一双桃花眼凌厉得有些吓人。
谢以观只与她对视了一瞬,便立刻低下头去,避开帝王的锋芒,他慢慢走上前,将手中的信呈现上去,“陛下,崔阁老来信了。”
苏彧从马上跳下来,接过谢以观手中的信,崔玄是和她说,如今已经是十一月,再过一个半月便是岁末,她这个皇帝需要在岁末之前回京城主持各项祭典。
苏彧倒是不急着回去,她利用煤炭提高了武器当中的纯铁量,而且煤炭燃烧的温度比木炭更高,也能打造出更好的铁器来,下一步她是打算试试黑火/药。
事实上,这个世界已经初步掌握黑火/药的配方,只是配置出来的黑火/药还不够完美、威力也不够大,只是用于卖艺人的杂耍,或者是用于道士的装神弄鬼。
苏彧记得黑火/药的完美比例,就是能不能量产,最后能不能用于制造大炮上,还是未知数,她多少是想造出一门大炮来,无须多厉害,只要能在这个世界造成威慑就够了——
当然,将来等她真正有钱了,制造出几十门大炮充场面也不是不可以。
“陛下打算何时回京?”谢以观也趁机问,他总觉得皇帝这待在太原府的架势,是真的希望有人造反。
“岁末之前总是要回去的。”苏彧不在意地说着。
尉迟乙也从马上跳下来,他笑着说:“臣先将马牵回马厩。”
谢以观瞥了他一眼,就在他的蹀躞带上看到了那把刻着他字的匕首,虽然外形有些许区别,但是谢以观还是一眼认出这是一把可以折叠的匕首。
尉迟乙将匕首挂在这么明显的位置,总感觉是故意的。
谢以观若有所思地转而看向苏彧。
苏彧倒是坦然,毫不避嫌地拉了一下他的手,“边走边聊。”
谢以观想着,正是因为皇帝这些不拘小节,所以每每他生出一点疑心,便自我打消了,不说女子,便是男子之中也难得有几个像皇帝这样不羁的——不羁到连自己的名声都可以不在意。
苏彧一边走,一边从袖中掏出一把匕首来,这是谢以观最初见到的那把折叠匕首,只是上面如今刻上了“知微”二字,而“知微”这两个字一看就是出自皇帝的手笔。
谢以观的指腹在“知微”两个字上摩挲了一下,皇帝的字看久了倒是独树一帜,且是一眼就能识别出来,他将匕首挂在了自己的躞蹀带上,笑着问:“陛下是否也给崔阁老准备了?”
苏彧看了他一眼,并没有否认。
而谢以观也知道答案了,他慢悠悠地说:“臣有一个建议,陛下可以用陨铁再打造一把匕首赠给柳不已,以示感谢。”
苏彧:“……”山上的笋都被谢以观给夺光了,她都没有他损!
“知微倒是提醒朕了,可以先叫人将石炭给运回京城去。”从柳无时那里劫来的陨铁和工匠都还在京城,好煤配好铁,十分完美。
苏彧想起柳无时去了朔州也一个多月了,便问谢以观:“柳不已还在朔州没有回来?”
谢以观摇摇头,“听说今冬的朔州比往年都要冷一些,马匹也更要便宜一些。往年这个时候,柳家也会去朔州买马,只是柳不已是个精明的商人,这么多马匹自然不会空放回来,想来还会再去漠北置换些货物运往京城。”
漠北大多居住着游牧民族,冬天对于他们来说是一个难挨的季节,天气越冷他们越会将自己手中的货物贱卖,像柳无时这样精明的商人自然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比往年冷吗?”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谢以观话语的暗示,先前骑马的时候苏彧还觉得身上暖和,这会儿她竟也感到寒风刺骨,身上厚厚的胡服都抵不住寒冷。
谢以观侧目看过来,便见到皇帝毫无形象地缩了一下脖子,然后将自己的两只手放在唇边哈气。
“哇……下雪了!”苏彧哈气哈到一半,突然将手放下,拉住谢以观的手指向天空。
谢以观被苏彧的手猝不及防地冰了一下。
谢以观:“……”他怀疑皇帝是故意冰他,皇帝又不是没见过下雪,平山国就地处北方,每年冬日都会下雪。
只是苏彧白皙的面颊被冻得通红,尤其是高挺的鼻尖上一点粉色似三月的桃花,更比寻常楚楚可怜,谢以观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将自己身上的大氅脱下披在苏彧身上。
结果就是一阵酣畅淋漓的寒风直接扑在他身上,若不是要挺着读书人的风骨,谢以观差一点就要学苏彧缩脖子了。
苏彧笑出了声:“知微的这件大氅宽大,你我都不胖,不如一人一只袖子套着,两人共穿一件?”
谢以观想象了一下,当即陷入了沉默,皇帝这个不羁实在是太过于不羁了,但他还是要讲究一点形象的……
还不等他开口,苏彧已经不容拒绝地将另一半大氅披在他的肩膀上,不仅如此,苏彧还伸手揽住他的腰,转头笑着对他说:“这样子不是刚刚好。”
谢以观:“……”他怕痒啊,陛下!
皇帝的手就放在他最怕痒的地方,他还得维持着风度,不敢动,结果苏彧的手又不老实地动了两下,他受不了地一把抓住苏彧的手,无奈地说:“陛下这样子,臣也不好走路。”
他换成自己的左手牵着苏彧的右手,“这样子更好,臣也能暖到陛下的手。”
苏彧点点头,谢以观的手确实很温暖,她状若不经意地问:“朕还以为知微怕痒呢。”
谢以观:“……”
所以皇帝她刚刚就是故意的!
“雪越下越大了,我们赶紧进屋吧。”苏彧反牵起谢以观的手往屋子里跑。
谢以观努力不去想他们现在的样子有多滑稽,好在这一路上除了碰到站岗的卫兵之外,也就只能碰到尉迟佑和苏承影,他们对于苏彧的行为也从来不在意。
待到他们进屋取暖的时候,天空已经下起了鹅毛大雪。
谢以观稍稍开了一点窗,从缝隙里看向北方的天空,他皱了皱眉头,对苏彧说:“陛下,北方的这场大雪恐怕有些严重。”
搞不好会变成雪灾。
正在烤火的苏彧冷不防抬起头来,“知微是如何看出来的?”
谢以观再把窗户开大了一点,指了指北方的积云,“天象。”
还真被谢以观说中了。
两日后的清晨,太原府这边的积雪开始融化。
韦炅因为这两日下雪没有去作坊挖煤矿,浑身难受,等到三日一到,立刻就来找尉迟乙挑战。
尉迟乙也是因为积雪在融化而没事干,便拿着韦炅练练手。
苏彧没事,就看着他们二人打来打去,结果便见到谢以观一脸凝重跑过来。
他看向苏彧欲言又止,只要他不说,苏彧不知,这事也就这样过去了。
可是当苏彧的桃花眼望向他时,谢以观还是开了口:“陛下,朔州大雪,灾情严重,城中已有人冻死。”
本来在打斗的尉迟乙和韦炅都停了下来,看向神色不明的帝王。
他们都在等待苏彧开口。
第66章
苏彧却是一副不着急的样子,不紧不慢地问谢以观:“你还打听到什么消息?”
谢以观并没有隐瞒,将现在朔州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说出来,朔州的大雪还没有停,而去往朔州的路已经被大雪封住了。
事实上,现在大雪封城,朔州城内的情况连他也不知道,但是朔州靠着雁门关,退是与北方游牧部落商贸来往的边陲重镇,进是守卫大启北方边境的军事要塞。
如今雪灾严重,一是切断了与漠北的商贸,当然这只是一时的,二是雪灾褪去之后——
这才是谢以观最担心的,朔州是大启与北方游牧部落之间的屏障,驻扎着北方边境军,当雪灾褪去之后,城内还有多少防力?若是北方游牧的胡人趁你病要你命,一举夺下朔州,再以朔州为基地向南扩张,那么便有些棘手了。
要知道,太原府离朔州也不过四百里地。
谢以观想得到,本就戍边出身的尉迟乙自然也能想到。
尉迟乙神情严肃地半跪在苏彧面前:“陛下,臣愿前往朔州赈灾。”
“你拿什么赈灾?”苏彧问他。
尉迟乙咳了一声,“朔州离朔方节度使还挺近的,臣可以弯道去拜访一下他。”
谢以观:“……”尉迟乙倒是将打劫说得清新脱俗,不愧是皇帝的心腹!
韦炅没有明白尉迟乙的意思,对着尉迟乙哼了一声,亏他还很崇拜尉迟乙,结果赈灾这么急的事,尉迟乙还要绕道去朔方节度使那里!
苏彧站起身,随意捡了一段枯木,在地上的残雪上画了几笔。
谢以观和尉迟乙一下子就看出,苏彧画的是太原前往朔州的地图。
苏彧一边画,一边标出旁边的地势,又在旁边写了一些谢以观和尉迟乙看不懂的东西,像是在计算着什么东西,最后她长长叹息了一声:“朕攒这点家底容易吗?”
