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红叶
曲迁怔怔抬起头。
暖融融的烛火下, 那修长的人影从屏风后绕了出来。
乌发雪肤,眉目秀丽,比曲迁生平见过的任何一人都好看, 只是眉心紧紧拧着,心情十分糟糕的模样。
“太傅是为朕去的西南,他完完整整地走,也肯定会好端端地回来。”
谢桐盯着跪在地上的青年,嗓音冷冷:
“朕与太傅之间,没有那样多不堪的龃龉。朕更不会不顾天下人的性命,只为了满足一己私欲。”
“太傅很快就会回来,疫病不久之后就可以得到遏制, 西南那伪造圣旨、散播谣言的乱臣贼子,也会被朕找出来, 处以死刑。”
谢桐在曲迁面前停下脚步。
在青年医师的眼中, 那乌黑眸子里的厉色毫不掩饰,凌厉至极, 仿佛浸入其中, 再迟钝的人,也会被那锋芒所灼,从而带出一阵阵灵魂间的颤栗来。
曲迁的心忽而跳得越来越快。
“朕这番话不是想象, ”谢桐冷淡道:“是命令。”
“朕既然坐在这个皇位上, 就会实现这些目的。”
心跳声如鼓, 曲迁跪在地上, 一眨不眨眼地盯着那年轻的天子,不知为何, 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就只能这样愣愣地看着。
“起来吧, 别跪在这里。”谢桐垂睫与他对视了一瞬,转身朝书案走去,又说:“朕想根治疫疾,也要你和御医署的帮助。”
“与其乱听信些谣言,不如早点回去休息,才有精力研制药方,早日送往西南。”
过了一会儿,曲迁才动作缓慢地起身,嗓音微哑:“……草民遵旨。”
他一步一步地退出殿外,合上殿门。
却站在门外,半天都没有再挪动一下脚步。
罗太监安排好值夜的守卫和宫人回来,一眼瞧见天子寝殿门前杵着个人,不由得大大皱眉。
“见过圣上了?”他到曲迁面前,先是扫一眼寝殿,见殿内烛火暗了许多,于是压低嗓音道:“还站这儿做什么?想给圣上守夜?”
曲迁这才像是回过神来。
“没……”他摇摇头,低低道:“草民回去了,多谢罗公公。”
罗太监看着曲迁离开的背影,啧了一声,摸摸下巴,喃喃说:“怎么不犟了?”
还怪有礼貌的。
殿内,谢桐灭了书案前的烛火,踱步到了榻边坐下,却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
困意已然上涌,谢桐的长睫轻轻颤着,依旧强撑着坐直身——他有点不太情愿……入眠。
与曲迁的寥寥几句对话,如今每字每句都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尤其是他情不自禁脱口而出的那一句:
“是否在你们眼中,朕与太傅,终究会是不死不休的结局?”
这句话,谢桐不仅想问朝中上下,还想问那难以捉摸的……预示梦。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逐渐开始有几分畏惧做梦了。
畏惧会在梦中再次见到那些预言般的字句,更畏惧重现那一个“金殿叛乱,血洗玉阶”的景象。
无边无际的阴雨、杀戮、血腥气,沉沉压在谢桐心中的某个角落里,即便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仍然历历如新。
“若圣上不信梦,那就逆命而行。圣上这般聪明,总有法子避开那结局。”
闻端曾这样安抚他。
谢桐扶了扶额,叹了口气,无奈地想。
闻端不过才离开京城两日,自己原本坚定万分的信心,竟又因旁人的几句话而动摇畏缩了。
西南疫病,西南疫病……无论是在哪一次的预示梦里,都没有提到过闻端会在此次事件中受什么伤吧?为何心中总有几分淡淡的不安感?
……难道闻端不在京城中,他连睡觉都不能好好睡了吗?
谢桐心乱如麻,在榻边坐了片刻,总算忍无可忍,起身披衣,出了寝殿。
“圣上?”今夜值守的罗太监睁大了眼,忙过来打伞,为谢桐挡住纷飞的细雨:“您怎么又出来了?”
“朕去御书房把雪球儿抱来。”谢桐道。
“这种小事,吩咐宫人们做不就好了?”罗太监着急地给他撑着伞,又念叨:“圣上,雨夜寒凉,下次可别这样跑出来了。”
真是的,罗太监心想,这么大个圣上了,太傅一走,立即就变得不让人省心。
作孽哟。
御书房离得不远,谢桐过去的时候,看见刘小公公正守在猫窝边打盹儿。
雪球儿竟也还没睡着,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猫儿眼,瞧见谢桐前来,立即从窝中站起,软软地叫了两声。
刘小公公被它的叫声吵醒,揉了揉眼睛,奇道:“你怎么还没睡啊雪球儿……啊,圣上!”
抬手止了刘小太监慌慌张张的行礼,谢桐俯身抱起雪球儿,正想回寝殿,却发觉这猫儿用两只前爪扒拉他的衣襟,喵喵叫着,像是很不情愿离开似的。
刘小公公眯起眼看了看,了然地说:“圣上,雪球儿想要玩具呢。”
“玩具?”
“哦,”刘小公公挠了挠头,道:“就是圣上您放在御书房书架中的那枚小玉,雪球儿可喜欢着呢。”
谢桐沉默了半晌,推门进了御书房,将玉从盒子里翻出来,解开红绳,挂在了雪球儿的脖子上。
雪球儿得了玉,果然不叫了,乖乖趴在谢桐怀中,还打了个哈欠。
“回寝殿吧。”谢桐道:“朕今夜与雪球儿一起睡。”
雪球儿用脑袋拱了拱他。
“太傅不在,”谢桐摸摸柔软的猫毛,又轻声对它道:“只得寻你来陪朕了。”
*
两日后的夜里,行驶在山林中的队伍缓缓停下,最后选择在背风的山坳处扎营。
闻府的老管事下了马车,吩咐几个人手拿着点燃的艾草在队伍周边熏一遍。
——越靠近西南地区边界,身染疫疾的人越多,队伍故而不敢在人口密集的地方多做停留,只能在荒郊野岭中驻扎。
熏完了艾,管事又取了御医择好的一些用以防范的草药,叫人生火熬成药汁,再加入滚水,分给队伍里的众人喝。
安排好这一切,管事才拍拍手,绕去闻端的马车附近,朝他汇报。
走近了,就能听见队伍中央、那辆最大的马车中传来低低交谈的人声,管事停下脚步,没有过去打扰。
在外边等了一会儿,还没等到马车里的交谈声止,管事倒先听见了不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什么人?”外围的守卫立时警备起来。
“宫中信使——”
那人从一匹黑马上翻下来,利落地半跪在低,遥遥向着闻端的马车行了一礼,从怀中掏出一封火漆封印的信,双手递出。
管事顿了顿,快步走过去接下,同时不由得问:“宫中这么快就来信了?是……”
“是圣上的信。”信使答:“圣上挂念太傅大人,前日便写了信,遣在下快马送来。”
管事让人招待信使歇息,拿着信往马车的方向走了两步,正巧见里头的两位御医掀开帘子出来。
而闻端坐在其中,持笔在一沓纸上写了两句,听见外面有动静,于是抬起眼。
管事顺势递上手里的东西,边说:“官爷,宫中有信来。”
闻端似是有几分意外,怔了一下才将笔搁下。
“圣上写的?”
“是,差人急送来的,不知是有何要事。”
马车的帘子被放下,闻端凝视着手里这薄薄一封平平无奇的信。
在暖黄烛火的映照下,男人俊美面容上冷冽的神色缓和了许多,眼皮略微低垂,漆黑墨眸里的光芒很温和,唇角扬起一点微小的弧度。
这么快就送了信来么?
闻端手指抚过信上加印的火漆痕,心中想,明明离别那一日,还不愿意出殿来见自己。
如今看来,应是气消了一些吧?
正要拆信,闻端忽而动作一顿,余光瞥见面前矮几上散落的纸笔。
短短一瞬后,他伸出手,先将桌上凌乱的物件整理到了一旁,空出一块干净的地方,才把信放上去。
拆开信,闻端刚刚把其中的薄纸抽出,突然有一枚轻飘飘的东西落了出来,顺着他的力道,掉在了衣袍上。
闻端一愣,一手拿着信,另一手将那东西捏起来。
是……一枚淡红色的叶子。
许是放了有一点时间,叶片中原有的雾青色逐渐消退,脉络处浅浅的红色却越发鲜明,乍一瞧起来,竟似是枫叶一角。
然而这个季节,并不是层林尽染红意的时候。
闻端手里捏着这片小叶翻来覆去看了会儿,极轻地念道:“一片红叶随风去……”
千般相思上心来。
这红叶附在信中,会是这个意思么?闻端失笑。
依谢桐的性子,自己就算是回信问,也估计得不到答复。
……只能等这一趟回程后,再当面问出这个问题了。
把叶子放在桌上,闻端又展开手里的那封信。
出乎他意料,谢桐在这封信里,只写了寥寥数个字:
“雨夜绵绵,南地多潮,早去早归。”
空白的信纸下,是压出的一点点叶子的痕迹,极淡的红色落在上头,似含着千万种欲说还休的意味来。
闻端将叶子重新放入其中,折起信,收入马车中的密柜里。
安静片刻,闻端还是撩开帘子,下了马车。
外面月明星稀,凉风习习,闻端站了半晌,见管事过来,忽而问了他一个问题:“今日,可曾有下过雨?”
管事呆了一下,摸不着头脑道:“……没有,官爷,今天天气不错。”
闻端微微颔首,移开目光,语气淡淡:“看来是京城下了雨,圣上的雪球儿向来不喜雨天,要哄睡估计难了些。”
管事迟疑地回应:“是……小的听说,那猫儿性子都娇纵,何况是圣上的御猫。”
闻端像是很轻地笑了一声。
但待到管事疑惑地转头望去时,闻端却恢复了平常的姿态,开口道:
“本官与几位御医商讨了新的汤剂、丸剂,分量与往常有所不同,你带些医师去研制出来,看看效果如何。”
管事点点头:“是,小的这就去办。”
*
接下来的日子,过得飞快。
宫中加快进度研制治疗疫病的药方,每隔三日到御书房汇报一次。经过多次尝试,在京郊外的染疫流民身上已有了较好的成效,轻症者十日内就可服药好全了。
但对于疫病的快速传染,依旧无计可施。
谢桐日日上朝点卯,顺手将先前通过殿试的三十余名进士都给安排了官职,大多都在户部,少数安插在了其他地方,当个不起眼的文职。
现今朝内六部当中,刚刚经历过人员大清洗的户部、齐净远费尽心思稳固下来的工部,以及低调不惹事的刑部三个地方,是谢桐已经几乎掌控在手中的。
而其余的吏、礼、兵三部,则依旧为闻端一派的势力所牢牢占据。
朝中已由一开始的遍地闻党,转成了两相对峙的局面。
在这个时候,若哪一方再有大动作,这个平衡才会被打破。
“臣在协助圣上处理朝务的同时,也没有闲着。”
简如是坐在御花园的小石桌边,温和道:
“凭科举一事,臣已摸清了吏部内部错综复杂的人员脉络,这是臣写好的名单。等时机一到,圣上便可一个接一个地拔除那些‘钉子’。”
已经是工部尚书的齐净远坐在另一侧,多日不见,他明显清减了不少,连一双顾盼飞扬的桃花眸都懒洋洋垂着,像是很多天没有睡个好觉了。
“如今最重要的,还是兵部。”齐净远喝了口茶,道:“大部分的兵权还在闻端手里,一旦平衡被打破,或许会引起宫变。”
谢桐坐在上首位,瞧上去颇有两分心不在焉,听了他们的话,不置可否:“朕觉得吏部可以慢慢渗透,兵部倒不急于一时。”
齐净远不解:“为何?”
谢桐手指搭在桌沿上,缓缓敲了敲,漫不经心地说:
“太傅人还在西南,若对兵部做太大的动作,京中势必动荡不安,太傅难以安心待在西南处理疫疾。”
齐净远顿了顿:“这样不是很好吗?”
谢桐平淡道:“朕觉得不妥。”
齐净远沉默了片刻,倏而开口:“圣上,臣斗胆问你一个问题。”
谢桐撩起眼睫看他。
“臣想问,如今在圣上的心中,江山与闻太傅,孰轻孰重?”
听见齐净远的话,谢桐神色连动也不动,道:“朕为何要回答你这莫名其妙的提问?”
齐净远笑了笑,桃花眸眯了眯,没有因谢桐的反应而退缩,语气轻快地说:“臣没什么意思,只不过是随意问一问。”
“臣还记得,当年圣上还是太子时,就心怀宏图大志,时常与臣和简相讨论政事,想要除清弊病,肃整朝廷。”
“现在圣上登基后,许是太忙了,与臣等的交谈也不如往日多……”
齐净远不慌不忙道:“但见圣上待闻太傅却比往日还要亲密,于圣上想要谋成的大事而言,似乎并不有利。臣平时又寻不到圣上,所以今日才借机有此一问。”
谢桐心想,齐净远当了工部尚书之后,果然是长进了。
连话都说得人模人样的,一通七弯八绕下来,听得人头疼。
“打住,”谢桐抬手止住了齐净远的话,揉了揉眉心,说:“朕不见你,不是因为忙,纯粹是不想见罢了。”
齐净远:“……”
一旁静静听两人说话的简如是:“……”
“朕似乎早与你提起过,”
谢桐想了想,倒也实在记不清自己有没有说过,索性再讲一遍:
“你不是断袖么?朕与你喜好有别,为防产生不必要的麻烦,还是保持些距离更好。”
这话是说给齐净远听,也是说给简如是听的。
如谢桐所料,他将此话陈述出来,另外二人便停下了手中动作,齐齐看过来。
“喜好有别……”简如是若有所思,问:“臣原记得,圣上也曾提起过,对闻太傅也有不一般的感情。既然如此,我们的喜好又有何区别呢?”
谢桐:“……”
别问了,问就是这个世界是个巨大的男同文。
连闻端都成了断袖,还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呢?
不过这点念头只能在心里转一转,面对简齐两人,谢桐还是非常面不改色义正言辞的。
“当然有区别。”
谢桐冷冷冰冰地说:“朕不知你们为何突然成了断袖,许是一夕冲动,脑子转不过弯来。”
脑子不过弯的两个人默默无言:“……”
“但朕对太傅,是多年的师生情谊。这番情谊与常人不同,不仅不浅薄,还比寻常的君臣之情更深,与你们的一时冲动自然不同。”
谢桐说得理所当然,并且随着这句话从口中说出,近日来心中紧扯着的那根弦似乎也松快了些许。
——啊,原来他这些日子忧思苦恼、脸红焦躁,闻端的一举一动都会牵连他的心神,是因为那不一般的多年的师生深情?
谢桐觉得自己悟了。
简如是安静了一会儿,见谢桐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于是出声道:
“臣虽自认对圣上的感情并不浅薄,不过既然圣上这样说,臣也不便再多言。”
他用眼神制止了齐净远要出口的话,又继续说:“不过臣关心圣上,还是想问几句。”
“圣上如此信任太傅,可知闻太傅是否也能毫无隐瞒地对待圣上?”
“现下闻太傅离京,朝中势力暗潮汹涌,圣上若不把握此次机会,等太傅回京,想要收拢权力必是更加困难重重。”
简如是缓缓问:“圣上重情重义,相信太傅。但闻太傅此人,又能否值得圣上舍弃良机,只为护他平安?”
谢桐垂下了眼。
简如是向来通透,今日所言,正好也正是谢桐时时叩问自己的问题。
若换作以前,谢桐或许还会犹豫不定、心生动摇。
但如今……这个答案逐渐拭去迷雾,变得清楚万分。
那心声如此明晰了然,直直由心内传至耳中,连掩耳欺骗自己的余地都没有。
不管他与闻端之间,是什么样的感情,什么样的相处状态,将来又会有多少的矛盾与争执。
但至少,简如是的这个问题,谢桐可以回答。
年轻的天子手指抚过茶盏,将杯盖合拢,发出清脆的一声响,随即,开了口。
“太傅值得。”谢桐轻轻道。
第42章 突变
转瞬间, 距离闻端离京,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
西南的消息不断传来,闻端抵达曲田县, 强行命封锁的主城打开城门,进入后立即开始追查假圣旨一事,废止了城中泯灭人性的一系列举措。
据传,曲田县丞起初还试图狡辩,撇清自己与假圣旨的干系。
而闻端直接下了令,当即将人除去乌纱帽,推出去斩了首。
如此一来,曲田县官府上下, 纷纷闭了嘴,再也不敢说什么。
之后, 闻端清点城中染疫百姓数量, 在城内西北角隔出了一块“疠人坊”,用来安置身染疫疾的百姓。
派遣守卫及当地官府挨家挨户地熏药, 发放可以佩戴在腰间的药囊, 烧除沾染疫气的衣物等等。
闻端带去的御医及普通医师也没有闲着,把京城送来的草药制成散剂、汤剂、丸剂分发给病人,还自行研制出塞鼻、药浴等法子, 每日从早到晚地照顾病人, 给城中百姓看诊, 忙碌不休。
不仅如此, 闻端还单独命了几个医师带着一小队守卫,前往曲田县外的数个大城进行看诊。
根据信使每隔三日带来的讯息, 西南地区的疫疾已经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控制,效果显著。
午后, 谢桐坐在廊下,展开从西南送来的第十四封信。
“圣上亲启:”
“两日前,臣查明城中水源问题,已封盖二十一处井水,在城内三条河道旁设告示禁止取水。如今城中用水,皆从四里地外的矮山中打取,无传疫风险。”
“曲田县主城中原有疫民六百七十六人,今日仅余二百一十三人,其余皆已康复。昨日城中未有收治新的病人。”
“安昌王派人邀臣过府一叙,暂未理会。”
“昨晚急雨,雷声阵阵,不能安眠。望明夜云疏星朗,可与圣上共赏皎月。”
“闻端亲笔。”
谢桐看了几遍,才将信放下。
旁边蹭来一个毛绒绒的物体,雪球儿用爪子搭上谢桐的手腕,低头去嗅那薄薄的一张信纸。
这猫儿与谢桐同榻共枕了一个月,如今黏糊得要紧,除了上朝时不能带它,平时哪哪都要跟着去,大多都是窝在旁边睡觉。
今日兴致倒高,还伸出爪子来扒拉信纸。
“怎么了?”谢桐摸了摸雪球儿的头,无奈道:“这信可不能给你玩。”
雪球儿嗅了又嗅,眼睁睁看着谢桐把信折好,放在了另一边,不满地直往他怀里钻。
谢桐捏了一下它的脖子,雪球儿一扭身跃到了地上,甩着蓬松的尾巴往前跑去,十几步后又停在了一个靛青色长袍的人影前。
谢桐的目光追着雪球儿,见它蹲下喵喵叫,才慢半拍地看见过来的人。
曲迁一手拿着医书和药方,垂眸看了看雪球儿,想俯身去抱它,雪球儿却灵活地躲开了他的手,直往转角处冲去,很快消失不见了。
曲迁直起身,开口道:“圣上的猫儿性子很活泼。”
谢桐依旧坐在长廊上,闻言淡淡嗯了一声。
曲迁又走近两步。
自从发现谢桐并不如何在意礼节后,若只有两人私下相处,曲迁便没有再行跪拜大礼,谢桐也没说什么,由得他去。
“圣上,御医署今日研制出了几样新药方,主要是针对幼童的,降温解乏有奇效,您看看。”
曲迁将手里的纸张递给谢桐。
这一个多月来,御医署但凡有了新进展,多数时候都是他来向谢桐说明。
一个原因是其他御医畏惧天子,不太愿意前来汇报,怕无端惹怒上身。
另一个原因……则是曲迁自己的私心。
他想多见一见那个人。
谢桐接过药方,垂睫看了看。
药方是曲迁执笔写就,字体清隽如竹,将用料和功效都细细陈述了,底下还有其他御医的签名,非常周到。
谢桐看了两眼,他对医术并无太多钻研,于是开口道:“御医署若是觉得没问题,那便派人出宫去采药吧。”
曲迁站在他身边,低头就能瞧见谢桐纤长的眼睫,以及白皙挺拔的鼻尖。
天气渐热,年轻的天子今日将长发尽数束起,衣襟下露出一小段白得晃眼的脖颈,微弯的弧度显得优美至极。
曲迁愣了一下,随即不自然地别开眼,甚至连对方说的话都没有听清。
谢桐想把药方还给他,伸出手去,却迟迟没有人来接,不禁抬起脸,发现曲迁半侧着身,不知道在看什么地方,目光怔怔的。
“?”谢桐蹙眉,径直叫了他的名字:“曲迁。”
青年浑身轻轻一震,立即回过头来,脸上竟有几分慌乱的神色:“圣上。”
“方子朕看过,没有问题,可以叫人出去采药了。”谢桐将纸还给他,顿了顿,又问:“你怎么了?”
