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钟粹宫。
齐御侍跪在菩萨像前,手里捻着念珠,转得飞快。
她心慌得厉害。
“菩萨保佑我儿此行得手,一举洗刷往日耻辱。尤其是昭懿那个小贱人,我就见不得她那风光得意的模样。”
她嘴里念念有词,此时任何风吹草动都能惊得她全身渗出冷汗。
“母妃。”
念珠蓦地一停顿。
齐御侍捂住心口,提心吊胆地,往外细细出着气。
“怎么样了。”
殷承恪摇头:“还未传来消息。”
齐御侍僵硬地点点头:“好……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
殷承恪垂下眼睫:“儿臣已集结手下军队,一旦先帝驾崩,即刻入宫接替太子人手。”
齐御侍颔首默许,宫门外的人影晃了一下。
“这是……做什么呀……”
殷玉娴望了望皇兄,又看着闭目不言的齐御侍,隐隐约约意识到了什么。
“母妃……这是做什么呀……”
无人回应她,殷玉娴一瞬慌了神。
“母妃……”
“弑君,篡位。”殷承恪抬手按住皇妹颤抖的肩,紧盯着她,眼神如阴毒的蛇。
殷玉娴脸上唰的褪去血色,变得惨白。
“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争个你死我活……母妃……为什么……”
齐御侍不愿回答她。
殷玉娴害怕地流下泪,看着殷承恪:“不行,这么做太冒险了……收手吧皇兄,太子仁德宽和,他不是那种睚眦必报的人物,总不会伤害你我的……”
“你太天真了,玉安,”殷承恪打断她的话:“你我要面对的不止是太子,还有他背后的昭懿。这不是为兄争不争的问题,是昭懿,是她在逼着我。即便我的身份无疑,殷灵栖也有一百种一千种一万种方法逼我走到这一步!”
殷玉娴一想到皇妹的手段,便忍不住害怕。
“昭懿……还有昭懿……皇兄,我不敢陪你冒这个险……一旦遭遇不测,父皇和昭懿决计不会放过我们的……”
“已经晚了,既然决定弑君,我便没有再回头的道理。”
殷承恪喝止她:“你能不能长点脑子!畏畏缩缩的,像什么话,一旦事成,你便是大晟尊贵无匹的长公主,到那时,何须畏惧区区一个昭懿。”
“可若是不成呢!你让我怎么办,让母妃怎么办!我们都要受你牵累,被你拖累至死吗!”
“不许说这等晦气的话!”殷承恪充血的眼瞳变得异常狠戾吓人。
殷玉娴转身抱着齐御侍哭诉。
“好了,恪儿也是为了你好。”齐御侍拍了拍她的肩背,叹了声气。
“母妃,你怎么帮着他说话,你是不是不爱我了。”殷玉娴委屈极了。
“母妃帮理不帮亲罢了。”齐御侍捧起女儿的脸,满眼怜爱:“你是母妃的女儿,母妃怎么会不爱你呢,你是母妃的心肝,是母妃的命根子。”
“可他们都说,女儿是泼出去的水,是外人。”殷玉娴将头埋在她怀里哭泣。
“胡说八道,你是母妃拿命换来的,任何时候母妃都不会抛弃你,怎么会是泼出去的水呢。”齐御侍看着她,目光中透着心疼。
殷玉娴心底稍稍有了慰藉,靠在齐御侍怀里,渐渐止住了哭泣。
时间在缓慢流逝,等待结果的过程中,钟粹宫上下落入一片寂静,连檐底鸟雀也夹起羽毛,不敢出声。
齐御侍坐立不安,只得哆嗦着一双手捻动念珠,心里七上八下。
殷承恪频频出入宫门,眉头紧皱不展,听手下回禀太极殿那边的最新情形。
“怎么还没有个结果……”齐御侍如置身油锅,经热油煎熬。
殷承恪不言,只是眉头越皱越深,站在回廊底,极目远眺远处露出的太极殿一角屋檐。
形势不容乐观,太极殿被禁军封锁起来,他的人手透不出消息。
日升,日落,时间流逝。
日暮时分,夕阳西下,天际那抹血红刺痛了殷承恪的眼睛,他收回视线,目光落在了宫门处的人影身上。
那不是他的下属。
殷承恪心底咯噔了下。
总管太监手执拂尘,踏入钟粹宫。
“圣上有旨,封锁钟粹宫,宫中上下一应闭门思过候审,任何人不得外出。”
“啪嗒”一声。
齐御侍手中的念珠串扯断了,圆润的珠子噼里啪啦撒了一地。
完了。
她绝望地闭上眼睛。
禁军披坚执锐,上前来捉拿殷承恪。
殷承恪同他们拔剑相向:“大胆!本王是父皇亲封的一等亲王!”
禁军将钟粹宫团团包围起来:“末将奉的亦是皇令,二殿下,您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谋逆之罪,您担待不起。”
谋逆……谋逆……
齐御侍浑身颤栗,想站起身,却腿脚发软,踉跄摔倒。
“母妃!”殷玉娴哭着扶住她。
齐御侍心想,她膝下只此一名皇子,齐氏能倚仗的也只有这么一名皇子。
“谋逆……担上这么个罪名……一个皇子的一生便也到头了……”女人心如死灰。
不……
事情还有最后一丝转机。
下毒,谋杀,这些事暴露了。
但只要——
只要保住殷承恪一条命,一切便还有转机。
他是皇子,是她唯一的儿子,是他唯一的指望!
齐御侍僵硬地抬起眼眸,将目光投向搀扶着自己的女儿。
殷玉娴呼吸一窒。
“母妃……您……您怎么用这种眼神看着我……”
她心底莫名涌出极大的恐慌,慌忙松开扶着齐御侍的手。
齐御侍抓住女儿的手,不许她躲。
“玉安,母妃对不起你……”
“母妃……母妃您什么意思……”殷玉娴声音颤抖,齐御侍陌生的目光让她害怕。
在这一刻,齐御侍下定决心,做出了决定。
她果断将殷玉娴推了出去顶罪:
“你们将这个不孝女带走罢,玉安全都招认了,是她一时头脑发昏,在书卷里做了手脚,那些刺客,也是她手底雇佣的死士。”
殷玉娴愣在了原地,只觉全身血液都凝固了。
她缓了许久,才找回一点意识。
“母妃……您说什么……”她声音颤抖,不自觉染上了哭腔。
“您再说一遍……”
殷承恪亦是一愣。
齐御侍闭上眼睛,不敢再面对女儿。
圣上一定会治齐氏的罪。但只要女儿担下了责任,殷承恪至多也只会被贬为庶人,而非死刑。
活着,活着便有机会。
只要殷承恪还留有一条命,她,乃至她背后的家族,便仍有机会!
“母妃……”殷玉娴被禁军擒住手臂,面上落下两行泪。
“你当真要为了殷承恪,舍弃我?”
她声音听得齐御侍心碎。
“你当真要为了殷承恪这个来历不明的野种!舍弃你的亲生女儿!”
“母妃……你看着我……你看着我再说一遍!谋害父皇的人究竟是谁!”
齐御侍转过身,无视女儿的哭泣。
她态度决绝,越走越远。
殷玉娴陡然崩溃。
“我是什么!我算什么!被你弃掉的两个女儿算的了什么!你用来争宠的工具吗!我是人,我是个活生生的人啊母妃!”
“你抛弃一个女儿还不够,还要牺牲你的另一个为殷承恪承担所有罪责吗!”
无人回应她的质问。
“二十年前,你为了你的儿子,抛弃了姐姐,二十年后,你一次为了你的儿子,抛弃了我……”
恍惚间,她想起了那个夜晚,抬手直指皇兄,挑衅他皇子权威的少女。
小公主的话骤然在她脑海中响起。
殷玉娴仰起脸,泪流满面。
“难道只因我生为女儿身,便天生合该低他一等吗!”
齐御侍脚步猛地一顿。
女儿这一声泣血般的悲鸣,将她扭曲的心境撕裂得千疮百孔。
殷玉娴突然挣脱了禁军的桎梏,不管不顾朝着太极殿奔去。
“拦住她!”殷承恪心底一惊。
相似的情形,于前世殷灵栖大婚那日,重复上演。
第142章 群像
夜空乌云翻滚,雷声轰鸣。
雪亮的闪电劈下,照亮宫墙间狭长的夹道。
“父皇!”
雷雨浇下,女子仓惶奔逃的身影在宫墙间时隐时现。
“父皇!儿臣不服,儿臣冤枉!”
宫殿外传来女子悲怆的哭声。
殷灵栖话音一顿,转过身,循声将目光投向远方。
视野中,电闪雷鸣,夜雨潇潇,皇姐浑身被雨水浇透,裙角沾着泥泞,尽管如此,仍是拼尽一身力气朝太极殿的方向奔逃。
玉安公主一向注重体面,从未有过这般狼狈的模样。
殷灵栖看着雨中那道伶仃身影,微微晃了神。
她也曾有过这般狼狈的时刻。
就在被称为女子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候——大婚之日。
哈,真是讽刺。
本该无忧无虑的女孩子,抛却尊严,忍受委屈,只能不顾一切地拼命奔逃,试图挣脱她们受人掣肘的宿命。
只不过,她比皇姐更惨一点。
皇姐是母凭子贵规则下的牺牲品,是万千例悲剧的缩影。
而殷灵栖就是悲剧本身,是权力争斗的垫脚石,是游离于规则之外的离经叛道者。
男人们会觊觎她的容貌、觊觎她的身份、觊觎她作为一个交易品能换得的利益,所以她理应听话、乖巧,理应做一头温顺的羊羔予取予夺,任人宰割,履行好她作为一个交易品的职责。
也正因如此,当她毅然踏出逃婚那一步,便注定了必死的结局。
规则使然,未被父权夫权驯服的异类,必须被强制铲除、杀死。
可殷灵栖是人,一个活生生的人。
她有自己的心跳,有自己的呼吸。
怕疼,也会流血。
许素衣在她眼前坠楼的那一刻,明明摔得头破血流,命悬一线,却还是攥住她的手,高兴地说自己解脱了。
殷灵栖已经死过一回了。
她想活命。
那一刻,看着许素衣流泪的眼睛,她想让更多的人活命。
她想,与其被规则杀死,不如反过来杀死规则。
玉安公主悲哀的哭声未被遮住,在雷电交加的夜晚反而听起来格外清晰。
禁军追上来了。
一同押解而至的人群中,出现了齐御侍、殷承恪的身影。
“玉安!你究竟想做什么!”齐御侍心底焦躁不安,至此,她最为担心仍不是女儿的安危,而是她是否会泄露自己的秘密,拉儿子下水。
“别过来!你不许靠近我!”
太极殿满地流淌的血迹还未干涸,殷玉娴直闯入殿,哭着跪倒在地上。
“父皇,玉安冤屈,请父皇为玉安做主。”
她抬起头:“玉安从未起过毒害父皇之心,从未有过……那些事情不是玉安做的……是殷承恪……父皇,殷承恪他不是皇室的血脉……二十年前,母妃用他换走了皇姐……他才是造成今日一切的罪魁祸首……”
“你住口!!”齐御侍想冲上前捂住她的嘴,又被禁军拉了回来。
“殷玉娴!你糊涂了不成!你可知你在说什么!”齐御侍瞪着她,心虚之余恨铁不成钢。
“玉安没有说谎!”殷玉娴举起手,“玉安起誓,今日告发殷承恪之言句句属实,他并非父皇血脉,真正与玉安一母同胞的姐姐已经因他而死了。”
齐妃她竟敢混淆皇嗣?!
承恩侯府怎敢做出这等诛九族的重罪!
殿上宫人俱是一惊。
这重震撼不亚于今日暗杀皇帝的事情暴露。
“昭懿,这便是你要奏与朕的要事么。”
殷灵栖微微颔首:“是,确如皇姐所言。”
天策帝喉咙里血腥气未消,沉重的目光落在了齐御侍身上:“你可知罪。”
齐御侍脸色惨白,身子一软,凄然道:“臣妾待圣上之心,从未……”
“朕在问你!老二究竟是何身份!”
天子震怒,殿中乌泱泱地跪下了一片,大气也不敢出。
齐御侍垂泪,失望的目光中夹杂着憎意,僵硬地移向女儿:“殷玉娴……你为何要这样对待母妃……”
为什么,出卖她的人会是她的亲生女儿。
“你不要再唤我的名字!”
殷玉娴缓缓站起身,欲语泪先流。
“你怎么舍得责怪我……”
“明明是你先抛弃的我啊,母妃。”
她步履虚浮,泣不成声:“母妃,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母亲,以后再也不会了。”
“你说我是你身上掉下的肉,你口口声声说你爱我,与疼爱皇兄那样同等地疼爱我。结果呢,你宁可放弃自己的亲生女儿,也要保全那个身份虚假的儿子。害死姐姐的不是别人,是她生母的虚荣与冷血的利益权衡。”
“你骗我……骗了我一辈子,我再也不会相信你了……我恨你……我恨你!”
一声声不甘而失望的控诉犹如锐利的刀子扎进心脏,扎得鲜血淋漓。
齐御侍面露惊恐,虚弱地跌坐在地。
她在女儿的眼睛里看到了清晰的恨意。
殷玉娴抬手在脸上胡乱抹了把眼泪。
“昭懿。”她看着自己从小一直针对的皇妹。
她胆小了一辈子,只想勇敢这么一次。
“过往种种,是我之过。我的确伤害过许多人,做过许多错事。”
“可若要我替殷承恪背负莫须有的罪责,我不认!我绝不会认!凭什么!纵有一死,凭什么我要做他殷承恪的替罪羊!”
殷玉娴突然挣脱众人,撞向殿中立柱。
“玉安!”天策帝心底涌起不安。
“拦住她!”殷灵栖下令。
然而已是来不及。
“砰”一声,立柱重重一震,殷玉娴额头撞开血淋淋的伤。
汩汩鲜血自头顶流淌而下,染红了玉安公主的半张脸。
殷玉娴背倚立柱,虚脱倒下。
意外横生,殿中爆开尖叫,瞬间乱作一团。
“玉安!!”齐御侍撕心裂肺,手脚并用想要爬过去。
天策帝目光一凛,奔下御阶推开齐御侍,抱起长女。
他厉声斥向周遭宫人:“速传太医!”