叹息过后,她便是一脸的坦然,对着尉迟乙说:“那些原本打算运往京城的石炭都先往朔州运吧。”
好在这几日因为太原也大雪,所以本来要运往京城的煤炭还留在太原,这会儿刚好拿去朔州用。
谢以观和尉迟乙都愣了一下,他们一路跟着苏彧过来,自然是很清楚苏彧把煤炭运回京城是为了冶铁,打造兵器用,苏彧身为皇帝,不远千里来太原也就是为了这批煤矿,而现在她几乎没有太大的犹豫,就决定将这批煤炭运往朔州赈灾。
比起尉迟乙的惊讶,谢以观更加诧异,他本以为在皇帝的心中,朔州雪灾无足轻重,甚至是会权衡利弊之后舍弃的那个“弊”,他完全没有预料,苏彧会拿冶铁的煤炭先去救灾。
而且一旦煤矿作为取暖的燃料被拿到朔州赈灾,就意味着所有人都会注意到煤炭真正的用途,苏彧可能就失去了先机,她要想再出其不意地将那批陨铁打造成精兵武器,便没有那么容易了。
谢以观怔怔地看着苏彧,他先前还在犹豫着要不要报雪灾,是因为在他看来,在苏彧振兴大启的道路上,大多数的人与物都是可以被舍弃的,莫说被困在朔州的百姓,就是整个朔州城也可以被舍弃。
当然这个大多数也包括他、包括尉迟乙和崔玄,他们都是苏彧可以舍弃的棋子。
他是早就做好准备的,而且成大事者当如是。
苏彧的选择确实让他颇为震惊,尤其是她几乎不假思索,很轻易地就放弃了她谋划已久的布局。
“知微这么看着朕干什么?”苏彧不乐意地瞪了他一眼,“朕在你心里就这么抠搜不成,区区一点石炭而已,救人可比什么都重要。”
谢以观垂眸,遮掩住他眼中的复杂,轻声附和:“陛下不抠搜,是臣抠搜了。”
“这会可是你自己说的,”苏彧轻笑了一声:“朕知道知微在想什么,虽然麻烦了点,可是朕从来不是一个怕麻烦的人,你呀书都读到哪里去了?朕没读过几本圣贤书都知道以民为贵。”
她稍稍顿了一下,寻了个台阶,特意站到台阶上,叫自己比谢以观、尉迟乙都高,气势十足地说:“再说朕这一路走过来,靠的是石炭、陨铁这些死物吗?”
明明是算死人不偿命的皇帝,可是这会儿他怎么看苏彧,怎么可爱。
谢以观将手握成虚拳,掩饰住扬起的唇角,恭维着:“这些都不足为道,靠的全是陛下英明神武。”
苏彧笑眯眯地应下:“当然也不光靠朕一个人英明神武,幸亏还有你们的一路相随,特别是知微和仲云。”
她从台阶上跳下来,一只手牵住谢以观,另一只手拉住尉迟乙。
谢以观咳嗽了一声,到底没有将手抽回来,谁叫苏彧是皇帝,这个面子他总是要给的。
既然苏彧是真心想要赈灾,那么他心中的计策就迅速转变过来,他还得提醒苏彧一句,光有取暖的煤炭是不够的,还得有粮食和衣物这些物资的支援。
谢以观给了苏彧一个眼神,苏彧接到他的眼神,倏地就点了点头,异口同声地说出:“辛府尹。”
君臣两个人十分有默契地想到了一块去,太原府尹本就是个肥缺,再加上辛见水极爱敛财,想来他能“捐出”不少物资来的,也用不着尉迟乙舍近求远地去“拜访”朔方节度使了。
尉迟乙在其他事上或许不会多想,但是在“打秋风”这件事上,他素有天赋,在苏彧和谢以观同时说出辛见水之后,他立刻就领悟,问道:“陛下是要来明的,还是来暗的?”
苏彧:“……”尉迟乙搞得她像土匪头子一样,她是明抢的人吗?
她拍了拍尉迟乙的手,“太原这边的事就交给知微,他定然能说服辛府尹的。”
谢以观默了默,只觉得这句话有些不对劲,立刻追问:“陛下打算干什么?”
“朕和仲云一同去朔州,先将路挖开,把石炭运进去,知微在太原筹集到物资之后,再同韦将军一道将物资运到朔州。”苏彧风轻云淡地说着。
“不可!”不单单是谢以观,连尉迟乙也跟着反对,毕竟现在朔州雪灾,情况不明,苏彧同去实在是太危险了。
苏彧放开两个人,弯了弯眉眼,“朕已经决定好了,朕对朔州的情况比较了解,而且如何铲雪还得是朕来指导。”
这个时候倒得感谢柳无时,由于他还在朔州城内,她可以通过投屏柳无时,知晓朔州城内的情况,而且积雪那么厚,还要防止积雪一下子化开之后所引发的洪灾,她得借着朔州的地势,挖一条引流的沟渠。
还好因为做过游戏的关系,她对大启的地势数据很是了解,她刚刚就是在用公式计算在哪里挖沟渠是最省时省力的。
“陛下这样太过冒险了!”谢以观和尉迟乙几乎是同一时刻将手伸向了苏彧,试图阻止她。
苏彧反过来再次拉住两个人的手,她先是朝尉迟乙一笑,“朕去才能最快解决朔州的灾情,而且朕相信仲云能保护好朕。”
尉迟乙笑着摇摇头,皇帝是知道如何和他说话的,他着实没有办法拒绝皇帝。
她又转过头,直直地看着谢以观,“知微,别让朕太久。”
谢以观轻声叹气,笑得无奈,皇帝确实是知道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诚如尉迟乙无法拒绝皇帝,他也只能默默将阻止皇帝的话咽回去,“臣明白了。”
只有在一旁的韦炅看得一头雾水。
不过当苏彧用那一双看狗都深情的桃花眼看向韦炅时,他不自觉就红了一下脸,就算知道了苏彧的身份,可是她这张脸实在是太犯规。
苏彧从怀中掏出了那块崔玄给的令牌,“韦将军应该识得这物吧?”
韦炅愣住,连忙问:“这个令牌怎么会在陛下手中?”
韦家一直在同州,既是世家又手握重兵,被皇帝和几家世家同时防备,苏琰继位的时候曾将韦家家主骗入京城,而韦家家主差点就死在京城,还是崔玄三番四次施以援手,让韦家家主顺利脱身,所以韦家家主就将这块家族象征的令牌送给了崔玄。
他们韦家也一直在等着还崔玄的恩情,却没有想到这块令牌现在竟然会在皇帝手里。
“这是崔阁老所赠,而现在朕就要对韦将军用它,朕希望朕与尉迟将军不在太原的这些时日,韦将军能保护好谢舍人。”苏彧郑重其事地将令牌交到韦炅的手上。
韦炅却是不明白:“陛下何必这么大费周折,裴将军就在太原。”
裴家都愿意让皇帝将裴宝珍带回京城,这就说明裴家有意向皇帝靠拢。
苏彧摇摇头,虽然裴骁看着和辛见水彼此都看不惯,但是他们这些年能维持着面上的平和,便说明私底下有不少利益瓜葛,连带甚多,她若是还在太原,裴骁或许会卖她面子,一旦她不在太原,只有谢以观在,裴骁未必会护着谢以观——
相反,裴骁或许更乐意辛见水干掉谢以观,因为裴骁也想要成为天子近臣,那么现在更得她重用的谢以观就是裴骁的竞争对手。
所以,苏彧从一开始就不考虑裴骁。
根据苏彧这些日子的观察,韦炅是一个极重视承诺的人,她既然将令牌拿出来,他必然会用心保护谢以观。
“陛下,臣可以……”谢以观又一次被苏彧惊到,他着实没有想到苏彧会为了他用这样重要的令牌,其实他还是有一些自保能力的。
苏彧抬手阻止他继续说下去:“兵贵神速,赈灾也是,朕先出发去朔州,知微也不能让朕等太久。”
谢以观的心猛烈地跳动着,最终极为克制地说了一句:“陛下,臣知道了。”
一直到苏彧走远,韦炅才回过神,悄声问谢以观:“陛下与你是什么关系?”
谢以观看了他一眼,笑着说:“陛下于我有知遇之恩,接下来就有劳韦将军。”
韦炅摸了摸下巴,陷入思索,过了一会又问谢以观:“陛下与崔家家主又是什么关系?”
谢以观:“……”
他面无表情地回答:“自是君臣关系。”
韦炅望着苏彧走远的方向,又陷入沉默,一般的君臣关系能让崔家家主送出这么重要的令牌吗?
苏彧动作很快,趁着夜色就从太原城出发赶往朔州,在出发之前,她托萧落亲自回一趟京城,将她的信带给崔玄。
而她自己一边赶路,一边让系统为自己投屏柳无时的现状。
身陷朔州的柳无时并不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苏彧所看到,他此刻就被困在朔州的一间民舍里,望着外面厚厚的积雪,脸色如外面的天色一般阴沉。
其实朔州开始下雪的时候,他便深感不妙,想要连夜离开,奈何这场大雪比想象中还要迅猛些,他丢下其他货物,命整个商队的人都骑马快行,但还是没能赶在大雪封路之前出城,只能就近找了一家民舍,花些银两让主人家收留他们。
柳无时期盼着大雪早点过去,然而这场大雪却是连着下了三天三夜,停下来的时候,外面白茫茫一片,就连开门都艰难。
眼见着屋中的柴火越烧越少,柳无时却不希望回温,因为这样厚的雪若是一起融化,那必然是另一场灾难……
“陛下在想什么,想得如此聚精会神?”见苏彧在马上摇晃了一下,尉迟乙长臂一伸,就扶住了她的身形。
刚刚学会骑马的帝王第一次连夜赶路,待到暮色再次来临之前,露出了疲惫之色,尉迟乙皱了皱眉头,让卫兵就近扎营休息。
苏彧听到尉迟乙的声音,才回过神来,朔州的雪比她想象的还要大一些,她回头问尉迟乙:“大约还有多久到朔州?”