曲迁的脸颊有着两抹可疑的红晕,谢桐迟疑不定地盯着瞧了一会儿,没来由地想……
和经常在闻端面前脸红的自己似的。
谢桐:“……”
感受到了一些奇怪的东西,不确定,再看看。
曲迁慌乱了一会儿,很快镇定下来,微微退后半步,深呼吸片刻,听谢桐问他话,于是低声道:“草民……”
“还想问问家中的境况如何……”
谢桐没有立即回答。
曲迁的家就在曲田县,闻端之前的来信中,曾有提到过一两句。
而根据曲迁所言,他的弟弟,已于数月前染上热疾病逝,家中还剩一对父母亲和一个妹妹。
思及闻端来信中提到的内容,谢桐慢慢琢磨了片刻,才出声:“你家中的情况,不是很好。”
曲迁呼吸一滞,脸色已然变得苍白。
谢桐看着他的眼睛,缓缓说:“西南有信来,提起你母亲已于月余前染上疫疾,妹妹在五日前,也开始夜间咳嗽。”
曲迁抿起唇,垂在袖中的手紧攥成拳。
“但目前尚未有性命危险,”谢桐又道,“你父亲加入了城中的医师队伍,母亲与妹妹的病也在治疗中,或许很快可以转好。”
曲迁沉默了半晌,低低说:“若我没有这么早离开,而是带着他们一起搬去别处,可能不会染病。”
“不,朕倒很庆幸你出城了。”谢桐道。
曲迁抬眼看他,目露不解。
“要不是你跋涉千里来到京城,告诉朕曲田县内发生的祸事,朕还不知有那小人胆敢伪造圣旨,做些伤天害理的事情,延误遏制疫疾的良机。”
“对朕、对曲田县、对天下万民而言,都该谢你才是。”
谢桐从长廊上站起身,语气温和:
“朕几日前已回信给了太傅,让他务必多关照你的家人,如今御医署研制了不少良方,治疗疫疾已经不是难事,想必可以放心。”
“你如果实在担忧……”谢桐停顿了一下,继续道:“朕也能派人送你回去。但你现下仍是戴罪之身……”
“草民不急。”曲迁忽然接过话,垂着头说:“等御医署事毕了,草民领了刑罚,圣上再放草民回去吧。”
“还有——”
青年嗓音中有着不易察觉的轻颤:“草民先前误被小人引导,以为圣上是那般奸恶的昏君,才贸然对圣上……行那等大逆不道之事。”
谢桐没想到他还在纠结此事,疑惑地看向他。
曲迁掀袍跪地,郑重对谢桐行了一礼,才沉声道:“等疫疾消失后,草民愿自断一手,为圣上赔罪。”
谢桐:“……”
怔了一瞬,没等他反应过来,曲迁就又再次叩首,而后说:“圣上,草民先回御医署了。”
望着青年离去的背影,谢桐眨了眨眼,略有几分意外。
关于要不要瞒着曲迁他家中的境况,谢桐刚刚其实也仔细思虑过,最后还是决定坦言。
事实证明他看人的眼光没有错,无论是在“预示梦”中,还是在现实里,曲迁都是一个正直良善的医师,始终怀抱着医者仁心的信念。
刺杀一事,反倒越发让谢桐看清了这个年轻人坦诚的内心。
既然先前是受了蒙蔽,那洗清罪名后,应可托付重任。
……只是别真让人把自己的手砍了。
好端端的,砍什么手呢?就为了向他赔礼道歉吗?谢桐真是想不通。
总之,曲迁今日的表现,真是……怪。
*
入夜,罗太监提起一事。
“圣上,您的生辰快到了。”
罗太监一边给他撤了醒神的茶,换上解暑的清凉汤,一边道:“这是圣上您即位后的头一个生辰,好好操办一场,也可长长宫中喜气。”
谢桐正在看折子,闻言唔了一声,抬眸:“这么快?”
要不是罗太监提醒,他都快要忘记了。
他出生于中秋月满之时,曾经还小的时候,每年过中秋,都是他最高兴的日子。
因为这一天,虽然没什么人能记起他的生辰,但宫内外都在庆祝中秋,远游的人也会归来,与家人团圆,京城皆是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象。
在谢桐的心里,他的生辰,就是大家都会开心的日子,无论缘由是不是关乎他。
因此每一年,谢桐都盼望着过生辰。
这样就算他收不到生辰礼物,也能收到宫中派发的中秋礼物,里面有瓜果、圆饼和香囊等物件,足以让一个小孩欣喜上好几天。
后来年岁渐长,谢桐倒也没有小时候那么兴奋了,但内心里,其实还会隐隐盼着这个节日。
——毕竟每年生辰,闻端都会送他一份亲手制作的礼物。
这独一无二的礼物,令得从小到大都只能领与他人同样的中秋礼品的谢桐,终于感到些许这一日的特殊性来。
……原来圆月高悬之时,不仅仅是中秋佳节,也是独属于他的生辰日。
“圣上,”罗太监又问:“今年想怎么操办?时逢中秋,想必盼着的人不少,圣上如有什么想看的想玩的,奴才便叫礼部提前备着。”
谢桐想了想,那时候闻端应该也回来了,是得好好办一办,让大家高兴高兴。
这段时日来,发生的事情不少,又接连处理了东泉水患、西南疫疾等事。
不管是宫中,还是朝廷,都出力不少,也累得人劳心劳力。等到一个月后,正值中秋这个大节,也该让所有人团圆相聚,放松一下。
虽然现下国库不算充盈,但谢桐深谙该省省该花花的道理。
“宴席、爆竹焰火、礼品等先备着吧。”谢桐思索片刻,开口道:“其余诸事,等朕去信问一问太傅,再做决定也不迟。”
如今送一封信,约莫需要三日的时间。一去一回,最多也不过六天。
罗太监点头,说:“那奴才先让礼部按以往中秋及帝王生辰的惯例,先备了相应的物品,拟好邀请名单,再呈给圣上您过目。”
谢桐颔首,随手用勺子搅了搅清凉汤,道:“嗯,你安排就行,先退下吧。”
罗太监一瞧他的样子,就知道谢桐想要独自待在书房里,给闻端写信了。
这一个多月来次次如此,要不是谢桐神色如常,十分坦然,估计不少宫人要背地里嘀咕。
又没站在书案边,偷看那信上的内容,不过是站在角落里伺候,也要将他们赶出门去。
难不成圣上写信时,那模样竟见不得人吗?
这个问题,只有实诚的刘小公公呆愣愣地问了罗太监。
回应他的,只有罗太监的一记敲脑袋,并恨铁不成钢地训道:
“问问问,成天就这么多问,圣上现在吃得好睡得香,还能如常与闻太傅通信,这就很好了!你这榆木脑袋,好好做你的事就是,想那么多干什么?”
御书房里,罗太监听见谢桐的话,不动声色地一躬身:“奴才遵旨。”
他出去的时候,还顺便给带上了门。
谢桐把折子置于一边,去书架上取了崭新的信纸,铺在案上。
压上镇纸,换笔、研磨,做好一切准备后,谢桐却没急着落笔,而是在静谧的书房里一手托腮,漫无边际地想了想。
闻端三日前寄来的信,今晨正好到他手里。
信中提到了许多事,到三日后,应都解决了不少吧?
只是不知西南是否依旧急雨不停,若不停雨,闻端夜中又易被雨声吵得无法入眠……这是住在哪里,是否窗棂不稳,才会致使吵闹?会不会漏雨进来呢……
思绪飘荡了许久,待到谢桐再回过神来时,猛然间发现已过去了快半个时辰。
“……”怎么又想了这么久?
夜已深,谢桐不敢再多耗时间,重新研了墨,提笔往信纸上写去。
“老师亲启。”
“京城连日烈阳,晒得人都精神恹恹。西南是否停雨?……”
“御医署研制了新的方子,可更快治好染疫幼童……”
“下个月便是朕的生辰,老师能否于此之前归来?今年的生辰礼物,似乎还未给朕。”
谢桐写到这里,犹豫了一下,还是撤了这张纸,重新写了一封,将最后一句话改成了:“……朕似乎还未能收到。”
“生辰典礼,朕无太多想法,望老师提些建议,让宫中热闹热闹……”
写好之后,他又在落款处一笔一划填上:
“谢桐亲笔。”
第二天早晨,这封信就被信使带上,快马加鞭赶往西南。
谢桐则专心致志在宫中等待回信。
许是闻端离开的时日已久,如今等从西南送来的信件,比最初还要难熬。
谢桐常常在批阅奏折间隙,恍惚间觉得今天也该有信使进京了吧?但召来宫人一问,才发现只过了两日。
仿佛等待的时间越久,心中急切渴求的情绪就日益高涨,几乎恨不能自己化身为传信的白鸽,纵身飞跃千里,直落到那人案头,侧头认真瞧一瞧,洁白平整的信上都写了些什么话。
偶尔有这样的念头一转,谢桐就忍不住低头发笑。
可不能让闻端知道自己这些幼稚的想法。
他心道,否则,还不知会留下什么把柄在那人手里,日后定会被时不时拿出来逗弄他一番,会让自己平白无故落了气势。
在闻端面前,还是得装作一副沉稳不在意的样子,才好叫他不敢轻视自己。
谢桐每日有空时,就这样心不在焉地寻思着,顺带想一想,闻端会给他的生辰大典提些什么建议。
往年谢桐还是太子时,生辰是在闻府中简单操办的,虽然场面并不如何奢华,但胜在温馨自在。
到了夜里,很多仆从会出府去与家人团聚,府中热闹消退,小院中,仅剩余谢桐和闻端二人。
那个时候,闻端就会拿出他的礼物来,递给谢桐。
顺带还会说一句:“殿下,生辰快乐。”
谢桐托着腮,想着这些往事,不经意间,一不小心在笔下的折子上划了长长一道墨痕。
“……”谢桐无奈搁下笔,召了罗太监来,问:“现在是送出信后的第几日了?”
罗太监回答:“圣上,是第五日了。”
谢桐点点头,状似不在意地拿起茶喝了一口,淡淡道:“哦,信使的动作有些慢。”
“许是沿途天气不好,耽搁了时间吧。”罗太监又说。
谢桐觉得在理,于是没有再说什么了。
然而第六日、第七日……第十日。
都没有信使进宫。
正当谢桐心生疑虑,准备派人前往西南看一看时,一个风尘仆仆的守卫骑着马越过宫门冲入宫中,在禁止奔马的皇宫内无视禁令,一路至御书房门口,才在宫人们的惊声中摔下马来。
罗太监这时正在书房中伺候,听见外头杂乱的动静,皱起眉,立时出去,喝道:
“什么人?敢在宫中喧哗?”
“圣上……”那满面沙尘的守卫眼底一片青黑,嗓音也沙哑得如同几日没怎么喝过水,出声时带出一股极度的疲惫与血腥感来。
他开口说第一句话,声音太过低弱,所有人都没有听清,但随即,他跪在砖石上,朝着前方拼尽全力喊出声。
“……圣上!安昌王反了!太傅大人身染热疾,性命垂危!”
御书房内传来一声器物碎裂的轻响。
第43章 牵挂
安昌王会造反, 是谢桐有所预料,却始终无法相信的。
对自己这位大皇兄的印象,仍停留在小时候, 以及先帝丧礼时,隔着众多人相见的那一面。
谢桐还记得,大皇兄性情古板,不善言辞与玩乐,只喜欢与书籍政事为伴。但因才能平庸的缘故,协助先帝处理朝政的那些年,也没有做出什么出彩的成绩来。
无功无过,沉闷无趣, 便是大多数人对先帝这个大皇子的印象。
尽管后来不小心在一件重要的政事上有所疏漏,惹得先帝勃然大怒, 将人封了个安昌王的头衔发配西南, 也一直没有任何怨言。
再后来,就是几个月前的那一面了。
彼时先帝驾崩发丧, 谢桐见到这位皇兄时, 只觉得他瘦了不少,人也黑了,因着年岁渐长, 脸上开始有了皱纹, 眼皮沉沉下垂着, 看上去没了当年的稳重亲切, 瞧着竟有几分阴鸷。
然而谢桐身为太子,忙着处理丧礼的各项细节, 没能抽出空来再与安昌王闲话两句。
等一切尘埃落定后,他便听闻安昌王已经回了西南。
为何突然无故要反?
都到这个时候了, 谢桐已经登基当了皇帝,安昌王此时夺位,名不正言不顺,容易落下个兄弟阋墙、千古罪人的名号。
若是想要这个位子,那当初先帝病逝时,就应该要有所动作。
谢桐隐隐觉得安昌王造反一事,与西南的疫病流传有关系。
甚至疫病的解决与那“预示梦”截然不同,连曲迁都提前来了京城,或许冥冥之中,这些事有着什么关联。
他原应沉下心来,好好思考一番,但谢桐现下无法做到。
——有一件更为急迫的事情,干扰了他的思绪。
“太傅染了疫病?”
谢桐站在御书房内,看着那守卫,嗓音压得极低,目色沉沉的:
“什么时候的事?不是已经有了可以防治的草药吗?怎么会突然染疾?人现下如何了?说清楚!”
罗太监取了水来,给那守卫润喉擦脸,因为焦急,手也忍不住发颤:“太傅大人怎样了?严不严重?”
守卫缓了好一会儿,才喘过气来:
“闻太傅是九日前突然身体不适的,起先只是咳嗽,没想到过了一夜,就发了高热……那时候,医师们才诊断出是被传染了疫疾。”
“曲田县上下如今已无重病的百姓,太傅的病却来势汹汹,甚至咳起了血……”
谢桐心思急转,很快猜测到了原因——
有安昌王派去的奸细藏身在曲田县内,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竟潜入了闻端所在之地,将疫气传染给了他。
恰逢此时,安昌王反了。
闻端这一趟前去曲田,只带了医师、宫人和少部分的侍卫,如今深陷西南,可谓是危机重重。
谢桐垂在袍袖中的手很轻地发颤,随即用力掐了一把掌心,逼自己冷静下来。
……不能乱,他心道。
谢桐了解闻端的性子,那个十九岁凭白身就能一手掌控朝廷的男人,从来不会贸然将自己处于险境,而没有留后手的。
闻端的势力肯定不止在明面上的这些,带去的人也不可能那样少,肯定会有暗卫护在身侧,不会轻易被安昌王挟持。
谢桐飞快地思考着,心中又不由得一滞,有个模糊的念头浮现出来。
——但是,万一呢?
万一闻端……并没有对安昌王有所提防呢?
人算千日终有疏漏,闻端的势力固然强大,但如今朝廷中尚且因为谢桐收权而暗地里混乱不休,闻端又是匆匆去的西南,如果他并没有来得及提前准备呢?
谢桐一颗心直往下沉。
不久前平静祥和的景象倏然被打碎,一刻钟前,他还在蹙眉思索为何闻端这次回信这样慢,难道是他关于生辰典礼的问题太难回答,需要反复斟酌……
当他还在寻思这些无关紧要的琐碎小事时,远在千里之外的那个人,是否正陷在热疾中性命垂危,甚至或许——
谢桐猛然打断了自己的思绪,深呼吸。
“传朕的旨意,”
他听见自己冷冰冰的声音,没有一丝情绪上的波澜:
“命兵部今日入夜前,备好讨伐反贼的军队,武官名单拟出来后就递到御书房。”
“罗公公,”他微微侧过脸,转向候在一旁的罗太监,淡淡道:“命人准备车马行礼,一切以轻便为主,朕明日便会带兵启程。”
罗太监张了张嘴,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听见谢桐接二连三地继续下令:
“御医署出一位院判和御医随朕同行,今日内收好要带的药材,妥善安排好京城内外的防治事宜,严禁让疫病流入宫中。”
“关蒙,”谢桐忽而又叫了个名字,看着从旁边现身而出的暗卫首领:“点三十名暗卫与朕前去,要身手够好的。”
“朕不在京中的这段时间,朝廷的一切事宜,交托简丞相处理。”
谢桐转身朝着书案后走去,取出了密柜中的兵符,头也不回道:
“现在就叫简如是进宫来见朕。”
*
日落星移,向来安静的皇宫中却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一根根燃烧的火把将金殿前的砖石照得透亮,几名武官正骑着马,在广场中检阅队伍。
只见月光下,数条列队齐整、身覆盔甲的军队正沉默地站在中央,灰黑色的装束令得他们像是融入了夜色中一般,又被重重火光映出冰冷的杀气。
而另一侧,罗太监领着十几个宫人,正在忙碌地准备车驾与行囊。
这样的事情,似乎不久前才做过一遍。罗太监指挥着两人将箱子抬上马车,心内长长叹了一口气。
那一次,还是圣上与太傅,一并南下东泉县,去治理水患的时候。
眨眼间,谢桐竟又要御驾出宫了,想来史书中,也从来没有哪位帝王,登基后尚不足半年,就两次亲自离宫跋涉千里的。
而这一次,比上次气氛更加沉重,宫人们连交头接耳的议论都没有了,一个个垂着头,大气不敢出地做事。
眼看着准备得差不多,罗太监抬起眼,越过半个广场,正好望见乾坤殿的门打开,谢桐与简如是一前一后从中出来。
谢桐已经换上了一身简单的黑衣,袖口与裤腿收紧,长发高高束起,显得干练至极,雪白的面容在火光下如同浸了冰,寒冷而面无表情。
罗太监站在原地,怔忪间想,圣上果然是长大了。
如今的谢桐,已经不是当年活在闻端庇佑下的小太子,而已经是手段果决,心思缜密的一代帝王了。
虽然还年轻,却隐隐透出日后运筹帷幄、喜怒不行于色的九五之尊模样来。
众目注视下,只见谢桐偏过脸与简如是又说了两句什么,然后便抬步走下台阶。
罗太监迎上去,将准备好的诸事都一一向他说明。
谢桐听过后,略点一点头,突然说:“罗公公,你留在宫中吧。”
“啊?”罗太监早就把自己的行囊搬上马车了,闻言傻眼了:“圣上,奴才是伺候您的,当然是跟着您去啊!”
