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棘手
关蒙跟在马车后几步走着, 一身黑衣面容冷峻,周围数米内无人敢靠近。
今天轮值的暗卫换了别人,关蒙也得以从暗中现身, 但他已经习惯了从不离开谢桐附近,于是索性跟在马车后缓慢步行。
关蒙正走着,忽然余光瞥见旁边过来一个人影,眉头一皱,眸光雪亮凌厉地抬头一看——
齐净远。
“……”关蒙默不作声地收回了自己的视线。
齐净远这些天时常过来马车边晃悠,对关蒙警示的目光十分熟悉。
换句话说,只要是没有传召,私自靠近御辇三丈内的活人活物, 都会接收到来自关首领的打量审视。
“别急,本官这次不是去找圣上的。”
齐净远背着手, 与关蒙一同步行在马车后, 语气熟稔:“只是想过来和关首领闲聊几句。”
关蒙:“。”
齐净远也不在意他没有回答,其实关蒙平日里就是这样, 只有对着谢桐时才会多说两句……但也仅限于两句。
“其实本官就是想问一问, ”齐净远摸着下巴,若有所思道:“圣上这几天,是不是除了休憩时, 都与闻太傅待在一起呢?”
关蒙嗓音生硬:“与你无关。”
齐净远弯了弯桃花眸, 好脾气地说:“是和我没有干系, 但与圣上有关啊。”
果然, 提到谢桐,关蒙立即看向他, 黑眸中冰冰冷冷,明明没有任何接触, 却能莫名感受到一阵刺骨的寒意。
关蒙已经将手放在了腰间的剑柄上:“什么意思?”
齐净远并非寻常人,没有被他的气势震慑到,从容自若道:“本官就是想说,闻太傅毕竟掌权多年,如今圣上新帝登基,按理来说应与闻太傅划清界限。”
“这样不分昼夜地与臣子待在一块儿,心里头清楚的,会说圣上体恤下臣,与臣子拉近关系;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圣上为闻太傅所控,竟然要将御辇都分给太傅一半了。”
“……”关蒙沉默了一会儿,道:“听不懂。”
齐净远:“……”
“我的职责只关乎圣上的安危,”关蒙握着剑柄,目视前方,不卑不亢道:“别的,我不明白。”
齐净远脸上的笑容敛起,盯着关蒙的侧脸看了片刻,忽然问:“那关首领对圣上的妄念,也在职责允许的范围之内吗?”
关蒙握着剑柄的手一颤。
“我没有……”他才张了口,就被齐净远打断了。
“圣上都告诉我了,”
齐净远漫不经心道:“你知道为什么这些天,圣上从未召见过你吗?他亲口与我说过,你对他的心思太过明显,令圣上烦恼,所以不见你。”
关蒙:“圣上也不愿见你。”
“……那是另一码事。”
齐净远被他几次三番地怼,笑容里甚至带了两分杀气了:
“关首领,本官是在告诉你,圣上这些天成日与闻太傅待在一块儿,并不对劲,叫你多留心,你总膈应本官做什么?”
关蒙皱眉,冷声反驳:“我每日守在马车边,从未发现什么不对劲。”
“那是你不够聪明。”齐净远毫不客气地说:“你以为圣上的安危,仅停留在被人刺杀上吗?”
关蒙:“……还有什么。”
齐净远摇摇头,叹道:“你真是块榆木中的榆木。”
关蒙抿了下唇,没有反驳他这句话——因为谢桐也曾经对他这样说过。
齐净远扫视一圈周围,见无人注意这边,于是开口:
“既然你脑袋不好使,那本官便把话说得明白点。先问你一句,在圣上登基前,闻端是不是总揽朝政大权,朝廷上下,莫不从他所言?”
朝廷局势,关蒙多少还是了解些的,于是嗯了一声。
“那我再问你,自圣上登基后,闻端手里执掌的权柄,有多少是交还给了圣上?”
关蒙沉默。
“你不知道也没关系,我来替你回答。”
齐净远不紧不慢道:“上至六部,下至百官,皆是这七年来通过闻端手底下放上去的,纵观朝廷上下,竟无几人不是闻党。”
“听说圣上登基没几日便发了好大的火,缘由是朝臣们纷纷将折子递给闻端,而不是递到御书房。”
齐净远轻飘飘道:“虽然后来闻端把折子给圣上送了回去,但这也只是明面上的功夫,焉知私底下还有多少本‘奏折’是直接递到闻端手里的?”
“闻端权倾朝野,圣上手里反倒没什么依仗,岂不是另一种层面的岌岌可危?”
关蒙一直在静静地听他讲,此时终于出声:“所以如何做。”
“本着为圣上好的私心,我实是不希望圣上总是待在闻太傅身边的。”
齐净远理了理袍袖,轻描淡写道:“闻端十九岁把持朝政,是个既有谋略又有手段的聪明人,他明明可以再掌权许多年,却又亲手将圣上送至帝位,我真是怀疑,他不过是想……”
“捏造一个傀儡,一个供他支配的提线木偶。”
*
谢桐躺在马车的软榻上,昏昏欲睡。
今日齐净远终于没有再过来打扰了,他感到很欣慰。
前两天,齐净远每次来求见,谢桐都干脆放他进来,但齐净远一般待不了多久,因为闻端还在马车内。
而每当齐净远说起什么,谢桐都要“虚心”请教一番闻端的意见。
齐净远问谢桐,谢桐问闻端,最后话头皆是落回闻端身上,场面着实有几分诡异。
好在今日齐净远不来了,谢桐心不在焉地想着。
怕是终于发现只要闻端在马车内,他齐净远就始终无法得到重视,故而放弃了罢。
但这不过是开始。
谢桐琢磨着,对付齐净远这般脸皮厚的,光令他误会是万万不够的,最好能让他心灰意冷,断袖的念头灰飞烟灭才行。
否则,依齐净远的性子,只要尚存一分可能,他就会纠缠不休。
“圣上今日心情不错。”不远处,闻端放下笔道。
谢桐把一本从路边淘来的话本盖在自己脸上,唔了一声,含糊地说:“见不着烦心的人在面前,自然心情不错。”
闻端嗓音缓缓:“齐侍郎有几次也确是禀报了东泉县重建的有关事宜,不能算是无话找话。”
“朕已将东泉县事宜全权交予给他,何必再拿些不大不小的事情来说。”谢桐道。
闻端似是很轻地笑了一声,听不出意味。
谢桐睡了一会儿,再次醒来时,发觉闻端还坐在案边,执着笔在信纸上写些什么。
这几天与谢桐待在同一辆马车里,闻端除了闲聊、下棋、烹茶,便是在看信和回信。
起初谢桐并不在意,毕竟自己也每日收到许多来自京城的信件与折子,闻端事务繁忙,同样需要处理许多事情。
但今日,谢桐蹙了下眉,第一次开口问:“老师在回谁的信?”
闻端已经写好一封信,正搁了笔,将纸张折了两折,放在一旁,闻言抬眸看向谢桐,道:“不过是些家事罢了。”
谢桐坐在软榻上,静了一刻,才说:“日日都有家事么?”
闻端:“家中杂务繁多,可是臣打搅了圣上休息?”
谢桐抿了下唇,说:“没什么,朕不过顺嘴一问,太傅不必计较。”
“朕有些倦了,出去骑会儿马。”谢桐起身,语气淡淡道:“太傅留在此处自行处理家事便可。”
闻端看着谢桐掀开轿帘出去,收回目光。
桌案边整整齐齐叠着数张回信,最上面的那封,甚至墨迹未干,隐隐的深色洇出薄纸背面,瞧起来字数颇多。
只要谢桐方才再多问一句,闻端或许就不再遮掩,坦然说出实话。
又或者,谢桐若是忽然伸手来拿,闻端也会“反应不及”,让谢桐不小心看见信上的内容。
信中谈的自然不是什么家事,而是闻端遍布朝野的党羽秘密呈报上来的政事。
其中有针对谢桐的,也有针对简如是的,还有更多如蛛网般蔓延涉足的情报线,里面所言的每一字每一句,都是历来被人所忌惮的利益交换、权势勾结。
只是,谢桐没有开口问。
闻端垂下眼,掩去眸中的神色。
马车外忽然如鬼魅般闪身进来一个黑影,其无声无息,甚至没有惊动轿外值守的暗卫。
影子半跪而下,声音极低,几乎要与外头的风声混为一体。
闻端听了一会儿,慢慢道:“知道了,也把这几封信带出去吧。”
影子抬头扫了一眼桌案上毫无遮掩的信纸,低声说:“官爷,圣上常在你身边,在此回信是否不妥?需要在下做些什么吗?”
闻端将其中几张写好的信纸递给他,又把其余纸张丢进香炉中燃了,做完这一切,才抬眼去看那跪着的影子。
“圣上早已有意探寻,又何必遮掩。”闻端淡淡道:“圣上心思敏锐,若是刻意掩饰,反倒引他注意。”
影子说:“官爷的意思是?”
“圣上这几日刻意留本官在马车内,”
闻端手指拿着舀香料的小勺,将炉中燃烧的素纸一点点翻转,语气波澜不惊:“或许是借某些事由,特意来观察。”
影子:“官爷处理的事务都是机密,怎能放在圣上眼皮底下?”
闻端像是在沉思,半晌后才摇了摇头:“无妨,圣上便是知道,本官也自有办法处理。”
影子还想说什么,却见闻端合上香炉盖,墨眸瞥了他一眼。
这是不欲再谈的明示了。
“在下告退。”影子于是俯首道:“官爷若有需要,随时吩咐。”
闻端坐在马车内许久,都没有动弹。
他垂着首,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抚过小香炉的顶,些微暖意沿着指尖传递过来,车厢内弥漫着一点纸张烧焦的味道。
自赶赴东泉县解决水患之事以来,他与谢桐的接触机会越来越多,这趟回程的路上,谢桐更是亲口对他下了旨意,要闻端陪在他身边。
……本是一件好事,不是吗?
这几年,他鲜少与谢桐有过这样亲密无间的时候了。
闻端缓慢碾开心中那点酸涩的情绪,无声地轻叹出一口气。
只是,只是……
他不希望这样亲密的相处,是抱有某种目的的刻意接近。
谢桐这几天心事重重的,闻端熟悉他的每一个小动作,自然看得出来。
与自己每日相处,竟是如此的难受吗?
闻端想得入神,忽而感到指尖传来一点刺痛,低眸看去,原来是手指按在香炉顶上太久,热意攒得滚烫,被灼了一下。
闻端将香炉放回原位,想了一想,曲指敲了敲案角,开口道:“替本官去一趟钦天监。”
“问一问钦天监监正,关于圣上的预示梦……可有何来由,又有何解法。”
顿了顿,闻端又平静道:“本官不是圣上,没有耐心听他们那套玄之又玄的解梦说辞,你们知道该叫他说些什么。”
行驶的马车外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遵命。”
对于谢桐口中所言的“断袖成真”梦,闻端不能说是尽信,也不可能说是不信。
信,是因简如是等人的确心怀不轨,闻端早就得知。
不信,也正是因为那几人的心思数年前便有,谢桐不知道,闻端却心里头明镜似的,看得清清楚楚。
既然先前就存在,又何来的预示成真?
况且不过一些儿女私情的小事,谢桐的表现也过于不寻常,像是在担心些什么似的,甚至还以此为借由,要闻端与他待在一块儿,来帮他规避此事。
闻端斟酌片刻,觉得还不如相信,谢桐只是随意寻了个预示梦的借口,来接近自己,试图探寻闻党一派的机密。
嗯……应是如此。
闻端沉思良久,再次回过神时,感到眉间泛起一阵疲意——是眉心拧得太紧太久所致。
闻端伸手揉了揉,有些无奈地想。
这么多年过去了,偶然碰上什么棘手的难题,竟还是因为谢桐。
真是……
*
谢桐在马队里挑了匹高大的马,翻身而上,驱使着绕着队伍跑了两圈,终于将心中闷意消去大半。
罗太监与一众侍卫跟在后面,叫苦不迭:“圣上!圣上!您慢点,别离开太远,太危险了!”
谢桐勒住马儿,轻瞥了一眼气喘吁吁追上来的罗太监:“朕有手有脚的,不过骑会马,有什么可危险的?”
“哎哟我的祖宗——”
罗太监急得满头大汗:“这里不比宫中,处处都有明卫暗卫。这四周草木丛生的,要是有刺客藏身在林中,对圣上您不利怎么办?”
谢桐让马匹放缓蹄子,闻言哼道:“朕如今手上什么都没有,刺客寻朕有何用处,还不如去刺那马车里的闻太傅,倒能真有几分收益。”
“……”罗太监哪里敢接这番话,但他在龙椅之侧侍奉多年,早已练就一颗七窍玲珑心,稍微一琢磨就明白——
嘿,圣上这是又和闻太傅闹矛盾了!
“圣上说笑了。”罗太监跟着谢桐的马儿跑,一边还道:“圣上与闻太傅多年师生情谊,太傅大人若是见了刺客,也必是将圣上您护在身后的。”
谢桐对他这番巧妙转换角度的话不置可否,但稍微出了些汗,又酸溜溜地对着罗太监说了几句,心里总算舒坦不少。
不过就是闻端没把信给自己看……
谢桐心道,是人都有想隐藏的秘密,何况是闻端这样的位高权重。
谢桐大致能猜到那是些什么信件,但他虽与闻端把话说开,相信对方不会真的伤害自己,然而总归目前是分属两派势力。
……闻端不与自己明说,也情有可原。
谢桐手上用劲,扯了一下缰绳,心平气和地想,小事而已。
他要拿闻端当假“CP”,又不是真要发生些什么,两人之间仍是天子与臣子的关系,何必这样矫情。
谢桐自觉已经想通,顿时神清气爽,对罗太监摆摆手道:“行了,别费尽心思找话来哄朕了,叫两个侍卫过来跟在朕身边就行,你自己就回马车上待着去吧。”
罗太监领命退下了,片刻后,谢桐余光瞧见旁边有人骑马跟过来,偏过脸一看,有几分意外,竟然是关蒙。
不是让罗太监叫普通侍卫吗?
如今对着关蒙,谢桐始终还有两分不自在。不过幸好关蒙向来沉默寡言,因此谢桐转过头,干脆就当他不存在,自个儿骑着马转悠。
“圣上。”
见谢桐不回头,年轻的暗卫首领迟疑片刻,还是驱马上前,与新帝并排而行,又出声叫他:“圣上。”
“……”谢桐把人当空气的计划破灭了,蹙眉:“怎么了?”
什么事能让锯嘴葫芦主动张口?
关蒙停顿半晌,才继续道:“圣上每日都与闻太傅待在一处。”
“嗯。”谢桐不明白他想说什么:“所以?”
“……”关蒙似乎想用词想得十分艰难,好半天才道:“闻太傅野心勃勃,圣上不要与他走得过近,容易被他利用。”
谢桐问:“这番话谁教你的?”
关蒙:“。”
看着暗卫首领僵硬的脸色,谢桐挑眉道:“齐净远说的吧?”
关蒙神色间挣扎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屈服了:“……是。”
“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谢桐稀奇了:“关首领,朕记得你可不是那种轻信他人的性子。”
关蒙默然,低低说:“臣记得,圣上说要当明君,不愿当傀儡。”
所以他才会因齐净远那番话特意过来。
明知被人当刀子使,关蒙也心甘情愿。
“傀儡?”
谢桐将这两个字细细品味一番,大致明白齐净远对关蒙说了什么话,觉得可笑,正要开口解释,倏然又是一顿。
许久没有等到谢桐出声,关蒙忍不住抬头去看,却见旁边人一只手漫不经心地绕着缰绳,似乎正在想什么。
关蒙的视线滞了一刻。
他极少抬眼看谢桐的模样——从小依照着皇家暗卫的要求进行训练,忠心与谦卑是必修之课。
关蒙每每出现在谢桐面前,一般都是低着头的,目光总是克制地落在对方交掩的衣领之下。
回程的路上阳光正好,全然不见来时的阴雨绵绵,金色的光线映得整个世界透亮,而身处其中的谢桐,在关蒙眼里尤为清晰。
轻轻蹙起的眉尖,长而纤密的黑睫,抿着的唇色泽如初春时的桃苞,是非常端丽秀美的长相。
关蒙莫名想起谢桐还小时,在宫内偶然听见的言论。
说三皇子的长相随了早死的娘,从小就长得雪团子似的,就连年长他许多岁的大皇子,也对这个皇弟非常喜爱,时而还会特意带谢桐出宫玩。
当年同样年纪的关蒙,对雪团子和面团子的区别尚且不明晰,当然也对这番夸赞感知迟钝。
而现在,关蒙朦朦胧胧中有种感觉,那就是谢桐……的确长得比别人好看那么一点。
至于一点究竟是多少,关蒙词汇贫瘠,无法准确形容。
正在他直直盯着谢桐看的时候,谢桐思索完毕,忽然转过脸,目光与他对视交汇。
“……”关蒙迅速把眼皮垂下。
“其实你不必过多在意,”谢桐没注意他的异样,自顾自道:“闻太傅并没有把朕如何,与他待在同一辆马车里,是朕的主意。”
关蒙不知道在想什么,手指紧攥着缰绳,好一会儿才“嗯”了一声。
“朕与太傅相识多年,”谢桐清了清嗓子,尽量显得真情实感地道:“对太傅产生……产生了些许不寻常的情谊……”
关蒙依旧在神游:“嗯。”
“所以朕即使知道你的心思,也无法回应……朕心中已有太傅、咳,的位置,无法放入更多的人。”
关蒙结束了神游,但完全没听懂,只能:“……嗯。”
谢桐已然觉得双颊滚烫——或许是被过于猛烈的太阳晒的,坚持着继续说:
“朕希望你可以早日走出来,等过个几年,朕还可以为你择一门好婚事……男女都行。”
关蒙满脸麻木,不知为何突然有此提议:“……”
谢桐自觉已经劝到位了,咳了一声,又道:
“还有齐侍郎那边,你既已得知真相,也别再听他那糊弄人的话了,该帮着朕想一想,值守的时候盯紧点,别叫他过来打扰朕与太傅的……独处时间。”
关蒙懂了,但懂得不多。
谢桐又温言宽慰了他一番,即使关蒙完全不明白为什么自己需要被安慰。
他自始至终,只大致清楚了一件事,那就是别打扰马车里的谢桐和闻端,以及不能让别人——诸如齐净远此类,打扰马车里的谢桐和闻端。
因此,入夜后,关蒙就把前来“禀报水患事宜”的齐净远拦在了距离马车十步远的地方。
“?”齐净远纳闷了:“关首领,有话对本官说?”
关蒙神色冷漠:“没有,但闲杂人等不得靠近马车。”
“我此趟来是为正事。”齐净远把袖中的卷轴取出来,拧着眉看了看关蒙,说:“关首领,我白日里请你劝说圣上远离闻太傅,免得权力受人所挟,你劝了吗?”
关蒙点点头:“有。”
齐净远更奇怪了:“那你不去拦闻端,拦我做什么?”
关蒙:“不是同一件事。”
齐净远:“什么意思?”
关蒙仔细回忆了一下白天谢桐与自己说的话,提炼总结一番,严肃地说道:
“圣上对闻太傅产生了不寻常的情谊,需要时间独处,不允许任何人打扰。”
齐净远:“?”
路过的某个小太监:“???”
*
骗了关蒙,谢桐其实内心也有点愧疚。
关蒙从小就是谢桐说什么,他就信什么,半分不怀疑,简直就是一根筋。
但谢桐认真想了想,他既然不是断袖,也就不可能回应关蒙的感情。
无望的感情听起来便十分难受,即使是为了关蒙好,谢桐也希望他能尽快摒弃那点因年少相依而生出的朦胧心思,不要为了不值得的事情伤心。
关蒙从来都是一个简单的人,作为年少的好友,谢桐期望他能一直简简单单地活着。
而不应该像预示梦的同人文中描写得那样卑微痛苦。
第二日,经过了谢桐的同意,马队在江南坞镇停留,准备在此休整一天再出发。
官府接管了马匹,替谢桐找了一座环境优美的林苑住下。
只是园子里厢房数量不够,总共只有五六间,于是只能让大部分侍卫和宫人住在客栈,留了几个惯来近身的宫人伺候。
谢桐下马车的时候,觉得四周的人眼神都怪怪的。
掀起眼睫一看,站在附近的,闻端、齐净远,默默立在最后边的关蒙,以及罗太监和他带的一个小太监。
谢桐:“……”
除了闻端,为何其他人眼睛里的神色,都这么的……难以言喻?
最为明显的,竟然是罗太监和他旁边的那个年轻的小太监。
俩靛蓝色宫服的公公紧张地站在原处,脸上神情一个比一个更一言难尽。
那瘦弱的小太监几乎是在微微发抖了,不敢抬头望向谢桐,就盯着地面干看。
谢桐:“?”
不过是过了一个晚上,都发生什么了?
见谢桐下了轿,罗太监迎上来,躬身笑道:“圣上,厢房都打扫干净了,您移步过去挑一挑,想住在哪一间里?”