“后日就可以到达朔州境内,陛下先下马休息吧。”尉迟乙翻了一个身,就轻松下马,却见苏彧还僵在马上。
苏彧朝他招招手,等他走近时,她才俯身在他耳边轻语:“朕的脚麻了,下不了马。”
是她大意了,骑了一天马,她整个人都麻掉了。
尉迟乙努力不让自己笑出来,他伸手将苏彧从马上抱下来,抱着的时候再次在心底感叹,皇帝真的是太轻了。
就算是落了地,苏彧还是摇摇晃晃的,她忍不住扶住尉迟乙。
尉迟乙忍着笑,将身子半蹲在苏彧的面前,“陛下上来吧,臣背你。”
苏彧没跟他客气,果断爬上了他的背。
尉迟乙没能忍住,笑出了声:“臣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陛下也是这样下马的,那时候陛下扶都不给臣扶。”
那时候,他也是担心苏彧这个皇帝太弱,没做几天也去见阎王了。
倒没有想到,她看着这么弱,却是把皇帝做得风生水起的。
苏彧没想到尉迟乙还会翻旧账,她懒得接这茬,只在尉迟乙耳边轻轻嘶了一声,实在腿太痛了。
尉迟乙僵了一下又若有所思。
他将苏彧背到营帐里,伸手就要去帮苏彧解裤带。
吓得苏彧当场跳了起来:“你要干什么!”
尉迟乙一脸莫名:“自然是帮陛下上药,陛下刚会骑马,骑上这么一天,大腿内侧肯定磨红了。”
第67章
在尉迟乙看来,他和皇帝关系都这么好了,他帮皇帝脱个外裤上药而已,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再说都是大男人,这里还只有他和皇帝两个人,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亵裤还留着呢。
苏彧:“……”问题她又不是大男人,让尉迟乙给她上药,她才是作死。
解裤腰带是不可能解的。
苏彧眼珠子一转,淡淡地问尉迟乙:“药呢?”
尉迟乙从怀里掏出一小瓶药来,军中常有跌打损伤,所以他一直会把这些活血化瘀的外用药带在身上。
苏彧对着他将两手一摊,尉迟乙盯着她被缰绳磨红的手稍稍愣一下,没有将药给出去。
他说:“陛下的手也要上药,还是臣来为陛下上药吧。”
苏彧笑着摇摇头:“仲云之前提起初见时的场面,不如想想,朕当初让谁扶的朕。”
尉迟乙自然记得苏彧当初是让尉迟佑扶的她,他疑惑地看向苏彧。
苏彧却是一把拿过他手中的药,再开口说:“你出去,换阿佑进来,再好好去反省下为什么一开始的时候朕选阿佑,现在又选阿佑。”
尉迟乙:“……”
他默默地走出营帐,和刚从前面探路回来的尉迟佑撞了个正着。
尉迟佑热情地喊了他一声:“二叔。”
尉迟乙默了默,初见时苏彧更信任尉迟佑一些他能理解,但是现在这会儿上个药而已,为什么还是选择尉迟佑呢?他多少有些没想明白。
“陛下让你进去。”尉迟乙说完,一脸沉思,头也不回地走了。
尉迟佑挠了挠头,刚刚是他的错觉吧,总觉得他二叔看他的眼神有些不善。
他走进营帐里,营帐里的烛火微弱,苏彧就坐在烛火之下,见他进来,朝他笑了笑,然后对他说:“阿佑你守着门口,不要放任何人进来,尤其是你二叔。”
尉迟佑愣了愣,也没有问苏彧为什么,转头就又出去了。
尉迟乙送吃的过来时,就在门口看到了他那站着一动不动的侄子,“你怎么在外面?”
尉迟佑却是拦着不让他进去,“二叔把东西给我就可以了,陛下说了,谁都不许进。”
尉迟乙:“……”
他与尉迟佑对视许久,尉迟佑如临大敌,一副随时要和他大干一场的架势。
尉迟乙将东西递给了尉迟佑,“你送进去,我等你出来。”
尉迟佑接过东西,问了苏彧一句,在营帐里的苏彧早已听到他们叔侄二人的对话,她让尉迟佑进来,尉迟佑欢天喜地地就要进去,又不放心地回头对尉迟乙说:“二叔你可千万不要进来。”
尉迟乙:“……”想揍人!
既然皇帝不让他进去,那他也不进去了。尉迟乙就等在门口,等到尉迟佑出来,他动了动手指,一本正经地说:“我们许久未切磋了,来。”
随即苏彧就听到了尉迟佑的哀嚎声,在信中默默对尉迟佑念了一声感谢,然后毫无心理负担地为自己上药,等药上得差不多了,她才慢悠悠地喊尉迟佑和尉迟乙进来。
叔侄俩同时进来。
尉迟佑嘴角被尉迟乙打了一圈,有些瘀青,在少年俊朗的脸上有些可笑,不过他耷拉下眼角,又看上去可怜兮兮的。他委屈巴巴地看向苏彧,又稍稍瞥了尉迟乙一眼,用眼神向苏彧告他二叔的状。
他的这些小动作,尉迟乙全看在眼里,尉迟乙嘴角抽了抽,只觉得刚刚下手还是轻了。
苏彧笑眯眯地看向他们,指了指放在一旁的药瓶,先是对尉迟乙表示了感谢,又对尉迟佑招招手:“朕手上都是药,阿佑来喂给朕吃吧。”
尉迟佑立刻忘了告他二叔状的这件事,大跨步走到苏彧面前,将刚刚端进来的馕掰成一小块,喂到苏彧嘴边。
皇帝对尉迟佑完全是不设防的样子,他喂她便吃。
尉迟乙瞧着苏彧和尉迟佑的互动,抿了抿唇,开始认真反思,他究竟是哪里做得不对……
吃饱喝足,苏彧的手脚也缓过来了,她才站起身,拿出出发前画的地图,询问尉迟佑探路的情况。
尉迟佑说:“就臣所见,前方百里还算顺畅,并没有被封路,臣明日再去查勘。”
苏彧点点头,“今天你也累了,早点休息。”
尉迟佑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眼中的期待不言而喻,他想留在苏彧的帐内!
苏彧笑着朝他摇摇头,尉迟佑有些失望,只能眼巴巴地看着苏彧说:“那臣就守在门口。”
“去休息吧,明天你还要继续探路,这里有尉迟将军。”苏彧还是让他去休息了,尉迟佑要在前方做斥候,她不至于这么苛刻少年。
尉迟佑没再坚持,乖乖听话去了其他营帐。
尉迟乙若有所思地在旁观察着,他似乎隐隐约约知道苏彧让他反思什么了……
休整了一宿,次日清晨天未亮,苏彧这个平日里一直赖床的人却是起得很早,不等尉迟乙来叫,她便已经整装待发。
尉迟乙顿了一下,格外小心地问:“陛下的手脚可好些了?”
“好多了。”不得不说,尉迟乙给的药是真好用,苏彧起床的时候已经神清气爽、手脚灵活得还能再骑三天三夜的马。
尉迟乙用匕首将干硬的馕切成刚好入口的大小,再递给苏彧,等到苏彧看向他,他没什么矜持,爽朗地道歉:“陛下,昨日是臣过于鲁莽了。”
苏彧轻笑了一下,拍了拍他的肩膀。
一路骑行,他们很快就进入朔州境内,再往前路就被雪封住了。
好在天已经放晴,气温也在回暖,雪开始有了融化的痕迹。
苏彧出发的时候不仅仅带了煤炭,还带了煤炭渣,她先是让卫兵们顺着地势挖出引水的沟渠,又让卫兵将煤炭渣铺在雪上,再开始铲雪清路。
加了煤炭渣的积雪在日光的照耀下更快地融化,也让卫兵们能更快地开始清出道路来。
苏彧这边早有准备,一切进展得还算顺利,只是柳无时那边情况就不大好了。
虽然雪不再下,但是积雪依旧封着门,屋内的粮食和木柴越来越少。
柳无时咬咬牙,命人将冻得奄奄一息的马杀了,作为食物分发下去,也分了不少给民舍的主人。
然而民舍主人看向他们的目光却是越来越不善。
柳无时察觉到了,只是他们现在一时也无法离去,他将郭来东拉到角落里,小声吩咐他,让商队的人这几日夜里轮流值夜,全都提高警惕,只等雪稍稍融化,他们就先离开朔州。
然而白天柳无时才吩咐下去,夜里屋外就传来了声响,分不清是雪崩的声响还是一群人走动的脚步声。
听到声响的时候,柳无时还醒着,他立刻将商队的人叫起来,只犹豫了一息,他连民舍主人也一同叫了起来。
民舍的主人是一对三十岁上下的夫妇,还有两个儿子,一个十来岁,一个七八岁。
民舍男主人连忙对柳无时说:“外面怕是要雪崩了,白日里我已经同村长说过,村长也担心夜里会有雪崩,在村的另一头有避难之处,你们且跟我来。”
即便屋内昏暗,柳无时依旧敏锐地察觉到了民舍男主人眼中的诡异,他当即拒绝:“不必了,我们人多,另外寻找避难之处便是。”
柳无时的手放在蹀躞带上的匕首上,十分警惕。
果然,夜色之中划过一道寒光,竟是民舍男主人手持菜刀砍了过来。
柳无时用手中匕首挡了一下,仗着身量,一脚将比自己矮的民舍男主人踢倒在地,喊了一声:“郭三,带着弟兄们快走!”