谢桐轻轻摇了摇头,看着他道:
“西南疫气横行,不是好去处,你也年纪大了,这样折腾一番,身体难免支撑不住,就留在宫中替朕照顾雪球儿吧。”
罗太监还想再说,却见谢桐抬起一只手,制止了他的话。
暗叹口气,罗太监又说:
“奴才遵旨……只是让奴才的徒弟刘小公公随您去吧,他年轻力壮的,从小到大都没怎么生过病,圣上把他带上吧,路上也好照料一二,不然奴才……实在难以心安啊。”
谢桐这回没有拒绝,看了看时辰差不多了,就打算出发。
“圣上。”
临行前,站在殿门口的简如是又出声叫住了谢桐。
青年丞相的柳叶眸温柔却神色担忧,与谢桐对视片刻,轻声道:“臣等着您平安回来。”
“不必担心,”谢桐简洁地说:“朕会的。”
*
军队出了京城,快马直往西南方向而去。
急雨、狂风、电闪雷鸣、难以忍耐的湿热,都没有使这支队伍的步伐放慢半分。
谢桐将人马分为了两队,轮流赶路休息。白日里他通常骑在马上,夜里若是实在困倦,就回到马车中小憩。
这天夜里,谢桐正倚靠在马车的软榻里,垂着睫看从西南送来的最新情报,忽而余光发现马车轿帘被人掀起。
曲迁一手端着碗散着热气的汤药,一边弯腰进来。
“……”谢桐只冷淡地瞥了他一眼,就收回目光,继续看信。
青年医师小心将碗放在矮几上,才抬起头。
他看见谢桐穿着一件浅莲色的长袍,应是不久前队伍停驻在河边时,用清水简单擦身后换上的,如墨的长发松松散下,只在接近发尾处用绸带扎了一圈,看得出来主人非常不上心。
“圣上,”曲迁低声开口:“听闻您这几天夜里难以入睡,故而草民熬了一份安神助眠的汤药,送来给您。”
谢桐拆开下一封信,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只说了一句:“回去吧。”
曲迁抿紧唇,仍是盯着面前的人。
谢桐这些天心情十分糟糕,连话都少了许多,秀丽的面容神情总是冰冰冷冷的,令得周遭人无端生畏,不敢在他跟前多说两句话。
但曲迁不是胆小之人,他还是个医师,轻而易举的,就能发觉谢桐瘦了几分。
人情绪起伏大且始终郁郁在心时,不仅精神倦怠,更易生病。
何况他们很快要进入的,是一个充满危险的地域。
“圣上,”曲迁跪在原地,依然固执开口:“现在已经是丑时三刻了,您该睡了,否则身体会撑不住的。”
谢桐收起手里的信,蹙了下眉,静静地看着他。
曲迁不躲不避地与天子对视,半晌后,似是想起什么,于是伸出手,用碗中汤勺舀了一勺药汤,送入自己口中。
咽下去后,曲迁直直跪着,低低道:“圣上若是担心这药汤有毒,大可请人来查。”
“草民只是想告诉圣上,”他弯下脖颈,说:“您牵挂着曲田县,所以才彻夜难眠。但这支队伍里,也有……许多人,牵挂着圣上您。”
马车里沉寂许久。
在曲迁以为谢桐要叫人把自己丢出去时,他忽然听见面前传来了响动,于是仰起脸,就看见——
谢桐取过案上的那碗药汤,一饮而尽,然后才开口问:“距离曲田县,还有多久?”
曲迁愣了一下,接过空碗,答道:“按现下的速度,最快应该还要一日半。”
谢桐点点头,语气平静:“回去吧,早些休息。”
这几天,陆陆续续有曲田县附近的消息传来。
原本应老老实实待在六十里外行宫里的安昌王,带兵将曲田县围了起来,同时举起反旗,用的名号还是“除昏君,斩奸臣”。
安昌王又重新伪造了几封圣旨,将疫疾流传一事的责任尽数推到了谢桐和闻端身上。
他在西南封地已待了快有十年,平日里笼络了不少人心,如此荒唐的造反理由,还真有一些不明真相的百姓呼应他。
不过谢桐已经在三天前,就下令驻守在西南的军队去往曲田方向,算了下时间,现在也应该到了地方,与安昌王的队伍隔岸相望了。
安昌王在西南养尊处优数年,兵力并不算十分强大,故而谢桐也并不太担心。
左右大不了围上个几个月,等粮草耗尽,就是不打,安昌王也应要降了。
但谢桐如今用不了这种消耗战术。
……还有一个人正在曲田县内,在安昌王军队的包围圈里,数日过去了,依旧杳无音讯。
谢桐在马车内支着头,感到那晚药汤喝下去后,果然有淡淡的困意袭上来,却撑着没睡,而是抬手叩了叩车壁。
马车外传来一声落地的轻响,关蒙的嗓音沉稳:“圣上?”
谢桐摁着太阳穴,低声问:“今天还是没有太傅的消息吗?”
外面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没有。”
“闻府的人联系过了吗?”谢桐阖着眼,终于有些掩饰不住语气里的失落:“他们也没有收到任何消息?”
关蒙简洁道:“联系过,没有给我们消息。”
这句话其实有两种意思。
一种是闻府的人也与谢桐一样,没能在曲田县中探查到闻端的讯息;另一种可能,则是他们已经知道了,但不愿意告诉谢桐。
无论如何,闻端来西南,明面上是谢桐的旨意,闻府的人或许会心存不满。
谢桐在车内安静许久,忽然听见从不多说一句废话的关蒙再次开了口。
“圣上。”连日的奔波护卫,让年轻的暗卫首领嗓音也染上几分疲惫的沙哑,字字句句却依旧很清晰:
“您该保重身体,之后才好见太傅。”
谢桐在软榻上翻了个身,沉沉地闭上眼,很轻地嗯了一声。
入夏了,明明暑气渐长,却仍然觉得这深夜寒凉,冷得人忍不住蜷缩起身体。
意识朦胧的最后一刻,谢桐还在想,那闻端会不会冷呢?
第44章 心焦
深夜, 曲田县内。
窗户被轻轻叩了几响,传来闻府管事的声音:“官爷,药已经放在门外了。”
屋内, 闻端披着一件鸦青色的外袍,正坐在烛火下的桌案边,听见管事的话,于是抬起头,淡淡道:“知道了。”
刚说完这几个字,他便用手抵住唇,低低咳起来。
管事语气中不掩担忧:“官爷,您今日感觉如何?还是烧得厉害吗?”
闻端说:“无事。”
管事又在外头叮嘱了几句, 听闻端嗓音如常地一一应了,才松了口气, 继而离开。
管事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后, 这个屋子里就半点其余的声音都听不见了。
闻端放下手里的信,烛火映照下, 他一贯俊美的面容显得苍白如纸, 因为高热导致薄唇色泽通红,墨眸却幽幽深沉,目光落在案上的纸张上。
——那是谢桐送来的最后一封信。
在收到这封信的时候, 闻端已经身体不适, 甚至几次陷入短暂的昏迷中, 等到再次清醒过来, 曲田县外已经被安昌王带兵围住。
他没能及时回信,现下敌军重重, 也不好再将信送出城。
在桌前沉默地坐了片刻,闻端方才起身, 缓慢踱步到了屋子门口,伸手把门打开。
门外果然用木托盘装着一碗深褐色的汤药。
闻端没急着去拿,而是站在门口,掀起眼皮,往不远处看了一眼。
他这段时日住的地方,乃是一间客栈。
安昌王来到曲田县后,就派兵把这个不起眼的客栈团团围了起来,却不敢贸然命人杀了闻端,仅是让人远远地看着他的房间。
比如现在,闻端就敏锐地瞥见几个身影闪进了客栈二楼的尽头拐角,似乎很畏惧与他对视上。
闻端站了一会儿,才俯身将托盘拿起,端着药进了屋。
听见关门的动静,那几个躲在角落里的人才心有余悸地探出头来,还压低了声音道:“他没做什么多余的动作吧?”
“不知道,没看见……”
“我们成日停留在此处,会不会沾染上疫气?几日前听说他快死了,怎么今日还能好好的来开门……”
“放心吧。”为首的一个道:“王爷说了,染上重疫者,不出半月,必死无疑。”
另外两人还想说什么,突然听见一声极轻的动静,像是门被关上的声音。
但等他们张望时,却见走廊上静静悄悄,哪有人关门?
而闻端的屋子里,已经现出一个浑身灰袍的男人,垂着头站在一角,嗓音低低道:“官爷,反贼命人在护城河后挖壕沟设障,附近的兵力皆有调动,正往曲田县集中。”
闻端在书案前将药喝下,淡声问:“圣上快到了?”
“是,”灰袍人道:“圣上的车驾已经驻扎在离此地三十余里的地方,在下看见咱们的人发的信号了。”
闻端的视线复又落在那封谢桐的信上。
墨痕早已干透,字迹却依旧清晰。
谢桐的字是他一手教出来的,闻端熟悉每一个字的走形,甚至闭上眼,就能想象出那人垂睫执笔的模样来。
信上字迹洒脱,最后一列的字尾都往外飘,显得很有几分迫切似的。
闻端想,谢桐写这一封信时,心情应是很好的。
而自己这么多日都没有回信与他,那年轻的天子,是否会因此苦恼生气?
短暂的沉寂后,闻端开了口:“圣上如何?”
灰袍人默然半晌,像是仔细斟酌了一下言语,才说:“……舟车劳顿,夜难安眠,醒时多半在钻研地形与兵力图。”
说完后,因为许久没听到闻端出声,灰袍人犹豫了会,还是抬眼去看。
他望见闻端一手支额,墨眸定定看着窗外,竟似是在出神。
灰袍人不敢贸然出言打搅他,于是静候了片刻,才听见闻端道:“圣上可有问过……?”
话虽然并未说完,但灰袍人明显了然,低声答:“圣上每日都问官爷您的情况,但——”
他顿了顿,才继续说:“先前没有官爷您的许可,我们未将您的情况传达给圣上。”
闻端长长的眼睫覆下,掩去眸中神色。
“以后碰见这种情况,不必再来问我。”他缓慢道:“圣上既然惦念,如实告知便好。”
灰袍人低头应是。
听见桌案前传来沉沉的咳嗽声,灰袍人又问:“官爷,如今京城增援的兵力已至,您的药……还要减分量吗?”
他想了想,还道:“安昌王不过区区一反贼尔,官爷此时胜券已握,何必再作践自己的身体。”
灰袍人小心地说了最后一句话:“……就是让圣上看见,也不免心疼。”
闻端轻瞥了他一眼:“本官知道了。”
“照你说的做吧。”
*
一日后,从京城而来的军队与西南驻军相汇,共三万余人,简单休整后,与安昌王的叛军隔河相望,严阵以待。
谢桐骑着马从营地出来,一路行至队伍最前端,在一片寂静中望向对岸。
安昌王就在几十米外。
谢桐看着这个曾经最为熟悉的皇兄,竟在对方脸上瞧不出半点当年的影子。
眼皮沉沉垂着,露出的目色阴暗凝滞,不过才四十余岁,脸上已经爬满皱纹,束在冠中的头发也黑白参半,全然不复谢桐记忆中意气风发、稳重可靠的大皇兄模样。
许是为了颜面,安昌王今日特地着了一整套的亲王服制,玉冠蟒袍,衣袍虽华丽,却更衬得他年老瘦削,暮气深重。
“皇兄。”谢桐开口唤。
河对岸,安昌王的脸皮抖了抖,阴阳怪气地笑起来:“如今您已是圣上,臣怎还担得起‘皇兄’这个称呼?”
谢桐淡定自若,控着马儿踏前几步,语气冷静:“长幼有别,即便父皇传位于我,皇兄也依旧是兄长。”
他这一句没有在安昌王面前用“朕”的自称,对方显然注意到了。
没等安昌王有所反应,谢桐就紧接着道:“如今与皇兄两地阔别已近十年,不知为何,皇兄竟要在曲田伪造圣旨,行此反贼之事?”
安昌王点点头,笑了一声:“好一个反贼。”
“那圣旨既有圣上的朱批,又有玉玺印,怎会是伪造的假圣旨?”
他眯起眼,直盯着对面的人:“若非圣上在曲田倒行逆施,做些天怒人怨之事,令得百姓叫苦不迭,本王也不会替天下人站出来,与圣上理论理论。”
谢桐轻挑了一下眉:“既然是假圣旨,那为何不取出来,与朕批过的真圣旨比较比较?”
“……”安昌王说:“本王到曲田的第一日,已将那假圣旨烧毁,废止了上面荒唐的命令!”
“哦?”谢桐忍不住道:“那朕怎听闻端闻太傅说,他已将假圣旨从曲田官府中取出保管,只等送回京城,便可一知真假呢?”
“还有,”谢桐又说:“曲田县中那灭绝人性的种种条例,明明是朕的太傅废止的,怎么到了你嘴里,都成了皇兄你的功劳?”
年轻的天子将缰绳一甩,居高临下地俯视对岸的人马,冷冰冰地吐出最后一句:
“还是说,安昌王你把城中的百姓都当成聋子瞎子,以为带兵围在外头,就能堵住天下人悠悠众口,令所有人都信你这番胡言乱语?”
安昌王脸色骤变。
话不投机半句多,谢桐懒得再与他论些不阴不阳的废话,安昌王也急躁难耐,两边很快就发起了冲突。
本以为只是初步接触的第一场小战,安昌王还留了大半兵力在后方。
毕竟两人有着血缘牵连,按常理来讲,谢桐肯定不能一次赶尽杀绝,必会留有双方停战的间隙,来怀柔劝解,以显示天子的仁厚之心。
安昌王计划得很缜密,等到黄昏日落时,这一战应会停歇,趁这个时候,他就……
他想了许多,唯独没想到谢桐完全不按寻常套路来,第一次进攻便已是倾尽全力。
重重大军踏过护城河,碾碎安昌王的部队布下的拙劣陷阱,直逼得叛军步步退让,快到了曲田县主城门外,安昌王才猛地反应过来。
他以为谢桐是来劝降的,这一点就想错了!
谢桐的军队这毫不拖泥带水的打法,分明是冲着速战速决,要救困在曲田城中的人去的!
安昌王反应得太慢,等终于召集所有兵力支援时,已经被逼退了十几里地。
这一战一直打到黄昏,在安昌王的军队纷纷赶到时,谢桐忽然又下令撤了军,徒留对面茫然无措的一群人。
等到入夜,安昌王一清点,发现自己的兵力已经被折损了大半,不禁恨得咬牙切齿。
“急躁太过,不懂怀柔,还不会保留实力!”他在营帐中团团转,边想边骂道:“无知小儿,眼中哪还有半点尊敬兄长的样子!”
安昌王身边的是他的谋士,四十余岁,长着一小撮山羊胡。这些年来,正是他陪在安昌王身旁,一步步替对方谋划东山再起之路。
而此时,谋士慢慢摸着自己的胡子,狭小的眼睛里透出精于算计的光,出言道:
“王爷不必着急。那小儿的军队今日耗神耗力,明日便会士气大降,况且,他手底下也折损不少。如此急功近利,反倒让人摸清了他的软肋。”
安昌王迟疑了一下:“你是说……”
谋士点点头,缓声道:“城内,不是还有个人吗?”
安昌王想了想,脸色不太好看:
“你是指闻端?这……不太好办啊。本王这些时日派去暗杀他的人,都无声无息地消失了,那间客栈明面上有本王安插的人手,但实际——”
安昌王欲言又止,最后只重重叹了口气,说:
“能将这姓闻的困在城中,本王已是竭尽全力。不过还好,先前本王邀他来府上一叙时,命人给他传了疫气,想必过不了多久,就会命丧黄泉了吧。”
谋士摇摇头,道:“属下的意思,并不是让王爷您费力气去杀那将死之人。”
安昌王皱眉:“何解?”
“闻端人在城中,既然出不去,那是生是死,性命是否掌控在王爷您手中,岂不是由得我们说?”
安昌王一愣,随即恍然大悟:“你是让本王给那小儿传假消息,引得他心神大乱,或许会有可趁之机!”
谋士摸着山羊胡,笑道:“王爷英明。”
*
明月高悬,谢桐坐在篝火边,用树枝拨弄着燃烧的火堆。
火光跃动着,照见他白皙沉静的侧颜。长长的睫羽垂下,似仍有重重心事。
曲迁端着盛了热粥的碗,在谢桐旁边坐下,见他如此情态,于是主动开口道:“圣上,该用膳了。”
在外行军,饮食艰苦,但即便如此,曲迁也尽力在每一次的膳食中添加几味温和的药材,用来保证用膳者的精力,否则以谢桐每天吃的分量,绝对无法撑到现在。
谢桐抬起睫,接过他手里的碗,淡淡道了一声谢。
曲迁看着面前的人喝了半碗粥,忽然又问:“圣上是在回忆白日里的那场仗么?”
谢桐喝了一小半粥,有些喝不下了,于是放在手边,闻言随意道:“怎么了?”
“当时明明形势有利于我们,为何圣上要下令撤军呢?”曲迁说:“草民不懂军事,见圣上眉间隐有忧愁,斗胆猜测是因为这件事。”
谢桐缓缓摇头,嗓音云淡风轻:
“朕的军队跋涉千里才到此地,与安昌王休养多日不同,人的精力是有限的。白日里虽然看上去优势在我们这方,但若是再战一刻钟,疲势便会逐渐凸显。安昌王再坚持个一会儿,就会获得转败为胜的机会。”
“朕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谢桐用树枝架起火堆,语气里略有几分讥嘲:“朕要让他在出其不意的攻势下节节败退,又因朕的突然撤军惶恐无措。说不定会狗急跳墙,想出些歪招来,更易对付。”
曲迁望见谢桐黑眸中冷淡而锐利的光芒,不由自主被吸引,心神纷乱下,一时间竟忘了言语。
所幸谢桐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失神,目光只是落在面前的火堆上。
两人间沉寂了片刻,曲迁才反应过来,下意识道:“那圣上不是因为战事,又是因为什么而烦心?”
谢桐不答,反而问了他一个问题:“你的家人都在城内,现下我们就在城外,却无法进去相见,你心情如何?”
曲迁沉默半晌,低声说:“心焦如焚。”
谢桐垂下眼,语气极轻:“朕只会比你更加煎熬。”
曲迁听了,搁在膝上的手指不自觉蜷缩了一下,忍不住问:“是……因为太傅大人吗?”
谢桐没有说话,但曲迁已经明白了。
“太傅大人吉人天相,必会平安的。”曲迁迟疑了许久,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草民曾听朝中传言圣上与闻太傅不合,虽已知是谣传,但也没想到……”
“……圣上已将闻太傅视为亲密的家人。”他说。
谢桐拨弄火堆的动作猛地一顿。
——家人?
他怎么可能将闻端视为自己的家人?若论起血缘亲疏,隔着护城河的那个反贼,才是谢桐真正的兄长。
谢桐心跳得有几分快,状似不在意般道:“你怎会这样想?太傅与朕,不过是相熟的君臣而已。朕会担忧他,自然也是有道理的。”
曲迁拧起眉心,他性格率真,向来有话直说,于是又出声:
“草民听圣上方才将太傅与草民的家人相提并论,故而才如此问。只是,圣上郁郁寡欢已有数日,若非真正关心,怎会如此影响心绪?”
谢桐怔了怔。
但……闻端不是他的家人啊。
假若真如曲迁所说的这般关心,他又并不将闻端当成家人,那究竟是当成什么呢?
谢桐张了张口,还没能说话,眼角余光突然瞥见不远处有两个人影朝他奔过来。
一个瞧着眼熟,似是闻府中人;另一个,则是他派去河边巡视,随时传达新消息的士兵。
“圣上!”
两人几乎是一前一后到了谢桐跟前。
谢桐站起身,蹙眉问:“发生什么了?”
闻府的人开口:“圣上,我们探听到了城中有关太傅大人的消息……”
而另一个士兵则慌张地出声说:“圣上!对岸用羽箭射来信件,信中说闻太傅疫病加重,已于半个时辰前……去了!”
第45章 相思
恍若一声惊雷, 响在众人耳畔。
谢桐直直站在原地,自从听见那士兵的话,就感到一阵心悸疾如雷电般从脚下窜起, 一路打进他一片空白的脑海中。
垂落在身侧的指尖轻轻发着颤,从心脏起散发的麻意迅速延至四肢百骸,不仅手脚阵阵发凉,就连旁里的所有动静,都听不见了。
在僵硬中,谢桐看见对面的人递来一张薄薄的信。
信上的文字仅有寥寥几行,谢桐缓慢挪动视线,最后定在信末的“病重已逝”几个字眼上。
……什么意思?
谢桐模糊地想, 什么叫“去了”,又什么叫“已逝”?
