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乌池(一)
三王之乱就这样平定了。孟琅后来才知道, 余太尉早已暗中秘密联络中城王,并和他拟定了策反棠王,诛杀辉王的计划。即使孟琅没有借到兵, 三王之乱也会平定。不过要是没有孟琅的奇袭, 辉王的军心不会如此迅速的瓦解, 中城王也就不能这样轻易地杀死他, 因此,他的功劳是毋庸置疑的。
他们的胜利鼓舞了整个廣野。京城中弥漫着空前未有的欢欣,人们翘首以盼这支胜利之师的归来。当余太尉率军抵达廣野时, 城墙上挤得满满的人群爆发出山鸣海啸般的欢呼声。孟琼激动地对孟琅说:“哥,咱们现在是大英雄了!”
孟琅笑了笑, 怀揣着喜悦说:“朝廷终于能全力对付长明了。”
他们先进了宫, 徐风王为他们举办了盛大的宴会。之后, 各个官员轮番到余府和孟府祝贺,岳度时自然也去了余太尉府上。那之后,余太尉回访了岳府。这一举动十分重要, 因为这意味着余、岳两派的和解。对孟琅而言,这比平定三王之乱还让他开心。
这期间,孟琼再次向徐风王上书, 请求去义关辅佐自己的父亲。他回家时, 发现孟瑗站在自己的屋子里。
“你怎么来了?”孟琼尴尬地问。
“给你送个东西。”孟瑗将一个锦囊放在几案上, 便出去了。
孟琼诧异地望着她离开, 狐疑地走到书案前,仔细打量着那个平平无奇的锦囊。孟瑗没事送什么东西给他?这袋子里该不会是什么毒药吧?孟琼犹豫良久,小心翼翼打开了那个锦囊——里面是一枚穿着红绳的平安扣。
孟琼愣住了。他久久地望着那枚平安扣, 眼眶酸涩,良久, 他抓起那根红绳系到了脖子上。
三兄妹一起吃了晚饭。孟琅瞧见孟琼脖子上的平安扣,大声惊讶地说:“三弟,你这平安扣是哪里来的?”
孟琼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孟瑗一眼。孟琅笑道:“阿妹你这可不地道,我跟三弟都上了战场,怎么只有他有平安扣?”
“对,对啊姐,你怎么不给二哥也送一个?”孟琼有些得意地说。
孟瑗白了他一眼,训斥道:“你还把我当姐姐呀?说去剿匪就去剿匪,说打三王就打三王,行动前都不跟我打一声招呼!最后连送一面都送不上”
孟琼惊喜地问:“姐,我出征时你去送我了?”
“我怕你死在外头!”孟瑗叹了口气,拧着眉说,“你去了义关,一定要小心。要跟父亲一起平平安安地回来仗打完了,你还要成婚呢。”
孟琼神色稍黯。上次岳安国来退婚后,又被岳相押着过来道歉了。他跟岳遥碧的婚实际上没有退成,可岳遥碧险些被退婚的事在廣野却早就闹得沸沸扬扬了。说来奇怪,明明是他做错了事,也明明是岳安国上门退婚,可人们都觉得是遥碧被退了婚。一想到这事,孟琼便心如刀割,他真是对不起遥碧。
孟琅关心地问:“你最近去岳家没有?岳小姐有没有给你送什么东西?”
孟琼捡了块糕点喂到嘴里,索然无味地嚼着。好一会,他才闷闷地说:“仗打完再说吧。倒是二哥你岳丈家最近来得殷勤,我看他们好像挺想快点把女儿嫁过来。”
现在,他反而没那么想跟遥碧成亲了。倒不是他不再爱她,而是他不想让她受折磨。可如今这副僵局,他到底要怎样才能打破?孟琼心里更加苦恼,又捡了一块糕点,这点心分明是甜的,他嚼在嘴里,却觉得那么苦。
孟琅不快地说:“我已经跟他们说了,要给大哥守三年孝。”
“三年”孟瑗轻轻地喊了一声。就在这时,面容枯槁的徐灵郡主飘进了院子,猛然把桌上的菜扫到了地上!
“你们的大哥死了才多久,你们就在这吃肉?”她举起手使劲地打孟琅,“前几天是清明,你跑哪去了?为什么不去祭拜他?你们这些没良心的、没良心的!”
“娘!”孟瑗赶紧抱住徐灵郡主,“你们赶紧出去!”
孟琅和孟琼慌忙跑出院子,听见里面霹雳哐啷一阵响,接着是哭声,然后是孟瑗安慰的声音。好一会,孟瑗披头散发地出来了。她精疲力竭地说:“娘这些天不知道为什么又想起来大哥走了,可她总以为大哥才刚走,完全不记得你们出征去了,就算告诉她,她也记不住,所以隔几天就要这么闹上一阵”
孟琼黯然道:“娘还是最喜欢大哥。”
“娘是太伤心了。”孟琅抱住孟琼和孟瑗,轻轻拍着他们的肩膀,“娘照顾了我们一辈子,现在该我们照顾她了。”
“我一定会从义关平安回来。”孟琼低声说,“我绝对不会死,绝对。”
就在孟琼准备出发时,乌池造反了。
乌池是个有着两万多口人的大县。这地方的情况非常特殊,这里差不多有一半人姓乌——一个当地贵族的姓氏。由于贵族不用征兵,当地姓乌的人几乎全部依附到了这个贵族的名下。
战争开始时,乌池被征走了三百人,岳度时推行加征时,又被征走几百人,三王之乱爆发后,征兵名额再次暴涨,已经被征过一次两次的人家还要被征上第三次第四次。而这所征的三千一百二十六个士兵,全部来自剩下的那一万多不姓乌的人。那几乎是这一万多人里的全部男丁了。
在押送的路上,这些人杀死了看守,逃回了乌池。他们杀死了县令和那个贵族老爷,将他们的财物抢夺一空,随后迅速攻占了附近的宁城和牧同。他们推举出一个姓钟的人,这人自号青天大将军,宣称“青天之下,无民为兵”。于是,周围被强征的士兵纷纷逃往他的地盘,不到一个月,他已经攻下了八座城。
这场危机堪比三王之乱,徐风王立刻派孟琼和余小将军驰往乌池,务必砍下钟青天的首级。廣野再度陷入荒凉,那些曾拥挤在城上的人群好似一个梦,如今,街上哪里也找不到人了,因为征兵又开始了。
半年后,孟琅乘马车出行时,突然被抢劫了。最近许多贵族都遭受了相同的事,当廣野里的百姓已经穷得没有足够的食物时,这些贵族还能穿着温暖的裘衣,乘着宽敞的马车。自然而然地,人们开始痛恨起这些人。
孟琅是第一次遭遇这种事,马车顷刻间就被人包围,推翻,无数只手争抢着车上的一切:布,马,木头,连孟琅的袍子和剑都被抢走了。赶马车的冬子气愤地吼道:“强盗,强盗!”他也被抢了个精光,被石头砸得头破血流。孟琅坐在地上,茫然地望着空荡荡的四周。那些人抢完后就走了,快得像一阵风。
他不得不走去丞相府。初冬的寒风冰冷刺骨,灰蒙的天色中飘荡着乌鸦,尘土中几个灰影蹒跚,一队官兵走来,脚步重重地敲在地上,好像铁匠的锤子砸下。他们穿着深青色的衣服,那是禁军的标志。相府大门紧闭,看门的再三确认孟琅的身份后才放他进去。岳相看见孟琅的狼狈样后吓了一跳,忙问:“你怎么了?”
“我在路上被人抢了。”
“什么!你没受伤吧?”岳丞相焦心地叹道,“现在的世道实在太乱了!”
孟琅摇摇头:“孟琼给我寄了信,说他已经抓住了钟青天的弟弟。”
岳丞相振奋道:“不错,你弟弟真是个打仗的人才。不到半年,他就把钟青天逼回了乌池,他取那老贼人头指日可待。”
孟琅悲凉地说:“但是,余小将军”
岳度时沉默了,他从孟琅悲痛的眼神中明白了什么。好一会,他说:“余太尉有个值得骄傲的儿子。”
孟琅痛苦地说:“我们打得太艰难了。五关天天都在死人,许多人家已经无兵可征了。”
“这正是我最近忧虑的事。”岳度时在屋中踱步,半晌,他沉吟道,“其实,并不是真无兵可征了。”
孟琅一愣:“难道您想到了新的征兵的法子了?”
岳丞相沉思片刻,说:“青石,你还记得乌池是因何而乱吗?”
孟琅怔愣一瞬,随即,他反应过来,有些急切地劝道:“如果我们向贵族征兵,会引起大乱的。”
“贵族免征古已有之,我为何要改变天经地义的事?我只是要他们把隐匿的人口吐出来罢了。”
孟琅不解地问:“那您打算怎么做?”
“核查他们的族谱,只有五服之内的人可以免征。”
原来如此。孟琅恍然大悟,那些重视门第的贵族是绝不会让平民百姓上族谱的。可他心中仍不免忧虑:“丞相所言极是,但要是他们不交族谱呢?”
“那就视为违抗王命。”
“这件事余太尉知道吗?”
“余太尉新丧,还是不要拿这些事打扰他了。”
“那么,御史大夫知道吗?”
岳丞相有些不快。孟琅坚持道:“这样的大事,三公应当知道。太后本就认为您有专断之嫌,如果您不知会三公的话,恐怕又将招惹物议。”
“我知道。”岳度时叹气道,“我是怕知会了余太尉和御史大夫,这件事就无法推行了啊。”
“可如果您不知会三公,这件事会更难推行。”孟琅说,“请您试一试吧。”
岳度时眉头紧皱,似乎正在艰难地斟酌。许久,他说:“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岳度时派了一辆马车送孟琅和冬子回去,马车旁边跟着十个士兵。这一次,孟琅平安到家了。然而,他心情并不轻松。他知道,好不容易安宁了一阵的朝廷又要掀起新的波澜了。他能做的,就是尽量让这波澜小一些。
不管怎样,要是岳相直接推行新法的话,太尉和御史大夫肯定会反对。要是他们商量,或许还有妥协的余地。孟琅在心中祈祷,但愿岳相能够听进他的建议,和其他二公聊聊吧。
幸运的是,岳度时最后还是知会了余太尉和御史大夫,不幸的是,三人不欢而散。
闻府,御史大夫怒不可遏地对一身丧服的余太尉叫道:“岳度时真是老糊涂了!他是想把所有公卿都得罪光,让大王成为孤家寡人吗?”
这位御史大夫是个矮墩墩的小老头,鼻子下两把花白的小胡子,每当他一生气,那胡子就生动地翘起来,为主人扬威呐喊。此时,他的胡子简直快翘到了天上,这表明他正处于极度的愤怒之中。
“向各位公卿索要谱牒实在太过了。”余太尉摇头道,“还不如令当地贵族辅佐地方官员征兵,若能征得足够多的兵员,就予以封赏。”
“还是太尉大人清醒哪,我也觉得这样办更好。”御史大夫怒气冲冲地说,胡子一抬一落,好似一只不停挥动的手,“岳度时办事实在太不讲义气。这几个月咱们为了大局极力配合他,他却不识抬举,以为咱们好欺负了!就说核查谱牒这事,他早不说晚不说,偏偏挑在这个时候,这,这不是往你心窝子上插刀吗?”
余太尉说:“这是政事,不管我儿死没死,他都得说。”
“那他也不必这样直白、这样不客气吧?好像天底下就他最行似的。唉唉,跟这家伙共事,真是气死人了。”御史大夫一跺脚,喊道,“咱们必须得把这匹犟牛拽回来,三王之乱才平定,朝廷可再禁不起折腾了!”
第142章 乌池(二)
岳度时在会谈结束后就确信太尉和御史大夫不会支持他。他早已预料到会是这样的结局, 因此他一离开太尉府就进了宫,向徐风王禀告核查贵族族谱之议。徐风王是个没有主见的人,他一听岳度时说前线没兵了, 便忙不迭签发了新令。
孟琅最担心的局面还是发生了, 新令就像一块巨石将朝堂的宁静砸得粉碎。御史大夫公然在朝廷上反对新令, 岳度时则坚持己见, 百折不回,直到余太尉登门拜访。
余太尉对岳度时十分失望。
“三王之乱还没让你学到教训吗?”余太尉痛心疾首地说,“君王如明月, 公侯如星辰,如今徐风外患重重, 你却还要大刀阔斧地砍去它的臂膀!人心, 人心是不能乱的!越是危急之时, 越要团结,你却偏要向内开刀!你就不怕再来一次三王之乱?”
岳度时坚决反驳:“太尉,难道乌池之乱就不可怕?三王之乱只要杀了三王就能结束, 百姓之乱如何能杀完?乌池之变,正是因为百姓已经无法承受征兵的重担,假如世家大族继续事不关己似的高坐太平, 我恐怕徐风要先亡在这些蛀虫手里!趁这个机会, 削弱贵族, 战争结束后, 大王就能得到一个完整的徐风!”
“一派胡言!”余太尉急得嘴上起了一个大火泡,“老夫怕徐风撑不到那时!岳度时,你要成为千古罪人啊!”
“岳某不怕当罪人, 岳某只知道,一盘散沙的徐风是无法取得胜利的。”
“你想把徐风捏成一块石头, 也得看你的手够不够硬。岳度时,你一意孤行,迟早要撞得头破血流!”余太尉气得大叫,摔门而去。
孟琅这才从案上成堆的公文里抬起头,方才余太尉冲进来时压根没注意到他。孟琅胆战心惊地说:“丞相大人,余太尉好像气坏了。”
岳度时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几口气。良久,他说:“这朝堂上,没有一个人懂我的苦心。乌池之乱,起因就是兵役过重,兵役过重,又是因为公侯隐匿人口,若要从根本上解决乌池之乱,不就得对公侯下手吗?就算公侯会心生怨恨,那也是恨我,不是恨大王。可百姓要是心生怨恨,那就是连大王也恨上了,那才是失了真正的人心啊!我宁愿当个罪人,也不愿因小失大,失了剜去毒疮的良机!”
孟琅深受震颤。他以为丞相只是要征兵,却没想到他看得如此长远。他那理所当然觉得徐风会胜利的样子令孟琅大为感动。他的心不自觉地偏向了岳度时,但又不禁为岳度时的强硬担忧:“丞相大人真是用心良苦,可太尉大人说的也有道理。倘若公卿一致反对,新令也是很难推行的。”
“如果他们反对,就更应该推行新令了。”岳度时断然道,“新令是大王发行的,如果公卿合起伙来阻挠新令,就说明大王的权威已经低落到了何等地步。青石,这才是所有困难的病根。王侯、公卿、大大小小的贵族瓜分了先王的权力,徐风因此孱弱。
而长明——长明连多余的王子都没有剩下,整个国家全部听命于长明王。他的权力就像一条锁链,牢牢地控制了整个国家。他们的租税不会被贵族截留,他们的士兵来自每一个家庭,他们的官员全部效命于君王。
这其中的关键就是那场内乱。现在想来,他恐怕是故意进攻徐风,诱惑他那几个哥哥叛乱的。青石,那个长明王是个人物啊,他比我儿子不过大一岁,却有这样的手腕。我们怎么也打不掉的封王,他一场战争就全部消除了。唉唉,如今山南山北,封侯最多的就是徐风了”
岳度时苍凉的话在孟琅心中留下了深深的痕迹。一直以来,这位丞相大人给他的印象都是坚韧不拔,百折不回,宛如一棵刮不倒的青松。然而,此刻他却从丞相的话中感到了无力和悲哀。
长久以来,孟琅都不知道谁是对的。他是个绝好的倾听者,不偏向任何一方,也不对任何一方妄下定论。然而,那次抢劫令他动摇了。如果连廣野的百姓都被饥寒驱使为盗贼,那么徐风其他地方的境况也就不言而喻了。
只有尽快结束战争,徐风才能回到过去的繁荣,而要结束战争,必须要兵,要钱,要车马牛羊要木石铜铁。如果朝廷向本就已穷苦至极的百姓再索要这些东西,他们就会走上钟青天的道路,那样,不等长明的军队打进五关,徐风就会自己灭亡。
因此,孟琅选择支持新令。岳家和孟家是最先核查族谱的两个大族,紧接着就是余家和闻家,这次御史大夫试图再次借助太后的威仪,但岳度时用五关的军情得到了徐风王的全力支持。孟琅惊讶于各个家族隐匿的人口居然如此之多,有的甚至超出黄册所记的几十几百倍。
他不能不感到愤怒。为了几块银子,这些贵族滥用自己的特权,把本该去当兵的人变成了自己的佃农。他们难道不知道五关一旦被攻破,他们也会被长明人杀死吗?仅仅靠核查廣野一地的贵族,岳度时就得到了十万兵。与此同时,他出行时带的护卫越来越多了。
有一天,孟琅和冬子出门时被孟瑗拦住了。冬子现在差不多成了他的护卫,整天跟着他。
“带些护卫吧,哥哥。”孟瑗担忧地说,“你不知道人们现在有多恨你。”
孟琅惊愕地问:“恨我?为什么?”
“你把他们的儿子、兄弟、丈夫都征走了啊。”孟瑗憔悴地说,“现在,就连家里的仆人也在骂你。只要你不在家,那些老婢女就聚到一块故意大声地哭,好让我或者母亲听见。我训斥了她们很多次,但她们还是那样做。因为这些可恶的奴婢,母亲已经很久没睡过好觉了。她还以为她们是在为大哥哭呢。”
“但是,我没有把他们家全部的男人都征走”
“之前,他们可是一个男人也不用出的。”孟瑗抱怨道,“这些人太贪心了。也不看看他们的主子家里都把全部男人派出去打仗了!总之,现在世道坏了,人心也坏了,哥哥你不能再这样大摇大摆地走在街上了。带些护卫吧,衣服也不要穿太好。”
孟琅问冬子:“情况真的这样坏吗?”
冬子点点头,诚恳地说:“大人,现在抢劫杀人的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我每次跟您出门身上都得带两把刀呢。”
于是,今天孟琅没有坐马车去丞相府。没了车帘的遮蔽,大街上的混乱暴露得一览无遗。官兵用鞭子驱赶着被绳索串成一长串的兵丁,用包着铁的靴子踢开跟在队伍后的女人和孩子,哭叫声充斥着整个街道,一辆庞大的马车从人群中驶过,十几个家丁挥舞着棍子给它开路。
一个孩子来不及躲开,腿给马车压断了。他母亲抱着孩子嚎啕大哭,不远处,他父亲着急地想从队伍中挣出身来,却被官兵连连打回队伍里。孟琅跑到那女人面前,手颤抖着拿出银两:“快带这孩子去看大夫。”
那女人看到白花花的银子,愣了一下,突然推开他,愤怒地狂叫道:“我不要你的臭钱!就是你们害的我家破人亡——我们给你们钱了,你们为什么还要把我男人抓走?”她扑上来,指头差点戳到孟琅眼睛。冬子一脚踢倒她,拉起孟琅:“大人,您没事吧?”
孟琅只盯着那个在地上呻吟的女人,她的孩子在一边大声哭吼,断了的腿在地上拖出一条细细的血路。这副惨象在他脑中久久徘徊,直到丞相府他都没有缓过神来。当他接过丞相的茶时,手竟然在颤抖。
岳度时察觉到他的异样,关心地问:“青石,你遇到什么事了?”
孟琅便将路上来的事说了。岳度时叹气道:“战争之苦,深于烙铁。我们能做的,就是尽快将长明人赶走。”
孟琅仍旧不语。岳度时观察着他的脸色,慨叹道:“青石,你是上过战场的人,不该如此心软。”
“他们都是经我的手送到战场的。”孟琅寒声道,“是我在名册上勾了他们的名字。”
“这是你的职责所在。”岳度时握着他的肩膀,坚定有力地说,“这些人还会回来的。战争结束,他们就能重新回到自己的土地上,和妻儿团聚。我们现在做的或许遭人怨恨,但千百年后人们会还我们一个公道,因为我们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徐风,为了大王。成大事者不可以拘小节,青石,心肠太软只会让你痛苦,去做你该做的事吧。”
但是孟琅做不到。他忘不了那孩子的断腿,忘不了那母亲愤怒而绝望的吼叫。他请孟瑗在城中开设了一个粥棚,第一天便花去数十石米。他的义举赢得了朝中的一片好评,可孟琅心中仍然难过。傍晚,他看到孟瑗累得回家后都没有力气换上干净的衣服,不禁心疼地说:“你辛苦了。”
孟瑗疲惫但愉悦地笑了笑:“这可比一天到晚呆在家里好多了。知道吗?今天有个女人管我叫女菩萨呢。对了,岳夫人和遥碧也来帮忙了。”
孟琅惊讶地问:“岳夫人和岳小姐也来了?”
“是的,岳夫人听说我们开设了粥棚,就要过来帮忙。哥,我好久都没见到遥碧了,自从孟琼提婚后,她一直不理我。她看起来真憔悴,可是,她给那些饥民施粥时动作却很利索,她一口气干了一个下午,走的时候,她终于跟我说话了。她说我做了件很好的事。”孟瑗幸福地说,“虽然这是哥哥你的主意,但粥棚是我一手办起来的,也可以算我做的事吧?”
“当然了。”孟琅心下稍宽,片刻,他迟疑道,“你把孟琼的信带一封去吧,下次见到岳小姐,就给她看看。”
孟瑗愣了一下,说:“我知道了。兴许她看了那些信,会对孟琼改观呢。”
第143章 乌池(三)
岳遥碧一回去, 就把那些信扔进了衣箱里。孟瑗这狡猾的丫头故意当着她娘面把信给她,害她不得不收下。她气闷地在桌边坐了一会,忽然猛地打开箱子, 面色复杂地瞧着里头那几块破布——那就是孟琼的信。这些布都脏兮兮的, 有的还染了血, 放在她箱子里会污了衣服的。
岳遥碧犹豫地把那几块破布拎起来, 这时岳夫人突然进来了,岳遥碧忙把信塞回箱子,转身上墙, 僵硬地对母亲笑道:“娘,你来干什么?”
岳夫人提着食盒, 关切地说:“为娘见你最近忙于赈济灾民, 怕你累坏了身子, 特意来给你送些吃食。”
岳遥碧松了口气,嗔怨地说:“娘,我身子哪有那么弱。”
岳夫人打开食盒, 欣慰道:“遥碧,为娘实在没有想到你能对那些饥民这样上心。最近廣野天气寒冷,许多饥民却还只穿着单衣, 你看, 咱们要不要将家里多余的布收拾出来, 分给他们?”
岳遥碧思索片刻, 说:“这个主意挺好。娘,咱们要不另开一个粥棚吧?”
“怎么?孟瑗哪里惹你不高兴了吗?”
“我见着她,总觉得尴尬。”岳遥碧烦闷地说, “再说,我怕她以后还像今天这样”
“你还是不喜欢孟小公子, 是吗?”
岳遥碧低着头,沉默不语。
岳夫人握住女儿的手,语重心长地说:“遥碧,你能怜悯那些没有米吃没有衣穿的饥民,为何不能正眼看看你未来的夫君呢?他过的日子,并不比那些饥民好多少啊。
你知道吗?乌池此时正下着鹅毛大雪,干粮硬得士兵们都咬不动,孟小将军却还是率领军队打了一场又一场胜仗,听说,他马上就要抓住那反贼了
遥碧,他虽然之前有些不端正的地方,可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孟小公子已经不是过去那个浪荡子了,你要是还以过去的眼光看他,就对他太不公平了。”
“我气他的不是这点!”岳遥碧激动而委屈地叫道。岳夫人疑惑不解地望着她:“那么,你为什么这样讨厌他呢?我记得,你们之前还相处得挺不错啊。”
岳遥碧却不说话了。岳夫人见状,安慰地拍拍她的手:“遥碧,你既然不喜欢他,就不如悔婚算了。就算名声受了损,你仍旧是娘的宝贝女儿,仍旧是丞相的千金,虽然出自孟家那样家世的男子廣野中并不多,但我们肯定能为你再找到一个可与孟小将军匹敌的郎君。”
岳遥碧低着头,仍是沉默。岳夫人只好出去了。岳夫人一走,岳遥碧就扑到床上闷声哭了起来。她心里堵得厉害,只觉得有无尽的恨。娘真是说笑。孟琼原本就家世显赫,又有战功,她若悔婚,如何能找到更好的郎君?届时,她只能沦为廣野的笑柄。
岳遥碧感到既绝望又沮丧,次日,她甚至不愿去粥棚,可一想到她要是不去孟瑗会怎样猜测,她又打起精神出发了。
一看到那些饥民,她却忽然又生出了力气。她第一次看见这些骷髅似的人们是多么震惊啊!长久以来她缩在闺阁中,自怨自艾,幽愤不已,可看着冰天雪地里这些瘦骨嶙峋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看着他们疲惫焦急的脸庞和迫切的眼神,岳遥碧忽然觉得自己远比他们幸运。
这些摆在她眼前的苦难暂时吸引了她的全部注意力,这一刻她暂时忘却了孟琼。岳遥碧立即在粥棚忙活起来,然而,当她察觉到孟瑗有意无意地窥探自己的脸色时,她不免又恼怒起来。
“你别再给我那些东西了。”岳遥碧一边盛粥一边冷硬地说,此时正是数九寒冬,她脸上却大汗淋漓。
“是二哥要我这么做的,他希望你能跟孟琼和好。”
“他知道些什么!”岳遥碧愤恨地说,一勺子捅到锅底。
“我要是不给你,也不好向他交代。”孟瑗赔着笑,好声好气地说,“反正那些信你也不会看,你就收着吧。而且那些信是写给二哥的,也不是写给你的。”
岳遥碧瞪了她一眼,心中更气了。孟瑗小心道:“我也没有办法遥碧,二哥可宝贵这些信了,除了你,他都没给别人看过。”
“那还不是因为我要跟他弟弟结婚!”
“话虽如此,你跟我们也本就亲近如同家人了。”孟瑗叹气道,“其实,孟琼现在也后悔了。他那天是喝了酒,一时冲动,就如今,他都不喝酒了。”
“那他为什么不跟我道歉?”
“出了那样的事,他怎么有脸再来见你?”孟瑗无奈地说,“我向来是不喜欢他的,而今有时竟也觉得他可怜。以前他没心没肺浪荡张狂,现在却总是一脸悒悒不乐,我想这桩婚事对你们俩都是痛苦,既然这样,等仗打完,父亲回来后,或许可以找个由头让你悔婚,孟琼应该是愿做那样的牺牲的”
岳遥碧扭过头,瞪着她:“你说什么?”
“要想你的名誉不受损,只能是孟琼做错了事。”孟瑗慢慢地说,“他以前名声并不算好,所以”
“你疯了吗?”岳遥碧突然打了孟瑗一下,怒不可遏地喊道,“他可是你弟弟!你怎么能想出这种馊主意——”
“我这还不是为了帮你解脱,反正孟琼是个男人名声差点也无妨——粥、粥要洒了!”
不知不觉,岳遥碧已经把勺子举起来了。热乎乎的米粥流到她手上,烫的她一声尖叫,甩开了勺子。孟瑗赶紧抓了把雪给她擦手,抱歉地说:“我不该跟你说这些的,都害你受伤了!算了算了,我不提了今天的粥也快施完了,你就先回去休息吧?千万别落下什么病根。”
她拍掉岳遥碧手上的雪,用力吹了几口气,又塞给岳遥碧几封信,露出了一个带着歉意的局促的笑。
“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了,下次我绝不带信过来了。”
岳遥碧攥着信,面色阴沉地回去了。她一进屋,就把信扔进箱子里,大声喊道:“荒唐!孟瑗怎么会这样糊涂!她这样,孟琼以后可怎么办——不对,我为什么要担心他那个混账?他就算逛窑子也是风流之举——该死,他以前可是酒楼的常客,还为个勾栏女杀了人!”