那外面的只怕不是雪崩的声音,而是村民集合起来,想要在雪融化之前杀人越货!
民舍男主人也大喊了起来:“大郎快喊村长,别让他们逃了!”
那么重的雪灾,死一个商队的人太正常了,等雪化去之后,没有人会发现是他们干的!
柳无时还没有走到门口,便看到民舍主人那个七八岁的二儿子站在门前,他见是孩童,便打算绕过去,却没有想到那孩子扑了过来,若不是他躲得快,那孩子手中的刀便要砍在他的腰上,只是他的右手还是被划出血口子。
柳无时右手的匕首一松,左手接住,然后一下子刺中那孩子的右边肩膀,再迅速拔出匕首冲出门去。
黑漆漆的天下是白茫茫一片。
而商队的人已经与那些跑来的村民扭打成一团。
尽管商队的人懂些拳脚功夫,但是在这样的雪地里,腿上的力被卸了大半,再加上这几日的忍冻挨饿,他们也不比这些村民好到哪里去,除了郭来东还有一些战力,其余人已经是难以支撑。
柳无时只喊着大家快走,他是打算把所有的东西都跑在这里,先保住性命再说。
就在商队的人连连后退,与村民们拉开距离时,天地间突然传来一声巨响,仿佛整个山脉都在颤抖。
柳无时心中一紧,这一次怕是真正的雪崩要来了!
他顾不得许多,只能喊着:“往高处走!若是遇上洞穴就地躲进去!”
寒风与黑夜交加,柳无时只能朝前走去,他不清楚有多少人跟在他身后逃了出来,也不知道自己还能走多远。
他的手臂还在滴血,加剧了他身上温度的流失,或许走不到安全的山洞,他就要将性命交代在了这里。
柳无时并非第一次经历生死,他自十四岁开始走南闯北,曾经在漠北遇上过游牧部落的抢劫,也曾经在江南遭遇过水匪,每一次都是九死一生,可以从前面对生死时,他了无牵挂,而这一次——
他忍不住想起了苏彧,想起他与她的初遇,想起他抱着她跑了十条街,想起蒲州的那个黄昏,他不经意间抬头,便见到她坐在晚霞里,目光与他相接。
柳无时忽地明白,他嘴上寻着借口,其实心中早就生了牵挂……
意识越来越模糊,柳无时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跑入洞穴中的,他倚靠着洞壁身体一点一点地滑落下去,他紧紧咬住唇,费力地想着,如果能够活下来回到京城……不,只要能活下来,他立刻就启程前往太原,他要告诉苏彧:他心悦于她!
不知是不是回光返照,模模糊糊之中,柳无时似是看到了一堆火光,他心心念念的小娘子就坐在他身旁,将狐裘披在他的身上。
他用力张开嘴,干涩地喊着:“苏大娘……”
苏彧的手似是顿了一下,手中的狐裘直接盖在了他的脸上,险些蒙得柳无时喘不过气来,她才将狐裘掀开,掖在他的脖颈处,“柳不已不要睡着,陪我聊一会。”
柳无时的心猛烈悸动着,他伸手攥住苏彧的衣摆,费力开口:“苏大娘,我自知是个商人,难配你这样的贵女,可我是真心待你的……比崔行简、尉迟仲云都要真心……”
苏彧漫不经心地问:“怎么个真心法?”
柳无时紧闭着双眼,苏彧以为他昏睡过去了,伸出手轻拍了一下他的脸庞,他却抓住了她的手,尽管冰得吓人,却十分用力,“只要你……你愿意,我会去求圣人,用我所能动用的全部家产换你自由身……”
柳家大部分家产都是他一手撑起来的,就算剥离了他接手前柳家的那一部分,依旧是富可敌国的存在。
苏彧笑声清脆,在他耳边问他:“用尽你全部家产只换我一个自由身?”
她的气息温热,洒在柳无时的面颊上,叫他的脸泛起一片红。
柳无时气喘得有些急,好在身上的寒冷渐渐褪去,身子也因为靠着火堆而暖和了不少,过了很久,他才再次开口:“你等我一年……只要一年,我必将散去的千金全部赚回来,十里红妆迎娶……”
苏彧又笑了两声,其间似乎有人寻过来,将她带走了。
柳无时看得不是很真切,只是他等了许久,都没有再听到苏彧的声音,而惊慌地伸出手去,一只大手抓住了他胡乱挥动的手。
那手很大,还带着一撮手毛,怎么摸都不像是苏彧的手……
柳无时猛地瞪大了眼睛,就看到郭来东那张粗犷的脸近在咫尺。
惊得他一双狐狸眼瞪得更大,当即垂死惊坐起。
柳无时环顾四周,除了火堆与盖在他身上的狐裘,也就只有一个郭来东,根本没有苏彧的影子。
郭来东松了一口气:“郎君,你总算清醒过来了。”
“她呢?”柳无时急急地问。
郭来东一头雾水:“谁啊?”
“自然是苏大!她去哪了?”柳无时满目焦急。
郭来东满脸疑惑:“属下来的时候就只有你一人在此。”
柳无时撑着洞壁站起身,低头看向他包扎过的手臂,再望向火堆:“我这手上的伤上了药,这火堆是用石炭点的,这狐裘面料上等,一看便是京中之物,她若没有来过,这些东西又怎么会无中生有?!”
他这么一说,郭来东才注意到火堆是用煤炭生的,而且他来的时候,山下还有一条人为清除积雪后的小路。
“但是属下来的时候,这里确实只有你一个人……”郭来东迟疑了一下,“也许不是她?”
柳无时抿紧了嘴唇,他不会认错的,她还与他说了那么多的话……
“我们回朔州城内,去打听打听,是不是谢知微被派来赈灾了?”柳无时猜想,或许是朝廷派谢以观来赈灾,所以苏彧也跟着来了。
“可是郎君,你的身子……”郭来东多少有些担忧,他们虽然还在朔州境内,其实再往前走一些,就能出城了,他已经看到有道路被清理出来,现在离开朔州显然是最明智的选择。
柳无时却是坚持要回到朔州城内。
朔州城内的积雪已被清理了大半,秩序也开始恢复,不断地有兵士在城中巡逻。
那些兵士有朔州本地的边境军,也有京中禁军穿着的卫兵,愈发说明朝廷派人来赈灾了。
第68章
苏彧是半夜进的朔州。
虽然柳无时着实惨,但也亏了他所在的位置靠近出城的地方,让苏彧这边指挥人通路方便了不少。
说起来,柳无时是得好好感谢她。
若不是她连夜进城,又靠着系统找到他,他很有可能就因为失温而没命了。
苏彧陪了柳无时将近一夜,等到尉迟乙将进城的主路彻底清出来,并依着她做的记号寻过来,她才跟着尉迟乙离去。
她倒是不担心留柳无时一个人在山洞,煤炭和保暖的狐裘以及干粮她都留了一些在那。
而且通过投屏,苏彧看到郭来东已经找到了柳无时。
明明山洞那么多,郭来东却能轻而易举地找到柳无时,这就是男主的运气,苏彧多少有些羡慕。
进了朔州城之后,苏彧就去见了朔州刺史兼防御使杨平,大启大部分地方的刺史和防御使都是分开来,以防地方管理和兵权集中在一个人的手里,但是朔州的情况比较特殊。
朔州的军队不属于地方,是与尉迟军一样属于中央朝廷的,只是苏琰在位的时候,总是舍不得给这些直属朝廷的戍边军发军饷,时任朔州防御使的杨平日日上疏,催着苏琰发军饷,正好当时的朔州刺史之职空缺出来,苏琰就听从了李见章的建议,直接让杨平做了朔州刺史,言下之意是,朔州的地方收入都是你管着了,也别再伸手向朝廷要钱了。
而朔州也确实因为与漠北贸易频繁而赚了不少钱。
但是漠北是游牧部落的地盘。
当风调雨顺时,这些游牧部落是你好我好大家好,但是一旦他们的日子过得不顺畅,或是发现朔州这边的日子过得不顺畅,游牧部落们便没什么情义可讲,一心只想过来打劫一番。
尤其是这一次朔州遭了雪灾,在城外悄悄观望着的游牧部落已经嚯嚯着弯刀,只等着积雪还未完全融化时进城大干一票——
这也是苏彧为什么带尉迟乙过来。
其实她一开始是考虑将尉迟乙留给谢以观,她带韦炅过来,毕竟用着那块韦家令牌,能从同州调度到更多的人马来,但最终她还是选择了带尉迟乙来朔州,就是怕朔州遭难,雁门关外的那些游牧部落想“趁你病要你命”。
比起尚有些稚嫩的韦炅,尉迟乙戍边这么久,有着十分丰富对敌经验。
杨平原本还在亲自领着兵在铲雪,他心里急,也在担心那些丝毫不讲武德的游牧部落突袭朔州,倒是没有想到一铲子下去,雪没了,硬是看到了一个尉迟乙。
尉迟乙十分热情地和他打着招呼:“敬高兄许久不见。”
敬高,正是杨平的字。
杨平:“……”确实许久不见,但是他也不是很想见到尉迟乙。
尉迟乙是西边的戍边军,杨平是北边的戍边军,其实他们两个人见面次数不多,只是大家都是日子难过的戍边军,杨平又听闻尉迟乙骁勇善战,便生了仰慕之心,于是给尉迟乙写了不少信。
久而久之就成了笔友。
日子最难过的时候,尉迟乙约着他一起去打劫朔方节度使。
比起桀骜不驯的尉迟乙,杨平还是要守规矩不少,当时他就和尉迟乙说,这样似有不妥。
尉迟乙却是和他说,朔方藩镇作为地方藩镇,却连年不缴税,他们戍边军的军饷是朝廷发的,朝廷的钱从哪里来?自然是从地方税收而来,也就是说因为像朔方、河东、魏博这些藩镇不交税才导致了朝廷没有钱,导致了他们戍边军没军饷,四舍五入也就是朔方节度使克扣了他们的军饷,那他们去朔方节度使那里拿一点军粮,也只是去拿回属于他们自己的东西而已,天经地义。
彼时的杨平对尉迟乙盲目崇拜,对他的这套说法深信不疑,于是就按着尉迟乙的计划,尉迟乙从西边、他从北边,两军一起夹击朔方藩镇。
但谁能想到,尉迟乙他说的“拿一点”硬是劫了朔方节度使大半的粮仓。
分赃的时候,尉迟乙倒也爽快,分了杨平三分之一,只是尉迟乙跑得比兔子还快,朔方节度使追过来时没看到尉迟乙,就追了杨平一路,害得他仓皇逃回朔州。
杨平本想着再也不做这样的事了,可没多久尉迟乙又来信了,他说他吸取了上次经验,这一次不打劫朔方节度使了,去打劫河东节度使,朔州离河东近,杨平也可以先他一步逃回朔州,不会受他的牵连。
那时年轻不懂事,杨平便真的信了尉迟乙。
谁能知道,就算是打河东,尉迟乙还是跑得比他快,等河东节度使回过神来时,没有看到尉迟乙,把账全算在了被逮了个正着的杨平身上。有那么一段时间,河东节度使时不时就带人打过来,打得杨平怀疑人生。
杨平守就怕哪天两大节度使合起伙来把他给撕了,只能说还好这两位节度使相互不对付,没有合作的兴趣,让他得以苟存到现在。
他这几年也是胆战心惊地守在朔州,除了偶尔打一下游牧部落,基本上都不出城。
如果没有看到尉迟乙,杨平都快忘记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了,可他看到了尉迟乙那张颇有些欠揍的笑脸——
更气人的是,他还打不过尉迟乙!