“不用。”谢桐不欲费事,随口道:“哪儿都行,朕不看重这些。”
罗太监陪着笑,听了他的话,又转头去问闻端:“那……太傅大人,您想与圣上住在哪一间,要不要进去看两眼?”
谢桐正要往里走的脚步一顿,蹙眉瞥向他:“等等。”
罗太监忙道:“奴才在。”
“朕何时说要与闻太傅住同一间房?”谢桐盯着他的眼睛,问。
罗太监像是愣了一下,将要出口的话在嘴里转了半圈,凭借着生平练就的经验,果断换了个说辞:
“欸,圣上您是有所不知,这园子里的厢房大得很,每间房皆用屏风分隔两端,置有两张榻。”
“如今住在园中的人不多,奴才本是想着,圣上与闻太傅住在一间房里,夜半若有急事也好及时传召。圣上要是想图个清净,那便算了,奴才再命人妥当安排安排。”
谢桐阻止了他:“罢了,就这样吧。”
虽然并非自己的本意,但与计划也不谋而合——
要让关蒙相信他与闻端有情况,岂不是就应该要住一起?
送谢桐等人进入园中后,罗太监悄然擦了擦头上的汗,抬手打了旁边的小太监脑袋一巴掌,压低了嗓音道:
“咱家问你,你是真听见圣上先前说的那话了?”
小太监捂着脑袋,有几分委屈:“我没听见圣上说,是听见圣上身边的暗卫关首领说的。听得明明白白,就说圣上心慕闻太傅……”
“哎哟小孽障。”罗太监又拍他脑袋,恨恨道:“闭牢你的嘴!不能再叫人听见那个词!”
小太监立即闭嘴了,惶惶然地抬头望。
罗太监在原地转了两圈,又自言自语:“你听的也不一定准,或许是听岔了也有可能。”
“但圣上还是和太傅大人住在一起了啊。”小太监说。
“……”罗太监训诫道:“总之这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再有第三个人知道,小心扒了你的皮!”
*
傍晚,当地官府差人来请安,并询问是否需要安排歌舞。
谢桐正要本着一切从简的原则出声拒绝,一旁的闻端却忽然动了。
谢桐只感觉自己搁在案上的手被轻轻拍了两下,等他偏过脸去看,闻端已经收回了手,看着那来传话的人道:
“既已准备好,那日落后就排上吧。”
那仆从面露喜色,忙应了一声是,就退出去了。
“不过停歇一日,看什么乐舞?”谢桐眉心拧起:“老师是何意?”
“圣上,”闻端将沏好的茶推至谢桐手边,不紧不慢道:“人与马儿一样,跑久了都是需要歇息放松的。”
“圣上回程的路上,不知有多少官府暗中准备好了盛宴,只待圣上停留一日,他们能在圣上跟前露个脸,便已是天大的恩赐。”
谢桐一怔,闻端说的话,他并未深思过。
“这一个月的行程走下来,宫人与侍卫们也大多疲惫不堪。歌舞既已安排好,那不如让众人观赏一番,官府高兴,宫人们高兴。圣上若是看得高兴,臣自然也高兴。”
“皆大欢喜之事,何必阻拦?”闻端温和道。
谢桐垂睫沉吟片刻,颔首:“太傅说得在理。”
先帝在位时,喜好靡靡之风,曾数次南下,带嫔妃与臣子游玩,不少地方的官府也养成了那一套恭迎奉承的排场。
就连宫人们也还有着不少当年的陋习,这一趟劳累行程下来,叫苦不迭的大有人在。
谢桐登基不过短短几月,已命人改了许多奢靡作风,但有些事是急不来的。
操之过急,反而容易起反效果。
谢桐一边品茶一边寻思,忽然感觉有人在看自己。
抬眼一瞧,正正迎上闻端的墨眸,瞳色一如往常般深沉如渊,只是含了两分温和的笑意。
“圣上这副神态,”闻端开口了,嗓音低缓:“很有些从前念书时的模样。”
谢桐听了,莫名感觉耳根有点发软。
当年他还是太子,在闻府借住时,每每答对闻端出的考题,又或是能够触类旁通自行领悟时,闻端的神情就如现在一样。
竟有几分温柔似的。
“朕年纪已经不小了。”谢桐别开头,不冷不热道:“老师别总是把朕当小孩子看待。”
闻端勾了下唇角:“圣上多虑了,臣并未那样想。”
“如今圣上只是臣的圣上,别无他念。”
*
当地官府安排的这处别苑,虽然厢房不多,但园林中央有一块足够宽敞的空地,还搭有戏台子。
今晚的乐舞表演,就在这个空地上。
入夜用过膳后,罗太监来请谢桐和闻端,一行人走了半盏茶功夫,就到了地方。
还未落座,谢桐就很不易察觉地蹙了下眉。
视线扫过空地上摆放的紫檀木矮几,精巧至极的小菜点心,鎏金盘托白玉酒杯,以及用雕花灯笼和丝绸装饰的戏台子。
或是为了讨谢桐欢心,官府还命人在案几前用削得圆润的竹块拼凑出了一道长长的盛水清渠,模仿“曲水流觞”的风雅,在流动的水面上放了数盏莲花灯供观赏。
来来往往穿梭的婢女,皆是身着层层叠叠的轻薄彩衣,美丽如纷飞的蝴蝶。
谢桐:“……”
即使有所心理准备,但还是觉得有些过于奢靡了。
闻端似是发现谢桐心情不佳,入座之前,低声对他说了句:
“此间排场,不及先帝时十分之一,圣上不必挂怀。”
谢桐勉勉强强听了他的话,仍闷闷道:“等朕回去,就下令彻底治理这种奢靡浪费的风气。”
闻端的墨眸里笑意更甚,忽然抬了下手,掌心很轻地抚过谢桐束起的乌发,说:
“都听圣上的。”
谢桐只感到脑袋被轻轻碰了碰,等坐在位子上,才后知后觉地发现——
刚刚闻端是不是摸他头了?!
他都二十岁了,都是大殷的天子了,闻端竟然还敢不经允许,像对待小时候的自己一样,擅自伸手摸他的脑袋?
谢桐龙颜大怒。
但等他转过脸去看旁边的人时,却发现闻端十分淡定地目视前方,感受到谢桐的瞪视,还微微侧过脸,神色不解:
“圣上,有何事?”
“……”
时机已误,此时再发作,倒显得自己小肚鸡肠。
谢桐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别过头,咬牙道:“无事。”
没想到他不追究,闻端反而凝视了谢桐片刻,倏而再次伸出手,实打实地摸了摸他束发的银绸带,似乎还轻拽了一下。
谢桐:“!!!”
天子脸上拔龙须,得寸进尺明目张胆!
结果没等他说话,闻端漫不经心地率先出声:“圣上束的发有些歪了,臣帮您整理整理。”
谢桐:“。”
“不劳太傅费心,”他语气硬邦邦道:“头发是朕自己束的,没仔细瞧铜镜,歪了也正常。”
闻端收回手,点了点头:“臣与圣上同住一间房,若有需要,圣上也可命臣来为您束发。”
“朕不要。”谢桐哼了一声:“太傅大人平日里回家中来信尚且忙碌,哪来的空闲时间给朕梳头发?”
闻端说:“原来圣上这两日如此冷淡,是因此事闹别扭。”
谢桐忍了又忍,终于没忍住,转头对他怒目而视,压低了嗓音道:“朕没有闹、别、扭,太傅慎言。”
闻端却还要说:“圣上如果好奇,臣的家书也不是不可一观。”
“朕没有兴趣。”谢桐视线落在前方款步前来的舞女身上,冷淡道:“太傅有家书,朕也有宫中来信,各人有各人的私隐之事,朕无意探寻太傅家中秘密。”
闻端垂下眼睫,没有再开口。
丝竹管弦声起,舞女们聚拢又散开,数条水袖甩出莲花形状,衬托出中间那位亭亭玉立的曼妙美人。
“此女是我们城中最负盛名的舞娘,名唤玉娥。”
谢桐听见旁边官府中人阿谀谄媚地介绍:“她的莲花舞曾风靡江南,去年底,先皇帝还特意命人绘了她起舞时的画像,送入宫中,但……”
那人话音渐低,过了一会儿又赔笑道:
“不过如今圣上您御驾亲临,能在这儿坐着观赏一舞,才是玉娥几辈子也修不来的福分。”
谢桐不置可否,淡淡问了句:“她的画像曾送进宫中?”
对方忙答:“是,不过未有音信传回,想来玉娥这般寻常的姿色,还不能入先皇帝的眼。”
谢桐看了看空地中央旋腰作舞的女子,玉面粉腮,纤腰细细,以宫中的审美来看,其实也是非常美貌的,并不比他父皇曾经的那群妃嫔差。
“她的画像没有呈到龙椅跟前。”
闻端这时忽然开了口,嗓音缓缓道:“先帝病重,臣协理朝政,玉娥的画像,只递到臣的手上过。”
谢桐顿了顿,冷笑一声,说:
“哦?朕当时身为太子,怎么竟从未见过此等美人的画像?若是见了,或有可能真会将人请进宫,也就不至于让美人空等一场。”
他直直地与闻端对视,两人的视线交汇半晌。
面对着谢桐略带几分挑衅的注视,闻端如渊的黑眸中泛起一点难以察觉的涟漪,最后还是率先垂下了眼,平静道:
“圣上年纪尚轻,想必对乐舞一道颇感兴趣,为保圣上不沉湎其中,臣自作主张,命人将玉娥的画像收起来了。”
“臣有错,请圣上责罚。”他慢慢道。
一旁的官府见势不妙,赶忙找了点借口,偷溜坐到远处去了。中间只剩下谢桐与闻端,气氛微妙沉凝。
谢桐曲指敲了敲案几,面露不悦:“若不是今日见到玉娥,朕还不知道太傅瞒着朕这许多事情。”
他有意小题大做——登基之前整整七年,无论大小朝政,全部都是递到闻端手里处理的。
谢桐早就知道,但今日才借由发作,仅仅是因为心情极差。
心情一差,就想翻点旧账。
他等着看闻端怎么回答。
没想到,闻端竟然扬了下唇角,神情间颇带些不以为然,慢条斯理地说:
“臣不仅拦了玉娥的画像,还拦了这几年各世家呈上来的适龄千金的画像。”
谢桐:“……?”
“自圣上十六岁后,曾有不少折子上书,提议臣为圣上挑选品貌适宜的世家女子,许给圣上当太子妃及侧妃。”
“臣认为圣上还处在勤学诗书的阶段,故都将折子退了回去,没有采纳众臣的提议。”
闻端低头,抿了一口茶,坦然无比地道:“圣上觉着,臣此举是否也有错?”
“若是错了,不如数罪并罚,也好让臣早日心安。”
谢桐:“…………”
闻端如此坦诚,反而让他有点不知所措。
玉娥画像倒是小事,就是这什么世家千金……
谢桐早几年,确实也有思考过,为什么自己的两个皇兄都是早早成家,到他这里,却是连个教导房事的宫女都没有,甚至也没有嬷嬷与他讲个两三句。
谢桐从小长到大,所见过的最为出格的事情,就是那个“预示梦”。
严格来说,甚至不能叫见过,因为梦中皆是古怪的文字描写,并没有出现任何画面。
但光是那一个个的文字,就已经足够让谢桐心神俱震,几乎是有些惊惶了。
以至于直到今天,他也无法对任何人将梦中所见逐字逐句地陈述出来。只要一想到那些不知廉耻的露骨字眼,谢桐就已经头皮发麻呼吸急促,更别论要说出口。
所以他至今未能婚配的缘由,竟是因为闻端出手阻拦?!
谢桐其实对能不能与世家女子成婚并不在意,闻端说的不让他分心也有一定道理……但是——
“太傅难道没有感觉自己管得太多了吗?”
谢桐越想越恼,连天人之姿的莲花舞也无心欣赏,气冲冲地问。
面对年轻天子的怒火,闻端不动如山,微微颔首:“圣上说的是。”
谢桐蹙眉:“你……”
“圣上想要如何责罚臣?”闻端又道。
谢桐:“。”
闻端略低垂着眼皮,漆黑墨眸里的光芒柔和,唇角扬起细微的弧度,专注盯着谢桐看,仿佛真是在侧耳倾听,等一个处罚似的。
沉默了一瞬,谢桐别开脸,避开他的目光,说:“等回到京城,朕再处置你。”
同一时间,站在十几米外的罗太监拍了一下旁边人的脑袋,斥道:“看什么看!”
小太监收回直愣愣盯着谢桐闻端的眼神,抱头躲了躲:“我就多看了两眼……”
他手里端着要上给谢桐的红茶酥,结果方才站在边上发了半天呆,红茶酥已然凉透,没法再端过去了。
罗太监扯过他怀里的盘子,恨铁不成钢地说:
“咱家大老远就瞧见你和个呆头雁似的傻站着,你看见什么了?连点心都忘了呈?小心圣上打你一顿板子!”
小太监满腹委屈:“我这不是见圣上与闻太傅似是在拌嘴,不敢前去打扰他们嘛……”
罗太监闻言,抬头张望了一下。
坐在中央的谢桐面色不佳地盯着跟前的舞女在看,任凭那貌若天仙的玉娥姑娘如何笑盈盈,又如何用水袖将莲花瓣甩至他的桌案上,谢桐都无动于衷。
旁边伺候的官府众人,全然摸不清为何他们这番精心布置不能令天子展颜,几乎是有些战战兢兢,瑟瑟发抖了。
反观闻端,还算泰然自若。
就是心思明显也不在面前的歌舞上,只敛着眸,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白玉茶盏杯沿,像是有心事。
罗太监见此情形,也不禁皱了一下眉。
“你老老实实说,刚才都看见什么了?”
小太监缩了缩脖子,小声道:“就……瞅见太傅大人替圣上整理发冠,没理好,圣上好似就生气了……隔太远,没听清是在说什么。”
罗太监摇摇头,叹气:“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小太监虚心请教:“那师傅,怎么才能成事呢?”
罗太监想了想,吩咐他:“你去取些酒来。”
“酒?”小太监不解:“听闻圣上素来不惯饮酒,很容易醉的。”
“叫你去就去,哪来这么多话?”罗太监又想拍他这个木脑袋了:“快去快回,取些清甜的果酒便可。”
*
谢桐在座上待得心浮气躁,勉强耐着性子看了两场舞,端了新上的茶润口,一抿却发现是带着甜味的清酒。
酒也好,谢桐心想,烦心之事甚多,正好借酒浇一下愁。
等夜里睡上一觉,估计就好多了。
坐在后面席位的齐净远看了一眼谢桐的背影,若有所思半晌,起身到了一旁,见到那几个交头接耳的官府中人。
“几位大人为何不入席观舞?”齐净远展齿一笑,问。
“齐侍郎客气了。”那几人忙拱手作礼,小心翼翼地说:“方才见圣上与太傅大人似有话要说,为避免听到太多我们不该听的事情,所以才离了座位。”
齐净远问:“说的是什么话?竟让你们惊慌至极,连坐也不敢坐了。”
他一双桃花眸笑眯眯的,神色漫不经心,如同只是随口一问的模样。
一人回答:“似是讨论到玉娥姑娘的事情。去年玉娥的画像曾送入宫,太傅大人没递给圣上看过,圣上许是有些恼了。”
齐净远眸光一闪:“哦?还有这回事?”
“不过玉娥姑娘的确国色天香,圣上觉得见得晚了,心中不喜也情有可原……”他意味深长道。
“那……”另外几人见他似也有话要讲,于是顺着问:“齐侍郎的意思是?”
“本官能有什么意思。”
齐净远语气轻缓:“只是提点下你们,圣上心情不佳,对你们可没什么好处。既然圣上喜欢玉娥,你们便聪明些,做点能讨圣上高兴的事。”
目送几人似懂非懂离去,齐净远唇角翘起。
今天晚上或许会闹腾,扰得众人都睡不好觉,但齐净远心中并没有太多愧疚。
说他城府深藏也好,说他不择手段也罢,不论如何,在听见谢桐与闻端夜里要住在同一间房时起,齐净远就打定主意,要出手捣乱。
不寻常的情谊?需要独处?
齐净远想起关蒙说的那几句话,就不由得嗤笑一声。
也就那个只懂武力的蛮夫才会对谢桐言听计从,而他齐净远,从来就不是坐以待毙之辈。
谢桐不想见他,想与闻端待在一块儿,甚至晚上也要睡在一间房里。
齐净远偏就不遂他的意。
第24章 亲近
晚宴结束的时候, 已经是亥时了。
闻端召来侍卫长,简单吩咐了今夜的值守安排,让人退下后, 正要起身,视线扫过旁边,却忽然停住。
谢桐还坐在位子上,一手撑在案几上支着头,另一手还捏着个小小的杯子,将杯沿往唇边送。
闻端看着他动作不稳地把杯中液体尽数洒在了衣服上,以致没喝到半点。
谢桐顿了顿,慢吞吞地把杯子拿开, 对着月光眯了眯眼,似是不明白为什么里面会没有液体。
“……”
闻端俯身, 不容拒绝地将谢桐的杯子拿过, 垂眸轻嗅了一下,闻见了十分浅淡的果酒香味。
“圣上, ”闻端把酒杯置于一边, 缓缓问:“你喝酒了?”
过了一会儿,谢桐才迟钝地“嗯”了一声,放下支着头的手, 仰起脸去看闻端。
皎皎月色下, 谢桐如玉般的白皙面容更显温润光洁, 双颊上一抹红晕恰似三月桃花色泽, 薄薄的眼皮欲阖未阖,末尾弧度斜着往上飞扬, 美得惊人。
闻端站在原地,有好半晌没有动作。
“……圣上。”他终于低低开了口, 带着不易察觉的叹息:“你喝醉了。”
谢桐的酒量,与数年前闻府养的那只八哥是一模一样的,都是一口就醉,醉后竟然还能如常站立着,嘴里说些不着边际的话。
闻端知道这件事情,还是因为谢桐曾有一次饮了几杯宫宴上的酒,回到闻府后,一头就栽进了边上养锦鲤的大池塘里,吓得府中兵荒马乱。
最后,还是闻端当机立断,扔了外袍便亲自下水,把与锦鲤一同在池中扑腾的谢桐捞了回来。
结果第二日醒来,谢桐全然不记得此事,连他在宴上喝过酒都忘了。
“诶哟,太傅——”
罗太监匆匆赶来,一瞧谢桐的情形,大惊失色道:
“奴才让人去上些鲜果榨成的水,怎么会有不长眼的东西,竟然端了果酒过来?”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罗太监作势打了自己两下,愁眉苦脸地说:
“圣上是万万碰不得酒的呀,这一入夜可怎么办才好呢?要不奴才去唤几个手脚麻利的,晚上守在榻边看顾圣上……”
闻端已经弯腰把谢桐扶了起来,听见他的话,淡淡道:“不用。”
“本官与圣上住在一间房,夜里自会多加留心。”
罗太监过去与他一同扶谢桐站稳,又躬身问:“那太傅,奴才命人去打了热水来,待会您替圣上擦擦脸,这样可好?”
闻端没有异议:“去。”
不远处的小太监听完了全程对话,下巴简直都要掉在地上。
“师、师傅……”等罗太监过来了,他结结巴巴地小声问:“那酒不是您叫我去取的吗?这……这样说,算不算欺君之罪啊?”
罗太监斜睨他一眼,长叹口气:“你个呆瓜孩子,多长点心吧。”
“去打热水。”罗太监吩咐,又道:“放心吧,傻小子,你懂什么欺君之罪?听着你师傅的话去做,以后领赏还来不及呢。”
闻端牵着谢桐往厢房的方向走。
谢桐也不知道是喝了多少果酒,眼神都是雾蒙蒙的,但走路尚且还算平稳。
因此闻端放开了扶着他腰的手,改为牵着谢桐。
掌中包裹的手指纤长莹润,触感极为细腻,如上好的玉质竹节,细长一小段,能够把玩上许久。
上一次这般动作亲密,已经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了。
自从谢桐年岁渐长,闻端就越来越少与他有过师生、君臣以外的交集,抑或是礼节之外的接触。
谢桐年纪不大、他也还年少的时候,闻端曾记得自己还将人托起,去摘树上的桃子过。
而最近几年,两人间便已剩下了隔着桌案不远不近的谈话,众臣面前的并肩齐立。
以及在棋盘上对弈落子时,指尖往来间,极近的方寸距离。
以至于闻端今日才知道,原来谢桐的手牵起来,是这样的感觉。
他放慢了脚步,偏过头看了看牵着的人。
谢桐像是感应到他的注视,于是也撩起长睫,用那双含着薄雾的眸子去瞧闻端。
酒意过重,朦朦胧胧间,谢桐什么也没望见。
“去哪?”他蒙蒙地问。
闻端答:“夜已深,圣上该到房间休憩了,臣正带你过去。”
谢桐又抬头,看看四周错落有致的竹子,下意识道:“这条路好远。”
“不远。”闻端嗓音非常温柔:“臣走得慢,请圣上恕罪。”
谢桐站住了脚,说:“本殿累了。”
醉得太过,谢桐连自称也忘了,无意间用了先前七年一直用的自称。
闻端没有纠正他的这点小错误,一同停下步伐。
两人在清幽的竹林间对立而站,十几米远外,是罗太监领着两个宫女提灯跟在后头,见谢桐二人不动,于是也站住了。
夜风扰得竹叶发出喧嚣,闻端凝视着面前的人,开口问:
“圣上走不动,可要臣抱您回去?”