她越说越气,从前孟琼干的种种轻浮浪荡之举,都被她一一记起。她忍不住踢了箱子一脚:“他要是喜欢我,能干出这些事吗?他干嘛要向我提亲?他分明知道我爱慕的是孟二公子。他现在活该受苦,不对,他干脆死在乌池好了,这样我就不用嫁给他了”
岳遥碧骂完之后,心中顿时舒畅了许多。可一想到第二天还得见到孟瑗,她又感到无限惆怅。幸好,孟瑗派丫鬟传来口信,说她这两天身体不适,请她代劳施粥之事。岳遥碧安安心心地在粥棚呆了好几天,差点忘记孟瑗还会回来了。
不过,孟瑗毕竟是回来了。她穿着厚厚的冬衣,脖子上围了一圈雪白的兔毛,衬得眼睛格外红。岳夫人看见她,关心地问:“孟小姐,你身体好些了吗?”
“好多了。”孟瑗环顾粥棚,发现不远处有人在分发冬衣,岳遥碧冷哼一声:“你施粥这么久,怎么没想起给这些苦命人送些衣服?”
“是我考虑不周,多亏遥碧你费心。对了,孟琼在乌池打了只狐狸,做了条领子”
“他还有心思打猎?”
“军粮短缺,只能打野味充饥。”孟瑗递过一封信,声音沙哑,“本来,我说好不再拿这些东西烦你了。但这封信不太一样,这是我们刚收到的,孟琼大概是在半个月前发出这封信的。余将军战死后,他的亲兵不愿听从于孟琼,再加上北边一伙匪徒投奔了钟青天”
岳遥碧皱眉道:“你什么意思?”
“孟琼他在信里从来没有提到过你。”孟瑗哀伤地说,“但是,这封信里有东西是给你的。”
岳遥碧愣住了,她呆呆望着那封信,半晌,问:“那条狐狸毛呢?”
孟瑗立刻嘱咐婢女将狐狸毛取来。岳遥碧将那信和狐狸毛一并塞给丫鬟,一声不吭地搅拌着粥。回家后,她第一次打开了那些信。她看那些信并非是因为担心孟琼,而是因为她觉得孟琼好像真有了生命危险。无论如何,她认识的一个人似乎快死了,她心里总是不安的。
她看着那些信,上面的字迹她既熟悉又陌生。她见过孟琼的字,那是在很久以前他送她的一把扇子上,几个张牙舞爪的大字好像鬼画符。可现在,信上的字却如此规整,如此凝重。
她也见过孟琼的诗,都是些讨小姐们一笑的打油诗。她自己也曾被那些歪诗逗得哈哈大笑过,可现在,信上的文字没有一丝戏谑,平实地描述出战争的残酷和少年将军的烦忧。
“天阴,将转寒也。将士衣不足,遂令结草为衣。”
“天雨雪,登城不利,死二十七人,伤三十八人。晚猎熊一只,为众将士歌,众人皆振奋欢欣,余亦大悦,不料宵小之技,竟有此用也!”
“天大寒,手僵不可握,弟愁悲苦。弟固知五关战况更紧,乌池不足为重,然将士性命不应枉送于冻馁,望兄速送冬衣三千,粮食三百石”
“呜呼哀哉余兄死矣!余兄天降之才可为五关之首而竟遇残于歹人,英灵何慰!杀钟青天乃余兄死前不瞑之愿,吾必剥青天皮为鼓砍青天头为酒器,奏乐祭酒于将军墓前!当是时,余兄陷围(困涂去),贼臣拥堵(不救涂去),吾未及救,将军遂(墨痕模糊),犹奋剑杀贼,身中(墨痕数团模糊)刀,吾”
随后一封信的时间隔了很久,大抵这些日子孟琼忙于战事,无暇写信。信很短,写着他攻下数城,已将钟青天逼入绝境。
岳遥碧打开了最后一封信。里面除了谈论军情,还有夹着一条折起来的帕子。她打开那帕子,上面写着:
“余从军时未尝无一日挂念小姐,然自知铸成大错,无可挽回,我之关心,于卿如毒虫,避之尚且不及,又何能奢望回音。余爱慕小姐已久,每作滑稽,但得妹子一笑,便不觉有失颜面。然卿之心,固不在我。余因愤恨,一时冲动,遂毁佳缘。
今思之,卿与吾兄郎才女貌,确为般配,惜吾兄已订他家女,妹子心愿,终不得了。虽然,吾不肯为妹子桎梏。此战危急,吾若死,妹子不必守节,吾若活,定还妹子自由身。吾知与妹子无夫妻之缘,但求修往日兄妹之情,过去种种,乃愚兄闹剧。妹子捶之打之唾之骂之,余皆身受。
昨日猎红狐狸一,甚配妹子,军中简陋,姑以此赔罪。此番闹剧,借因余捡妹子一帕而起,帕子已毁,然仍应复送。故以此白巾,陈余悔意。余从此不作非分想也。”
岳遥碧举着帕子的手垂下了,她静静地坐在那,许久都没有动。
忽然,她起身,喊道:“备轿!”
她刚出去,岳夫人便过来了。
“你去哪?”
岳遥碧不答。
“你去哪?”岳夫人抓住她。岳遥碧站在那,神情慌乱,却什么也说不出。岳夫人瞧着她脸色,迟疑地问:“难道,你已经知道了”
“知道什么?”
“你爹今天收到了乌池的急报,正和孟二公子”
“他们在哪?”
“你爹书房。急报说哎,遥碧,遥碧!”
岳遥碧还没听岳夫人说完就跑开了,她不想从母亲口里听到消息,母亲的话一定是不准的。她闯进书房,里面只有两个人,她父亲和孟琅。她看见孟琅手里捏着一条布,便抢过去,上头二行大字跳进眼里:
“见身上箭密如林,血涌如瀑”
岳遥碧脑中轰隆一声,宛如惊雷劈下,眼中霎时滑下两行清泪,却恍然不觉。
第144章 乌池(四)
泪水啪嗒落到薄薄的帛巾上, 洇出了一个个墨点。岳遥碧没有想过孟琼真的会死,她虽然诅咒过孟琼去死,但那只是气话, 她并没有真心想要孟琼死。岳度时吃惊地望着失态的女儿:“遥碧, 你怎么突然过来了?你娘已经把消息告诉你了?”
岳遥碧默不作声, 泪水模糊中, 她已经看不清信上的字了。好一会,她才哽咽道:“孟,孟琼他”
“他差点就死了。”岳度时感慨道, “他昏迷了许久,如今刚刚从鬼门关前回来。”
岳遥碧一愣, 忙睁大眼睛凑近看信。
【见身上箭密如林, 血涌如瀑, 众急救回,今仍未醒,幸已脱性命之忧。】
岳遥碧心里轰隆一声, 不禁失声喊道:“他没死?”
岳度时喜悦地说:“孟小将军命大得很,他不仅没死,还攻破了乌池!只可惜走了钟青天, 眼下他昏迷不醒, 须得尽快派人过去追杀残匪”
“我、我”岳遥碧又羞又气, 她还以为他死了!谁曾想他却没死!她赤红着脸, 猛地将那破布往地上一摔,立即遮着脸走了。
岳度时好笑道:“这丫头准是听错了。我原本以为她跟孟琼有些不愉快,现在看来, 她还是钟意那小子的。”
孟琅捡起信,盯着上面那几行惊险万分的字。
【将军夜攻城, 敌箭如雨,而不稍退,率巨木直奔城下,撞之,声如洪钟,敌皆丧胆。城破,将军甚创,血流至踵,然锐意直击,怒马奔贼老巢,大呼:‘青天提头来!’贼皆惊骇恐惧,不敢阻拦,将军如入无人之境,杀贼数十,力竭坠马,众急扶起,见身上箭密如林,血涌如瀑】
岳度时见他神情严肃,不禁收敛笑意,安慰道:“孟琼虽身受重伤,幸无性命之忧。钟贼老巢已破,只恐他北上投靠黄贼”
“丞相大人。”孟琅开口道,“让我去乌池吧。”
“你想领兵?”
“不,青石自知自己并非将才,但是幼弟垂危”孟琅捏着帛信的手颤抖着,他紧紧盯着上面的字。
【箭密如林,血涌如瀑。】
“我不见他一面,不能心安。”
“我知道了。”岳度时沉吟片刻,说,“你去吧。闻傲远勇猛有余,细心不足,你跟着去,我也放心些。”
孟琅点点头,放下信,行礼,转身,登上马车的刹那,他整个人跌进座位,全身的骨头都松了——他这两天是怎样的担惊受怕啊!两天前,他收到了孟琼的信。信上第一行就写着:
【弟信中所附之帕,请兄勿开,径送岳府。】
孟琅起初看到这句话还不明白孟琼的意思,当他读完整封信时便明白这是孟琼的遗书。乌池北边起了新匪,与钟青天遥应,劫了孟琼的军粮。眼下,他的粮食只够吃三天,不得不背水一战。
这噩耗将孟琅打了个措手不及,他强压着心中的惊恐找岳度时探听消息,却得知,北边那伙新匪的头子姓黄,是个为了逃避兵役杀了自己主子的佃农。他在当地纠结了一大批人,自号黄天将军,现下势力正迅速膨胀。
这么说,害他弟弟陷入绝境的竟是他?因为他征兵征得太紧,太过,使原本不会反的人也起来造反了!孟琅整整一天都在四处打探消息,但直到傍晚,城门仍没有出现新的信使。晚上,孟瑗也知道了消息。她默默地哭了一会,说:“这信要给遥碧,我明天就给她。”
孟琅一夜未眠。他睡不着,他怎么能睡着?他空前地痛恨该死的长明人,倘若不是他们发动战争,大哥就不会死,乌池民也不会造反,孟琼也不会陷入险境!长明为什么要打仗?他们拥有的土地还不够多吗?孟琅枯坐一宿,焦虑无着,天才蒙蒙亮,他就去了相府。有什么消息,岳度时总是最先知道。
他在相府一件事都没干。他强迫自己去看那些公文,可那些黑漆漆的字却扭曲成一条条蚯蚓在他眼前爬动,很快,它们成了一条条的血,蜿蜒着爬下尸体孟琅没有吃午饭,从昨天收到信开始,他一顿饭都吃不下。
他想到了大哥,恍惚间,那张血肉模糊的脸变成了孟琼。要是信使下午没来,他恐怕都要急疯了。
然而,信使带来的不能算是好消息。孟琼仍在生死线上徘徊,他必须去看看他,他怕自己不去会见不到弟弟最后一面
幸好,孟琅多虑了。他抵达乌池时,孟琼已能起来走路。这家伙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当孟琅查看他的伤口时,他还得意洋洋地炫耀道:“我中了七箭,可一箭都没射中要害!以前算命的说我有早夭之兆,真是放屁,我命硬得阎罗都收不走!只可惜钟青天跑了,没能把他头砍下来祭拜余兄!”
“你别乱动!”孟琅看着孟琼身上那些触目惊心的伤口,心疼道,“你怎么也不知道躲一躲?哪有将军上去撞城门的?”
“身先士卒啊,只有这样余兄的兵才服我!”孟琼嘿嘿笑道,好奇地望着跟在孟琅旁边的冬子,“二哥,这是谁?”
“我是二公子收的护卫。”冬子赞叹地盯着孟琼身上那些伤,“三公子,你可真是条汉子!”
“这话我爱听!二哥,你们什么时候去打钟青天?”
“闻中尉计划先整顿两日”
“可不能耽误太晚了!”孟琼披起衣服往外走,心急火燎地说,“我去找他谈谈!”
“你的斗篷——外面还下着雪呢!”孟琅抓起斗篷赶上去,天地间碎雪纷纷,城中一片宁静,街上几乎一个行人也没有。孟琅有些奇怪,问:“这座城里原本的人呢?”
“要么死了,要么跑了。”孟琼嫌恶地说,“我打进来前,一直在想钟青天怎么能坚持这么久——这么一座小城里能有多少粮食?打进来后我才知道,他们把老人和小孩都吃了。他娘的,要不是这两天一直在下雪,你进来时看到的就该是一座坟场了!”
孟琅一惊,半晌才说:“怎么能吃人呢?”
冬子插嘴道:“人肉和猪肉不都是肉?没吃的了就只能这样呗。这么看来,三公子你们就算不攻城,这些家伙也撑不了多久了。”
“还没完呢,我一定得亲自抓到钟青天!”孟琼风风火火闯进闻傲远屋里。闻傲远年约四十,长得虎背熊腰,威风凛凛,眼下卧着两块横肉,就如两头石狮子趴伏在冰冷的嘴角旁。孟琼跟他相比,简直是只瘦猴子了。此刻,他正神色不善地望着孟琼。
孟琅刚要替孟琼赔礼道歉,就见后者一拳头捶上了闻傲远的胳膊,惊喜地大叫道:“闻老兄,你这胳膊真跟铁棒似的!要有你在我还扛木头作甚,直接让你一斧头把城门劈开就好!阿阳还好不?我的秘方有用吧?”
闻傲远盯着孟琼,缓缓地发出了响亮的笑声。
孟琅怀疑自己听错了——闻中尉居然笑了?
“孟老弟,你的方子可太有用了。阿阳现在是禁军中卫,这都多亏你了。”
孟琅听得云里雾里,就见二人言谈甚欢,迅速商定了行军计划。孟琼向闻中尉告辞后,孟琅才问:“你何时与闻中尉结识的?”
“我不是在朱营呆了一段时间嘛,正好他儿子是我手下。”孟琼吐舌道,“哥,那小子简直是个胭脂盒!娇滴滴得跟姑娘似的,手上磨出个茧子都能哭半天,我看得烦,就特别关照了他几天。这小子受不了,就央求他爹把他搞去别处,没想到他爹反拜托我好好练他,正好我那时候心烦得很,就使劲练他,现在嘛,他跟闻中尉简直一个样啦”
孟琅十分讶异。他没想到孟琼在朱营还有这番遭遇,不禁欣慰地说:“看来你在朱营颇有作为啊。”
“要不哪能有那么多人上书骂我呢?”孟琼耸耸肩,狡黠地说。孟琅不禁被他逗笑了,心头多日以来的阴霾一扫而空。他们在乌池仅修整了一天,便北上追击钟青天。
不幸的是,钟青天已经逃入了黄天将军的领地。更不幸的是,黄匪占据了那贵族的宅邸,或者说,封地。
那里粮食充足,城墙又高又厚,唯一的不足是地势平坦,易攻难守。
“要是我们有投石机就好了。”孟琼犯难地说。
“没办法,得先给五关。”闻中尉叹了口气,“这城门,我的斧头可难劈开啊。”
“这帮家伙看来打算坚守不出。”孟琼皱眉道,“天杀的,这些家伙哪来这么多粮食?现在可是冬天!”
闻中尉摇头道:“他们的人数远少于我们,倘若僵持下去,对我们来说没什么好处,但要是硬攻,恐怕将伤亡惨重。”
“这帮该死的乱匪!”孟琼恨恨地咒骂道。
孟琅遥望着远处的城池,若非亲眼所见,他真难以想象那样恢弘的城墙仅仅只是一个贵族府邸的外墙。这城墙上甚至还有瞭望的城楼,此刻,里面就有几个人影闪动着。
他想了会,问:“要是我有那投石机的图,你们能找人造出来吗?”
第145章 城破(一)
孟琅记下了投石机的图。他向来过目不忘, 没有想到此时竟能发挥这样关键的作用。孟琼激动地一跳,勾着他肩膀叫道:“哥,你太厉害了!你简直是个天才!”闻傲远也振奋道:“如此, 我们很快就能攻破这座城了。”
与此同时, 城内的钟、黄二人也发现了敌军营地中的异样。
“他们砍了许多木头, 搭了一个大大的架子。”城楼上的哨兵报告道。
黄天沉着脸看向次座上的钟青天:“我听说长明人打五关时用了一个木头怪物, 能把石头抛上天,该不会他们现在造的就是这玩意儿?要是那样,你想把他们耗死就难了。”
“兄弟何必灭自己志气?是不是那木头疙瘩还不好说咧。”钟青天按着自己的大拇指, “就算是,他们不是还没造成吗?”
黄天冷哼一声:“你当初求我收留你时可没说会有这样大的麻烦!你最好快点解决官军, 否则, 我就只能解决带来麻烦的你了。”
钟青天眼中闪过一抹阴狠, 面上仍恭敬道:“老兄,放心吧。我保证他们这玩意造不成!”
黄天却不太相信,实际上, 他心里已有些后悔让钟青天的人进城了。这都怪他那个婆娘!他这辈子还从没见过那么美的女人呢,钟青天真是好福气。不过这钟青天实在够不要脸,不仅把媳妇送给他, 还跟他称兄道弟, 一点都不觉屈辱, 这种怂包怎么能打得过官军?
不过, 钟青天要是失败了也好,那样他就能把他名正言顺地献给官军了,他手下那些人马, 也就彻底归了他黄天的满腹盘算,在一看到他屋里那个娇滴滴的女人时就忘了个精光。所谓干柴烈火, 他这老光棍遇上这么个艳蛇似的女子自然走不脱。两人一番云雨后,那女人就问起了官军的事。
“你汉子说他能搞定。”黄天这才把抛之脑后的东西想了起来,他撇撇嘴,不屑道,“我倒要看看,他想出了个什么法子!”
钟青天确实想出了办法。他派一个人假装叛逃,伺机烧了那木疙瘩。为此,他特地把那人毒打了一顿。不曾想,那人骗过了闻傲远和孟琼,却在动手时被日夜守着投石机的孟琅抓了个正着。不过,这家伙却没被官军杀死,而是被他们放回来了。
那死里逃生的家伙屁滚尿流地逃回城,跪在黄天面前干嚎:“他们造那玩意叫投石机!那东西能举起千斤重的石头,一下子就能把城墙砸穿!姓孟的哥哥说了,劝我们趁早投降,要是归顺,就保我们性命。”
聚在大堂里的人一下子炸开了。
“投石机?听说长明人就是用那玩意攻破义关的!”
“老天,这可怎么打!”
“他们真会放过我们?”
“你瞎放屁!”钟青天一拍大腿,站起来,怒斥那探子,“我们杀了他们那么多人,他们怎么可能放过我们?”
黄天却问:“说这话的是姓孟的哥哥?”
那人赶紧点头:“是他,是孟家的第二个儿子。”
黄天心下稍动。他听说过孟琅的美名,知道这人是个君子。钟青天见他那样,心中大喊不妙,忙说:“这些当官的都两面三刀,老兄,你可千万别被他们骗了!咱们要是开城献降,肯定会被杀得干干净净!别忘了,咱们都杀了贵族,那可是砍头的重罪!”
黄天有些不快,心想他杀的人可没钟青天多。回屋后,他便对女人抱怨道:“为了你,我可真是把自己扔进火炉了!如今这情况,我非得被你汉子害死不可!”
女人关心道:“怎么,你们打不过官军?”
“怎么打得过?围在外头的官军多得跟牛毛一样!”黄天烦躁地叫道,“这都是钟青天惹的祸!该死的,我干嘛要留他一命?”
女人轻柔地摸着他的手,安慰道:“兄弟你歇歇火,既然这乱子是姓钟的惹出来,你赶紧叫他收拾就是。我跟他呆过一阵,知道他鬼点子多,你可千万别被他诓了。”
黄天狐疑道:“他还有办法?”
“肯定有。”女人手摸到了别处,黄天给她搅得不能思考,索性先泄了通火。他心情一舒爽,忽然觉得目前的情形也不算困难,低声嘟囔:“反正,他们要的不是我的命”
女人打了个哈欠,懒懒地卧在床上,半斜着睡意迷醉的眼望他:“你还不睡?我可累了。”
黄天被撩拨得不能自主,嘿嘿一笑,钻进被窝将人搂住:“睡什么?夜还长着哪!”
“哎呀!你这死汉子,累死老娘了”女人娇声抱怨,被里一床春浪。黄天痛痛快快地厮缠了几次,心满意足地睡去了。
第二天,他特地登上城楼,远眺官军营帐,里面的木疙瘩就像个屹立在雪原上的巨人,扎眼得很。他默默观察,心里越来越倾向于某个想法。
过了两天,当他再次登上城楼时,一队官军骑马跑来,远远地将一支箭射到了城墙上。
黄天捡起箭,上面缠着一条布,他心中一动,赶紧把布藏起,回去后就找来一个当过私塾先生的兄弟,把布交给他,急切地问:“这上面写的啥?”
那人一看,忙激动地说:“上面说,他们只要钟青天的命,你要是投降,就是立功,绝不追究你杀了老爷的事。”
这句话真是喂到黄天心窝子里去了。他立即心神摇荡,不能自主。那一边,钟青天很快就知道黄天收到了官军的密信,然而,黄天却不愿意把信给他看。
“老大,你得赶快拿定主意。”被他派出城的那探子急道,“那人说了,谁先投降,谁就立功。”
军营,孟琼遥望着远处紧闭的城门,问孟琅:“哥,这招能行吗?”
“一山不容二虎。”孟琅自信地说,“就算他们不内斗,也会互相猜忌,无论如何对我们都是好事。”
“啧啧啧。”孟琼感慨,“老奸巨猾。”
孟琅纠正:“这叫兵不厌诈。”
“那你觉得谁会先动手?”
“钟青天。”孟琅不假思索地说。
“为什么?”
“因为他心够狠。”孟琅说,“他不是能吃人吗?”
“我可不希望他活下来。”孟琼低声咕哝,“还是黄天好对付些。”
某个深夜,钟青天果然派人来了。还是那个之前被孟琅放走的人,这次,他看起来悠闲多了。
“我们老大愿意归顺你们。”那人盯着孟琼,谨慎地说,“但是,我们怎么确定你们不会反悔?谁都知道你们有人恨不得把他的脑袋砍下来当酒坛子用。”
孟琅严肃地说:“我向你们保证,只要他归顺,就会性命无忧。”
孟琼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闻傲远说:“我也可以保证。”
“他要是能把黄天的人头提来,我保证不动你们一根手指。”好一会,孟琼不情愿地说。
那人犹豫道:“这我恐怕要回去跟老大商量商量。”
“你们最好快点决定!”孟琼恫吓道,“投石机马上就要造好了!到时候,不管青天黄天,都一样遭殃!”
深夜,钟青天的窗户响了。钟青天披着睡衣,拿着刀出来,从门缝里窥见是探子,才让他进来。二人站着小声谈了一会,探子便走了。
钟青天转回里屋,坐在床边,他脚边是一双绣花鞋。
他沉默许久,心中纠结。他不了解孟琅,但他了解孟琼,那家伙是绝对不会放过他的。
忽然,他床上传来一个声音。
“你要是不动手,姓黄的可就要动手了。”
“你确定他要杀我?”
“你难道没看出来?”
“这狗崽子。”钟青天骂道,“他以为自己能活?那些贵族都话说得比唱得好听,可干起事来却一个比一个不是东西!”
床上的人冷哼一声:“他怕是已经忘了自己以前猪狗不如的日子。”
“我信不了那些贵族。”钟青天决然地说。
“那你要怎么办?等姓黄的来杀你吗?”床上的人撩开帘子,竟是昨日还依偎在黄天怀里的女人!她气冲冲地说:“这鬼日子我可是受够了,那姓黄的每晚都折腾我——他娘的,跟头猪一样拱来拱去!像没上过女人似的!”
“阿巧,我知道你受委屈了,但”
“少来这套!”女人眼睛一瞪,“我跟着你是因为你是条汉子,可你现在就跟个娘们似的磨磨唧唧。要我说,死在官军手里也比死在姓黄的手里好!”
钟青天仍是纠结,阿巧一瞪眼,气呼呼地出去了。
钟青天在屋里兀自沉思。他是投诚,还是不投呢?黄天无能昏庸,能依仗的只有这座城,要是城破了,他肯定完蛋。可要是投诚,他怎么能相信那帮贵族?那帮穿着衣冠的禽兽?他绝不会忘记他在他们那受到的屈辱——那些家伙根本不把他们当人!根本不!
突然,有人轻轻敲了敲他的门。钟青天警觉抬头,凑到门边低声问:“是谁?”
“是我!”熟悉的声音传来,是阿巧!钟青天忙打开门,发现女人竟穿着男装站在他门前。他大骇:“你怎么这副打扮?万一黄天酒醒了怎么办?”
“他睡得不能再死了。”女人举起一个布袋,上面还滴着血,她得意地说,“我把那狗东西的人头给你带来了。”
“你怎么——”
“你听我说。”女人打断他,迅速地说,“那些官军要杀也是杀钟青天,可他们又没见过你,哪知道钟青天是谁?现在我是被你跟姓黄的糟蹋了的姑娘,你是我勾搭的相好,咱们恨透了黄天,听说官军有意招降,就杀了他来投奔他们。”
“要这样官军很快就会听说你跟我都不见了!”
“他们没时间听说。”女人精明地说,“我出去时把城门打开,让他们去攻城。他们攻城时,咱们就跑!”
“那弟兄们呢?”
“管不了那么多了。”女人盯着钟青天问,“你走不走?你不走我可走了。我说了,我受够了!”
钟青天望着女人,黑夜里,她那双眼睛绽放出摄人心魄的光芒。瞬间,他果断地说:“走!弟兄算什么,你才是二当家!”
“算你有良心。”女人嫣然一笑,拉着钟青天就跑。
二人偷摸出了城,如计向官军献上黄天人头。女人声泪俱下,仇如烈火,军帐中人皆为之动容。闻傲远道:“如此,当速速进攻!”
孟琼却盯着钟青天:“此人是谁?”
钟青天死死垂着脑袋,背上出了一层冷汗。“他?”女人抹着眼泪说,“我相好。我一个人哪里杀得了黄天!各位老爷大人,求求你们快攻进城去,杀了钟青天吧!”
孟琼仍怀疑地望着钟青天。突然,冬子大叫道:“庆叔?”
钟青天一愣,背上汗如雨下。下一瞬,他就给冬子抱住了,后者不敢置信地望着他,大哭道:“庆叔,真的是你呀!你怎么在这啊?天啊天啊,各位大人,我认识他,我小时候还在他家吃过米呢!他是个好人——你怎么进匪窝了庆叔?”
钟青天闻言,立刻也痛哭道:“我也是没有法子,姓钟的说要不跟他干,就杀了我!哎呀,你是冬子,老许家的,是不是?”
“是我,是我!”冬子喜悦地大声喊道。两人抱头痛哭,女人见状,嘴角抽搐两下,也干嚎起来:“怎么,见了老乡了?可怜我爹娘早死,如今谁也不认得我了!”
三人哭成一团,其情其声,催人泪下。孟琼见状,终于不再怀疑了。他打趣冬子:“没想到你在这还碰到亲戚了?”
孟琅也笑道:“这真是意想不到的缘分。冬子,你先带他们去你帐中歇歇吧。”
冬子便将二人带走了。一进营帐,钟青天便感激道:“冬子,今天要不是你,叔恐怕就交代在这了!”