杨平没好气地说:“出城左拐是朔方,右拐是河东,赶紧走,我现在没工夫搭理你!”
尉迟乙笑着说:“敬高兄说这话就不厚道了,我可是特意过来支援朔州的。”
杨平狐疑地看向他,就他所知,尉迟乙比他还穷,拿什么来支援他?
尉迟乙大言不惭:“敬高兄身在朔州,不通京城消息,我如今是陛下亲封的元从卫大将军兼右羽林卫大将军,这一次就是奉陛下之命,来朔州赈灾的。”
杨平确实消息闭塞,他只听说尉迟乙被调到了潼关,也不知道这小子是运气好还是不好,人还没到潼关,先帝就驾崩了。
杨平觉得苏琰虽然残暴不仁,但好歹是皇后之子,从小受的是皇家正统教育,至少上得了台面,如今的皇帝就不一样了,听说打小没有存在感,在皇宫的时候就没有读过什么书,十三岁的时候就被打发去了鸟不拉屎鸡不生蛋的穷乡僻壤,既没有文化也没有见识——
这样的人能做皇帝吗?
杨平很是担忧,只是担忧也没有用,这些年他死守在朔州,即便是苏彧登基的时候也不曾离去,他怕自己一个转身,朔州就落在外夷之手。
别说苏琰,就算是苏琰的父亲做皇帝的时候,杨平也不指望朝廷会派人来赈灾,听到尉迟乙的话,他愣了许久,才小心翼翼地问:“你莫不是又在诓我?说吧,你小子这次想要打谁,只是你也看到了,如今我实在腾不出手来帮你。”
尉迟乙不可能是从京城过来的,京城到朔州可没有那么快。
杨平刚说完,就听到有人笑出声,然后他看过去,硬是看直了眼。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站在尉迟乙身边的关系,苏彧被他衬得不似这凡间的人,谪仙也不过如此,杨平想,他忽然有些相信尉迟乙是从京城来的,至少苏彧肯定是从京城过来的。“这位是?”
苏彧暂时不想让杨平知道自己是皇帝,于是借了谢以观的名字一用:“我是谢知微,是圣人亲封的安抚使,负责这一次朔州赈灾。”
她临时给自己封了一个官,反正她是皇帝,想当什么官张口就来。
尉迟乙听着苏彧的介绍,默默地想着,陛下到底和他一样没文化,一开口就不是谢以观那味道。
好在杨平没有听出来,他双目炙热地盯着苏彧:“竟是谢翰林!当真是久仰大名!”
翰林院的人,那是京城派人来赈灾没有错了!
苏彧轻咳了一声,指正杨平:“我现在已经是中书舍人了。”
杨平颇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歉:“确实是久居偏远之地,不通消息,还望谢舍人海涵。”
尉迟乙悄悄拉了一下苏彧身上的大氅,怕她说多了露馅。
苏彧却是很自信,对着杨平弯了弯眼睛,露出唇边的梨涡来。
杨平被她笑得有些迷糊,光苏彧这副模样就担得起芝兰玉树四字,他便也没有想到苏彧用词上的漏洞。
苏彧从容不迫地问着杨平,朔州境内有多少兵力,又有多少存粮。
她又告诉杨平,这一次她先带了石炭和一部分赈灾粮过来,她需要知道城内的存粮能否撑到后面的赈灾粮运到。
“石炭是用来治病的吗?”在杨平的心里,石炭还只是药材,但是现在的朔州百姓更需要烧火的木炭。
苏彧摇摇头:“是用来烧的。”
杨平很是诧异,石炭可不便宜,这么多石炭……就是用来烧的?
“数量有限,所以不可能挨家挨户地分,这就需要杨刺史将受灾的百姓集中在一起,按组进行管理。”苏彧说,“再按组进行分工干活,该铲雪的铲雪,该修东西的修东西,干得多分到的粮食就多。”
越是这种时候,越是按劳分配,才不会乱掉。
杨平愣住,他倒是没有想到还要灾民干活,但是随即一想,确实光靠城中的守军来干活是不够的。
苏彧想了想,又说:“十岁以下、五十岁以上的,另外分组,他们可以不干活就领粮食,还有将城中会医术的,不管是正经郎中还是道医,都集合起来,跟着巡逻的兵士一起巡逻。”
天气寒冷,雪水泥泞,最容易叫人生病。
论起来,杨平的朔州刺史官还比谢以观大,但是这会儿,他听苏彧说得是一愣一愣的,只有点头的份。
只是一直跟在杨平身后的一个书生却插了嘴:“既是朝廷派来的,自是要彰显我大启国威与气度,哪有叫受灾百姓干活的?某还听闻谢舍人是大启最年轻的状元,怎地出口竟是大白话?”
尉迟乙目光锐利地看过去,手已经按在刀柄上,吓得那个书生连连往后退了两步。
苏彧笑了笑:“这些百姓是大启的一分子,是朔州的一分子,朔州是他们的家,建设靠大家,至于我说话的风格……”
她淡淡地看了那书生一眼,“你是什么人,我与杨刺史说话,岂容你插嘴?”
杨平忙帮书生说话:“这位是张长史,他平日说话不是这样的,今日只是有些疲惫了,还请见谅。”
苏彧不在意地点了一下头,只是暗中让尉迟佑跟上这位张长史,她总觉得他有古怪。
尉迟乙也在私底下悄悄问苏彧:“陛下,是觉得这个张长史像奸细吗?”
不得不说,尉迟家族的人都有些奇怪的直觉在身上。
苏彧抬手点了一下他的嘴:“叫我知微。”
尉迟乙忍住没说话,其实皇帝她看着还是十分气宇不凡的,只要她不开口。
没一会儿,尉迟佑就回来了,手里还抓着一只信鸽,他将一张纸条递给苏彧,“是那个张长史放出去的,朝北飞。”
苏彧看了一眼,没看懂,上面用的并不是汉字。
尉迟乙瞄了一眼,哼道:“这个张长史果然是奸细,他这是在给铁勒部传消息。”
漠北的游牧部落主要是铁勒部,他们平时也会和大启贸易来往,比如这一次柳无时的马匹就是向他们购买的,但是他们也很喜欢趁火打劫。
苏彧倒是没有想到尉迟乙还能看懂这些游牧部落的文字。
尉迟乙唰唰两下,稍稍改动了两个字,就让尉迟佑将信鸽再放出去,转头对苏彧说:“我这次也带了一把弓/弩过来,正好让陛……知微看下,这弓/弩之威力。”
信鸽飞出去的第三天,杨平就听到底下的兵士来报,铁勒部的人突袭而来,他慌忙往城墙赶去,并叫兵士快去通知尉迟乙。
兵士犹豫了一下,说:“将军,尉迟将军早就守在城墙之上了。”
杨平:“?”