谢桐这时倒是反应很大,蹙眉说:“不要,朕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闻端很轻地笑了一下,低声道:“不是也可以抱,圣上勿要太过执着。”
“臣如今从未将圣上视为小孩。”
谢桐却依旧不肯,喝了酒,力气虽是绵软的,但还是抬起手摆了摆,坚持说:“叫关蒙来,让他背本殿下回去。”
闻端挑了一下眉,驳回了他的要求:“不行。”
谢桐:“……唔。”
“那朕还是自己走吧。”谢桐屈服了,不太高兴地说:“你放开朕的手。”
闻端又一次没有听从他的旨意。
直到在床榻上坐下,谢桐的手才被松开。
“太傅,热水打来了。”
罗太监让侍女把铜盆放在榻边的架子上,又弯着腰问:
“醒酒汤奴才已经命人端来放在桌上,等凉了便能入口。太傅,可还需要奴才们留在此处照应?”
闻端站在榻边,将毛巾浸在热水中,听见他的话,连眼睫也未抬,语气平淡:
“不用,都出去吧。”
厢房的木门闭上时发出一声轻响,闻端把毛巾从水中捞出,慢慢拧干了,摊开放在掌上。
“圣上,”
闻端走近两步,垂眸看着榻沿坐着的人,嗓音稳得没有半分起伏,墨瞳却幽幽深深,如一渊深不见底的潭水。
“臣服侍您就寝。”他缓慢道。
谢桐慢半拍地应了一声,不太清醒地想,为什么闻端今日总是要对他用敬语?
温热的帕子覆在脸上,擦拭的手法柔和至极,隔着一层棉料,谢桐甚至能感到闻端修长的指腹在自己面上轻轻抚过,还在太阳穴处揉了揉。
谢桐混沌的心神稍稍回笼了些许。
“……老师。”他闷闷的声音从帕子底下传出来:“你擦了第三遍了。”
闻端顿了顿,帕子沿着谢桐的脖颈落下,停在锁骨处。
谢桐被热气熏得绯红的眼皮掀起,与闻端对视了一会儿,又开口说:“朕的脸已经很干净了。”
“嗯。”闻端从容不迫收回帕子,丢回铜盆里:“圣上说不要,臣不擦了便是。”
谢桐点点头,蹬了靴子,就想转身往榻上爬,不料刚一动作,就被闻端拦住了。
“圣上,外袍还未除去。”他道。
紧接着,闻端又取了浓茶与盐水来,伺候谢桐漱了口。
谢桐还想自己扯开外袍的腰带,但无奈今夜赴宴,穿着略微繁复了些,光凭力气是扯不开的。
正当谢桐低下头去瞧时,闻端伸手按了他的动作:“圣上,臣来吧。”
于是谢桐就盯着闻端的手看。
那是一双常年执笔拈棋的手,骨节分明修长如竹,似乎还有经年沾染上的墨香,食指和中指指腹却带着细细的茧,甚至还有着几不可见的细小伤口。
那是握剑时磨就的痕迹。
朝中甚少有人知晓,闻端其实是会用剑的,并且剑术还不差,不像某些高门子弟,练剑纯是为了耍好看的花架子。
谢桐曾经在闻府的院落中见过闻端练剑,剑风猎猎破空,雪亮的剑光斩过,能用剑气把三寸外飘落的枯叶从中划成两半。
他的剑术,甚至也是闻端一手教出来的。
但谢桐自认自己学来的招式,防身尚且可以,真正实战对上时,往往左右难支,通常靠闻端放水才勉强打个平手。
闻端将外袍从谢桐身上脱下来之时,指腹不经意般掠过过谢桐裸露的肌肤,带来一阵细微的痒意。
“老师……”谢桐醉意未消,反应都是下意识的,径直抓住了闻端的手指,仰脸去瞧他:“别摸,有点痒。”
闻端凝视他片刻,唇角很轻地勾了一下,也不将手抽回来,而是低声问:
“看在臣尽心服侍的份上,圣上可否原谅臣,不生今夜的气了?”
谢桐拧眉,反问他:“朕在生什么气?”
“圣上责备臣,未经允许就出手冒犯天颜,以及私扣贵女画像之罪。”
谢桐闻言,垂着眼思索半天,摇了摇头,慢吞吞说:“朕才不会因为这点小事生气。”
闻端唇边的笑意更甚:“是么?那圣上今夜,为何屡屡拿眼睛瞪着臣?”
“唔。”谢桐举起一根手指摇了摇:“朕只是气你……”
闻端等着他的话,谢桐却突然闭上嘴,不说了。
“圣上?”闻端问。
“……朕就是说了,也无济于事。”
谢桐别开眼,嘀咕:“你有你的难处,朕与你如今立场不同,本就不是什么亲近的关系……”
“既然从不亲近,”
闻端臂间挽着谢桐的外袍,问:“圣上又何必挂怀?”
谢桐沉默了一会儿,开口:“……所以朕说不生气了。”
闻端低叹一声,把外袍叠好放在榻边,又将谢桐束发的带子解下来。
三千乌墨青丝垂下,谢桐坐在床沿抬起眼,就听见他说:“圣上,歇息吧。”
*
丑时正,夜色正浓,林苑中寂静无声。
关蒙抱着剑虚虚斜倚在一棵竹上,目光垂落盯着跟前的地面,一动不动。
从前他是彻夜守在谢桐房边的,但自从谢桐说对闻端有……那个心思,并且总是夜里与闻端待在一处后,关蒙就不敢夜半凑到谢桐旁边去了。
他守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既不会听见厢房中的动静,又可以巡视周围的情况。
一个多时辰前,厢房的木窗子透出来的最后一丝亮光也熄灭,代表谢桐与闻端已经彻底歇下了。
关蒙薅了一片竹叶,抓在手里捏来捏去,直至把竹叶揉得稀烂,也依旧没能舒出心中那一口气。
……为什么明明有其他房间,还要住在一起。
在先前的队伍中,或许考虑到精简人力物力的需求,谢桐时常与闻端共乘一辆马车,并不奇怪。
但都到了这里……
关蒙捏竹叶捏得指腹都成浅青色,嘴角下撇着,想不明白。
即使知道当地官府将这里布置成了两张榻一间厢房,关蒙也不明白。
谢桐是天子,是圣上,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不应该有任何莫名其妙的人与他夜里共处一室。
从暗卫的角度来说,那样太过危险。
对着闻端,就更加危险。
要不要和谢桐讲一讲其中要害呢?
关蒙松开手,让那枚无辜的竹叶飘到地上,苦思无果,索性不去想了。
都想了好几个晚上了。
不料他堪堪收回思绪,抬起头时,忽然瞥见一点黑影掠过厢房的木门缝,门扇细微晃动了两下,又归于平静。
不知出于什么缘故,今夜罗太监将值守在外的宫人都撤去了,只留了林苑外围的侍卫。
夜风吹过,竹叶簌簌轻响,月光下的厢房仍然安静至极,如同刚刚那一点黑影只是错觉。
关蒙却目光一凛,瞬时浑身紧绷,脸色铁青。
别的人或许会怀疑自己的眼睛,但常年训练的暗卫不一样,他清楚地意识到——
就在他刚刚走神的那一刻,有人偷偷溜进了谢桐的厢房里!
关蒙脚尖一点地面,猛地动身跃起。
*
谢桐睡得迷迷糊糊时,突然感到颈间有点痒痒的。
有很淡的玉兰香味传来,好闻却陌生,陌生得让谢桐蹙了下眉,从混沌的睡意中睁开眼。
昏暗的视线里,他瞧见榻边站着一个纤细的白色身影。
谢桐:“……”
猛地被吓了一跳,谢桐霎时清醒过来,睁大眼睛,看见榻边站着的正是晚上见过的玉娥姑娘。
她正一手撩起薄薄的纱帘,一手捧着个什么东西,见谢桐被惊醒了,也愣了一下,颇有几分不知所措般,一双妙目望过来,轻声启唇道:
“圣上,奴家是来……”
谢桐大脑一片雾白。
再往前推二十年,谢桐都没有见过大半夜的,自己床边会突兀出现一个陌生女子,还是一个正值妙龄、美貌非常的陌生女子。
玉娥刚刚开口,还没来得及说上什么,倏然见谢桐猛地拉开被子,以闪电般迅捷的速度从榻上钻了出来,连靴子都没穿,就往厢房的另一端直直冲去。
与此同时,她听见身后的窗子发出一声明显的响动,未能回头,脖子上就一凉,抵了把寒光四射的利剑,那人低喝一声道:
“圣上,有刺客!”
砰的一声响,谢桐扑进了以屏风相隔的、厢房另外一边放置着的床榻里,情急之下醉意朦胧的脑子转不过来,还出声喊:
“老师,救我!”
谢桐扑进了一个温暖坚实的怀抱里。
脸颊蹭过柔软微凉的被褥表面,又在某处略显坚硬的地方撞了一下,谢桐几乎整个人都摔进了床帐里边。
下一刻,他感到颊侧被人用手轻轻托住,闻端沙哑的嗓音响起:
“圣上?”
厢房另一侧也传来了一些异样的动静,但谢桐无暇他顾,因为在闻端出声之后,谢桐立即就清醒了过来。
他顿了顿,先是短暂回忆了一下自己做出的可笑举动,然后才抬起眸,去看闻端。
闻端似乎刚刚被他吵醒,甚至还没来得及坐起来,只用左手肘撑着榻,勉强支起上半身,另一手还分出来虚虚搂着谢桐,以免他动作过烈,再摔下床去。
而闻端原本盖在身上的薄被,也被谢桐撞得掀开歪斜在一边,露出其下同样凌乱不堪的白色里衣。
因为姿势的缘故,那柔软顺滑的里衣布料很轻易地便被压得扯下来,谢桐这一抬眼,猝不及防地瞧见了闻端往日永远掩在层层叠叠衣襟下的大半个胸膛。
“……”
谢桐未经思索,下意识抬手捂住了眼,但很快,他又把手放开了。
……开玩笑,他和闻端都是男人,闻端有的他都有,好好的捂什么眼睛!
还有——
谢桐的目光不自觉又落回在了那地方上,有些意外。
闻端练武,胸膛皮肤自然紧实,然而此刻肤色上却有着数道明显至极的淡白色刀痕,痕迹虽不深,但数量并不少,几乎是纵横交错遍布在闻端的胸膛上,令人触目惊心。
谢桐怔愣片刻,眼前一花,就见闻端神情从容地将自己的衣领掩上,挡住了那片伤痕,而后问道:
“圣上,发生了何事?”
谢桐这才想起正事,眉头紧锁:“有个女子刚刚站在朕的榻边……”
“女子?”
谢桐点头:“是玉娥。”
闻端张了张口,还没说话,两人就一同听见屏风后传来一阵匆匆的脚步声。
关蒙挟着满脸惊惶的玉娥绕过屏风,出现在了视野里,一边还道:“圣上!臣抓……”
他一眼望见闻端榻上情形,话如弦断般卡住。
紧接着,关蒙满脸通红地抓着玉娥,步伐仓皇地直往后退去,一直退到屏风后,什么也看不见了,才把剩下的几个字吐出来:
“……了刺客。”
谢桐:“?”
闻端轻叹一声,伸出手,把谢桐滑到肩头以下的里衣往上提了提,还顺手将谢桐散落的乌发拢起,拿过枕边的发带,简单地缠了两下。
在此期间,屏风后又传来玉娥凄凄然的声音:
“圣上,太傅大人,奴家只是奉命前来为圣上添安神香的……圣上今夜饮多了酒,恐是难以安眠,官府便令奴家将燃着安神香的小香炉放在圣上榻边……”
“圣上明鉴,可派人查明那小香炉中是否燃的安神香,奴家又是否是受他人命令……奴家不是刺客……”
关蒙紧绷的嗓音也响起:“添香之事,自可请圣上身边的宫人代劳,你怎么可以自己偷偷打开门溜进来?!”
玉娥答不上来,只是低低哭泣。
谢桐本就酒意未消,大脑转得比平时慢上许多,听见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颇感头痛,不禁开口:
“先带下去吧,明日再审,朕头疼得很。”
等关蒙带着玉娥离开后,谢桐才捏了捏眉心,在闻端榻上稍微坐正了身体,问:
“太傅,玉娥没有传召就进到屋中,你没有发现吗?”
他自己倒也罢了,酒醉糊涂,才没在玉娥开门进屋的第一时间有所反应,但闻端——
闻端没有饮酒,武功更在他之上,如此寂静安谧的夜里,玉娥一个不会武的普通女子,从开门再到走到谢桐榻边,闻端与他同处一室,难道对此竟然没有半分察觉吗?
片刻的沉默后,闻端开了口:“臣听见了。”
谢桐蓦地转头:“那你——”
“玉娥进入厢房的时候,臣便醒了。”
闻端的话语很温和,不紧不慢的:“女子呼吸比男子更浅,玉娥习舞,脚步也轻巧,臣从她一进屋时,就已经知晓她的身份。”
谢桐盯着他,质问:“你为何不阻拦她,不叫醒朕?”
在昏暗的榻上,闻端垂了垂眼,谢桐看不清他眸底的情绪,只能听见微低的嗓音:
“圣上今夜不是责怨臣,为你挡了许多世家贵女的画像么?”
闻端缓缓道:“臣以为,圣上对臣自作主张不满,想体验男女之情。故而玉娥进来时,臣并不敢声张,恐惊了圣上的好事。”
谢桐:“……”
一开始谢桐没有听懂,什么叫圣上的“好事”。
然后心思急转,很快反应过来了——三更半夜男女之间的好事,还能有什么事?不就是那……那档子事吗!
谢桐简直是又羞又气,语调都高了不少:“玉娥又不是朕的妃嫔,朕怎可能在此地……”
闻端语气淡淡:“先帝在位时,也有偶幸民间女子之举。圣上是天子,天子总有诸般特权,圣上不必为此感到羞耻。”
谢桐不假思索地反驳:“朕岂是轻浮之人?若非两情相悦,朕才无法接受如此草率的……事情。”
他说完这句话,久久都没有等到闻端的回应。
谢桐奇怪地抬眼,却发现闻端正静静地注视着他,环境太过昏黑,瞧不出那目光中是什么意味。
但他莫名觉得,闻端像是松了一口气。
“原来是这样……”闻端终于出声,轻叹道:“臣明白了,请圣上恕罪。”
谢桐气了一会儿,情绪也逐渐平复,刚要起身回自己榻上睡觉去,突然想起什么,又偏过脸看向闻端,问:
“太傅,你身上的刀痕,是怎么回事?”
在谢桐记忆中,自从闻端在他十二岁那年当了他的老师,谢桐就不记得闻端有过需要与人真刀真剑拼杀的时候。
再往前几年,闻端早早地中了状元,其后仕途步步高升,也没有听说过有会造成这般可怖伤痕的经历。
难道是刺客?思及此,谢桐心中一紧。
闻端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开口安抚:“不是刺客,圣上放心。”
“不过是一些陈年皮肉旧伤,留下的疤痕难看了些,可是吓到圣上了?”
谢桐摇摇头。
他能感到闻端并不欲详谈这个话题,但神使鬼差的,谢桐追问了一句:“这么多伤,是不是很疼?”
闻端倚靠在床头,墨眸深深地凝视着他,似是听见了什么出乎意料般的问题一样,过了好半天,才慢慢回答:
“十多年前的旧事,臣已忘了。”
“如今不疼了。”
谢桐迟疑了一会儿,还是和他说:“宫中有消除疤痕的上好的药膏,等朕回去了,命人送去你府上。”
闻端却道:“不必麻烦,这类药对臣无益,多谢圣上的心意。”
在谢桐下榻回去之前,他又出言叮嘱了一句:“夜里风冷,圣上将被子盖好,别着凉了。”
*
第二日,玉娥及当地官府的几个人被带到林苑前厅。
罗太监早已了解到昨夜发生了什么,皱眉叹道:“真是该打!”
小太监跟在他身侧,闻言也不满地说:“师傅你好不容易让圣上与闻太傅重归于好,没想到还有这样不长眼的人,半夜打扰圣上和太傅安枕。”
罗太监眉心紧拧:“光是打扰那还好解些,罚一顿倒也罢了。若是瞧见了不该瞧的东西,那玉娥这条命……”
小太监不解:“什么叫不该瞧的事情?”
罗太监睨了他一眼,没好气道:“做你的事去!别成天跟在你师傅边上八卦。”
小太监又央求他:“奴才这不是担忧圣上吗……”
他的话没说完,就听见身后传来一个带笑的嗓音:“在说什么悄悄话呢?”
罗太监一回头,忙拍了一把小太监的脑袋,躬身对身后的人行礼:“齐侍郎。”
齐净远像是一大早刚刚醒来,神采奕奕的,掀起眼皮望了一眼前厅拥挤的人群,不经意般问:
“那里怎的挤着这么多人?发生什么事了?”
齐净远性格好,没架子,宫人们大都不怕他,罗太监于是和他解释:
“昨天夜里,叫玉娥的那位姑娘,私自进入了圣上的屋子,不知目的为何,被关首领给抓出来了。”
齐净远像是非常吃惊似的,一双桃花眸都睁大了:“如此胆大包天!圣上可有受伤?”
罗太监摇头,说:“若是龙体有损,今日怕就不是这样小的场面了。”
“但这一闹,圣上和闻太傅昨夜也睡不好。”小太监补充道:“南下一趟本就车马劳顿,还令圣上休息不好,照我说,就该狠狠打一顿!”
罗太监使劲薅了一把他的脑袋,压低声音训斥:“什么时候由得你下令!给我闭嘴!”
齐净远止住了他的动作,若有所思道:“出了这么大的事,看来此地的厢房不太安全,圣上应尽早启程回京才是。”
“那可不是,”小太监捂着脑袋说:“晨起就听见圣上旨意了,今日午后就启程。”
齐净远点点头,桃花眸弯弯:“如此甚好。”
*
前厅里,谢桐坐在主位上,听着关蒙面无表情地陈述调查结果。
皇家暗卫最擅刺探情报,在关蒙等一众暗卫的清查之下,玉娥一事从头到尾的经过都摆在了谢桐面前。
“昨夜宴上,齐侍郎对官府来人说‘聪明一些,做点能讨圣上高兴的事情’;亥时三刻,玉娥被叫去林苑外,有官府守卫递给她一个香炉,让她放入圣上房中,并言‘把握好时机’,是否能一举翻身全凭玉娥的决定。”
玉娥跪坐在厅中,一夜没有睡,娇妍的面容也显得有几分憔悴。
听见关蒙的话,她急忙开口:“圣上您听,这件事真与奴家没有干系!奴家只是将香炉放进屋子里,什么都没做……”
另外几个官府的人,早已在一旁瑟瑟发抖,目露惊恐。
先帝还在时,哪次南下游玩不是命官府四处搜罗貌美女子,晚上秘密送入房中?怎么如今的新帝竟然截然不同,还要因这样的小事降罪?
罗太监悄然站到谢桐身后,低头耳语:“圣上,已查明了,那香炉中确是助眠的安神香。”
谢桐揉揉眉心,道:“朕知道。”
其实这件事非常简单,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不过就是官府利欲熏心,想借着向天子献美赢得谢桐的青眼。
而对玉娥来说,这件事对她并无弊处,只要在送香炉时与醉酒的天子发生点什么,她便能进宫。谢桐如今后宫空无一人,最差也会给她个位份。
从舞女摇身成为宫中的娘娘,从此锦衣玉食,是多少人艳羡的事情。
换作先帝那时,官府大半夜来送人,暗卫们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出手阻拦的。
“圣上,”罗太监代替众人,问了谢桐一句:“如何处罚?”
谢桐心中烦躁,开口道:“叫玉娥退下吧,还让她回来时的地方去。”
玉娥止住了哭声,愣愣望着座上的谢桐,不敢相信自己就这样被轻易放过了。
“涉及此事的当地官员,罚俸三月,以示警醒。”
谢桐放下揉捏眉心的手,居高临下地看着底下跪着的诸人,冷淡道:
“昨夜之事,你们也记好了,朕不喜那套做法,从今往后,如有再犯的,朕必重罚。”
犯事者谢恩后被带走,前厅也清净不少。
谢桐品了一口茶,见无关人员走得差不多了,于是蹙眉开口:“把齐净远叫过来见朕。”
齐净远就在厅外,听见谢桐唤他的名字,于是迈步而入,还问:“圣上,您寻臣吗?”
谢桐一见他,就冷哼了一声,淡淡道:“齐侍郎,不解释一下你干的好事?”