冬子赶紧给两人拿吃的:“叔,幸好你投诚了!孟公子是个好人——”
钟青天推开吃的,不平地说:“好人?你忘记那些贵族老爷是怎么对待我们的了?就是畜生也不会那样受苦!”
“孟公子跟他们不一样——”
“我听说,就是他管征兵。”女人忽然插嘴,戏谑地说,“要不是他征兵,咱们也不用反啊。”
冬子一愣,忽然警惕地问:“庆叔,这女的是谁?”
“你婶。”钟青天忙说,“冬子,帮叔一个忙,叔不能呆在军营里。我杀了人,肯定要被抓起来的,你想想法把我送出去吧。”
冬子的脸色却慢慢沉了下来。他问:“庆叔,她刚刚说你们不用反,是什么意思?你们究竟是谁?”
第146章 城破(二)
雪, 慢慢地飘了下来。士兵接连被喊醒,悄无声息地排列成队,孟琅从他们身边走过, 回了营帐。
“冬子, 你亲戚怎么样了——”
营帐里是黑的。孟琅一愣, 忙点亮蜡烛, 只见营帐中央,冬子头破血流地躺在那。
他立马跑去找孟琼和闻傲远。
“那两人有问题!他们打晕了冬子!”
“什么?”闻傲远立即中止集结。孟琼骑上马,喊道:“我带人去抓!”
雪地里, 钟青天和女人骑马狂奔。女人大笑道:“你那表亲居然有马!看来他很受那帮老爷重用呀!”
“别乱动!”钟青天厉声道,“小心掉下来!”
“哎呀, 我可好久没骑马啦, 这感觉真好!”女人俯下身, 将脸贴在浓密的马鬃上,深情地说,“咱们跑到别的国家去吧, 跑到一个谁也不认识咱们的地方,痛痛快快地过日子!”
突然,他们身后传来了马蹄声。女人机警地抬起头, 骂道:“该死, 他们怎么来得这么快?”
孟琅和孟琼追过来了。
“驾!”钟青天催马狂奔。在辽阔的雪原尽头, 垂着一轮明月。钟青天心中一紧:天那边没有下雪!他不可避免地撞进了那一片雪亮的洁白, 刹那间,他们的身影在雪地上暴露得分毫无遗。孟琼弯弓,箭尖瞄准那两个小小的黑影, 射出!
马应声而倒。钟青天抱着女人滚下马,两人在雪原上狂奔。孟琼又是一箭, 两人都扑在地上。钟青天从雪里爬起来,却没拽动女人。
她的腿被箭射中了。
“走!”女人推着他。
钟青天却把女人背起来,继续朝前跑。
“走啊!”女人急得大喊,“你带着我干什么!”
“我要带着你!”钟青天咆哮道,“你是我的女人,是我媳妇!”
“谁是你媳妇!我明明是被你抢过来的!”
“我抢来就是我的!”
阿巧流下了泪。她望着洁白的明月,那天,她打开自家老爷的大门时,也是这样一个夜晚。当时,她只希望报复这个糟践她的家族,却没想到遇到了一个英雄。他们志同道合,打劫那些大家大户,杀那些狗官狗卿,钟青天尊她作二当家,她则把他当成自己永远的男人。
“庆添”她唤他真正的名字,“我不后悔跟了你。我这几个月,活得比过去二十年都痛快。”
一支利箭射中了阿巧,她吐出一口鲜血。钟青天急声唤道:“阿巧!阿巧你等等,你等等!”
女人虚幻地笑了笑。月夜之下,雪地闪闪发亮,她的血像宝石一般一颗颗嵌进这洁白的大地。钟青天仍旧跑着,心中越来越恐慌。他不敢回头。阿巧双手环绕过钟青天的脖颈,轻轻搭在一起。
“阿巧——”钟青天声音有了哭腔,“阿巧!别死阿巧,别死啊!”
“吁!”孟琼赶上来了,他一剑将二人扫落在地。阿巧摔在雪地里,血大片大片染红了她身下的雪,她看起来就像一朵怒放的红山茶。乌云攀爬过来,一点碎雪飘落在她眼眸,她的眼睛没有动。
“阿巧!”钟青天连滚带爬跑到女人身边,发现她已死了。他怒吼一声,抽刀朝孟琼攻去。然而追兵已经到了,他被包围了。很快,他就被制服了。孟琼跳下马,厉声逼问:“你到底是谁?”
钟青天喘着气。阿巧死了。他想,死了。
“你到底是谁!”孟琼把刀架在他脖子上,怒吼道,“你是不是钟青天?是不是!”
孟琅下了马,他看了眼地上的女人,说:“先把他带回去吧。”
孟琼瞪了钟青天一眼,对士兵道:“把他带走!”
他拿开剑,就在这当口,钟青天猛地挣脱了士兵的束缚,一把将孟琼扑到地上,扭打间他摸出袖中匕首,朝孟琼刺了下去!
匕首掉在了孟琼脸庞,一柄长剑从钟青天胸口刺出,孟琅拔出剑,冲到孟琼面前。
“你没事吧?”他摸摸孟琼胸膛,没有血,又去看他的脸。
“我没事。”孟琼惊魂未定地爬起来,这时,他看到钟青天还没死,他躺在地上,眼睛望着那个死了的女人。孟琼走上前,问:“你究竟是谁?”
钟青天眼珠转了过来。乌云已经彻底遮蔽了这方天空,明月退却,一点两点细小的雪花零零落落地飘下。
“该死,这鬼天气”钟青天咧开一个笑,“姓孟的,算你走运。我他娘的这辈子杀不了你,下辈子变猪变狗也要咬死你!”
“你是钟青天。”孟琼果断地说,“你好大的胆子!”
“你为什么不投诚?”孟琅问,“你都已经把黄天的人头带来了。”
“少胡扯了。”钟青天喘息道,“你们都是群自私自利的东西,根本不可信。从来都是只有我们会死,你们这些家伙活得好好的”他诡异地笑了:“你们以为杀了我,就能结束吗?不,你们会死的,会被我们杀死的,你们,你们比长明人还坏!”
“狗屁!”孟琼暴怒,一剑刺穿了钟青天的心脏。他微微一动,头歪向了那个女人。“死到临头还在胡说!”孟琼仍不解气,拿剑割下他的头,对漆黑的夜空喊道,“余兄,这男人即使不是钟青天,也是钟青天的同伙!就先拿这家伙的人头告慰你的在天之灵吧!”
孟琅望向天空,那里没有星星,只有缓缓涌动的乌云。雪,越来越大了。
城很快就破了。黄天死了,钟青天失踪,城内群龙无首,自然不堪一击。回去的路上,冬子颇悒悒不乐。他脑袋上缠了一圈刺眼的白布,跟戴孝似的。
“庆添叔是我记忆里最温和的一个人”有一次,他这样跟孟琅喃喃着,“他怎么会是钟青天呢?”
至于孟琅,他忘不了钟青天临死时的那句话。
【你们比长明人还坏!】
这是诛心之言。百姓竟然痛恨他们痛恨到了这样的地步,孟琅不由得想到了岳度时的话。
“要是百姓心生怨恨,那才是失了真正的人心”他低声道,“我们明明知道这一点,为什么还是失去了人心?”
他没能想出答案。大军一回廣野,便陷入了这座城市热烈的欢迎之中。阴霾扫除,朝廷内外一片欢乐,徐风王下令举办盛大的宴会,三公一齐出席,纷纷向三位出征者表示祝贺,当然,丞相和御史大夫也向失去了儿子的余太尉表以哀悼。
岳度时向大王请求追封余将军为侯,超拔下葬。这算是向余太尉示好了。
胜利缓和了朝堂剑拔弩张的氛围。余将军的葬礼上,大臣们全部到齐。葬礼既奢华又不失庄重,规格远高于孟璋。丧事之后,大臣们开始到各家祝贺,孟琼成天忙着接待拜访的人,孟琅却回到了丞相府,埋首于公文中。
他心情苦涩。平心而论,现在实在不是庆祝的时候。宫中歌舞升平之时,宫外仍饥民成群。但他也明白,朝廷上下长久以来紧绷着弦的人们需要一个机会好好放松。即使在丞相府,孟琅也无法专心工作。岳夫人总是隔三差五过来探问孟琼的消息,孟琅便干脆邀请她去孟家吃顿饭。
他没想到,岳遥碧也来了。
岳遥碧的到来让两兄弟颇为尴尬。自从孟琼捅破岳遥碧心仪孟琅的事情后,两兄弟还是头一次同时见到她。岳遥碧看起来倒没有什么不自在,她穿了一条天水碧的裙子,头上插了一根点翠的簪子。孟琼注意到,她没有戴他送的那条狐狸毛领。
他不禁有些落寞,转念一想,遥碧现在愿意来见他已经很不容易,他不应当再强求更多。接着,他想起了自己在信中的承诺,心中不由得感到一阵痛苦。他虽理智上明白应当放遥碧自由,心里却并不愿意这样做。他一边想一边喝酒,不知不觉中竟喝完了一壶。
“你怎么喝的这样快?”孟瑗忙让人把酒壶撤下去,“你可别再喝了。”
孟琼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岳夫人笑道:“孟小公子现在沉稳多了,不过这种时候,也不妨多谈几句嘛。以前吃饭时,你可有说不尽的趣事。”
孟琼笑道:“我都要及冠了,自然不能再跟以前一样冒冒失失的。至于趣事,打仗是个苦差,没什么好讲的。”
岳夫人关心地问:“你这次回来,还会再出征吗?”
孟琼点点头:“我要去义关。”
“孟国公好福气啊。”岳夫人感慨道,“我原本羡慕你父亲有这样好的儿子,可是转念一想,我只有一个儿子打仗都每日牵肠挂肚,他却有三个如此,我也羡慕不起来了。你既然要去义关,这些天可要多陪陪你母亲孟二公子不会再去战场了吧?”
孟琅答道:“倘若朝廷需要,自是义不容辞。”
岳夫人伤感道:“长明人不义,令多少徐风父母断肠!”
“娘,大哥还没死呢。”岳遥碧忍不住插嘴道。
岳夫人忙说:“什么死不死的,你这丫头说话顶不吉利!”
岳遥碧不以为然:“他那边可有十五万大军,除了义关,就属他手下的兵最多了。”
“岳小姐清楚仁关的防守?”孟琼有些惊讶。
岳遥碧皱皱眉,说:“我还没那么无知。我哥哥寄来的信,我都有读。”
孟瑗见两人气氛不对,忙笑道:“遥碧可不是寻常闺阁女子,这些天她跟我一块施粥施衣,不知道救活了多少人呢!”
孟琼更惊讶了:“大冬天的,你们在外面施粥?”
“是呀。”岳夫人欣慰地说,“施粥虽然是孟二公子的主意,但孟瑗和遥碧也出力颇多。要没有她二人操持,粥棚恐怕不能办得这样好。”
“这样啊。”孟琼干巴巴地说,心中十分沮丧。原来是二哥提出施粥的,难怪那么怕冷怕脏的遥碧愿意去帮忙。岳遥碧见他反应冷淡,十分不快,心想就算以后如兄妹相处,孟琼做的也未免太过了些。寻常兄妹哪里有如此生分?亏她过来看他!
而且,他看着好端端的,压根不像受过重伤。她真是白担心了!岳遥碧越想越气,吃什么都没有胃口,不一会就告辞了。宴会在尴尬的气氛中结束了。孟家三人送岳家母女离开后,孟瑗忍不住打了孟琼一下。
“你今天怎么对遥碧这样冷淡?你以前巴结她的劲头呢?怎么不拿出来?”
孟琼苦笑道:“她不喜欢我,我又何必让她徒增烦扰呢?”
“但她今天过来看你了呀!”
“她是被岳夫人硬拉过来的吧。”
孟琅说:“或许是岳小姐自己想过来的呢?二弟,你给她的信里究竟写了什么?”
“对啊对啊。”孟瑗着急地问,“你写了什么?她是不是读了信才过来的?”
孟琼苦涩地说:“要是那样,我还宁愿她是被岳夫人拉过来的。”
马车上,岳夫人埋怨女儿:“你自己说要过来,怎么来了也不和孟小公子多说两句呢?”
“我来只是尽个礼数,又不为别的。”
岳夫人瞥了眼车上的狐狸领子:“那你把它带来做什么?带了又为何要摘下来?”
“太亮眼了。”岳遥碧挺着脖子说,“跟裙子不搭。”
“唉。”岳夫人摇摇头,叹气道,“你既然在意他,就该说出来,这样别别扭扭,会错失良机的。”
“我才不会。”岳遥碧小声嘀咕,“我跟他之间,哪里有什么良机”
第147章 城破(三)
岳遥碧最终也没有戴上那条狐狸毛领, 但孟琼再次出征时,她去送他了。她头一次看见穿盔甲的孟琼。他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显得人格外英挺。经过几次战争的洗礼, 他身上已经找不到一丝往日的轻佻气了。
岳遥碧望着他, 觉得陌生。当孟琼骑着马走到她面前时, 她竟然有一丝慌乱。然而孟琼没有做什么特别的事, 只是和岳丞相岳夫人道别,对于岳遥碧,他只点了点头, 说:“保重。”
大军开拨了。岳遥碧目送着黑云般的军队消失在原野尽头,心生怅然。回到家后, 她瞧见挂在架子上的那条火红的狐狸领子, 突然觉得分外刺眼。她拽下领子, 把它塞进箱子,却看到了孟琼的信。那几条破布被整整齐齐地叠好,小心地捆在一起, 放在箱子一角。
她愣住了,打开信又读了起来。读着,读着, 她委屈而气恼地说:“撒谎, 你说要还我自由, 可你什么都没干就走了!”
她扔下信, 捉了支笔,扯过一尺素练,开始在上面痛骂孟琼。
冬去春来, 战事仍在继续。田里无人耕种,街上一片荒凉。当大家觉得这场仗好像会永远打下去时, 义关失守了。
义关有二十万大军,有孟诚和孟琼坐镇,还有二王子督军。没人想到义关会失守,无论如何也不该是义关:这座城墙最坚固、防守最严密的城池!后来,孟琼捎来的密信说明了义关是如何失守的:二王子冒进,擅自进攻,被敌诱入圈套,他跟父亲出兵援救时被长明人埋伏个正着。为救二王子,孟诚死了,追封景懿君。
父亲死了!孟琅如五雷轰顶,可他没有时间悲伤。义关失守意味着信关危急,信关若破则长明可沿梦厝河顺流而下,插入徐风腹心!信关只有十万防军,驻守仁关的岳安国急率兵去支援,不料长明人忽地掉头打了仁关!留守仁关的七王子吓破了胆,竟逃走了。
仁、义二关失守,意味着五关兵力丧失过半。朝野上下一片惨淡,就在这时,岳度时提出不再死守信关,而是集结剩余兵力以南边揖海山为界构筑防线。
如此,徐风的防守范围将大大缩小,调兵遣将的压力可稍稍缓解,但长明也将不费吹灰之力占领大片领土。
此议一出,立遭群非。余太尉着丧服在朝廷上大声质问岳度时:“祖宗之土,可以拱手相让吗?你坏了祖宗之制,还要坏祖宗之土吗!”
这次,徐风王不站在岳度时这边了。他将岳度时骂了个狗血淋头,说他得了昏头病,叫他好好回家修养——这实际上是暂时免了他的职。在岳府门前巡逻的守卫也被调走了,丞相家顿时显出人走茶凉的落败。
只有孟琅依旧造访岳府,也只有他知道岳度时的苦心。
“防守才能更好的进攻啊!揖海山以东都是山,人口稀少,就算舍掉也不要紧,以后还可以打回来。没了信关长明固然可以顺流南下,但要北上却必须经过揖海山。而揖海山地势险峻,易守难攻,是廣野的天然屏障,只是那是二王子的封地。”岳度时捶胸顿足,大声悲呼,“这家伙为了在山上建园子,居然把揖海关拆了!”
二王子拆揖海关的事,根本没有上报朝廷。眼下,他正躲在信关,跟原本驻守在这的五王子商量着怎么逃回廣野。无奈孟琼和岳安国看他们看得紧,两位王子无法脱身,万分苦恼。
二王子怕孟琼找他,成天在五王子院里消磨时光。窗外一片春光艳艳,他却无法如往常一样在精心建造的园子里痛快行乐。二王子忍不住朝兄弟抱怨:“他们干什么不放我们走?信关明摆着守不住,他们想让我们给这座破城陪葬吗?这是谋害王族,是犯罪!”
五王子已吓破了胆,哭丧着脸道:“这下完了,咱们肯定得死在这了。王兄你,你干嘛出兵啊?你要不出兵,仁关就不会破。”
“我也是想立功啊!我来仁关一年了,一次仗都没打过。孟国公就知道坚守、坚守,你看看,一打果然就出问题了吧!信关失守可不是我的错——”
“砰!”
孟琼踢开门,提着剑走进来。二王子脸一白,干巴巴地说:“孟、孟将军,有何贵干啊?”
孟琼冷冰冰地说:“请二位王子巡视军队,鼓舞士气。”
“哦,哦,这点小事哪用麻烦将军亲自跑一趟”
“我要不来,也欣赏不到殿下颠倒黑白的高超本领了。”孟琼刺了二王子一句,侧过身,冷冰冰地说,“请吧。”
二王子倍感屈辱。孟诚活着时,孟琼对他就不怎么恭敬,孟诚死后,孟琼对他简直称得上无礼。就算孟诚的死他有一定责任,他也是王子,孟琼怎么能对王子如此失礼!
二王子不情不愿地在军营里走了一遍。他最讨厌军营,臭烘烘,脏兮兮,还到处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乡巴佬。他回去后赶紧洗了个澡,悲愤地对五王子喊道:“这鬼地方,我身上都有虱子了!父王怎么不自己前来督阵?或者他叫太子来也行啊!脏活累活全让我们几个干了!”
五王子畏惧地说:“王兄,你少说几句吧,我怕孟将军又进来。”
二王子将毛巾一摔,怒道:“他孟琼是个什么玩意,也敢管我?他娘的,等我回了廣野,肯定要把现在受的气如数奉还。他老子又不是我杀的!”
这些话都被外面看守的士兵传给了孟琼。有几个士兵气不过,要求让自己出去杀敌,省得天天听这些鸟话。
“我要是再听下去,恐怕就要对殿下动手了!”那士兵愤愤地叫道,“这算什么事——孟公真是白死了!”
孟琼一声不吭,只一杯一杯往口里灌酒。岳安国过来后,见他这样就明白他必定是又给二王子气着了。他苦笑道:“二王子好歹还出去打了一仗,七王子可是直接跑了。仁关就这么没了。”
“他还不如跑了算了!”孟琼捏紧杯子,眼睛发红,“那样我爹还不会死!”
岳安国按按他的肩膀,苦涩道:“至少咱们还能把这二位大仙看好,让他们不至于再惹出什么乱子。礼关和智关那两位王子可难对付多了,一个指手画脚,一个贪图享乐,郭将军和武将军都快头疼死了。”
孟琼摔了杯子,骂道:“他娘的!”
“你要不去看看遥碧给你的信吧,你不是一看那些心情就能变好吗?”岳安国好奇道,“遥碧都给你写了什么?”
“没什么。”孟琼深吸一口气,拿起剑出去了。岳安国喊道:“等会程将军要来!”
“我去去就回。”
孟琼找了棵大树,对着它狂砍一通,心里才舒畅些。自从他爹死后,这几乎成了他每天必做的功课。要不这样做,他真怕哪天自己一剑就把二王子砍了。
然而二王子真是不消停,他见发牢骚没用,就想尽办法开溜。被抓住,就振振有词说原本驻守信关的就不是他,孟琼压根没理由阻拦他离开。到最后,他干脆撒泼打滚,说只要有人拦他就是违逆王室,就要诛九族。
孟琼忍无可忍,终于,有一次他吼了二王子。这下,二王子可是不依不饶了。他才不信孟琼真敢打他,抢了马就要走,孟琼毫不客气地一箭射穿了马腿。二王子摔了个狗啃泥,彻底恨上了孟琼。
“等我回去后,一定要诛你九族!”他天天在屋里这么吼着,人却是不出来了。
孟琼懒得理那蠢货,他现在必须全副身心去对付压在信关外的长明大军。一个多月来,长明发动了上百次进攻,每次都被信关的战士们打退了。城垛浸透了鲜血,城门插满了利箭,城墙仍屹立不倒。
孟琼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他只知道打,打,打。长明人多得就像潮水,无休无止地朝信关扑来。朝廷的援军迟迟不到,信关内的士兵一天天减少。绝望和焦躁在城里蔓延,这城里还有一条野狗在狂吠。
“你们竟敢扣押王室,这是死罪,死罪”二王子天天在屋里这么嘟哝着。几乎没有哪个士兵能看守二王子超过三天,因为他的话实在太伤人了,而当他们向孟琼请求给自己换份差事时,就会把这些话传到孟琼的耳朵里。
岳度时急得焦头烂额。他几次三番给徐风王上书,又跑去找余太尉和御史大夫,但仍不得复职。于是,他让孟琅接手了自己的工作,这件事倒无人阻拦,因为孟琅能完成岳度时的工作,却不会像岳度时对朝廷产生那样大的影响。
但是,孟琅力不从心。粮食,军器,兵源,一切都要他来筹备,可他毕竟只有一个人!何况,就算他将名额划分下去,底下的人也未必能征到足够的东西。如果他要调用国库的东西,就得跟各个部门各级官员甚至徐风王打交道,此时此刻,他才明白岳度时以前究竟扛着怎样的压力。
他理解了岳度时一贯以来的强硬,因为要是不强硬他永远也要不来自己要的东西。可胳膊肘拧不过大腿,岳度时再怎么强硬也拧不过徐风王。至于孟琅,他只是徐风这个巨人身上的一根小拇指,他怎么能撼动盘踞在朝廷上下的庞然大物呢?
孟琅几乎要崩溃了。他弟弟在战场上,在打仗,信关每天都在死人,可他却派不了足够的援军!更糟糕的是,徐风又发生了民乱。钟青天的话成真了,他死了,可民乱没有结束。
这是一个死循环:打仗,征兵,民乱,再打仗,再征兵,再民乱。徐风好像一个上下长满脓疮的病人,此刻这些巨疮一齐溃烂,孟琅简直不知道应该先堵哪一个。
就在这时,廣野再次迎来了噩耗。
信关失守。
第148章 挣扎(一)
信关失于内贼。在一个多月绝望的坚持后, 有人偷偷打开了城门。这个噩耗令廣野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恐慌。危急时刻,六神无主的徐风王想起了被他冷落已久的老师。
岳度时终于复职了,他要面对的是一盘溃局。他在屋中思考了整整一天一夜, 提出了一个比之前更加惊世骇俗的建议。
议和。
此言一出, 朝野哗然。
议和?
孟琅原本以为自己理解了岳度时, 可此时此刻他发现自己完全不了解这位老臣的想法。他第一个跑来找岳度时理论。
“大人真要议和, 在死了这么多人之后?”孟琅激动地说,“倘若现在议和,三关就再也无法收复了, 何况长明狼子野心,必会百般索要, 恐怕徐风未必承受得起!即使成功议和, 也无异于割肉饲虎, 长明随时可以撕破和约,再度大举进攻,就算长明信守和约, 盘踞徐风之南的瀛水又岂是善辈?”
“那么,若要打,如何打?”岳度时反问, “三关已失, 礼、智二关防守薄弱, 旦夕可丧。五关一破, 徐风东境沦陷,梦厝河拱手于人,廣野门前, 仅余揖海山,而揖海关已被拆去。”
“可以令礼、智二关死守, 拖延时间,即刻在揖海山筑防!揖海山地势险峻,投石机运不上去,长明人无法轻易攻破,我们可借此筹备人马钱粮!”
“那么,你能筹到多少人?多少马?多少钱?多少粮?”
孟琅一时语塞。岳度时沉重地说:“这场仗打了快一年了,长明仍气如长虹,徐风却已经难以为继。究其根本,仍在封地。倘若削去所有封侯,权力一归大王,那么,即使失了三关,我们也未必不能与长明一战。可现在,我们没有时间了。”
孟琅焦急道:“如今正是国家危急之时,各封侯难道不明白唇亡齿寒的道理?大敌当前家事和,只要朝野内外齐心合力”
岳度时摇摇头:“你替我暂主工作的这些日子,还没看清楚朝廷的局势吗?大敌当前家事和?倒不如说大难临头各自飞!你忘了三王之乱、忘了逃回来的五王子吗?王室尚且如此,又怎能期盼他人”
“丞相大人。”孟琅悲痛地叫道,“你怎能如此轻易就放弃?那战死的十几万将士的血都白流了吗!”
岳度时厉声道:“当牺牲到了一定程度,就不再有意义。为了不让更多人流血,为了不让徐风陷入最坏的结局,我只能这样做!”
孟琅质问:“倘若长明不和呢!”
“我会极力促成和约。”
“那么。”孟琅果决地说,“我恐怕不能再辅佐您了。”
他离开了丞相府。
朝廷就议和一事展开了激烈的争辩。岳度时坚持议和,余太尉和御史大夫则极力反对。然而,随着前线军报迭至,徐风王的心却渐渐向岳度时倾斜。
他现在觉得岳度时的确有先见之明。倘若当初如他所说退守揖海山,或许如今的情况还不至于如此危急。眼下前线一败再败,国内又四处有人造反,要再打下去
徐风王感到了恐惧。他拿不定主意,便去请教太后。
太后也害怕了。
她犹豫地说:“儿啊,圣人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如今家中尚且不宁,如何能平天下?依为娘之见,还是先把家里的盗贼赶出去吧。”
她说的是今春徐风东边、南边忽然冒出的大批乱民。这些乱民几百、几千的聚成一股一伙,杀害地方长官和豪门大户,肆无忌惮地抢劫掠夺。三关失守后这些乱民向北方流窜——那是廣野所在的方向。
太后的话点醒了徐风王:国土没了可以再抢,自己的人头没了可再找不回来啊!他决定议和,于是召见岳度时,委婉地说:“丞相一心为国,忠心可鉴,之前寡人不明,未听丞相之言,以致酿成大错。今寡人不欲重蹈覆辙,但朝论嚣嚣,寡人恐百年之后,无颜见祖宗,且为子孙诟也。”
岳度时说:“议和之事乃臣力主,是非成败皆为臣责,大王不必忧心也。”
徐风王一听,心下快然,立刻说:“丞相深明大义,果真是寡人臂膀!既然如此,丞相可放手去做。”
岳度时也松了口气。有了大王暗中支持,无论余太尉和御史大夫如何反对,终究是拧不过他的。然而,他的心情可远远算不上振奋或愉快。当他回到大门紧闭的岳府时,看到空荡荡的门前落了一地石头。
岳度时从后门进去了。管家跑过来,低声在他耳边说了几句,岳度时神色一变:“什么?”他立即朝岳遥碧的房间走去。
房间里,岳夫人正在给岳遥碧包扎额头上的伤口。岳遥碧疼得龇牙咧嘴,连声叫岳夫人轻点再轻点。岳夫人心疼地说:“遥碧,咱们这些天就别去施粥了吧。”
岳度时冲进来,看见女儿头上的伤,霎时怒了,大声道:“是谁?是谁伤了我女儿?”
“是几个流民!”一见到父亲,岳遥碧的眼泪便忍不住流了下来,“我和娘施粥时,突然有几个流氓朝我们扔石头,粥全洒了!”