殷玉娴神思恍惚,喉咙里飘出虚弱的声音。
她眼底有恨,有怨,目光死死盯着殷承恪:“皇室没有怕死的懦夫……若要我替你顶罪,换你一身清白……我宁愿一死……也不受这屈辱……”
殷承恪愣在原地,脸色难堪。
他薄唇翕动,半晌,终是无话可说。
他无颜面对皇妹。
殷玉娴带着满腹不甘咽了气,至死,死不瞑目。
齐御侍陡然崩溃,不住地唤着女儿的名字,扑向殷玉娴的尸体,又被宫人强行拉开。
“报应……亲生骨肉皆亡于我手……这是上苍对本宫的报应……”齐御侍跪倒在地,悲痛不能自已。
“我的女儿啊……”
她追悔莫及,哭声震天动地。
殷承恪望着母妃与皇妹的两道身影,黯然神伤,被禁军缚住手臂押送入狱。
殷灵栖走到天策帝身边,轻轻地唤了声:“父皇。”
天策帝抬起眼眸,静静望着小女儿。
他似乎一日之间沧桑了许多,眼底尽是疲惫。
“父皇。”太子也走过来,站在妹妹身后。
天策帝看着一双儿女,突然捂住胸膛,呕出一口血。
气急攻心,他眼前蒙上一层雾,摇摇晃晃,昏倒过去。
“父皇!!”太子失声。
“圣上!”
“圣上您怎么了!”
“太医!太医!!”
***
天策帝病倒了。
昏迷的时日里,朝堂天翻地覆。
原因无他,被关押在大狱里的殷承恪逃了。在辽人的帮助下越狱了。
没人知道大辽为何要救他,但隐隐约约有人猜测出,或许与二皇子的真实身世有关。
耶律特穆尔亲率铁骑护送殷承恪一路北逃回辽,至此,止战四载的晟辽双方之间再度燃起战火。
争端升级,朝堂混乱不堪。
天策帝终于苏醒了。
太子正欲禀明如今情形,天策帝却缓缓摇了摇头,制止太子继续说下去。
太子退下了。
天策帝牵过小女儿的手,握在掌心。
“父皇如今心力不济,国不可一日无主,朝中总要有人坐镇。”
他轻轻摩挲小女儿的手:“你可知,你母后当年创立照影阁的意义。”
殷灵栖摇头。
“定未定之事,平不平之冤,还世道以公正,还社稷以太平。”
天策帝注视着女儿,语重心长:“你正走在她未走完的路上。”
他抬了抬手,总管太监捧上一旨明黄卷轴。
“这是什么?”殷灵栖问。
“册封皇太女的旨意。”天策帝道。
殿中倏然一静。
殷灵栖抬起眼帘:“大晟建国数百年,从未册封过皇太女同太子分权,您确定要为我开此先例?”
天策帝面色苍白,握拳抵唇咳了两声,态度坚定:“你接着。”
殷灵栖点了点头,俯身行礼。
“站着受封,不必谢礼。”天策帝看着小女儿:“这份旨意,不是朕给的,是朕代你母后给的。”
提起已经过逝的皇后,他暗淡的眼底渐渐浮现出光亮。
“父皇想念母后了。”殷灵栖悄悄试探。
天策帝抿唇淡然一笑:“父皇很快便能同你母后团聚。”
殿中宫人如惊弓之鸟,人人垂首,不敢应声。
“父皇万寿无疆。”殷灵栖垂下眼睫。
天策帝望着女儿,目光温柔,伸出手帮她整理了下额发:“万寿无疆,说着好听,帝王之位操心劳神,世上哪有真正的万寿无疆。”
他微笑着道:“再者说,父皇早些去了,放权于你与太子,不好吗?你看,老二可是盼着朕早死呢。”
“不好。”殷灵栖摇头。
天策帝叹了一口气:“可是父皇想念你母后了,怎能让她一人在那边等太久呢。”
“从前朕答应她,要将你们兄妹二人好生养大,而今你与太子已经长大成人了,朕心事已了,也可安心去见她了。”
殷灵栖仍是摇头:“就是不好。”
天策帝哑然失笑。
“你呀你,还是孩子心性。”
他摩挲着女儿的手:“回去吧,让你皇兄过来,朕有话要交代他。”
殷承佑过来时,天策帝倚着榻,目光深沉,不知在思索什么。
“靠近些。”天策帝拍了拍榻边,卸下帝王威严,像寻常人家的父亲一样同儿子交心。
“还有一事,朕要仔细叮嘱你。”
天策帝望着他:“看好你妹妹。”
殷承佑一怔:“父皇这是何意?”
天策帝沉默许久,抬指点了点心口:“颂颂不是从前的颂颂了。”
一直以来深藏心底的疑虑被父亲戳中,殷承佑如遭雷击。
直觉是不会骗人的,早在太子回京的那一晚,他看着熟悉的面容,心脏却忍不住抽痛。
血缘维系着一条说不清道不明缘由的纽带。
殷承佑每每看见殷灵栖,总会忍不住去想,我的妹妹去哪儿了呢。
从前那个无忧无虑的妹妹,为何消失了。
“无论昭懿变成何种模样,都是朕的女儿,你的皇妹。”
天策帝沉重地叹了一声:“朕能纵容她的一切,却唯独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学会伤害自己。她性情太极端了,是把双刃剑,毁人容易,毁己亦容易。”
他直言点破太子:“你以为,朕看不穿你们的作为么?”
作为前一任竞争储君之位的最终胜者,他怎么可能看不透从前殷承恪同他们双方博弈。
“你太仁慈,昭懿下手又太狠,斩草除根,赶尽杀绝,逼着老二失去人心、众叛亲离,走上弑君这条路。”
太子替妹妹揽罪:“父皇恕罪,此事非昭懿一人之过,儿臣亦有份。”
“成王败寇,无可非议。朕同你说这些,不是要治谁的罪,而是要提醒你,看顾好你妹妹。”
天策帝语重心长:“她需要一根绳子,能适时拉回她的理智,不让她走上极端。能让她与自己和解,而非一昧受缚于沉重的议题。”
“朕不希望看到她痛苦,朕比任何人都希望,她能无忧无虑、随心所欲地活。”
***
承恩侯府,不,现如今是被褫夺封号、抄家后的齐府。
府前挂起了白幡。
有人死了。
真正的齐氏长公子死了。
殷承恪北逃时,许是出于惜才之心,不忘将齐聿白自狱中捞出,意欲将他一起带走。
辽使团护着几人逃亡,一路同晟军厮杀。
事出突然,正同女眷们在外游赏的华阳郡主被他们劫掠做了人质,同辅国公府的军队相抗衡。
辽人蛮横地将粗粝的弯刀抵在华阳郡主颈前,威胁大晟退兵。
华阳郡主面无惧色,言辞慷慨激昂,她让大晟的军队不用顾虑己身的安危,只以击杀叛徒为目标,放开手脚去做。
辽使团怒极,欲杀之以挫晟军锐气,刀架颈下,正欲动手时,“咻”的一箭擦着华阳郡主衣襟而过,穿透她背后辽人的胸膛。
少女轻盈的身影出现在眼前,眨眼间便闪至身后。
辽人喉咙里滚出一声痛苦的嚎叫。
殷灵栖攥着箭矢拔出来又狠狠朝他心窝里捅,直搅得那人胸膛一片血肉模糊,殷红血水浸透厚重的棉袄。
少女翘起唇角,愉悦地笑了。
这让她感到心情大好。
她懂得如何能让一个人痛苦地死去。
被挟制的女眷们纷纷被这残忍的场面吓得花容失色。
她们从未想到过,看起来柔弱可人的小公主,虐杀的手段竟如此狠毒。
殷灵栖看了一眼那些花容失色的女眷们,什么也不说。
习以为常,她已经习惯了这种惊讶的眼光,也不在乎风言风语会对自己作何评价了。
她淡淡道了声:“惊扰了郡主,实在不该。本宫派人护送郡主回国公府。”
华阳郡主这时定下心神,打量起小公主。
“公主请留步。”华阳郡主撇下众人,独自走上前。
“我应当向公主道谢,多谢公主出手相救。”
在场的京城贵女皆是一惊。
华阳郡主她……她这是在做什么……
“谢?”殷灵栖笑了笑,“郡主不害怕我吗。”
她抬起手,钩吻拿浸了花汁的帕子仔仔细细地擦去小公主指缝里的每一点血迹。
十指纤细漂亮,肌肤细腻若上好的羊脂玉,透着净帕留下的淡淡花香。
这是一双净白无暇的手。
这是一双沾满鲜血的手。
华阳郡主没有责怪她或是用奇怪的眼神看待她。
她主动牵起殷灵栖的手,握在掌心:“公主幼时不记事,我曾与皇后有过一段交情,也算是看着公主长大的。方才那一幕,我并不觉害怕,我只觉你这些年一定受了很大的委屈。”
女性天生就有共情女性的能力。
有郡主做表率,女眷们慢慢放下芥蒂,纷纷围了上来,歉疚地向小公主表达谢意。
“承蒙公主方才出手相救,我们……方才是我们失态了……辜负了公主的心意……”
“无妨,我下手没轻没重,的确容易吓到人。”殷灵栖淡淡一笑。
她也清楚自己手段狠毒。
但她不改。
这才是她呀。
追捕辽使团的军队朝京城北部汇集,华阳郡主看着策马赶来的萧云铮,朝他招了招手。
“你过来,娘有话要交代你。”
萧云铮瞥了眼地上那群辽人的惨死之状,隐约猜中了方才发生了什么。
他知道是殷灵栖做的,虐杀的手法同当年死在行宫里的齐朔如出一撤。
萧云铮眉峰一挑,组织措辞:“昭懿她并非母亲以为的那样……”
“不必多说。”华阳郡主打断他的话,语重心长地道:“叫你过来,是想叮嘱你。昭懿是个好孩子,你要好好待她。”
萧云铮勾了勾唇,有些意外。
“她杀人的场面,母亲都看见了?”
“看见了,有什么问题吗?”华阳郡主反问。
萧云铮无声一笑。
“是我之过,揣测错了母亲的心意。”
“正是因为看见了,才要你好生待她,”华阳郡主正色道,“比之以往还要好上一千倍一万倍甚至更多。”
“她能走到今日这般地步,吃了很多苦,不容易。”
萧云铮随着母亲的目光望去,望向少女的背影。
“是,的确不易。”
他正要走过去,蓦地目光一凛,耳畔敏锐地捕捉到一阵微不可查的利刃破空之声。
“当心!”
萧云铮靴尖点地,倏地腾空跃出,身形快成残影,刹那之间闪至身侧将人护住。
却有一道人影快他一步,横身挡在殷灵栖面前。
淬了毒的暗器穿心而过。
男子唇角涌出黑紫瘀血,踉跄几步,倒在她眼前。
时间仿佛在这一瞬间静止。
殷灵栖视线一低,蹙起眉尖。
“齐聿白?”
她微微俯身:“你怎么在这。”
齐聿白捂住胸膛剧烈咳血。
是啊,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殷灵栖当街退了他的婚约,让他这位矜贵的世家公子名誉扫地。
殷灵栖处心积虑打击侯府,让齐氏在朝堂上一败涂地。
殷灵栖囚禁他,折辱他,毁去他的自尊!毁去他的一切!他恨毒了昭懿!他恨不能再将昭懿如前世那般药成一具听话的傀儡,逼着她同自己成婚,强迫她屈从自己!
齐聿白猛地抬起头,眼尾被逼出一抹倔强的猩红。
他被昭懿百般凌辱。
可是……
真是该死,他对昭懿动了心。
暗器上淬的剧毒发作起来真是要命。
五脏六腑痛得如遭刀搅,齐聿白一手撑地,硬撑着勉强稳住身体。
恍惚间,他想起前世自己亲手射出的那支箭。
大婚当日,那支被他涂抹上剧毒的利箭,穿透了小公主的身体。
身为世家精心培养的嫡长子,齐聿□□通礼乐射御书数,他射箭一向很稳,虽远比不得萧徵那等少年将领,但亦从未出过任何差错。
唯一一次失误,便是逼婚未成,射向未婚妻的那一箭。
齐聿白望着那道身着嫁衣的决绝身影,持弓的手颤得厉害。
箭偏了。
没能如愿正中小公主的心脏,给她个痛快。
因而她只能倒在地上,在漫长而痛苦的时间里,等待着毒药发作,一点一点吞噬掉她的生命。
齐聿白望向心口的箭矢,呼吸一窒。
昭懿那时,是否也如他这般饱受毒药的侵蚀,承受着难以想象的痛苦。
时隔前世今生,在这一刻,这一念头突兀地刺中他的心。
齐聿白眼角遽然滑落两行泪。
比之死亡更为痛苦的愧疚与窒息感突然裹得他喘不过气。
对于他这般纯粹的利己主义者而言,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
可在这一刻,齐聿白的的确确感受到了小公主前世的绝望与痛苦。
那支交织着分辨不清的爱与恨的箭矢,穿越前世今生,正中齐聿白的心脏。
他已分辨不清,当初那个站在城墙之上挽弓搭箭的自己,对于殷灵栖究竟是爱多一点,还是恨多一点。
亦或许,当箭矢偏离的那一刻,一切便已有了答案。
“殷灵栖……”
齐聿白唇角血迹斑斑,他攥住少女的裙角,苦笑一声,红了眼眶:
“前世欠你一命,而今我还给你了……”
第143章 1.更
唇角不断溢出血,男子清俊的面容溅上了污血。他仰起脸,以下位者仰望的视角,小心翼翼抬起手去触碰。
少女明媚又刺眼,高不可攀。
齐聿白被日光晃了眼,陷入无尽怅然。
物是人非。
他也曾是名满京都的天之骄子。
曾经,人人都道他们相貌般配。
齐聿白不由苦笑一声。
他的生命力在流逝、枯萎,整个人显得破碎又凄楚。
“从前之事……是我对不住你……我知悔……”
他用仅剩的那只手,紧紧攥住小公主的裙角,像是溺水的人攥住了救命稻草。
“你我之间,虽然有缘无分,未能成婚……但那纸婚书毕竟真实存在过,是我割舍不断的念想……”
“若我之死能换得你心安定……那么我也算是死得其所……”
曾经恃才傲物、不可一世的青年,嗓音里满是苦涩。他略带几分自嘲笑了笑:“我罪有应得,无可辩驳……但愿我死后,公主永永祺祥,长乐未央……”
面上泪水滑落,他缓缓松开紧攥的裙角:
“谨付寸心,不尽欲白,罪臣齐聿白敬上。”
罪臣,敬上。
他将苦涩尽数咽下,让自己低到尘埃里。
受尽殷灵栖的玩弄,他已精疲力尽。
场面落入长久的寂静。
殷灵栖垂眸淡淡看了跪在裙下这人一眼,将裙裾自他指间抽回,并未施舍他哪怕一点怜悯的眼神。
齐聿白手底一空,抬头撞上少女平静得可谓残忍的目光。
他悬着的心忽然颤了一下。
“说完了吗?”少女的声音极冷,听不出一丝一毫的感情。
齐聿白顿时怔愣住了。
伤怀垂泪的一众围观者也愣住了。
“本宫没兴趣听你继续剖白陈情,毒药发作起来,估摸着离断气便也不远了,你且在此候着片刻吧,马上就能死了。”
少女整理了下被他攥得褶皱的裙摆,真就毫无留恋地转身离开了。
“昭懿!”