他来到曲田县不过两日, 期间尚未听说过闻端任何的消息。如今突然有讯息传来, 怎地就是……
这怎么可能?谢桐心觉荒谬。
预示梦中,闻端明明好端端地活到了谢桐二十九岁的时候, 还能不输任何气势地领着自家亲卫闯入宫门, 在火光延绵中反叛逼宫。
他看见了,他分明清清楚楚看见了的。
那个阴云密布的梦中,隔着那么远的距离, 谢桐还记得自己站在城楼上, 遥遥与闻端对视的那一眼。
梦中, 那双沉渊般的墨眸, 翻涌着千万般复杂的情绪,乍一看如深海寒冷无垠, 却又总夹杂些许谢桐瞧不明白的光芒。
在这个惊颤过度的时候,谢桐忽如醍醐灌顶, 倏然醒悟过来,那是一种怎样的眼神。
是怜惜,是怅然,是面对兵刃相向境地时的无可奈何与痛楚。
谢桐微微踉跄着后退了半步。
“……不可能。”他哑着嗓音道。
谢桐没意识到自己此时的声音是多么微弱,连站在他身旁的曲迁都难以听清,只是低低重复了一遍:“不可能……朕不信。”
闻端就算会死,也该是死在九年后,死在金碧辉煌的乾坤殿前。
死的那一日,该是黑云欲摧,疾风骤雨,该是火光冲天,整座皇宫都在叛战中轰鸣摇晃。
闻端就算会死,也会死得名扬天下,史书上浓墨重彩记载他的生平与结局。
谢桐想,这是预示,是必然,是不可违背的天命!
——而不是悄然无声、潦草仓促地死在西南边陲的小城中,死时,自己甚至没能在他身边,没能看见他。
掌心被指尖狠狠刺出淤青,谢桐勉力支撑着自己的思绪,不能、也不敢去想,另一种可能。
预示梦并不是真的。
他做了太多与梦中截然相反的选择,干涉违背了太多所谓的天命。
西南疫病整治的所有决策,都与梦中描述的不一样。
闻端不应该会来曲田县,曲迁也不应该会出现在京城,安昌王更不应该会举起反旗,率着军队围在城外。
如若牵一发而动全身,那闻端会染上疫病,不治而亡,或许也不是不可能。
而谢桐强硬地命令自己,拒绝了这个猜想。
脑海浮浮沉沉,谢桐在一片纷乱的思绪中,突然抓住了某几个字眼。
安昌王。
……安昌王。
令得事情发展变化成这样,安昌王难辞其咎。
谢桐用力攥紧成拳,怒火几近要将理智燃烧殆尽。
他要杀了这个逆贼!
“圣上!”曲迁再也顾不得什么尊卑礼节,紧紧抓住谢桐的手腕,高声道:“圣上,这消息或许不实,您听一听!”
谢桐骤然回过神来。
他轻眨了下眼,感到一大颗温热的水珠从左眼尾溢了出来,意识到那是什么,谢桐猛地偏开脸,不让面前的许多人瞧见。
曲迁愣了一下,随即往前站了一步,挡住其他人看向谢桐的视线,而后说:“要不……其他人先退下吧,这位闻府的大人请留步。”
他身为一个普通医师,从未这样对人发号施令过,不由得忐忑不安,唯恐无人听从。
没想到因为曲迁经常跟在谢桐身旁,又常着御医署的常服,其他人都把他当成宫中的御医,于是恭敬一礼后,纷纷离开。
谢桐盯着地面看了许久,才察觉自己穿在软甲里头的衣料紧紧贴着后背,阵阵发凉,腿上也没什么气力。
“圣上,您受了惊吓,出了许多汗。”曲迁仍没有放开抓着他的手,眸色担忧:“草民待会熬一碗定神的药汤给您。”
谢桐抬起眼,哑声问:“你先前说了什么?”
曲迁让他去看几米外候着的那个男人,道:
“草民刚刚听闻这位大人是闻府的侍卫,他也带了有关闻太傅的消息来,与对岸射来的信中内容并不一致。”
那侍卫立即上前一步,接着说:“圣上,太傅刚刚派人潜出城,命我们来寻圣上,将他的近况告知您。”
谢桐怔怔道:“他如何……了?”
“病热有所减轻,精力较前两日充沛,一切安好。”
“……一切安好。”谢桐轻轻将这几个字在唇中咬了一会儿,剧烈的心跳终于缓慢地平复下来。
聪慧如他,很快便意识到,那隔岸用箭射来的信,不过是安昌王的诈敌之计。
目的就是为了让谢桐乱了方寸,刺激他今夜便草率集结兵力,再次强行进攻。
那样,或许就会落入安昌王早已布下的圈套了。
可惜,安昌王反复谋算,却没料到城内的闻端还有反抗之力,能瞒着他不动声色地送人出来报信。
曲迁扶着谢桐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又匆匆去熬药汤了。
谢桐看着面前闻府的侍卫,仍有几分不确定,低声询问了一遍:“你方才的意思,是指太傅现下好端端的,没有出任何事吗?”
侍卫点头,应:“是。”
“太傅大人牵挂圣上,听闻圣上这段时日寝食难安,故而特地令属下务必把他的消息传递给您。”
谢桐此时思维略有凝滞,但确认了闻端安好的状况,心中终于轰然落下一块巨石。
“太傅他……”
谢桐语气犹豫地问:“既然能让手下悄悄出城,为何他自己却要留在里面?”
凭闻端的本事,在安昌王眼皮子底下,玩一出金蝉脱壳的妙计,也应不是什么难事才对。
侍卫道:“太傅大人留在城中,是为了牵制住安昌王的兵力,只有他还在城内,安昌王才会放松警惕,给圣上制造机会。”
“太傅派在下前来寻圣上,正是想要与圣上商讨里应外合的计策,尽快把反贼拿下。”
按照习惯,这个时候,谢桐必定会振作起精神,迅速将关注重心转移至战事计策中。
但也许是因为今夜遭了惊吓,谢桐虽然已经冷静下来,但还是有几分患得患失。
于是他蹙眉,不赞同道:“太傅身染疫疾,怎还能留在危机重重的城内?若是有什么变故,那……”
声音渐低,谢桐垂下睫,说:“朕又不是打不过安昌王,不需要他以身犯险。”
侍卫顿了顿,也开了口:“太傅大人曾言,安昌王虽不足为惧,但兵力不少,西南又是他熟悉的地盘,这一仗若是明着打,可能要拖上许久。”
“西南湿热,蚊虫太多,太傅说圣上小时最怕蚊虫,不宜在此地久留,应速战速决。”
谢桐抿了抿唇,听着闻府侍卫平静无波的叙述,没来由地觉得有点害臊。
“他若真怕朕不适宜西南边地,就该早些寄信来,让朕知晓他的现状。”
谢桐咬了下唇,微有恼怒地说:“那样的话,朕大概就不来了。”
侍卫又一板一眼地道:“圣上,围剿反贼、平定四海是千古功绩,这功绩必须是圣上您的,才好收归天下人之心。”
谢桐沉默良久,终于很轻地叹了一口气。
他是要功绩,要稳固权力,也要万民归心。但他却不想要闻端为此陷入险境。
只是这些话与闻府侍卫说也无用,于是谢桐站起身,恢复了平常的威仪,淡淡说:
“朕知道了,你随朕到马车上,将太傅的计策一一道来。”
*
寅时一刻。
星子隐在了黑云后,连月光也黯淡不少,朦朦胧胧的,愈发照映得曲田城中静寂非常,街上半个人影都没有。
时值战事,百姓们都刻意闭门不出,夜中窗户紧闭,甚至不敢点太亮的烛火,就怕惹祸上身。
在这样安静的深夜时刻,闻端躺在榻上,睁开了眼。
低低的咳嗽声响起,闻端缓缓起身,闷声咳了一会儿,将涌至喉间的血腥味压下去,方才从榻上下来。
他睡前喝了一碗平常分量的药,如今几个时辰过去,发了一通汗,高热已经显著降了下来,只是身上还是乏力疲倦。
闻端到了案前,将烛火点上。
窗外立时传来几声极轻的叩响,一个声音响起:“官爷,怎么了?”
“无事。”闻端给自己倒了杯冷茶,平静道:“夜中口渴,喝点水而已。”
窗外的人应了一声,又说:“反贼的那些眼线都睡着了,官爷若是有什么吩咐,随时叫在下。”
说完这句话,外面就恢复了宁静,仿佛刚刚那几句低如絮语的动静是幻觉似的。
闻端喝了茶,又将身上被汗打湿的里衣换下,做完这一切,却没了困意。
他在案前静静坐了半柱香的功夫,直至烛火转暗,才回过神来似的,开口问:“将本官的话传给圣上了吗?”
窗外的灰袍人再次现身:“已与圣上商定了,依计划进行。”
闻端颔首,又不疾不徐地问:“圣上那边,可有什么新情况?”
灰袍人一顿,好一会儿才说:“是有……今日入夜,反贼命人隔河用箭射了一封信给圣上,信上编造了官爷您病重已逝的语句。还好我们的人也正巧赶到圣上跟前……”
闻端的眉头渐渐皱起,不等灰袍人说完,就打断道:“圣上信了?”
灰袍人沉默一瞬,低声说:“圣上惊悲交加,伤心落泪。”
闻端久久不能言语。
自他成为谢桐的太傅后,就鲜少见这个坚韧的少年哭,谢桐向来是不喜那副懦弱情态的。
而近来每次惹得那年轻的天子落泪,貌似都是因为自己。
闻端的侧脸在烛火下忽明忽暗,墨眸望在某处上,漫长的一段时间后,才慢慢开口:
“是本官的错。”
安昌王固然爱耍阴谋诡计,但终究说来,如果不是他强行留了谢桐一个人在宫中,又百密一疏地染上了疫疾,令得安昌王洋洋得意大举反旗,谢桐就不需要跋涉千里来到曲田,还忧思过度,难以安眠。
他怎么舍得谢桐遭受这些磋磨?
如若可以,闻端甚至希望谢桐永远都能无忧无虑的,不必烦恼什么权势、什么朝堂党争、什么天下。
“然后呢?”良久后,闻端又问。
灰袍人说:“我们府上的人赶到,将实情告知,圣上这才心神安定下来,只是仍显疲倦。”
闻端垂眸,手指又抚上置于桌案边上的信件。
那些都是谢桐这段时日送来的信,每一封,闻端读完后,都会重新叠好放入信封中,并常常取出来观看。
指尖碰上雪白的信纸,回想起这趟离京之前,谢桐将自己关在寝殿中闭门不出,无论他怎么哄都不愿意出来见一面的模样,闻端不禁失笑。
现今又被吓了一遭,那与雪球儿性格相仿的人,心中不知气恼成了什么样。
等捉拿反贼后,想要把人哄好,恐要花上好一番精力了。
闻端心中这样想道,要拆信的动作一顿,收回手来,转而从抽屉中取了另一样东西出来。
鸽子蛋大小的和田玉置于掌心中央,玉色温润晶莹,数条绯红色潜入其中,如同池中锦鲤一般。
闻端另一手拿了刻刀,开始往已逐渐成形的玉上细细雕琢。
还好很快就可以再见面,这一个多月的相思之苦,终是候来了缓解之日。
*
第二日午后,安昌王集整军队,分成数支小队从不同方向渡过护城河,率先对谢桐的营地发起进攻。
谢桐似是反应不及,营中兵力散乱,被安昌王带兵冲击,仓皇下往四面八方逃窜而去。
安昌王骑在马上,遥遥望见最中央的主帐里,谢桐一身棉白长袍神色慌张地跑出来,连墨发都只用绸带松松系了,竟像是才刚刚睡醒,眼尾都是红的,神色倦怠。
谢桐的身影一出主账,就骑上马往北向逃去。
安昌王见状,大喜过望,赶忙命周遭的军队随他追击谢桐。
好,好!果然昨夜的计策有用!
谢桐竟然为了“染疫而死”的闻端伤心不已,在这打仗的关键时候,日头高悬了,还赖在主帐中睡觉。
若是拿下谢桐的项上人头,这大殷朝的天子之位,必定就唾手可得了!
到那时,史书上的功过得失,还不是皆由胜利者书写?
安昌王拍马追赶谢桐数十里,一直到绕进了一处山体中。山里道路狭窄,队伍不得已被拉得极长。
而最令他不解的,是眼睁睁看着谢桐一甩缰绳,钻进旁里的林子中,就此失去了踪影。
安昌王立即命人分开,往四个方向搜罗谢桐的踪迹。
才行动了不到半柱香功夫,安昌王正渐起疑心,突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一声炸响,惊惶回头,就见原本空无一人的密林中现出了无数穿着软甲的陌生士兵。
安昌王心知中计,顾不得召集所有人,马上叫身边的亲卫掩护他逃离。
好不容易避开炸药和敌军的围攻,安昌王灰头土脸地钻出林子,拼命拍马往回赶,同时从怀中掏出信号焰火,朝天上发出信号。
等留在曲田县的军队过来接应,他就要杀谢桐个回马枪!安昌王恶狠狠地想。
然而他左等右等,自个儿都快跑回曲田了,还没见到接应的军队影子。
安昌王大骇,回到地方一看,曲田县城门大开,谢桐的队伍齐齐整整列队在城前,为首那高居于马上的白袍之人,正是神情冰冷的谢桐。
而安昌王的谋士和几个重要将领,都被五花大绑擒于马下。
安昌王身上一软,摔下马来。
被擒时,他仍万分不解,自己中了陷阱倒不要紧,为何留在曲田的剩余部队,也会被尽数剿灭?
唯一可能,只有……
安昌王心中一寒,想起城中那客栈里的,被自己宣扬“病重已逝”的闻端。
他千不该万不该,不禁轻视谢桐,还轻视了这个曾一手遮天的权臣……
谢桐安排人将安昌王等逆贼扣押入京,又招安了安昌王幸存的部队,拒不投降的,问清家中亲眷所在,斩首后将烧成灰的骨灰与抚恤金一并送回故乡。
此外,还需遣人清查曲田县官府,与数个与安昌王联系密切的西南县城,将告示张贴于城中,解释曾被安昌王泼脏水的一系列事情。
疫疾也要继续让医师治疗,并重点排查军中是否已出现染疫人员,有的话只能暂留在西南,其余人则整队北上。
一通忙碌下来,谢桐再抬起眼时,发觉已是入夜了。
他愣了一下,就见身边走来一个人,曲迁把还升着热气的饭菜放在木托盘上,递于他,语气轻松道:
“圣上,该用膳了,你今天一天都没有吃东西。”
曲田县城门打开,曲迁白日里也终与家人相见,知晓家人都还安好,心情好了不少。
但在父母的挽留下,他还是坚持出了城,回到营地里的谢桐身旁。
“我想守着他。”曲迁这样对父母和妹妹道。
而现在,他守着的这个人,终于从繁重的事务中抽出身,今天第一次看向他,却是开口问:
“闻太傅安顿在哪里?”
曲迁怔住了,好一会儿才回答:“草民不太清楚……听说是安置在了城中一处闲置的宅邸里。”
谢桐点点头,把手头的东西一收,起身说:“朕去看看他。”
曲迁捧着木托盘,跟着他走了几步,下意识道:“圣上,太傅大人染了时疫,此时不宜见人……你还是先把晚膳用了吧。”
谢桐垂睫:“没能确认太傅安危,朕哪里吃得下东西?”
曲迁站在原地,青年手里端着亲自做的热菜,在月色下,清亮的眼眸有几分茫然。
“圣上,”
见谢桐还是要走,曲迁一着急,忍不住追上前道:“草民替你去看太傅大人吧,草民是医师,正好能为闻太傅诊治。”
谢桐停下脚步,语气无奈:“这不一样……你回去吧,别管朕了,晚点朕会自己吃的。”
曲迁听了,脱口而出问:“哪里不一样?”
谢桐抬步的动作一滞。
曲迁紧接着又道:“太傅大人的病已经好转,既然安好,那是谁去确认又有何关系?圣上龙体贵重,更应先保重自己,远离染疫病人才对。”
谢桐在原地站了许久,才微微低下头,忍不住莞尔一笑。
“有些人,是分别了一段时日后,你无论如何也会想要亲眼见一见的。”
谢桐的语气很柔和,缓缓道:“朕从前不懂,总将此归类于其他感情。但昨天夜里,已经想明白了。”
明月不谙离恨苦,西风难解相思意。
而今月下风中,终已有所了悟。
第46章 欲拒
闻端被安置在曲田县一个富贵人家的空闲私宅中。
宅子不大, 但胜在远离闹市,清幽安静。闻端搬过去后,宅邸内外立即布满了闻府的侍卫与眼线, 虎视眈眈的,连一只飞鸟都不放进去。
谢桐带着曲迁,在城中雇了辆马车,赶到宅邸时,很快有人出来迎接。
来的人是闻府的管事,短短一个多月不见,管事的鬓发似乎都白了点,两边相见, 皆是不由自主一愣。
谢桐看着管事,正要开口说话, 却被对方抢先一步:“圣上, 您怎的瘦了这么多?”
自从猜到闻端的心思后,管事对谢桐的敌意已经淡了许多, 如今瞧着他, 眼中是真情实意的忧虑。
谢桐闻言,情不自禁抬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脸,犹豫着问:“瘦了许多吗?”
“是啊, ”管事担忧地说:“圣上这一路来, 是吃了不少苦吧?”
谢桐摇摇头, 蹙了下眉, 忍不住又问:“朕现在这副模样,很不好看?”
管事一头雾水, 但还是回答:“怎会?圣上容貌出众,就算是清减不少, 也风采依旧。”
谢桐抿了下唇,低声说:“带朕去看一看太傅吧。”
管事点头,领着他进了宅邸,沿着鹅卵石小径一路前行,最后停在一座亮着灯的屋子跟前。
“圣上,太傅大人就在此处。”管事道:“但疫气厉害,为着圣上的龙体着想,还是不要开门进屋为好。”
说完,他又上前两步,在窗下道:“官爷,圣上来了。”
谢桐朝前望去,听见屋中传来椅凳挪腾的声响。
在屋内明亮的烛光映照下,一个如青竹般挺拔的身影步至窗前。
隔着朦胧的一层窗户油纸,谢桐甚至能瞧见闻端落在肩上的发丝轮廓,却偏偏看不清那人的面容。
“老师。”谢桐轻声喊。
管事不知何时已悄然离开,这座僻静的小院里,唯留二人。
闻端的身影动了动,霎那间,谢桐仿佛能想象出他俊美的五官轮廓,以及望过来时的,那双色泽深沉的墨眸。
“圣上,臣一时大意,染了疫疾,令反贼有可乘之机。特此向圣上赔罪。”
谢桐无意识地往前走了两步,离那窗后的人影更近,又开口:“朕不需要你的道歉。”
“若是想要赔罪,就赶紧把病养好。”谢桐嗓音渐低:“也不会再叫朕特地来与你相见,却被屋子给拦住。”
闻端应了一声:“好。”
两人之间安静片刻,换了闻端先出声,是个略带疑虑的问句:“圣上是否……瘦了?”
谢桐有些意外,闻端又没有看见他,管事刚刚也没有把这件事说出来,闻端从何发现他瘦了的?
“……没有。”谢桐口是心非地答:“朕每天都吃得多,待在马车中又睡得多,还白胖了些呢。”
闻端似是很轻地笑了一声,又道:“是么?那等臣过几日再来瞧瞧,若不见圣上白白胖胖的,便是诓臣了。”
谢桐:“……”
他这两天炫多点饭还有用吗?
谢桐偏开脸,心虚地咳了声,转移话题:“曲田县的诸项事宜朕已安排好,闻府里有些人随朕来了西南,现今……”
他细细地将公事说了一通,闻端却仿佛心不在焉,只偶尔应个一两句,其余时候,都静静地立在窗后。
融融烛火摇曳,将闻端的身形映照得变幻不定,唯一不变的,是他望向窗外的姿势。
谢桐说着说着,不自觉慢慢放缓了语速,最后彻底停住了话语。
“老师,”谢桐忍不住说:“你想……看一看我吗?”