齐净远立在厅中,比玉娥还无辜地眨了眨眼:“臣不懂,请圣上明示。”
谢桐才懒得和他绕这话术上的弯子,嗓音冷冷:“你今后再敢到处教唆他人,朕就要治你的与刺客通敌之罪了。”
“圣上言重了。”
见谢桐面色不虞,齐净远敛了笑意,拱手作礼道:
“臣只是想着让他们对圣上的衣食起居多费点心,以免让圣上住得不爽快。如今看来,是臣多此一举了,望圣上宽恕。”
谢桐说:“你最好是。”
齐净远又笑了:“臣当然是。”
看着他面上揶揄的笑容,谢桐只有一个想法:贼心不死。
不难猜出玉娥一事又是齐净远的鬼点子,谢桐自己都每日与闻端待在一处了,他竟然还能想方设法来捣乱。
谢桐想,看来以后更要多加防范。
*
五日后,抵达京城。
御辇在入城之后便行进得十分缓慢,谢桐与闻端下完了一盘棋,抬起眼,意外道:
“怎么还没进入宫中?”
“回圣上的话,”罗太监的声音在帘外响起:“街边都是来恭迎您的百姓,人太多了,马车很难跑起来。”
“东泉水患一解,圣上的威名已传回京城。”
闻端坐在茶几另一端,闻言开口:
“尤其是圣驾到达东泉当日,雨势就立即停歇。此事已在各地茶馆口口相传,都言圣上乃金龙天降,要一统四海,为大殷带来乾乾盛世。”
谢桐面上一热,转开目光,道:“哪有这样夸张?”
闻端的唇角轻轻勾了一下。
又历经半个时辰,队伍终于进入宫门。
谢桐下马车时,一眼望见简如是率领百官,正站在金殿前的青砖广场上,迎接谢桐的归来。
卜一见他出了马车,简如是便带着官员们行了跪拜大礼。
“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谢桐立定在众官之前,视线在行礼的诸人身上掠过一圈,淡淡道:“平身吧。”
众人依言起身,而后又齐齐朝谢桐身旁的闻端行了礼。
“太傅大人——”
谢桐瞧见其中几人,似乎很迫不及待地想要过来与闻端说话。
“太傅这一趟也辛苦了,先回府吧,等朕打理好诸事,再召太傅进宫详谈。”
谢桐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漫不经心般对闻端道。
闻端也看了他一眼,颔首:“臣遵旨。”
谢桐背着手,望着不少官员半点也不掩饰地追着闻端的步伐而去,神色很平静。
“圣上。”
简如是不知何时站在了谢桐身侧,他今日身着朱红的丞相官袍,其上雪白的仙鹤展翅欲飞,越发衬得简如是人似青竹,面如冠玉。
“臣恭喜圣上圆满解决东泉水患,凯旋归来。”
谢桐撩了下长睫:“这句话,朕路上已听过许多。”
简如是眨眨眼,语气温柔地说:“但臣还未说过,理应再对圣上道贺一声。”
谢桐想了想,问:“那些街头巷尾的追捧,也是你命人去做的?”
简如是笑了,含情的柳叶眸弯了起来:
“圣上,臣只是让几位言官多多赞颂圣上的功绩。本就是一件大喜之事,当然需要让百姓们都知晓圣上的伟绩了。”
谢桐慢吞吞道:“朕也不过是带了点人手支援,东泉一事的功臣,还得属齐净远。若没有他,东泉县的平民或许会大多命丧洪水当中。”
简如是思考了一下:“齐净远?”
“对。”谢桐道:“你去拟一道旨意,他治水有功,朕要任命他为工部尚书,替刘黔的位子。”
“至于齐净远原先的刑部侍郎之位……”谢桐顿了顿,说:“你替朕去挑一个吧,人选给朕过过目就行。”
简如是应了,又就几件重要的朝政事问了谢桐的意思,最后还道:
“圣上是否急着回寝殿休憩?”
谢桐正想走,听见他的话,停下了脚步:“还有何事?”
“臣想请圣上到御书房,有一物让圣上瞧瞧。”
谢桐在马车里连着坐了十几日,也坐累了,于是道:“那朕看一看。”
简如是带着谢桐到了御书房门口,推开书房的门。
谢桐将视线在里头转了一圈,没看出比自己走时有什么区别,正想开口问,就见角落里一个小太监怀里抱着一物,缓步走了出来。
“圣上!”
谢桐发现那是罗太监带的最小的徒弟,姓刘的小太监,圆头圆脑圆眼睛,看见谢桐回来了,眼睛睁得更圆更大,欢快地朝谢桐跑过来:
“圣上,您回来了!奴才的师傅是不是也回来了?欸……啊呀!”
他跑得过快,怀里抱着的那物突然间掉了下来。
谢桐只瞅见一团雪白落在了地上,那东西竟然还伸展开了四肢,在地砖上滚了两圈,发出撒娇般的叫声。
刘小太监慌里慌张地去捞它,嘴里还道:“哎呀,咪咪,别乱跑!圣上、圣上恕罪……”
谢桐看着刘小公公怎么都抓不到那灵活而雪白的一团,片刻后,它竟然跑到了谢桐脚下,伸出爪子就往他的外袍上爬。
谢桐一低头,就与它乌溜溜的圆瞳对视上。
——是只雪白的猫。
“咪咪已来了御书房快一个月,”简如是在旁边说:“圣上始终没见过它,于是臣忍不住,还是先带圣上过来了。”
谢桐弯腰将猫咪抱起,它方才躲避刘小太监时机灵得很,躺在谢桐怀里却懒洋洋的、十分舒适的模样,还拿脑袋蹭外袍上的绣纹。
“你信中与朕提过,”谢桐摸摸它的脑袋,猫毛柔软如绸:“它就叫咪咪吗?”
简如是:“是,圣上若想给它另取个新名,也可。”
谢桐对取名一道实在没有什么天赋,想了半天,说:“那就叫雪球儿吧。”
简如是翘起唇角,笑了:“好。”
几人喂了雪球儿一些肉干,又逗它玩了片刻,雪球儿像是玩累了,将脑袋蜷到肚皮上,尾巴也卷了起来,安逸地躺在刘小公公给它在御书房门口做的小窝里睡了。
简如是替它顺了顺毛,目光似不经意般看向旁边的人,道:
“圣上此行去了整整一月,臣忧思难安,让信使送了不少信,圣上都看了吗?”
谢桐脸色几不可见地一僵。
“……看了一些。”
他站起身,神情漫不经心道:“朕每日还有不少加急的奏折和朝务要处理,丞相的信,朕若有空便会看。”
简如是也随之直起腰,一双温柔的柳叶眸注视着谢桐:“那圣上为何总是不给臣回信呢?”
谢桐心道君臣之间哪有这么多的废话要写信来说。
“……不是也复了一封么?”
谢桐回忆了一下,冷静道:“朕琐事缠身,平日里能抽空写信的机会并不多,还望丞相见谅。”
简如是安静地看着他。
“圣上可是嫌臣烦了?”简如是的语气轻轻的,含着很淡的愁绪。
谢桐头皮一麻,忍不住退了半步。
他不怕齐净远那种成日花言巧语撩拨人的,却就怕简如是这样温柔地说话,明明话里话外都挑不出什么错处,偏偏听得人心软不已。
“没有嫌你烦。”谢桐否认。
简如是又道:“圣上那封回信臣看了,只有寥寥数句,句句都在言朝事。”
他缓缓上前一步,轻声说:“圣上明知,臣期盼的并不是这个。”
谢桐:“……”
为什么朕身边总是出现这么多的“男同”?
一个骚话连篇的齐净远、一个动辄脸红的关蒙,现在又来一个满腹愁绪的简如是。
谢桐甚至情不自禁地想抬手摸自己的脸,默默想,有些话藏在心里就好了,为什么他们都要说出来呢?
难不成自己真的长得很像断袖吗?
御书房门前静谧非常,雪球儿打起了小呼,刘小太监正在收拾窝边掉落的树叶,完全没有注意站着的二人在谈些什么。
谢桐垂了下睫,心思急转。
简如是是他目前最重要的臣子之一,这一个月有简如是坐镇宫中,谢桐才能趁着闻端外出,从密不透风的闻党一派中撬开缝隙,一步步扩展自己的势力。
换句话来说,此时与简如是闹僵,并非明知之举。
他要稳住简如是,却又不能真把自己当断袖,回应简如是的感情……
那便只能……
谢桐假模假样地咳了一声,重新搬出先前对付关蒙和齐净远的计策,正色道:
“你所思所想,朕其实明白。”
“但朕如今其实已有……这个,这个心仪之人。所以,朕也无法回应你的感情,简丞相还是尽快舍弃一些无用的情绪,才不至于感到时常困扰。”
简如是嗯了一声,平静地问:“圣上说的那人,是太傅吗?”
谢桐:“嗯……嗯?!!”
自己编好的话还在嘴里呢,怎么简如是就提前知道了?
他与闻端,难道也男同得很明显么??
第25章 共浴
闻府。
轿子在门口停下, 管事扶了一把下轿的闻端,低声道:“官爷总算回来了。”
“这一个月,来府上拜访的宾客快把门槛都踏破了。”
管事领着闻端进府, 视线在四周扫了一圈,见没有其他人,才开口说:
“官爷不在的这些日子,那简丞相都快把朝中翻了天了。”
闻端解下黑色披风递给他,淡淡道:“哪有这般夸张。”
管事接过披风,嗓音压得更低:
“官爷,您是不知道,简相除了在明面上换了乾坤殿的宫人, 寻了由头革了几个官员的职外,暗地里还四处安插他自个儿的人手, 简直是不将官爷您放在眼里。”
“偏偏官爷您还回信让各家不要轻举妄动, 这段时日,他们那怨气可大得很, 明里暗里与简相的人起了不少冲突, 生怕传不到您的耳朵里似的。”
闻端已经到了书房门口,忽然余光瞧见什么,脚步一顿。
“那东西是谁送来的?”他道。
管事不明所以, 转头一看, 就见院中的银杏树下, 放着个暖玉做成的玉盆, 通体晶莹毫无瑕疵,在外边是价值连城的宝物。
“这是来府上的人送的礼。”管事忙说:“小的该死, 不知道哪个收拾东西的小厮没将这抬去库房,小的待会便过去收拾。”
“不必。”
闻端目光在其上一落, 停顿片刻,才道:“圣上那新得了一只小猫,送入宫中,给那猫儿做窝吧。”
管事怔了一下,垂首应是。
御书房是新养了一只白猫儿,不过这样的小事,府上各条暗线应该都没将这个情报传给闻端。
据抬轿子的脚夫言,闻端今日也没有去御书房,这件事又是从何而知?
管事万分不解。
闻端没注意他的心思,若是知晓,恐怕要失笑——只不过是前几天偶尔听见谢桐提过一句,便放在心上,这时见了那暖玉窝,想起这事罢了。
然而管事却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想明白,为何他家官爷每日打理诸多事宜,竟还能有空记得这点微不足道的细节。
闻端进了书房,见靠窗的案上已叠放好了数沓信件,也没急着拆开来看,而是在旁边的软榻上坐了,问:
“简如是在何处安插了他的眼线?”
“回官爷的话,”管事躬身道:“乾坤殿、除吏部外的各部、翰林院,圣上的寝殿及后宫数殿都已确定安插有简相的人。”
闻端伸手取茶,嗓音缓缓:“此次南下的队伍里,也有。”
管事一愣:“那队伍出发时已清查过一次人员,竟然还有探子混入其中?是圣上带去的人?”
闻端摇了摇头。
管事:“那是……”
“从东泉县回来之后才有。”闻端用杯盖撇去茶上的浮末,平静地说:“几个月前,简如是已经将人派去了。”
管事惊了一瞬,顿时也不敢再轻视简如是,低声道:“不想简丞相曾经这般低调,竟然也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闻端呷了一口茶,眸色深沉。
“若是简单,就不会爬到现在这个位子上。”
也不会……哄得谢桐信任他,与他达成了合作,要来对付自己。
茶香袅袅,闻端坐在主位上,垂着眼许久,才出声:“把这段时间来府上拜访的名单整理一份出来。”
管事躬身:“是,官爷,这就去办。”
*
另一边,宫中。
谢桐站在原地,还在为简如是的未卜先知感到惊奇。
但随即,他很快反应过来,蹙眉道:“你在朕南下的队伍中安插了眼线?”
简如是似乎怔了一刻,那双温柔的柳叶眸里神色意外:“圣上怎么会这样想?”
“南下的队伍,出发前便有宫中暗卫检查过一遍。再者,就算宫中不查,闻太傅又怎会允许臣放眼线在他身边?”
谢桐眼眸微微一眯,明显不太相信:“那你是如何得知朕与太傅……”
简如是笑了一笑,和风细雨道:“圣上抵达宫中之前,齐侍郎就命人提前将此消息告知于臣了。”
“哦……”谢桐慢吞吞地说:“原来是齐净远这个大嘴巴子。”
刚刚回到自己府上的齐净远忽感头顶一凉,莫名其妙地抬手摸了摸,心道不会是着凉了吧?
“圣上的意思,”简如是又轻声问:“是您真的对太傅大人一往情深吗?”
谢桐险些被呛得咳起来,面上也有些发烫:“一往情深??不至于……朕不过是——”
顿了顿,谢桐勉强道:“不过是相处日久,的确有些许不一般的感情罢了……”
“你——”说完这句话,谢桐忍不住缓缓深呼吸,又对简如是说:“不要将此话告诉太傅。”
简如是垂眸:“自然。”
“臣先前不知圣上对闻太傅的心意,故而贸然直言,令圣上烦心了,是臣的不是。”简如是慢慢开了口。
“还请圣上莫要把臣的话放在心上……今后,圣上还像从前那般待臣就是。”他又道。
谢桐紧绷的心神终于松懈下来。
还是简如是明事理,他胡编乱造这么一段,简如是就聪明地退了半步,回到了君臣的安全界限内。
不会像齐净远那样,一逼再逼,得寸进尺,天底下估计就没有他那样厚脸皮的人。
谢桐心中对简如是多了两分对臣子的好感,应了一声,说:“还有无事?朕打算进御书房看折子了。”
这一个月,宫中只将紧急需要处理的奏章快马送给他,一些小的请求,简如是在宫中也顺手处理了,但还是积压了不少等谢桐回来做决定的事情。
当皇帝真是个劳碌命,谢桐心想。
“臣无其他事了,不过还有些话,想对圣上说一声。”简如是淡淡道。
谢桐:“什么话?”
“闻太傅野心甚重,圣上若是喜欢他,身处此位,免不了要受些……折磨。”
简如是长长的睫毛低落,语气里充斥着担忧:“臣希望圣上……能更在意自己,才不容易受到他人伤害。”
*
从宫中出来,简如是上了自家府上来接人的轿子。
轿帘落下,轿子摇摇晃晃开始行进,他才神色如常地理了理自己的袖子,松开手。
垂首看去,右手掌心里,已经被他掐出了深紫的指印,瞧上去触目惊心。
简如是缓慢地舒出一口气。
谁能知道刚刚他花了多大的功夫,才勉力在谢桐面前保持温柔平静的模样。
齐净远的人带来那个消息的时候,简如是一开始是不相信的。
他自认为了解谢桐,知道谢桐明明不可能会喜欢上男人——
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
简如是在马车内静坐许久,在即将回到府上时,终于动了。
他轻叩轿壁,外面的马夫闻声问:“丞相,何事?”
“替本官带个话给齐侍郎。”简如是道:“就说有事找他相商。”
*
“你去查一查。”
谢桐在御书房的书案后坐下,望着面前站立的关蒙,轻声说:“看简如是什么时候在队伍里安插的人手。”
关蒙还是一身黑衣,听见他的话,抬了下头:“简相说是齐侍郎给他的消息。”
“他说的话朕全部都要信吗?”谢桐挑眉反问。
关蒙:“……”
“虽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谢桐悠悠道:“不过有闻端这样的例子在前,朕稍微防备一些,也是正常的。”
“况且,又不是叫你潜进简相的府邸里去探查他的私事。”
谢桐冷淡地说:“只是朕不太喜欢有人往朕身边塞眼线。”
关蒙领旨而去,谢桐理了理书案上堆积的折子,正要开始看,忽然门外又响起几声叩击。
“又是何事?”谢桐蹙眉问。
罗太监推门进来,先行了礼,然后才把怀中的物件取出来,双手捧着递给谢桐看。
“圣上,”罗太监说:“闻府送来了这个聚宝暖玉盆,说是听闻圣上喜得御猫,给……雪球儿当窝用的。”
谢桐搁下笔,招手道:“给朕看看。”
接过那沉甸甸的暖玉盆,谢桐伸手摸了摸,发现玉质触手生温,光滑圆润,兼之玉色通透,是很漂亮的淡红色,非常令人喜欢。
谢桐的唇角不自觉勾了起来。
“拿给刘小公公,让他往盆里铺点软绸,给雪球儿吧。”他道。
罗太监把暖玉盆接了过去,正要退下,谢桐想起什么,犹豫片刻,还是喊住了他:“等一等。”
“给闻府传个朕的口谕。”
谢桐若有所思地捏着毛笔,好一会儿才低声说:“朕感谢太傅赠玉之举,若太傅今夜得闲,可入宫来看一看雪球儿。”
罗太监:“奴才遵旨。”
他出了御书房,把盆递给外面候着的刘小太监,说了一通谢桐的吩咐,又道:
“还有,你先去闻府传个信儿吧。”
刘小公公睁着圆眼睛,不明所以:“传什么信儿?”
罗太监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就说圣上想念太傅了,请他入宫一叙,顺带看看雪球儿。”
刘小公公十分不解:“早上,圣上和太傅大人不是才回宫么?”
“你也是个呆瓜脑袋!”
罗太监低声训斥:“你可知何为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圣上与太傅半日不见,起码也算是一年半了,自然是急着要去相会。”
刘小公公:“……?”
虽然听起来很有道理,但到底是为什么,天子和臣子之间也会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
*
掌灯的大宫女蝉衣轻轻推门进入乾坤殿的侧殿,将里头的烛火剪亮,又往香炉中添了些粉料。
谢桐至今没有搬进新的寝殿,将就用着这个不大的侧殿,其内的陈设与空间较之先皇,甚至可以称得上一句朴素。
不过这也省了宫人们不少事,无论是洒扫还是添香,都少了近一半的功夫。
蝉衣点上角落的烛火,就听见屏风后传来几句很轻的说话声。
听出是谢桐的嗓音,蝉衣屏住呼吸,轻手轻脚地退出去了。
“蝉衣姐姐。”殿外的刘小太监用气音问她:“圣上还不打算歇息吗?”
蝉衣往外走了几步,才低声道:“圣上正与闻太傅说话呢。”
刘小太监不解:“这都亥时末了……”
蝉衣想了想,说:“你去叫其他人准备着,这么晚了,太傅大人今夜估计要歇在宫里。”
殿内,谢桐正一手抱着雪球儿,另一手翻阅着矮几上的书看。
雪球儿在他怀里不安分地动来动去,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巴巴盯着不远处的闻端看,但每当谢桐想把它抱过去递给闻端时,雪球儿就发出抗拒的叫声,十分不情愿。
“这猫儿挺怪。”
谢桐觉得稀奇,道:“既像是怕你,又像是喜欢你似的。”
闻端也在看书,闻言抬了下眼,俊美的面容在灯火下愈显深邃。
“许是怕生吧。”他温和地说。
谢桐顺了顺雪球儿的毛,撩起长睫,瞥了一眼不远处的更漏,问:
“夜已深了,老师可要歇在宫中?朕命宫人给你另外整理出一处寝殿如何?”
闻端翻过一页纸,听见他的问话,抬眸道:“圣上是嫌与臣待得腻了吗?”
谢桐:“……”
不是,您老晚上不睡觉的吗?
闻端已经在这间殿中待了两个多时辰,先与谢桐一起用了晚膳,膳后下了两盘棋,各自看了一会儿书,实在是聊无可聊,闻端却似长在了殿里似的,迟迟不提离开。
人是谢桐自己传进宫的,这时再主动赶人回府,就颇显不近人情了。
但是……
起码是要休憩的啊!
闻端一直在这待着做什么呢?谢桐不禁寻思,难不成是想歇在宫里么?
哪有外臣入夜后住在宫中的?
或是见到谢桐面上的疑惑,闻端停下了翻书的动作,垂下眼,低低问:
“回京城的这十来天,圣上不是每夜都与臣待在一处的吗?”
谢桐:“……”
马车足够宽敞,先前的十几天里,他都是和闻端各在两边的软榻上入睡的。
但之前的情况与现在能一样吗?
南下东泉的队伍条件有限,即便是两人挤在一架马车里过夜,也不足为奇。
况且当时,谢桐只是想借此摆脱齐净远时不时的骚扰——
如今已回到宫中,难不成还怕齐净远一个普通臣子,能躲过宫中侍卫的严密巡逻、殿外宫人的彻夜值守,以及藏身暗处的暗卫们的眼睛,偷溜进谢桐的寝殿里吗?
想也是不可能的,所以,再与闻端夜里躺在一处睡,就显得很不必要了。
……是有点过河拆桥翻脸无情了,但——
如果是太傅的话,应该没有关系吧!
“宫中人多眼杂,”谢桐咳了一声,慢吞吞道:“老师深夜还与朕待在一起,可能容易招致他人闲话……”
“臣竟不知,圣上原是会在意闲话的人。”
闻端神色不动,墨眸中含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唇边浅淡的笑意消失了,过了半晌,才叹息般道:“既如此,臣便回去吧。”
“……”谢桐沉默了一下,还是不忍心,于是说:“朕想去汤池里泡一泡再休息,老师可要一同前往?”