齐聿白震惊失声:“别走……求你了……”
他身体虚弱至极,艰难膝行几步,满目尽是惶恐不安:“求你……昭懿……留下……再看我一眼……我不想最后一眼望见的仍只是一个背影……”
“求你……求你……”青年嗓音喑哑:“看在为护你而死的份上……”
他的声音实在悲凉又卑微,让人不忍拒绝。
殷灵栖脚步一顿,终于松了口:“好啊。”
她转过身,温柔地笑着,在齐聿白满目重新燃起的希冀中,反手将没入他心口的暗器重重推深一寸!
锥心一刀加速了齐聿白的死亡。
齐聿白喉咙里突兀地滚出一声悲鸣,痛得全身冷汗涔涔剧烈颤抖。
谁也没想到小公主竟如此绝情。
在场众人愕然失色,被这出乎意料的一幕吓住。
萧云铮扬唇轻蔑一笑。
殷灵栖微微俯身,看着青年那张光风霁月君子面的,像是在看丧家犬。
“齐聿白,你是不是以为自己像个英雄一样死在我面前,就能遮掩掉过往种种,就能让我记你一辈子?”
青年身形一颤。
“以死博取同情,太可怜了齐聿白,我都不忍心戳穿你了。”
但她还是不留情面戳穿了男子的心机。
小公主言笑晏晏。
但她性情实在恶劣。
齐聿白仰头望着她,终是变了脸色。
心思被看穿了。
恨比爱长久,但他两个都想占。
他承认自己贪心。
男子的指骨不自觉攥紧。
他爱恨界限不清。
但殷灵栖爱憎分明。
她太冷静了。
冷静到能洞穿他的一切阴暗心理,撕开他的伪装,让他卑劣的心思暴露在日光底下,让他原形毕露,让他算盘落空一败涂地。
太可怜了。
齐聿白最后看了她一眼:“我死之后,公主能否放过侯府。”
“怎么会呢,”殷灵栖嗓音清甜,笑意不达眼底,“你应当清楚,我做事一向习惯斩草除根。”
齐聿白彻底心死。
剧毒贯穿他每一寸静脉,侵蚀他每一寸血肉。他倒在地上,双目麻木空洞。
少女的音容笑貌镌刻在他脑海中,恍惚间,齐聿白想起了当初那场赐婚。
世家公子名题金榜,春风得意打马御街。
桥头人声鼎沸,蓦然回头,他一眼便看到了楼阁间被人群簇拥的少女。
“那便是圣上为你指婚的昭懿公主。”
“你不必爱她,她是你的青云梯,你只需要利用她。”
齐聿白惘然抬眸,泪流满面。
他怎么哭了呢。
齐聿白不想深究缘由。
他看着插进胸膛的刀刃,闭上双目。
只记得她的好就足够了。
足够了。
齐聿白死了。
萧云铮瞥了他一眼。
啧,手下败将。
“为她死算什么本事?”
萧云铮唇角挑起一抹讥嘲的笑,心想,这种事他也干过,不值一提。
他看了殷灵栖一眼,未说出口的话都融进了眼神里。
“我还可以带你生。”
拯救远比毁灭有意义。
隆冬的风吹动发丝纷飞,青年双手抱臂立在日光里,冷眼看着这场闹剧,轻狂又孤傲。
唔,真是没用的废物,也就只会拿死装深情博同情的伎俩了。
死前仍不忘耍心机,还真是……
用心良苦。
“姓齐的这些手段甚是卑劣,即便告诉我们,我们也是不屑于用的。”
代钦翻身下马,嗤笑一声。
下一瞬,他快步上前,突然将殷灵栖拥进怀里,“哇”的哭出了声。
“塔娜,我舍不得你啊啊啊——”
萧云铮:?
在场众人:??
变脸变得也太快了吧……
萧云铮弯唇浅笑。
好,很好。
碰到劲敌了。
他面露不悦,但仍决定看在殷灵栖的情面上,给他们一点时间道别。指节敲七下,七下之后,他绝不会再忍。
七,六——
五没落下来,直接快进到一。
萧云铮没耐心了,伸手一把将殷灵栖扯回身边。
他看了眼代钦,断了对方的念头,冷冷道:“站在那不耽误说话。”
殷灵栖:“?”
代钦瞪他一眼,沉声道:“王兄同大晟宣战,我身份特殊处境尴尬,无法再在盛京待下去了。”
“大晟与大辽之间必有一战,这无可避免。”殷灵栖心里清楚,因为前世太子就死在大辽那场偷袭里,即便特穆尔不挑起事端,她也要对特穆尔动手的。
“相信我,塔娜。”代钦目光越过萧云铮高挺的身影,深情地望向小公主,“对我多点信心,我会阻止王兄的。”
绝无这种可能。
殷灵栖心里一清二楚,代钦这一走便是永别。大辽王廷争斗不休,代钦会死在王兄的弯刀下,落得个暴尸城墙的下场。
她看着代钦那双盛满炽热、望向自己时永远明亮的眼瞳,静了静,道一声:“保重。”
回首万里,故人长绝。
她目送代钦率领一行异域骑兵扬长而去,身影消失在京都的隆冬中。
“看够了吗。”
萧云铮抱臂淡淡打量着她,声音比数九隆冬还要冷。
殷灵栖忽略他眼底的占有欲,支着下颌笑了声:“我觉得你这样很不尊重代钦。”
“尊重?”萧云铮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你方才不若向耶律代钦当面问个清楚,莫说是他,就连他父汗与王兄都不敢在我面前谈及‘尊重’二字。”
他掌住殷灵栖后颈,越来越靠近:“看在你的情面上,我对他已经算是客气了。”
“你好高傲啊。”殷灵栖歪了下脑袋,不给他亲。
“是了,我就是心气高傲。”萧云铮语气冷冷,捏住她下颚,不许她再灵巧避开。
“我性格要强,专行独断,如果不是真心喜欢,我绝不会有这个耐心陪你玩‘你情我愿’的游戏。”
他手劲极大,攥得人肌肤生疼。
“在你面前,我会尽力克制住自己的本性。但提前和你说声抱歉,如果哪一日我耐心耗尽了,发生什么超脱控制的事……”
他的唇擦过殷灵栖耳廓,呼吸洒在颈间:“那么,抱歉。”
第144章 作话有个小公告
殷灵栖并不怕他。
她甚至觉得有趣。
她提起裙裾,鞋尖碰了碰那具逐渐僵硬的尸体。
“齐聿白尸骨未寒,殿下就站在他身前同我亲近,这可真是……”
少女眼睫一垂,目光中透出淡淡的伤感。
下一瞬,鞋尖将留在外面的一点刀刃踩下去,完完全全陷入血肉中。
饱涨的血受到挤压,自衣间溢出,溅上她的绣鞋,恰到好处地落在鞋面上,给雪白的鸟儿添上一双殷红的眼睛。
“有趣呀。”
刺激!
少女忽而换了一副神情,她唇角笑涡深深,让人看了心里灌上一瓶蜜。
齐朔默默走到她面前,屈膝,跪下,拿出一双干净的新绣鞋为小公主换上,又将齐聿白的尸体卷进草席里。整套动作行云流水,称得上一声“贤惠”。
他的脸上无任何悲伤亦或是异样的情绪,仿佛手底收殓的人不是他的旧主子,只是被小公主玩坏了随意丢弃掉的玩物。
齐朔心里突然升起一阵惶恐。
他因长公子的存在而有了价值,现在长公子死了,那么,这是否意味着他也即将失去利用价值……
齐朔抱住了公主的裙角,他扬起脸,看起来乖顺极了。
“公主,奴听话的……奴还有许多许多的用处……公主别不要奴……”
他甚至无暇顾及萧云铮冷得想杀人的眼神。
少女微微俯身,温柔地对着他笑:“怎么会呢,你进了公主府的门,便是公主府的人,已经和侯府没有关系啦。”
她的笑蕴含着一种能打动人心的魔力,让人信服。
齐朔沉浸在少女的笑容里,心底那股被抛弃的不安渐渐平息。
“乖啦,现在,该把长公子的死讯公之于众了。”殷灵栖吩咐道。
齐朔用力点了两下头。
他是公主府的人,公主是不会抛弃他的。
齐朔得到了答案,像一个得到糖果的孩童,欢欢喜喜地跑了。
他的步伐已经很快了,但齐朔觉得自己还能更快一些。他想,他要更加努力,才能让公主满意,才能讨得小公主欢心,才不会失宠。
他甚至已经忘了,自己曾是承恩侯府精心培养的,一等一的死士首领。
“你对他太好了。”
萧云铮看着那人轻松的背影,心底强烈的占有欲作祟。
“好?哪里好?”殷灵栖轻笑一声,觉得奇怪:“我给他什么了?”
什么也没有。
萧云铮伸手揽住她腰,坚硬的胸膛紧紧贴住她后背,将人压在怀里:“你对他笑。”
殷灵栖:“……”
“这倒是事实,”她微微侧头,面颊蹭过萧云铮冰凉的下颌,“对他好,是因为我要做掉他了。你也想要我这样对你吗?”
萧云铮唇角动了动。
“这话是否可以理解为,在你眼里,我与旁人总算是不同的。”
交叠着勒住腰肢的手臂不断收紧。
萧云铮收紧怀抱,想听她说,又不想听她拒绝,便用强势的、不容抗拒的力道将人留在怀里,似乎这样,殷灵栖便真的属于他了。
“我说是,你敢信吗?”
“如果我说不是,你又会怎样?”殷灵栖仰起脸,后脑枕在他颈窝里,身体被大氅裹得暖暖和和。
漂亮的桃花眼里闪过狡黠的光。
她喜欢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人的底线。
“你敢说,我便敢信。”萧云铮盯着她,嗓音低沉,“你说。”
殷灵栖拍了拍勒在腰间的手:“你先松手。”
“你说。”
“松手。”
“说。”
“那免谈。”
两人看了对方一眼,都不说话了。
其实都心照不宣。
对视的一刹那,冷冽的气息侵近,萧云铮低下头,狠狠堵住她的唇。
第145章
岁暮天寒,京郊一带本就荒僻,沿路几户人家家门关得严实,人都钻进屋里取暖。
殷灵栖暂时没有回宫的意思,沿着河边的芦苇丛慢悠悠往前走着。
“先弄清楚两件事,第一,殷承恪是如何逃掉的,沿途城池预先设了关卡严防死守,就算如此布置,还是让他跑了;第二,他究竟是什么身份,能使特穆尔冒着撕破脸皮的代价,不惜毁了晟辽表面上的和平也要护他北逃。”
殷灵栖就着河沿坐下,捡了几颗石子往结冰的河面砸着玩,两脚晃晃悠悠。
“能让特穆尔豁出了虎师的兵力保他,我这位哥哥可真是深藏不露。”
“咚”的一声,冰面裂开纹路。
她又摸了枚石子,正要扔出去,萧云铮的手掌压下来,将她手心完完全全罩住了。
“你叫他什么?”
显然是对殷灵栖的称呼吃味了。
啧。
“别打断我思路。”殷灵栖抬指挡住他要吻下来的唇,又重复了声:“哥,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大了。
她与殷承恪是一对没有血缘关系却以兄妹相称,在同一屋檐下生活了十多年的陌生人。
“别以为我看不出,捅破窗纸前的那段时日殷承恪看你的眼神都变了。”
萧云铮捏着她下颌,将脸掰过来正对着自己,冷冷盯着她,一字一顿:
“一口一个地叫,殷灵栖,你到底有几个好哥哥。”
殷灵栖眨了眨眼睛,指尖绕着他手腕轻轻蹭了几下,攀附而下:“只你一个,满意了吗?”
萧云铮攥住她作乱的手:“一直钓着我不上不下的,心里很快活吧。”
“一直被我钓得不上不下,心里很快活吧。”
殷灵栖眸中蕴着薄雾般虚虚实实的笑,“这么纯情?叫声哥哥唇角便压不住了。既知我为人,不怕我又拿假话哄你开心?”