闻端微微低了下头,嗓音失笑:“圣上,臣染疫在身,恐无法面圣。”
“可是朕想看看你。”谢桐道。
闻端顿了一顿,像是有些意外,谢桐会说出这样的话。
“老师离京时,朕心中有怨,故而在寝殿中闭门不出,没能与老师告别。”
谢桐低声说:“距离朕上一次见到你,已有整整四十二日了。”
或许真是冥冥之中有天意,闻端离京时,谢桐不愿意见他。如今情境倒是反过来,谢桐迫切地想要看一看那个人,却被一扇薄薄的窗子阻拦,无可奈何。
“臣也十分想念圣上。”闻端的嗓音低沉,清晰传入谢桐耳中:“……日月可鉴。”
日思夜想,日月可鉴。
谢桐咬了下唇,感觉到自己的耳根隐隐有发烫的预兆。
两人间的话似乎已经讲完了,但谢桐却踟蹰不走,犹豫了一会儿,就听见闻端复又出声问:“圣上是还有什么话,要对臣说吗?”
谢桐心中摇摆片刻,最终还是一咬牙,开口说:“昨天夜里,安昌王曾派人给朕送了假消息,信中言老师因病重,不治而逝。”
“嗯。”闻端道:“臣已知晓,让圣上受惊了。”
谢桐摇摇头,他要说的不是这个:“……听见消息的那一刻,朕不止是惊慌,还……心疼难忍。”
“有人告诉朕,那是关心家人的情感,但老师与朕并非血缘姻亲,即便有多年的师生情谊,也……”
谢桐垂下睫,不知如何解释那种感觉,只能道:“总之,朕觉得他人说的不对。”
“朕对老师,不止是对家人、对太傅的感情……”
他长睫微颤,语气更低了下去:“但朕又不知那样的情绪,究竟是为何。”
“今日来,是想特地问一问老师,这究竟是怎么了呢?”谢桐轻声问。
闻端久久未言。
“圣上,”在谢桐的等待中,他终于嗓音温和道:“就如臣在意圣上一般,或许圣上对臣的在意,也胜过对其他人。”
“臣爱慕圣上,故而相思忧愁,夜不成寐。”闻端低而缓地说:“不知圣上对臣,是否也有几分此情此意在?”
谢桐怔怔站在原处,恍惚间想到,是这样啊。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这样简单的道理,他竟花了不少时日才弄明白。
谢桐垂着眼,为这个缘由面颊发热,手指也不自觉蜷缩起,声音渐小:“但……但朕又不是断袖……”
闻端颔首,说:“臣也记得,圣上曾经并未有这样的喜好。但情之一字,无由可辩,无法可解。”
谢桐抬起眼看他的影子。
“圣上这些时日劳累,如今不宜再耗费心神。”闻端安抚道:“等圣上安定下来,再细细琢磨臣的这番话也不迟。”
“——无论何时何地,臣总会等着圣上。”
谢桐凝视着那扇窗后闻端的身影,忽然很想走近些、走得再近些,想不顾后果地拉开这薄如纸张的一层阻碍,看一看那个人熟悉的墨眸。
那样的话,他或许不再需要思考,就可以确认自己的心。
但伫立许久,谢桐还是收回目光,低低说:“朕知道了。”
“老师早点歇息,”他道:“过几日便要启程回京了。”
闻端应了后,谢桐极慢地倒退了一步、两步、三步,终于轻吸了一口气,转身离开。
走出十几步远时,谢桐突然敏锐地听到了一点动静,不由得再次回头。
他看见闻端抬起右手,按住了木窗子一角,似是想要打开窗看看离开的人。
然而这最后一个动作却始终没有完成,闻端站在窗前,只能隔着一层纸,望见深沉的夜色与朦胧的月光。
*
之后的几天过得很迅速。
京城的御医署也传来了好消息,经过数位御医的苦心研制,终于制出治疗疫疾的最佳药方,一帖下去就能退热,服用三帖后大多症状便可缓解,并且还能遏制疫病的传染。
喜讯传到西南,人人欢呼。
谢桐又将办事不力、还协助伪造假圣旨的曲田县府中几个官员革了职,命了新人上任,负责城内的治疫及赈济事宜。
诸事安排妥当后,也到了回程之日。
曲迁还是每日定时为谢桐把脉,确保谢桐的身体无恙。今日午膳后车队就要启程,曲迁想了想,决定再次请见谢桐。
谢桐正坐在马车沿上,手里翻着一册话本,也不知是从哪里找来的,曲迁瞧了一眼,看见上面搞怪的配图。
原来谢桐也喜欢看这些闲书?曲迁想。
但等他在谢桐跟前站定,却发现年轻的天子视线并未放在话本上,而是虚虚落在前方不远处,话本半天也不见翻一页,显然是在出神。
“圣上,”曲迁行了一礼,不禁问:“这几日,是有什么心事吗?”
谢桐合上话本,望车里一丢,开口前,先无意识地往队伍的最后方望了一眼。
——闻端就在最末尾的马车里。
这些天,闻端的身体一日比一日好起来,但终究是还未好全,为着减小传染的几率,闻端主动去了最后面。
谢桐敛了目光,淡淡道:“只是在想回京后的事罢了。”
“是要把脉么?”
他抬了下眼睫,看向曲迁,同时把手伸出来:“朕觉得身上没什么不舒服的,这几天吃的也多,但你若是不放心,便看一看吧。”
自从那晚与闻端说完话后,谢桐每一餐都认真地填饱了肚子,偶尔发完呆后,还会问身旁的人:
“朕看起来可还清瘦?”
曲迁回忆着这些趣事,忍不住抿唇一笑。
他给谢桐把了脉,凝神感受片刻,说:“圣上的身体无碍。”
谢桐点点头,收回手,又想起什么,出声道:“对了,朕此次回京,你不用跟着回去了。”
曲迁一怔。
“你家人在曲田,这里是你故乡。”谢桐漫不经心地说:“先前那一次刺杀,念在你协助御医署治疫有功,朕也不计较了,刑罚既免,你便留在此地吧。”
曲迁像是僵住了,好半天才重新开口,嗓音微涩:“圣上……草民其实是来请求您带我回去的。”
“?”谢桐蹙了下眉,不解:“为何?”
曲迁默然片刻,掀袍跪地。
“草民倾慕圣上,愿追随圣上回京,不求任何功名利禄,只求能陪伴在圣上身边。”
这样大胆的话说出来,绕是曲迁性情耿直,也不由得面色赤红,俊秀的一张脸露出了几分窘态。
但他却迟迟没有等到谢桐回答。
曲迁抬起头,就看见谢桐垂着长长的睫羽,神情若有所思似的。
“曲医师,”就在曲迁愣神时,他听见谢桐问:“你从前就是断袖吗?”
曲迁:“……?”
瞥见跪地之人为难的面容,谢桐放缓了语气,道:“朕只是随口一问,你若不想回答,不答就是。”
曲迁摇了摇头。
“草民……”他迟疑半晌,才说:“从前也并未心悦过女子,或许是断袖吧。”
如果不是断袖,又怎么会喜欢上同为男子的谢桐呢?曲迁这样认为。
“这样么……”谢桐寻思。
那他似乎也并未对任何一位妙龄女子心动过,难不成,他也是个天生的断袖?
谢桐:“。”
不知为何,对钟情于闻端这件事,谢桐只觉羞赧。但对于自己或许天生喜欢男子此事,谢桐却无论如何也难以接受。
怎么可能?谢桐忍不住想。
那难不成……他是在预示梦潜移默化的影响下,才与简如是等人一般成了断袖?
一想起这个可能,谢桐就不自觉皱眉。
只得想想闻端的模样来缓解不适。
“朕已有心悦之人。”
谢桐看向曲迁,轻声道:“你还是留在曲田吧,你家中父母年事已高,还有妹妹需要照顾,不必耗费精力在朕身上了。”
曲迁问:“是太傅大人吗?”
谢桐顿了顿,颔首:“是。”
曲迁沉默了很久,最终还是叩首行礼,嗓音低低道:“是草民痴心妄想了,愿圣上与太傅大人永结同心。”
“草民今后会勤读诗书,再走科举这条路。”
曲迁仰起脸,目色清澈坚定:“望将来能与圣上以君臣身份,相见于朝堂之上。”
谢桐与他对视,点头道:“好,朕等着重逢那一日。”
*
来时觉得路途漫长,回的时候,却感到时间飞快。
曲迁留在了家乡,谢桐身边少了一个说话的人,于是索性每日都到闻端马车旁说话。
京城送来的新药见效很快,服用两天后,经过随性的御医诊断,闻端的脉象已经趋于平稳,除了偶尔咳嗽,其余已经快好全了。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闻端却依旧温和地拒绝了谢桐想要看一看他的提议,两人每日只隔着一道轿帘子说话。
“虽然疫气消退,但为防意外,圣上还是注意些好。”闻端如此解释。
谢桐:“……”
话虽在理,但为什么,总觉得是故意的呢?
见不到想要见的人,饶是谢桐自认心性坚定,也不由得心烦郁闷。有时夜中入眠,梦里竟都是那人熟悉的俊美面容。
这一天,车队已经行至京郊三十里地外,预计傍晚时分就能入城,队伍中的气氛明显轻松起来。
谢桐坐在闻端的马车沿上,问他:“等入城后,太傅是先回府,还是随朕一并进宫?”
闻端似乎正在里面烹茶,能听见细微的茶具碰撞声,语气不疾不徐道:“臣想先回府沐浴更衣后,再入宫拜见圣上。”
谢桐唔了声,又假作漫不在意般说:“是么?朕回宫后可忙了,太傅那时再请见,朕不一定得空接待太傅。”
悠悠茶香从帘中飘出来,闻端的声音也一并响起,淡定从容的:“如若圣上不得闲,那臣只能再等几日了。”
“好吧。”谢桐别开脸,想了想,又搬出御书房的猫儿:“朕也许久未见雪球儿了,不知瘦了没有。”
闻端说:“雪球儿与圣上是一个性子,圣上若没有瘦,雪球儿自然依旧圆润。”
“……”
谢桐还是头一遭发现,在朝中冷淡端肃、位高权重的闻太傅,竟然也如此能言善辩,无论如何都不愿顺着他的话来讲。
几次三番交锋下来,谢桐不禁微感气恼,忍不住道:
“好,朕知道了。那太傅便安心在府中休养身体,朕准你半个月的假,都不用来上朝了。”
马车内的闻端一顿,意外地问:“半个月?”
“怎么?”谢桐哼笑一声:“太傅还嫌少么?可朝内公务繁重,太傅就算想偷懒,怕是别的官员也不允许。”
说完,他也不等闻端反应,径直跳下马车,道:“朕这就不叨扰太傅了,等半个月后,咱们再相见吧。”
闻端侧耳听着车外的脚步声逐渐远去,不由得失笑。
他放下手里的茶盏,扬着唇角摇了摇头。
要真等上半个月,恐怕谢桐便会和那御书房的雪球儿一样,翻脸不认人,还要伸出爪子挠对方的脸了。
一不小心惹得人恼怒,还是想法子尽快将人安抚顺毛吧。闻端心想。
*
等到下午入城后,马车队伍在百姓的夹道欢呼中回到皇宫。卜一下马车,谢桐就下意识回头朝后望去。
“圣上,”跟在他身边的刘小公公说:“太傅大人回府了。”
谢桐蹙了下眉,情不自禁想,还真回去了?
念头在心中转了一圈,谢桐就打定主意,要给闻端的休假再批半个月。
他回到寝殿,简单沐浴过后换了身常服,紧接着出门右转去了御书房,在成堆的奏折中清理出一块空地来,洋洋洒洒地写好了给闻端放一个月假的圣旨。
雪球儿甩着尾巴跳上椅子,嗅了嗅谢桐的手,思索片刻后就开始轻轻蹭人。
谢桐单手捏住雪球儿的后颈皮,试探性地拎起,凭手感来看,雪球儿虽然表面上依然蓬松一团,但着实瘦了点。
“……”谢桐想起闻端那番“圣上与猫”的言论。
“不仅取笑朕,还要带上你这个小东西。”
他拍拍雪球儿的脑袋,顺势把猫抱上御案,自言自语道:“那就由你来下这道旨意,咱们给他点颜色瞧瞧。”
雪球儿许是太久没见到谢桐,表现得很黏他,让做什么就做什么,丝毫不像往常那样反抗。
于是谢桐拿起一只猫爪,沾了点朱砂墨汁,啪地往刚刚写好的奏折上一按。
雪球儿喵喵叫着,也像模像样地低头去看。
只见奏折右下方,被按上了一个显眼无比的爪印,颇有几分滑稽。
谢桐却很满意,拿了帕子擦干净雪球儿的爪子,拍拍它的屁股,放开让玩去了。
御书房门口守着的刘小公公见他又从里边出来,忍不住问:“圣上,是回寝殿歇息吗?”
谢桐:“出宫。”
刘小公公睁大了眼:“出、出宫?”
“嗯。”谢桐面上看不出丝毫表情,步伐飞快:“备轿去。”
刘小公公的脸都皱成了一团。
正巧他的师傅罗太监此时在处理从西南回来的队伍事宜,这御书房附近没有一个人能出言阻拦,只得眼睁睁地望着谢桐越走越远。
刘小公公边追边道:“哎哟,圣上您等等奴才……这才回来多久就又去……”
*
入夏后,日落得晚,等闻端收拾好从府中出来时,天色也还没黑透,遥远处隐约有几颗星子挂在天边。
管事见他一副要出门的模样,极有眼色地问:“官爷,入宫与圣上用晚膳吗?”
闻端颔首,脚步微微一停,说:“准备些圣上爱吃的糕点,一并送入宫中。”
管事正要应好,突然听闻端又叫住了他,想了想道:“罢了,你让人将我书房桌上那枚玉印包起来吧。”
管事觉得稀奇:“官爷,那不是给圣上的生辰礼物吗?如今还未到……”
他知道闻端带着那枚玉印去了西南,又从西南一路带回来,期间只要得空,都会专心上手雕琢。这样用心的礼物,没等到天子诞辰,就要送出去吗?
闻端似乎很无奈地笑了一下,摇头说:“先装进礼盒中吧。”
要是今晚哄不好人,可不就是要先将礼物送出去了。
不然之后还有没有送礼的机会,也难说得准。
一刻钟后,管事将包好的礼盒与数样精致的小糕点放入马车中,送闻端出了府。
闻端的马车进宫的时候,天色正好黑透。
无数宫灯燃起,将青石砖地也映得明亮清晰,因着肆虐多月的疫疾被遏制,来来往往的宫人们脸上都是带着笑意的。
“太傅大人。”御书房外值守的宫人朝他行礼。
闻端示意不必多礼,瞥了一眼漆黑的屋子,有些意外:“圣上不在此处吗?”
依谢桐的性子,此时就算不睡觉,也不应该在批折子么?
罗太监也在附近,看见他过来,忙上前答:“圣上出宫了。”
“出宫?”闻端无意识地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冷峻的眉眼间难得出现一丝茫然。
罗太监神色不太自然,咳了一声说:“是,圣上刚回来不久,就出去了,连晚膳都没用上呢。”
“……”闻端垂下眼,问:“去哪儿了?”
罗太监欲言又止。
闻端察觉到他的异样,眉心拧起,没等他再开口问,罗太监就迫于威压,迟疑地道:
“这……奴才听跟着圣上出宫的侍从说,圣上出去后在街上逛了逛,而后进了……金凤阁。”
闻端嗯了一声,有霎那没反应过来,金凤阁是什么地方。
等将这名字再念了一遍,闻端的面色几不可察地一僵。
金凤阁,销金留凤,京城第一大青楼是也。
第47章 干渴
金凤阁。
作为京城最有名的烟花之地, 金凤阁占地辽阔,主楼足足有三层高,其上用金粉绘着凤凰于飞的图案, 檐下坠着精致的八角灯笼,灯火通明,热闹非凡。
谢桐原本只是出来散散心,不知怎的,走着走着,就到了金凤阁附近。
看着进进出出的人流,谢桐眯了眯眼。
“圣上,”刘小公公换了一身便服跟在他身边, 好奇地张望了一下,问:“那是什么地方啊?真气派。”
“唔。”谢桐若有所思, 随口回答:“是个寻欢作乐的地方。”
刘小公公很少出宫, 没听懂什么意思,以为是个好去处, 于是又问:“那圣上想进去玩乐玩乐吗?”
谢桐:“……”
既然都有人这么说了, 那不去见识一番,未免有些可惜吧?
金凤阁的大名,谢桐虽然略有所耳闻, 但的确没有去过。
一来, 当年还是太子时, 他住在闻端府上, 府中家风与闻端俨然一派,轻易不会允许府内的人到这种不正经的地方去。
二来, 谢桐即位后,忙得分.身乏术, 接连要着手解决水患与疫灾,御书房的奏折堆叠如山,平日里实在抽不出空,到京城中走走。
天时地利人和,来都来了,不如进去看看。
不仅因为如此,谢桐心里还有一件很迫切想要验证的事情,正愁无法可解,瞥见金凤阁的影子,忽然就有了新的想法。
他抬步往金凤阁门口走去。
刘小公公本来想跟着他,谢桐却一摆手,开口道:“你去旁边的酒楼里候着。”
“啊?”刘小公公很委屈,不知为什么谢桐不愿意带他去玩:“奴才一个人在外面等圣上吗?”
谢桐咳了一声,尽量让自己的神色显得从容:“是,就坐那儿,想吃什么喝什么自己点,待会朕出来给你结账。”
刘小公公是个实心眼,一听见能让自己随便点吃的,注意力立即被转移,兴冲冲地过去了。
谢桐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一转头,就看见自己身旁多了个黑衣青年。
许久没有露脸的暗卫首领关蒙,正沉默地盯着他,黑眸里满是不赞同的神情。
“圣上,”关蒙低声说:“金凤阁鱼龙混杂,容易出乱子。”
谢桐:“朕就在大堂里稍坐一坐。”
关蒙依旧固执:“若有人冲撞了圣上,如何是好?”
谢桐正要说朕的身手或许也能应付一两招?转念一想,又坦然道:“不是还有你们暗卫么?”
关蒙顿了一顿,别开脸,不说话了。
“那你与朕一同进去吧。”谢桐明白关蒙向来是个犟脾气,无奈道:“有你守在旁边,安全了吧?朕就进去待半个时辰,行不行?”
年轻的暗卫首领默然片刻,点点头。
金凤阁的老鸨就在门口附近坐着,忽然眼睛一亮,忙站起身,迎上前招呼:“贵客来啦,快请进请进!”
谢桐临进门前才想起要遮掩一下面容,于是到旁边的小贩上买了一顶帷帽。
帽沿不宽,垂下来的白纱堪堪能遮至锁骨处,近处仍能瞧清脸庞轮廓,颇有几分欲盖弥彰的意味。
“……嗯。”
先不思考老鸨为何觉得自己是个贵客,谢桐的余光往阁中大堂一瞥,没看见朝中熟悉的官员面孔,稍微放下了一点心。
他乡遇故知是好事,青楼遇故知,还是算了吧。
大堂里人并不少,但老鸨慧眼识人,一眼看出谢桐的气质不一般,于是喜笑颜开地带着人到了东南角的雅座里。
这边的桌椅品相上佳,有几扇薄薄的云母屏风作为遮挡。谢桐的视线一扫,暂时对这个地方较为满意。
关蒙则一直板着张冷冰冰的俊脸,惹得老鸨带路时频频朝他瞅来,似乎在琢磨这黑衣人又是个什么身份。
“公子面生,是头一回来吧?”
老鸨笑着,极有眼色地叫人上了最好的茶来,一边道:
“咱们这金凤阁,并非外面传言的那般是什么烟花柳巷地,平常人来呢,也是能在大堂里喝喝茶、赏赏曲的。公子若是疲了累了,随时可到阁里来歇息,要是碰上那么一两个有眼缘的,再到楼上去弹琴作画也不迟。”
谢桐状似漫不经心般应了一声,实则心中有几分惊讶。
现在这青楼,也如此有格调了?