“这时候还心疼粥干什么?”岳夫人着急地说,“遥碧头都给砸破了!”
“我看看。”岳丞相上前,仔细查看女儿的伤口。岳遥碧泪眼汪汪地说:“爹,我会不会破相啊?”
岳丞相板起脸说:“什么破相!爹给你找最好的大夫,抓最好的药,保证你脸上一点伤都不留下。”
岳遥碧破涕为笑,忙说:“爹,娘可一点伤都没有受哦。”
岳夫人哽咽道:“遥碧把我挡得严严实实的。要不是因为我,遥碧也不至于受伤”
“哎呀,娘,你怎么不夸我,反而哭起来了?话说,孟瑗也受伤了,爹你也得给她请个大夫。”
“好好好。”岳度时连声答应,温和地说,“遥碧,你这些天就在家中好好养伤,别出去施粥了。”
岳遥碧嘴一扁,似乎不太乐意。岳夫人忙说:“我请孟瑗过来玩,你这几天就好好呆在家里吧。”
岳遥碧眼睛一转,勉强答应了。
出来后,岳夫人忍不住埋怨丈夫:“都是你要议和。现在,别人都在背后戳我们脊梁骨,说我们卖主求荣!”
岳度时沉默不语。片刻,岳夫人落泪道:“你怎么每次都非得做这些惹人骂的事呢?你就不能跟其他人一样,安安生生过个二三十年就退下来吗?你也是一把年纪了啊!”
她抽泣起来。
岳度时沉默良久,对妻子说:“正因为我一把年纪了,才要做这些事。你知道,除了我,没人能做这些事了。”
岳夫人望着他,望着这张从意气风发到历经风霜的老脸,她恸哭道:“我不愿你这样,度时,你老了,你老了啊!”
她靠在岳度时肩上,默默地哭泣着。岳度时揽着妻子,沉重地叹了一口气。他望向晦暗不明的天空,时值初夏,暴雨将至,厚厚的阴云,将苍穹堆叠成一片浑浊的灰。
一天清晨,岳度时整齐穿戴好朝服,准备迎接自己的宿命。就是今天,他将通过死谏“逼迫”大王下令议和,那之后,他将真正千夫所指。
岳度时并不畏惧。他认为,自己现在所做的对徐风而言是最好的选择。无论长明提出多么高昂的代价,只要议和成功,徐风就能得到喘息的机会。失去三关和梦厝河?瀛水会让长明头疼的,那位瀛水新王绝不会容忍自己的卧榻旁出现如此一个劲敌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无论如何,都必须保住徐风,就算那是一个不完整的徐风。
可岳度时没有想到,孟琅带着群臣来请愿了。
他一身素缟,头戴白布,领着乌泱泱几十个戴孝的大臣跪到大王面前,齐声道:“大王,请死战,不议和!”
他从哪里得知岳度时今天将死谏的消息,不得而知。他何时找到如此多的大臣一齐进谏,亦无人知晓。当他一身孝服,领着这贵贱不等的几十号白刷刷的人跪在朝堂上时,这条惨白的洪流震住了徐风王。
余太尉望着身穿衰麻的孟琅,也走过去,跪下。御使大夫一震袖子,也过去了。紧接着,身穿青袍绿袍的各位大臣也过去了。白和绿交织成一片,唯有穿着深青色的岳度时站在这片汪洋之外。
他脸色铁青。他没有想到,最后坏了自己大计的,竟是一直追随自己的孟琅。
他看向徐风王,脸颊抖动着。他要说什么,但任何语言任何行动在此时都是苍白的。死谏?一个人的死谏,比得过跪在地上的满朝文武吗?而徐风王,他已经被这声势浩大的示威吓住了。
孟琅抬起头,高声道:“大王,请死战,不议和!”
群臣齐声道:“大王,请死战,不议和!”
排山倒海的声音冲击了整个大殿,徐风王脸色惨白。他求助般望向自己的老师,岳度时颤抖着,说:“荒唐!”
“何为荒唐?”孟琅激昂地说,“兵临城下便开城献媚,祖宗之土拱手于人,以苟且偷生为救国良计,才是真荒唐!纵使我徐风兵不如人器不如人,我之志气也不如人吗?徐风是徐风人的徐风,屡败屡战屡战屡败,至最后一人最后一兵,宁可拼尽全力后战死,也不做亡国的奴才!”
“说得好!”余太尉震声道,“大王,我虽年近古稀,也愿上朝杀敌,捍卫徐风!”
御史大夫拱手道:“臣虽只通笔墨,也愿上战场!”
众人齐声道:“我等愿上战场,不愿议和!”
岳度时面如死灰。他看看双眼灼灼的孟琅,又看向深受震动的徐风王,明白自己败局已定。他垂下头,闭上眼。
许久,他听到徐风王感动地说:“众爱卿既有此意,寡人何惧徐风!”
大殿内,响起了震耳欲聋的欢呼。
第149章 挣扎(二)
岳度时回到家, 妻女正焦急地在后门等着他。一看见父亲,岳遥碧就忍不住喊道:“爹!”
爹的脸色多差啊!他虽然不年轻了,但向来精神很好, 总是直挺着背, 智慧的眼睛沉着地望着对方, 令她常常忘记自己面对的是一个年近六旬的老人。可现在, 他像整个被击垮了,显出浓浓的疲态。
岳夫人担心地迎上去,用目光询问丈夫。
岳度时看了她一眼, 嘴唇蠕动着,岳遥碧着急地问:“爹, 你今天真的死谏了吗?”
岳度时一愣, 问妻子:“我不是让你别跟她说吗?”
“爹, 这种事怎么瞒得住呢?”岳遥碧围着岳度时团团直转,目光焦急地上下搜寻,生怕发现什么伤口。
岳夫人忧虑地问:“事情不顺吗?”
岳度时摇摇头, 苦笑道:“你说得对,我老了,老了啊。我这样一个老人, 还能再做些什么呢?”
岳遥碧不安地问:“爹爹, 你为什么这样说?你现在正值壮年呢!今天上朝时发生了什么吗?”
岳度时摇摇头, 沉默地一个人向前走去。暮色中, 他沧桑的背影透露出浓浓的凄凉,岳夫人心里沉甸甸的。她望了女儿一眼,紧紧抓住她的手, 说:“绝不能让你爹知道,是你把他要死谏的事告诉了孟瑗。”
岳遥碧欲哭无泪:“我就是想让他们拦住爹, 我也没想到会变成现在这样——他们到底都做了些什么呀!”
岳度时这次受到的打击是致命的。长久以来,孟琅一直坚定不移地追随他,即使他后来离开了丞相府,也没有说岳度时的一句坏话。
然而,谁能想到他竟在朝堂上如此响亮地打了岳度时一个巴掌。这无异于向朝廷内外宣布孟家放弃岳度时,投奔余派。即使孟琅从未这样说过,但在外人看来这已是不争的事实。
岳度时真的失势了。他再也无法和余派抗衡了。
徐风王又一次将他束之高阁,而岳度时似乎也彻底心灰意懒了。他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在自己的府邸里过起了写诗画画种花逗鸟的悠闲日子。
至于孟琅,他去了揖海山。
作为主战派的象征,他被赋予了重建揖海关的重任。朝廷计划在那里布下三十万大军,守住廣野最后的防线。
为建造揖海关,朝廷征发了二十万人。这之中有一半是贵族捐献的家奴,另一半则是强征来的老人和孩子,甚至妇女。揖海关建成后,女人和孩子回去了,其他人则成了士兵。
孟琼和岳安国受命将信关剩下的军队带到揖海关,礼关和智关也将抽调大部分兵力前往揖海关,这实际上是在执行岳度时之前提出的退守战略,不过,如今已无人感慨他的先见之明了。
为给建造揖海关和军队撤退争取时间,朝廷下令死守礼关和智关——也就是,至最后一人最后一兵。战况之惨烈,不堪多言,总之,礼、智二关以仅仅五万兵力,将长明的四十万大军拖住了整整半个月。
当长明王率军赶到揖海关时,徐风的三十万大军已驻扎完毕。这是徐风最后的兵力,也是守卫廣野的最后一关。
后来,揖海关一战在史书上反复被人提起,揖海关一役也成为戏文中经久不衰的热题。这是因为,这场战役是徐风亡国进程中鲜少的未败之战。
这场战役由三位年轻的将军主导:孟琅、孟琼、岳安国。尽管他们后来走上了完全不同的道路:孟琅孤守丰州,最后献降;孟琼杀害王子,叛逃长明;岳安国殁于廣野,壮烈殉国,但在揖海关一役中,他们无疑都是徐风的英雄。
长明人在揖海关折损了整整十万人,最后,他们不得不绕过揖海山,跋涉千里之外迂回朝廣野进发。朝廷急令孟琅率兵回防廣野,岳安国追击长明,孟琼则留守揖海关。
在回廣野的路上,孟琅所见是千里无人烟,白骨露于野。大片大片残雪覆盖在荒芜田野,在太阳下反射出磷火般的蓝光。一条干瘪的野狗卧倒在湿润的土埂中,惨白的肋骨从蓬草般的皮毛中戳出,兽夹似的肋骨间,军队疲惫地前行着。
这次,廣野未再以盛大的宴会欢迎孟琅。远远地,他看见一条大沟横亘在城前,一把把棕红色的土从沟里抛出,堆成一座座小山,再由人用竹篮背走。这之中很少有男人,大多是老人和妇女。沟上架了一排木板,供军队走过。
孟琅走近后,才发现男人都在那条大沟里。数九寒冬,他们的脸和手都冻肿了,像发紫的土豆。沟边有许多士兵看守着这些劳工,当孟琅骑马从木板上通过时,一个老人蹲下来去背装满了土的竹筐。他握着一根木头,使劲往地上一撑,却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老人惨叫一声,哆嗦着想从地上爬起来,却怎么也爬不起来。官兵将他推到一边,示意下一个人来背土。老人屈着双腿爬起,腰像一根断折的树枝倒向前面,他双手握着木棍,一小步一小步地离开了。
孟琅望着这一幕,眼眶酸涩。他想过去,但老人在大沟的另一边。士兵看见他停下,都疑惑地望着他。这时,一队人骑马从城中跑出,让孟琅跟他们入宫面见大王。
他们走过泥泞的街道,脚下雪水横流,将大地划出一条条棕黑的伤疤。大街上看不见一个人,一条狗,甚至一只鸟,廣野像死了一样,悄无声息。孟琅发现粥棚不见了,便问那个带路的士兵。
他叹了口气,厌恶地说:“那些饥民太野蛮了!他们人太多,粥又不够吃,结果他们就开始抢。粥、锅、搭棚子的木头,什么都抢!这样谁还愿意给他们施粥?”
那士兵停了一口气,又忍不住更加厌恶地说:“这些人都没救了!他们现在不是强盗就是山匪,住在廣野外面的人被他们抢了个遍,可一听说长明人要来了,他们就立刻逃之夭夭。他娘的!”
孟琅沉默地听着他的控诉,心情越发沉重。进宫之后,他头一次在宫里感受到了萧条的气息。挂在树上的红绸稀稀落落,有几根还掉到了地上,池子里的绸花湿了,颜色深浅不一地混染在一起,显得十分肮脏。孟琅感到说不出的悲凉和心酸——从前,这些绸布彩花是会随时换掉的。
面圣的气氛沉重而压抑。徐风王焦虑地抛出一个又一个问题,却根本不等孟琅回答。他看起来极其不安,长明就要兵临城下了,他怎么能安定呢?面圣结束后,孟琅感觉更疲惫了。他想回家,可他没能够回去。
他被余太尉和御史大夫拦住了,他们要去拜访岳度时。
“二位为何要突然邀我去拜访丞相大人?”孟琅苦笑,“恐怕,岳相最不想见的就是我了。”
“我们想和他聊一聊。”余太尉惘然道,“以前是我们三个逼走了他,如今,也该我们三个把他请回来。”
“二位大人难道是想请丞相大人出山?”
“他毕竟还是丞相,长明人都要打到家门口了,我们这几个老头子总该想出个办法。”余太尉叹气道,“我和闻老已拜访过他几次,可惜连口茶都没喝上。孟将军,你父亲是他的高徒,你弟弟和他女儿家有婚约,你也在他手下做过事,我想,或许我们能托你的福见他一面。”
余太尉既然这样说,孟琅也只能跟着去了。他其实有些怕见岳相,毕竟当初是他把他逼下了台。可现在情况如此危急,倘若岳度时能给出什么建议,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岳家大门紧闭。看门的问清他们身份后便消失了,三人站在朔朔寒风中等了好一会。御史大夫含着怨气对孟琅说:“看来,他也不想见你!这个岳度时,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较气!”
“再等等吧。”余太尉说,“他当知道,我们是有大事找他的。”
又过了一会,门后传来了脚步声。看门人打开门,将三人迎进去了。
岳度时的院子里很干净,积雪都扫到了树底下,山茶花开得正好,绿油油的叶子看着让人格外舒心。仆人将三人导入屋中,喊道:“大人,太尉、御史大夫和孟将军到了。”
“请进。”屋里传来一个沉稳的声音。三人进去,只见岳度时正在练字。他正襟危坐,聚精会神地抄写着一首诗句。待一句诗写完,他放下笔,平静地问:“三位怎么有空来我这儿了?”
余太尉说:“丞相,你应当知道廣野的局势。”
“廣野怎么了?”岳度时疑惑地问,“老夫病了,只能在家写写字,看看花,还真不知道外面现在是什么世道。”
御史大夫忍不住说:“老岳,这时候你还耍什么性子?长明人都要打到廣野城下了!”
“那又如何?诸位不是已经决定战至最后一人最后一兵了吗?老夫也做好殉国的准备了。”岳度时展示身后的书架,“瞧瞧,我这些天已经将毕生所著都整理完毕了。”
“岳度时!”御史大夫三两步冲到他面前,瞪着眼叫道,“你少说风凉话了!我们不就是把你逼回家养老了吗?你以前可还把我抓进大牢过!要不是万不得已我也不想来找你,但现在大敌临头了,咱们再斗下去也没意义了。我和老余要请你出山,你给不给这个面子?不给是吧?不给不要紧,老夫现在也不要面子了!”
御史大夫一屁股坐下,骤然变了脸色,郑重地一拜,说:“岳丞相,为了徐风,为了大王,你回来吧。”
岳度时望着他,说:“老夫已经是半只脚要踏进棺材的人了,回去又能做什么?”
“咱们三个老头子谁不是半只脚要踏进棺材了?”余太尉也坐下了,平和地说,“丞相大人,从前我有许多对不起你的事,你也没少给我使绊子,咱们斗了一辈子,也算扯平了。现在徐风危急,朝廷需要你。”
岳度时深深地看着他,半晌,他坐下了。
“你也坐吧。”他对孟琅说,看样子,他愿意和他们好好谈谈了。
第150章 挣扎(三)
孟琅犹豫一瞬, 跪坐在余太尉一步远的地方。刚才御史大夫发火时,他心都要跳出来了,唯恐岳度时生气, 没想到, 转瞬间这三位老臣居然开始心平气和地坐下谈话了。
岳度时问:“你们现在有什么打算?”
余太尉说:“唯有三计, 上计议和, 中计迁都,下计死战。”
孟琅一惊,不敢置信地望向余太尉, 却见他和御史大夫神色淡然,两人显然早已商量好了。再看岳丞相, 亦无惊讶之色。岳度时沉吟道:“如今要议和, 可不容易。”
余太尉沉着地说:“长明在揖海关损失惨重, 国内怨声四起,倘若议和,未必不可。”
“能够议和自然是上策, 迁都又如何说?”
“此事大王还不知道。”余太尉说,“若长明真兵临廣野,那么, 我将率兵死战, 大王则要托付于诸公了。”
“迁去哪里?”
“丰州。”
孟琅愣住了:丰州是他母亲徐灵郡主的封地。
御史大夫急切地说:“丰州是最好的。南边离长明太近, 北边二王曾叛乱过, 丰州靠东,位置正合适,又因徐灵郡主的缘故没征过兵征过税, 比起其他地方富饶得多,那边还有徐灵郡主的行宫, 大王去了马上就能住。”
岳度时点头道:“丰州背山面水,的确可做退守之地。”
孟琅不知所言。他现在很混乱。他不知道余太尉和御史大夫真正要找岳度时谈的是这些事。突然间,死战成了下计,而且得到了三公的一致同意。这让孟琅感到十分慌乱,还有不可明说的沮丧。
岳丞相、余太尉和御史大夫继续商量着,谁也没有问他的意见。孟琅感到一丝愤怒,他直挺挺地跪着,愤懑而憋屈。是他提出死战的。他跪在那,低着沉甸甸的脑袋,委屈,灰心,沮丧,耻辱,但他不敢提出异议——难道他现在还能跳出来反对什么吗?这是三公决定的事!
而且,他隐隐地也不愿提出异议,因为他心里也悲哀地意识到,没准此时议和对徐风来说是最好的选择。这并不是说他们在揖海关的战斗就没有了意义,只是,徐风真的要打不下去了。
当一个国家开始用老人和妇女修建战壕,战争还如何继续呢?
孟琅忽然想起了岳度时说过的话:当牺牲到了一定程度,就不再有意义。此刻,他感到了浓浓的悲哀和无力。他忍不住想:如果当时议和,现在会怎样?
他不知道。他当时真不甘心议和
那么,现在呢?
孟琅不知道。
三公最终商定,将依照形势从速议和,如不成,则迁都丰州,死战到底。告辞时,岳度时请孟琅留了下来。他仍低着头,他就这样被迫接受了这一切。
“你现在知道余太尉他们为什么要带上你来见我了吗?”岳度时给他倒了杯茶,望着他说,“他们怕你继续主战,可你刚刚一句话也没说,看来他们白担心了。”
“”孟琅沉默着,半晌,他咬牙道,“我还是不甘心。”
“谁能甘心?”岳度时摇摇头,“兴许再打下去,长明也会出什么乱子——你是不是这样想?但是,普通百姓会这样想吗?他们连明天都快活不下去了,又怎么还有力气继续坚持?你看到城外那条战壕了吗?那里面的人没有一个希望战争继续,要是廣野破了,他们兴许还会觉得欣喜。”
孟琅死死咬着牙,好一会,他从嘴里逼出几个字:“难道,我错了?”
“你没有错。”岳度时说,“即使是现在,也没人能料到哪条路是对的。议和、迁都、死战,我和余太尉他们选择了代价可能最小的一条路,而你选择了代价最大的。”
“那不就证明我错了吗!”孟琅悲愤地叫道,不甘心地捶了下地。
“不。”岳度时坦然道,“如果你们真的打退了长明,我们就能收复全部失地。如果议和,我们得到的将少得多。你、我、余太尉又或者御史大夫,不过是在‘术’上有了分歧,但你我追求的‘道’却始终如一,那就是保卫徐风。正因为你我的‘道’相同,所以才会时分时合,似敌似友啊。”
孟琅茫然了,他抬起头,痛苦而迷惑地问:“那么,究竟哪条路是正确的?”
“谁知道呢?唯有成功的道路才会在史书中留下,可在最终的结局来临之前,谁能知道自己走的路是否会成功?”岳度时摇摇头,茫然地喃喃,“百年之后,你我究竟是罪人,还是功臣?”
“您绝不会是罪人。”孟琅沉默片刻,说,“您为徐风奉献了一生,无论历史如何评判,您都不可能是罪人。”
岳度时笑了笑,温和地望着他:“我还没有为徐风做最后一件事。青石,你觉得我能成功吗?”
孟琅深深地看着他,许久,他紧紧抓着膝盖上的衣服,低声道:“我将尽全力协助大人。”
“如此,我就安心多了。”岳度时按按他的肩膀,感慨道,“你辛苦了。”
他拿起桌上自己写完的那首诗,念道,“四十风雨,几度覆舟;心懒意残,欲逍遥游。侍花弄草,自有悠悠;乐哉乐哉,以夜作昼。怎奈窗外,铁马滂沱;金戈断魂,钟鼓惊魄。丹心虽老,铁颈仍厚;贼寇临门,何能袖手!”
“您难道早就决定好了?”孟琅颇受震动,失声道,“早在余太尉他们来之前,您就决定出山?”
“我是徐风的丞相。”岳度时将写诗的帛布卷好,交给孟琅,望着他说,“倘若徐风需要,我就算真躺进了棺材,也要重新爬出来。青石,我知道你不想议和,我也不想议和,可如果这是对徐风最好的选择,那么我就将全力以赴,哪怕粉身碎骨。于我而言,唯有徐风的存亡是不变之道,其他一切,都可以变。”
孟琅握紧了诗帛,顿感羞愧。他觉得自己太幼稚了。当三公都在为徐风存亡操劳时,他竟然还斤斤计较于自己的受挫。
他是徐风的臣子,无论政见之别,无论失意与否,他都该为徐风奉献自己的全部力量。可现在想来,他当时那样极力反对议和,多多少少也有着自己的私心——毕竟,他的父亲和大哥死在了长明人手中啊!
丞相大人说的不错,唯有徐风的存亡最为重要。他不该被自己的私心左右,而应以徐风的利益为重。孟琅朝岳度时行礼,严肃地说:“我明白了。从今以后,我将以徐风所需为己意。”
如果徐风需要和平,那么他就极力促成议和;如果徐风需要战斗,那么他就披挂上阵;如果徐风需要征兵,那么他就征兵;如果徐风需要他死,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死去。
他已经明白了,对于他,对于三公,对于群臣来说,根本没有永恒不变的信仰,如果有,那就是保住徐风。
为了这一目标,他愿与过去的自己背道而驰。
尽管岳度时决定议和,但他认为现在还不是最好的时机。他令孟琅南下迎击长明,与东追的岳安国形成夹攻之势。同时,他令孟琼率留守在揖海关的大部分军队回廣野。闻中尉则秘密前往丰州,做迁都的准备。
长明没有想到徐风竟敢调动驻守廣野的全部禁军。这些装备精良的士兵在过去一年被闻中尉训练得很好。他们尚未对战争感到疲惫,正是充满斗志的时候。而且,他们有十万人之多。
这支军队打了长明一个措手不及。两军厮杀之时,岳安国正好率兵赶到。长明损失惨重,被迫暂缓攻势。岳度时在这时提出议和,无疑最合适不过了。
双方开始和谈,徐风这边派出了岳安国和余太尉,长明那边则是长明王。和谈的地点就在两军对峙的地方——一个叫治家坪的小村子。
岳度时一开始给出的条件并不丰厚,好像他们还有底气打下去似的。长明王自然无法接受他的条件,双方来来往往交涉了十几次,始终无法达成一致。
当议和进行到第十七天时,岳度时忽然觉得不对。按理来讲,长明王率军孤悬在徐风腹地,应当急于脱身才是。可看他的样子,似乎一点都不着急。于是,他试探地问长明王究竟怎样才愿议和,对方却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回答。
瞬间,岳度时心中一沉。
这小子是在拖延时间,他根本不想议和!他从没考虑过议和的条件,但拒绝议和,双方便会立即开战,所以他才在这跟自己耗着——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有什么本钱在这优哉游哉?
岳度时感到了浓浓的不安。他迅速回营与余太尉商讨,孟琅和岳安国也加入了会议。余太尉说:“他把我们拖在这能得到什么好处?难不成他还能分出身去打廣野不成?”
“当然不能,除非长明派出了另一支军队——”岳度时一愣,忙问孟琅,“孟琼到哪儿了?”
“他到了武原。”
“这是多久之前的消息?”
“半个月前。”
“半个月足够他从武原走到廣野了。廣野没有来信?”
“没有。”孟琅心中一紧,“难道,廣野”
岳安国立刻说:“如果廣野遇敌,必会派人传信。”
余太尉看向岳度时:“不管怎样,既然长明王无心议和,咱们就不能在这多耗。就算孟琼率兵赶到了廣野,那儿的防守也还是十分空虚。我们得回去。”
“要是现在离开,长明王必定会察觉异样。”岳度时果断地说,“我和安国留下继续议和,你和孟琅先带一部分兵回去。”
营中一时陷入了沉默。余太尉久久望着岳度时,郑重地说:“我在廣野等你。”
岳度时却笑了笑,说:“我不在廣野时,丞相之职,可令青石代劳。”
孟琅心中一震。顿时,他产生了一种预感。
或许,这将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岳度时了。
他无法挽留岳度时,只能随余太尉急驰向西。他们到达廣野的时候,城外的战壕已经修筑完毕,没有丝毫敌军入侵的迹象。两人松了一口气。入城时,士兵看到孟琅,愣了一下,有些局促地让孟琅进了城。
孟琅注意到有几个士兵偷偷离开了,他还感到身上聚集了不少奇怪的视线。
怎么回事?
孟琅心生不安,他继续前行时,闻中尉骑马赶来了。孟琅惊喜地喊道:“闻大人!”便要跳下马迎接他,不料,闻中尉大手一挥,竟让两个士兵抓住了孟琅!余太尉大骇:“闻中尉,你这是干什么?”
“此乃大王之令,还请太尉勿要干涉。”闻中尉行了个礼,喊道,“回宫!”
“等等。”余太尉驱马上前,焦急地问,“究竟出了什么事?”
闻中尉面色阴沉,默然不语。余太尉看了眼被押着的孟琅,说:“我和你们一起进宫吧,我也有事要拜见大王。”
孟琅心中惶然。大王为何突然要抓他?难道他犯了什么错?可他分明没有做什么错事孟琅心乱如麻,直到入宫,他被押着跪在徐风王面前,他才知道自己究竟为何被抓。
孟琼叛逃了。
第151章 围城(一)
据活着回来的二王子说, 他们在率兵赶往廣野的路上,突然遇到了长明的军队。那支军队简直像是凭空冒出来的,其人数之多, 无法估量。这支军队围住了他们, 之后他们接连突围了无数次, 都出不去。
他当时以为自己真要死在那了。二王子抹着眼泪说, 本来,信关败了他就该回去,可孟琼非把他和五弟扣在揖海关。明面上孟琼说这是为了鼓舞士气, 可实际上他就是存心想报复他,因为他觉得是他害死了孟国公。在揖海关孟琼变着法折磨他, 完全不顾及他王子的身份和尊严, 而他为了大局考虑, 全都忍受下来了。
他要早知道孟琼会成了个卖国贼,他还忍什么呢?二皇子愤愤地叫道,一个晚上他偷听到孟琼的心腹叫他投降, 说现在突围也是死,不突围也是死,与其折在这, 还不如把二位王子交出去, 归顺长明算了。反正仗打了这么久, 谁会赢也很清楚了。识时务者为俊杰嘛!
孟琼那小子一开始还假模假样, 拿他爹说事,说什么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但很快他就露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那小子说,杀父之仇是不共戴天, 可杀了他父的与其说是长明人,还不如说是他二王子本人!要不是他贸然进攻, 他爹也用不着死!