“你的话得反着听,承认假的,那么便是真的,”萧云铮垂下眼睫,紧紧盯住人:“就算是假的我也认,好听的都认。”
“不好听的呢?”少女纤细的手指似一尾鱼,灵活地划过萧云铮指缝,自他掌中溜走。
“不好听便重新说,说到满意为止。”
萧云铮迅捷捉住那只手,强势地抵开指缝同她十指紧扣,屈起一膝坐着,将人扯进怀里。
殷灵栖跌进他坚实的胸膛间,笑了声:“我凭什么听你的。”
萧云铮手臂越过她肩颈搭在身前,托起她身体往怀里拢了拢,用身躯严严实实包裹住。
“凭什么,”他低下头,慢慢靠近殷灵栖耳畔:“凭我……”
尾音贴着耳廓低低传入耳中,麻了半边身子。听不真切,像是种诱惑。
殷灵栖眼底含着的笑凝固了一瞬,仰起脸在他怀里回身看了一眼:“稀奇啊,你也会有这样不正经的时候。”
头发擦过萧云铮下颌,蹭得痒痒,他也不避,俯身顺势将下颌轻轻垫在殷灵栖发顶:“近朱者赤,你功不可没。”
“这话是想夸我吗?怎么听都透着别扭。”殷灵栖不上当。
“那是自然,你身边蜂围蝶绕,尽是些邀宠献媚之徒,把耳朵都养刁了。”
萧云铮故作不在意:“你好奇殷承恪的真实身份,他不是同代钦相熟么,你没问过代钦的意思?”
“问过了,代钦说他不知。”殷灵栖淡淡道。
搭在她身前的手臂骤然收紧,萧云铮胸膛紧紧贴着她后背,言语森然:
“怎么他说的话你就全然相信?”
殷灵栖抬眸,打量着他神情变化。
醋劲又上来了。
这人城府深沉,竞争心又强。争强好胜,逮着个蛛丝马迹都不肯放过。
“是了,我是信了他这话。”殷灵栖坦然道,“你能这么着?”
“嘴上说着信任代钦,却又对他的生死置若罔闻。你心里清楚代钦这一去是何结局,却仍见死不救。舍得将青梅竹马踢出局,你够心狠。”
差点忘了萧云铮也记得前世结局。
殷灵栖不在意地轻轻一笑:“是呵,我就是这般心狠,青梅竹马的交情又如何,他还不是联手殷承恪背叛过我?这才哪到哪,我还有更狠的,要试试么?”
不待萧云铮出声,她紧接着道:“你也要小心提防我呀,说不准哪一日我也会狠心地将你踢出局了。”
“没这可能,”萧云铮拉起她手,去摩挲唇上被她咬破的伤痂,“暗箭无声,依你的性情,你若真想对我动手,便不会预先提醒人小心提防。”
“你对我很有信心?”殷灵栖仰起脸。
“我对自己很有信心。”萧云铮微微挑眉,摆出正宫的气势。
殷灵栖笑了。
顿了顿,她突然用玩笑的口吻问出一个惊世骇俗的议题:
“萧徵,你动过让这座江山易主的念头吗?”
风声蓦地刹住,四周都安静了下来。
萧云铮垂眸注视她:“为什么突然想到问这个。”
“萧氏权倾朝野,父皇不是没有防备,他缚住你的羽翼将你留在盛京,留在眼睛底下亲自盯着,我不信这些年你心里没有一丁半点的芥蒂。”
殷灵栖看着他的眼睛。
前世天策帝直至咽气前,才肯松口给了萧云铮摄政之权,同登基后的殷承恪两相制衡,以此稳固朝政,不至于殷承恪专行独断祸乱民生。
然而这辈子太子没死,殷灵栖也好好活着,若是念着情分,或许萧氏会愿意继续位居人臣。
可情分这种东西太飘忽不定了。
手足可以自相残杀,夫妻可以反目成仇,即便是意气相投的兄弟,在绝对的权利面前也赌不定对方的心思。
“你我都是被缚住羽翼的人,我最是清楚这是一种怎样的滋味。你囿于君臣之道,我囿于男女之别,谁也不比谁得意。萧徵,而今天子病重,朝堂动荡,你的家族真的甘心永远被人臣之位压一头吗?”
风穿过芦苇丛,暗流涌动,波涛汹涌。
萧云铮静静注视她好半晌,亦用玩笑的口吻道:“是了,依着通俗话本中的情节发展,我应当先上位,再一雪前耻,譬如为了报复那若即若离的感情,将届时身为前朝公主的你抓起来金屋藏娇。”
他捏起殷灵栖下颌,深邃的眼底划过一丝戏谑:“敢问出这种问题,不怕我拉公主同归于尽?”
“可事实是你舍不得。”殷灵栖的呼吸轻柔地洒在他手背,似一种无形的挑逗与撩拨。
她抬起眼眸,眸里化开一片雾汽,将真情假意都融合在一起,湿漉漉的,目光柔得似水。
“你舍得吗?”
少女摇了摇头,自问自答:“你不会舍得的。”
人都爱听甜言蜜语。
可裹了蜜的毒药也是毒药。
萧云铮盯着她那双蛊惑人心的眼睛,面上波澜不惊,不露声色。
掩藏在衣下的青筋已经暴涨起来了。
他伸出青筋虬结的手臂,按住殷灵栖猛地翻身压下。
“别用这样眼神看我。”
殷灵栖的眼睛被他手掌覆住了。
她躺在柔软的芦花地间,没有任何危机感,慢悠悠地叹:“白日宣淫呀,有伤风化。”
“是你钓我。”萧云铮一手遮她视线,一臂撑在她身侧撑起间隙,皱着眉冷声道:“净会煽风点火。”
“火点起来了吗?”殷灵栖语气仍是慢悠悠的,指尖碰了碰他喉结,划过胸膛一路下滑。
她翘起唇角。
“你ying了。”
“可是我什么也没做呀。”
殷灵栖拂开他罩在眼上的手,满眼无辜。
萧云铮咬了咬牙。
她的确什么也没做。
只是拿那双多情眼看了他。
“这可如何是好呢。”殷灵栖抬脚轻轻蹭了下,欢快地道:“我现下是没时间的。前方一旦开战,军需便得及时供上,我要去收银子啦。”
萧云铮呼吸一重,按住她使坏的小腿,掐住脚踝带着人抵在腰间。
“去何处敛财?”
“齐氏啊,承恩侯府那么大的产业,我不收在自己手里,总觉得亏的慌。”
殷灵栖撤了下足尖:“太烫了,硌得慌,我不想踩了。”
“那夜你用着它的时候可不是这么嫌弃的,你受用得很。”萧云铮眸色深沉。
“我不记得了。”殷灵栖撑着身体坐起来,心底盘算着待会儿收银的事,随口应了声。
刚一起身,又被他攥住腿倏的扯回身底。
芦苇丛掀起一阵浪涛,惊起芦花片片飘飞。
“我帮你回忆下。”萧云铮盯着她,声音冷酷极了,显然不满足。
殷灵栖想说什么,被他抢先一步堵住唇。
他身体好热,滚过芦苇丛时,殷灵栖双手攀紧他背,微张着唇短促地喘了几口,深深咬上萧云铮的肩,隔着未褪的衣裳留下一口尖利的牙痕。
她觉得他们在某些方面势均力敌。
都挺疯。
***
殷灵栖回府后和衣而卧睡到下半晌。
直至钩吻过来轻轻地叫醒她,道:“公主,承恩侯府得了消息,已经开始为长子置办丧事了。”
殷灵栖坐起来,捂住胀痛的脑袋缓了缓凌乱的思绪,道:“备水,我要沐浴更衣。”
而后高调地盛装出席齐氏丧礼,接手这泼天的富贵。
齐五听到消息时愣住了。
齐朔来报丧,说家族的长公子遭遇敌袭,在京郊亡故。
齐五脸色煞白,这意味着他再也不能伪装成长兄,借着他的身份在家族中行走了。
齐子授不甘不愿地扯下那张假面,扔进火里烧干净。
他们先前不是约定好了么,长兄落在昭懿公主手里,怎么会突然死在外头,又被齐朔宣扬得人尽皆知……
等等!
齐朔是昭懿公主的人。
齐子授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这是公主授意的。
公主想倒逼他归还齐聿白的身份。
“为什么。”
齐五飞奔出门,冲入哭天喊地的侯府前堂。
人群中,远远见着小公主的身影。
“为什么!”齐五闯入她面前,上气不接下气。
“齐子授,你怎么这么天真呢,”小公主眸中含笑,语气温柔极了,“你的长兄落魄之前,是不是提醒过你,本宫不是什么好人呀。”
“他说,你同本宫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这些肺腑之言你是一点都没听入耳中呀。”
“你!”齐子授眼眶通红,“你要过河拆桥!”
“不错,”殷灵栖坦然道,“本宫就是要过河拆桥。”
第146章 加封
齐子授死死盯着眼前的小公主。
他是家族第五子,她同他年纪一样轻。
袅娜少女羞,岁月无忧愁。
说是无忧愁,可不同于与生俱来获得抛头露面、走南闯北机会的男儿郎,这个年纪上下的女孩子虽然灵动活泼,却天然地被区别对待。
齐聿白可以科考论政,齐子授可以走南闯北自由经商。在家族子弟们早早进入学堂读书开智的时候,女孩们被告知读书不必多不必精,识字的目的在于抬高自身婚嫁筹码,而非追求知识本身;家族子弟们云游名山大川拓宽视野的时候,女孩们成为安乐窝里圈养起来的羔羊,养到成熟后被家族以婚配的方式卖掉,换取利益。
齐子授在侯府中长大,身边姊妹无一例外重复着千篇一律的老路。昭懿公主是他见到的第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孩子。
她聪明又大胆,开出的诱人筹码让身为商人的齐子授无法拒绝。
于是齐子授同她一拍即合。
可她又是个姑娘。
长兄的肺腑之言齐子授并不是没有听见,但他自然而然想到了族中的姊妹。
姑娘家是软弱的,是最容易控制的。
于是齐子授心存侥幸,他自信自己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完全可以控制住这样软弱、天真的女孩子。
“可本宫不是什么娇滴滴的姑娘。”殷灵栖看穿他的心思,“天真的人是你,齐五公子。”
齐子授表情逐渐僵硬:“长兄已经死了……让你不快的人已经死了!你还想要什么……你究竟想要什么!”
“本宫想要什么?”殷灵栖抬眸,目光漫不经心扫过侯府正门高悬的匾额,像在审视即将收入囊中的猎物,唇角慢慢绽开甘甜的笑。
齐子授霎时明白了。
昭懿公主的目标根本不止他长兄一人。
她不是为了报复齐聿白,齐聿白根本不被她放在眼中。
公主的图谋远超齐子授的想象。
“既想过河拆桥,就不怕在下将公主的野心公之于众吗!”
“公之于众?”殷灵栖歪头对着他笑,指尖一挑指向不远处哭天喊地的人群,做出“请”的手势。
“齐五公子尽可去告本宫的状,只是我们不妨先猜一猜,若是承恩侯知晓被他寄予厚望、最为得意的长子因你算计而死,五公子以为,承恩侯会先来声讨本宫呢,还是——”
少女的目光透着玩味的笑落在齐子授身上。
“还是先除掉你这个家族奸细,为他的嫡长子报仇呢。”
齐子授遽然出了一身冷汗。
伯父若是知晓真相,必不会放过自己。
他这时才读懂长兄那双泛红的眼睛里交织着的千万复杂情绪。
昭懿公主根本不是什么纯善天真的小白花。
与虎谋皮,他日必为虎所噬!
齐子授齿关打颤,盯着少女,半晌说不出只言片语。
她的心思太可怕了。
“你……我……公主背信弃义、过河拆桥……实在是让人心寒!齐某从前以为公主有眼界有胆识,不同于那些玩弄权术的佞人,方才愿意同公主合作,谁知,公主竟令人如此失望!”
愤怒的青年站在道德制高点指责她。
小公主不在乎地嗤笑一声。
染着丹蔻的指甲轻轻敲击着指节,殷灵栖笑着拆穿他:“可五公子也心思不纯呀。”
装什么装,大家都是恶人,哪来的脸面拿道德绑架来谴责她呢。
“公主这是何意!”青年像是被人踩住了狐狸尾巴,突然恼羞成怒。
“五公子少揣着明白装糊涂,本宫什么意思,你心里再清楚不过。”殷灵栖绕着他慢悠悠踱步,一面走,一面不紧不慢打量这青年。
“本宫助你获得齐聿白的信任,代替他掌管家族事宜,将你的博古斋买卖越做越大,可齐子授,你拿假账本糊弄本宫,真当本宫手下无人可用了吗!”
齐子授心底一咯噔。
“五公子,做生意‘信’字当先,背地里偷偷摸摸这么做,不太好吧。”
殷灵栖缓缓绕至他面前,脚步一顿,唇角翘起玩味的笑。
玩他跟玩狗似的。
“本宫只喜欢算计别人,不喜欢被人算计,你触碰到了本宫的禁忌,本宫不高兴。”
“跪下!”
青年被她斥得膝盖一软,下意识便要跪。
不远处承恩侯悲痛的哭声灌入他耳中,齐子授浑身一激灵,猛地站起来:“不……不可……这里人来人往,若是教人看见……”
“怎么,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五公子也会有这般害怕的时候?”