闻端看起来略有些意外,烛光下,墨黑的瞳仁深处幽幽的。
“汤池是天子御用之地,圣上邀臣前往,臣……不胜荣幸。”半晌后,他才缓声开口道。
谢桐点点头,召来外面的宫人,吩咐下去,起身与闻端出了殿。
——等在汤池泡完澡,正好舒松筋骨可以入眠。到时候再派人直接把闻端带去别的殿里,自己也就不再需要纠结会不会和闻端躺在一张榻上睡觉了。
殿外,罗太监匆匆赶来,立即听见圣驾前往汤池的消息。
罗太监愣了一刻,下意识看向寝殿内:“那闻太傅呢?”
刘小公公很积极地回答他:“太傅大人与圣上一同过去汤池了!说要浴后再休息,太傅大人答应了。”
罗太监:“……”
别的宫人没什么反应,但罗太监却心内震动,脸上神情五花八门十分精彩,险些绷不住伴君多年修炼的冷静心态。
“这……”他望着前方,喃喃出声道:“圣上这难道是要……鸳鸯浴啊……”
只听见了几个字的刘小公公困惑:“鸳鸯?哪里有鸳鸯?”
*
汤池位于宫中西侧,乘着轿子过去,只需要一盏茶的功夫。
谢桐到的时候,候在汤池的宫女太监们已经提前接到消息,将地方准备好了。
与其他浴池不同,宫中御用的汤池,有一大半是建在殿外的。
池子呈层叠的圆形,仿照江南的梯田制样,温泉水一层一层流淌而下,直至汇入最底端的大池子里。
而汤池尽头,就是一片风景优美的湖泊,四周林木茂密,如果有帝王驾临,侍卫们会清走湖泊边停留的宫人,以提供绝对的隐蔽性。
谢桐步入殿中,抬眼见四处灯火通明,铜鹤中燃烧的甜香漂浮在空中,殿内两队排开数十名侍浴的宫女,每一个人手里都捧着上好的澡盐香豆等物。
“把必要的东西放到池子边,”
谢桐眉心轻蹙,开口下令:“其他人都退下吧。”
一众宫女都愣了下。
先帝还在时,几乎隔三差五就要携嫔妃到汤池泡浴,要求所有用品都要最好的,甚至还会让宫女们列队跳舞给他看。
自从谢桐登基后,这还是汤池的宫人们头一次见他到来。
“南方的水患摧毁了不少房屋。”
谢桐往里走了几步,又淡淡对汤池侍奉的大太监道:
“今后这里不必准备这样多的东西,烛火也减半吧,如今国库吃紧,该节省一些。”
大太监应了,视线往他身后一扫,小心翼翼地问:“圣上,您与太傅大人是分开入池还是……”
谢桐对他的问话感到莫名其妙:“自然是分开了。”
大太监赔笑点头,心中叫苦不迭。
这汤池是先帝修建的,一直以来,都只接待过先帝与他的妃嫔,每次都是一并到主池洗浴。
哪曾想,会有一天看见天子携臣子前来共浴的?
“奴才遵旨。”他躬着身,无奈道:“不过圣上,奴才还得命人准备几扇屏风才行。”
谢桐没懂他在说什么,索性懒得理会,直接绕去了殿后的池子里。
另外两位宫人也引着闻端去了东侧殿。
不过等谢桐脱去里衣,踏入温泉水中后不久,他终于知道为什么大太监说要去搬屏风过来——
这汤池只有最里面的一点是建在殿中的,稍微走出去两步,就能见到皎洁的月色,以及月光照耀下,东面同样朝谢桐看过来的,闻端有些诧异的目光。
谢桐:“…………”
等、等等——
为什么这殿外的池子是全部连通在一起的啊!
根本就没有分不分池的事啊!
第26章 幻吻
【第一更】
先帝还在时, 宫中风气奢靡一时,但与谢桐并无太大干系。
他年少时就是个不受宠的皇子,出生得太晚, 前头的两个兄长早已读完书开始学习朝务,他还是个牙牙学语的小娃娃。
母妃因病早逝,也没有任何势力可以依仗,谢桐小时候,不过是个徒有虚名的皇子罢了。
存在感太过微弱,甚至有不少宫人会忘记先帝还有个第三子。
谢桐早年遭尽冷眼漠视,勉力维持不错的三餐尚且不易,更妄论陪同先帝四处游玩。
后来拜了闻端为太傅, 谢桐当了太子,搬入闻府生活。
闻端的府邸与他本人喜好相似, 表面上看起来典雅贵气, 苑中的一草一木都经过精心雕琢。
实则府中的每一处都在他的布局掌控之下,那曲径通幽的苏式园林, 其内藏着数百种各式各样的机关, 连下人们日常走路,都只能按照固定的路线行进,否则便会有杀身之祸。
闻府的每一个角落, 从未有多余的装饰铺设, 也与宫中的风格迥然不同。浴池这一类中看不中用的东西, 闻府里根本没有。
……谢桐坐在池水里沉思许久, 回忆生平,发现自己还真没有来汤池的体验。
谢桐:“。”
大太监已经命几个人搬来了几扇屏风, 但木制的屏风哪里能放稳在池水中,谢桐默默看着他们折腾了一会儿, 终于抬手捏了捏眉心,疲惫开口:
“都下去吧,没事。”
他与闻端都是男子,怕什么尴尬?
况且还隔得……隔得挺远……
谢桐看着宫人们把屏风搬开后,眉头一蹙,发现原本坐在对面的闻端似乎靠近了自己些许。
近到已经能瞧见水珠沿着闻端俊美面容轮廓缓缓下滑,最后落入温泉水中,消失不见了。
谢桐沉默了。
闻端偏偏还开口,语气坦然无比地问:“圣上为何缩在汤池边沿迟迟不动?”
“……”谢桐道:“朕在此处简单泡一会儿就好。”
宫人们将澡豆等物装在几个木托盘上,顺着水流推至两人身边,然后便低头有序地退下,将池子留给了谢桐二人。
一时间,除了远处湖泊边偶而响起的几声虫鸣,天地之间仿佛都安静了下来,连风声也几不可闻。
谢桐垂着睫,摒除其他纷乱的思绪,取来澡豆,慢吞吞往自己身上搓。
顺带还半转过了身,面对着汤池外静谧的月下景色。
……只要余光看不见闻端的身影,谢桐就能假装这里只有自己。
水流声潺潺,细缓的温水淌过身周,带来一阵浸入骨髓的暖意,将这一个多月来舟车劳顿的疲意都彻底驱散出去了。
明月高悬,湖水微波荡漾,间或能望见几只白鸟低空掠过。身后的大殿灭了一半的烛火,透出的光线不似先前那般晃眼,氛围非常安逸舒适。
在这样舒适的氛围环绕下,谢桐缓慢放松下来,几乎是有些昏昏欲睡了。
泡了约莫半柱香功夫,他用手捋了捋自己湿漉漉的长发,正想回到岸上,却怎么也没办法将那沾了雾汽的乌发梳理好。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水声,谢桐慢半拍地反应过来,还没等他回过头,手里的乌发就被后面的人捞过,闻端熟悉的嗓音响起:
“圣上,臣来帮您。”
谢桐:“……??!”
这个人是什么时候悄无声息走到自己身后的?
他想要转头,赤.裸的肩膀却被对方轻按住。
掌心温热,常年执笔用剑的指腹细茧磨得谢桐微微发痒。
“圣上,不用看我。”闻端说。
谢桐僵在原地,维持着半偏过脸的姿势,没有动,余光只能扫见旁边水面摇曳的倒影。
随即,他感到泉水浸湿的长发被人手法温和地捞起,甚至还用手指帮他梳理了几下,指尖无意识间划过谢桐的脊背,激起肌肤上一阵细细的战栗。
谢桐垂着睫,感到自己的长发被闻端用绸带松松系在身后,有些不太自在地动了动,小声道:
“太傅,可以了。”
过了一会儿,闻端才低低“嗯”了一声,嗓音听起来比先前更沉。
四周的泉水温度似乎升高了不少,热气熏得谢桐颊生红晕,身上每一个毛孔都像是被很轻地烫了一下,烫意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令人不自禁想要蜷缩逃离。
闻端替谢桐把湿发理了理,正要再说句什么,忽然见眼前的人猛地转过身,在水里连连退了几步。
动作之大,甚至激得水花四溅,有好几颗豆大的水珠飞溅到了闻端颈上。
但闻端没有动。
他静静地看着面前的青年。
淡白的雾气袅袅,却掩不住对面那人白皙面容上桃花般的绯意,连玉似的耳尖都红透了,一双秀丽斜飞的眉紧紧拧着,下唇几乎是抿得发白,开口说话时,又蓦地松开,薄唇间就染上无比艳丽的色泽。
闻端突然想起先人所著的《洛神赋》中,描写洛神美貌的语句:
“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
当年作赋之人,所见所感,或如此时。
“太傅。”
一声话语打断闻端的思绪,谢桐平复着自己的呼吸,勉力装作镇定道:
“朕打算回去了,之后朕会让宫人带你去准备好的寝殿休憩。”
说完,他也不等闻端回应,径直往岸上走去,伸手扯了岸上摆放的雪白寝衣,颇有几分匆忙地将衣袍裹上身。
谢桐的动作太快,等闻端回过身时,只瞥见了一点窄瘦的腰身,最细处瞧起来,仿佛双手覆上便可牢牢掌控大半。
闻端停留在原地,不动。
还是小时候吃得太少,营养没跟上,才养成了这副细细的腰。
闻端眼眸垂落,心中淡淡寻思道。
过了片刻,岸上又有脚步声传来,汤池侍奉的大太监小心翼翼地出现,躬身低问:
“太傅大人,圣上已起驾回去了,您这边是否还有什么需要?”
闻端沉默着,直至那太监不自觉紧张起来,才出声:“不用,退下。”
“本官等会便出殿。”
大太监应诺,退下之前,他略有些困惑地抬起眼,看了看闻端。
位高权重的男人安静站在池子中央,升腾的雾气遮住了他墨眸中的神色,既没有任何动作,也迟迟不从汤池里出来。
大太监微感稀罕,但当他正要几步跨出殿外时,忽而又听得屏风后传来一声冷淡的嗓音:
“慢着。”
“奴才在。”大太监忙道。
“命人打一桶冰水来。”闻端的声音远远传来,语气听上去十分平静。
大太监道:“是,奴才这就去办。”
*
谢桐今夜久久无法入睡。
那汤池的泉水热度,似乎一直萦绕在身侧不消,烧得人心烦躁,辗转反侧都不能入眠。
折腾了快一个时辰后,谢桐忍无可忍,在榻上坐起身,扬声道:“来人。”
殿外很快有宫人应声,殿门轻轻吱呀一声被人打开,值夜的宫女提着灯笼小心走进来。
“圣上?”是蝉衣。
谢桐捏了捏自己的眉心,无奈开口:“去加些安神香的分量。”
蝉衣屈膝行礼,把手里的灯笼放在地上,去给殿内四个角的铜鹤香炉都添了香料,又折返回来,倒了点温水递给谢桐。
谢桐接过,喝了两口,摆手让她下去,倦怠道:“朕无事,今夜打搅你了。”
蝉衣轻声说:“圣上言重了,这是蝉衣的分内事。”
见谢桐重新睡下,蝉衣才轻手轻脚地出了殿。
刚刚关上门,一转身,她就见一个黑衣男子悄无声息地站在她身后,和鬼似的。
好在蝉衣宫中礼仪得当,才没有失态地叫出声,只是脸色白了白,低头行礼:“关首领。”
关蒙看了看紧闭的殿门。
蝉衣似乎猜到他要问什么,先一步解释了:“圣上今夜难眠,召奴婢进去添了些安神香。”
关蒙听了,面无表情道:“为何难眠?”
“这奴婢不知。”蝉衣说:“不过可以明日请御医来瞧瞧,开些清心养神的方子。”
关蒙皱了下眉,又看向殿门,目光像是能透过门看见里面的人似的。
这半个月来,因为谢桐晚上总与闻端待在一处,关蒙已经很久没有待在房梁上看着熟睡的谢桐了。
今夜谢桐独眠,按理来说,关蒙这个暗卫首领理应守在寝殿之内,而不是在外面徘徊游荡。
但不知为何,关蒙却迟迟没有进去。
……不是不能,而是不敢。
自从被谢桐发现了他那点奇怪的心思后,关蒙就始终感到不自在,平日里连出现在谢桐面前的时候都少了。
他止步在寝殿前,默默望着殿门,心中纠结难言。
于情于理,关蒙都明白自己的身份只是一个暗卫,不应抱有其他多余的心思。
更妄论对天子有着那般大不敬之情。
谢桐待他好,是因为两人间有着小时的情谊在,关蒙知道自己该珍惜这份情谊,谢桐对他很好,如果能维持现状,已经非常不错了。
但——
关蒙在不远处隐蔽身形,望着那座熟悉的寝殿,眸中带着两分哀伤。
……但他还是有点难过。
*
谢桐又做梦了。
这次的梦境与往常不同,一睁开眼,他就觉脑中一片眩晕,眼前的景象雾蒙蒙的,摇曳不定似水波荡漾。
反应了好半晌,谢桐才意识到,自己这是喝醉了。
鼻尖满溢着酒香,他不知道是喝了多少,醉得几近浑身发软,连勉力坐起身的动作,都显得迟缓非常。
五感逐渐清晰,谢桐还听见不远处传来热闹悦耳的丝竹管弦声,仰头一看,四周灯火通明,陈设华贵精致,似乎是正在一个小偏殿的软榻上。
那阵丝竹声就是从隔壁传来的,谢桐抬起酸软的手,揉了揉眉心,大致明白了现在的场景。
今夜宫中应是有盛宴,而他喝醉了,宫人们将他扶至偏殿休息。
谢桐倚靠在软榻背上,酒气冲得喉间发痒,低头咳了两声,目光就瞥见自己身上穿的袍服。
墨黑为底,暗金细线在袍面上绣出腾空飞天的五爪龙,采用了明暗双绣的法子,在灯火照耀下,那金龙盘踞于袍服之上,躯体随着光线变幻若隐若现,呈现出不同的姿态来,煞气凛凛,威风至极。
龙目由数十颗小小的珍珠点缀而成,中央一颗偌大的漆黑东珠,在烛火下闪烁着幽幽冷光。
谢桐动作一顿,在混沌中隐约意识到,这件袍服自己从未拥有过。
他又进了幻梦了。
没等谢桐思索多久,他就听见自己微哑的声音响起:“来人。”
他的嗓音不高,对面掩着的小门却立即动了动。
随即,一只修长如竹的手推开门,迈入殿中,出现在谢桐面前。
“……”谢桐感到自己眉心重重蹙了一下,语气极其不耐烦开口:“怎么是你?”
闻端罕见地身着官服,苍青色的袍子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形,那副谢桐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面容比记忆中更显俊美稳重,一双点墨似的眸子神色沉静,视线越过殿中央,落在谢桐身上。
“听闻圣上醉了,”他道:“臣特地来看一看。”
谢桐浑身都没力气,只能靠在枕上,用手肘支着自己半坐起身。
“看完了?朕好好的。”
谢桐听见“自己”冷冰冰地说:“太傅可以回去了,把宫人叫过来伺候就行。”
闻端却不应,反而走近几步,伸手挽了挽袖口,语气淡而从容:
“臣来伺候圣上,也是一样的。”
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谢桐眼睁睁看着他从旁边盛着温水的金盆里捞起拧干了帕子,然后拿着那帕子,弯腰靠近了自己。
在闻端要用帕子替他擦脸的前一刻,谢桐猛地抬起手,狠狠抓住了那软帕,掌心甚至被闻端凸起的指节硌得生疼。
“太傅没有听见吗?”
“谢桐”的嗓音似是淬了冰,很有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
“朕叫你退下,让宫人进来伺候。”
闻端顿了顿,任由谢桐紧攥着一半帕子,抬起了眼眸。
温热的水从软帕中被攥出,沿着两人的手腕流下,再没入层层叠叠的袍袖中,徒留微凉的冷意。
“圣上,”闻端似乎十分平静,面上一丝波澜也没有:“您醉了。”
谢桐的呼吸略有几分急促,他用了全身的力气阻止闻端靠近自己,酸软的疲惫感逐渐传至五脏六腑,连紧攥的手掌都在微微颤抖。
“大喜的日子,朕多喝了几杯,醉了又如何?”谢桐扬起唇角,语句讥讽。
“圣上后宫空置多年,如今即将立后,自然是大喜之事。”
闻端云淡风轻地接话道:“但圣上体质不宜饮酒,今夜已是过量了。臣刚刚吩咐宫人去煮了醒酒茶,待会便能端来,圣上饮了能舒坦些。”
“太傅让人端来的东西,朕怎么敢喝?”
谢桐笑意不减,松开了攥着帕子的手,再往后倚进榻枕里,意味不明地说:
“朕怕喝了这碗茶,明日这座宫殿就会易主,改姓闻了。”
闻端道:“圣上说笑。”
他重新拿了帕子细细地替谢桐净了脸,连着无力垂落在榻边的手也擦了擦。
从谢桐的角度,能瞧见他微低下头时,那交掩的长而直的眼睫,以及形状漂亮的薄唇。
闻端今夜也像是饮了酒,往日里淡色的唇上,是一抹比平常更浓些的色泽,看上去越发俊美夺目。
“既已择定曹尚书的千金,圣上准备何日举行封后大典?”
闻端动作不停,忽然开口问了这么一句。
“朕心中自有计较。”
谢桐拦不住他,索性懒得动了,由着闻端一点点给他擦净每根手指,漫不经心道:
“就算要举办封礼,也是礼部的事情。怎么,太傅又要来干涉么?”
这回,闻端说:“臣身担数责,圣上的婚事,臣当然要协助办理。”
谢桐轻轻哼笑了一声:“你能有什么责?”
“你是太傅,既非丞相,也非礼部中人,对朕的婚事能有什么责任?”
“还是说——”
谢桐看见“自己”撑起身,左手朝前抬起,拇指和食指用力捏住了闻端的下颌处。
“太傅将自己当成朕的贴身管事,朕的衣食住行,处处都要经过你的手?”
说这句话时,谢桐刻意压低了嗓音,吐出的每个字都带着芳香的酒气,以及丝毫不加掩饰的戏谑笑意。
“朕下旨褫去你的官职,来朕身边当一个贴身管事,如何?闻太傅。”
谢桐与他挨得极近,能望进闻端幽幽的墨瞳中,那乌黑瞳仁里别无他物,唯有谢桐的倒影。
“圣上若下令,臣当谨遵圣旨。”
许久后,闻端缓缓开口道。
听见他的话,谢桐却拧了一下眉,厌烦般松了手,出声:“行了,朕乏了,出去吧,把宫人给朕叫进来。”
话音落了很久,闻端始终没有动。
谢桐抬了抬眼,没等他说下一句话,肩上突然被闻端伸手扶住。
“圣上既然任命臣为总管,臣应尽好本分才是。”
闻端泰然道:“圣上想歇息了,臣帮圣上换下外袍吧。”
“你——”
“谢桐”似是没料到他如此得寸进尺,稍微挣扎了几下。
无奈实在是酒醉无力,这么一会儿功夫,反而将穿着的衣袍挣得松开,身体也大半歪斜进了闻端怀里。
“你给朕滚出去——”
谢桐气急,慌不择言地训斥:“你要以下犯上吗?还是想弑君?来人……”
余下的话语没能说出来,因为闻端也伸手捏住了他的下巴,让谢桐看向他而不至于扭开脸。
和谢桐方才的动作不同,闻端的力道很轻,近乎像是抚在谢桐脸上。
“圣上,臣没有要害你。”
这句话很清晰,令得谢桐的挣扎也停了一瞬,直直与闻端对视。
闻端也垂眸看着他,那从来波澜不惊的黑瞳里,竟似流露出两分克制不住的隐约痛意。
两人呼吸交融,芳香的酒气四溢,侧殿的烛火过于明亮,刺得谢桐忍不住闭了闭眼,怀疑自己产生幻觉。
下一刻,再当他睁开眼时,就见闻端低下了脸,朝他挨近过来——
“……”
谢桐一身热汗,猛地从床帐内坐起身。
四周寂静昏暗,唯有床帐上镶嵌的夜明珠发着莹白色的光。
香炉里燃的安神香已经快要燃尽,沉绵的香气淡了不少,寝殿中显得有些冷。
谢桐怔怔地坐了片刻,意识才从恍惚中清醒过来。
……是梦。
冷静下来后,脊背上被汗浸湿的里衣变得凉飕飕的,谢桐觉得不太舒服,下意识动了动身体,想将身上的寝衣解下来。
不料他一动,却发现了哪里有点不对劲。
谢桐呼吸轻轻一窒,不敢相信自己在那种梦境里,竟然也会……
他慢慢曲起腿,心中思绪乱成一团,忍不住闭了闭眼,自暴自弃般把头埋在膝上。
第27章 风月
【第二更】
谢桐在榻上一直坐到天明, 才平复情绪。
也终于有空回忆昨晚那个古怪的梦境。
谢桐不愿意称它为“预示梦”,因为昨夜梦里的内容,他从未、从未在最起初的那个预示梦中见到过。
就连那本《万古帝尊》里, 谢桐也不记得有这样一段剧情。
梦里,闻端……
谢桐垂着睫,迟疑半晌,还是抬起手指,很轻地碰了一下自己的唇。
最后的画面结束得十分突兀,谢桐不知道两个人究竟有没有真正挨到,又或者说——
闻端低下头时,是否真的想要来……亲他?