都说杀人偿命,二王子杀了他爹,却还活得好端端的,就因为他是王子——好一道免死金牌!老实说,杀他大哥的也不是长明人,而是那昏庸的徐风王。是他未能及时察觉到长明的意图,是他迟迟不给仁关派兵,他们给他打仗,不失败才怪呢。
二王子听到这大逆不道的言论,不禁怒火中烧。他真想提剑杀出去,砍下这两个逆臣的头颅——可是,他们毕竟是两个人。二王子不敢轻举妄动,就继续听下去。只听这二人越骂越过分,到最后孟琼再也不掩饰自己的真实意图,说,就这么干!我想杀二王子那厮已经很久了,如今终于可以动手了。
他就知道孟琼要杀他!二王子哭天喊地地叫道,他在揖海关过的是什么日子啊,父王你可知道?孟琼那厮终日把他囚在屋里,让士兵看着他,不许他出门一步,也不许那些士兵跟他说一句话。他把院子里的树当成他乱砍,每天都要杀那树好几遍。他在揖海关每天是提心吊胆夜不敢寐,他生怕孟琼哪天真把他杀了呀!
父王呀!二皇子声泪俱下地控诉道,倘若他不是王子,他铁定早遭了孟琼的毒手。现在长明人来了,孟琼可算找到了报仇的机会。他要杀他就算了,五弟可是无辜的!他听完就去找五弟,要跟他率领众将士把孟琼人头拿下。没想到,孟琼早已暗中收买了一批士兵,他们朝孟琼告了密
于是,两拨人就杀起来了,长明人也杀进来了。他趁乱脱了一个长明死人的衣服,好不容易才跑出来。可怜的五弟却没有那么幸运,想必他现在已经横遭不测了二皇子呜咽一声,痛哭起来。
徐风王听了,勃然大怒。当即下令夺去孟琼官职,全境通缉,有得孟琼人头者,赏千金。又下令召回孟琅问罪,没想到,传令的人还没赶到,孟琅却自己回来了。
理所当然的,孟琅被关进了大牢。
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有一天入狱。他父亲是孟国公,他母亲是徐灵郡主,他是孟家二子,勤而好学,忠心耿耿,甘为徐风赴汤蹈火。无论如何,他都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还能进监狱。
孟琅被请进一个单间。这里很黑,没有窗户,但放着一盆木炭,因此还不算太冷。要是徐风王真想杀了他,是不会把他关在有木炭的房间的。
孟琅愣愣地朝前走了几步,在火盆旁坐下。泥地里冰冷的湿气渗进他的鞋和衣服里,但火盆又散发出一丝暖意,于是他的身体便忽冷忽热的。他仍处于不敢置信的情绪之中:孟琼叛逃?这怎么可能呢?他就算死在长明人手里,也不可能叛逃的。他弟弟是个有骨气的人,不是个卖国贼。
二王子一定是误会了。兴许孟琼那时喝了酒,在说气话,不,大敌当前,他怎么也不会喝酒的。那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孟琅心如乱麻,难以思考。他瘫坐在地上,呆呆地望着漆黑的牢房。
不管怎样,三弟一定遇见长明人了。那他现在是死是活?天啊,丞相大人说得对,长明王是在拖延时间。当他假惺惺跟他们和谈时,另一支军队已经朝廣野进发了!幸好孟琼碰上了他们,不,这怎么能说是一种幸运?泪光在孟琅眼中一闪而逝,他用一只手抵着脑袋,绝望地想,弟弟八成已经死了。
他不可能叛国的,他一定是死了。至于二王子,他一定弄错了。不过,这一切都不重要了。孟琼死了。他们家已经有三个人死在了长明人手里,其中有两个人他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孟琅紧紧抓着自己的头发,突然,他猛地从地上站起,拍着栏杆大声吼道:“让我出去!我要见大王!现在战事危急,长明人很快就会杀到廣野,我不能呆在牢里,我要去杀敌!杀敌!让我出去!我要给我爹、我哥、我弟弟报仇!让我出去!让我出去啊!”
他绝望的吼叫一遍遍在空荡的牢房里回荡,湮灭。忽然,通道尽头的墙壁折射出橙黄的火光。孟琅愣了一下,忙抓住栏杆,伸出头朝那火光叫着:“大人,让我出去!我要出去!我必须要出去!”
孟琅的喊叫戛然而止。他看到了火光中的人,那是御史大夫。他穿着威严的官服,径直朝孟琅走来。孟琅退后几步,手上的链条哗啦作响,紧接着,狱卒打开门。孟琅望着御史大夫,后者虽然紧绷着脸,眼中却是满是同情。
“孟将军,请出来吧。我奉命提审你。”
这场审问没有刑具,没有吼叫,只有一遍遍重复的问题。孟琼是否早就透露过对王室的不满?他在给家里的信中有没有写过大逆不道的话?他是否流露出过叛逃的迹象?他驻守揖海关时是否和长明人联系过?
没有,没有,没有。孟琅一概如此回答。他觉得眼前的情形实在荒谬,孟琼要是想通敌,那他为何要在揖海关死守那么久?他只需把揖海关的大门打开就行了!他要是想叛逃,也大可在揖海关的时候就逃!
御史大夫对孟琅的质问置若罔闻,只继续问:二王子在揖海关时是否遭到关押?这件事是否是孟琼所为?孟琅和岳安国是否知情?孟琼是否真的砍过树?
二王子在揖海关没有遭到关押。孟琼是砍过树
二王子分明说他在揖海关被关起来了。
没有。
二王子还说,他在信关也遭受了同样的待遇。
那是因为他想逃跑,可如果他跑了,军心会大乱的。七王子就是前车之鉴
御史大夫打断了孟琅。这么说,二王子确实被孟琼关起来过?
是的,但是——
孟琼确实对二王子殿下做了这样无礼的事?
因为二王子殿下要逃跑!孟琅忍不住站起来,大吼道,他要逃跑,在长明兵临城下,信关全城戒严的时候!闻大人,现在是问这些的时候吗?您应该清楚孟琼为徐风打了多少仗,镇乌池,赴义关,守揖海,他为徐风出生入死,您觉得孟琼会叛国吗?
狱卒把咆哮的孟琅按下了。御史大夫望着竹简上自己写下的审讯记录:那上面还只有年月日几行字。片刻后,他让狱卒出去了。
孟琅瞪着他,双眼血红。
孟琼是不会叛国的,闻大人,我弟弟绝不会叛国
御史大夫缓缓开口。孟将军,我也愿意这样相信,但没有人能够证明他没有叛国。孟将军,大王把你关进大牢,为得是要到孟琼的罪证。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这件事跟你没有关系
可是,孟琼是不会叛国的。孟琅声声泣血,仅凭二王子的一言之词
你只要说出孟琼的罪证,就能出去了。我听说孟琼平时对二王子颇有不满,恐怕他有不少不逊之言。
这不代表他会叛国。孟琅固执地说,我弟弟分得清楚大是大非!他双拳紧握胸中的怒火熊熊燃烧,从眼睛中迸射出来。他呐喊道:“我弟弟不会叛国,与其说他叛了国,还不如说二王子更有可能!”
牢房中一片寂静。御史大夫惊恐地望着孟琅,他下意识地看看牢房外,随即紧张地低声警告道:“你疯了!这种话也能随便乱说?难道还能是二王子把孟琼和五王子卖给长明人吗?你觉得大王会相信吗?又有谁能证明二王子这样做了?只有他一个人回来,明白吗?只有他一个。”
孟琅悲惨地望着御史大夫,从他惊慌失措的表情中,他明白这位老人心中和他有着一样的疑虑。
“为什么不能是二王子?他在信关就屡次逃跑,他骂孟琼一点也不比孟琼骂他的少,他想回廣野想得都快疯掉了,在揖海关他每天都大喊着不可守,守不住,咒骂孟琼向大王请命让他驻守在此,岳大哥为了让他安生点,特地找了七八个女子过去,这样,他才消消停停呆在自己的屋子里”
御史大夫惊愕地听着这一切。好一会,他才说:“你千万不要在大王面前说起这些,否则,你真会被砍头的。”
孟琅眼前一黑。他不甘地瞪着御史大夫,质问着:“为什么?”
“将军叛国,和王室叛国,你觉得大王愿意相信哪个?”御史大夫叹息一声,沉重地说,“孟将军,如果大王相信后者,就不会让我来审问你了。”
第152章 围城(二)
孟琅最终也没有供出孟琼的“罪证”。在众朝臣的请命下, 徐风王只打了他五十大板,罚了他三百金。行刑的人收了孟瑗的银子,下手极其温柔, 即便如此, 孟琅还是被打倒了。
他落落寡欢地在家关了整整三天, 这期间余太尉、御史大夫、岳夫人岳遥碧还有他丈人轮番来看他, 孟家热闹得完全不像一个罪人的家。朝廷上下其实都清楚,大王是在泄愤。就算孟琼真的叛国,孟家的忠诚仍无可置疑。板子打打就算了, 孟家的忠心还是要的。
三天之后,徐风王展示了自己的“恩德”。孟琅被派到朱营, 成了守卫外宫城的外营统领。孟琅心里明白, 徐风王这是在告诉外人自己依旧信任孟家。按理讲他该对此戴恩戴德, 但怨愤在他心中挥之不去,宛如一团乌云遮蔽了君王的光辉。
如果不是长明人马上就到了廣野,他一定会去找二王子理论, 哪怕他会因此再次被打入大牢。但长明人来得太快了,就在孟琅被任命为外营统领的第二天,二王子提到的那支军队便出现了廣野城外的原野上。徐风王根本来不及离开, 就被困在了这围城中。
那是一支陌生的军队, 领头的将军他们从未见过。看年纪, 那不是驻守在长明国内的六王子。这支军队发现他们没办法把投石机运过壕沟, 也无法填充壕沟——它在廣野城的射程范围内时,便在城外驻扎下来,且在营地前竖起一根木桩, 木桩上绑着一个鲜血淋漓的男人——那是孟琼。
去廣野的路上,孟琼发现了一支从西边来的长明军队。他立即判断出, 这支军队的目标是廣野。这支军队人很多,至少有十万人,而孟琼手中仅有两万人。不过,这支军队对周围的地形显然很不熟悉,他们安心地在一个河谷驻扎下来,完全没有发现一山之隔的孟琼。
孟琼大喜,这是天降的大好时机!他准备偷袭,此计却遭到二王子的强烈反对。他根本不相信两万人能打赢十万人。他跳脚大骂,这是在送死!娘的,我们肯定会输。我们应该好好躲着,等这支军队离开!
孟琼对此置之不理。他让两个士兵看好二王子,便和各部将去布置晚上的偷袭计划了。
他没有料到,二王子借着出去尿尿的机会逃走了。他早就想跑了。狗日的孟琼,这个疯子,他可不要给他陪葬!但是,二王子这蠢货在山里迷了路。这位养尊处优的王子根本认不清夜里的方向,于是,他被长明人抓住了。
二王子吓破了胆。没等长明人审问,他就一股脑说出了孟琼的位置,只求长明人能留下自己一命。长明的将军喜出望外,令他带路。二王子就这么把敌人带进了自己的窝。
当看到孟琼的军队时,那位将军不禁一阵后怕。他看着这个吓得满脸涕泪的白胖子,他空虚的脸和眼睛下挂着的肥肉说明他的身份非同一般。这位将军心生鄙夷,他说:“如果不是你,我们今天或许会被徐风一网打尽。可托你的福,现在轮到你们的军队被我们一网打尽了。”
“是是是。”二王子点头哈腰,毫无骨气地央求道,“将军,大人,老爷,我已经把你们带到地方了,求求你们放我走吧。我想回家,我就想回家!”
“滚吧。”那位将军轻蔑地看着二王子说。二王子拔腿就跑,不一会就消失在山林中。他的参军望着二王子的背影,不赞成地说:“童将军,我们应该把他杀掉,这个人会回去报信的。”
“就算报信,徐风灭亡的结局也无法改变。”童将军傲然道,“他们拦不住我们,而且,石将军他们已经从仁关出去打廣野北边的封王了。到时候,我们和大王三路围攻,徐风王就是插翅也南飞。”
他看向山坡下的漆黑的军队,大手一挥,说:“冲!”
突如其来的长明大军将孟琼的军队杀了个片甲不留。孟琼浴血砍杀了几十人,血流得几乎握不住剑,他杀红了眼,身上背满了箭,但仍没有倒下。最后,童将军让周围的士兵散开,提剑与孟琅决斗。
“是条汉子。”童将军欣赏地说,“你叫什么名字?”
孟琼呸道:“我是你爷爷!”
战斗就此开始。童将军使斧,孟琼使剑,从武器上说,孟琼并不占优势。然而,童将军欣赏孟琼,有意要挫他的锐气,他一招一招拖着,直至孟琼力竭血尽而倒。童将军让人把昏迷的孟琼抬去救治,参军又不赞同地说:“您该把他杀掉,这种人不会轻易降服。”
“那就到时再把他杀掉好了。”童将军说,“查清楚他的身份,我挺好奇,徐风还有哪位将军有这样的骨气?”
长明的军队四处散开,搜刮着战利品。参军在残破的军帐中翻到了孟琼的印章,把它交给了童将军。他端详着那枚小小的印章,惊奇地叫道:“原来是孟家的子弟,难怪,难怪!”
“既然是孟家的子弟,更不能留。”参军第三次请求,“孟家的人绝不可能投敌,将军,请你现在就杀了他。”
“可如果孟家的人投了敌,对徐风来说岂不是一个重大的打击?”童将军微笑道,“留着他,这人会有大用。”
现在,童将军决定让孟琼发挥他的作用了。他命人将孟琼捆在木桩上,敲着锣鼓大声地冲廣野城喊道:“徐风王,认得这个人吗?这是你们的将军,孟家的儿子,孟琼!他的父亲死在我们手里,他的哥哥死在我们手里,现在,他也到了我们手里,因为他亲自向我们献上了两万徐风的军队——他叛国了!”
“放屁!”孟琼挣着脖子,用嘶哑的嗓子吼叫道,“放屁!他在胡说,在胡说!”然而,他发出的只是沙哑的嘶嘶声。他的嗓子早就在连日以来的叫骂声中毁掉了。廣野城上的士兵只能看到一个披头散发、鲜血淋淋的男人在绳子里扭来扭去,那看起来很像因为耻辱而感到无所遁地。
童将军继续大喊:“你们的将军叛了国,你们的军队已经被我们消灭!徐风人,不要再做徒劳的挣扎,趁早放下武器,我们的大王会保你们性命!”
“闭嘴!”孟琼嘶吼着,“不要听,不要听!”
他吼出了一口血,像被刀子割过的嗓子呕出一串咳嗽,低垂的头颅悬在风中,乱发中,泪水从他下巴滴下。这个受再重的伤也没流过一滴泪的汉子哭了,因他跪在他的祖国面前,因他被涂抹上洗不清的耻辱,更因他双手被缚,无能为力。
童将军的话飞快地传遍了廣野的每个角落。此前,孟琼叛国只有少数大臣知道,现在却是妇孺皆知。百姓惊慌,惊骇,惊恐,二王子惊喜,欣喜,狂喜。廣野中唯有他高兴听到这个消息。
真是天助他也!现在再不会有人戳穿他的谎言,于是二王子逢人便说起那段故事,于是,众人皆知孟琼出卖了王子,投靠了长明。愤恨的人们聚拢到孟家紧闭的大门前,往门上撒尿扔石头写大字。“徐风之耻”、“卖国贼”、“孟狗”、“去死”,诸如此类的肮脏字眼爬满了孟家洁白的墙壁。
门外的动静惊动了徐灵郡主。入冬以来,她头一次出了门,有些惊惶地问:“外面怎么了?”
“娘,是些小孩在打雪仗呢,您不用管他们。”搬到隔壁的孟瑗赶紧出来,笑着把她往里面推,“外面太冷了,我扶您回去吧。”
“哦。”徐灵郡主搂着孟璋小时候的衣服,茫然地望着青灰色的天空。一阵寒风吹来,她打了个激灵,问:“快要过年了吧?孟璋是不是该回来了?”
“娘,您忘了?大哥今年没回来过年。”
“他为什么不回来?”
“他生爹的气,留在仁关了。”
“这混小子!”徐灵郡主瞪着眼,嘟哝道,“那破地方究竟有什么好呆的,连间暖阁也没有。唉啊,他在那肯定冻着了,我要寄两件袄子过去,不,我要派一批工匠过去,给他造个暖和的屋子孟琅!孟琅!”
孟瑗忙说:“娘,二哥不在。”
“他干什么去了?”
“他,他随爹一起出使去了。”
徐灵郡主疑惑地皱起眉头:“又出使?这个死鬼。改日我得找陛下说说,凭什么每次出使都让他去?怎么,大舅子就能随便使唤啊?那孟琼呢?孟琼?孟琼!”
“娘!”孟瑗苦涩地说,“孟琼孟琼去朱营啦,他正在训练呢,这几天都不回来。”
“什么?这么说,现在家里只有咱们娘俩啦?”徐灵郡主忿忿道,“大小子二小子就算了,朱营离我们家能有多远,孟琼那小子凭什么不回来?他指定又去外面花天酒地了!叫人把他喊回来,真是!”
孟瑗哄道:“好,娘,我现在就派人去喊,您回屋里吧,外面实在太冷了”
“咚!”
外面袭来一声巨响,徐灵郡主和孟瑗都吓了一跳。徐灵郡主厉声道:“怎么回事?”便要出去看,孟瑗忙拦道:“娘,娘,我出去看,估计是马车溜了轮子”
“谁家马车在我家门前晃悠!不长眼的东西!”徐灵郡主脚下如风,直往外冲,孟瑗扯住她,着急地喊道:“娘!我们回去吧!外头没什么,真没什么!”
就在这时,一阵嘹亮的歌声越过孟家高高的墙壁,飞进了院里。
“徐风多壮士,孟家门风烈,
老孟殉仁关,忠心诚可鉴,
大孟死边关,威武如金刚,
惜有孟三郎,卖国求光荣,
狗拴木桩下,怎不叫汪汪!”
徐灵郡主站住了。孟瑗忙捂住她耳朵,急出了哭腔,她慌忙道:“娘,别听,外面人都是乱说的,都是些不懂事的孩子,我们回去,回去”
几个下人赶过来了,帮孟瑗一齐把徐灵郡主往屋里带。徐灵郡主使劲推开他们,怔怔地站在那,门外仍唱着。
“孟三孟三,百赖都沾,
小不学好,大了更烂,
说是谁过,慈母娇惯!”
“他们说的,是孟琼吗?”徐灵郡主急促地喘息着,她抓着衣服,瞪着眼睛,“他们在胡说什么?在胡说胡说”
“人不如狗,天下奇观,
而今城外,正在展览,
孟三孟三,叫得正欢!”
“还不快把人赶走!”孟瑗对下人怒吼道。徐灵郡主眼前一阵发黑,一把火从她胸口烧起,她的心爆裂开一阵疼痛,那该死的打油诗还在唱着,她抓住孟瑗,手里孟璋的衣服滑在地上。
外面传来驱赶声,有石头落在门上,很像敲门声。突然间,徐灵郡主好像想起,某个冬天,明亮的阳光下,有人敲响门,她以为是儿子回来了,开门迎来的却是噩耗。
孟璋很久没回来了,不仅是他,孟诚和孟琼也很久没回来了
今年,今年是哪年
徐灵郡主脑袋向后一仰,晕了过去。
第153章 围城(三)
徐灵郡主醒了, 她从梦中醒来了。
她从迷梦中醒来,又进入下一个噩梦。
距孟璋之死已经过去了一年。这一年间,孟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孟诚死了, 孟琼叛国, 而她的二儿子孟琅进了大牢, 又出来做了外营副统领。
这一年间, 徐风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长明再侵,三王叛乱,五关失守, 廣野被围。顷刻之间,这座她从小长大的皇城即将为敌军所占领。她木然地坐在屋里, 两眼直愣愣地望着某个方向。孟瑗站在她旁边, 满脸悲戚。
门突然被推开, 孟琅急匆匆地走进来。他一瞧见木偶似坐在床上的徐灵郡主,眼眶便潮湿了。
“娘!”他喊了一声,冲到床边跪下, 握着徐灵郡主的手看着她的脸。“娘,您现在感觉怎么样?我听阿瑗说您想起来了,您, 您”
孟瑗在旁边哽咽着说:“娘, 您千万不能再有个什么好歹了, 我和二哥只有您了。”
徐灵郡主微微一动, 她的双眼涌上一点湿润。她忍着心中酸楚,转过头,看向了焦急担忧的二儿子。啊, 她的二小子,她最懂事的孩子, 如今怎么憔悴成这样?徐灵郡主伸手抚摸着儿子削瘦的脸庞,心疼地说:“你受苦了,孟琅”
她又望向女儿,发现她的衣服还是前年的款式,头上的簪子歪了,几缕乱发贴在她苍白的脸上。这都是为了刚刚拦住她,不让她出去。啊,她的女儿,这一年多一直是她在照顾她。她给她梳头,陪她说些疯话,忍着一颗破碎的心安慰她,她的女儿啊!
徐灵郡主伸出手,拉过孟瑗。她抱着她的两个孩子,流着泪说:“你们受苦了,受苦了啊娘醒了,从今以后娘会保护你们,娘绝不会让长明人再夺走我的任何一个孩子,绝不会!”
“娘!”孟瑗抓着徐灵郡主的衣服,一年多来的委屈决堤而出。她放声痛哭起来。孟琅的双眼也湿润了,他忍着泪说:“您醒了就好,醒了就好。放心吧,娘,我会保护你和阿瑗。”
三人痛哭了好一会,徐灵郡主才放开两个孩子。她擦擦脸上的泪,沉默片刻,问:“三小子是不是还活着?”
“他被拴在长明军营前好几天了。”孟瑗哭着说,“娘,弟弟怎么会叛国呢?怎么会!”
“那,遥碧呢?”徐灵郡主忽然问,“遥碧知道这个消息吗?”
岳遥碧当然知道。好事者不仅在孟家门外唱着那些打油诗,也在岳家门前叫骂不停。岳遥碧不愿相信,她奔出家门,登上了城,当她看见跪在雪地里的那个削瘦的身影时,她的眼泪夺眶而出,她的心痛如刀割,她站在猎猎寒风中,粉红的袍子翻飞着,分外刺眼。
“那是谁?”看守的士兵第一个发现了廣野城上的异象。他用脚踢了一下孟琼,恶劣地戏谑道:“看啊,城上来了个美女呢?该不会是你的情人吧?”
孟琼猛地抬头,他一眼便看见了岳遥碧。不,她怎么会在这里?不,不要看。他低下头,巨大的羞耻袭击了他,愤怒和耻辱在他胸口燃烧,他突然猛烈地挣扎起来,冲那士兵咆哮道:“杀了我!干脆杀了我啊啊!”
士兵被他吓了一跳。他恼怒地狠狠踢了孟琼一脚:“老实点!啊,那女人是你娘儿们是不是?让娘儿们看见自个这样,不好意思了?”士兵看看城墙上的女人,又看看被捆在木桩上仍挣扎不休的男人,心头猛地升起一股恶欲。他狞笑着,解开裤头,把一泡骚尿浇到了孟琼头上。
“不!!!”岳遥碧惨叫着,她再也支撑不住,扑倒在地上。墙上的士兵也不忍心再看这羞辱的场景,纷纷掉过头去。岳夫人搀起女儿,架着她的一条胳膊哀求道:“遥碧,回去吧!再看下去你只会伤心,咱们回去吧!”
雪原上响起一声野兽般的怒吼。孟琼疯狂地挣扎着,绳子颤抖着,木桩呻吟着,士兵的尿给吓回去了,他气急败坏地解下剑,用带着剑鞘的剑狠狠地打孟琼的头、胳膊、身子,同时发出最粗鲁的叫骂。
岳遥碧伤心欲绝地哭泣着,被岳夫人拖回去了。这天就是徐灵郡主晕倒的日子,当告假回家的孟琅回到外营后,他听说了这件事。
那些士兵用厌恶、玩笑和嫉妒的口吻谈论这件事。孟琅跟他们打了一架,他是个性子极温和的人,从不动武,甚至连发火都少有,可他打了那些士兵,打得极狠,打得腕上孟瑗送的珠串深深嵌进了皮肉里。
他被关了起来,直到半夜才给放出来。外营统领警告他,如果再有下次,就算他是孟家的二公子,也别想再在这个位置上呆着。
漆黑的冬夜里,孟琅摇摇晃晃地走着,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下来。他张开嘴,干嚎着,猿猴般的悲鸣在空空的街道上久久回荡。他使劲踢着街上的雪,捶着街上的墙,一个个血印子烙在墙上,像一张张无声嘶吼的嘴。
孟琅无力地靠在墙上,白气一团团从他口中冒出,消散。天空中出现了一颗星星,两颗星星,一阵寒风吹来,卷走了乌云,露出了一轮钩子似的尖月。孟琅望着那月亮,擦了把脸,向城墙走去。
守城的是闻中尉,他的熟人。白天,正是他禁不住岳夫人的央求,让岳家母女上了城墙。晚上,又是他一看见孟琅的惨样,便知道他为何而来。
自入城以来,孟琅只上过一次城墙——为了确认被捆在木桩下的真是孟琼。那之后,他再没有上过城墙,他害怕自己不能禁受这样的景象,怕自己会哭,会冲出去救回弟弟。
现在,他上来了。惨淡的月光下,他看到一个人生死不知地被捆在雪地里。孟琅望着那个人影,望着他的弟弟,他心爱的、令人骄傲的弟弟。他说:“闻大人,你有弓吗?”
闻中尉一惊,悚然道:“孟统领,你要做什么?”
“与其让他这样活着,还不如杀了他。”孟琅颤抖着说,“给我弓。”
闻中尉深吸一口气,良久,他狠狠地把那口气吐出来,拿了一副弓过来。把弓递给孟琅时,他说:“孟老弟,我相信孟琼不会叛国。”
孟琅眼眶一酸。他拉开弓,对准他的弟弟。他擅长剑,孟琼才擅长弓。天太冷了,孟琅的手在发抖,箭尖颤巍巍地对准雪地中的人影,孟琅看着孟琼,松开了手。
箭出!
“噗。”
箭插在了离孟琼脑门二指远的木桩上。孟琼惊醒了,他努力睁着眼,茫茫夜色中,他看到墙上似乎站着两个人。他双眼发亮,欣喜若狂地嘶吼道:“杀了我,杀了我!杀了我!”
孟琅咬紧牙,冰冷的泪水一道道从他眼眶流下。他再次举起弓,瞄准,射箭——
一把飞斧砍掉了箭。童将军带着几个士兵赶到,命人把孟琼从木桩上解下。飞箭接连袭来,都被长明人打落。孟琼就这样被童将军带走了。
“嗙!”
孟琅将弓摔到地上,拿拳头一下一下砸着又冷又硬的城砖。
“该死,该死!”
“这帮狗崽子!他们究竟还想干什么?”闻中尉怒吼着,扶起孟琅,苦苦地劝道,“先回去吧,或许是上天让你不要杀了孟琼”
“我该杀了他!我为什么没有好好练习箭术!像他这样活着,这样活着”孟琅泣不成声,他浑身都在颤抖,那双染血的手更是抖得如同筛糠一般,几乎都扭曲了。
“今天不是满月,天太暗了,又有风,你隔着这么远怎么能射中?走吧,走吧。”闻中尉搀扶着孟琅,半推半拉地将他带下城墙,悲凉地说,“这都是天意啊,是老天这样安排的,是老天要让徐风、要让我们受这劫难!”
孟琼被推进了童将军的军帐,双手仍被捆着。他从地上抬起脸,凶狠地瞪视着童将军,破口大骂:“狗贼!你要是现在不杀了我,我以后必会杀了你!我要吃你的肉,喝你的血,拿你的骨头剔牙缝!”