殷灵栖微微俯身,嗓音甜润:“实话告诉五公子,承恩侯于本宫而言,根本不足为惧。这便意味着,即便你同本宫联手谋害齐聿白的事情败露,承恩侯的怒火也只会烧到齐五你一人的身上。”
“公主!”齐子授神情震荡,他咬了咬牙,艰难地做出让步:“别让微臣跪在此处,会被伯父他们看到。”
“好啊,满足你的心愿。”殷灵栖直起上身,抬指一勾:“随本宫过来。”
说罢,她轻轻捂住心口感慨。
自己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姑娘。
她手中明空无一物,却有一条无形的锁链拴在齐五公子颈间,拴得他俯首帖耳。
齐子授取出家族名下所有产业的账簿,跪地膝行,不情不愿捧上来。
“公主需要哪一条……”
“不看。”殷灵栖拂开他的手,“本宫全要。”
侵吞齐氏一族的全部家产。
齐子授双手一颤,账簿哗啦啦悉数落地。
她……她怎么敢……
“五公子失态了。”殷灵栖漫不经心地点了点青年。
齐子授跪坐在地,双目直直望着她,震撼之余,已经顾不得什么礼数了。
他仰起头,声音颤抖:“公主收缴这般庞大的巨额财产做什么……”
“将士需要足够多的供给,边境百姓需要在战乱时仍能不愁温饱,军队需要锻造出更多更强的兵器,这些都需要银子。”
“朝政之事自有百官筹谋、陛下定夺,恐怕不必由公主来操这份心吧。”齐子授不甘心,在做最后挣扎。
殷灵栖看着青年惨白的脸色,眸中透出淡淡的怜悯。
她站起身,袖摆一拂,留给齐子授一个纤秀挺直的背影。
“可你不知道,本宫已经被皇帝册封为皇太女了。”
曳地裙摆分明色泽娇俏,此刻落入眼中,却像毒蛇华丽又危险的尾。
齐子授跪伏在地,目送着少女身影远去,眼前一寸一寸沉入黑暗。
***
太极殿中先前埋下的隐患被殷灵栖发现得及时,并未严重危急天策帝的性命。
但他身体确已大不如从前了。若要追溯,大约是从皇后崩逝后,天策帝的心境便沉入谷底了。
前任照影阁主才思敏捷,能力出众,不仅是他灵魂契合的妻子,还是与他一同治江山安社稷的皇后。她的离开,对于天策帝委实是个不小的打击。
国不可一日无主,太子代为坐镇,但殷承佑性情儒雅宽和,压这群言辞激烈的老臣实在是吃力。
譬如特穆尔越过国境后,以大辽的名义向大晟宣战一事,究竟是战是和,朝堂群臣各执一词据理力争,已是连日争斗不断。
太子是个仁君,他私心不想再起战乱,致使百姓不宁。但大辽铁骑兵临城下,边境几座城池危在旦夕,一味忍让绝非长久之计。
争吵越来越激烈,到达极点时,甚至有老臣情绪激动之下不惜以死进谏,奔去撞柱,堪堪被周围人一拥而上拦下。
“战。”
满殿嘈杂的人语声中,少女的声音穿透种种非议,清澈入耳。
殿内一静。
“大辽抢先越界,屡次三番挑衅我国威严。此刻不予以痛击,莫非要等到大辽铁骑踏破大晟城池,迫害大晟百姓之后,再后悔为时已晚吗?”
殷灵栖越过群臣,如入无人之境,她登上高阶,同皇兄并肩而立。
“国家大事,乞容一介女流之辈妄议!”
群臣面面相觑,略一停顿后,有人发出质疑。
“此乃前朝重地,女子不入朝堂,公主还是不要胡闹了!”
“公主年轻不懂规矩,太子还不速速管束幼妹!”
“女子不入朝堂?”小公主扬唇一笑,“本宫今日偏要以女儿身干涉政事。”
殷灵栖抬起一手,卷轴自广袖间倏的滚落展开。
“本宫是圣上钦定的皇太女,王朝的监国公主。”
众臣猛然呼吸一窒。
庄重肃穆的大殿之上,明黄圣旨在群臣百官眼前一寸一寸铺展开来。
立公主昭懿为皇太女,位同太子。
朱批御笔,字字昭然。
殿中陷入前所未有的寂静。
众人皆被天策帝这道旨意震慑住了。
皇朝建立数百年,百年以来,滚滚历史洪流中从未有过立皇太女的先例。
更何况,身为储君的太子尚且健在。
少女登上这座象征权力顶峰的高台,俯瞰整座庄严的宫殿,俯瞰殿外万里江山。
以全新的身份站在这个位置,她是第一个。
“这…这……”众人瞠目结舌,震撼之余朝太子一拜,意图从耳根子软的太子这里下手,劝谏道:“兹事体大,这监国公主的位置……”
“砰!”一声重响,出其不意惊得所有人浑身一哆嗦。
萧云铮砸了玉笏,打断那些即将脱口的谏言。
“莫非连萧氏一族也看不下去了?”众人被他这番举动震得格外紧张,心底先是一惊,继而一喜。
萧徵素来与昭懿公主水火不容,两方积怨已久。以辅国公府的威势,若是出面反对,这监国公主之位必然不能如愿设立。
朝臣窃窃私语,摆出看戏的戏谑劲儿,朝小公主投去同情的目光。
他们都不看好这个公主,姑娘家年纪轻轻,怎么可能服众呢?这不,连萧氏的势力都怒了。
萧云铮目视着她的眼睛,朝她一步一步走近。
四目相对,殷灵栖望着对方,在萧云铮靠近的几步时间内,好奇他会如何出言反对。
萧云铮朝她摊开手掌。
殷灵栖松开手,拭目以待。
萧徵要一马当先站出来违抗圣旨吗!
高台之下众臣屏住呼吸,同样紧张地等待着青年发话。
圣旨被萧云铮握于掌中,他将册封诏书高高举起,声音回荡在偌大的宫殿之中,铿锵有力,字字清晰:
“萧氏支持拥立公主昭懿权摄监国公主一职,位同太子,主理国事。即日起出兵征讨大辽,护大晟北境十六郡安定,还我边郡百姓海晏河清!”
目光扫过高台之下每一张震惊得无以言表的面孔,萧云铮冷声质问:
“诸位还有何异议?”
谁人还敢有何异议!
气氛霎时凝重起来。
青年身形高大,站在阶上,自上而下投落的阴影笼罩着瑟瑟发抖的臣子,气势压得人抬不起头。
不怒自威。
有人扛不住这一声压迫,两腿一软,倏地滑到地上,纷纷跪下了。
他们忽然意识到一件事,比之萧氏世子动怒更可怕的是,能影响他这等杀伐果决专行独断之人立场的,正是他身旁那名看起来涉世未深、心思简单的小公主。
萧徵同昭懿公主不是积怨已久的死对头吗?两人何时站在同一阵营,结为同盟?!
一柄锋芒毕露的剑,在出鞘的瞬间臣服于一朵悠然飘至剑尖的花。
他从此弃了剑鞘,刺出的每一道攻势,敛起的每一道锋芒,都只是为了不让那朵花落下。
高傲者臣服,清醒者沉沦,无关输赢,只关风月,他心甘情愿送殷灵栖上青云。
心爱二字太重了,但萧云铮担得起,也不打算放下。
今日一番动荡,朝中暗戳戳地对两人关系多加揣测,有人认为萧徵这等薄情寡义之人怎么可能会动心,定然是昭懿公主对萧世子威逼利诱,以权势强诱之。
“怎么回事,小七胁迫的你?”汝阳王殷珩上上下下打量萧云铮好几眼,拍他肩膀:“兄弟,你挺强势一人,看着也不像是能被她威胁的样子啊。”
“不是胁迫,那便是引诱咯,小七是主动的那一方?”
萧云铮冷笑一声,话风凉凉:“她要是能有这份心,那我可真是谢天谢地了。”
被一再触碰底线的人是他。
强硬地放话威胁,最后又心软让步的人还是他。
游戏人间的人是她。
引他沉沦后抽身离去的人还是她。
他不能指望殷灵栖有良心。
谁都不能奢望殷灵栖能良心发现。
殷珩睁大眼睛:“前几日拥立之事,当真不是她有意引你为之?”
“我自愿的。”萧云铮推了推扳指,一块玉料打了两只,另一只戒指没送出去,殷灵栖嫌弃不好看。
“真的假的,本王怎么不信呢,”殷珩像是第一天认识他,“兄弟我琢磨你这脾气,也不像会迁就人的样子……”
“闭嘴,”萧云铮伸手夺过殷珩折扇拍他脸上,“哪些人在背地里嚼口舌,代我封了消息,别传到她耳朵里。”
若是惹得殷灵栖不高兴了,还得他去哄。
公主不高兴,又会往府上招揽一批新面首。
她不高兴,萧云铮便会不高兴。萧云铮不高兴,其余人也别妄想能再在京城之中呲着大牙笑了。
“一物降一物,你这种不近人情的冷骨头就得昭懿来治。”殷珩扯下拍在脸上折扇,合拢扇面,看着上面的字忍不住炫耀起来:“本王快要订婚了,怎么着,羡慕吧?”
“哦,恭喜。”萧云铮态度淡淡,声线稳得没有一丝波澜,掀了门帘抬腿便往外走。
殷珩满目透着看穿一切的意味,看着他的背影,皱了下鼻子:“啧,死犟,全身上下就属嘴最硬。”
***
殷灵栖看着照影阁搜刮来的小道情报,微微蹙了下眉。
用得着威逼利诱的手段?
这些人未免也太看不起她了。
她抬手,川乌乖顺地将一瓣刚剥好的、仔细剔去每一根橘络的果子放在小公主手心。
殷灵栖不禁笑出了声。
她缺男人吗?用得着这么费心费力吗?勾一勾手指,便有数不清的青年才俊眼巴巴地围上来想攀她这根高枝。
“公主有什么事需要吩咐属下去做吗?”川乌善于察言观色,事事体贴入微。
“倒也没什么要事,”殷灵栖以手托腮,淡淡道:“有些无聊,把他们都召过来,演几场新编排的歌舞给本宫解解闷。”
“是。”川乌乖巧听话,退离正堂时,瞥见了躲在角落里畏畏缩缩的齐朔。
可怜见的,这人的价值而今已利用完了。公主不留情面戳穿了齐朔当初做齐聿白的眼线,下药、搜集情报等等旧事,要赶他走。
齐朔已经完全被她驯服了,面对驱赶无论如何也不愿离开。想靠近公主陈情心意,又怕惹她不悦,只能窝在墙角偷偷地看远处的公主。
川乌叹了一口气,又看了小奴隶可怜的身影一眼,抬脚往前走时,冷不丁撞上了人。
雾刃道了声无妨,便问:“公主午间就寝了么?”
“公主已醒过来了,正在厅堂那儿缓神。”川乌小声回复,说罢行了个礼,便匆匆地绕开了
“站住。”萧云铮叫住他,“你急匆匆地是要去召什么人。”
“没、没什么、、”川乌一见到他便觉胆怯。
“没什么?”萧云铮挑眉,“你见了我便露出心虚的模样,这可不像你口中所说的没什么。”
他心里跟明镜似的,清楚得很。
川乌百口莫辩,怕得快要哭出来。
“萧云铮,你又在为难我府上的人了。”殷灵栖不知何时站在了门槛外,望向这处。
“这边没事了,你且安心回去吧。”她为川乌解围。
川乌如蒙大赦,睁着清亮的眼睛,离开时看了一眼萧云铮,跑得飞快。
“瞧你把我府上的人吓得,分明你才是会威逼利诱的人物,他们编故事也不知编得可靠些,将这虚名架到了本宫头上。”
“他们说,是我引诱的你,”殷灵栖抬臂绕过萧云铮肩膀,手臂环在他颈后:“是真的吗?”
萧云铮盯着她眼睛,突然伸手揽过她腰,将人抱在膝上落座:“诱一个让我看看。”
“我不会啊。”殷灵栖满目真诚。
萧云铮同她对视片刻,:“你会什么?”
“我会杀人。”少女毫不犹豫道。
“这么巧,我也会杀人,看来你我是有缘人。”萧云铮双目直勾勾注视着她,眸色晦暗不明。
殷灵栖:“……”真敢说,这么推演下去还能了得。
她抬指按住萧云铮的唇:“好了,谈正事。”
“正事也有,譬如那日我出言拥护你,怎么,打算如何回报我?”萧云铮垂下眼睫,用指腹摩挲她耳垂,时轻时重,时缓时急。
这个话题到底还是被他三言两语给转回来了。
“你方才把我府上的人吓走了,又当如何赔偿我?”殷灵栖也不亏待着自己。
萧云铮垂眸看着她,笑了。
“好生伶俐的口齿。”
这才是殷灵栖,一点儿也不吃亏。
她是朵带刺的花,碰上了扎手,刺儿里还带着毒。
可萧云铮偏偏就喜欢有毒的花。
他将下颌轻轻垫在她发顶,沉声道:“北境十六郡告急,不日我便要离京奔赴边郡了。告别之前,你想要什么都可以。”
“你在朝堂上公然站队,是为了在离京前为我奠定地基吗?”殷灵栖抬眸。
“是,”萧云铮点头,下颌轻轻敲在她颅顶,“你在京城站稳了,我才能放心离开。”
“为何笃定我一定会留在盛京呢?”殷灵栖问。
萧云铮微微一怔:“可是太子不会留守京城。”
“我与太子同去。”殷灵栖道,“借你震慑满朝文武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说到底,他们服气的人是你,又不是我。若要让他们心悦诚服,需得我交出实绩,我要同皇兄一起去往北境。”
近在咫尺的距离,萧云铮望着她,看了许久。
他捧起殷灵栖的脸颊,轻轻摩挲:“边境风沙大,不如盛京的风水养人,你是宫阙里精心呵护着长大的公主,去了那里会吃许多苦。刀剑无眼,沙场充斥着未知的危险,谁也不知战役会何时打响,又有谁会流血牺牲。”
萧云铮声音沉了沉,有些低哑:“尽管如此,还要去吗。”
“要。”殷灵栖态度坚定,“皇兄可以,我不比他差。”
“好,”萧云铮将她按在怀里,“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我向你保证,一定会让你与太子平安回到盛京。”
第147章
黄沙漫天,北风肆虐,严冬时节,寒流席卷戈壁滩每一寸荒芜。
遥远的天际线连通赤红霞光,余晖映照下,一行军队自大漠深处闯出,逐渐逼近。
马蹄踏开粗砂砾石,代钦策马疾驰而过,在寒风中跑出残影,身后紧跟着鹰师的军队,直冲王帐而去。
“特穆尔!你他娘的给老子出来!”
烈马前蹄高扬,朝天嘶鸣一声,代钦翻身下马,阔步快走。
“特勤止步。”
王庭的侍卫在门前拦住了他。
一抹雪亮的刀光闪过眼前,代钦拔刀架他颈上,厉声斥道:“给老子让开!”
“特勤!”王庭侍卫寸步不让,见状纷纷围聚过来,拔刀相向。
“叫特穆尔给老子滚出来!”
代钦双目燃烧着无法遏制的怒火:“你他娘的枉为辽域王世子!只敢躲在王帐中做缩头乌龟!背地里偷偷摸摸搞些见不得人的小动作!”