一想到那个字眼, 谢桐就浑身一个激灵,头皮都在发麻。
不, 不会的。
可能或许大概, 闻端只是凑过来看他的脸,凑得太近罢了。
毕竟闻端也喝多了酒, 醉意朦胧下, 把控不好两人之间的距离,并不奇怪。
谢桐一边这样劝说着自己,一边又分出些许理智来思考, 如果不是预示梦, 那这又是什么梦?
是他自己所做的……
风月梦。
俗称春.梦。
谢桐被自己突然冒出来的想法吓了一大跳。
不, 这更不可能。
他长到二十岁, 是个正常的血气方刚的男子,当然也曾经有过诸如此类的风月梦。
但那些梦中, 大多都是一些模糊不清的诗词艳赋,又或者是偶然瞧见的, 带图的话本子上的描绘。
别说男人女人,谢桐的风月梦中,连个人都没出现过。
而闻端,就更不可能会出现。
谢桐深深吸了一口气,心道,或许是被那劳什子的预示梦给吓到了。
没什么事,不会有事,这种荒唐的东西,又不会成真。
谢桐这样安慰了自己片刻,听见殿门轻叩了几下,罗太监推门进来,见他坐在榻上,愣了一下,忙行礼说:
“圣上,是时候起身了。”
先帝在时,几乎是一个月才会亲自上朝一趟,谢桐即位后,定了新规矩,三日一朝,逢每月十五是休沐日。
他离宫已有一月,昨日刚刚回来,今天按理应上朝了。
谢桐半夜被梦惊醒,又坐在床上许久,身上有点没来由的乏力不自在,但还是点头,开口:“朕……”
卜一出声,他就顿住了。
罗太监率先反应过来,睁大了眼道:“圣上,您的嗓子怎地哑了?是受了凉吗?奴才该死,没能看顾好圣上……”
谢桐头脑昏昏沉沉的,起先还以为是梦境的影响未消,直至现在才反应过来——
他出了一身汗,又在榻上坐了太久,着凉了。
罗太监已经着急地叫人去传御医,快步走到榻边去扶谢桐:“哎哟圣上,您龙体有恙,今日早朝……”
“没事。”谢桐的嗓音有些沙哑,勉力下了榻:“朕还是先上了早朝,再看御医。”
“这怎么行?”罗太监满脸焦灼:“圣上您的龙体才是最重要的,您这看起来都发热了——”
谢桐踩到地上,借着罗太监的搀扶往前走了几步,眼前一阵发黑。
“圣上?圣上!”
罗太监的尖嗓门极大,把殿外候着的其他宫人也吓得跑进来了。
谢桐见状无法,只得再回去榻上,让罗太监去传了旨意,今日罢朝。
御医很快赶到寝殿,把了脉后,言是近日劳累过度,兼之心神不宁,外感风寒所致。
谢桐听着他的话,有点无奈地想,不过才一个多月,这已经病了两次了。
真就那么弱么?
御医开了一帖药,让宫人去煎了,又叮嘱谢桐静气养神,莫要再“多思多想”,劳碌身心。
“朕知道了。”谢桐淡淡道:“罗公公,送人出去吧。”
殿外天光大亮,宫人们按着医嘱,上了一些清淡的小菜和白粥,用小桌端到谢桐榻前。
谢桐喝了没两口,就听宫人们传话,闻端、简如是和齐净远三人过来了。
“……”
本来听见简如是和齐净远的名字就够让人头疼的,现在又多了个闻端。
谢桐用勺子搅了搅碗里的粥,脑中又闪过几个昨夜梦中的场景,耳根的温度再次升起来。
“圣上看上去还在发热。”
闻端的声音响起,不一会儿,谢桐就见一身官服的男人站在了榻边。
那件端肃庄重的苍青色袍子,与昨夜梦中几乎是一模一样,谢桐一眼瞥见,脸上神色微微变化,蓦地移开目光,不敢细看。
“圣上怎么又染了风寒?”
齐净远立定在不远处,隔着放早膳的小桌,打量了谢桐半晌,挑眉道:
“可是圣上离宫太久,宫中伺候的太监宫女都懒散了不少,以致没能照顾好圣上?”
简如是在旁边没说话,只用一双柳叶眸望着谢桐看,眸中满是担忧。
“不是。”谢桐不欲多言,垂眸说:“朕夜里没盖好被子。”
齐净远看了一眼闻端,慢条斯理地调笑道:
“圣上竟还有小孩子心性,夜里睡着会踢被子。依臣之见,圣上还是尽快立后,或是挑选几位合意的世家女子入宫,夜里才能照顾好圣上。”
谢桐:“……”
他不提这话还好,一提起来,谢桐就猛地回忆起那梦里之事,什么立后、大婚、喜事之类的。
齐净远这话,岂不是又和梦境内容重合了?!
偏偏齐净远没瞧见谢桐的神色,转过头去,自然地对简如是说:“简丞相,你说本官说的话有没有道理?”
简如是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圣上既已登基,也是时候该考虑充盈后宫一事了。”
谢桐蹙眉:“如今内忧外患俱在,朕连朝务都尚且不算十分熟悉,哪有精力兼顾后宫。”
齐净远笑盈盈地说:“圣上这就钻牛角尖了,前朝政事与后宫何干?圣上终日忧心,还正需要一个知心知意的可人在身边陪伴才好。”
谢桐:“……”
看着齐净远那副笑眯眯的样子,谢桐深感无语。
再下一句,他是不是就要提议,把他自己立为中宫皇后,掌后宫大权了?
依齐净远一向口无遮拦的性子,说出这种荒谬的言论也不是不可能。
谢桐静了片刻,忽而撩起长睫,看向旁边始终没开口说话的闻端。
“依太傅之见,如何?”
方才简如是和齐净远你一言我一语的时候,闻端一直站在边上,神色平静,光从表情上,全然瞧不出他内心所想。
听见谢桐的问话,闻端稍微抬了抬眼,道:“圣上年纪还轻,不急。”
齐净远:“前朝帝王,哪个到弱冠之年不是已有子女的?再不济,起码也有几位妃子协理后宫事务。圣上的年纪,算不得轻。”
谢桐冷笑了一声:“你们几个,不都是比朕还年长几岁?你们又有哪个是成了亲的?”
简如是:“……”
闻端:“?”
齐净远眉梢一扬,接话:“这可不一样,圣上。”
“太傅大人是何种情况,臣不清楚。”他悠悠道:“不过臣与简相,都是心有所属,所以才独身至今。圣上也是如此么?”
谢桐下意识就要开口宣扬自己和闻端的“CP”,然而话到嘴边,余光瞥见闻端的目光,以及不远处的几个宫人,硬生生又把话咽了回去。
……不能让闻端知道自己对外胡编乱造的假话。
谢桐心乱如麻,脑海里不由得涌入那梦境中,闻端出人意料的举动,以及重重烛火下,那双幽深至极的眼眸。
假的本来应该是假的,谢桐万万没想到,梦里竟会把它变成真的。
用指尖掐了一下掌心,让自己回神,谢桐别开脸,语气冷了下去:
“怎么,你要时时揣测朕的心意么?”
齐净远敛了笑容:“臣不敢。”
“不敢就少些废话。”谢桐慢慢舀了粥:“别以为你治水有功,朕就拿你没办法。”
简如是见谢桐神情不虞,于是主动寻了别的话题,闲聊了几句。
半盏茶功夫后,谢桐的药也煎好了。
宫人将药端进来,齐净远两步上前,正要接过药碗,旁边突然斜出一只修长的手,当着他的面把碗端了过去。
齐净远:“?”
闻端拿着药碗,眸光微微一转,语气寻常道:“圣上不喜聒噪,两位如果无其他事,就请先回吧。”
顿了一顿,他又说:“若是齐侍郎闲来嘴里发痒,本官府上倒有几位大夫,医术上佳,可以为齐侍郎看一看诊。”
谢桐被粥呛得咳了两声。
齐净远头一次遭人言语挤兑,还要顾忌着谢桐身体不好,于是无法发作,只得先行退下了。
简如是也随后离开。
宫人搬过来一张圆凳,闻端坐下,顺手将药碗放在桌上,并道:“烫,放会儿再用吧。”
谢桐其实喝粥已有七八分饱,他身上时热时寒,仍有些不适,没什么胃口。
但闻端一个大活人还杵在跟前,谢桐不得已,只能继续拿着筷子做些夹菜的假动作,心中思索道:
闻端还在这里做什么?
探病也探过了,闲聊也聊过了,怎么刚刚简如是齐净远出去的时候,闻端不跟着一起出了,还要留下来?
是有话要单独对自己说么?
换作平时,谢桐与闻端两人相处,绝不会像今天这样不自在——
都是因为那个梦。
谢桐心不在焉地想着,忽然听闻端出声道:
“自圣上登基以来,朝中呈禀立后一事的折子,并不在少数。”
谢桐“唔”了一声,点头说:“朕知道。”
绵延子嗣向来是头等大事,有不少臣子都上禀过,明里暗里地催促谢桐赶快选秀,最好能把他们自己的女儿或者宗族之女选上。
对于这一类折子,谢桐都是一律按下不理。
“圣上如何打算?”闻端墨眸深深,问。
谢桐放下筷子,想了想,蹙眉道:“缓两年吧。”
平心而论,他现在对纳一个或几个或者十几个嫔妃,实在是提不起任何兴趣。
他的母妃早逝,谢桐的脑海里几乎没有留有关于她的什么印象;少了母妃的庇佑,谢桐从小就遭到各路人马的欺负,对后宫这个地方没什么好感。
再后来,先帝年老后穷奢极欲,谢桐见多了莺莺燕燕搔首弄姿的模样,更是对某些满脸献媚的妃嫔颇感不适。
如果可以,谢桐希望自己的后宫能清净一些。
“两年对群臣来说,未免有些久了。”闻端说。
桌上的药放得凉了一点,闻端抬袖将碗端过,顺手用勺子搅了搅,递到谢桐跟前,同时淡淡道:
“天子在位,最忌讳的,便是孤家寡人。”
谢桐沉默了下来。
道理他其实明白,如自己这样没有任何依仗的帝王,拓展权力最快最好的方法,就是结姻。
只要有了维系双方的纽带,他才好一步步拉拢人心,巩固帝位上的权力。
而如果连这点牺牲也不愿意让步,想要彻底扳倒闻党的势力,难如登天。
闻端说出那句话后,就没有再开口。
谢桐垂下睫,知道他在等自己的回答。
“朕再考虑考虑。”良久后,谢桐轻声道。
闻端神情没有什么波澜,只略微点了点头。
“缓两年也好,”闻端的姿态不由自主放松了些许,道:“圣上如果不想看见那些折子,臣便让人先行筛了去,也不叫圣上见了烦心。”
谢桐:“唔……也好。”
“京城内各家千金,也似乎并无几个出挑的。”
闻端又说:“圣上要立后,必得是才貌家世样样皆好的女子才能堪配,如此看来,其实也不急于一时。”
谢桐:“嗯……”
虽然不知为何闻端看上去心情不错,但毕竟是为自己着想,于是谢桐还是道:“多谢老师这一言。”
身处闻端这个位置,能说出这样几句有利于谢桐的话,很不容易。
闻端抬了抬眼,墨黑眸光似乎温和了些许。
“臣说过,圣上对臣,永远不必言谢。”他道。
*
简如是与齐净远并肩走出宫门。
“你刚刚为什么不说话?”齐净远目不斜视,唇边挂着冷笑:“是哑巴了么?”
简如是默默不语。
“本官真是奇了怪了。”
齐净远停下脚步,转过身看向神色平静的简如是,眉头紧锁:
“约我见面的是你,提议要选秀一事的是你,怎么今天到了圣上跟前,你反而闭紧了嘴,徒留本官在那儿说?”
想到什么,齐净远气极反笑:“简如是,敢情你拿我当猴耍儿呢?”
简如是终于开口,那双温柔含情的柳叶眸很平静,道:“闻端也在殿里,并不适合说那样多。”
齐净远挑眉:“所以呢?”
“等你的计划过个三年五载再实现,”他摸了摸下巴,悠悠说:“圣上怕是早已被迷得头晕目眩,心甘情愿将帝权尽数交予那姓闻的了。”
“届时,可还有你我容身之地?”
简如是目光一动,反问:“你真的认为,圣上对闻端有着不一般的心意么?”
齐净远瞥了他一眼:“圣上怎么想的我不知道,重要的是,圣上会怎么做。”
简如是慢慢想了想,说:“我不觉得圣上会放弃选秀,任由闻党把控朝政。”
“圣上心性坚定,不会轻易为外物所动摇。”
简如是道:“就如对你,即便你惹恼了他,但圣上还是下旨要任你为工部尚书,因为你对圣上,还有用处。”
“唔,”齐净远歪了歪头:“说不定圣上是明着疏远,实则暗地里对我也有不一般的心意呢?”
“……”简如是不理会他,继续道:“与此相反,圣上就算与闻端再如何亲近,在朝政上,也绝不会放任他的党羽作威作福。”
齐净远慢慢敛了脸上的笑意,盯了简如是一会儿,点点头:
“说的有几分道理,论揣度人心,我的确不如你。”
“不过论对圣上的了解,你或许比不上我。”齐净远缓缓道:“还是提醒你一句,莫要太过自信,圣上不是你想象得那样简单好骗。”
简如是:“我从不曾那样认为。”
“好吧,”齐净远摊手:“现在咱们是绑在一条船上的蚂蚱,除了信你,我还能如何?”
不管认识多少年,简如是都无法适应齐净远这副不正形的模样,拧着眉心道:
“选秀一事,我会劝圣上的。”
齐净远已经转过身往外走了,闻言,朝后摆了摆手,嗓音渐远:“您拿主意便是,丞相大人。”
*
刘小公公除了喂养雪球儿,还需要每日书写天子的起居注。
这日,他蹲坐在雪球儿的新窝旁边,一手捧着起居注本,另一手抓着毛笔往自己嘴上放,撅起嘴试图把笔夹住。
等他好不容易成功了一次,余光忽而瞄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就在自己几步远的地方,吓得笔掉了下来。
“简……简丞相!”刘小公公忙起身行礼。
简如是对他微微颔首,柔和地问:“圣上在御书房吗?”
“在的在的。”刘小公公偷着摸鱼被抓,尴尬得不行,连声道:
“圣上都在里头批了两个时辰折子了,除了先前闻太傅来过一次,其他时候再也不见他出来。”
“您也帮着劝一劝圣上,”刘小公公忧心忡忡地说:“批折子是大事,也要适度走动休息,不然得有多累呀。”
简如是应了,经传召后进了御书房。
但过了没多久,刘小公公就懵了——
这简丞相进了御书房,怎么都不见出来的呢!明明请他劝劝谢桐走动走动,怎么人一进去,就再也没动静了呢?
刘小公公的目光越来越幽怨,又过了两个时辰,连天色都变得深黑后,才听见御书房门一响,简如是迈步出来。
“……”刘小公公咬着笔头,默默在起居注上写下:“帝与简相详谈两个时辰。”
见到蹲在门口的人,简如是停下脚步,低头看他,问:“刘公公怎么还在此处?晚膳可用过了?”
“圣上都没传膳,奴才哪敢吃呀。”刘小公公小声道。
简如是笑了笑,带着歉意说:“本官与圣上讨论选秀之事,说得久了些,还请小公公不要见怪。”
刘小公公点点头,过了片刻,又猛地睁大眼睛,险些要跳起来。
“选秀?”他惊奇地问:“圣上要选秀了?”
“是啊。”简如是的视线轻轻掠过御书房映着烛影的窗:“圣上即位前连个太子妃也没有,如今也总算可以解决这个问题了。”
御书房中。
谢桐立在书案前,正在批下午没能批完的折子。
右前方发出轻一声响,他掀起眼睫,发现是关蒙跳了下来。
“怎么了?”谢桐搁了笔,随口问:“你是听见朕要选秀,特意来问的么?”
关蒙是暗卫,非必要时候,一般不会主动现身,故而谢桐有此一问。
不料关蒙却摇了摇头。
“还没用膳。”他说。
谢桐怔了一下,后知后觉地发现腹中有点饿,于是将案上累积的折子整理到一旁,说:
“朕都没发觉这么晚了,待会就叫人传膳,多谢你提醒。”
关蒙点点头,还是站在原地没动。
谢桐:“?”
“还有何事?”
关蒙沉默了半晌,闷闷道:“很快就要选秀么?”
“朕方才与简相说了时间吧。”谢桐转了转酸痛的手腕,说:“至多五月。”
五月?关蒙数了数,那不就是下个月?
历来大选,从来没有这么仓促的。
关蒙站了一会儿,又说:“需要我做什么吗?”
比如率领暗卫们探查清楚入宫选秀女子的家世,是否与前朝有牵连,以及秀女们私底下性情如何,平日为人处事作风是否端正……
虽然关蒙不太情愿,但这是暗卫该做的事情。
他理应下来问一句。
没想到,关蒙却听见谢桐漫不经心地说:“不用,用不着。”
关蒙没理解,黑眸中有着明显的困惑。
面对着从小到大的伙伴,谢桐显然放松许多,舒缓了酸痛的手腕后,便懒散倚进圈椅里,轻飘飘道:
“没事,你用不着想这样多。朕不会选人进来。”
关蒙越发疑惑:“但刚刚简……”
“你是听简如是的,还是听朕的?”
谢桐不轻不重地问了这么一句,果然,关蒙不吭声了。
“朕心中自有计较。”谢桐云淡风轻地道:“之后还有需要你帮忙的地方,等到时候,朕自会告诉你。”
关蒙“嗯”了一声,老老实实地不再问了。
“正好你在,”谢桐似是又想起一事般,对他道:“顺便让暗卫替朕去闻府传个旨意吧。”
“就说,朕有意在五月选秀,此事令户部统筹,叫闻太傅主办。”
关蒙:“……?”
第28章 选秀
消息传到闻府的时候, 闻端正沐浴完,在书房里写信。
“官爷。”
管事敲了敲门,得到允许后进去, 低声说:“宫中叫人递了话过来,是圣上的口谕。”
闻端停下笔,烛火给他俊美的面容镀上了一层浅淡的暖色,让他的神情瞧起来颇为温和。
“这么晚了,”闻端道:“圣上还传了什么旨意?”
管事如实说:“说圣上想要在五月选一批秀女,充盈后宫。此事命户部统筹,让官爷您主持全局。”
他说完了这句话,却久久没有等到闻端的回答。
管事忍不住抬头去看, 发现男人坐在书案前,似是在出神。
右手持着的笔还没搁下, 狼毫上坠着的墨汁悬停许久, 终于不堪重压,啪嗒一声落在了纸上。
闻端垂了下眼。
刚写好的一封信染了墨迹, 有些字看不清了, 只能重写。
管事弓着腰,眼睁睁看着闻端脸上那几分似有若无的温和神情彻底消失,许久之后, 才淡淡开口:
“选秀?”
“是……”管事有点不明白怎么他家官爷心情突然差起来了, 小心道:“官爷, 既然圣上把此事交给您, 那入选的秀女,便可斟酌一二了。”
在管事看来, 这不是个大好机会?
圣上后宫空置,这第一批秀女极为关键, 只要好好伺候,再为圣上诞下一儿半女,以后贵妃之位是少不了的。
这样的良机,只要安插几个可以掌控的秀女进去,以后前朝后宫,哪还有够不着的地方?
闻端将笔放下,慢慢把那张写废的信折了几折,语气里听不出情绪:
“是该好好斟酌。”
管事道:“那明日小的便去信户部,约他们前来相商此事。”
闻端不置可否,忽然问:“京中各家适龄千金的名册,府中有无?”
“有。”管事说:“不过需要半个时辰的功夫,让人整理出来。官爷,您可是要过目?”
闻端坐在书案前,把手里折起的纸在烛上点了,松手丢进旁边盛水的金盆里,沉声道:“不用。”
“把其中半数挑出来,明日请户部之前,先递了口信去各家府上。”
“让他们这几日问过自家女儿的意思,若是可行,最好先把婚事商定了。”
管事一愣,不明所以。
但很快,他心思急转,领悟到了更深一层的含义。
闻端是要把那些与闻府不够亲近、或是态度较为中立的那部分人的千金,先行剔除出去?
这样的话,等到大选之时,留下来的,就都是与闻府关系密切的势力了。
管事不禁为闻端的深谋远虑佩服得五体投地。
不过……
管事又问:“但若是各府上的千金不愿意匆匆订婚,怎么办?”