他曾经瞒着闻端偷偷看过不少民间话本,那上边描绘的青楼景象,可谓是群魔乱舞,狂蜂浪蝶层出不穷的。
这金凤阁人流虽多,但确实是多而不乱,来往的客人个个穿着风雅,大堂中也不吵闹,只是有不少低言细语。
谢桐不自在的情绪淡了不少,侧耳听着堂中的丝竹管弦声,还真有些悠然自得的感觉。
与此同时,他还不忘解开腰间的饰玉,放在桌上,一双黑眸静静看着老鸨,不出声。
……是要给钱的,没错吧?谢桐心想。
老鸨早便盯上他那块一看便价值不菲的佩玉了,当即笑得更开心,忙弯腰过来收了玉,又试探问:
“公子怎么称呼?需不需要叫人来陪着饮两口茶?”
“鄙人姓木。”谢桐咳了一声,微微别开了脸:“你们这里有没有……懂诗书的……”
“金凤阁里最不缺就是知书达礼的姑娘了!”
老鸨瞧他是个没经验,笑眯眯问:“要不我先去请几位过来,您看看有没有眼缘……”
“不是姑娘,”
谢桐又咳了一声,目光都落到桌子底下去了,勉强让自己的嗓音听起来自然:“本公子是想问,有没有那个……男人。”
老鸨稍有一瞬讶异,很快就释然了。
这不露脸的贵公子,不知道是哪家府邸上的,原来是个断袖,喜欢美男子。
不过话说回来,这年头断袖还少么?
老鸨见多识广,一派坦然道:“有,多着呢。您等着啊,我这就去请一位过来,这位最爱读书了,肯定能与您聊上几句。”
谢桐掩在帷帽下的面容发烫,轻嗯了一声,赶紧打发她走开了。
一旁的关蒙:“……”
不理解,但因为是谢桐,所以尊重。
——虽然尊重,也还是不高兴。
于是关蒙恶狠狠地盯着那个被老鸨领过来的少年看,目露凶色,瞧上去十分可怖。
那少年本就年纪不大,十七八岁的模样,长着一副很乖巧的面容,被带到这边来,一抬起眼,还没等说什么话,先被关蒙的目光吓一跳。
“木、木公子……”少年低声道,不住拿眼去瞥旁边的黑衣男人,卜一对上眼神,被吓得花容失色楚楚可怜。
谢桐:“。”
他打量了这少年一会儿,有点犹豫地开口:“嗯……有没有年纪稍微大一些的?”
老鸨爽快道:“有,什么都有!”
接着,她带来了一个约莫二十五六的青年,通身的读书人气质,样貌清雅。
谢桐请青年坐下,稍微说了一会儿话,就被对方满口的古籍典故之乎者也绕晕了。
谢桐又叫来老鸨,忍不住说:“有没有……呃,其实不用读那么多书,稍懂些棋术也行的?”
这回又来了位桃花眼的青年,笑容很好看,但入座后下了会棋,谢桐就扶额道:“罢了,你也回去吧,不耽误你功夫了。”
棋艺不精倒是其次,只是棋场如战场,这人每下一步都在刻意讨好自己,谢桐赢了几招,就有些不耐烦了。
“有没有性子冷淡些,不爱讨好人的?”
“……要么懂剑术,能与朕——本公子探讨几句的呢?”
“有点纤瘦了,有没有身材高大点的……”
老鸨带着人来来回回跑了数趟,被折腾得没了脾气,索性抱胸往旁里一靠,拧着双描摹精致的眉,上上下下仔细瞧了谢桐片刻,无奈出声:
“我的爷欸,您究竟是不是个断袖,到底爱不爱男人的?”
“咱们金凤阁的公子姑娘们个个才貌双全,像您这般一个也看不上的,咱家可是从来没见过!”
谢桐:“…………”
为了不掀开帷帽的纱露出面容,他硬生生在这干坐了半个多时辰,连桌上的茶也没喝一口。
而身后的关蒙周遭的煞气已经快要凝成实质,方圆五米内都没有客人敢坐在附近。
“您若真喜欢公子,咱们阁里的,总有几个能说上话的吧。”
老鸨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地说:“您这一个也瞧不上,属实真不像是断袖呀,要不再给您请几位姑娘来看看?”
“……”谢桐垂下眸,摇摇头:“不用了。”
来金凤阁一趟,他心里已经明白了。
老鸨经营金凤阁多年,早练就双火眼金睛。即使谢桐还戴着那帷帽,用薄纱遮掩了面容,但她一扫谢桐的神态,就了然:
“木公子,您其实有钟情之人吧?”
谢桐没料到她忽然有此一问,不由得一僵。
老鸨:“那人是个男人么?”
谢桐想摇头,但不知为何,临动作时又顿住了。
这一霎的迟疑让老鸨捕捉到,于是笑了笑,语气戏谑地说:“木公子,我看您也别瞎折腾了。我猜您呢,并不是天生的断袖,也不会轻易喜欢上男人。”
“你所在意的,唯独只有心中那一个人罢了。”她悠悠道。
帷帽下,谢桐的长睫很轻地颤了颤。
“我既收了您这枚玉佩,也好人做到底。”
老鸨把怀里那枚美玉掏出来抛了抛,眉眼含笑道:
“帮着劝您两句,一旦两情相悦,眼里是容不下别人的。您今夜既已试过了明白了,也就可以与那人互诉衷肠,皆大欢喜了罢。”
谢桐抿了抿唇,颇觉尴尬,忍不住起身,低声说:“走了。”
“哎。”老鸨挥着方帕送他出门口,揶揄道:“要是你们之后不成了,您想借酒浇愁,欢迎再来我们金凤……”
她话没说完,一抬眼,视线突然撞见不远处立着的一位雾青色长袍的男子。
那男人身姿挺拔,面容俊美出挑,一双墨色眼眸冷冷淡淡地望着她,虽无任何言行举止,也令人不由得心中一惊,在无形而来的威压之下避开对方的视线,连呼吸都变得小心清浅,唯恐惊扰了贵人。
“您……”老鸨迎来送往的功夫在这墨眸的注视下失了效,卡了会儿壳,才转头对旁边那似是呆愣住的“木公子”说道:
“您这……正主来了?”
——身形高大的、冷淡不讨好人的、懂棋的、懂剑的,还爱读诗书,腹有文墨的。
老鸨数了数谢桐给的描述,又看看那男人的模样,悟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
若钟情的是这般模样的男子,那来这小小金凤阁,自然也就瞧不上任何一个所谓的镇阁之宝了。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老鸨绞尽脑汁,想了半天,恍然大悟。
哎呀,不就是“家猪吃不来粗糠”嘛!
她陪着笑,一边往后避了避,对谢桐道:“接您的爷来了,咱家也不多耽误,以后您……俩常来啊!”
谢桐:“。”
闻端从自己府上去了宫中,又从宫里匆匆赶来,只穿了家常衣袍,向来束得一丝不苟的墨发也乱了,然而他只轻瞥了一眼那热闹非凡的金碧阁,就收回了目光,眸中只倒映着一个人的身影。
“圣上若是想看歌舞,可唤人进宫来演。”
闻端的嗓音很平静,面上没什么情绪:“来这种地方,不说辱没了圣上的身份,也终究危险。”
谢桐咬了下唇,想辩解不危险,有关蒙和暗卫在呢。
结果一侧脸,哪还能见到关蒙人影?
谢桐只得把脸转回来。
“只是走累了,过来瞧瞧。”他垂着眼,不知道为何心虚,低低道:“朕又没……真做什么。”
他自以为戴着帷帽,可以遮掩住脸上的神情。殊不知闻端就站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这样近的距离,闻端自幼习武,目力极佳,轻易便能发现那人面上的红意。
“圣上不是要见臣么?”闻端的嗓音也低沉了下来:“为何如今亲眼见到,却不愿抬头了?”
谢桐的心脏仿佛酥麻了一瞬,手指不自觉蜷缩起来。
“……这里人多,”他声音渐轻道:“等回去再看也不迟……”
闻端颔首,似是认可了谢桐的这个说法。
紧接着,他伸出手,掌心朝上,递到谢桐跟前。
“那圣上现在能否与臣一同回去了?”闻端又问:“还是要在此处——歇息?”
谢桐又咳了一声,今晚假咳得太多,嗓子都要痒了:“不了,回宫吧。”
附近已有来往的百姓往这边张望,谢桐心觉尴尬,于是假装没注意闻端伸出的掌心,就想从旁边绕过去。
没想到,闻端手臂放下,又极其自然而然的,向下抚过谢桐的衣袖,将他微有褶皱的衣料抚平了,最后顺势勾住了谢桐的手。
“夜黑路滑,圣上当心。”闻端道。
*
闻端的马车就停在不远处的一条小巷中。
原地等候的只有一个车夫,见两人过来,略一点头,没有多余的话。
谢桐被闻端牵着手走了一路,脸上火烧火燎的,忽一看见人,就想把手抽回来,同时轻声说:“……好了,朕自己会上去。”
闻端一顿,回头见谢桐强忍局促,安静半晌,还是松开了动作。
谢桐这才感觉呼吸顺畅起来。
方才那一路上,他的注意力都在与自己相牵的掌心里。
许是吹了夜风,闻端的体温偏凉,掌心干燥有力,指腹间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薄茧,走动时磨得谢桐手背细细发着痒,扰得他神思不宁的。
而现在一松开,谢桐才发现自己手心里竟都有了细汗。
……毕竟是夏日。
他按住车轿边沿,撩开帘子匆匆进去了,刚坐下,就见闻端也弯腰进来,坐在了他的对面。
这或许是闻端平日出行的车驾,只供他一人出行使用,轿内空间并不大,甚至有几分狭小了,两人对向而坐,曲着的腿便不免碰在一块儿。
等到马车开始缓慢行驶,谢桐侧了侧身,尽量放松身体倚靠在轿壁上,目视前方一言不发。
而闻端却不给他避而不谈的机会:“圣上。”
“轿内沉闷,可以把帷帽摘下来了。”
谢桐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
这帷帽是他随手在金凤阁门口附近买的,一看就是等着卖给去金凤阁的贵客的,垂下来的薄纱用的也是上好的料子,触手凉滑,隔着一层阻碍,颇有些不露真容的仙人风范。
“不闷,”谢桐说:“朕就爱戴着。”
笑话,等摘下来,这副面染红霞羞窘难当的尊容,不就落在闻端眼里了吗?
听见谢桐拒绝的话,闻端也没逼他,而是换了个话题:
“臣今夜入宫,原本想求见圣上,到了御书房却没见人影,只看见雪球儿给臣下的御旨。而后罗公公才告诉臣,圣上是往金凤阁里去了。”
“现下四周无人,圣上可否告知臣,来金凤阁的真实缘由?”他不疾不徐道。
谢桐还在强撑自己的脸面:
“朕是天子,偶尔到京城中视察民情,何错之有?再说朕只在金凤阁大堂中稍坐了一会儿,连茶都没有喝上一口,太傅为何追问不舍?”
这番话说得实在虚张声势,闻端看了他片刻,突然勾了下唇角,笑了一笑。
然而谢桐垂着眸,没发现他的神色变化。
“圣上不必紧张,”闻端缓缓道:“臣只是担心,才有此一问。”
谁紧张了?谢桐心想。
“……真要担心,”
他的嗓音低了下来,带着不自知的埋怨:“怎会一连数日刻意避着朕不见面。如今来兴师问罪,又是为什么?”
马车骨碌碌前行,轿内安静了半晌。
谢桐抿着唇,心里头那点酸涩之意发酵得更浓。
明明清楚了自己的心意,明明万分想念面前的这个人,明明早就想要亲眼看看一个多月没见到的人,明明……
但在今晚这个时候,他先前那些冲动却消失得无影无踪,在闻端面前,整个人思绪都是混乱的。
他……
“圣上。”
闻端不知何时伸出了手,谢桐还没有所反应,就感到肩侧被人轻轻按住,以一种不容拒绝的力道带着转过了身,朝对面的人看去。
“疫疾缠绵难断,臣实是不想让圣上沾染上半分可能的病气,直至如今几位医师轮番诊断无事,才敢出门面见天颜。”
谢桐怔怔听着,察觉到闻端的手从肩侧往上,先是安抚般摸了摸他的脖颈,而后继续抬起,落在了谢桐的脸颊下方。
——这个动作,就如同珍重无比地捧着他的脸似的。
即便有帷帽遮挡,谢桐也忍不住扭了扭脸。
“然而今夜来寻圣上,却是由于臣的私心。”
闻端的话语缓慢:“金凤阁中年轻貌美的男男女女不少,臣唯恐圣上动了凡心,这才紧追过来阻拦。”
“臣来此,还想再问一声。”他又道:“先前圣上对臣说的那些话,如今可都想清楚了?”
谢桐的眼睫颤了颤。
“是……”谢桐轻吸了一口气,说:“朕也——”
“……喜欢太傅。”他声音渐低道。
闻端点点头,说:“好。”
没等谢桐开口问“好”是什么意思,他就发现闻端捧在自己脸侧的手微微用了点力,迫使他抬起了脸。
下一刻,隔着流水般凉滑的薄纱,谢桐感到唇上一热。
闻端俯身过来,吻了他。
薄纱的凉意覆在脸上,挡住了谢桐惊讶的注视,朦朦胧胧的光线变幻间,他只瞧见闻端离得极近的、略微低垂着的眼皮。
一触即分。
意识混沌间,谢桐竟一时分不清,这是在闻端接他回宫的车轿中,还是在许久之前的,那一个酒醉荒唐的梦里。
那个预示梦曾在清醒时分纠缠谢桐无数次,而今时今日,仿佛时光颠倒,场景错乱,徘徊在脑海中的梦,终于在现实里落了地。
两唇相接的触感,与谢桐想象中,相似又不太相似。
为了探寻那点相似与不似,短短几瞬后,谢桐一把扯下头上碍事的帷帽丢在一旁,双手抓住闻端的肩膀,再次亲了上去。
闻端像是有点意外他如此大胆,也没来得及做出反应。
谢桐如愿以偿地尝到梦中没能品尝的滋味。
闻端的唇形薄而锋利,平日里瞧起来总带着不近人情的意味,但却从未对谢桐说过什么重话。
谢桐微微阖着眼,碰了上去。没了别的阻隔,那唇上滚烫的温度毫无间隙地传递过来。
迷迷糊糊中,谢桐竟然想,看来轿子里的确闷,闻端的身上原本还沾了外面夜风的凉意,稍坐了一会儿,就热成这样了。
他没有章法地磨蹭了几下,觉得够了,于是又往后退,同时睁开了眼。
许多天未见的面容,就这样展现在他眼前。
闻端清减了几分,俊美的脸上还有着不明显的苍白,眉宇间却如旧,在昏暗的车厢中,墨眸看起来愈发深沉如渊,一眼望不到底。
谢桐仔仔细细地观察半天,如同确认自己地盘的雪球儿,心中松下了一大块石头,按在闻端肩上的手也收了力气。
不料,他刚有退回去的意思,闻端揽在他腰后的手臂突然再次用力,将谢桐拉了回来,问:
“圣上看完了?”
谢桐不明所以,但还是点头。
闻端抬起一只手护在他脑后,谢桐张了张口,正要问,就眼睁睁看着闻端又亲了过来。
这次简单地两唇厮磨了一会儿,谢桐就感到闻端在他脸侧轻轻摁了一下,不自觉启了唇,而后……
“唔!”
谢桐惊得连眼都忘了闭上,下意识要往后退,却被有力的臂膀牢牢禁锢,一分一寸都挪动不得。
唇齿相依,呼吸交融,连心跳声都似共为一体,拉扯着人沉溺其中。
片刻的怔愣后,便是毫不示弱的反击。
谢桐急促地呼吸着,索性闭上眼,车厢外的所有动静都听不见了,放任自己与闻端在这方寸之地内耗尽全力地针锋相对。
喉间的干渴犹如化为实质,一路火烧进五脏六腑中。
谢桐在这番纠缠中屏息太久,快要闭过气去,最后还是闻端率先放开了他,临别前,还在谢桐的下唇上很轻地咬了一口。
“圣上,”闻端的嗓音是哑的:“吸气。”
谢桐咳了一声,感到新鲜的空气涌入胸腔,那阵火烧火燎的渴意才稍微降下去一点。
意识逐渐回笼,谢桐垂下眼,才发现自己以一个很不雅观的姿势,面对面坐在闻端腿上……
耳尖又隐隐发烫,但谢桐没有起身,而是自暴自弃般把脸埋进闻端颈窝里,仿佛看不见就不存在似的。
闻端轻拍了两下谢桐的背,见人终于缓过气来了,于是又偏过脸,亲了亲谢桐红玉般的耳尖。
这时,他忽然听见怀里人细如蚊呐般说了一句:“留……”
“要留什么?”闻端问,调整了一下姿势,让谢桐能坐得更舒服,然后专注地倾听着。
“……刘小公公……”
谢桐没什么力气地说:“还在金凤阁对面的酒楼里……”
闻端:“……”
第48章 酸麻
刘小公公被接回宫的时候, 已经是子时了。
他哭丧着一张脸在寝殿找到刚刚沐浴完的谢桐,道:“圣上,奴才以为您被那金凤阁吃了!”
谢桐:“……”
刘小公公诉了一通担忧, 视线又定在面前人的唇上,大吃一惊地说:
“圣上!您的嘴肿了!是金凤阁里的茶水有毒吗?”
“……”谢桐侧过身,掩饰了一下,无奈道:“朕无事,今晚是朕忘和你说一声,让你等了这么久,回去休息吧,明天准你休息半日。”
刘小公公的重点却不在这里, 他急得绕着谢桐团团转,说:
“圣上, 奴才在金凤阁门外守了许久, 看那些出来的人不少嘴上都中了毒,可见金凤阁用心险恶!奴才这就去请御医, 否则落下了病根可怎好……”
“刘公公!”谢桐喝住了他, 头疼地抬手捏了捏眉心:“朕没有中毒,你……你别出去乱说。”
刘小公公疑惑地望着他,下一瞬目光一转, 被屏风后转出的另一人吸引了注意力:“太、太傅大人?”
闻端从屏风后步出, 也穿着一件雪白的长袍, 墨发只用了根绸带系住, 像是也刚刚沐浴完似的。
刘小公公茫然了。
大半夜的,太傅大人待在圣上的寝殿里做什么?
“臣略懂些医术, 或可替圣上看一看。”
闻端对着谢桐说了这么一句,又看向刘小公公:“这里无事了, 下去吧,吩咐人夜里若无要事,不可进殿打搅。”
刘小太监畏惧闻端,自然是应了退下。
但他还是想不通,为什么圣上与太傅大人晚上还要在一块儿呢?难道是有什么朝政要事,需得秉烛夜谈么?
这样一想,刘小公公懂了。
难怪叫人不能轻易进殿打扰,若是机密被听去了,少说也是个杀头的大罪!
刘小公公急急忙忙地出门去警告其他宫人了。
等寝殿内终于安静下来,闻端缓步到谢桐跟前,伸手轻碰了碰那过分红润的唇,问:
“圣上很疼?”