“给老子出来!”
“特勤止步!”
“小可汗有令,特勤不可强闯!”
“拦住鹰师特勤!”
刀架颈上,谁也不肯让步,王帐前双方势力剑拔弩张。
“王庭喧嚷,成何体统!”
大辽可汗掀开毡帘走出来,声音浑厚沧桑:
“代钦,你想干什么?你要造反吗!”
代钦全身被怒火包围,恨恨注视着陪在一侧的王兄:“我母妃在长生天脚下安息,特穆尔,你怎敢未经允许便自作主张将她的坟墓移走!”
“是本汗的意思。”老可汗突然出声,“是本王授意你王兄做的,怎么,你有异议?”
舌尖顶了下后牙槽,特穆尔朝王弟挑衅一笑,痞气十足。
代钦瞳孔剧烈一震。
“为什么!”
“她是不祥之人,埋在那里只会触怒长生天。草原上的大巫占卜过了,她同本汗命格犯冲,将她迁走是本汗的意思。”老可汗自私又绝情。
“不祥之人……好一句不祥之人……”
代钦双拳紧攥,攥得骨节咯咯作响,愤恨不已。
“哪个大巫!谁人买通的大巫!报上名来!我倒要看看,在王庭妖言惑众作祟的究竟是人是鬼!”
“你放肆!”老可汗抬手直指他面门,怒不可遏:“逆子!你要忤逆长生天降下的神谕吗!”
“母妃是草原上最善良的女人,她生前明明没有做过一件坏事,却遭受了一次又一次不该承受的苦难,死时无人知晓,死后无人殓尸。她是个苦命人,长生天仁善,绝不会唾弃这样的苦命人!诬陷她的大巫分明才是真正的不祥之人!”
“口出妄言,强词夺理!”
老可汗被儿子忤逆,顿觉自己失了脸面,恼羞成怒夺过王庭侍卫手中鞭子,众目睽睽之下半分颜面也不给代钦留,劈手狠狠抽下一鞭!
表面粗糙的杀器劈裂青年半旧的袍子,残破又寒酸的衣裳在寒风中翻飞,斑驳血迹洇透出来。
“你可知错!”老可汗怒斥道。
代钦避也不避半分,立在原地,暴涨的心酸与怒意如野火蔓延:
“我只想为母妃讨个公道!我有何错!”
特穆尔微微眯起鹰眸,灰绿色的眼底凶光毕露。
啧,是条有血性的汉子。
当真留不得他。
留之,必有后患。
特穆尔起了杀心。
“好,好,好一个不知错,”老可汗气得手发抖,握着手柄又重重甩落一鞭:“本汗看你就是欠教训了!”
狠戾的鞭风劈面而下,毋庸置疑能打得人皮开肉绽。
鹰师与王庭侍卫皆是惊得倒吸一口冷气,唯恐触怒老可汗惹祸上身,谁也不敢阻拦。
鞭尾蓦地一顿!
距离双目一寸的地方,代钦死死攥住了鞭子。他掌中流出鲜血,沿着手腕蜿蜒流淌,染红了带刺粗糙的辫尾。
钻心般的剧痛。
即便如此,代钦也未松开手。
“父汗,您还能叫出我母妃的名字吗?”
老可汗没心思理会儿子,只是斥他放肆。
代钦哽咽了下,又问:“退一步来讲,您还记得她的模样吗?”
“逆子!”老可汗恼羞成怒,“我以王庭可汗的名义命令你向长生天请罪!”
“您根本不会记得!”代钦打断他的话。
“王帐中记录在册的美姬有一百四十九人!您根本不会在意母妃的死活!”
青年愤恨难当,慢慢红了眼眶:“为了大辽,我自少时便被迫与母妃分离,忍辱负重远赴大晟为质。母妃病重,你们不闻不问,蒙蔽远在千里之外的我;母妃病逝,你们甚至连她何时死掉的都不知情!我日夜兼程回到辽都,见到的只是她被野兽分食过后残破不全的尸骸!”
“我跪在地上,同野兽争抢自己的母亲。我将她安葬在长生天脚下,为她诵经祝祷,让她知道这冰冷的世间仍有人念着她。可如今——”
他声音抑制不住颤抖:“我离开辽都不过区区两月,你们便掘了她的坟墓。她人已经死了,死了都不放过,你们摸着自己的胸膛,扪心自问,自己还有良心吗!你们的良心都被狼吃了吗!”
代钦越说越激动,悲痛至极点,突然冲上去攥住特穆尔的衣领,嗓音嘶哑冲他吼:“母妃的尸骨究竟在哪!”
“把母妃还给我!”
“把母妃还给我!还给我!!”
“本汗看你今日是疯了!你简直不可理喻!”老可汗怒火中烧,命令道:“将这逆子拿下!”
王庭侍卫迅疾上前拉架,将厮打在一处的两兄弟强行分隔开。
“特穆尔!我不会放过你!我死都不会放过你!!”代钦眼底血丝暴涨,吼声泣血。
特穆尔瞥了眼深陷痛苦的王弟,眼神中透着淡淡的可怜与轻蔑。
“父汗,”他右手叩肩行礼,朝老可汗微笑:“王弟不懂事,我这个做王兄的自当代父皇教管。父皇不必将代钦的话放在心上,儿臣会为您分忧。”
“不成器的东西!大辽王庭的脸都让他丢尽了!”老可汗眉头紧锁。
“父汗息怒。”特穆尔表现得极为通情达理,又叫了两名貌美的胡姬过来,将老可汗哄得消了气。
老可汗左拥右抱很是受用,望向特穆尔的目光中自然流露出欣赏:“唉,代钦若能有你一半懂事,也不至于长成今日这副混账模样!”
特穆尔笑而不语,恭敬地目送老可汗回了王帐,这才有闲心去面对他那无能狂怒的可怜王弟。
代钦死死盯着他,琥珀色的眸子光华不再,充满了冰冷的恨意:“终有一日,老子一定会拿你告慰母妃的在天之灵!”
“哦?是吗。”特穆尔不在意地笑了笑,“随你。若不想知晓你母妃的下落,你便继续骂吧。”
代钦神情一僵:“母妃被你们葬在了何处……告诉我她的下落……告诉我!!”
“告知你下落?当然可以,只不过……”特穆尔那双锐利的鹰眸里藏着戏谑的笑。
“求我,代钦,我要看见勇武的草原武士在我的面前跪下,向我屈服。”
代钦眼底全然被恨意占据。
特穆尔小人得志,轻蔑的眼神像刀刃剜在代钦身上,剜掉片片血肉。
痛苦裹挟着代钦,他恨不得杀了特穆尔,为母报仇。
男儿膝下有黄金,但——
代钦紧闭双目,缓缓跪下。
“我求你。”
他嗓音哑得像戈壁滩上被烈日暴晒坏的石头。
“我求你,特穆尔,将母妃的遗骸还给我。”
鹰师部的将士亲眼目睹,受到巨大的冲击。
鹰师特勤,他们的首领,向小可汗低头了。
特穆尔满意地看着终于屈服的青年,忽然放声大笑。
他抬靴踩上王弟的脖颈,声音高亢:“姿态放得再低些!”
赤__裸裸的羞辱!
代钦不堪受辱,浑身都在颤抖。
他咬碎牙混着血往肚里咽,低下头颅,喉咙里滚出痛苦的嘶吼:“告诉我母妃的下落!”
寒风凛冽,青年饱经屈辱的吼声在天地间回荡,令人心碎。
特穆尔笑声朗朗趾高气昂,像是得胜归来的英雄。
“好!”他俯下身,用鄙夷的口吻将消息施舍给代钦:“父皇在大巫的建议下,掘墓焚骨炼制法器,你若是去得快些,说不定尚能来得及救下那么一两块没烧干净的骨头,捧回来当宝贝。”
他靴底用力狠狠一踩,代钦猝不及防被踹翻在地。
青年麻木地从地上爬起来,顾不得身上伤痛,顾不得擦去脸上泪水,顾不得整理被践踏的尊严,踉踉跄跄奔向马匹。
“驾!”
鹰师的军队愣在原地,彼此对视了眼,纷纷上马紧追代钦奔去的方向。
“特勤!末将愿随特勤同往!”
“末将愿随特勤同往!”
特穆尔眼底划过一丝阴鸷。
鹰师这群蠢货,当真是对这小子忠心耿耿。
只可惜……
特穆尔掀唇一笑。
今日太阳落山之后,鹰师便是他的了。
***
代钦攥紧缰绳,不要命似的策马朝草原另一侧猛冲。
寒风自耳畔呼啸而过,刀子般割得他脸颊生疼。
营地驻扎的区域就在眼前,举目望过去,只见门前一片安然。
代钦策马直闯,坐骑速度非但未减慢,反而越来越快。
“轰——!”
空无一物的地面猛然抽起绳索,绊住马蹄。
人仰马翻,代钦自马背重重滚落在地。
时间紧迫,青年无视伤痛,想要仓促地爬起来。然而他刚一抬头,便被当空横生的刀光逼了回去。
“王弟啊王弟,让为兄说你什么好。”特穆尔抄暗道先代钦一步赶到。
他拍着手掌,笑得得意极了:“我身后的营地里养着的可都是父汗的私兵,你强闯这个地方,莫不是有心造反?”
代钦怒道:“不可能!这片营地我认得!分明不是……”
“而今是了。”特穆尔睨着可怜的王弟,唯恐夜长梦多节外生枝,不再耽搁:“传本汗命令,鹰师特勤耶律代钦蓄意起兵谋反,就地斩杀!砍得耶律代钦头颅者,赏银三百两!”
“唰唰唰!”
诱饵在前,数百把雪亮的兵器闻令一齐出鞘!
这一刻,血液沸腾起来,经年忍受的委屈与不甘化为一声怒吼,代钦劈刀斩向王兄:“特穆尔!我要杀了你!”
所有的刀尖一拥而上,同时刺向代钦一人。
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还是将自己包围得密不透风的一群武士。
代钦迎击得很是吃力。
一着不慎,尖刀乘虚而入,深深没入他血肉。
紧接着是第二把、第三把……
胸膛被捅了个对穿,代钦痛得冒出一身冷汗,咬着牙割开眼前人的喉咙。
滚热的献血喷溅到手上,代钦手臂痛得已经拿不住刀了,他一松手,长刀“当啷”坠地。
特穆尔鹰眸一紧,眼底难掩兴奋:“机不可失!就是现在!干掉他!”
生死一瞬。
命运的弯刀再一次悬在代钦头顶。
他会重蹈前世结局,被王兄割去首级,悬于城墙暴尸。
代钦绝望地抬起头,仰望浩瀚天穹,声嘶力竭,犹如困兽。
“长生天啊……”
“长生天啊!”
天道不公,以万物为刍狗。
刀刃划过眼前。
代钦认命地垂下了头。
“嗖——!”
一支充斥着绝对力量的羽箭啸叫着穿风而过,嚣张地将武士手中沉重的弯刀击飞。
强势霸道的力量震得弯刀嗡鸣,震颤不休,武士握刀的手掌失去了直觉,宛若被生生折断一臂!
好生恐怖的箭术!
特穆尔惊得瞪直双目,呼吸陡然一窒。
这般杀气磅礴的箭意他生平仅见过一人使用,那便是——
“萧徵此人,箭无虚发,百步穿杨。”
“他是天生的将才。”
众人的目光沿着箭矢射出的方向,一寸一寸僵硬抬起。
广袤无垠的大漠中央,青年单手持重弓,高居马上漫不经心打量着诸人,衣袍翻飞在烈烈寒风中,身后是一轮庄严的长河落日。
“萧徵,果然是你。”特穆尔念出那个曾经成为辽域梦魇的名字,唇齿颤抖。
“又见面了。”
萧云铮将弓箭往身后一抛,下属跟上接住。
“这是大辽王庭的私事,你不能干涉。”特穆尔怒目而视。
“我偏要插手,怎样?”
萧云铮将下颌一扬,点了点代钦的方向:“这人交给我了。”
特穆尔拔刀出鞘:“你休想保下耶律代钦!”
“能不能将人带走,你说了不算。”萧云铮根本不客气,自马上一跃而下,不给对方反应的机会,手执银枪直接朝特穆尔劈下。
绝对的力量压制。
压迫感扑面而来,银枪抵住刀锋压着打,逼的异域武士猛地后退,脚底划过地面激起尘土飞扬。
直至狼皮靴后跟抵住岩石,退无可退,特穆尔蓦地一顿,被萧云铮施加的力道生生逼得呕出一口血!
“这不可能!”特穆尔眼中闪烁着惊疑与震撼,“上回在盛京交手时,我与你分明势均力敌……”
萧云铮眉峰一挑:“略尽地主之谊,给小可汗留几分面子罢了。”
“你!你竟如此狂妄……”特穆尔瞳孔一震。
大辽储君的骄傲让他不能低头,特穆尔艰难地咬紧牙关,目视面前这个势力强劲的对手。
对视的一瞬间,他握刀的双臂上肌肉不受控制颤抖。
这是他作为草原武士,生平第一回败给那名为恐惧的情绪。
惧意雪崩一般铺天盖地袭来,特穆尔头皮发麻,大汗淋漓。
尽管自己双目赤红,咬紧牙关不愿相信,但不得不承认——
仅仅一击,便已然注定自己落败的结局,面对他的攻势,特穆尔毫无还手之力!
萧云铮的力量太恐怖了!
他神思一晃,手中遽然被银枪挑飞出去。
下一瞬,锋刃架在了特穆尔颈上。
萧云铮手执银枪,冷冷宣判道:“你败了。”
败了。
不过是瞬息之间。
特穆尔脸色煞白。
代钦捂住渗血的伤口,不敢相信眼前颠倒的局势。
他仰起头,望着青年挺立的身影:“你……为什么……”
“别自作多情。”萧云铮瞥了他一眼,“若不是看在她的情面上,我绝对不会出手帮你。”
代钦明白过来“她”指向何人。
“原来是塔娜让你救下我……塔娜也来了北境么?”