闻端眼睫低垂,令旁人看不清他眸中神色,只听见平淡嗓音:“不必强求,但要他们把不愿入宫的话传进圣上耳朵里。”
管事不明所以,但还是点头应了,同时道:“官爷,是否要叫宫中的暗线多关注圣上的意向,以免……”
“不必。”闻端说:“自圣上即位后,已收归清理暗卫队伍,此时不宜再有所动作。”
管事默然了半晌,宫中的暗卫断了联系一事,他也略有耳闻,只是不懂为何闻端放任不管,就由着谢桐收回了这一支强大的背后力量。
但他明白,有些选择,闻端既然已经做了决定,旁人就不应再多问。
管事禀报完了选秀的事,正要告退,闻端却又出声叫住了他。
“选秀——圣上为何有此想法?”
管事说:“据宫中传来的消息,今日午后,简丞相曾至御书房,与圣上谈了两个时辰的话。”
他顿了顿,又低声道:“请官爷恕罪,因乾坤殿的探子被简相换去不少,且圣上的暗卫归来后防范愈加严密,故而我们并不知今日御书房谈话的具体内容。”
管事想了想,试探着说:“官爷,如此看来,此时情形实在于我们不利,要不要在乾坤殿……”
他做了一个动作,闻端见了,只是道:“你现今想法倒是多了起来。”
管事吓了一跳,忙躬身认错:“是小的多嘴。”
他不敢再多言,行礼后退下。
管事离开书房,把门关上,瞧着窗户上映着的烛光,其他心绪都淡了,倒忽然有几分无奈地心想,看来官爷今夜又要很晚才休息了。
唉……事务再忙,也不是这么个折腾身体的法子啊。
*
谢桐这次的病来势汹汹,去时却缠缠绵绵,喝了几天药,始终不见好。
因着身上惫懒,他这几日除了处理政事,就是在御书房里与雪球儿玩玩,过得颇为无趣。
这天午后,谢桐喝了药就睡下了,一觉醒来已是快一个时辰后。
御书房的榻椅移进了内里的隔间,里面光线不如外面明亮。谢桐直到慢吞吞坐起身,才发现榻尾边的凳子上,坐了个人。
“……老师?”谢桐刚刚睡醒,思维还有些凝滞,下意识道。
闻端坐在那凳子上,一手持着本兵书在看,见谢桐醒了,把书放下,从旁边的小几上拿了碟什么,递了过来。
谢桐随手捻了一枚圆滚滚的吃进嘴里,酸酸甜甜的,是蜜制话梅。
托这颗话梅的福,谢桐总算清醒了一些,疑惑地问:“老师是何时来的?怎么不叫醒朕?”
闻端的墨眸深邃,看了谢桐一会儿,才道:“来了不久,见圣上睡得正香,就稍微等了等。”
谢桐盘腿坐在榻上,取了根发带,要把自己垂落的头发扎起来。
手才刚刚抬起,掌心里就一空——闻端起身把他的发带抽走了,还说:“臣来吧,圣上。”
谢桐:“……”
怎么感觉这个情景似曾相识?
但这样的小事,斤斤计较也不太好,于是谢桐在榻上转了个身,背对着闻端,想了想又道:
“以后不必特地等这许久,你直接让罗公公叫朕醒来就是。”
闻端没答话,只是手法温和地梳理谢桐睡得乱糟糟的长发。熟能生巧,几次三番下来,闻端对如何将谢桐的头发束好也似乎颇有心得。
这般安静的时刻过了不久,终于听见闻端开了口:“选秀一事,户部今晨已吩咐人着手去办了。”
谢桐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宝蓝色绸带缠绕在手中长发上,闻端眸光垂着,面容看上去很平静。
“圣上先前不是说缓两年么?”他忽而问:“为何突然又想选秀了?”
长发已经束好,谢桐坐在榻上晃了晃脑袋,闻言道:“嗯……朕这几天看了呈上来的事关选秀的折子,觉得他们说的也有两分道理。”
“朕若是迟迟不选,估摸着那帮老头子能成日上书闹腾。”
谢桐把玩着手里的话梅,用一种漫不经心的语气说:“既然如此,那便选上几个吧,也好堵住他们的嘴。”
闻端沉默了片刻。
谢桐没等到他的下一句话,觉得有点奇怪,转过身来,微仰起脸看向男人:
“老师是觉得此事难办吗?”
“朕将选秀交予你,其实也没什么要求。”谢桐想了想,又说:“你督促户部尽快完成就罢了,小事而已,不必太过上心。”
闻端看了他一会儿,缓缓道:“婚姻嫁娶,在圣上眼中,只是小事而已?”
谢桐觉得今天的闻端有些怪,但具体怪在哪里,也说不上来。
“……只是一次选秀,又不是要立后。”
谢桐抿了下唇:“朕也不想选太多秀女进宫,三五个也就行了,多了反而吵闹。”
闻端颔首,嗓音低沉道:“原来圣上是想要三五个妃嫔。”
谢桐:“。”
真的很怪。
迟疑了半晌,谢桐问:“选秀的流程是怎样的?需要朕做些什么?”
闻端:“先由宫外采选一次,后看画像择选一次,最后秀女入宫,由圣上面见亲选。”
说完了这句话,闻端低眸看向若有所思的谢桐,又问:“圣上此次可要放开民间采选?”
“不必了。”谢桐蹙眉:“那要耗费太多人力物力。”
“所以是在京中各府的适龄千金中进行挑选。”闻端点点头,再问:“那圣上对入选秀女,有无要求或是喜好?”
谢桐怔了一下:“这也要问朕吗?”
闻端语气泰然自若:“最后选上来的一批秀女,还是要经圣上挑选。与其到最后瞧不着几个中意的,不如一开始就有选择性地择选。”
谢桐一时无言。
他根本就没想着最后会有秀女被选入宫,哪里思考过想选什么样的人?
但此时在闻端面前,又不能不回答这个问题。
“朕……”谢桐想了半天,才说:“喜欢聪明些的……嗯,通读诗书、写字好看的,性子要沉稳大方,不能太小家子气,也不要过于温婉的……”
“如果会些棋艺和剑术就更好了。”谢桐咳了一声:“朕平时还能与她探讨一二。”
闻端抬了下眼:“是,臣记下了。”
给谢桐梳好了长发,闻端去旁边的铜盆里洗净了手,回来见谢桐还捧着那碟话梅,不由得问:“圣上很喜欢吃?”
谢桐正想点头,又觉得太过幼稚,于是一本正经地说:“味道还可。”
闻端垂着眼看了他一瞬,倏然伸出手,屈指很轻地擦过谢桐唇角,将那上面沾的一丁点话梅粉给拭去了。
“圣上莫要太馋,此物吃多了容易胃里泛酸。”他道。
本是看起来僭越的一个举动,由闻端做来却不紧不慢,像只是随手做了件寻常事。
然而谢桐僵住了。
闻端指节的温热仿佛还留在他脸上,让他猛然间回忆起——
几天前梦里的“闻端”。
谢桐动作幅度极大地别开头,在榻椅上往后挪了挪,拉开了与面前人之间的距离。
闻端本来要去拿帕子,见他这番出乎意料的举动,不禁停下了动作。
“圣上,怎么了?”
谢桐与他对视,看着那双熟悉的墨眸,恍然间竟有种还身在梦里的幻觉。
“没什么……”谢桐移开视线,低声道:“太傅,朕……曾说过,不要再把朕看成小孩了。”
像梳头发、擦脸、穿衣服这些事情,他明明可以自己做,再不济也有大把的宫人候着伺候他。
何至于需要闻端亲自来做?
闻端没答这句话,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他,许久后,才忽然道:“圣上为何总会如此作想?”
“臣说过,如今从未再有那样的想法。”他嗓音温和地问:“圣上何故执着于此,不愿相信臣的解释呢?”
谢桐别开脸,抿唇不语。
……如若不是因为那样的缘故,闻端偶尔无意间对他的一些亲密举动,又怎么解释?
出于某种直觉,谢桐下意识避免让自己朝着另一个方向深想。
只当是闻端还将他当成晚辈照顾——由此谢桐逃避那些两人之间的亲昵举动,才算是“名正言顺”。
仿佛只要他强调得够多,语气够笃定,就能将闻端的言行举止合理化似的。
谢桐略感尴尬,忍不住再次避开这个话题,出声问:“太傅还有何事?……朕想去看折子了。”
闻端顿了顿,说:“今日前来,其实也就为了问问圣上对选秀的意见。之后一段时间,怕是还要时时叨扰圣上,给臣定一定主意。”
“知道了。”谢桐应:“太傅随时来便是。”
*
回闻府后,管事听召前来,就见闻端一边脱下外罩的披风,一边冷冷道:
“让户部把采选的秀女名单中,喜欢读书练字的、性子太过稳重的、会棋艺与剑术的都去了。”
管事懵了一下:“官爷,这是?”
闻端随手将披风扔给旁边的小厮,轻瞥他一眼。
管事立即闭上了嘴,不再多话,又紧随两步,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问:“那官爷,究竟是叫户部挑怎样的女子?”
闻端脚步一停,沉吟片刻,慢慢道:“基本能识字,精通女红的,性子最好温婉如水,懂得讨圣上欢心。”
管事小心问:“这是圣上的要求么?”
闻端嗯了一声:“圣上今日与本官说,他喜欢这样的。”
管事点头:“是,小的这就让户部去筛。”
临走前,管事内心还嘀咕了几下。
喜欢什么样的那就挑什么样的,为什么一开始又要说把另一种模样的秀女给去了?
罢了罢了,管事不敢再深思,老实做事去。
*
十日后,采选名单初定,递入宫中。
谢桐这段时日,终于把先前南下时积压的朝务给理完了,还抽空惩治了几个干活不力的官员,想要换人时,才意识到其实并无太多可以替换的人选。
“……”谢桐合上折子,捏了捏眉心,对坐在一旁的简如是道:“朕觉得今年有必要办一场科举。”
科举本是太祖皇帝开创,但当到了先帝时,后面近十年已是几近荒废。
虽然底下的各县仍有每隔三年固定举行一场考试,从中挑选优秀的人才来充实县府官职。但在朝廷当中,已是许多年没有过科举进入的官员。
闻端曾连中三元,以状元之身拜入朝廷。这也是大殷近年来,最后一位在朝中担任要职的状元郎了。
后来先帝病重,连殿试出题的精力也没有,干脆就不再举行会试与殿试。
这些年来朝中的年轻官员,都是经闻端一手提携上来的。
谢桐斟酌着这件事——如果自己不能亲自从底下选官员上来,那就只能用闻端或者简如是的人,无论是哪一方,都对谢桐不算有利。
现在尚能放任简如是掣肘闻端,但若简如是的势力今后也逐渐大了呢?
养虎为患一词,谢桐从来不敢忘记。
稳固权力最好的方法,便是培养自己的嫡系。
不过这事也急不来,谢桐慢慢在心里盘算着。如今朝中仍以闻党为首,简如是虽然换了一些人,但不少关键的官职,仍是由闻端一派的人在担任。
齐净远前几天刚刚走马上任工部尚书,忙得兵荒马乱,连过来骚扰谢桐都没空了。
他要想将工部全然握在手中,估计还要一段时日。
如果谢桐此时提出想要科举,不用想,肯定会被朝中反对的声浪淹没。
还是稍等一等吧……谢桐心想。
等到——这场选秀大戏落幕之后。
正思及此处,御书房外的罗太监就捧着几叠宣纸进来,说:
“圣上,今日采选的名单已经出来了,这是各家千金的画像,请圣上过目并定夺。”
“拿过来吧。”
罗太监小心将几叠画一一铺在御书房的桌案上,谢桐扫了一眼,见那每一幅画像都惟妙惟肖,画上女子美目顾盼,十分生动。
画像旁边,还用正楷小字写明了该名女子的姓名、生辰、性格喜好等备注。
谢桐颇来了两分兴趣。
倒不是对选妃嫔的兴趣,而是处理朝务处理多了,实在闷得无聊,突然瞧见某样新鲜事时的兴趣。
“朕要从这些女子中,再选出一些来么?”谢桐问。
罗太监道:“是,圣上,这里共有三十二位千金的画像,您大约选出一半,命她们之后亲自入宫,您亲眼相看后再择人给位份。”
谢桐还没说什么,简如是先出声了:“怎么这么少人?”
“?”谢桐不太明白,抬眼看向他:“这还少么?”
简如是见他不懂,于是解释道:
“历来经采选后,到看画像这一时候,都起码有数百人众,就算去了一半,最后入宫等圣上面见的秀女,也应有一二百人左右。”
这样的话,才能叫大选。
况且谢桐是第一年选秀,先帝之前年迈病重,好多年都没有再选过,按理来说,如今京中各府邸的适龄千金应有许多人。
谢桐唔了一声,看向罗太监,不解道:“采选是什么标准?”
“回圣上的话,采选的范围是京城及周边一百里内,三代以内曾有人任过官职的府中适龄未嫁女儿,十五岁至二十二岁。”
“这算下来也不少人了。”简如是问:“采选剔去了许多么?”
罗太监迟疑了一下,还是如实回答:“采选时,也只有六十余名千金,实在算不上多。”
这其中还要按照宫中的标准,再筛去一些德容品行不太符合的,最后剩下来的,就只有三十二人了。
“人少便少些吧。”谢桐对此不甚在意:“不是什么大事。”
简如是却轻拧着眉心,不太赞同他的话,想了一想,又问罗太监:
“罗公公,本官听闻最近京中多嫁娶之事,可是当真?”
罗太监低着眼,言辞谨慎地回答:
“丞相大人,奴才终日待在宫里,哪里知道宫外的事情。不过倒也是听人说过,这段时间的黄历日子好,估计是多了些喜事吧。”
简如是:“本官听说出嫁的不少都是年轻的女儿,圣上近日正选秀,虽没有下过禁令,但各家也应稍候一候,至少把画像递给圣上看过。”
“如此急匆匆的,圣上是不计较,传到有心人口中,恐怕就成了有意与圣上作对了。”简如是淡淡道。
罗太监额上冒汗:“丞相,奴才这怎知……”
“罢了。”谢桐忽然开口道:“若是不愿,强求进宫又如何?岂不是糟蹋了人家?不必再纠结数量,与朕一同看看递上来的这些画像吧。”
“还有,”
谢桐转向罗太监,吩咐说:“将朕的旨意传去京中各府,让他们不愿送女儿入宫的,可以不递名册,也不必将人嫁出去来躲避选秀。”
罗太监应是。
简如是温声说:“圣上宽宏大量,各家都会感念圣上此举的。”
谢桐没说话,往桌案上的画像看了看。
入目第一个,某郎中的千金,芳龄十七,备注性情温婉,尤擅刺绣。
第二个,某御史的侄女,芳龄十六,备注性情温婉,擅厨艺。
第三个,某九品小官的表妹,芳龄十九,备注性情温婉,最擅弹琵琶,但识字较少。
第四个五个六个……
谢桐一行画像看下来,神情间颇为困惑。
他的确不太了解京中各府上的千金,但为什么……递上来的名册,全都是“性情温婉”的女子?
虽然不是什么大事,本来也没打算真的选秀女入宫……
但谢桐明明记得,闻端先前还特意来问过自己的喜好,他回答的,好像和这些画像上的备注
——完全不一样吧?!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
第29章 遇刺
虽然疑惑, 但谢桐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还是暂且放下了这个疑问,准备等秀女入宫面圣当日, 再问问闻端是怎么回事。
择选过后的画像被送入户部,经过紧锣密鼓的筹备后,五月十五,最后定下的十三名秀女被接入宫,在乾坤殿前的大广场上等候。
天气已经逐渐热了起来,罗太监领着几个小太监,依着谢桐的吩咐,在阳光猛烈的场地中央撑起了帐子, 以免晒坏那些个年轻的秀女。
其中有稍微胆大些的,趁着这个机会向他套话。
“罗公公。”
一位秀雅纤细的秀女走过来, 小心将手中一个沉甸甸的荷包递过去, 并轻声道:
“我是曹侍郎家的,初次见公公, 这点薄礼还请公公收下吧。”
罗太监不动声色地推了她的手, 说:“奴才只是给圣上做事,曹姑娘不必多礼。”
曹秀女见状,也不强求, 将荷包收了起来, 转而问出真实目的:
“罗公公, 请问圣上此次选秀, 想要选几名姐妹入宫呢?”
其实按不少人的理解,入这最后一轮选秀的女子一共不过十余人, 谢桐就是尽数收了也无妨。
但当户部问到闻端的意见时,他只是平淡道:“圣上既想选, 就让他选吧。”
于是这最后一场还是如期举办了。
曹秀女是个聪慧的女子,谨遵家里的教诲,在前面的环节表现得无功无过,果然顺利到了这最后一轮。
圣上想选几人入宫,关系到她今日的表现应如何。
罗太监却摇摇头:“曹姑娘,莫要怪奴才不告诉你,实在是奴才也不知道,圣上想要选几人啊。”
曹秀女只能道:“好,谢过公公。”
罗太监走到一边,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他旁边跟着的,正是替御书房养雪球儿的刘小太监。
刘小公公不明他为何叹气,于是小声问:“师傅?可有什么不妥么?”
好似自从选秀开始以来,他师傅便隔三差五地叹气,今日叹的次数又尤为多。
“能有什么不妥。”罗太监往最上首的两把椅子上望了一望。
摆在最中央的是宽大的龙椅,左手边隔着些距离,又放了一把素色的檀木圈椅。
本来今日的场合,还应有太后与皇后到来。然而谢桐只尊了生母的牌位为太后,皇后更是还没影,因此放在上端的,只有两把椅子。
现在这两把椅子都是空的,有资格坐在上面的人还没来。
罗太监收回视线,忍不住又长叹一口气。
“圣上选秀,不知闻太傅会如何作想……”他喃喃道。
唉,明明两个人……唉!
刘小公公不明白,好奇地问:“太傅大人看见这么多好看的秀女,会想也给自己选几个回去吗?”
“……”
罗太监简直是无言以对,恶狠狠薅了一把他的木瓜脑袋,呵斥道:“闭上你的嘴吧!”
*
寝殿里,宫人为谢桐打理好龙袍,就全部退下了。
谢桐缓步走到书架前,打开其中一个暗格,将里面的一把匕首取了出来。
同时开口叫道:“关蒙。”
几乎是立即,关蒙应声出现在寝殿中。一双沉静的黑眸望着谢桐,等待他下令。
谢桐把匕首用布缠好,放进贴身的袖袋里,然后转过身,与关蒙说了几句话。
关蒙默然片刻,低声说:“那样很危险。”
“有你在,朕不会有危险。”谢桐道。
关蒙低了下头,不说话了。
谢桐又问:“出宫的路线,已经清理好了吧?”
关蒙:“好了。”
谢桐点点头,淡淡道:“别让人出事。”
话说完后,谢桐摆摆手让关蒙退下,才打开殿门迈步出去。
“圣上,您可算出来了。”罗太监正好赶到,忙对他说:“广场上的一切都准备好了,闻太傅也已经到了,就等圣上您呢。”
“嗯,”谢桐漫不经心道:“朕这便过去了。”
乾坤殿前,秀女们在宫人的指引下排成几队,准备待会按次序上前去拜见天子。
闻端穿着一身墨青常服,长发用根木簪束了起来,俊美面容上没什么神情,只是垂着眼,一页页翻阅着今日的秀女名册。
旁边捧着瓜果的宫人互相对视一眼,都不太敢上前。
……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太傅大人四周的气氛有点冷冰冰的,连寻常的动作做起来都显得沉缓有威压,以至于竟无一人敢上前打扰他,把手里的果盘放过去。
——圣上怎么还不来啊!
在宫人们的翘首以盼中,谢桐终于姗姗来迟。
四下皆行礼山呼万岁,闻端停下翻看名册的动作,将册子随手丢在一旁,从圈椅里起身。
“圣上。”
他刚刚开口,谢桐就先一步抬手,说:“老师,免礼。”
闻端立在原地,深深看了谢桐一眼。
今日阳光十分灿烂,年轻的天子身着龙袍,通身都是金尊玉贵的气度,玉白面容上眉眼舒展着,一副心情很好的模样。
很开心么?
闻端缓慢地想。
“都起来吧。”谢桐落座后,让众人起身,又看了看前方秀女们站立的场地,静了一刻,轻声问旁边的闻端:
“怎么隔得……这么远?”
那些秀女们站的地方,离谢桐起码有几十米远,只能隐约瞧见个大致模样,压根看不清其他的。
闻端淡淡道:“天子圣容不是什么人都能看的,既还未入宫,就应遵循礼节。”
谢桐:“……好吧。”
罗太监走近来,也给谢桐递了本名册,低声问:“圣上,可以开始了?”
谢桐颔首:“开始吧。”
罗太监于是往前两步,清了清嗓子,道:“请——秀女上前。”
第一队秀女有三人,谢桐眯了眯眼睛,还没等看清人的长相,就听见旁边的闻端冷淡开口:
“仪态不端,神情怯懦,不可。”
谢桐:“??”
罗太监悄然看了闻端一眼,瞅见他墨眸中的神色,立即正了正身,喊道:“赐香福,下一批。”
未被看选上的秀女,天子会赐一枚开过光的平安符,以示宽慰。
谢桐望着第二队秀女上前,刚刚瞧见排左边那位秀女含羞带怯地往上望了一眼,立即又听闻端出了声:
“御前失仪,样貌寻常,不可。”
谢桐:“……?”