杨平总觉得有些不好的记忆要浮现出来,他急急忙忙赶到城墙上,就见尉迟乙和苏彧,一人穿着黑色的玄甲,一人穿着白色的大氅,两个人站在一起,远远看着,倒像是一幅铺在天地间的水墨画。
尉迟乙架起手中的弓/弩,便将利箭射了出去。
杨平看了一眼城墙下的铁勒部,还有些距离,这一箭怕是白放了……
他猛地怔住,这一箭竟是比他想象中射得更远,直接射中铁勒部将领的咽喉,一箭毙命!
杨平惊地看向尉迟乙,他挺拔的身姿没有动,却见一支从铁勒部后面冲进来的骑兵,自中间撕开了他们的阵型,在杀得铁勒部像无头苍蝇之后,这支骑兵却丝毫不恋战,迅速回到了朔州城内。
杨平:“……”是了,这就是他所熟悉的尉迟式战术,突袭、速战,见好就收!当初对付朔方、河东节度使也是这一套!
他磨了磨牙,只要没坑他,尉迟乙还是他仰慕的对象!
苏彧也是为之一怔,她在这一刻,对尉迟乙这个武力值天花板有了更全面的认识,不单单是武艺高强,打仗他也是一流的!
第69章
杨平从城墙望下去,看着残留的铁勒部丢盔弃甲、慌乱逃跑,他就有些心痒痒,转头问尉迟乙:“剩下的这些不收拾?”
尉迟乙收起手中的弓/弩,笑着对杨平说:“你就是太贪,所以容易露出破绽,被人抓到。”
穷寇莫追,何况现在城内空虚,尉迟乙打这一仗可没有想着将铁勒部一网打尽,他只需要让对方对他、对朔州生出畏惧,不敢来犯即可。
当初对付朔方、河东两个节度使的时候也是,他都逃得无影无踪了,杨平还想着多拿点,这才被那两个节度使追着打——
尉迟乙坚决不承认,是因为他跑得太快,才叫速度慢于他的杨平被逮了个正着。
杨平:“……”还是很想揍尉迟乙!
苏彧从城墙上走下来,就对上那一支刚刚进城的骑兵,领队的正是尉迟佑。
十六岁的少年一身盔甲骑在黑马身上,眉眼飞扬,尽是少年侠气,他自马上一跃而下,大跨步地朝苏彧走来,一双眼眸亮晶晶地盯着苏彧。
苏彧夸赞他:“我以前不知道少年英雄会是怎么样的意气风发,现在我知道了,阿佑就是我心目中的少年英雄,风采无人能敌。”
尉迟佑上一刻还是“当骑骏马踏平川”的豪气,下一刻就羞红了脸,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瞬间只剩下傻气了。
苏彧:“……”果然英雄也只能远观,不能近夸。
尉迟乙就跟在她身后,笑着问:“怎么就夸阿佑一人,我呢?”
苏彧转过头来,朝着尉迟乙一笑:“尉迟将军自然也是最棒的。”
跟在尉迟乙身后的杨平愣了愣,刚刚他竟觉得这位谢安抚使回眸一笑百媚生……呸呸呸,他当真是乱用词,谢安抚使这样明明是风华绝代,是他想岔了。
“张长史,你说我要不要问一下这位谢安抚使是否娶亲……”他有一个待字闺中的小姨子尚未婚配,前几日他家娘子还托他相看好人家呢。
杨平看向身旁的那位张长史,这才发现他的脸色极为难看,正想开口关心,却没有想到那位张长史从袖口中抽出匕首就要刺向杨平。
亏得杨平的功夫不算差,堪堪躲了过去。
张长史还想刺第二刀,但是他并不是杨平的对手,杨平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往他的背后一扭,那把匕首就掉落在杨平的手里,随即匕首就架到张长史的脖子上。
杨平一脸铁青,不用尉迟乙开口说话,他就明白了:“是你给铁勒部通风报信!”
否则铁勒部应该还会再观望一段时间。
张长史想要辩解,可是杨平也不是傻子,他让人将张长史五花大绑起来,投入大牢之中。
杨平朝着苏彧拱了拱手:“叫谢安抚使和仲云兄看笑话了。”
兵士将张长史带下去之后,过了一会儿又折回来,在杨平的耳边说了两句。
杨平也没有瞒着苏彧和尉迟乙:“两位可认识柳九郎?”
尉迟乙下意识地就看向苏彧。
苏彧笑了笑:“倒是认识,他若是求见,还请杨刺史代为拒绝。”
“不见吗?”柳无时身子还未好全,唇色浅淡,披着那日苏彧赠的白色狐裘,衬得他五官昳丽又清冷如玉,叫给他报信的兵士看红了脸。
只是他有军令在身,还是板着脸说:“柳郎君请回吧,刺史说如今他忙得很,没空见你。”
柳无时问:“朝廷派来的安抚使可是姓谢?”
兵士诧异地反问:“你怎么知道?”
柳无时顿了一下,心想着那便是谢以观没有错了,他又问:“他身边可带着一位长相极其出众、极度惹人喜爱的小郎君?”
兵士想了想,摇了摇头:“他是与尉迟将军一起来的,身边并无长相出众的小郎君。”
这位谢安抚使本人倒是长相极其出众。
郭来东听后,连忙说:“郎君那日定是认错人了。”
柳无时极力否认地摇头,不会的,那日在他身边的必然是苏彧,他不会认错人的!
既然山不就他,他来就山便是。
谢以观不见他,无非是现在他忙着救灾,没有时间来见他,但他若是来捐物资呢?
柳无时转头就去了柳家商行,虽然大雪冻死了不少马匹,但是那些可以囤积的货物,例如羔子皮和骆驼绒,拿出来晒晒都还是能用的。
“郎君这是要干什么?”郭来东跟着柳无时,见他一回柳家商行就忙进忙出,竟是将这一次新从漠北进的羔子皮、骆驼绒,还有黄芪都整理了出来,他心中顿感不妙。
“自然是要捐给官府。”柳无时说。
郭来东只觉他家郎君是中邪了,这一趟他们被困在朔州,本就损失惨重,就算将这些囤积的货物都卖出去,也不过是回个本,赚不了几个铜板,结果柳无时还要将这些东西全都捐出去,这还是他那个为了赚钱连砍头都不怕的郎君吗?
柳无时知道郭来东在想什么,他慢吞吞地说:“我知道这回铁定是亏本生意,既然如此,不如博得一个好名声。何况日后我们总还是要来朔州的,如今杨刺史正缺御寒之物,若是将这些捐给官府,他自也会记得我们的好。”
这么说倒也没错,杨平这人在朔州名声极好,军政一把抓却是不骄不躁,这些年朔州的贸易也是在他的手里发展起来的。
郭来东很久之前就听说,杨平人好记恩,按照柳无时的说法,确实是个可行的办法,“还是郎君聪明。”
柳无时轻轻扯动了一下嘴唇。
苏彧正忙着集结兵士在城的两旁挖沟渠,将雪水引流出去的时候,杨平又来了。
她没有工夫搭理他,拿着图纸在各处安排人,尉迟乙都被她派到了朔州的另一头,干着同样的事。
苏彧从系统的投屏上看到谢以观说服了裴骁,给辛见水设下鸿门宴,在宴席上凭着他的好口才和裴骁的刀“感动”了辛见水,让辛见水“捐出”不少赈灾物资。
如今谢以观和韦炅正在快马加鞭地赶赴朔州,她想在赈灾物资到来之前,将雪水彻底引出去,尽快让朔州恢复过来,然后她还能回太原运一波煤炭回京城。
杨平凑上去看了一眼,第一眼是惊讶,想不到谢以观还懂水利,第二眼还是惊讶,更想不到的是年少成名的谢以观这一手字写得还不如他这个武将。
他记得大启科考首先考字,字丑文章再好都不录,他悄悄打量向苏彧,想着她究竟有什么过人之处能迷惑考官,莫非是脸……
“杨刺史很闲?”苏彧终于舍得看杨平一眼,见他一副思索的样子,随手便拿了把铁镐在他手中,“那不如一起干活吧。”
杨平回过神的时候,他已经混在兵士的队伍里,一下又一下地卖力挖着地,挖得满脸是汗,他才歇下来走到苏彧面前,“谢安抚使,柳九郎又来了,不过他这次是要捐御寒之物,我看过了都是上等的羔子皮、骆驼绒,正是我们说急需的,你看……”
人家那么有诚意的份上,是不是见一面?
他后面的话没有问出口,就听苏彧说:“那就把东西留下吧,至于人杨刺史见了便好。”
她现在去见柳无时,不就露馅了,她才不见。
杨平欲言又止,想着柳无时都捐了那么多东西了,她这个安抚使总得礼节性地见一面,不过他再看到苏彧眼下淡淡的青色,又想着,谢安抚使这几日为了朔州费心费力,确实没有功夫见人。
他这个刺史去感谢柳无时,也是足够了,真说起来,他的官职还更大。
于是,柳无时在刺史府等了半日,等回来的还是杨平。
柳无时努力张望,却自始至终没有看到他想看到的人,面露失望。
杨平:“……”柳无时这个态度,着实让他起疑。
他一脸狐疑,上下打量起柳无时,这位柳九郎面若好女,尤其是现在一副病恹恹的模样,更惹人怜爱,再想起苏彧那副如玉面孔,这二人莫不是……
他倏地瞪大了眼睛,难不成他发现了什么真相不成!