谢桐不自在地别开脸,往旁边走去:“……不疼,明日就好了。”
闻端颔首,见谢桐在书案前坐下,于是到边上取了干净的棉帕,走过去,替谢桐细细拭去乌发上未干的湿意。
“是臣之过,”动作间,闻端道:“一时情不自禁,咬了圣上一口。”
谢桐听他提起就觉得恼怒。
明明自己也咬了闻端的舌尖,怎么他就像个没事人似的,反而自己,唇上微肿红艳,活像是被浆果染了色。
谢桐心中想,下次自己得先下手为强。
不能再被闻端牵着走了。
他不答话,为了静心,索性翻开了案上的书,假作低头看书。
闻端也没有再逗他,垂眸轻缓地将谢桐的长发擦干了,用手拢起时,顺滑的发丝从掌心中流淌而过,衬上明亮的烛火,恍惚有种岁月静好的滋味。
闻端用手作梳,替谢桐挽起耳边的鬓发,忽然听面前背对着他的人闷声开口:
“我今夜去金凤阁,只是想看看自己究竟是不是个断袖。”
闻端停下了动作。
谢桐的目光落在书页上:“我从未发现过自己喜欢男人,也曾认为自己绝不会成为断袖……故而有此疑惑。”
闻端取了绸带,为谢桐系好长发,自然地应了一声,问:“所以圣上在金凤阁中发现了什么?”
谢桐低了低头,嗓音渐轻:“发现自己依旧对男人不感兴趣……我只喜欢太傅。”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咬在齿间的气音,偏偏闻端听清了。
“臣也是如此。”他道。
谢桐嗯了声,心中不自觉松快起来。
——原来面对自己的本心,是这样一件愉悦轻松的事情。
过往那些莫名的情绪起伏、小题大做般的争执、浓烈的相思与忐忑不安的心间躁意……终于有了一个清晰的缘由。
他喜欢闻端,闻端也喜欢他。
他们两情相悦。
思及那四个字,谢桐忍不住又抿了抿唇,却因为唇上的伤口,而扯起一阵刺痛。
“嘶——”
闻端放下梳子,转而步至他跟前,伸手捏住了谢桐下颌处,低声说:“我看看。”
谢桐依言抬起眼,看见闻端拧着的眉心。
“破皮了。”他又听见闻端的声音:“咬得太重了吗?”
谢桐其实没觉得闻端那一口有什么力度,或许是根本没空留意。
“圣上龙体金尊玉贵,臣本该注意些。”
闻端放开了轻捏他下颌处的手,看似非常一本正经地说了句话,听在谢桐耳中,却觉意有所指、含义丰富。
“小伤而已。”谢桐咳了一声,并不在意:“刘小公公大惊小怪,你也跟着戏弄朕么?再不寻御医来上药,这伤口都要消失了。”
闻端忍不住扬起唇角。
见谢桐别扭,他于是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道:“时辰已经很晚了,圣上可否歇息了?”
谢桐搁在书页边上的手指轻轻蜷缩了一下。
“嗯。”
他表现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随手把书合了,起身往床榻的方向走,一边又似无意间问:“老师今夜留宿宫中,有和府中交代过么?”
闻端挑眉:“臣府中又无女主人,需要和谁交代?”
“……”谢桐已经走到了榻边,转过身看向他,咬牙道:“朕又不是说这个。”
闻端一副愿闻其详的模样。
“你……”谢桐斟酌了片刻,低声说:“若是你府中幕僚,或是那些追随你的官员知晓了此事,又该如何——”
闻端顿了顿,问:“圣上是不想令旁人知晓我们的关系?”
“不是。”
谢桐果断摇头,眼睫垂下,轻轻道:
“朕是天子,何须在乎他人的目光。只是老师,朝中的不少官员以利为先,你与朕如今……他们或许不会善罢甘休,会对你不利。”
自谢桐即位后,对朝中局势看得更清晰。
“闻党”一派的官员们,从来都不是牢固紧密的一块铁板,而是闻端以利益引诱和强权镇压下拧合而成的利益体,在没有外力冲击的时候,俨然是稳定强大。
但若是这个利益体所追随的闻端率先出现了“动摇”,这些虎视眈眈的豺狼,会不会露出獠牙利齿,一扑而上?
谢桐想着这些心事,突然一愣。
几个月前,他尚还在思索如何从闻端手中夺权,今时今日,竟开始为面前的这个人考虑起更深远的东西了。
比起纯粹的权势,他如今更在意的,早已是闻端这个人。
“圣上不必为臣忧心,”闻端这时开口道:“臣向圣上许诺过,圣上与臣想要的,都会实现。”
谢桐的长睫颤了颤。
他记起闻端曾对自己说过,无论何时何地,他都会为谢桐保全自己。
“好,”谢桐点点头,说:“朕相信老师。”
闻端看了他一会儿,又问:“圣上的话讲完了?可以歇息了?”
谢桐:“……”
“可以。”他不自在地别开脸道。
*
与闻端躺在同一张床上的经历,并不是没有。
不久前南下东泉治水患,谢桐想起自己还曾为了躲避齐净远等人的纠缠,成日窝在闻端的马车上不出去,连睡觉也要与闻端待在一处。
但那时事出有因,且心境毕竟不同……
谢桐平躺在榻上,虽然闭着眼,但毫无困意。
闻端就睡在他左手边,寝殿的床榻足够宽敞,能躺下两个男子,但即便如此,谢桐却还是能敏感地察觉到身侧人的存在。
闻端平稳起伏的气息,空气中游离的林中松柏的味道,不似往常那般沉而冷,反而带着点暖融融的意味,直往谢桐的心里头钻,扰得他不得安眠。
思绪混乱间,谢桐的脑海里竟然蹦出一个想法。
——两个人定情后,就这样干巴巴地盖着薄被纯睡觉吗?
这念头在脑中徘徊两圈,谢桐才反应过来,又把自己吓了一跳。
不然呢?
难不成要像野史话本里说的那样,什么“鸳鸯戏水”、“被翻红浪”、“交颈缠绵”、“翻云覆雨”、“共赴巫山”……吗?
紧接着,谢桐又不由自主想起许久前的那个预示梦来。
事实证明,人对反感的事情是容易丧失记忆的,谢桐如今竟想不起多少那什么“同人文”的语句了,只零星记得什么“失神”,什么“愉悦”,什么“喘着粗气”之类的……
等一下,谢桐迷迷糊糊地寻思,好像没有关于闻端的同人文啊?
怎么没人写呢?
想了半晌,谢桐又把自己吓清醒了,这回连眼睛都睁大了。
怔怔盯着床帐看了片刻,谢桐便听见闻端问:“怎么了?”
他侧过脸,看见闻端坐起身,给谢桐拉了拉薄被,一双墨眸在夜明珠的光线下显得越发深沉。
“圣上睡不着?”闻端道。
谢桐躺着点点头,很诚实地告诉他:“因为你在旁边。”
昏暗中,闻端似是很轻地笑了一下,那笑意一闪而过,谢桐没能瞧清楚。
“臣有什么可以帮到圣上的?”他又问。
谢桐想了想,朝他伸出一只手,语气轻飘飘地说:“你过来。”
“……再亲亲朕。”
闻端的嗓音里含着笑意:“圣上还挺贪嘴。”
谢桐闭上眼,觉得双颊都在发烫。
这一次,闻端俯身过来,极尽温柔地吻他。
谢桐攀着他的肩,只觉舌尖都被吮得发麻,浑身的力气像被抽空了似的,在这个静谧的夜晚,化成了一捧柔软的水,或是任人采摘的棉花,连呼吸都是酥软的。
谢桐被亲得飘飘然,在分离的间隙,意识朦胧地问:“我们就……只亲……吗?”
闻端低声说:“刚从西南回来,先休息几日可好?”
谢桐用鼻子哼了一声,也不知是赞成还是不赞成。
闻端又亲了亲他,见人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才放开手,理了理谢桐凌乱的鬓发,轻道:“睡吧。”
谢桐翻了个身,抓住了他的一只手,而后终于沉沉睡去。
闻端凝视着身旁的人,微微叹了口气。
他望着帐顶,颇有几分无奈地想,谢桐是睡着了,但自己,却是一时半会平复不了,只得硬生生捱上半个时辰了。
*
回京后的几日,谢桐先处理了手头上着急的朝务,而后才有空问起安昌王。
“反贼关押在天牢中,”刑部尚书道:“这几日的问话,通通不回答,嘴巴闭得很严实。”
“圣上,”他小心翼翼问:“可要用刑?”
谢桐正在御书房练字,闻言漫不经心道:“不必,用不用刑,总归都是一个样。”
刑部尚书了然地点点头,说:“那臣等先拟好反贼的罪状,呈了圣上过目,再定斩首之日。”
谢桐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还想着别的事情,听见书房门的动静,才意识到刑部尚书出去了,于是停下笔。
这一停笔不得了,谢桐低头一看,发现自己接连写错了好几处,且都是写成了“端”字。
“……”
谢桐抬手捏了捏眉心,搁下笔,将这一张写废的纸揉了丢在一旁。
正在此时,御书房外又传来罗太监的声音:“圣上,工部齐尚书求见。”
谢桐转着手腕,郁闷着呢,蹙眉回道:“不见。”
他说完这一声,书房门外静了静,随即被推开。
谢桐掀起眼睫,微微恼怒地瞪了进来的齐净远一眼。
“大清早的,圣上哪来如此重的火气。”
齐净远穿着官袍,语气悠悠地走过来:“上朝时就见圣上黑着脸,难不成是夜里伺候的宫人举止不当,让圣上生气了?”
谢桐岂能听不出他话里有话?心平气和地拿了茶来喝,淡淡道:“你想说什么?”
齐净远在工部也待了一段时间了,总算把手底下的人治得服服帖帖,近来清净不少,气色也好了许多,一双桃花眸复又炯炯有神起来,闪着狡黠的光。
“臣听说,太傅大人最近频频深夜出入宫中……”
他凑近了点,神情好奇:“圣上是在宫内给闻太傅批了处寝殿供他居住么?”
“那倒没有,”
谢桐放下茶盏,从容地说:“何须另寻寝殿?太傅明明就睡在朕的龙榻上。”
“哦?”齐净远笑了:“难怪圣上烦恼,白天要上朝,夜里还要偷偷会见臣子,着实劳累。”
谢桐:“……”
论起脸皮厚和胡言乱语的技术,他永远都及不上齐净远。
他移开视线,清了清嗓子:“反正你是知道了,要是出去乱传,朕可要叫人缝你的嘴。”
齐净远摇摇头,自顾自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了,脸上散漫的笑容敛起,正色道:
“臣一直想问一句,圣上可是认真的?”
谢桐不答,反问:“朕什么时候是个随意处事的人?”
齐净远语气坦然:“臣以为,圣上即位后,该会与闻太傅成为不死不休的敌人。”
谢桐伸手从案上拿了一张新的白纸,展开铺平,垂下眼说:“也并不只有你这么认为。”
谢桐这几日,有时候会忍不住想,那预示梦中的内容,如今似乎已离他越来越遥远。
或许就如钦天监所说,梦只是昭示了一种可能,未来会如何,本就事在人为。
预示梦中的“谢桐”,又是因为什么,会走上那样一条路呢?
察觉到自己又在出神,谢桐收拢思绪,听见齐净远叹了口气。
“臣曾经想着,以圣上与闻太傅的关系,稍有外力阻碍,便会分崩离析。”
他一手搭在茶桌上,望向谢桐,唇角微微一勾:“现在看来,是臣太过肤浅了。”
谢桐重新研了墨,手腕慢慢带着墨条在砚台上转动,一边冷淡道:
“即使没有闻端,你也不一定就能当个权臣。老老实实当你的工部尚书,别想些有的没的。”
他抬起眸,毫不避讳地盯着齐净远:“你真以为你和简如是筹划的那点东西,朕全然不知?”
“哎,”齐净远不惧,反而忍俊不禁:“臣的那点小心思,圣上果然早就看明白了。”
谢桐哼了一声。
“想通了就退下吧,”他开始临摹字帖,边蹙眉赶人:“别在朕面前吵闹。”
齐净远在位子上看了他一会儿,见谢桐真的旁若无人地练字,啧了一声,还是告退了。
谢桐耳边顿时清净不少。
他慢慢写着字,终于感到平心静气,烦意减缓不少。
然而放下笔收纸时,因为无意识间动作幅度过大,扯了一下什么地方,谢桐登时咬了下牙,轻吸了口气。
他拧着眉心,忍了一会儿,没忍住,不由得伸手将紧束的腰带松开一点,再小心地把交叠的领口扯了扯,让里衣不那么紧贴着。
做完这一切,谢桐才舒了口气。
……好在齐净远离开了,谢桐心想,不然自己真不一定能忍着不露出异样。
闻端这几日睡在他的寝殿里,虽没真对谢桐做什么,但也确实还是做了点其他什么的。
夏季的服饰本就薄透,谢桐担心被人看出来,今晨还特意给自己加了件外袍,腰带一勒裹得严严实实。
虽说看是什么也看不出来了,但层层叠叠衣料摩擦下,胸前某处不可言说的地方,那酸麻刺痛的滋味实在难言。
谢桐将额头抵在案沿上,闭了闭眼。
今夜得和闻端分榻睡了,他恼怒地想。
第49章 热水
安昌王反叛一案, 审理得不算快。
毕竟身为当今圣上的皇兄,谢桐也并无刻意为难的意思,因此刑部对安昌王客气许多, 没动过什么刑罚。
谢桐来到狱中时,就看见这位兄长正倚靠在墙上,伸手在地上划来划去,似乎正在自己与自己对弈。
谢桐在铁栏外站定。
刑部没有少了他的吃食,安昌王倒不是很消瘦,只是多日未曾洗漱,头发乱糟糟的,脸上也生了胡渣。
听见有人来的动静, 他猛地一抬头,鹰隼般狠厉的目光直直与谢桐对上。
“皇兄。”谢桐朝他微微点头, 率先开口。
安昌王嗓音沙哑地笑了一声:“来看我死了没有?”
谢桐淡淡道:“朕还没有这么闲。”
“……”安昌王的表情扭曲了片刻, 艰难从地上站起,往外走了两步, 紧盯着谢桐:“那圣上是为何而来?”
“难不成……”他嗤笑:“是想从你皇兄口中套话, 好得知本王部下那些军队的下落?”
安昌王兵败后,有部分军队四散而逃,至今仍在追捕中。
然而那区区几千兵力对谢桐来说, 不过是无关紧要的小事, 抓得到如何, 抓不到又如何?
一些散兵逃将, 翻不起大浪来。
但谢桐这番念头只在心中稍转了转,没有在面上流露半分情绪, 以免激怒安昌王,影响接下来的问话。
“朕只是想让皇兄解答朕的一个疑问。”他道。
安昌王忿忿地瞪着他, 阴阳怪气地说:“圣上想知道什么,自己不能去查?本王人都在你手里,什么东西是查不出来的呢?”
谢桐没理会他,继续道:“你在西南待了这么多年,为何偏偏选择在这个时候起事?”
从西南回来的路上,谢桐的脑海中时不时便会掠过这个疑问。
他记得预示梦那一本《万古帝尊》中的大部分重要剧情,不管是东泉水患还是西南的疫疾,甚至之后北境的战乱,若干年后的地动之灾等等……
即便“谢桐”在处理方式上有所不同,但这些发生过的故事,都一一显示在书中,又照应进了现实里。
而在《万古帝尊》里,谢桐明明记得清楚,关于西南疫疾一事,从头到尾都没有安昌王此人的参与。
书中,疫病的解决,是因“谢桐”下令烧了曲田一整座主城,断了疫疾流传的源头,再加上宫中御医署的努力,以及严加管控,才将灾病遏制下去。
直至谢桐阅读到的剧情末尾,闻端率兵入宫,君臣决裂那一日,也始终没有出现安昌王的影子。
“朕想知道理由。”谢桐冷静道。
他要知道,梦里梦外,安昌王的举动截然不同的理由。
……更想知道,预示梦的“谢桐”,与闻端一步步走到决裂之日的理由。
——不能急,一步一步来。
谢桐蹙了下眉,意识到自己又不自觉地开始焦躁,于是强压下那股情绪,看向安昌王。
安昌王听见他的问话,先是明显地愣了一下,而后忍不住大笑出声。
“圣上来这肮脏地,就是为了问这个?”
他笑着摇摇头,蓬头垢面像个疯子似的:“那本王也不怕告诉你,早在当年被父皇逐出京城那一日,本王便盼着今天!”
“每一日每一夜,无时无刻……”
安昌王猛地向前一扑,干瘦的手抓住铁栏,睁大了眼睛道:
“本王都想回到宫中,杀了那姓闻的,杀了那有眼无珠的昏君,杀了你这鸠占鹊巢的伪帝!”
“要不是、要不是——”
他嘴里念念有词:“要不是你和那姓闻的突然转了性,京中突然就没了动静,本王也不会兵行险着,必定等着你俩斗得你死我活的好戏,哈哈哈!”
安昌王说话颠三倒四疯癫无状,谢桐拧着眉听了好一会儿,才听明白他在说什么。
心里也终于了悟。
安昌王……在京城中安插有眼线,本是想等着他与闻端一个新帝,一个权臣,两虎相争斗得头破血流,再来收取这渔翁之利。
不料自从谢桐即位后,每每有什么冲突,闻端总是一再忍让,始终没让安昌王如愿以偿过。
他耐着性子蹲守多年,终于再也按捺不住,决定趁着西南疫疾的机会主动出手,试图自己率兵造反推翻谢桐,由他来登上帝位。
这也不奇怪预示梦的《万古帝尊》中,为何安昌王迟迟不动手。
——因为那本书中,“谢桐”与闻端的关系日益紧张,隐在暗处的“安昌王”见势大好,自然按兵不动。
原因竟如此简单。
原来……谢桐垂下睫,心想,真的与自己有关。
既然安昌王的结局和书中截然不同,而他与闻端,如今也已走到了另一条从未设想过的路上,是否梦中那一个血腥的阴雨之日,从此便可消弭无踪了?
想到这里,谢桐终于放下心来。
见安昌王还在里头愤怒地念叨,谢桐蹙了下眉,出声道:“皇兄。”
安昌王的声音戛然而止,目光紧盯着他。
“今日是朕最后一次这样唤你。”谢桐语气平静:“往后我们没有再见面的机会了。”
安昌王闻言,竟然笑了:“小桐,以后你再也没有哥哥了。”
谢桐抿了下唇,看向一旁,没有说话。
“你知道你二哥是怎么死的吗?”安昌王忽而问,嗓音压得极低:“本王去了封地才多久,就听到京中传来的消息。”
“三年……”安昌王沙哑道:“自从那闻端进了朝廷,不过三年有余的时间,他就将本王驱逐出京,将你二皇兄斩首于午门之前。”
“父皇也变得人不人鬼不鬼,而你……”
他抬起眼,死死盯着谢桐:“你是他最好掌控的傀儡,这大殷朝上下,何人不知权力尽在他闻端手中!”
“闻端此人居心叵测,你留他在帝位之侧,总有一日会后悔!”安昌王嘶声道。
谢桐看着面目狰狞的安昌王,有那么一瞬间,竟连当年温和兄长的半分影子都瞧不出来了。
“后悔不后悔,那也是朕与闻太傅的事了,皇兄不必试图挑拨。”
安昌王喘着气,见谢桐油盐不进,只得颓然坐倒在地。
谢桐垂下眸,仔仔细细地将他的模样看了一遍,突而说:
“当年皇兄带朕出宫游玩,给朕买了个舞龙的糖画,朕不舍得吃,放在木盒子里保管,过了月余再拿出来,发现已经化了,连样子也面目全非。”
“虽然没能尝到糖画的滋味,但现下想来,还是应对皇兄道一声谢。”他道。
安昌王愣了一下,脸上神情迷茫,明显是全然不记得了。
谢桐也不在意,对着狱中的人点点头,便转过身,抬步离开。
临走前,他似乎还听见安昌王拖着铁链,喊了他一声什么,但那嗓音太过含糊,终究也没能听清。
谢桐一步步往外走,没有回头。
*
出了刑部大牢,外面已经月上中天了,还下起了细雨。
谢桐站了一会儿,余光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朝他走来,偏了下脸,就看见撑伞的闻端。
两人相视一眼,无需开口,谢桐就往前几步,钻到了闻端的伞下。
“老师是特地来接朕回去么?”