“管好你自己,有关她的事,我无可奉告。”一谈及殷灵栖,萧云铮便竖起敌意。
他嘴上不客气,淡淡扫了眼代钦的伤势,朝代钦伸出手:“起来。”
代钦犹豫片刻,同萧云铮击了掌,握住他的手借力站起身。
萧云铮收回手,转身冷冷道:“任务完成,我回去交差了,你自求多福。”
“等一下!”
代钦突然叫住他,一手捂着伤口,脚步踉跄着追上萧云铮。
他抿了抿唇,用喑哑的嗓音局促地道了声:
“多谢。”
第148章
“特勤!”
鹰师的军队追逐落日奔至营地,方一靠近,便看见一身是血的代钦,与被晟军押解住的特穆尔。
熔造法器的大巫被从营地里拖拽出来,双手沾着没来得及洗净的灰烬。
“鹰师特勤…你想、想要做什么……”
代钦松开流血的伤口,提着刀,一步一步走近:“就是你向长生天占卜得出的不祥之兆?”
大巫盯着他握在手里的那柄淌血的弯刀,惊慌失措地摇头否认。
“既然可汗说你精通卜术,那么你且卜上一卦,看自己今日如何化解这一场杀身之祸!”
代钦右掌抚刀,抹去刀刃上的一把血水。
“代钦!你疯了不成!大巫是联通草原与长生天的神使,你不能动他!触怒上苍,整座部落会被你连累遭受天谴的!”
特穆尔被晟军捆住双臂,挣扎着想扑向王弟。
“代钦!你不能杀他!”
鹰师的军队也愣住了。
特勤弑杀神使,便是在毁去他们的信仰。在草原上,没有人敢对大巫不敬,包括老可汗。
大巫吓得浑身发抖,连路也走不成了,他狼狈地匍匐在地上,手脚并用想要爬走。
“不……不……我是草原的神使……是长生天的意志……你不能……不能杀——啊!!”
一声凄厉的惨叫淹没在喷涌的血窟里。
弯刀捅穿了身体,血流如瀑,荒凉的土壤间蔓延开一摊殷红的血迹。
在草原武士们惊愕的目光中,在众人的见证下,他完成了弑神。
鲜血溅上琥珀色的眼瞳,视线一暗,代钦情绪冷静得可怕。
“你是神使,我杀掉你,取代你成为长生天不可冒犯的意志,从此我便是克烈部唯一的信仰。”
他抬手抹去碍眼的血水,将饱饮鲜血的刀高高举起:“就以今日为界,克烈部从此不再隶属大辽,不再臣服于昏聩无能的大辽可汗!”
他望向惶惶不安的旧部:“鹰师的弟兄们从前随我出生入死,我不强迫你们继续跟我冒险。去留随意,愿意跟我走的,握紧了自己手中刀随我回到克烈部。”
弑神弑父,分庭抗礼。
事态的发展远超预料,特穆尔恍若被雷电击中,完全不知该如何应对。
他没能杀死代钦。
他的王弟反了!
“克烈部一支独立出来的后果你可想好了?”萧云铮高居马上,勒紧缰绳。
“于公,这是辽域内政,大晟没有帮扶你一支草原部落的义务,一旦辽可汗出兵讨伐,你便只能独自对抗。”
雄鹰长啸一声划过苍穹,落在萧云铮肩上。
“于私,她不会次次都帮你,我也不是次次都有心情愿意出手,你只能做最坏的打算。”
“我意已决。”刀尖拖在地上,以神使的鲜血在莽莽大漠中画出一道清晰的分界线。
代钦一臂抱紧罐子,里面装有母亲的骨灰。迎着烈日站立,他将罐子贴于心脏位置。
“草原儿郎驰骋于苍茫天地间,骨子里融入最烈的风,我们野性不驯,生来自由,即便为捍卫尊严战死,也是一种荣耀。”
鹰师的武士望着彼此,拿起自己的武器,纷纷单膝而跪。
“末将誓死追随特勤,追随鹰师!”
“誓死追随!”
武士们粗犷浑厚的呼号声在广袤无垠的大漠间回荡,经久不绝。
特穆尔望着众口齐心的鹰师,与被他们簇拥起来的王弟,一瞬间瞠目结舌,深受震撼。
辽域即将迎来新的首领。
他见证了头狼的诞生。
***
“你终究不会眼睁睁看着他去送死。”
边境军队驻扎的营地中,一队骑兵浩浩荡荡归来,萧云铮示意下属将特穆尔押解下狱当做筹码,飞身下马,快步朝中央的营帐走去。
“可你也看到了,代钦不是一般的人物。”殷灵栖已经拿到了克烈部的消息。
“敢同王权分庭抗礼的勇气与实力不是谁都能有的。他若能胜了,对于两国来说是好事,毕竟,我们的目的是消除争端。一旦开战,即便前线仅有一人牺牲,也是牺牲。”
双臂交叠揽住腰肢,萧云铮自背后抱她,将人拽进怀里:“这个理由的确立得住,可你让我出面去帮代钦,难道就没有一丝一毫念及从前旧情的原因在?”
“多少掺了点儿吧。”毕竟是小时候的玩伴,殷灵栖也没打算隐瞒,坦然地道。
“一点儿究竟有多少。”勒在腰间的手臂骤然收紧,萧云铮下颌搭在她颈窝,温热的气息洒在颈上:“北境天干物燥,即便只有一星半点,也能玩出死灰复燃的危险。”
他幽幽叹道:“我不得不防啊。”
殷灵栖掰了下被他紧扣住的手指,没掰开。
“松开。”
“为何要松手,你在挣扎什么,是因为心虚吗,为什么不直视我的问题。”
萧云铮收紧手臂,青筋紧绷,每一个字都透着狠:“殷灵栖,我不大度,没有宽广的胸怀能做到放下一切芥蒂对情敌施以援手。”
殷灵栖抽出一只手,拍了拍他手背,淡淡道:“松开,你盔甲又冷又硬,硌得慌。”
萧云铮这回不说话了。
他松开了手。
殷灵栖笑了。
笑了两下,忽然顿住。
她看到萧云铮扯下腰封,卸了碍事的盔甲。
他重新抱了上来。
抱得比之前还要用力,殷灵栖腰被紧紧搂住,圈在臂弯里。
殷灵栖:“……”
疯劲又上来了。
救命,年糕成精了,黏住黏着她。
萧云铮语气是温柔的,却透着瘆人的冰冷:“让我听听,还能找到什么拒绝的借口。”
殷灵栖刚一转头就碰到了他唇:“腰被勒断了算不算工伤。”
“不会断,”萧云铮就势低头亲了亲她眼睫,“你比自己想象的要韧得多。”
“你的耐心比我想象的要差得多。”殷灵栖微微一笑,“好生涩的技术呀。”
萧云铮嗓音低沉同她耳语:“看在你的情面上,我出手救了代钦,这一笔报酬怎么算。”
“既然都说了看在我的面子上,那便按感情价算吧,打个对折。”殷灵栖砍价一流。
萧云铮唇抵着她额发,轻轻摇头:“你知道的,我不缺钱,而且你我之间不能用金钱衡量。”
“太狠心了,昭懿,这种事情还要和我讨价还价,实在太狠心了。”
五指穿过她的头发,将人转了个方向,掌住她后脑,面朝自己撞过来。
掌心温度滚烫,萧云铮俯下身,呼吸慢慢贴近,唤她的名字,嗓音低沉:“亲我。”
殷灵栖指尖在身侧慢悠悠敲了三下,踮起脚尖,凑近他唇。
气息纠缠。
唇瓣刚要相贴——
“昭懿公主在吗?太子殿下请您过去说话!”
急促的脚步声突然自帐外响起。
门帘被人掀起。
斥候由侍女引路一齐过来,一抬头,被惊得一愣,显然没想到萧云铮会在公主的营帐里。
她少有这么主动的时候,就这么被人打断了。
萧云铮眼神阴郁,心情很不好。
“属下……属下……属下什么也没看见……”斥候后悔不迭,恨不得自戳双目。
“听闻皇兄唤我有事?我随你过去见他。”殷灵栖转过身,抿唇憋笑。
“啊…是!是!确是太子殿下有请!”斥候一拍脑袋,回过神来。
“走吧。”殷灵栖朝他笑了笑。
“站住。”萧云铮忽然出声。
殷灵栖转身望过去。
“太巧了,”萧云铮盯着她,朝她靠近,“时机寻得太过巧合。”
“你早就算好了。”
“不清楚呀,我什么都不知道,”殷灵栖耸了耸肩,“皇兄突然有事要见我,我能有什么办法。”
“是啊,是啊,”斥候也出言帮她解释,“确是太子殿下要……”
萧云铮一记眼刀扫过来,斥候噤声,不敢再说话了。
殷灵栖人走到门前,突然被他拽了回去撞进怀里,掐住后颈不给反悔的机会,趁机俯身狠狠吻上去。
“你再躲?”他的喘息声落在殷灵栖耳畔,“太恶劣了,昭懿。”
斥候只是过来传话的,冷不丁又被刺激了下,呆在原地人直接炸了。
犹觉不解气,萧云铮松开她之前在唇上又愤愤咬了一口。
殷灵栖“嘶”一声倒吸冷气,舌尖化开淡淡的血腥气。
她蹙起眉:“你看看,你自己看一看,怪我抱怨吗?你技术就是很差很生涩啊。”
这话是谁都配听到的吗。
斥候如遭雷电轮番轰炸,脚步虚浮,直觉自己即将升天。
他只是过来传个话的。
斥候局促不安地站着。
他发誓他真不是有意的,他只是过来跑腿传个话。
***
太子营帐。
殷承佑听见脚步声,抬眸望了眼:“怎的来得这样迟。”
待到人走近了,方才发觉妹妹似乎有点异常。
太子关切问候:“你嘴角怎么了。”
殷灵栖自他身旁飘过:“被狗咬了。”
“军营里的猎犬吗?军犬最是凶猛,快过来让为兄仔细看一看伤得严不严重。伤口清洗了吗?可有寻过太医?”太子心里紧张。
“没有,不是,不严重。”殷灵栖看着堆砌了满满一桌的各式大小匣子,好奇地问:“清早刚抵达北境时,兄长便说有事要交代我,什么事?”
殷承佑回过神来,拉她坐下,又不放心地问了声:“这伤当真不要紧?”
“没事。”殷灵栖摆了摆手。
“哦。”殷承佑才要将心放下,又听见妹妹说:
“待会儿我咬回去。”
殷承佑:?!
他情急之下站起身来。
“万万不可意气用事!那可是能生啖活人的军犬!”