童将军从容地喝着酒,说:“孟将军,徐风人已经对你恨之入骨,你为何还要执迷不悟?你确实是条好汉,倘若你生在长明,必能得到重用,享尽荣华富贵,而不是被人出卖,成为阶下之囚。”
孟琼愣住了,片刻,他暴冲向童将军,半路就被一把按在地上,他扭动着头,狂怒地咆哮道:“你说什么?谁出卖了我?谁?哪个混账!狗日的!”
“是个白白胖胖,满脸油光的男人。”童将军唏嘘道,“他半夜骑一匹马溜出来,被我们抓住了。还没等我们审问,他就把你们的驻扎地交代得干干净净。他穿着上好的青色夹袄,大拇指戴着金扳指。后来,我在你们五王子的身上发现了一样的夹袄,一样的金扳指。我想,出卖你的人,就是徐风的某位王子吧。”
他每说一句话,孟琅的脸便白上一分,最后,他已经面如死灰。他跪在地上,想起来那天晚上他的确没看见二王子,他还到处找他,想保护他。难怪,难怪长明人有如神降,捣了他们的老窝——原来是二王子出卖了他们!
“哈哈,哈哈哈哈”他低着头,弯着满是鲜血和伤口的身子,悲惨地笑了出来,“是他,居然是他,啊,啊啊啊啊!”
他嘶吼着,哀嚎着,咆哮着。童将军说:“孟将军,为这样的国家,为这样的王卖命不值得。我知道你的母亲是徐灵郡主,你的兄长曾在揖海关战斗,听说,你还有个妻子,毫无疑问,廣野城破后他们都会死,但假如你归顺我们,他们就能活下来。”
孟琅抬起充血的眼,死死地瞪着他,用嘶哑的嗓子吼道:“我若归顺你们,他们就会死!”
“在长明人眼中,你早就已经归顺我们,可你的家人们还是没有死。可见,你归不归顺我们,对他们的生死并不重要。”童将军说,“廣野败局已定,你何必再垂死挣扎?我们的王是位明君,只要你有才能,便会尽情任用。孟将军,归顺我们吧。”
“倘若廣野不破呢?我们全部的军队还没有来!”
“你是说北边的二王,还是南边跟我们大王纠缠的军队?”童将军从容自若地说,“若是前者,想必已经丧命于我们将军的手下。若是后者,我刚刚得到消息,你们的丞相已被我们的王诛杀,现在,王正率大军赶来。廣野城破,指日可待。”
长明有三支军队?丞相大人死了?孟琼心中一震,他不敢置信地望着童将军,完全呆住了。不,这是骗局,这一定是骗局。但是,为何二王还不来救援?为何岳安国从未出现在城墙之上?童将军看出他的眼神慢慢动摇,他起身,上前,解开了孟琼身上的绳索。
“将军!”参军紧张地喊了一声。童将军摆摆手,说:“把人带上来。”
一个士兵被押了进来,那正是之前在孟琼头上撒尿的士兵。此刻,他灰头土脸,满脸惶然地望着童将军。一进军帐,他便跪下大哭,呜呜咽咽地喊道:“将军,饶命啊将军!我不是故意要违抗您的命令的,我当时实在太气了!求求您发发慈悲,饶了小人这一次吧!”
童将军冷哼一声,严厉地高声道:“我曾说过,孟将军是个好汉,是个英雄,只是时运不济,才被我们俘虏。因此,我们虽然为了胜利要把孟将军绑在木桩上,但却不许肆意折辱这条好汉。而你,却违抗了我的命令!”
他解下佩剑,看着孟琼说:“此人一不听军令,二侮辱将军,其罪当死。虽然,他毕竟是我的兵,而将军是我的敌人,我若杀了他,恐怕会寒了将士的心。但将军若能归顺于我,这人便是冒犯长官,是个彻彻底底的罪人,将军如要处置他,我绝无半点异议。”
孟琼愣愣地看着地上求饶的人。一天前,就是他当着遥碧的面,当着廣野众将士的面在他头顶撒尿,拿剑抽他、打他、骂他,把他当一条狗似的侮辱,让他恨不得一头撞死在地上。他从小到大从未受过比这更深的耻辱,现在,他竟有机会杀了这人?
他又看看童将军,看看他身后装备精良的甲兵。
童将军递上剑,意味深长地说:“孟将军,我的耐心并不多,今晚,不是你死,就是他活。”
孟琼看着那把剑。雪亮的剑。照射出他血污的脸和仇恨的眼。
他决然地一闭眼,抢过那把剑,朝那士兵砍下去!
第154章 围城(四)
次日清晨, 装扮一新的孟琼骑着高头大马出现在长明军营前。这个衣冠楚楚的孟琼比那个如丧家之犬的孟琼更能打击徐风的士兵。童将军执意要让重伤的孟琼出来溜一圈,用意正在于此。孟琅很快就知道了这个消息,这次, 连孟瑗都觉得孟琼真的叛国了。
“他一定是经受不住那种折磨了。”孟瑗垂泪道, “要是我, 我也经受不住。”
“那他也不能投敌。”孟琅心如刀割地说, 脸色灰败。
“投敌与否,又怎样呢?他总归是无法回来了。”徐灵郡主失魂落魄地望着窗外,眼睛早就红肿了, “就当他死了吧——遥碧的病情如何?”
“还烧着。”孟瑗黯然,“她是太伤心了, 我真没想到她能为孟琼伤心成那样”她偷偷瞄了一眼孟琅, 对方依沉着脸。孟瑗心中苦涩, 早知今日,她就该直接告诉二哥遥碧喜欢他,如此, 遥碧也不必一而再再而三地遭受耻辱了。
“病了也好,这样她就不会知道这些事了。”徐灵郡主叹息一声,闭上眼道, “这城究竟要围到什么时候?我弟弟那两个没用的叔叔, 究竟何时才到啊?”
比起北方二王, 岳安国先回来了。他在一个黑夜率领三百人马跳进城外的壕沟, 在深深的沟底潜行了数百米,然后像兔子般跃出,飞也似的冲进了廣野的大门。当长明人察觉时, 已经太迟了,城门早就关上了。
岳安国带来了孟琼早已知晓的和孟琅隐隐预料到的噩耗。
岳度时死了。
岳度时从留下议和起, 就没打算活着回去。长明王很快就会发现他们的军队变少了,继而他就会推断出他们已经察觉到他的阴谋,然后,他就会仰仗比徐风多得多的兵力开始反攻。岳度时必须想方设法保住徐风珍贵的兵力,因此,他决不能让长明王看出任何异样。
他按之前约定的日子和儿子岳安国一同去议和。因他和余太尉总有一个要留在军营,长明王对他一人前来并未怀疑。岳安国展开帛画的地图,摆出竹简,照旧和长明王打太极。他仔细地和长明王议定着两国未来的地界,态度之严谨专注令人丝毫料想不到他正预备着一场刺杀。
这位老臣事先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的盘算。因此,当他突然拔出书刀,抵住了长明王的脖子时,连岳安国也吓呆了。
长明王愣了一下,阴鸷地说:“岳丞相,想不到你一把年纪了,身手倒还十分敏捷。”
“让我的儿子带着士兵离开。”岳度时紧握着书刀,刀尖已经刺入长明王的皮肉,一道细细的血流了出来。
“杀了他们。”长明王向帐中惊慌失措的士兵们命令,岳度时立即将书刀往前送了一截,狠厉地说:“那我会先杀了你。”
长明王死死瞪着他,那眼神似乎想将他千刀万剐。那把书刀更深了,他脖子上孱弱的血丝霎时变大许多。长明王没能吓退岳度时,只能阴沉地命令将士放行。岳安国仓皇地带着士兵离去,他身后传来了父亲的大声呼喊。
“快回廣野!”岳度时一遍遍地、无比坚决地喊道,“快走,别回头,走,走!”
岳安国眼里蓄满泪水。他听了父亲的话,没有回头。这便是他们的最后一面。
岳度时押着长明王在一扇屏风前坐下,把自己的全部身体隐藏在长明王背后,只露出一只紧紧握着书刀的老树般的手。
长明王十分窝火。他现在已经确定岳度时看破了他的计划,却没法赶去廣野和另外两支军队汇合。该死的老东西!他怎么能想到这家伙居然会用书刀攻击他?这玩意本是用来削去竹简上的错字的!他沉着脸,愠怒地剜视着环绕在他四周的长明士兵。
没用的东西!岳度时攻击他时,这些家伙没有一个反应过来。他现在陷入这种难堪的境地,全是这些废物的过错。岳度时就这样和长明王在军帐中僵持了三天三夜。整整三天他没有合过眼,没有吃过一粒米,没有喝过一滴水。长明王也是如此。
这两个人像熬鹰似的比着对方,都在等待着对方放松警惕或精疲力竭的那一刻。届时,松懈的一方就会被另一方杀死。
最后,长明的将军们想出了一个妙招。他们让一个士兵慌慌张张地从外面跑进来,大喊道:“大王,我们追上岳安国了!我们杀了他!”
然后,在岳度时听到这个消息时震惊的一刹那,长明王一胳膊肘击倒了他,夺过书刀刺进了他的心脏。这个年近六旬的老人其实早已疲惫不堪,长明王夺走书刀时他完全无法与之抗衡,死亡的瞬间,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如果长明王真的暗中调动了军队,他不可能一点动静都没听到。
他被骗了,岳度时可惜地想,可他嘴角却流露出了一丝微笑。他的儿子在这三天必定已经带着军队走出了很远很远,他们将回到廣野,捍卫王城。
带着这丝凝固的微笑,岳度时死了。长明王抹了下脖子,愤恨地拔出书刀,扔在这个年迈的老人身上。
“追!”他凶狠地喊道,头也不回地向帐外走去。
岳安国没有被长明人追上,但他们碰到了一伙山匪。
先前说过,去年春天时徐风东边、南边冒出了大批乱民,他们几百、几千的聚成一股一伙,杀人抢劫无恶不作。三关失守后这些乱民向北方流窜,朝廷已无力镇压这些强盗,于是他们成了山中的大王。他们头目众多,势力庞杂,人们笼统地将他们称为“蹿子”,因为这些人总是到处流窜。
岳安国很不巧地经过了一伙“蹿子”的领地。这伙“蹿子”大约五千人,盘踞此地已有五个月之久。冬季食物稀缺,他们正谋求换个地方掠夺。就在这时,他们的探马发现了岳安国的军队。
诚然,岳安国率领的军队装备精良,人数众多,但他们经历了日夜不停的行军,已经十分疲惫。再者,这些“蹿子”都是亡命之徒,其中不乏从官府逃出的死刑犯。他们在这片山林盘踞已久,对周遭地势十分熟悉。这支军队肥美的军马、优良的武器和数目可观的干粮就像一块肥肉摆在他们面前。他们不可能放弃。
这伙胆大包天的山匪决定吃下这支官军。深夜,他们突然出击,其组织之有序,行动之迅疾,战斗之凶狠可谓胜过官军,岳安国的军队顷刻间就被打散。这一夜恰好是个阴天,山里黑不见五指,官军根本不知敌人从何而来,他们误以为是长明人追来了。登时,军心大溃,一败涂地。
岳安国狼狈逃出,跟着他的只有几百亲兵。他们驰骋在漆黑的山野上,阴风呼啸,好似鬼哭。待岳安国终于逃到一个安全的地方,有余力清点人数时,他忍不住痛哭失声。这个汉子,这个铁打的汉子在此刻何等绝望,何等悲怆。几万士兵,而今只剩下几百,这是他爹用性命换来的兵啊!
天啊,天啊,不公的天,你为何要这样对待徐风,对待他岳安国,你为何要把可怜人逼上绝路啊!
伤心过后,岳安国仍要上路。他看见一群乌泱泱的陌生士兵围在廣野城外时,心情灰暗到了极点。不知幸运还是不幸,他们的人实在太少了,因此,他们得以悄悄躲藏起来,借那条壕沟靠近廣野,进了城。
廣野上下一片悲凉。岳度时活着时,许多人恨他,而今他为国牺牲,人们却又想起他的好来。岳丞相的确是做了不少好事啊。他年轻时除掉了一批贪官,后来又改革了官制,每逢灾年他都向徐风王请求蠲免,他还修订律法,废掉了许多歧视平民的条例他对徐风确实有功啊。
岳安国死了,余太尉和御史大夫也觉得朝堂上好像少了什么。现在再没人跟他们对着干,也再没人敢阴阳怪气地骂他们把他们气得牙痒了。可是,三公少了一位,也就不叫三公了。
余太尉如岳度时生前所言,奏请徐风王令孟琅暂时代理丞相一职。他们都很有默契地使用了“代”字任命孟琅,毕竟,岳度时当了几十年的丞相,这个位置已经深深地刻上了他的烙印。
孟琅没有推辞,他本该推辞,因为他弟弟叛国了。可是,他觉得这样实在虚伪。徐风面临生死存亡,朝廷正是用人之际,他却还要为了一点颜面名声故作清高,真真令人作呕。他直爽地接受了任命,再不顾背后的非议。
没过两天,长明王的军队出现在了城外的原野上。童将军带着孟琼前去迎接,向他介绍自己所获得的不同凡响的胜利。长明王仔细审视着孟琼,半晌,他露出了一个阴冷的微笑,雪白的牙齿闪着森森的光。
“孟将军能够弃暗投明,寡人不胜欣喜。”长明王皮笑肉不笑地说,“正好,我有一件事想请孟将军帮忙。这件事由你来做,最适合不过了。”
一辆马车在廣野城墙前停下,大病未愈的岳遥碧跳下马车,奔上城楼。士兵们将刀交叉着阻拦她,岳遥碧大喊:“滚!你们知道我是谁的女儿吗?让我上去!让我上去!”
她咬着牙,漂亮的眼睛射出一道道仇恨的火焰。她像一块锋利的冰晶,刺得人睁不开眼。她往刀刃上撞,士兵们出于畏惧后退了——他们不敢伤了前丞相的女儿。
城楼上,直挺挺地竖着几个沉重的背影。那是岳安国、余太尉、御史大夫和闻中尉,还有孟琅。岳遥碧用力拨开他们,挣出身去,看到了被悬挂在木桩上的父亲。他的面目一如生前,胸口却流淌着血红的瀑布。
木桩下,一个俊俏的男人骑着马走来走去。他们都认得他——几天前这家伙还被捆在木桩下,这是孟琼,叛国贼孟琼!这不知羞耻的东西高声地对廣野城墙上的众人叫卖口号:“投降吧!如果投降大王会保你们性命,如果不降这就是你们的下场!”
他拿剑指了指木桩上的尸体。孟瑗撑着城墙,目眦欲裂,尖声叫道:“孟琼!!!”
孟琼看见了她。他不由自主地把剑放下来,随即又举上去,举得高高的。他毫不退让地盯着岳遥碧,盯着那双燃烧着熊熊怒火和仇恨的双眼,大声地喊道:“投降吧!长明是不可战胜的!廣野马上就要破了,徐风马上就要灭亡,不要再做徒劳地挣扎——”
“咻!”
一支箭破空而来,孟琼急忙挡开。岳安国毫不犹豫射出第二支箭,闻中尉突然反应过来,对士兵喊道:“犹豫什么?射箭啊!”
箭林如雨,倾泻而下。孟琼被迫调转马头,躲入长明的军营。寒风中,唯有岳度时的尸体挂在空荡荡的原野上。岳遥碧抓着城墙,慢慢地滑坐到地上。岳安国看了她一眼,怒气冲冲地对士兵吼道:“你们为什么让她上来!”
他解下斗篷,裹住妹妹,三两下把她扛起来,却瞅见母亲岳夫人闪现在城墙一角——她现在才赶上岳遥碧。岳安国立刻吼道:“别过来!”
岳夫人吓住了,呆站在原地。孟琅赶紧上前,一边把她往城下推一边说:“岳夫人,您和遥碧怎么能随随便便闯城墙?”
岳夫人颤抖着说:“我们听说遥碧她爹的尸体被”
“岳夫人,回去吧。”孟琅沉痛地说,“我对不起你们,教出了一个这样混账的弟弟!”
岳夫人浑身一震,两道泪顿时从脸上滚落。现在,她不需要上城墙,就知道她听到的是真的了。这时,岳安国终于把挣扎着的岳遥碧带下来了。他把在斗篷里乱踢乱打的妹妹交给孟琅,请求道:“帮我把她们送回去。”
孟琅又说了一次:“我对不住你们。”
“跟你有什么关系?狗日的孟琼!”岳安国几乎把后槽牙咬碎,他双目赤红,一字一顿地低吼道,“我迟早要把他脑袋砍下!”
他猛掉过头,大步上了城。孟琅将岳家母女送上马车,护送他们回府。马车里,岳遥碧默默地流着眼泪,眼神空荡荡的。孟琅无地自容,无话可说。他怎么也没想到孟琼会干出这样的事——三弟不是这样的人啊!为什么?究竟为什么?为什么!
岳夫人握着女儿的手,紧紧依靠着她,她受的打击比女儿更重。岳遥碧直挺挺坐着,突然,她说:“我要退婚。”
孟琅一愣,随即说:“好。”
“今天,你就把求亲的帖子拿回去,把所有东西都拿回去。然后,”岳遥碧抬起头,直视着孟琅,字字如刀地高声道,“你们孟家的人,再也不要进我岳家的门!”
第155章 突围(一)
随着时间一天天推移, 余太尉感到了不妙。
廣野原本等待着二王的救援,但直到长明王两军汇合之时,二王也没有来。余太尉不得不心生怀疑。他是看着那几位封王长大的, 深知他们的脾性, 棠王心地宅厚, 但性情软弱, 优柔寡断,中城王看似谦卑,实则圆滑, 贪婪狡诈,而辉王狂傲自大, 勇而少谋。
之前三王之乱, 他正是因为知晓三王性情不合, 必无法长期合作,才敢带着九万兵出征。之后,结局亦如他所料:三王内讧, 辉王被杀。那之后,无论长明攻势如何凶猛,他一直竭力拖延让剩下二王出兵, 因为他不敢肯定他们派来的究竟是救兵, 还是敌军。
现在, 请二王出兵的使者早已回来, 二王的军队却仍不见踪影。眼看城外已汇集起长明的两路大军,余太尉自觉不能再犹豫下去。他心中隐隐有一个最坏的猜想,那猜想逼迫他不得不立下断决。
他不能辜负岳相的牺牲。
突围, 是时候了。
从迁都大计定下后,闻中尉已经秘密护送一批大臣、军队和文书去丰州。如今, 朝廷的主要机构和物资都已搬走,只剩下徐风王。他们没想到会突然冒出一个童将军,早早地把廣野围了起来。
为了避免情况更糟,他们只能突围,哪怕代价惨重。
余太尉计划分四路突围,御史大夫和闻中尉带大王、二王子突围,岳安国带太子突围,孟琅带七王子和八王子突围。只要有任何一路能够突围成功,徐风的国脉就将得以延续
至于他,他要从正门突围,吸引长明的视线。
突围的日子定在两天后,监星使夜观天象,说这日必有大雪。既然有大雪,长明人就不容易想到他们会在这天突围,即使察觉到,也不容易追上他们。大雪会把一切痕迹都彻底抹除。
此次突围,只有几位将军和位高权重的大臣知道消息。余太尉要求他们严格保密,违者以军令论处。因此,廣野的百姓对突围之事一无所知,许多官员也不知道,甚至这些将军和大臣的家人也不知道。
徐灵郡主本该知道这件事,但徐风王决定只带走太后、皇后和自己的儿子。徐灵郡主又不会骑马,还得了失心疯,告诉她只会坏事。为了防止孟琅走漏风声,直到计划当天,余太尉才告诉他这件事。
孟琅脚步沉重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心像被一千根针刺扎着,凄厉的寒风呜呜咆哮,好似兽类的哭泣。回家的路如此漫长,他的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奉天敬地,忠君爱国,孝父母,尊师长,这是万物皆存之理,是他自小所习所知所记所奉的伦常。二十多年来,他没有一刻违背过自己所受的信条,但如今,他却要抛弃自己的至亲了!大王太狠心了,余太尉太狠心了,他娘也是王室啊!
天空上,层层叠叠的彤云,好像一簇簇羽毛,在逐渐强劲起来的北风下刮卷到一起。地上的枯叶沙拉作响,在原地相互推搡。树上的积雪啪嗒落下,摔得粉碎。孟琅走近狼藉的家门,门上,狗血写的“徐风之耻”四个大字大咧咧地躺着,刺着人的眼。
他进了家门。屋里,徐灵郡主正和孟瑗收拾衣服,尽管她们不曾得到通知,却也从廣野紧张的气氛中察觉到了逃亡的讯号。徐灵郡主听到儿子沉重的脚步声,抬起头,看到了孟琅凄怆的脸。他一句话都不用说,她就已全部明白了。
徐灵郡主放下手中的衣服,那是孟诚的衣服,也是他们的婚服,尽管这衣服很占地方,十分笨重,她还是坚持要带着。可现在,她把它放下了。孟瑗察觉到母亲的异样,也停下了手中的活,不安地望着她,又看向孟琅。
“二哥,你回来?有什么消息吗?”孟瑗站起来,握着双手。
孟琅只望着她们,他的脸被风刮得青紫,两眼枯槁,渗着一条条的血丝,而他望着她们的眼神多可怕、多可怜啊!孟瑗心中一颤,声音发抖地问:“出、出什么事了吗?城要破了?”
徐灵郡主比女儿镇定得多。她平静地问:“中城王和棠王还没有来吗?”
“没有。”孟琅几乎听不出自己的声音了,那声响粘滞得紧,好像从他嗓子里挤出来似的。
“看来,他们要么是投降了,要么是被杀了。我猜是投降,我那两个叔叔可惜命了。”徐灵郡主嘲讽地说。她叠好手中的衣服,重新放进箱子,站了起来。
“既然回来了,就一起吃顿饭吧。我们很久没在一起吃饭了。”她往屋里走去。
“娘。”孟琅喊了她一声。
徐灵郡主继续往屋里走,在桌案旁端正地坐下。孟瑗惶然地跟过去。徐灵郡主环视着这间屋子,说:“这是大王送给我的成婚礼。尽管他被过继到了太后娘娘名下,在名义上与我不再是一母所出,但他心里还是认我这个姐姐的。”
“娘。”孟琅追过来说,“您和小妹逃走吧,现在跑还来得及”
“跑去哪里?我生在廣野,长在廣野,廣野是我的家,廣野是我的根。我所有的岁月都在这里度过,所有最美好的记忆都在这里,我还能去哪里?丰州吗?我从没去过那儿,我在那里什么都没有。”徐灵郡主叹息一声,怅然道,“亡国之人,跑到哪里都是一样的。我很快就要没有家了。”
“娘,”孟琅急切地劝道,“您可以去丰州。丰州是您的领地!大王要迁都到丰州,您去了那儿,还是长公主!”
“不是了。”徐灵郡主说,“这一走,就不会再回来了。不亡,便是最好的结局了。”
她自嘲地笑了笑,说:“我以为时间会更晚些,没有想到他那么快就要跑了。他是一国之君,应该跑,他不跑便是亡国,至于我,我何苦去丰州自讨没趣?我要留在这,陪着你爹,陪着璋儿。”
“娘!”孟琅冲到她面前跪下,急声道,“您走吧,您为什么不走?大王难道还能将您从丰州赶走吗?那是您的封地!”
“那么,他为何不告诉我他要跑到丰州?”徐灵郡主眼神薄凉,“真是大难临头,方知人心。算了,我跟他到底不是一母所出,又各自成了家。呵枉我孟家两条人命给他护驾!”
徐灵郡主突然用力捶了一下木几,狂怒在她眼中一闪而逝,下一瞬,她决然地叫道:“他跑便跑吧,我不跑。我是徐风的长公主,我生在这,也要死在这!”
“娘!!”孟琅抓着她的手求道,“您难道要孟瑗跟着您陪葬吗?”
“我跟着娘。”孟瑗已经明白了,她平静地说,“我是女子,又不会骑马,跟着你们能走到哪里?我注定是要死在这了。遥碧知道这件事吗?”
孟琅开口难言。孟瑗苦笑道:“不知道岳大哥心中做何想?真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算了,二哥,你又不能带着我们逃跑。两个女子在一众士兵中实在太显眼了,我们只会拖累你。”
“吃饭吧。”徐灵郡主说,“天色很晚了。”
外面,乌云一层一层地翻叠着,宛如即将倾圮的城墙。天边一片乌色,风刮得越来越紧,呜呜地怪喊着。仆人端来了精美的饭菜,在如今的年岁中,即便是孟家也很少享用这样好的菜了。孟琅跪坐在食案前,根本吃不下去。
偌大的厦屋里,只有徐灵郡主一个人碗筷伶仃。孟瑗也吃不下去,哪怕食案上放的都是她最爱吃的。徐灵郡主还让人摆了两张食案菜,那是孟诚和孟璋的。五张小几摆的整整齐齐,就好像一家人在团聚。
孟瑗看看二哥,孟琅低着头,一言不发。她又看看娘,徐灵郡主从容地吃着饭,仪态无可挑剔。徐风的长公主啊,哪怕大难临头,仍不失王室的风度。孟瑗的眼眶湿润了,她明白娘为什么不走。娘这样高傲的一个人,怎么会在被抛弃后还去乞求别人带上她?
徐灵郡主吃完饭,放下筷子,漱了茶,拿布巾擦拭干净嘴,才对孟琅说:“你走后,要多杀敌。你决不能走你弟弟的老路,哪怕徐风只剩下一座城池,哪怕王室一个都不剩下,你也要挺直你的脊梁,坚守到底。”
孟琅的手紧紧握着,坚硬的指节抵着膝盖上的皮甲,尽管他努力压制着自己的颤抖,可它们还是从他的每一次呼吸中跑了出来。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为国,为公,为君,为民。
徐灵郡主严厉地说:“你是我的儿子。你的父亲是徐风孟国公,你的母亲是徐风长公主,你的哥哥是徐风的大将军,你要记着,永远记着这一点。你是徐风人,无论走到哪里你都是徐风人,你决不能忘掉徐风,忘掉今天的耻辱——你记住没有!”
“儿臣,秉记。”孟琅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我是徐风孟国公景懿君之子,我是徐风长公主徐灵郡主之子,我永远不会投降,我要捍卫徐风至最后一城一兵一人,直到我流尽最后一滴血!”