杨平面露古怪,磕磕绊绊地说:“柳、柳九郎,谢安抚使这几日很忙,没空见人,等赈灾之事告一段落时,谢安抚使与我再当面重谢于你。”
柳无时攥了攥身上的狐裘,再次向杨平确认:“杨刺史可在谢安抚使身边见到一位粉雕玉琢、惹人怜爱的小郎君?”
他怕杨平误认,还比画了一下苏彧的身高:“大约这么高。”
杨平心想,这身高不就是谢安抚使的身高吗?他眼中的疑惑更甚,安抚使身边没有柳无时说的人,倒是她本人很符合柳无时的说法,所以他也被柳无时搞糊涂了。
算了,这些都不是重点。
他拍拍柳无时的肩膀,“待柳郎君日后见到谢安抚使本人,直接问他本人便是。”
柳无时:“……”所以他这是赔了夫人又折兵,连个见面都没有捞到。
他狠狠咬了一下牙,谢以观倒是比他这个奸商还要奸诈万倍。
“阿欠——”骑在马上的谢以观重重打了个喷嚏。
“谢舍人别是着凉了。”韦炅斜了他一眼,担心他真的生病,误了行程。
“许是有人在背后念叨着我。”谢以观笑笑,自从跟了新帝之后,他都习惯了,“韦将军,前面应该就是朔州地界了,我们再快些,以免陛下久等。”
谢以观进了朔州之后,就注意到地上所挖的沟渠,立刻断定这是苏彧的手笔,再望向前方的路,虽然还有泥泞,积雪基本融化,沿着人工挖出来的沟渠,引流到江河之中。
韦炅望向远处,颇为惊讶,“朔州大雪不是封路了吗?怎么短短这么几天,雪就全没了?”
谢以观没有同他解释太多,只笑着说:“陛下亲自来赈灾,自有神迹。”
韦炅瞪大了眼睛,他一直在同州境内,同州算是富饶之地,但也时不时遭灾,他长这么大,见过不少天灾人祸,却从来没有见过神迹,可是这覆盖满城的雪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消退,不是神迹又是什么呢?
谢以观瞧着韦炅的神情,用手掩饰了一下微翘的唇角,他倒是没有想到韦炅如此单纯,他随口胡诌一句,韦炅就信了。
不过他不介意为苏彧制造一些人为的“神迹”,这些本也是正常之事,毕竟哪代明君不会留下些神乎其神的传说呢?
进了朔州地界,地面更加泥泞,他们带着物资速度不得不慢下来,进城时已经是半夜。
谢以观做主,到附近的民舍借住一宿。
临着大路的这户人家是个四口之家,一男一女两个儿子,大儿子十来岁,小儿子七八岁,然而七八岁的小孩右肩膀上却有伤。
谢以观拿出一点粮食,说是要借用他们的灶台。
民舍的主人十分热情,迎了他们进去。
谢以观在进门之前稍稍停顿了一下,他注意到院子里养着两匹百岔铁蹄马,这是漠北游牧部落养出来的马。
他跟在男主人身后,笑着问:“郎君这腿脚不便可是天生的?”
男主人浑身僵硬了一下,露出假笑:“确实是天生的。”
谢以观不动声色,始终保持着微笑,一直等到吃饱熄灯之后,他才在黑暗之中拍了拍已经躺到床上的韦炅。
韦炅一个哆嗦便坐了起来,借着夜光看清来人是谢以观,如临大敌,“你想干什么?我可没有龙阳之癖!”
谢以观:“……”他要搞龙阳之癖,也只会找……呸!他也没有龙阳之癖!
谢以观抹了一把脸,轻声说:“这家主人有问题。”
韦炅也跟着压低声音:“什么问题?”
谢以观说:“他那个小儿子肩膀上的伤是匕首所为,男主人的腿脚也是被人所伤,女主人身上穿的是上等羔子皮,院子里的那两匹马出自漠北。”
韦炅觉得这些并没有什么好奇怪的:“朔州挨着漠北,有马和羔子皮也不足为奇,男人嘛和人打架也是寻常之事,不过你说的那小孩的伤这倒是古怪……”
谢以观:“……”就韦炅这脑袋瓜子,难怪被皇帝骗着挖了一个月的煤矿。
“羔子皮和马即便在朔州也是贵重之物,寻常百姓是买不起的。”
韦炅这才皱起眉头,不过还没有等到他们这边有所行动,屋外便传来了打斗声。
谢以观连忙和韦炅出屋,见到的却是柳无时手持火把站立在院中,而郭来东将那男主人踩在脚下,三人的周边又围了他们带过来的兵士。
柳无时是寻仇而来的,
一连好几天他都没有寻到苏彧,心中郁结,而这户暗算过他的人家正正好好拿来撒气。
像朔州这样的边境是没有宵禁的,他便带着商行的武夫趁夜过来。
郭来东在门口看到了兵士,连忙和柳无时说:“这些好像是同州防御使麾下的。”
“应该也是来赈灾的,只是皇帝为什么要舍近求远?”按理说,河东节度使裴骁更近一些,皇帝却让韦炅过来赈灾,柳无时眯了眯眼睛,暗暗在心里记了一笔,“不过既然有韦将军在,更方便我们办事,等抓了人,直接交给他就好。”
郭来东得了命令就下手,他的功夫了得,便是军中也少有人能赢过他的,在同州军围住他们之前,就把民舍男主人给踩在脚下了。
柳无时听到开门声,大大方方地同韦炅打了声招呼,只是见到谢以观时竟像见鬼了一般,一双狐狸眼瞪得滚圆,“谢安抚使怎么在这里?”
谢以观觉得莫名,他不在这里,要在哪里?
等等,他什么时候多出一个安抚使的名头来?!
第70章
谢以观不着痕迹地看向柳无时,如果他没有认错的话,柳无时身上的这件狐裘应该是苏彧的……
他没有回答柳无时的问题,反过来问柳无时:“柳郎君身上的这件狐裘似有几分熟悉……”
柳无时映在火把下那张略微苍白的脸,当即起了一丝红晕,一双狐狸眼中三分得意、十分情意,“是一位好友所赠。”
他到底还惦记着苏彧的名声,当着众人的面没有说出苏彧的名字来,毕竟他们孤男寡女当时独处在山洞里——
虽然他是半昏迷的状态。
谢以观:“……”他怎么觉得柳无时比从前陷得更深一些了?
他在心底揣摩着,莫不是柳无时遇到了苏彧,苏彧骗他自己也在朔州?不过安抚使又是怎么一回事?
谢以观总觉得皇帝又给他挖了一个坑,他还不如在柳无时这探探口风,他慢悠悠地说:“我与韦将军在此自然是有事要办,倒是柳郎君怎么会深夜来此,还……”
他伸手指了指被郭来东踩在地上苦苦挣扎的民舍男主人。
民舍男主人立刻大喊:“官爷救命——”
却没有想到郭来东踩在他身上的脚更用力了几分,痛得民舍男主人鬼哭狼嚎,引来了民舍女主人和那两个孩子,他们一下子扑倒在韦炅的脚边,求着韦炅和谢以观做主。
韦炅心生不忍,想要出手,却被谢以观拉了一下,他看向谢以观,谢以观朝他摇摇手,“不如我们听听柳郎君是怎么说的。”
柳无时凉凉地瞥了一眼民舍男主人,“几日前我也曾像谢安抚使和韦将军一样在此间借宿,且是付了银两,但是这些人却想着杀人越货,杀了我好几个兄弟,这等腌臜之人自然不能再放纵他们为害。”
他似笑非笑地看向不远处的黑暗,“两位官爷还得感谢我,若是我来晚一些,这些人怕是要对官爷们下手了。”
韦炅顺着柳无时的目光看过去,便看到柳家商行的武夫压着其他村民过来,跟在队伍最后的武夫手中还抱着一大堆的农具。
民舍女主人哭着说:“官爷,我们冤枉啊,我们全是好心收留人,那日大雪封城,若不是我们好心收留,这几位郎君早就冻死在雪中,谁曾想他们竟要恩将仇报……”
谢以观笑了一声,问:“既然是恩将仇报,那么娘子身上的羔子皮何处而来,院中的马又是何处来……”
未等民舍女主人开口,他又紧跟着说:“院中那棵树下又埋了什么?”
民舍女主人惊地抬起头来,羔子皮和马匹都好解释,只是谢以观又怎么会注意到那棵树的?
“树下埋了什么?”韦炅好奇地问。
谢以观温和笑着:“这里就有铁镐,韦将军不如亲自挖挖看。”
反正挖煤和挖坑对于韦炅都是熟练工。
韦炅还真听了谢以观的话,顺手拿起一个锄头,当真去了树下一锄头下去,就是一股腐烂的恶臭气扑了出来,他皱着鼻子再挖了一锄头,竟是半腐烂的尸体与人骨混杂在一起。
韦炅:“……”
他一个武将自是不怕尸体,就是他有点怀疑,谢以观是不是一开始就看出了问题,所以故意拉着他在这间民舍借宿。
谢以观笑着说:“韦将军想多了,纯属巧合。”
韦炅:“……”他都没有开口呢,谢以观怎么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谢以观又笑:“韦将军把字都写在脸上了。”
韦炅:“……”他又不是三岁小孩,哪有那么好骗!明明是谢以观他有读心术,真是太可怕了!