罗太监应是,正要叫下一批,谢桐忍不住开口说:“等一等。”
“今日不是朕来选秀么?”谢桐道:“朕还没怎么看过人呢,怎么就叫她们退下了。”
罗太监背上又开始冒冷汗了。
闻端神态自若地偏过脸,看向谢桐,嗓音缓缓:“哦?那圣上想要如何再选?”
谢桐想了想,说:“起码让她们展示一下才艺吧,有学过武的么?”
“……”罗太监苦笑了一声:“圣上,这些秀女们都没有会武的……”
谢桐略觉可惜,他本来还想着如果碰上武艺不错的,或许之后还能封个小武官……如今朝中武官尽是男子,在用兵和战术上趋于套路化,如若能提携几位英杰女子,可能会有新的思路……
他心中想着另一回事,但这副神态落入其他人眼中,就成了郁郁不乐。
闻端静了静,出声道:“圣上若是没有中意的,本次也可不选。”
“待以后遇见有缘人,再给位份就是。”他说。
谢桐回过神来,摆摆手:“没事,朕就是随口一提。她们会什么才艺就展示什么吧。”
罗太监又悄悄去看闻端的眼色。
不料却被谢桐发现了,不由得蹙眉:“朕和你说话,你看闻太傅做什么?”
“……”罗太监收回视线,心中叫苦不迭:“奴才明白。”
秀女们听得才艺展示的命令,纷纷叫自家的仆从取古琴、琵琶等器物过来,远处的帐子底下人来来往往,好不热闹。
方才抬脸冲着谢桐望的那位秀女,用古琴弹了一曲《高山流水》。琴技平常,但至少流畅自然。
谢桐倚在龙椅里,托着腮看那名秀女,看了一会儿,突然感觉左手边有一道存在感极强的目光,越来越强烈,令人难以忽视。
“……”谢桐忍不住偏过脸,问:“太傅不看弹琴的人,总盯着朕干什么?”
闻端神色淡淡:“琴技简陋,全无境界,有何可看?”
谢桐琢磨了一下这句话,有点困惑:“你是暗指朕的品味不高么?”
闻端转过身去拿茶,轻描淡写丢来三个字:“臣不敢。”
谢桐:“。”
气氛略有几分怪异,谢桐也不说话了,思索自己今日难道是做了什么事,得罪了闻端?
怎么看他一副心情欠佳的模样?
“圣上。”罗太监还在旁问:“方才这位刘将军家的千金……”
谢桐心不在焉道:“下一个吧。”
罗太监无形中松了一大口气,直起腰来,让下一位秀女上前。
下一个是曹秀女,她的琵琶在后边帐子底下的小厮手里,结果那小厮不知是怎么了,久久没将琵琶送出来。
稍等了片刻,曹秀女脸上表情微变,朝上座行了一礼,开口道:“圣上,请待臣女将琵琶取来。”
得到允许后,她便快步朝后面走去。
不料还没等她走近,那站满了人的帐子底下突然传出一阵惊呼。随即,一个蒙面素衣的男人踩着几个小厮的肩头,猛地冲刺腾空而出。
曹秀女在原地呆了一瞬,立即反应过来,尖声道:“刺……刺客!”
四下一静,很快惊叫声频起。
谢桐坐在龙椅里,只隐约瞧见远处的帐子里跃出一个青衣人影,眨眼间,那人就几下腾跃,冲到了乾坤殿的台阶下。
台阶之上,就是谢桐与闻端等人。
罗太监魂都要吓飞了,但还不忘护主,伸手挡在谢桐面前,慌道:“圣上,有刺客,快走!”
谢桐似乎这时才醒悟过来,脸色骤变。
那刺客身手敏捷过人,台阶下的太监根本拦不住他,就见他几下踹倒了扑上前的人,而后跃上台阶,伸手往怀里一模,寒光霎现。
“护驾!护驾——”
罗太监嗓子都要叫破了,眼见刺客拔出了腰间的软剑,吓得一个激灵,不由得连连后退几步。
谢桐堪堪从龙椅里站起来,肩上就被人轻按了一下。
转头看去,是也已经站起身的闻端。
“圣上,站在臣身后,莫要走动。”闻端很轻地皱着眉,低低道。
谢桐与他对视一眼,就见闻端随手拿起旁边桌案上的茶盏,使力往前一抛。
滚烫的碧绿色茶水在半空中洒成一道半圆弧度,白瓷茶盏破空飞去,正正击在想要闪身躲避的刺客右手臂上。
与此同时,谢桐厉声道:“关蒙!”
年轻的暗卫首领早已现身,护在他身侧,听见命令,终于抽出佩剑,动身与那刺客战在一处,并逼得对方渐渐往后退去,远离谢桐所在的位置。
乾坤殿内各窗大开,数条黑色人影跃出——那些都是平时隐匿在不显眼处的皇家暗卫。
刺客只有一人,双拳难敌四手,很快便落入下风。
见势不好,那男人剑风一收,另一手掏入怀中,猛地甩出来几样东西,砸在砖石地面上立即发出巨响。
灰青色的烟雾自地上腾起,站在附近的太监们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脸色发青,一声不吭地倒了下去。
“毒雾,是毒雾!”罗太监叫道:“圣上,快离开!”
那毒烟散得极快,谢桐脚步一顿间,雾气已逼近了面前,几乎可以闻见那呛鼻的味道。
下一刻,谢桐的口鼻被人从后从袖口捂住,闻端另一手揽着他,眉眼间神情沉沉,不等谢桐看清,就拥着他往后一避,顺着被撞开的乾坤殿大门,双双跌进了殿中。
接下来发生什么,谢桐已然不能知晓。
因为闻端将他压在地面上,极低声地说了句:“圣上,闭眼。”
谢桐怔了一下,就看见闻端整个人覆了上来,把他的脸按进怀中。
呼吸闷在闻端的衣物中,如林中松柏被雨水打湿般的气息将他牢牢包裹起来,沉而泛着微微的冷,却意外地很令人安心。
谢桐一点一点地松懈了力气,任由闻端把他抱在怀里。
隔着几层柔软的衣物布料,谢桐在周遭一片兵荒马乱的动静中,竟然清晰地听见了闻端沉缓的心跳声。
一下又一下,缓且有力,并没有因这场突然而来的巨变而心跳加速。
谢桐脸抵着闻端的胸膛,长睫很轻地颤了颤,最后还是闭上了眼。
不知过了多久,外围的骚动总算平息。
谢桐感到有人将闻端和自己扶了起来,即便已经坐起身,闻端却依旧没有松开按着他的手。
“毒雾散了吗?”
谢桐听见闻端开了口,嗓音沙哑。
另一人回了话,谢桐才感到按在自己身上的力道一松,闻端将他放了开来。
“圣上,没事了。”
闻端的面色有几分苍白,连那两片薄薄的唇都失却了血色,眸光却很清明。
他看向谢桐,低声问:“圣上可有身体不适?”
谢桐摇了摇头,闻端将他护得很紧,他的整张脸都埋在闻端怀里,没有吸入多少毒雾。
旁边站着的几个人急得团团转,有一个小太监尤为焦急道:“太傅大人,您快起来去御医那边看看吧!”
谢桐一抬眼,才发觉原来是罗太监带的徒弟,养猫儿的刘小公公。
在刺客袭击发生的那个时候,刘小公公正巧去殿后拿瓜果了,错过了一场祸事。
罗太监早已被毒雾迷晕过去,被人抬走了。刘小公公四下张望半天,才找到在乾坤殿里面的闻端和谢桐。
闻端的脸色一看就很不妙,刘小太监心中又急又慌,甚至想要自己上前去抬人。
闻端抬手止住了他的动作,神情自如道:“不用。”
谢桐顿了顿,从地上起身,同时把手递过去:“老师,朕扶你。”
闻端掀起眼皮,墨眸深深,最后还是伸出手抓住谢桐,借力站了起来。
这一托力,谢桐就察觉到闻端的不对劲了。
明明动作如常,彻底站起来却花了点时间,谢桐手上用了点力气,才将他扶起。
“老师,”谢桐蹙了一下眉,轻轻道:“还是请御医看一眼吧。”
闻端立在原地,俊美的面容上神色极淡,出声说:“不必,只是加了有颜色粉末的雾状麻药,歇半个时辰便好。”
刘小公公睁大眼睛,惊奇地问:“太傅,您知道那毒雾是什么啊?”
闻端似乎很细微地顿了一瞬,才回答:“原是不知道的,吸入后才知晓。”
“您也太厉害了!”刘小公公满脸崇敬,又后怕地拍拍胸口:
“还好那刺客没伤到什么人……圣上,太傅,现在那刺客还没被捉拿,奴才先带你们去偏殿歇息着吧?”
*
偏殿备了压惊的静心药汤,还有两位御医在殿内候着。
先给谢桐把了脉,又给闻端看了看,确认都无大碍后,一群人悬着的心才终于落地。
谢桐简单吩咐了一些善后事宜,又将其他人都屏退出去,这个不大的偏殿内才安静下来。
“圣上的衣物脏了。”
许是吸入了一些麻药,闻端的嗓音仍有些沙哑,说话的语速也很缓慢:
“恕臣失礼,刚刚事发突然,才那样对圣上。”
谢桐心里想着事,闻言漫不经心道:“没关系,若不是你,朕也会有危险。”
殿内沉寂半晌,闻端忽然又问:“方才摔在砖石地上,圣上可有受伤?”
谢桐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眉心一拧,发觉自己身上还真有几处地方隐隐作痛。
可能是摔在地上的时候,手肘和背部碰到了坚硬的砖石,有点淤血。
“嗯……”谢桐动手解了腰带,将明黄的外袍脱下,说:“好像还真有点疼。”
身上的这种小伤,不将衣物除去,是看不出来的。谢桐正想叫宫人进来帮忙,突然听见闻端开了口:“臣来给圣上看一看伤吧。”
谢桐怔了一刻,下意识想退开,没等他有所动作,肩侧就被人轻轻按住了。
谢桐:“……”
方才闻端不是还坐在另一边的软凳上吗?中了麻药,还能行动如此自如?
现在天气逐渐热了,谢桐的龙袍底下,就只穿了套雪白的里衣裤,衣料轻薄柔软,闻端手按上来后,掌心的热度几乎是烫得谢桐一激灵。
“……不必麻烦老师。”谢桐侧身想避开,垂睫低声道:“叫罗……刘小公公过来帮忙就好。”
闻端却没动。
“刘小公公应是忙着处理刺客一事。”他的语气淡淡。
谢桐迟疑片刻,还是说:“宫中今日不太安全,老师还是先回自己府上吧,等将刺客捉拿归案,再……”
“若是刺客始终无法被找到,”闻端忽然问:“臣就一直不用进宫见圣上了吗?”
谢桐想要回答,却意识到什么,转过身,看向闻端的眼睛。
那双点墨般漆黑的眸子里神色十分平静,甚至平静过了头——仿佛刚刚那句话,只是非常寻常的一句问询。
但谢桐知道不是。
“太傅如何就能提前得知,刺客不会被找到?”
闻端站在原地,并没有解释。
谢桐也就这样与他对立而站,目光垂落,遥遥落在不远处紧闭的殿门口,一副很耐心等待的模样。
许久后,闻端终于很轻地叹了一口气。
“圣上,”他语气温和了几分,道:“先看伤吧。”
“拖久了,怕是不好。”
谢桐伸手攥住自己的领口,后退半步,咬牙说:“你还没有回答朕的问题。”
闻端沉默了片刻。
“圣上,”他低叹道:“既已布了局,又何苦要问个明白?”
“臣既身在你的局中,知道的多与少,又有何干系?”
第30章 揉腰
一室寂静。
谢桐攥着衣襟的手缓缓松开了。
“为什么?”他轻问。
“圣上既然想要借此清洗一批户部的人。”
闻端眼皮略微低垂, 注视着谢桐,嗓音无波无澜:“臣曾说过,臣手中的权力, 圣上想要便可以自己来拿,如今有此举动,也在情理之中。”
“况且,”
他停顿了一刹那,墨眸中泛起微不可见的涟漪,有那么一刻,谢桐甚至恍惚觉得闻端此时心情还算不错。
“……圣上并非真的要选几个不熟悉的世家女子入宫,对于圣上来说, 也是一件好事。”
闻端缓慢道。
谢桐蹙了一下眉,抬眼看向他, 忽然反问:“太傅是因为此事高兴吗?”
即使被欺骗, 被利用,或许还会因选秀上出现了“刺客”, 而受到世人的猜忌与诽谤。
——然而仅仅因为这场选秀不过是谢桐布下的一盘棋局, 闻端就会因此感到高兴?
谢桐心内不知为何乱成一团,那些曾经的梦境碎片与现实反复交错,一会儿是梦中闻端克制沉稳的眸光, 一会儿又是现实里闻端替他束起长发的动作。
不会……
不会的。
他与闻端, 在预示梦中, 只有相杀的血腥结局, 没有其他。
谢桐的脑中突然浮现出不久前的那个梦。
他醉酒躺在侧殿里,而闻端捏住他的下颌处, 垂眸看了他半晌,就俯身吻了上来。
“……为什么?”
谢桐甚至没察觉自己在轻轻发颤, 他只是固执地盯着面前闻端的脸,低声重复了一遍:
“为什么,要对朕这样好?”
如果说手中权柄的让渡,尚且可以解释为师徒情谊,抑或是闻端深思熟虑后的某种慎重决定,那刚刚呢?
刚刚“刺客”持剑而出,毒雾乍现时,闻端又是抱着怎样的心态,将他牢牢护在怀里,自己却没能防住那带有麻药的粉雾。
如果今日不是谢桐的安排,而真是某场精心布置的刺杀,那闻端可能已经——
“为什么要护着朕?”
见闻端迟迟不答,谢桐忍不住又问。
他若是死了,帝权旁落,于闻端而言,又何尝不是一个最好的时机?
“圣上,”许久后,闻端才开口,语气低低:“保护君主的安危,是每个臣子应尽的责任,何况臣与圣上相识多年,不过是情急之下的反应罢了。”
谢桐紧抿着唇,摇了摇头。
这不是他想听见的答案,也不会是闻端真正的答案。
如同福至心灵一般,谢桐突然想起什么,长睫落下又撩起,盯着闻端那俊美无俦的面容,问:
“朕要是说……今日这场选秀,不仅有做局的考量在,朕也还是想选些佳人入宫呢?”
闻端略有几分意外:“圣上曾言,只想寻心意相通之人作伴。”
谢桐其实也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虽然是他的想法没错,但……
“朕反悔了。”他别开目光,轻描淡写地说:“天子身侧,哪有什么心意相通,不过是为绵延子嗣罢了。”
“既然如此,”谢桐一手撑住身后的桌案,微微仰起颈,慢慢道:“朕选几个知情知趣的秀女进宫,又有何不可?闲时还能陪朕聊天解闷,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而且选都选了。”谢桐又故意说:“君无戏言,各世家都送了千金入宫,朕一个都不选,岂不是落了他们的面子?”
闻端立在原地,这次沉默得更久。
“圣上莫要说气话。”他终于出声,淡淡道。
“朕又不是小孩子了,”谢桐已经冷静了下来,语气里全是不以为然:“为何还要对着太傅说些气话?”
闻端垂下眼,问:“圣上想要选谁?”
谢桐顿了一顿,耳畔忽然响起那个梦境中,“闻端”曾问过的一句话。
——“既已择定曹尚书的千金,圣上准备何日举行封后大典?”
曹尚书。曹侍郎。
朝中姓曹的官员并不多,有能力身居要职的,更是寥寥无几。
今日来参加选秀的,是礼部侍郎曹中珉的长女,曹飞燕。
梦里的蛛丝马迹,仿佛逐渐在现实中显露而出,其相似的程度,令一向坚定的谢桐都不禁动摇。
如果梦里的“自己”,并没有在这个时间就选秀,而是等到了若干年后,那个时候,礼部侍郎曹中珉,很有可能已经坐上了尚书的位置。
他的女儿,自然也就是曹尚书的千金。
谢桐的呼吸轻而急促,为着梦境的准确预示,更因为将数个梦结合起来后,窥见那令他极其不适的结局。
心中一股怒气油然而生。
凭什么……他处处避让,费尽心思地逃开那些天定般的命运,却还是难以挣脱地落入其中,撞得头破血流,像是作茧自缚一样可笑?
天子天子,难道便真的是天道的傀儡吗?
——他不愿成为傀儡。
“圣上。”
谢桐突然听见闻端唤他的名字,待回过神,就看见闻端拧着眉,将他死死抓在桌案边的手拿开了。
因为太过用力,指尖莹润整洁的指甲都摁入了木制桌沿上,谢桐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丝丝疼痛。
低头一看,受伤最重的指尖,已经泛起了乌青色。
闻端皱眉,一边拿着谢桐的手不让他缩回去,一边去翻案上的药箱。
刚刚御医来时,留下了一些宁心静神的药材,以及几罐用以治疗外伤的膏粉。
“臣只是随意一问,并非给圣上施压。”
将清凉的药膏涂在谢桐指尖上时,闻端抬了抬眼,嗓音低沉:“圣上若不愿回答,便不回答,无需如此生气。”
上好的伤药敷上,指尖的缕缕刺痛才得以缓解,谢桐看着闻端又找出一小截白色绷带,给他缠在指上。动作极快,几乎没给谢桐拒绝的时间。
“等御医看完那些昏迷的宫人,就让他们过来给圣上看一看手。”
闻端恢复了平静,道:“圣上想要选秀女入后宫,就选吧,臣没有意见。”
“只是,”
他的视线在谢桐受伤的手上蜻蜓点水般一落又移开,语气更低了一些:“不要再因为这种小事伤害自己。”
闻端服软得如此之快,让谢桐都不由得怔了怔。
安静了很久,谢桐才开口:“……罢了。”
他偏开脸,含糊地说:“就算是为了陪聊解闷,朕也着实没有看中几个喜欢的,这次选秀的秀女太少了点,下次再说吧。”
才短短半柱香功夫,他已经接连变脸了几次,饶是谢桐冷静,也有些脸颊发烫。
不过各退一步。
谢桐心想,虽没把闻端的真心话激将出来,但闻端已经让步了许多,那他稍微低一低头,也没什么。
至于更多的微妙心思,谢桐就无从追究了。
过了片刻,闻端缓缓应了声:“好。”
“圣上其他地方的擦伤还没有上药。”他又道。
谢桐这才想起来自己脱了外袍是要做什么,迟疑了一会儿,轻轻说:“去榻上吧。”
站着不方便上药,谢桐走到榻边,稍犹豫了一瞬,又想起心中的猜测,还是将身上那件轻薄的里衣脱了,只着一条长裤,往榻上的软被里一躺,问:
“太傅,朕背上有伤吗?”
等了半晌,没等到闻端的回答,谢桐正要回头往后看,就感到身侧的床榻一陷,是闻端坐了上来。
“有。”闻端的嗓音听上去与往常无异:“圣上莫要动弹了。”
谢桐听着他的声音,觉得似乎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于是听话地不动了。
——不管怎样,现实里的闻端,明明比梦境中的,要正常多了。
谢桐趴在被子上,听见闻端开药瓶的动静,很快,脊背上就传来一阵微凉,夹带着细微的痛意。
“唔……”
“圣上忍一忍。”闻端的嗓音从上方传来,有几分安抚:“有几处地方淤了血,要揉一揉才行。”
谢桐不是怕疼的性子,但不知为什么,在闻端的动作下,那点轻微的痛意却不断放大,还连带着产生了痒意。
疼,还痒,谢桐蹙眉忍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了,小声问:“好了吗?”
闻端:“快了。”
谢桐:“……”
榻沿边,闻端垂着眼,面容上的神情依然平静如水,只是那双墨眸里波澜翻涌,色泽沉幽如深渊。
谢桐自然是看不见他自己是个什么模样的。
但闻端瞧得清清楚楚。
比玉更显雪白的肤色,略有几分窄瘦却圆润的肩头,因为忍痛用力而突起的蝴蝶骨,顺着那两道蝴蝶骨往下,是与平常男子相比,过于纤细的腰身,以及右侧一个微微凹陷的腰窝。
……闻端又盯着看了片刻,发现腰窝并不只有一个,左侧那个,只当谢桐浑身紧绷时,才会显现出来,看上去尤为的……可爱。
“太傅,”谢桐闷在被子里的声音也闷闷的:“你按那个地方按了很久了。”
闻端回过神,收了手,又挖了一点药膏,涂在谢桐左肩上。
谢桐身上确有几处擦伤,一处在腰侧,一处在肩上,还有一点在手肘上。不严重,只是有些淤青。
指腹下触及的肌肤光滑温暖,闻端静静地给谢桐涂完了肩上的伤,正要收回手时,忽然被捏住了。
谢桐抓着他的手指,勉强转过头,望着能看见的闻端的半张侧脸,忽然问:
“太傅,如果有一天,朕为了皇权,想要杀了你。”
“你会如何做?”
“还会像今日一样退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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