谢桐一低头,就能看见闻端执伞的手。白皙修长,骨节分明,如一段玉制成的青竹,十分赏心悦目。
谢桐原本有些沉凝的心情又松快起来,明知故问了这么一句。
“见圣上入夜未归,臣心内担忧,故而冒昧寻来。”
闻端将伞往旁边偏了一偏,不紧不慢道:“不然总是忧愁今夜是否要独守空房,令人心烦意乱。”
谢桐忍不住勾了下唇角。
两人屏退了跟随的宫人,在细雨中共撑一把伞,慢步朝寝殿方向走去。
“老师何须担忧?”
路上,谢桐又忍着笑意说:“朕如今后宫空置,宠幸的唯有一人而已。不回寝殿休息,还能上哪里去呢?”
闻端顿了一顿,没立即答话。
谢桐没听见他开口,于是抬起脸去看他,正巧与闻端低垂下来的视线撞上。
闻端漆黑墨眸里的情绪很奇特,看了谢桐一会儿,突然别开了眼。
谢桐怔了一下,意外地挑眉追问:“太傅大人害羞了?”
闻端依旧不说话,唇边弧度微微扬起,听见谢桐不依不饶地问话,才复又望向他。
谢桐张了张口,正还要出声,忽然见闻端倾了倾伞身,而后俯身靠近过来,蜻蜓点水般,缓而轻地垂眸亲了他一下。
“圣上,”他的嗓音温和:“心照不宣之事,不必明言。”
谢桐愣住,连要说什么都忘记了。
——他们还在宫道上!
回过神来的第一刻,谢桐立即看向四周。
这里离乾坤殿已经很近了,是一条侧边的长长宫道,所幸夜深又下了雨,这处并不多人,只有远处有零星几个宫人。
即使隔着一小段距离,也未必没有看见他们刚刚的举动。
看着谢桐如同炸了毛的雪球儿般左右张望,闻端唇边的笑意更深,将伞直了直,慢条斯理道:
“臣已刻意遮挡了,没有人看见,圣上放心。”
谢桐悬起的心这才放下,略有些恼怒地瞪了他一眼。
虽然闻端一连好几日都留宿宫中,但也仅有少数几个近身伺候的宫人才知晓,他是住在谢桐的寝殿里。
对旁人而言,只当是闻端为了处理西南安昌王反叛一事,忙碌不休,这才数日没有回府。
若是让不相干的宫人瞧见了不该看的东西,传了出去,明日朝中会是什么反应,就难以预测了。
而如今谢桐还没能做好万全的准备,自然不会贸然让自己和闻端处于劣势之地。
“下次不可以这样了。”谢桐抿了抿唇,低声说:“就算要也回寝殿再……”
闻端颔首,坦然应道:“圣上教训得是。”
谢桐偏了偏脸,感到耳尖又开始发烫了。
*
卜一踏入寝殿,反手将门关上,谢桐就一把抱住闻端,仰首去咬他的下唇。
闻端垂下眼,随手把还往下滴着水的伞搁在殿门旁,这才环住谢桐的腰,低头加深了这个吻。
两人都已经越发熟练,知晓怎样做才会让对方更加情.动。
比如谢桐并不喜欢太过平缓的试探,而闻端更习惯于将怀中人每一分的反应都掌控于心,轻易就能引得年轻的天子沉溺进去。
谢桐正被亲得迷迷糊糊,突然感觉身上一轻,反应了一会儿,才发现是闻端把他打横抱了起来,往宫人准备好的热水桶走。
“……”谢桐挣扎起来,小声抗议道:“放朕下来!朕又不是小孩……”
闻端的手纹丝不动,目光往下一扫,掠过谢桐涨红的脸,说:
“臣从未将圣上当作小孩,也不是只有小孩才能被抱,圣上该适应适应。”
闻端早就察觉了,谢桐对于一些特定的举动总有种莫名其妙的羞耻感,常常反抗不休。
这样下去可不行。
到了热水桶边上,闻端才松了力气,将谢桐放下来,自然又挨了两记恼羞成怒的眼刀。
不过闻太傅的脸皮日渐厚实,已经能从容接受。
屏风后放了两个大浴桶,一个被放在角落里,应是宫人们等着用完一个,再将另一个搬到中央来。
不过谢桐想,今晚可能用不上另一个桶了。
热水浸透了里衣,雪白的衣料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种紧绷感。
谢桐跪坐在桶中,双手勾着闻端的脖颈,一吻完毕,仍牢牢攀着不放,不让他离开。
“太傅,”谢桐开了口,嗓音里浸了热水般,软和许多:“与朕一起吧。”
闻端的墨眸也似被水雾晕染,暗沉沉的,里面的情绪翻涌着,如同能将人吸入其中的深渊。
谢桐与他对视片刻,轻轻啄了下闻端的喉结。
触碰的瞬间,谢桐敏锐地察觉到闻端动了动,像是想往后避,于是偏不如他愿,反而张开口,恶狠狠地在闻端喉结旁咬了一口。
交锋一番后,闻端终于退让,嗓音微哑道:“……臣伺候圣上吧。”
第50章 上药
换上干净的里衣, 被抱到榻上时,谢桐仍有些懒洋洋的,连手指都不想动弹一下。
闻端的外袍全被水弄湿了, 只得脱下丢在一旁。谢桐躺在榻上,睁开眼时,就望见闻端交掩的里袍领口。
“……”谢桐莫名有几分不满,自己都成什么样了,闻端的衣服还穿得好好的。
他抬起一只手,指尖很轻地勾了一下男人的领口。
闻端给他盖被子的动作一顿,掀起眼皮。
“圣上还想要什么?”他不紧不慢地问:“刚才的事,还需要臣再伺候圣上一遍吗?”
谢桐收了手, 面上发热,咳了一声说:“不用, 你洗去吧。”
闻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这才转身离开。
谢桐躺在榻上,在被子里滚了几滚, 忽然想起什么, 又伸出自己的左手,仔仔细细地凝视了片刻。
比起闻端来,他的手指更为纤细, 指腹雪白中泛着淡粉, 少了点闻端练武与常年写字留下的薄茧。
不知为何, 他明明也学过剑术, 手上却留不下多少痕迹。
思绪漫无目的地漂浮着,谢桐张开又合上手掌, 忍不住想起刚刚,闻端用手……
谢桐猛地把脸埋进了被子里。
闻端很快就回来了, 临上榻前,还随手将寝殿内的烛火灭了一半。
罗太监带着几个手脚麻利的宫人将浴桶搬了出去,耳边听着这些细碎的动静终于停歇,谢桐才把头从被子里抬起来。
闻端坐在榻沿,瞧见他这副模样,不由得失笑:“圣上这是害羞了?”
谢桐觉得这话耳熟,想起来,今夜回殿的路上,他才如此出言戏弄过闻端。
不过一个多时辰,局势便已翻转。
谢桐才不愿意显得自己含羞带涩,于是坐起身,清了清嗓子,看着闻端道:“老师,朕也帮帮你吧。”
闻端正把被子盖到身上,闻言,似是挑了下眉,反问:“圣上还不累?”
谢桐靠近他,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轻轻说:“太傅大人今夜尽心尽力伺候了朕,朕投桃报李,自然也要报答太傅一番。”
闻端与他对视了半晌,没等回答,谢桐已经伸出手,扯住了他腰间的系带。
闻端抬手像是要拦,却没能拦住。
紧密交掩的领口散开,谢桐瞧见什么,手没往下放,反而缓慢碰了碰闻端胸膛上的旧伤。
数道明显至极的淡白色刀痕纵横交错遍布在其上,痕迹虽不深,但数量几乎是令人触目惊心。
这些伤痕,谢桐曾看见过几次,但没有一次是像今日这般心中疼痛。
“朕记得曾问过你这伤的由来……”
他低低开口,长睫颤着:“你不愿说,朕也不会再追问。但为何不用药将这些疤去了?”
闻端垂眼看他,过了片刻,问:“圣上是觉得可怖?”
谢桐摇摇头,伸手搂住他的脖颈,闷声道:“我是心疼。”
“瞧见这痕迹,就如每一刀都落在自己身上一样,骨头缝都泛着疼意。”
谢桐蹭他的颈窝,说:“我让御医署找来上好的伤药,敷一敷,好不好?”
闻端停了一会儿,出声应道:“好。”
谢桐弯了弯眉眼,又仰头亲了亲他的唇角,这才放下心来行正事。
床榻边的红烛轻爆了一声,光芒渐弱,摇曳间映出榻上人影的动作。
谢桐没想到,都到这种时候了,闻端还能维持住冷静从容的神色,除了搂住他的臂弯越发用力,俊美的面容上几乎是瞧不出来半分动摇。
这样淡淡的反应令谢桐有些挫败,不由得怀疑,难道是自己不够努力,才让闻端连丝神情变化没有?
但从另一个方面的表现来说,又不像是如此……
谢桐勤劳许久,累得不行,内心不自禁萌生了退意,想不干了,却被闻端敏锐地发现,继而制住了他的动作。
“这便是圣上的报答?”闻端低声道。
谢桐巴巴拿眼瞅他,自己都意识不到自己的眼神中带着怎样一种求饶的眸光。
然而向来愿意让步的闻端今夜却不为所动。
谢桐无法,想了想,索性闭了眼,凑上去吻闻端的喉结,从脖颈顺着往下,最后极轻地落在那些泛白的陈年旧伤上。
谢桐一点点地沿着狰狞不平的疤痕轮廓亲吻,亲到心口附近时,忽然长睫一颤,一颗豆大的眼泪掉了下来。
与此同时,闻端不易察觉地闷哼了一声。
谢桐睁开湿漉漉的眸子,稀里糊涂地想,原来闻端受不了这样……?
他还在兀自思考,忽而感到颊边一热,是闻端伸手捧住了他的脸,用指腹将眼尾那点残存的湿意拭去。
“明日臣就让御医署配药治这旧伤。”闻端嗓音里含着无奈,安抚似的拍了拍谢桐的背:“圣上别哭了。”
“朕没哭。”谢桐嘴硬得很,不承认刚刚那一霎的难过,推脱说:“朕只是累了。”
他抬起手,慢吞吞地给闻端看发红的指尖。
“替朕擦一擦。”谢桐确实倦了,语气懒洋洋的,命令道。
闻端不止帮他擦了,还下了榻,换了一身寝衣,又打了热水来,给谢桐揉了揉酸痛的手腕。
这一切还没做完,谢桐已经睡着了。
闻端把人打理好,瞥见榻上人睡得正香的容颜,不禁失笑。
静静凝视良久后,男人坐在边沿,动作很轻地俯身,亲了亲心爱之人的鼻尖。
*
距离中秋已不剩几日,宫中忙碌了起来。
今日在朝上商讨安昌王处置事宜时,闻端开了口,道:
“临近中秋团圆之日,又是圣上的生辰,处刑一事或可暂缓,免得冲撞了宫中的喜气。”
谢桐坐在御座上,遥遥与下方的闻端对望。
闻端左首的位置上,还是摆放着那一把太师椅,不过上朝时,他从未坐下来过,故而谢桐也没特意命人把椅子搬走。
“唔,”谢桐装模作样地寻思片刻,点头说:“太傅说得有道理。”
他的确不想在中秋之前下旨给安昌王处刑。
谢桐的母妃早逝,与先帝并无太多父子情谊,二皇兄更是早于数年前就以被斩首,如今除了一位出嫁的皇姐,一位终日游山玩水不见人影的皇妹,就剩安昌王一个兄长了。
这位兄长,还曾是幼童时期的谢桐最为熟悉的一个亲人。
“那等过了中秋,再商议安昌王一事吧。”简如是站在右首位,含笑道:“圣上的生辰也要到了,礼部基本已筹备妥当,圣上可还有什么想看的?”
简如是这话一问,谢桐才想起,半个多月前,自己还曾写信征询过闻端的意见。
只是那信迟迟未见回复,而后就传来闻端染疫的消息,紧接着兵荒马乱数日,谢桐都将此事忘在脑后了。
下朝后,谢桐转入偏殿,罗太监领着人将他身上的龙袍换下来。
天气炎热,即使殿内放着冰块,但袍服繁复,谢桐白皙的额上还是渗出了一点细汗。
罗太监正要拿帕子替他擦去,旁里忽然传来一声熟悉的嗓音:“我来。”
谢桐撩起长睫,就见闻端不知什么时候跟了过来,接过罗太监手里的软帕,抬手给谢桐拭了拭汗。
末了,指尖还把谢桐落在颊边的几丝碎发挽到耳后,又替他整理了一下常袍的衣襟。
这种宫人们做的事,闻太傅做起来也是得心应手,显然并非第一次。
罗太监见状,给几个候着的宫人使了个眼色,带着他们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殿外。
偏殿内再没有别人,谢桐立即开口道:“太傅,朕先前给你送去的信,你都没有回复朕。”
闻端动作微顿,似乎对谢桐这么多天后才发难感到意外,解释说:
“臣那段时日在曲田城中,为避开安昌王的耳目探听,尽量减少了日常活动,故而没有将信寄出。”
“臣是写了的,”他又低低补充:“每日都写一封,内容皆有所不同,若是圣上想看,臣回府取了再给圣上。”
谢桐也不是真心刁难,当然没有让闻端现在回府去取信。
不知为何,如今与闻端定情后,谢桐有时觉得自己的性子越发……不够沉稳。
时不时想要别扭一番,再仔细听闻端的回答,好像从中能得到不少乐趣似的。
意识到此,谢桐咳了一声,不再胡搅蛮缠,问起正事来:“取信就不用了,你现今人就在朕面前,有什么话不能当面说。”
“朕只是想着,当初去信询问太傅对中秋安排的意见……”
听了他的话,闻端不疾不徐道:“如果圣上没有其他想法,臣的确有一建议。”
谢桐眸光一亮。
“自先帝病重,数年来的中秋,都是在宫中举办宫宴,看些编排的歌舞焰火,属实有几分无趣。”
闻端缓缓道:“不如今年换个地方,到郊外的行宫去,旁边还有个围猎林场,可供人比试箭术。”
谢桐神色一振,不自禁地道了声:“好!”
时隔那么久,他都已然忘了,郊外还有座不大的行宫。
行宫是十几年前,先帝尚还康健时,常常率臣子出宫打猎,时辰晚了再回宫颇有不便,于是就在郊外几十里地的位置,建了一座行宫。
行宫内有小小的热汤池,主殿偏殿一应俱全,并依山傍水,凉爽非常,旁边的猎场也范围宽广,还养了不少马儿。
谢桐曾去过几次,皆是天气不错时,跟着皇兄们去猎场围观他们打猎。但这近些年,便没再去了。
行宫内安排有宫人负责日常清扫,想来这几天再布置一番,便可入住。
谢桐本就不是能在宫中乖乖闷着的性子,从西南回来后,在宫里面待得发慌,立时就接受了这个好提议。
他瞅瞅闻端的面容,突然凑上前去,极快地在男人唇角亲了一记,又退回来,一本正经地说:
“太傅大人的建议甚好,朕心宽慰,特此奖励你。”
闻端愣了一下,似是没反应过来,墨眸垂下,静静盯着谢桐看了片刻,才开口:“什么奖励?臣没看见。”
谢桐:“……?”
他有一瞬的犹豫不定——难道是自己刚刚亲太快了?
但谢桐不是个喜欢在这种事上纠结的人,于是索性伸手攀住闻端的肩,再一次靠近过去,慢吞吞正要往那个地方亲——
“唔!”
谢桐感到腰后一紧,原本蜻蜓点水般的吻突然被迫加深,闻端很轻地咬了一下他的唇,迫使谢桐张开了口。
待到再分开时,谢桐的眼尾已经湿润,唇上火辣辣的,不知又是破了口,还只是因为厮磨的时间太久,以致于发起烫来。
闻端的眸色也比以往更深,缓声道:“这样才叫奖励,圣上。”
谢桐平复了急促的呼吸,闭了闭眼,咬牙带笑地说:“……好,你且等着。”
闻端不解:“等着什么?”
谢桐瞥了他一眼,哼哼两声,就是不回答。
等过几天,到了生辰那日,闻端就知道了。
*
定了要去行宫过中秋后,宫内上下皆忙碌起来。
年纪稍轻的宫人们纷纷掩饰不住脸上的喜色,他们平时并不能随意出宫,一年也仅有几天的探亲休息日,如今卜一得知能出宫游玩,还能去猎场,不由得十分欢喜。
谢桐在御书房里,听简如是妥善安排好了一切,点点头,说:“你向来细心,朕没什么可担忧的。”
简如是坐在不远处,一身雪白的长袍,因为炎热,乌发也尽数束起,与从前的温柔不同,显出些利落来。
谢桐将案上的折子放开,抬眼看了看简如是,想起一事,问:“你还要住在行宫吗?”
简如是神色惊讶:“臣为何不……”
“你听朕说完,”谢桐抬手止了他的话,垂睫淡淡道:
“朕这趟去行宫,主要是想与闻太傅出宫游玩。中秋恰是团圆佳节,你也有家人,不必整日在那边陪着朕,晚间用了膳,便回去吧。”
简如是沉默了一会儿。
“圣上……”半晌后,他轻声开口:“是因为臣曾也对您表明心意,想在闻太傅面前避嫌吗?”
谢桐却摇摇头:“何须避嫌?闻端从不在意这个。”
简如是顿了顿,欲言又止。
“朕只是觉得,”谢桐的语气浅淡:“中秋这样的大节日,你虽是朕最重要的臣子,也不需像往常那样步步跟随,回府上与家人团聚吧。”
简如是默然。
他听见了谢桐话中的“最重要的臣子”。
简如是既聪明且清醒,几乎是马上意识到,谢桐这个形容里,重点并不在于“最重要”,而是“臣子”。
他与谢桐,一直都是君与臣的身份。
而另一个人,如今在谢桐心中,已不仅仅是君臣关系。
简如是垂下眼,安静了一会儿,才出声:“臣谨遵圣旨。”
谢桐从御案后站起身,又看似随意般吩咐了一句:“中秋那天,给狱中的安昌王送些他爱吃的饭菜,朕的生辰之日,不想委屈了兄长。”
简如是颔首记下,又听谢桐说:“安昌王在西南的原封地收回事宜,你也一并处理了吧,人手你看着安排就行。”
——这是要将另一项权力交托于他手中。
片刻后,简如是起身,跪地行礼,慢慢道:“臣定不负圣上所望。”
*
中秋前一晚,御医署来了人。
闻端进来寝殿的时候,正巧看见谢桐坐在榻沿上晃着腿,低头瞧着手里捏着的一个青色小瓶子。
抬头望见他过来,谢桐弯了弯眉眼,开口:“老师,御医署送了药过来,可以治你身上的旧伤的。”
闻端的步伐停顿一瞬,很快继续走过来,在谢桐身边坐下。
“御医署的动作倒快。”他语气平常,像只是闲聊一句。
“这宫内要他们看顾的人不多,”
谢桐漫不经心地挑开药瓶的塞子,没注意闻端的神色:“御医署比先帝时要轻松太多了。这点小事都要拖延,还想不想拿俸禄?”
如今后宫空置,谢桐还年轻,病痛少见,普通的宫人又是直接去药房拿药,还没资格请动御医署的御医来为自己看诊,故而西南疫疾得到控制后,一众医官们悠闲不已。
药瓶打开,淡淡的药草清香弥漫出来,谢桐沾了一点到手上,瞅瞅闻端,清了清嗓子道:
“太傅,朕来给你上药。”
闻端嗓音温和:“臣自己来便可,无需劳动圣上。”
谢桐看了看他,索性一转身,压坐在了闻端腿上,不由分说就去扯他腰间系带。
“朕难得善心大发一回,”他哼笑一声,唇角扬起:“太傅大人,你最好乖乖从了朕。”
闻端被他压得往后倚了倚,伸出手扶住谢桐的腰,墨眸抬起,里头神色幽深暗沉。
谢桐用指尖捏了捏闻端的下颌处,俯身挑逗般亲亲男人的耳廓,压低声音道:
“闻太傅,自己把上衣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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