他拔出佩刀,打算将这些人就地解决,却再次被谢以观阻止,他先是不解地看向谢以观,又恍然大悟:“我懂!此处是朔州地界,这些人得交给杨敬高。”
谢以观垂下眼眸,淡淡地问:“按韦将军的意思,现在若是在同州地界,你便直接杀了这些人?”
“是啊。”韦炅觉得没有什么不对的,他一个同州防御使直接惩恶扬善,不是很正常吗?
谢以观却蹙了一下眉,大启的律法是历朝历代之中最完善的、最细致的,像这些村民结伙杀人越货理应处死,但是按律,应当官府审案断案之后再行刑,如果韦炅现在动刑,与滥用私刑有什么区别——
显然,韦炅身为朝廷命官,却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谢以观当着韦炅的面,并不说破这一点,只是朝着柳无时拱手,“如此,柳郎君就将这人也交给我们。”
柳无时本来就打算将人交给韦炅来处理,他知道韦炅这人疾恶如仇,自是不会饶这些村民的性命,只是他看不透谢以观,为什么要留这些人的性命。
不过谢以观和柳无时都是官,他一个商人在明面上也不会和他们对着干,尤其是他还有求于谢以观。
柳无时让郭来东将人交给韦炅,又问:“谢安抚使和韦将军现在就赶回城中吗?不如我与两位一道。”
韦炅这会儿也没有什么心思睡觉,对于继续赶路没什么意见,不过如今这些村民都被抓起来,他又想起来,他还有事要找柳无时算账。
他上前一掌就拍在柳无时的肩膀上,“柳九郎你当真是不厚道,就算我当初曾经当你是女郎,你也不必这般坑我,你知不知道我被圣……”
韦炅的“人”还没有出口,就两眼一翻,晕倒在地。
柳无时与众人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愣愣地盯着谢以观以及他手中的木棍——
刚刚是谢以观一棒子将韦炅打晕的吗?!
谢以观倒是十分从容,慢条斯理地将木棒放回墙角下,仿佛他刚刚不是将一个人高马大的武将打晕,而是去吃了一盏茶一般。
他朝着众人笑了一下:“我方才以为韦将军要对柳郎君动手,故而心急了一些,不过我有分寸,并未伤到要害,只是将他打晕了,你们且把他抬到马上,我们这就进城。”
这当然不是他打晕韦炅的理由,他是怕韦炅将苏彧就是皇帝的消息泄露给柳无时,索性打晕韦炅一了百了,如此就不用担心韦炅泄密了。
他微微颔首,笑容愈发和煦。
众人:“……”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谢以观的笑容,他们竟觉得脖子凉凉的。
谢以观又对柳无时说:“我与韦将军还有公务在身,就不与柳郎君同行了。”
他拒绝之意明显,柳无时也不能勉强:“其实我也并无他意,只是想向谢安抚使打听一个人。”
谢以观虽然不知道柳无时与苏彧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苏彧的狐裘在柳无时身上,柳无时又这样期期艾艾地看着他,那只能说皇帝她必然是干了什么叫柳无时再无法自拔。
他是有些同情柳无时,不过皇帝那么多人不骗,偏偏骗柳无时一个人,那肯定也是柳无时他自己的问题更大一些。
谢以观高深莫测地看了柳无时一眼,问他:“既然柳郎君以好友二字代他,想来也不愿意叫这么多人知道,你真的要在这里问吗?”
柳无时张了张口,就见谢以观已经利落上马。
谢以观忽地又回过头对他说:“既然他能将狐裘赠予你,总有山水相逢时,柳郎君又何必急于一时?”
柳无时攥紧身上的狐裘,谢以观并不明白他急着见苏彧的心,他想告诉苏彧,那日在山洞里所说并非他昏迷时的胡话,那些话句句都是真的,他也怕他说得晚了,苏彧早已成了他人妻……
柳无时极为恭敬地行了一礼:“确实心急如焚,还请谢安抚使与她说一句,我就在城中柳家商行等她,她若不便相见,可以书信于我。”
谢以观瞧了他一眼,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韦炅挂在马上颠簸了一夜,倒也没有掉下去,只是他醒过来的时候,发现东方既白,而他已经快到刺史府了。
他怒地瞪大眼睛,正想问是何方贼人胆敢偷袭他,就听到谢以观提醒他:“韦将军,前面就是刺史府了,赶紧擦把脸,口水流了一脸,莫要在陛下面前失了礼节。”
韦炅一惊,接过谢以观递过来的锦帕,连声说谢谢,擦了一把自己的脸,忙问谢以观:“现在可好?”
谢以观装模作样地上下打量了一番,点点头,做了个礼让的动作让韦炅先走。
韦炅重新骑回马上,一边骑马一边摸了摸自己还在作痛的脖子,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回头就对谢以观说:“昨夜是不是你偷袭……”
谢以观笑着打断他:“韦将军到刺史府了。”
韦炅:“……”
谢以观先他一步下了马,与刺史府门前的守卫交谈:“我姓谢,是陛下派来赈灾的,不知道杨刺史和尉迟将军可在府上?”
谁知道守卫当场就拔出了长刀架在他的脖子上:“哪里来的阿猫阿狗也敢冒充谢安抚使!”
谢以观反应极快地问:“所以已经有另一位谢安抚使在府上了?”
守卫根本不答他,只一脸警惕。
谢以观:“……”他大概能猜到是谁在冒充自己了。
韦炅也不急着上前帮忙,站在一旁哈哈大笑:“没想到竟还有人敢冒充谢舍人,看来那个假货在朔州混得极好,倒叫你这个真货不受待见了。”
谢以观:“……”我劝你少说话,免得被你口中的假货坑。
守卫狐疑地看向韦炅,见他一身盔甲,身后的兵士所穿的也是正规盔甲,“你们是……同州军,怎么会来此?”
韦炅上前行礼:“我们确实是奉了陛下之命来送赈灾之物,杨刺史可在府上?”
他与谢以观一般,谨慎地没有问起苏彧的下落。
守卫看了看他,再看了看谢以观,勉为其难地收起刀来,“杨刺史与谢安抚使一早就去巡视了。”
谢以观略微有些惊讶:“这位谢安抚使竟起得这么早吗?”要知道皇帝她是出了名的难起床,为了早上多睡一会儿,还改了上朝的时间。
守卫不乐意了:“谢安抚使勤劳不倦,不怕难事,兢兢业业,你冒充他是不是想败坏他的名声!”
他又想拔刀,还是韦炅上前按住了他的手,只是韦炅再次哈哈大笑,实在是看谢以观一脸吃瘪的样子大快人心。
谢以观竟也呵呵一笑,皇帝居然还在外给他挣名声,实在难得。
他身上倒是有证明身份的文牒,不过他也不急着拆穿苏彧,只叫韦炅拿出令牌来给守卫看。
守卫看了又看,还真是同州防御使的令牌,他再是疑惑地看向谢以观,小心求证:“你是不是也姓谢?”
谢以观回答:“是,我姓谢。”
守卫仔仔细细将他看了个遍,最后得出结论:“你的官肯定没有谢安抚使大。”
韦炅笑得极大声,指了指谢以观,对守卫说:“我倒也想见见这个官职比他还大的谢安抚使。”
谢以观:“……”没毛病,谁能大过皇帝呢?
他和韦炅进了刺史府,安排兵士将物资抬进来,而他们两个就在大厅等人回来。
没过一会儿,就听见了杨平和两名女子的声音。
杨平似是极力在向两位娘子推荐那位“谢安抚使”,却听得一个娘子说:“敬高,你莫不是又被那尉迟仲云给坑了吧?那个谢安抚使长得脂粉味过重,且一手字写得犹如狗爬,他真是那个大启最年轻的状元?多半是尉迟仲云找来冒名顶替的。”
杨平说:“不会,我见尉迟仲云对他十分尊敬。”
那娘子冷冷一笑:“尉迟仲云能安什么好心,他俩卖力在朔州干这么久,必另有所图的!”
“我姐姐说得对,他那一手字狗看了都摇头,怎么可能是名满天下的谢知微?”年轻些的小娘子接嘴。
“那他想骗我什么?”杨平无奈地问。
他的娘子说:“如今整个大启北境都知道我上官如烟要给我家小妹寻婿,他们怕不是冲着这个而来,尉迟仲云知道我看不上他,就找人冒名谢知微。”
韦炅和谢以观在厅内听了个真切,韦炅不喜他们这么贬低尉迟乙,不过对于假冒谢以观的人被戳穿,他倒也乐意。
他推了推谢以观,“你看假货露出马脚了……你怎么了?”
韦炅诧异地发现谢以观竟敛起一贯挂在脸上的笑容,冰冷得有些吓人。
杨平和他妻子以及妻妹走进来时,就见到了站在那里的谢以观和韦炅,“你们是?”
韦炅首先自我介绍:“同州防御使韦炅奉圣人之命运送赈灾物资而来,圣人担忧你们城中缺炭,故而先派了尉迟将军过来,我们随后而来。”
杨平知道他们听到了他和妻子的对话,脸上神情有些窘迫,忙问谢以观:“这位是?”
谢以观浅浅笑了一下:“城中那个谢安抚使确实不是谢知微,在下才是字连狗爬都不如的谢知微,他的字比我好。”
他又极为狂妄地补了一句:“只是这天下大多数人的字还不如我,小娘子若是不服气,自可来比。”
什么人,也敢嫌弃他的陛下字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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