徐灵郡主满意了。她欣慰地望着儿子,含泪笑了。
“你们什么时候走?”她问
孟琅说:“今晚。”
屋外,空中开始飘雪。
徐灵郡主没有想到孟琅这样快就要动身,她有些后悔自己吃饭时太磨蹭了。但她很快就镇定下来,走过去抱住了儿子。她的手碰到孟琅坚实的背脊,时间多快啊!一晃眼二十年过去了,昔日那个跟在她屁股后头的小娃娃已经成了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我的孩子。”徐灵郡主噙着泪,悲伤地、深情地喊道,“我的儿啊。”
孟琅紧紧抱住了母亲,压抑已久的眼泪夺眶而出。孟瑗走上前,轻轻拍着哥哥和母亲的臂膀。良久,徐灵郡主放开孟琅,说:“跟我来。”
第156章 突围(二)
徐灵郡主带孟琅去了琳琅阁——这是孟诚专门存放自己珍爱之物的地方, 比如他费劲心力搜集来的文玩古董、竹简帛书,比如他小时候玩的琉璃珠蜻蜓眼,又比如孟家的长辈们送给他的意味深长的礼物。
徐灵郡主从一个垫着丝绸的箱子里取出了一个长长的漆盒。这漆盒黑底红纹, 上画群山, 山间云气升腾, 有一仙人御剑而飞, 姿态飘逸。徐灵郡主打开木盒,里面是一把雪亮的宝剑。剑身莹澈似水,上刻“斫雪”二字, 字甚古朴,剑柄上系着一条鲜艳的红绦。
“这是从你高祖父手里传下来的。你高祖父痴迷百兵, 尤其爱剑, 此剑是他从一个樵夫手中偶然买得, 听说那樵夫只开价十两银子,”徐灵郡主取出剑,轻轻一挥, 空气中便闪过一声轻鸣,“可剑却是上好的宝剑。你高祖父不平,认为这剑可值千金, 竟给了那樵夫千金。”
徐灵郡主不禁笑了一下, 孟琅和孟瑗也被逗笑了。孟瑗抹着眼泪说:“高祖父真是个奇人。”
徐灵郡主微微一笑:“他老人家爱剑成痴, 自从得了这剑, 总是随身携带,片刻不离,他临终时还想把剑带入坟墓, 又心疼地下的泥土浊气会污了它,纠结再三, 才忍痛将这剑传给你们曾祖父,你们曾祖父又传给你们祖父,最后传到了你们父亲手中。”
孟琅疑惑地问:“为何我不见父亲佩过这把剑?”
“因为我送了他一把剑。”徐灵郡主微微一笑,眼中有几分怀念,“他当时便将腰间佩剑解下,换上了我送的剑。那之后,这把剑就收起来了。不过,你父亲还是时常将它拿出,擦拭把玩。他同他高祖父一样爱剑,要是这把剑落到长明人手里,他会心疼的。”
徐灵郡主把剑递给孟琅,庄严地说:“现在,这把剑是你的了。你带着这把剑,就如同带着你的父亲,用它去杀敌,去战斗吧。娘没有什么别的可送你的了。”
孟琅郑重地接过剑,孟瑗看见他手腕上那与皮甲颇不相称的桃红碧玺,不禁一愣。她失笑道:“哥哥,你还戴着这条碧玺?你不是嫌弃它颜色不好看吗?”
孟琅道:“你不是要我千万别弄丢它吗?我当然不敢取下了。”
孟瑗一怔,心中百感交集。这串碧玺承载了太多往事。她想起和遥碧在集市上细细挑选时,彼此开着玩笑:若你哥哥收下了,我就要成你嫂子啦!还是青色的好,你哥哥穿青色顶好看。
她想起将碧玺送给孟琅时心中的无奈与悲伤。遥碧,再买一串吧,你看这粉的青的多登对。哎呀,妮子还害羞?你不买,我买,这条粉的就当小姑子的礼物吧!
然而,遥碧却把两条碧玺都给了二哥。
孟瑗便没有将遥碧选的那条青碧玺给二哥,她希望等以后有机会了,让遥碧亲手把那条碧玺送给二哥。她那时岂知这个美好的愿望终将化为泡沫呢!后来的种种变故,更令人唏嘘。可二哥,二哥不知道这碧玺背后的情意,他还是永远不知道的好!
孟瑗心中五味杂陈。她所梦寐的神仙眷侣,终究是未成,即便如此,这条碧玺也足以作为一个留念。她轻轻点头,说:“是,是。二哥,莫要丢了,这是我亲手选的啊。”
外头,雪下大了。强劲的北风将窗户刮得格楞作响,天色越来越暗,孟琅该走了。徐灵郡主和孟瑗将他送到屋门口,便不再送了,怕仆人看出什么端倪。孟琅最后望了一眼他娘和妹妹,纷飞的雪花中,两人久久伫立在檐下。无论他回头多少次,她们都站在那。
恍惚中,孟琅觉得他娘和他妹妹好像与这座宅院融为了一体,成了某种永恒的、不可磨灭的东西。他的心一阵阵抽痛,大片大片的雪花在空中乱舞,像瓦片似的斜飞飘坠,砸到人脸上,很疼。孟琅来到家门前,冬子已经备好马等他了。当冬子打开门的瞬间,街上的雪一齐朝孟琅涌来,把他的家远远地朝后推去。
孟琅骑上马,走出一截,忍不住又回了头,黑夜里,家的模样已看不清。他知道,他不会再回来了。
乌沉的天将雪一把把地泼下,北风号叫着,怒吼着。肆虐的风雪中,一支支集结好的队伍如同黑色的甲虫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城墙边缘。孟琅穿着黑色的皮甲,腰间挎着雪白的宝剑,骑着一匹雪白的马。
他身后,年仅十二岁的八王子跨坐在马上,手紧紧地抓着缰绳,小脸煞白。年纪稍长的七王子看起来稍微镇定些,但慌乱的眼神出卖了他。
漆黑的城门高耸在这支军队面前,孟琅等待着开城的时机。雪越来越大,白色的风暴似要将一切吞噬。终于,城门开了。
“冲!”孟琅高喊一声,高举白剑。黑夜与白雪中,那柄雪亮的长剑就像一颗流星,指引着前进的方向。千军万马汹涌而出,在雪原上狂奔。此刻,时间就是生命,谁能最快脱离敌人的视野,谁就能获得生机。跑啊,跑啊!迎着风雪跑吧,冲出这座围城!
此时此刻,四座城门一齐打开,四支军队一齐出奔,马蹄溅上飞雪,洪流奔向天地。驻守在廣野城外的长明军队,被这意想不到的突袭打了个搓手不及。何其大胆!这样的天气,竟敢突袭!然而,他们很快反应过来,迅速拦截。恶战一触即发,廣野城外杀声一片。
城内的居民被惊醒,不知是谁跑出了家,看到了大开的城门,发出了惊恐的呼喊。
“城门开了!”
这声惊呼叫醒了整个廣野。大多数百姓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有些人收拾包袱牵着妻儿往外跑——城门开了,城要破了!逃啊,逃命啊!更多的人缩在家里一动不动。他们或是没有能力逃跑,或是因恐惧而不敢逃跑。还有的人,开始疯抢,他们踏倒那些富丽堂皇的大门,像群恶犬般涌了进去。
徐灵郡主选择了不同的道路。她坐在一辆马车里,在街上慌乱的人流中向皇宫前进。皇宫,留下了一支几百人的军队,此刻,这些人也已经跑得无影无踪。徐灵郡主长驱直入,回到了自己长大的宫殿,她母妃的宫殿——缈灵宫。
这座宫殿,原本叫妙灵宫。母妃妙妃,女儿贺灵。后来,母妃死了,太后认为死人名字不吉利,就将这宫殿的名字改为渺灵。自徐灵郡主出嫁后,这宫殿就闲置了。
贺灵下了马车,拖着剑,进了宫。宫门紧闭,她劈开锁,走进去,一切亦如当年,恍惚间仿佛还能听见母妃轻柔的笑声。她环视着这座熟悉的宫殿,唇边泛起一丝笑意。
她拿起了一座烛台。
余太尉最先遇到长明人。他率军冲出不到二百米,便和盘踞在廣野大门前的长明王对上了。七旬老将,犹能挥动双刀;三千将士,个个以一敌十。这场厮杀异常惨烈,因为每个徐风将士都抱有必死之心。他们毫不考虑存活,毫不吝惜身体,进攻,进攻,唯有进攻,杀敌,杀敌,唯有杀敌!
他们用刀,用手,用嘴和敌人殊死搏斗,哪怕敌人的剑已经捅进了心口,也要在他脸上留下一道爪痕。当长明王率军歼灭这支部队后,他看到了大开的廣野城门,听到了远处隐隐的杀声。
“不好!”他面色一沉,“徐风人要跑!”
现在该往哪边去?西边有童将军镇守,东边防守稍薄。长明当机立断——去东边!
闻中尉遇上了童将军。两人都使斧,也算棋逢对手。闻中尉惯使一把开山斧,斧重刃利,威猛无匹,气可劈山,童将军使得是三板斧,斧阔柄长,进退如风,招式多变。二人甫一交手,便入鏖战,两柄大斧舞得虎虎生威,杀气四溢,旁人都不敢接近。
孟琼在一旁纠缠御史大夫。御史大夫一个文人,并不擅武,年纪又大,三两下就被孟琼掀翻马下。孟琼并不看他,径直去追一个黑甲士兵——那是二王子。就算这家伙把脸涂黑,穿上盔甲,他还是认得出他!
二王子一见孟琼冲他过来,吓得魂飞魄散,没命地催马前奔,在众士兵中胡乱冲撞。孟琼双眼紧盯着他,弯弓,搭箭。
“嗖!”
一箭即中!二王子翻下马,捂着胸口翻腾。孟琼的箭射穿了他的肩胛骨。马蹄声飞奔而来,孟琼就像一尊煞神罩住了二王子,他伸出大手,竟把身躯肥硕的二王子提了起来。
登时,二王子发出一声杀猪似的惨叫,慌忙扑腾道:“别杀我!王,大王在那边!”
“畜生!”孟琼怒吼道,“你连亲爹也出卖!”
他一把扔下二王子,朝徐风王所在的方向追去。二王子呜呜咽咽地从地上爬起,在混乱的军马间像个麻团子被推来搡去,白闪闪的刀在他眼前杀进杀出。他双腿发软,被人一撞,便跌到地上。要爬起时,一匹白马从他眼前跳过,马背上一片花一样的血。
一个老头从马上滚落,砸到他身上。二王子推开他,要爬起来,老头脸一撇,露出了徐风王的脸。二王子尖叫一声,忽见一匹黑马紧随白马追来,马上,头戴金盔的长明王如煞神降临,他对准二王子,一剑砍下!
第157章 突围(三)
长明王半路改变了主意, 他没去东边。南边的长明军队已被他消灭,北边他们已经策反二王,东边五关已经失守, 徐风人往那里跑无异于自投罗网。于是他去了西边, 果不其然, 徐风的主力在这里。他和童将军合力击杀了闻中尉, 围剿了这支军队。
这时候,孟琼正在二王子所指的错误方向上飞奔。他果然看见了一支军队,大约几千人, 正和城外的长明人纠缠着。他混入军中,锐利的双眼搜寻着熟悉的面孔, 突然, 他愣住了。
他看到了孟琅。
他二哥, 穿着一身英武的黑甲,手持一柄雪亮的白剑,在长明军中奋力砍杀。□□的白马, 鼻喷白气;手中的白剑,影落血随。他身后也跟着两匹白马,在黑夜中格外显眼。这些马本是为了方便在雪中遮掩, 可当它们还没跑进雪原时, 就成了活靶子。
那白马上的人, 孟琼熟识。他眯起眼, 盯着两位王子,心里立刻明白二王子那狗崽子又骗了自己。大王压根不在这边。这两位王子紧跟着孟琅,使他束手束脚, 尤其可恼的是七王子,举着剑在孟琅身后左躲右躲, 好几次都差点绊到孟琅的马。
看到这小子,孟琼怒火中烧。这些王子没一个好东西,二王子卖了国,七王子便做逃兵,廣野有今天的下场,有他们一分功劳!
就在这时,八王子的马给人戳了一枪,马痛嘶一声,把他甩了下去!千钧一发之际,孟琅长手一捞,抓住了八王子,也因此落了破绽,背后挨了一刀。七王子吓得大叫,孟琼心中大骂:杀千刀的七王子!你分明看见了这一刀,为何不替我哥挡?你手中的剑是摆设、是木棍、是芦苇杆子吗!
他一箭射穿了砍孟琅的那个兵的脖子,催马冲了过去。
孟琅负痛将八王子捞起来,安在身前。身后,七王子尖叫连连,像只公鸡。这家伙不是第一次上战场,不知为何却没一点长进。敌人太多了,孟琅顾不得七王子,举剑朝前杀去。一个,两个,三个,快了!就快出去了!长明人一个个倒下,露出了飞奔而来的孟琼。
他的箭对准了他。
孟琅心中一凉,随即,一股怒火勃然从心中钻出。是孟琼吗?是孟琼!他叛国的弟弟!而今他竟敢拿箭对着他?他怎敢!孟琅失了理智,竟直向孟琼冲过去!八王子抱着他的腰嚎啕大哭,尖利的哭声挽回了他的理智——他不能带着王子一起送死。孟琅急勒住马,掉转头,就在此时一支箭从他肩膀上擦过去,射中了追到他面前的长明人。
孟琅一愣,来不及多想,便催马狂奔。雪,迎面扑来,迷了人眼;风,迎面割来,切着人面;天,迎面罩来,把更多的风更多的雪抖落。孟琅在这雪的风暴中奔驰,他一直跑一直跑,直跑到怀里的八王子嗓子都哭哑了,直跑到耳边再听不见别的声音,直跑到□□的马耗尽踢力气滚倒在地,他抱着八王子摔了个狗啃屎,这疯狂的行进才停下来。
孟琅抱着八王子,站起来。马在地上抽着腿,口吐白沫,再跑不了了。孟琅结果了它,以免这马被长明人找到后给他们带路。面前是一座黑黢黢的大山,孟琅看了眼耸入乌云的山巅,走了进去。大雪中,他留下的脚印很快就被淹没了,没留下一丝踪迹。
孟琼连发十一箭,前十箭射中了追击孟琅的长明士兵,最后一箭射中了二百步之遥的七王子。他真是一个神射手,前十箭他一击毙命,最后一箭却只射穿了七王子的肩。
“我本想射死我哥的,没想到他跑得太快。”孟琼笑着对七王子说,“不过,抓住你我也能交差了。”
他把七王子扛上马,回去了。
这时,廣野城上空升腾起一股绚烂的红光,好似千万片烟霞绽放。滚滚浓烟随着红光冉冉升起,宛如飞天的巨龙。这奇异的景象倒映在岳安国临死的眸中。北边的守卫并不多,他本可以突围成功,然而,他撞上了北边来的中城王,以及他所跟随的长明军队。
余太尉的预感不幸成真,中城王倒戈了。实际上,在很久以前他便和长明联系密切,彼此往来频繁,关系匪浅。那位煽动辉王叛乱的长明使者就是借了他的道,才能深入进徐风腹地。
换句话说,中城王是长明安插已久的内奸。
中城王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徐风历史上的一桩美事。
很久很久以前,徐风的一位王因急病临危,而他的儿子——或女儿,还在王后的肚子里。为了国家的安定,他将王位传给了自己的弟弟,也就是中城王的祖先。
这位祖先恪守礼节,尽职奉公,在王后生下王子后就要归还王位。王后和大臣考虑到王子太过年幼,拒绝了他,于是,这位祖先答应监国十五年,十五年一到,他就毫不留恋地把权力还给了小王子。这件事在徐风历史上引为美谈,却让中城王屡屡叹惋,深以为憾。
他的祖先,怎么如此迂腐?得到手里的东西,居然还会还回去!他的子孙,本可以拥有比如今广阔百倍的领土,本可以享受比如今丰厚百倍的财富,本可以获得比如今强大百倍的权力,却因为祖先的愚蠢之举,只得到一个虚名!
中城王实在不甘。他若是从没有机会得到王位,还不会这样心痒难耐,可他偏偏离王位只有一步之遥;若王座上是个绝世不出的明君,他也不会这样怨气沸天,可如今的徐风王偏偏是个无能之辈!
这让他夙夜难寐。
心中的怨恨,宛如毒药般煎熬,每年的朝觐,更是莫大的耻辱。中城王的心,犹如泡胀了毒酒的坛子,只等一把火来点燃。
长明,就是那把火。
中城王愿意协助长明入侵,只要他们把徐风王的名号给他。他当然清楚长明不会白给自己打天下,可他宁愿对长明俯首称臣也不愿对廣野那个平庸之辈顶礼膜拜。当廣野的信使向他请求救援时,他先是假意敷衍,然后便把棠王骗来了他的王府,秘密地把人扣押起来,直到长明的军队到来。
此刻,他望着廣野上方火红的夜空,不禁心潮澎湃。廣野破了,王位唾手可得。他急不可耐地驱入城中,直奔皇宫,却发现那里已经站了一个人,那便是长明王。
廣野的皇宫和宗庙被徐灵郡主烧的一干二净,她本人也在大火中消失的无影无踪,长明王对此感到十分窝火,胜利的喜悦因此消退大半。
不过,他很快便克制住了自己的怒火——当务之急是弄清徐风王死了没有。从被俘虏的太子口中,长明王得知了余太尉的计划。廣野西边成了他们盘查的重点,两位王子成了他们的猎犬。他们被压到成堆的尸体面前,一个个辨认着它们的脑袋,当两位王子认出父亲的尸体后,都呆若木鸡,面如死灰。
长明王有些惊讶地看着那具衰朽的尸体,颇感荒谬地说:“就是他?”
徐风王居然是这样平平无奇的一个老头。长明王的喜悦进一步消退,他感到烦躁,毫无征服的快感。
他让太子和七王子把他们死了的兄弟们一个个找出来,运到皇宫,又让中城王把躲在皇宫里的妃嫔公主们一个个的找出来。活人和死人在熊熊燃烧的宫殿前分成两拨,活的捆着,瑟瑟发抖,满脸惊恐,死的脸上表情也很惊恐,但它们不会发抖。
“这就是全部了?”长明王问太子,“你没有活着的弟弟了?”
太子哆哆嗦嗦地环视着地上的人,还没开口,孟琼便说:“八王子跑了。我追击时发现了他和七王子,可惜我只抓住了七王子,八王子被我哥孟琅救走了。”
长明王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地问:“是救走了,还是被放走了?”
孟琼坦诚地说:“我哥箭术不行,但骑术很好。当时我跟他隔了差不多半里远,雪又大,实在是追不上了。我去那边本来是想追徐风王的,二王子那厮骗我徐风王在那边,我不想捡了芝麻丢西瓜,所以抓到七王子就回来了。当然,我这样做还有个原因——我一定得把这家伙活着带回来。”
孟琼走上前,一脚将七王子踢倒在地,冷酷地说:“请大王允许我杀了这畜生。王室之中我最恨的就是他和二王子,二王子害死我父亲,出卖了我,他则当了逃兵,丢了我父亲心血相守的仁关。不杀这两人,不足以解我心头之恨。二王子好命,提前死了,幸好老天有眼,把七王子留给了我。”
长明王玩味地看着他。
“你这条狗!”七王子的母妃仇恨地盯着孟琼,尖声喊道,“你这条忘恩负义的狗!大王白白栽培了你!千刀万剐的东西!”
“栽培?”孟琼冷笑一声,“我父亲为徐风战死,我大哥为徐风战死,我本也打算为徐风战死,徐风的王却把军饷拿去造万金园,我对徐风尽忠尽职,徐风对我又有什么恩情?没有——他不仅对我毫无恩情,还听信谗言,令我背上千古骂名!既然如此,我何不痛痛快快做个罪人?”
说完,他愤恨地一挥剑,剑尖正落在七王子面前。七王子尖叫一声,双腿乱蹬着往后爬。他母妃哭叫道:“畜生!混账!”
孟琼厌烦地说:“大王,我可以将这女人也杀了吗?”
长明王惊奇地看着他,不禁哈哈大笑。他环视了一圈跪在地上的人,当他的目光扫到太子时,他吓得五体投地,痛哭着哀求道:“大、大王,饶、饶我一命吧!我还有作用,我可以去劝降丰州!”
“哈哈哈,好一出戏啊。”长明王嘲讽地说,“这样一群怂包软蛋,居然也配做徐风的统治者?好啊,你杀了吧,除了这个,都杀了。”他指了指太子,眼睛盯着孟琼。
孟琼毫不犹豫地向七王子走去,这家伙又哭又叫,在地上胡乱扭动,那样子很像一头即将被屠宰的牲口。
孟琼踩住七王子的胸口,他在他脚下像条入了油锅的鱼拼命蹦跶,口中大骂不止:“孟琼,你要遭天打雷劈——呜呜呜!”
孟琼将剑捅进了七王子的胸口。温热的血浸透了他的脚底,七王子猛烈地挣扎着,血四处喷溅,好像泉水。妃嫔和公主们爆发出一阵尖叫,其中,七王子母妃的叫声最为惨烈。太子跪在地上,头颅低垂,一串串眼泪从他脸庞垂下。
孟琼双手紧握着剑,将七王子牢牢钉死在地。大火仍在燃烧,将他的脸照得一片血红,宛如恶魔。
第158章 突围(四)
入城之后, 长明王放任士兵四处抢掠,但不许杀人,不许强抢民女。胆敢违背者, 就要砍头, 尸体还要被吊在廣野残破的城墙上。
第一天就有十七个人被挂上了城墙, 这之后, 士兵们稍有收敛,但法难责众,廣野城的混乱依旧疯狂。每日每夜, 人们都能听到绝望的哭泣和号叫,都能看见不时冒起的火光, 都能踩到溅了血的污雪。
孟琼也像那些士兵一样, 在城中晃来晃去, 四处流窜。他首先去了孟家,那里有许多长明士兵正在哄抢,他们争夺着看到的一切:衣服、瓷器、首饰, 哪怕在暴力的抢夺中衣服被撕烂、瓷器被砸碎、首饰变了形,他们也死死抓着这些东西,贪婪地将它们塞进腰包。
孟琼见状大怒, 立刻把这些人都轰了出去。事后, 他向长明王请求拥有这座宅邸。长明王应允了。
他从仆人口中知道, 母亲去了皇宫, 姐姐则乔装成男人出去了。孟琼心情悲凉,如此说来,母亲是难逃一死了, 但孟瑗或许还活着。他又去了岳府,那里的抢砸更甚, 山茶花落了一地,和着泥巴似的雪踩成稀烂。府里,只有吓得瑟瑟发抖,成堆成堆挨挤在一起的仆人奴婢,没有岳夫人和岳遥碧的踪影。
城破当天,孟瑗换上一身男装,去了岳家。她用木炭涂黑了眉毛,用泥巴糊脏了脸,看起来完全不像个女人。当时,岳家已经乱套了。岳夫人得知城破,正要上吊,岳遥碧死命拽着她,哭成了泪人,仆人们拿的拿抢的抢,只有几个婢女还围拢在主子旁边,帮着岳遥碧把岳夫人从梁上放下来。
孟瑗进来时,她们还以为是土匪来了,一个个吓得尖叫不止。孟瑗忙表明身份,对岳夫人说:“岳夫人,快跟我走!这儿不能呆了。咱们要是继续呆在家里,下场只有死,兴许比死还更加凄惨!”
岳遥碧擦了把脸,扶起母亲,跟孟瑗出去了。路上,到处都是逃跑的百姓。岳遥碧潸然道:“我们要跑去哪里?城破了!”
孟瑗将二人带进一座院子,锁上门,说:“我们要去丰州。”她从箱子里翻出一套男装,递给岳遥碧,坚定地说:“等城里安稳下来,我们就去丰州。”
“丰州那么远,我们如何能走到?”
“你难道没有脚吗?还是说,你愿意留在廣野当个亡国奴?”
“当然不!”岳遥碧激烈地说,“我宁愿死!”
“那就把这套衣服换上,这时候,还是当个男人更安全。”
岳遥碧默默换上衣服。她生得娇丽,即使穿上男装也不像男人,孟瑗便把她的脸弄得脏兮兮的。岳夫人看着这一切,忽然意识到少了个人。她不安地问:“孟瑗,郡主大人呢?”
孟瑗给遥碧涂抹泥灰的手一顿,悲惨地说:“娘,已经死了。”
登上马车前,徐灵郡主对女儿说了一长串话。
“瑗儿,娘要进宫一趟。你换上这套衣服,去找岳家母女,带她们去这地契上的屋子。这是我从前一个佃户的屋子,虽然陈旧,但吃穿齐全。你们要像男人一样生活,等时机成熟,就逃出去。瑗儿,不要给廣野陪葬,死除了表明气节,挣得名声,没有其他用处。你当去丰州,去帮你哥哥。别让他一个人孤独地战斗。”
她那样理智,那样冷静,井井有条地安排着孟瑗的出路。孟瑗遵照她的话去了岳家,带岳家母女躲进这个小院。她们在这个院子里躲了十天,一有人进来她们就藏进地窖,不曾想,她们最后还是被抓了出来,因为她们把碗刷得太干净了。一座废弃已久的屋子是不会出现那样干净的碗的。
孟瑗和岳遥碧被当成男人,抓了壮丁。岳夫人踉踉跄跄跟在她们后面跑,哭得几乎快晕过去。这哭声吸引了孟琼的注意,他此时正组织一批士兵将富户屋里的家产搬出去。
即使他已经叛国,他心里却无法对廣野百姓遭受的苦难无动于衷。他看到这些士兵像强盗一样在城里横行,抢夺一切他们能看到的东西。他们手上挂满金银珠宝,拿木桶、板车、推车又或者用绳子拖着箱子——得意地搬走他们的胜利品。
他们连妇人手上的金戒指也不放过,他们不顾礼义廉耻地拽着那些妇人的手,带着血肉把戒指撕下来。
此时,孟琼又听到了熟悉的哭声。他本不想去看,但那哭声太凄惨了,那女人哭叫的名字太熟悉了。
“遥碧——遥碧——”
遥碧?
孟琼猛地转过头,竟看到了岳夫人!他策马奔去,马在岳夫人面前腾了下蹄子,雄赳赳气昂昂地停下。岳夫人吓得腿软,瘫坐在地上。孟琼焦急地问:“遥碧在哪里?”
岳夫人愣愣地看着他,好一会,她才意识到这个穿着长明铠甲的将军是孟琼。她指着一个方向,哭喊道:“遥碧给抓走了!”
顺着岳夫人的手指孟琼看到了一个跌蹶的身影。肥大的衣袍臃肿地堆在她身上,那身影,无论如何乔装打扮他也能认出!他策马飞奔而去,不等马停稳便跳下,抓住那人的手,那人惊慌失措地抬起头,露出一张污黑但仍熟悉的脸——遥碧啊!
孟琼喊出了声。
“遥碧啊!”
他惊喜万分,喜不自禁,而岳遥碧,她像被毒蛇咬到似的大声尖叫起来,拼命晃着自己的手。突然,孟琼被一个人推倒在地,那感觉真像被牛角顶了一下。他看到了孟瑗,他的姐姐,死死地把岳遥碧护在身后。两个女人一齐用仇恨的目光盯着他,孟琼清醒了,他从地上站了起来,万念俱灰。
岳夫人抹着泪跑过来,站在孟瑗身前。她满脸泪痕,头发散乱,气喘吁吁,瘦弱如钩,但她的眼睛如此明亮坚毅,那是一位母亲的眼睛。
押送的士兵不解地看向孟琼。
孟琼说:“这两个人我要带走。”
士兵露出了暧昧的神色,他们从刚刚岳遥碧的尖叫声听出这是个女人。既然她是个女人,那护着她的那个矮小男人八成也是个女人,艳福不浅哪。士兵笑嘻嘻地把这两个人交给孟琼,打趣道:“强抢民女可是要被大王杀头的!”
孟琼瞪了他们一眼,要带两女走,岳遥碧却死活不肯。孟瑗冷冰冰地说:“我们不认得你。”
“难道你们想去当苦力?”孟琼恼怒地说,“我是在救你们!”
岳遥碧大声叫道:“我不要你救!你滚,滚!”
“他娘的。”孟琼骂了一句,他深吸一口气,脑袋突突的疼,好像有一个小鼓在上面敲。他娘的,这该死的情况。他又深深地呼吸了三次,才对岳遥碧说:“你不想去见见你哥和你爹?”
岳遥碧愣住了。孟瑗骂道:“无耻!”岳夫人却往前走了两步,泪眼闪烁,她抓住孟琼的胳膊,问:“他们在哪?他们在哪!”
孟琼把他们埋了,就埋在岳府水池里。他假称要把这池子填了,盖个仓库,暗地里却把岳安国和岳度时的尸体丢进去,拿土填好,仓库也没盖起来。
岳夫人望着那片空地,泪眼婆娑。岳遥碧眼眶也红了,她突然用力扇打着孟琼,骂道:“你以为这样就能减轻你的罪过吗?你这个虚伪的小人!”
孟琼任她骂任她打,口里说:“我是叛变了,但还不至于寡廉无耻。岳相与我无冤无仇,要不是长明王逼我那样做,我是不会那么对待他的尸首的。如今徐风已经易主,我也换了主子。”他抓住岳遥碧的手,冷静地说:“短时间内长明人不会离开廣野,你们还是老实点好。”
岳遥碧挣开他的手,呸道:“我宁愿死!”
“那你正好可以一头撞死在地上,不过,这样岳大哥也算白为你们操心了。”
岳遥碧一震:“你什么意思?你见过我大哥?”
“他临死前求我想法保全你们。”孟琼撒谎道,“他说他无能,救不了你们,既然突围失败,他希望你们能好好活着,哪怕当个村姑也行。”
“安国真这样说?”岳夫人不禁痛哭,“安国啊!你为什么没冲出去?为什么?”
“长明不日就会开拨军队,到时候,你们就逃走吧,找个地方隐姓埋名,好好活着。”
岳遥碧愤恨地说:“我们不会隐姓埋名,我们要去丰州!”
孟琼不以为然:“那就去丰州吧。兴许,你们还能看见二哥杀了我呢。”他说完,便走了。身后传来岳遥碧的大骂,骂得真厉害,比她信上写得厉害多了。孟琼心中涌起一片苦涩。忽然,他察觉身后有脚步跟了上来。他转身,发现是孟瑗。
“干什么?”他冷冰冰地问。
“为什么叛变?”孟瑗盯着他的眼睛问。
“还能为什么。”孟琼把在长明王面前的说词又说了一遍。孟瑗仍盯着他的眼睛,摇摇头,执着地说:“你不会因为这种理由叛变。你顶多杀了二王子回来领罪。告诉我,你真正叛变的理由是什么!”
孟琼望着她,嘴唇微张,唇下的痣也翘起头,仿佛要说什么,可最终他闭了嘴,那颗痣也垂下头。他冷冰冰地说:“哪有为什么,我不想死。”
他转身,大步离开了。
冷,很冷,非常冷。
孟琅抱着八王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被积雪覆盖的大山里。雪已经停了,月亮却吝啬得不肯出来,山林间一片漆黑。这是一片又高又直的杨桦林,黑夜里,它们犹如一个个鬼影,不怀好意地窥伺着孤零零的孟琅。
八王子已经不哭了,他的手紧紧地抱着孟琅的脖子,身子直哆嗦。山里实在是太冷了。孟琅很担心这孩子被冻死,但山中没有可以御寒的东西,他只能不停地往前走。
太冷了,孟琅已经失去了知觉,只凭着意志前进。乌云慢慢散去,幽蓝的月光洒落,杨桦林银光烁烁,好像皇陵前的一根根守路的汉白玉柱。月光下,孟琅看到八王子的脸泛着紫色,这是个不祥的征兆。他把孩子放下,解开皮甲,把沾着自己体温的袍子给他裹上。
他继续向前走。
天空越来越明亮,月亮渐渐东倾,杨桦林中留下一串脚印。走出去,孟琅想,至少要把八王子带出去。他的大脑已无法很好地思考,心中唯有一个念头,把八王子送出去。这孩子已经昏过去了。他往前走,往前走,麻木地往前走,绝望地往前走,没有尽头的杨桦林像一条狭长的墓道,目送他自投罗网,自取灭亡。
漆黑的夜空,已披上深蓝的绸缎,宝石般的星星,镶嵌在它华美的衣袍上。皎洁的上弦月如一只玉手,轻轻地搭在山间。
那半轮月镜中,出现了一棵枝叶繁茂的树,耸动着,摇颤着,一步步走下山坡。是桂花树吗?孟琅出神地望着那夜空下颤动的树枝,一匹银河似的缎子在漆黑的山坡上闪烁。是仙女的披帛吗?不,不是,那树抬起头,那是一头驼鹿的脑袋。
孟琅怔怔地望着那鹿,在往后的几百年里,他都忘不了这一幕。这一晚的遭遇就像一个神迹,久久铭刻在他的心里。
那鹿站在山坡上,也望着他。月光下,它珊瑚般的鹿角就像树影,一根套绳挂在它雪白的脖颈上,它智慧而仁慈的眼睛凝视着他。这是一头有主人的鹿。
有主人,就有屋子。
孟琅抱着昏迷的八王子,踉踉跄跄地向这头鹿走去。
那鹿没有动,好奇地打量着这个狼狈的人。他的行动缓慢如爬虫,让它无法感到丝毫威胁。孟琅终于走上了那个山坡,精疲力竭地跪倒在驼鹿脚下。他从怀里摸出一袋干粮,里面是香喷喷的炒熟了的粟米。
驼鹿嗅到这美味的食物,眼睛发亮,它粗大的舌头呼啦卷走了米,孟琅趁它低头的瞬间,用尽全力爬上了鹿背。啊,多么柔软的皮毛!多么温暖的皮毛!孟琅紧紧抱住驼鹿的脖颈,感激的泪渗进了鹿浓密的皮毛,沙哑的笑声从他喉间渗出,听起来却像是在哭。
有救了,他们终于有救了。
第159章 城下(一)
那头性情温顺的驼鹿将他们带回了自己的主人家。这汉子压根不知道自己的鹿跑了, 当他在棚子里找到那被咬断的半截绳索时,实在哭笑不得。鹿主人对穿着皮甲的孟琅有些忌讳,但他怀里的八王子让他心软了。
“谁能跟孩子过不去呢。”他嘟囔着, 喊老婆烧了热水, 煮了点豆子。孟琅和八王子在这歇了一夜, 次日一早便走了。那汉子不愿意把鹿卖给他们, 但他告诉了他们哪里可以买到骡子。真的,方圆百里就那么一头骡子了,其他的都被官军拉走啦。
那头骡子是一个农夫的身家性命, 谁要把它拉走他就跟谁拼命。为了保住这头骡子,他的粮食都被征走了, 于是, 冬天他和骡子都没了吃的。
眼看骡子一天比一天瘦, 马上就要饿死了,老农实在于心不忍。他本来打算杀了骡子,免得它遭罪, 没想到居然有人要买它。尽管现在的年岁,银子没有粮食值钱,可他更不愿意杀掉这头跟了自己快十年的骡子。所以, 他把它卖了。
孟琅骑着骡子, 带着八王子日夜不停地赶往丰州。在丰州城下的天来江对岸, 他被一伙土匪抓起来了, 可当他见到那群土匪的头子时,却惊讶地得知这人竟是岳度时的另一个儿子,岳安民。
孟琅小时候见过岳度时的这个二儿子, 一脸麻子,两只黄眼, 身材矮小,淘气顽劣,不爱读书爱爬树,没事就画美人图,与岳家格格不入。廣野纨绔们给他起了个岳二麻子的绰号,二麻子遂抄砖把这帮贵公子都教训了一顿,结果非但没能让那些纨绔子弟闭嘴,反倒使这名号流传更广了。
岳度时对岳二麻子极其失望,极其痛心,而岳安民也不负父亲重望地干了一件大事——他把某个贵族还没过门的老婆拐走了。
两人逍遥而去,岳安民还在父亲书房的挂画上题了一行大字。
“王八不娶,豁嘴不嫁,君子淑女,其志如一,乐哉乐哉,携手而去。”
他是嘲讽岳度时给他找的老婆其貌不扬,顺带也把那女子的豁嘴未婚夫也戏谑了一番。看来,这岳二麻子是看不上他老爹指定的媳妇,自己找了个老婆远走高飞了。这件事在当时轰动了整个廣野,岳度时气得当即宣布把他逐出家门——虽然这个不孝子早就跑了,且从此不许家里人提他一个字。
这岳二麻子也十分硬气,七八年了从没和家里联络。孟琅也完全忘记了他。但岳度时一死,他就头戴白布,身披麻衣——虽然里面还穿着厚厚的冬袄,腰间还挂着一块张扬的虎皮,乘着一艘大船顺着天来江来到了丰州城下。
他将船停在江心,拿一根老虎腿骨响亮地敲着船板,冲城墙上的岩军监喊道:“伯父,贤侄来帮你了,快开门啊!”
岩军监哪里认得这个土匪般的男人。七八年过去了,岳二麻子身条猛抽,肩膀尤其宽大,两条长手镶在上面,猿猴一般,十分威武。满脸麻子,已经为黝黑的肤色遮掩,两只黄瞳,散发出猛烈的悍气。
更奇特的是跟在他身边的那个女人,穿着件非粉非红非紫的艳袄儿,眉毛镰刀般粗黑,一双大眼炯炯有神,毫不知羞地盯着岩军监。她发髻上别了朵突兀的白山茶,聊表对公公的哀悼。女子手里牵着一个半大男孩,两只黄眼一看便是岳二麻子的种。
岳二麻子见他不开门,更大声地喊道:“伯父,是我啊!安民,岳安民!我带人来帮你们了!”
岳安民?岩军监惊疑不定地打量着这个男人,半晌才把那两只匪里匪气的黄眼跟记忆里那两只不安分的小黄眼睛对上。真是岳二麻子?他还以为这小子死了,怎么成了土匪?他来丰州干什么?岩军监完全信不过他,死活不开城门。岳二麻子无奈至极,只得在江中安营扎寨,天天对城喊话。
一日喽啰来报,江对岸来了个骑骡子的汉子。为躲避追杀,孟琅此时早已卸下皮甲,然而,那口宝剑却出卖了他。岳二麻子亲自来到船前查看,一瞅见孟琅,便大喜道:“把他抓起来!”
哎呀,没想到七八年过去了,他岳二麻子模样大变,这孟二公子倒和小时候一样俊俏!不错,不错。既然这是孟老弟,那他怀里那孩子必定身份不凡。有这两人,他肯定能敲开丰州的大门了。
果不其然。岩军监一看到孟琅和他抱着的八王子,立时呼天抢地,祖宗老天地把两人迎进来。那双眯缝的小眼,热泪盈眶,那张皱巴的老脸,笑如春风。丰州小朝廷的大臣们一齐出来迎接:八王子啊!可算来啦!他们等您好久了!
八王子懵懵懂懂,见这架势,颇为害怕,抓着孟琅不撒手。他自幼长在深宫,没见过这些怪老头怪叔叔。岳二麻子一愣,想不到孟琅打死不说的这孩子居然是王子,当下心里有点发憷——他之前还揉了王子的头哩。
总之,托八王子的福,岳二麻子也进了城。一开始,丰州的官员们还对他有所顾忌,但很快,他们就发现此人虽然一身土匪气,脾性却遗传了他父亲的刚直忠烈。他确实是来助守丰州的。他们给岳二麻子封了将军,给孟琅封了太尉,不过,后者坚决辞去了这个名号。官员们无法,只得让他继续当将军。
但是,这些人无论如何也看不惯岳二麻子的兵。那伙兵沾了土匪习气,粗鲁好斗,丰州城原本的守军私底下都管这帮人叫“野军”,而自诩“官军”。两军之间,常有摩擦,要不是有孟琅和岳二麻子压着,这两拨人早不知打起来多少回了。总的来说,丰州城目前还是太平的,备战的工作,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岳安民和孟琅正在巡逻城墙,岳安民一边剥着橘子一边对孟琅说:“我本是打算一辈子不理那老头子的,因为我料想他一辈子也不会原谅我,既然如此,我还不如别回去,省得脸上不好看。没想到,老头子叫长明人害了。狗日的长明人,我爹虽然迂腐可笑脾气差规矩多,但也是个名士、名臣!他们怎么能那样侮辱他?”
孟琅愧疚道:“想必你已经知道,我弟弟——”
“嗨。”岳安民摆摆手,制止他说下去,把橘子塞进嘴里,一边嚼一边说,“一棵麦子还有坏穗呢,一个家里总得有几个败类嘛。”
孟琅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这时候八王子跑上城墙,他裹着毛茸茸的斗篷,脸红扑扑的,十分可爱,岩太傅——岩军监现在是太傅了,丰州城内,目前就他资格最老。他屁颠屁颠跟在八王子后面,好像一只追着小鸡的老母鸡。他满头大汗,脸跟红萝卜似的鲜亮,冒着粉。
八王子一把扑到孟琅怀里,抱着他腰,高兴地举起一个泥人。那小人身披皮甲,手持白剑,倒和孟琅很像。八王子喜气洋洋地叫道:“孟将军,看太傅给了我什么好东西?”
“大王,老臣给你这个是为了让你好好读书的,不是让你出来玩的啊!”岩太尉急得焦头烂额又无可奈何。八王子捂着耳朵,大叫道:“我看不懂!看不懂看不懂看不懂!孟将军,你教我打仗吧,我要打仗!”
“嘿,大王,打仗可是要流血的,你敢吗?”岳安民把橘子皮往地上一仍,故意逗他。
“我敢!”八王子瞪起眼,很威风地说。
“真的?那你现在试试——”
“岳将军!”孟琅忙截住话头,半蹲着对八王子说,“大王,你现在还没有马高,怎么打仗呢?你看看城墙上的士兵,是不是个子都比你高?”
八王子环视一周,发现的确如此,不禁沮丧起来:“那我打不了仗了?我不想回去上课,太傅讲的东西太难了,太无聊了。”
岩太傅叫苦道:“大王,您现在学的东西已经够少了,要是在廣野,您学的东西至少得是现在的三倍!”
八王子撇嘴道:“要是在廣野,我才不用学这些东西呢。”
“大王,不是‘我’,您要自称‘寡人’、‘孤’”
“嘿。”岳安民眺望着城关下奔流的江面,在灰蓝的水岸边,一群绿豆大小的黑影冒出头,缓慢地前进着,“那是什么?长明人吗?”
孟琅立即把八王子交给岩太尉:“带大王下去。”他走到城墙边上,眯起眼极力张望,不,不像长明的队伍。长明的军队不会这样少,也不会不打旗帜,那么——孟琅心脏鼓跳,双手撑在城墙上,远远地望着。
领头的那人,头戴着一顶高高的帽子,骑着匹黄马,灰白的眉毛分成两道垂下,灰白的胡子也分成两道从嘴唇旁边垂下。这人走到江岸,抬起头——是御史大夫啊!
孟琅激动不已,叫道:“开门,闻大人来了!”
他还看见了另一个令人惊喜的人,那人站在御史大夫身后,拼命朝他挥手——是冬子!冬子也活下来了!
孟琅几乎喜极而泣,而八王子挣脱了岩太傅的怀抱,又跑了回来。孟琅一把抱住他,高声笑道:“大王,咱们还有援军!”
“哦哦哦!”八王子搂着他脖子,欢呼道。船头上,御史大夫热泪盈眶——那是八王子啊!果然,徐风国脉不该绝!
御史大夫滚下马后,幸运地没受大碍。他在混乱中爬起来,正撞见一匹白马冲过来,说时迟,那时快,他揪住白马在空中飘荡的缰绳,把自己挂了上去。他热泪盈眶,这是地方特贡的好马,突围中全给了王室和将领们。
在西边,这马,不是他的,就是他儿子的,不是他儿子的,就是大王或二王子的。这没了主人的马,意味着它的主人已经死去!
这马真是好马,只见它四蹄一跃,便高高地飞出了黑马的包围,在广阔的雪原上驰骋。许多长明士兵瞧见这白马,知道上面坐的肯定是徐风的大人,也尽力跟来。于是,这白马领着上千匹骏马在雪原上画出了一道壮丽的风景,它们一夜奔跑了数百里,将敌人远远地甩在身后。
御史大夫清点残军,发现除了自己之外,再无第二匹白马。悲痛之情,油然而生,又转念一想,他们事先并未约定集合点,只说要去丰州。兴许,其他人是在路上。他振作起来,领着这一千多残兵向丰州进发。待看到城墙上的孟琅和八王子时,这位老臣顿时如释重负,连连感谢上苍。
可是,进了城,御史大夫却不能不感到沮丧。四路突围,竟只活下来一个年幼的八王子。余太尉失败,并不奇怪,可带着精兵从防守薄弱的北面出去的岳安国,怎么会失败呢?他百思不得其解,但目下的情况,也不允许他困惑太多了。
孟琅虽然功绩卓越,家世显赫,但毕竟太年轻,不足令丰州的老臣信服,也不足以处理丰州的各项事务。八王子虽然是王室,却是个稚童,也不足以挑起大任。御史大夫的到来,填补了这个空缺,丰州顿时有了主心骨。
御史大夫的到来是及时的,也是惊险的,因为他抵达丰州后的第七天,也就是孟琅抵达丰州后的第十二天,长明王便率军队杀到了。
第160章 城下(二)
长明王原本可以来得更早一点, 但大雪之后,天气严寒,道路冻结, 十分难走, 征战已久的长明士兵不愿动身。
长明王大为光火, 他本想拿鞭子把这些士兵从温暖窝里抽起来, 但转念一想,这些兵跟着自己实在够苦了,且大雪天中勉强前行, 会在路上白白消耗掉军队的士气和精力。于是,他在廣野多呆了五天。五天之后, 要是再有人拖延, 他就会用剑把那人的脑袋砍下。
从丰州往西北走三百里, 就是仙鹤南境的不摧关。从不摧关往北二十里,就是通天山,形如巨石, 孤峰独起,巍峨似宝塔,庄严如金殿。一条湍急的白川自通天山奔流而下, 裹挟着碎石落叶游鱼滚滚南下, 折而向东, 自此, 狂气勃发的江水渐渐平缓,宛如一个沉淀了岁月的老人,平稳地向大海进发。
这老人有个雄壮的名字, 叫天来江。丰州,就面朝着天来江, 背朝着一座座小山。丰州东北,就是北地王曾经的领土。那里素来民风剽悍,匪盗层出,北地王就丧命于匪刀之下。如今,那里已是群盗称王之地,丰州无力控制。
长明王率领大军来到江岸。江面宽阔,江风呼啸,江水滔滔,都挡不住他熊熊燃烧的野心。
长明王此人,与众不同。他老谋深算又野性十足,谨慎小心又狂妄自大,这种个性从他在老长明王死后不久就敢发动一场如此规模宏大的战争中可以看出。
这样的人,最讨厌平庸无聊,最喜欢刺激凶险,轻而易举攻破廣野令他心生倦怠,面前这滔滔江水与巍巍雄关又令他心潮澎湃。他双目灼灼地盯着那高大的城关,感到自己的血液在燃烧,在沸腾。他迫不及待要趟过这江,攻破这门,打下这城。
然而,前面已经说过,长明王是个老谋深算、谨慎小心的人物。他不急于攻城,而是如之前攻打廣野一般,将这座城围了起来。之后,他让一干徐风旧臣旧人轮番上阵,依次劝降,江面成了个巨大的戏台子,一番番好戏轮流上场。
第一个上场的是中城王。御史大夫一看到他,就明白岳安国为何未能突围成功。这瘦黄的男人虽然巧舌如簧,却到底心虚,被御史大夫那铜锣一样嘹亮的嗓子骂得直不起腰,还挨了岳安民一记弩弓。最后,他灰溜溜地夹着尾巴回去了。
第二个劝降的是孟琼。此人一出,立即激起城上将士的一齐痛恨。与之对阵的是孟琅。事实证明,孟琼虽然箭术远胜他的兄长,但他的舌头却抵不上兄长的万分之一。他虽然叫得凶,却不得不渐渐显露出色厉内荏的迹象,最终,他在城上士兵的齐声怒吼中退场了。
下一个出场的是太子。他的出现,令城墙上的所有人都陷入了莫大的震惊之中,也令这些人心情骤然复杂起来。御史大夫老泪纵横,怒骂不止;岩太傅摇头叹息,哀声连连;孟琅有理有据,义正言辞,冷着铁脸,三两句便把太子刺回了窝。
最后,长明王抬出了老徐风王的尸体,让太子把自己的老爹吊到船头——这艘船尚未建成,但却势必成为长明船队中最宏伟的一艘,因为这艘船是专门为运输那些巨大的投石机而建的。一旦建成,长明人就能把投石机运过江,用来攻城。
长明王此招的歹毒不亚于他让孟琼把岳度时挂到木桩上。徐风王的尸体胜过千言万语,它随着船身的每一次震荡都敲打着将士们的心。
此情此景,足可令人痛哭,令人断肠。即使人们后来将丰州献降作为徐风亡国的标志,但对当时丰州的军民来说,当他们看到徐风王尸体被如此羞辱时,他们已深切地感觉到自己是亡国之人了。
长明王原本还打算抬出八王子的母妃,但这女人在廣野城破时就跳了井,淹死在那凉悠悠的井水中了。她很会选地方,井水是从地下来的,即使是严冬也不会冻结。她的尸体虽然浮了上来,却被那一夜的大雪盖得严严实实,谁也找不到。
因此,长明王没能给丰州的小徐风王更致命的打击。即便如此,在船头挂上老徐风王的尸体也足够厉害了。
这一举动令太子几近疯狂。这个男人一生顺风顺水,皇后所出,又是长子,且身体健康。他五岁便成了太子,此后一直接受帝王的教育,享受养尊处优的生活。他过得实在太顺利,缺少与磨难抗衡的勇气,当他被抓住时,他轻而易举就被恐惧压倒,投了降。
那之后,太子的脑袋处于极度紧张极度慌乱极度惊恐的状态下。他好像退化成了一个小孩,求生的本能压倒一切,长明王叫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他哭哭啼啼地把父亲和兄弟们的尸体从尸堆中拖出,对一切都感到无能为力。
当孟琼突然杀死七王子时,他简直被吓傻了。而当长明士兵屠杀起徐风王的妃嫔和女儿时,他像滩泥似的软到地上,一股腥骚的液体染黄了他身下的雪。此后,太子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条狗。长明军营中的任何一个人都像是他的主子。士兵一跺脚,他就心惊;一瞪眼,他就哆嗦;一举刀,他就尿尿。
长明士兵以取笑他为乐。他们让他学狗叫,学狗爬,学狗打滚学狗吃食,给他脖子系上绳索溜着他四处跑,大声嬉笑着叫道:“贺狗贺狗!”
太子一开始痛苦不堪,后来便渐渐麻木。他的人皮很快丧失殆尽,狗皮日渐契合。在极度的痛苦中他感觉自己好像真的变成了一条狗,微笑着,吠叫着,在军营里快乐的奔跑。人们看到他脸上的笑,惊奇又惊喜,纷纷围观,齐齐起哄。
“疯啦疯啦,贺狗疯啦!”
但是,直到他被取下狗绳,换上人装,牵到长明王前时,他才发现自己没有疯。他伫立船头,面对着城墙上那一个个熟悉的身影,感到无地自容。他脸上冒汗,心里发慌,手抖脚软,一句话要喘三口气,流三升汗。长明王那铡刀般的视线盯着他,迫使他没像条狗似的趴下来求饶。
老天呐!谁能想到更大的折磨还在后面。他,堂堂徐风太子,居然要把自己的老子,把一国之君悬到船头上!
他父王,一张干瘪的脸嵌着风雪泥沙,圆睁的眼宛如木雕的小鬼,栩栩如生地传递出惊恐,嘴大张着,想必临死前在呼救,手前伸着,五根青白的手指内抠。在太子看来,他父王怒目圆睁,痛骂他这不孝子,手要抄起大棒,往他头上抓来。
他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父亲在船头放下——父王的身体像蛇皮一样滑、一样冰。尸体脱手时,他感觉自己的灵魂也被吸去了一部分;船被尸体往下一拽,太子的身体也往下一沉。风中,父王像一张大旗般招鼓,呼啦啦地刮到他帐边,举起乌青的手咚咚咚拍着他的帐门。
啊,父王!啊,父王!不要杀我!好几晚太子从噩梦中惊醒,呆愣许久,张嘴哀嚎,那声音真像一只断了腿的狗。太子揪着自己的头发,头发一把把落下,像肮脏的狗毛。太子敲打着自己的双手,双手的指甲翻起,像胶黄的狗爪。啊,父王,父王,我要真是一条狗就好了,我比狗还不如!
太子无法再忍受这种折磨。一个乌黑的夜,他摇摇晃晃地钻出帐篷,光着脚朝川流不息的天来江走去。他披头散发,形同鬼魅。这副样子,这些天长明的士兵都已见惯。他们捡起一块石头打过去,吹口哨,笑嘻嘻地看那疯子瞎逛。
口哨声传到孟琼耳中,他知道,这是太子出现的标志。他循着口哨声望去,看到只穿着单衣的太子。他皱起眉,这种天气穿着单衣在外面晃悠人会被冻死。他纠结再三,跟了上去。
太子,遥望着停在江边的军船。黑夜里,它像一头蛰伏江中的巨鳖。巨鳖头上,垂着一个铃铛——他的父王。亡国之悲,丧伦之痛,非人之辱,一起涌上心头,如滔天巨浪扑灭了太子。他纵身一跃——
“咚!咚!”
孟琼跟着跳进江水。江面看似平缓,实则流速极快,江中裹杂着碎冰石砾,十分危险。眨眼间太子已为滚滚江波吞噬,孟琼一个猛扎钻入江底,看到了咕噜噜吐着水泡的太子。他虽然跳了江,却还是下意识挣扎着,因此,他不得不用左手紧紧地抓住右手,以防止自己划上去。这场面看着有几分滑稽。
孟琼向他游去,抓住他往上游。这厮居然还挣扎,不要他救。孟琼改抓他头发,那长长的头发就像一条缰绳,拽住了太子。孟琼钻出水面,爬上岸,像老练的渔夫撒网一样用力一甩,一道银蓝的水波抛出,在空中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太子像条咬了钩子的鱼随着水波跃出,摔到岸上,口吐江水。
太子清醒后,仰天痛哭,口里大骂:“孟琼,我操你妈!”
“我娘是你姑!”孟琼踹了他一脚,骂道,“起来!”
“我不!让我死,让我死吧!”
“狗日的,平时怎么没看出你这么有骨气!”
太子拿石头砸他:“你没资格说我!你丫的叛徒!”
“我是叛徒,那你又好到哪里去?”孟琼一指江对面的丰州城,红着眼说,“在那里面的人眼里,我们都是叛徒,都该千刀万剐!”
太子呜呜哭着,大张的嘴像个黑洞。孟琼说:“别哭了,把长明人招来你可有苦头吃。”
太子继续捡石头砸孟琼,石子落在孟琼脚边、腿上。孟琼盯着他,说:“太子殿下,你要是没疯,就不该在这找死。你该想方设法给徐风报仇。”
“我,我怎么报仇啊?我打不过他们,”太子捶地哀号,“我打不过啊!”
“谁说咱们要跟他硬碰硬?得了,太子殿下,别哭唧唧的了。”孟琼蹲下,盯着太子,很冷静地说,“你不是狗吗?其实,在长明人眼里我也是狗。狗有狗的好处,狗也能咬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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