“坐下,说正事。”殷灵栖以手托腮,拿指尖敲了敲桌面。
太子听话坐下了。
“听闻你也要来北境,担心你不适应这边的风土,早在盛京时孤便列下了名册,让内务府按照你的喜好赶制了这些易于携带的物件。”
他打开一个盒子,里面盛着柔软的衣裳料子:“边境风沙大,这缎子由尚衣局精挑细选,质地柔软不伤肌肤,重量极轻,穿着不累赘,又能防风沙。”
他又打开一个妆匣:“漠北干燥,日头烈得很,比不得中原地带水润养人,这些胭脂水粉特制而成,滋润补水,适应漠北的气候。”
“珍珠膏,玉容霜,玫瑰露……滋容养颜的瓶瓶罐罐都在这儿了,余下的回去你自己看一看还缺少什么,我再吩咐人去寻。这一盒是香料,驱虫祛毒,还有……”
“停!”殷灵栖按住他手,“哥,我是来漠北历练的,不是来游山玩水度假的,你准备的这些也太夸张了吧。”
殷承佑看着她:“历练不一定意味着吃苦,历练和娇生惯养并不矛盾,你喜欢漂亮,兄长自然希望顺你心意让你能一直漂漂亮亮的。”
殷灵栖扶额:“可这是在物资匮乏的北境。”
“但孤负担得起这一切呀,这些都是孤的私银。孤就你这么一个妹妹,既然兄长有能力给你创造更好的条件,为什么不去做呢。”
殷承佑在妹妹身旁坐下:“父皇母后将你带到这世上,带到我身边,是为了让你享福的,不是让你吃苦的。”
殷灵栖静静看着太子,看了好一会儿。
“哥,你有没有想过,父皇给了我封号,我是可以和你平分权柄的。”
历朝历代的太子拥有绝对的权柄与地位,从未有过分权的先例。
“孤知道,孤当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殷承佑轻笑了声,摸了摸她的脑袋:“兄长只是性情平和,又不是傻。”
殷承佑心思剔透,打小便明白一件事。
妹妹比他聪明,比他可爱,比他更得长辈欢心。
寻常人家的孩子尚有争宠的意识,更何况他们生在帝王家。父子反目,手足相残诸如此类争斗屡见不鲜。
父皇偏爱妹妹,母后疼爱妹妹,长辈们都喜欢妹妹。
但……
但殷承佑也喜欢妹妹。
“没什么可顾忌的,孤就你这么一个妹妹,若不信你,还能信谁。”
殷承佑声音温润,像是在月下娓娓道来一段故事、一曲童谣。
不知为何,漠北的月亮看起来又高又圆。
殷灵栖忽然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累了吗?”殷承佑像小时那样,让她靠近自己,“累了就靠在皇兄的肩上歇一歇,人不能总是绷着,就算是一根琴弦绷久了也会出问题,你得学会放过自己,松弛下来歇上一歇。歇好了,咱们再重新上路。”
殷灵栖枕在他肩上,点了点头。
“谢谢。”
“应该的,我是哥哥。”
我是哥哥,我可以包容你的一切。
好的,不好的;愉快的,痛楚的。
安静了好一会儿,两个人什么都不说。
“东西太多了,堆了满满半间营帐,准备嫁妆也不过如此了。”
过了许久,殷灵栖终于出声打破这份静谧。
“真要是为你准备嫁妆,这些可远远不够。”殷承佑真就开始认真盘算起来,掰着手指一件一件给她数落名录。
殷灵栖觉得太子大概要把整座东宫都送出去了。
终于在他数到第两百件的时候,萧云铮过来了。
“什么人?”太子夜间视力欠佳。
“狗。”殷灵栖用舌尖舔了下破损的嘴角。
太子一愣,没听清又问了一声。
萧云铮走到两人面前:“营地的篝火晚会要开始了,过来知会一声。”
殷灵栖抬手指向他身后:“那些是什么。”
雾刃跟在后面,用车马载着许多沉甸甸的箱箧与包袱。
“担心你适应不了漠北的风土,在盛京时备下的衣食住行用度。本想晚会结束后送去的,奈何,傍晚似乎把你惹生气了,便提早过来了。”
箱箧打开时,殷灵栖同殷承佑对视一眼。
撞了。
萧云铮和太子想到一处去了。
第149章 给我解锁!我写了解开后自然会删掉提示语!你又拿提示语作为
“巧了,萧徵与孤想到一处去了。”
太子笑了笑,伸臂掀开毡帘,露出帐篷里面的光景。
九尺有余的桌案上摆满了大小箱箧、妆匣,放也放不下,便顺势堆在了地上,从低处摞到高处,占了整整半座帐篷,全是殷承佑给妹妹精心备下的衣食妆造用度,事无巨细,体贴入微。
“倒是孤多虑了。”
“不多不多,”匣子抱了满满一怀,殷灵栖展开胳膊揽至面前,摇了摇头:“哪有嫌多的道理,都是我的。”
多多益善,什么人会和银子过不去。
然而太子还是低估了妹妹的实力。
不出片刻,便有克烈部的使节带着给公主的献礼叩响了门扉。
代钦伤得不轻,但听说她到了漠北的消息,还是赶了过来见面。
一条腿刚迈进去,代钦就走不动路了。
地上堆满了卸下来的箱箧,根本无处落脚。
“这……”代钦一抬头,望了望萧云铮,又看了看太子摊开手:
“我来晚了,没我的位置了。”
“……营地根据军队行进需要就地驻扎,这些东西最后都要搬至都护府存放。”殷灵栖道。
“还是塔娜善解人意,不至于伤了我这份心意。”代钦满眼深情。
“你来做什么。”萧云铮冷冰冰打破他深情的氛围。
代钦头一歪,朝他挑眉:“我来好好谢一谢塔娜,若非她还念着远在漠北的我,又怎么会千里迢迢从盛京来到这里,又怎么会及时施以援手,将我从特穆尔那混账的刀下救出。”
目光扫过帐中堆积如山的包袱,代钦拈酸吃醋地道:“看来塔娜也不缺我一个。”
话风醋津津的,透着股早知他们来,我就不来了的别扭劲儿。
“她来漠北和你没有任何关系,少自作多情。”萧云铮语气冰冷,不留任何情面。
“你又不是她,她心里是否牵挂着我,你怎么会知道?”代钦眼底挟着玩味的笑,摆出一副你能奈我何的气势。
“她是过来主持两国战事的,为的是国事。”萧云铮一字一顿,耐心即将告罄,“国事,听清楚了吗。”
“那也不耽误她一心二用念着我,这并不矛盾。”代钦痞得狠,人又张狂,那股臭不要脸的劲一上来,脸比墙砖厚。
“……”
萧云铮沉默的那一刻,不知是否在反思自己不该出手救下一名劲敌。
自己给自己添堵,他的确没那个肚量,能容得下殷灵栖身边还有别的男人晃悠。
代钦桀骜不驯。
萧云铮从不屑于浪费时间与人进行无休无止的口角之争。
耐心彻底告罄,手一抬,萧云铮握住下属远远抛来的剑,步履透着杀气提剑朝外走。劲装贴身,腿后勾勒出凌厉的弧度,他脚步踩得极用力,似能将一切碍眼的人事物全部踏在脚底碾作齑粉。
“传我命令,兵发克烈部,子时前攻下。”
打谁?
进攻谁?!
“唉?萧徵!”代钦急了。
“不能这么算……萧徵你……”
“拿下去。”萧云铮冷冷瞥了一眼他搭在肩膀上的手。
“玩笑话归玩笑话,可不准动真格啊……”代钦声音越来越弱,手臂悄悄自他肩上滑走。
萧云铮将剑一抬,双手抱臂:“你看我像在开玩笑么?”
“不像不像。”代钦连连摇头。
“我真是同你们开玩笑的,来这一趟带来的物资不止是给塔娜。我们草原儿郎快意恩仇,有恩报恩,你们帮了克烈部,我身为部落首领自然要答谢。漠北环境恶劣,食饱穿暖是最紧要的,军队刚需的物资,能想到的我都备上了……”
萧云铮转身便走,不给他挽留的余地。
“怎么又走了!萧徵你真想攻打克烈部吗!”代钦发觉没拦住人,委屈巴巴向殷灵栖求援。
“塔娜你看他——”
“别碰她。”
萧云铮闪身回来,隔在殷灵栖身前。
小公主眼底含笑,幸灾乐祸地,落在他眼里无异于火上浇油。
“笑?”萧云铮皱眉,“还有闲心笑着看戏?”
眉眼染上一层阴郁,他直直盯着那双笑得没心没肺的小脸,眼底冰冷的情绪让人胆战心惊。
他分明什么都没说,又好似什么都说了。
夜深了,夜色沉沉。
漆黑的眼瞳中酝酿着浓烈的占有意识,流露出欲v望,像隐匿在黑夜里的狼,盯着,紧跟着,追逐着,不知疲倦,锲而不舍,随时都有冲出黑暗扑向目标撕咬目标的危险。
萧云铮盯着她那双无辜的眼,声音冷得像淬了冰:
“你等着。”
殷灵栖捧起脸颊,眨了眨眼睛:“这里是军营,你能把我怎么着。”
她从不亏待自己。
她没给萧云铮机会,先发制人,先把萧云铮给得罪了个透。
代钦献殷勤只是一盘开胃小菜。
因为柏逢舟来了。
广袤的草原回响着热烈的歌声,将士与边塞居民围着篝火在月下曼舞欢歌,炙烤牛羊的香气随北风飘满了营地每一处角落。
殷灵栖穿上了民族裙装,围着篝火一起歌舞时,首饰挂在衣袖、腰肢间铃铛作响。
这是漠北最放松的一个夜晚,火焰映在每个人的面上,人们短暂地忘却了驻守边防的危险与大漠戈壁的苦寒,心里被篝火烤得暖烘烘的。
不同语言融合在一起,歌声直上云霄。
驼铃声悠悠自远方飘入耳中。
一支自东方迁徙而至的新队伍进入了营地。
殷灵栖不经意间回眸望了一眼,透过茫茫人海,刚巧望见了一道清瘦的、熟悉的身影。
“柏逢舟?”
她声音很轻,轻得不易引人注意,但出声的瞬间便引得篝火旁几道人影齐齐僵硬一瞬。
“不是我说,这小白脸怎么走哪跟哪呀,愁死个人……”代钦扔了马头琴,摩拳擦掌转身就要去会一会那出身中原水乡的青年。
柏逢舟温和而青涩地笑了笑,主动走上来同他问好。
“你怎么来了。”殷灵栖好奇。
“你来漠北做什么。”萧云铮面上不显不露,但殷灵栖一瞬之间便听出了他情绪里的异样,他显然对这“不速之客”的到来抱有敌意。
柏逢舟笑容腼腆,温声道:“在下奉陛下的旨意,跟随出使西域的使节队伍而来,在盛京时晚了公主几日启程。”
“我们先你几日启程,也不过早了半日的功夫抵达漠北都护府。”萧云铮语气凉凉,含蓄的言语里藏着不少刺。
“只晚了半日?!柏公子这一途舟车劳顿追得紧,想来也是没少花心思。若不出所料,车轮都跑冒烟了吧。”
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代钦难得同萧云铮站在同一边,他心直口快,心里不痛快便顺着萧云铮的话直说出来了。
柏逢舟微笑不语,通身散发着人淡如菊般不争不抢的气质。
小白花的气质太淡了,明明没有攻击性,却又让人感到棘手,像一拳打在棉花上。
代钦舌尖抵了下后牙槽:“兄弟,我在挖苦你,听不出来吗?”
柏逢舟抿唇一笑,微微点头。
“听出来了你还冲我笑什么啊!!”代钦被他笑得心虚,受不了忍不住抓狂。
敢情这小子就是靠着这种宠辱不惊不卑不亢的小白花气质博得公主青睐的???
代钦低头看了眼自己健壮粗犷的身材,又看了眼面前温润如璞玉的江南青年,开始撇嘴。
他无言以对,这个喷不了,柏逢舟这小子身上那种独一份的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不妖的气质他是真打不过。
打不过就找援军啊。
“萧徵你说这事儿怎么解决吧……萧徵???”
“……萧徵人呢?!”
代钦一回头,猛然发觉刚刚还站在同一侧的萧云铮不见了身影。
柏逢舟已经同小公主走到一起,开始交谈了,看起来气氛很是融洽。
“辞京那一日,恰巧赶上了盛京第一枝春花绽放。”
柏逢舟自行李间捧出一只瓷瓶,瓶中养着的花枝春意盎然,花团锦簇。
“公主生在盛京,长在盛京,从未离家这般遥远。雪中春信至,便想着带来漠北让公主也看上一看,聊以解忧,略慰思乡之情。”
青年伸手,将花枝递过来,用温润的声线缓缓道:“在下囊中羞涩,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还望公主不要嫌弃。”
瓶中生机勃勃的花枝散发着春日音讯,在荒芜贫瘠的大漠黄沙中绽放,倏的将人视野点亮。
代钦远远看着,几乎咬碎一口牙。
这男的什么玩意!
碰到劲敌了。
这谁能坐得住,反正他是按捺不住了!
代钦委屈,骂骂咧咧的,转身去寻萧云铮的下落了。
“边境凶险,你是翰林院的文臣,本不相关,为何要冒险过来?”殷灵栖问。
“微臣向圣上请旨,自愿出使西域,为国与国之间的和平略尽绵薄之力。”柏逢舟嘴上说着冠冕堂皇的话。
其实是放心不下她。
他陪在殷灵栖身边,陪了前世今生,陪了那么久,比川乌更为熟知她的生活细节,习惯了无微不至地关怀、照顾公主。
北地苦寒,小公主若是睡不好,他不在身边,谁来为她奏琴消解梦魇?她若心生郁结,他不在,谁陪她疏解心思,谁来开导她。
桩桩件件事,柏逢舟放心不下。
目光不自觉飘向小公主,对视的一瞬,倏的迅速闪避开。
青年微微红了脸颊。
“这花儿娇嫩,只生长在风调雨顺气候适宜的盛京,一路向北,气候越来越恶劣,西北荒芜处甚至寸草不生,你能将花养得这样好,想必照养花这一路费了不少心思。”
只是一簇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花,其实根本比不得旁人的礼物名贵。
但殷灵栖还是伸手接过了这捧花。
心意难得。
“舟车劳顿,辛苦了。”
“不辛苦。”柏逢舟抿唇,轻轻摇头。
来者是客,殷灵栖邀他在篝火堆旁一同坐下。
柴火噼里啪啦地烧着,众人围坐,其乐融融,一时无暇察觉现场不知何时少了两人。
代钦风风火火带人找了一圈没寻到半点萧云铮的踪影,回来时才冷不丁撞见萧云铮坐在扎根大漠的一棵秃树上,一个人坐在高处喝闷酒,冷冽目光直直盯着不远处篝火堆旁的一对青年少女。
才子佳人,看起来简直天作之合,般配得无可挑剔。
萧云铮只觉得刺眼,喉结耸动,一仰头,又是一口烈酒灌入喉中。
“萧徵!”代钦双手拢作喇叭状捂在嘴边,朝树上喊:“下来!我有事要和你商量!”
萧云铮朝地面淡淡瞥了眼,纹丝不动。
“是同一条战线的兄弟就下来听我一言!”代钦不气馁,继续在树底喊话。
若不是他身上受了重伤,早就爬上树生拖硬拽也要把萧云铮给拉下来。
萧云铮这回连个眼神也懒得给他了。
“你什么臭脾气!这么高傲,难怪塔娜乐意吃小白脸温柔体贴那一套!活该你被冷落!活该我也讨不到半分机会!”代钦没了耐心,开始敌我不分,无差别一视同仁扫射。
“咚”一声闷响。
树顶冷不丁弃了只酒壶。
代钦抬头望去,只见萧云铮靴尖一点树干,施展轻功,眨眼之间身影便消失在夜幕里。
“喂!你要去哪!”
代钦伤重,无法凌空跃起,迫不得已跟着在地上追了几步:“等等我!”
***
月上中天,热烈的歌舞随着即将燃尽的篝火告一段落。
殷灵栖解下异域服饰,交由牵机整理,自己回来撩开毡帘。
帘幕落下的瞬间,一道黑影自眼前疾闪而过。
殷灵栖霎时竖起警惕,防身的匕首刚要自袖中滑出,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呼叫,两条手腕便被一人手掌攥住。
将要脱袖的匕首被利落打掉,“当啷”一声落地。
那人对她的了解显然透彻得不能再透彻,每一招都先她一步抢先阻断她的反应,另一只手掌紧紧覆上她唇,不让殷灵栖发出一声声音。
浓烈的酒香混着凛冽气息灌入鼻间。
“萧云铮你要干什么!”
萧云铮似乎是喝醉了,帘幕一落下便抓住她手将人一把拽过去,掐住后颈按在墙上。
“这么舍不得他?北境千里之遥还要带在身边。”
“为什么待他那样好?你收下了他的花,我都看到了,他有什么招你青睐的,为什么躲我,你在心虚什么?”
“你喝醉了。”殷灵栖被他压在墙上,尝试推开,却被越抱越紧。
萧云铮搂紧她腰,附在她耳畔吐气如丝,醉意深深,气息里透着急促炽热的喘声:“你太薄情了,我离开这么久,你只顾着柏逢舟,都不知我何时走的,也不在乎我的感受,也不向雾刃打听我的下落,也不来寻我。”
殷灵栖挣扎间,莫名从他强势的态度中听出一丝……委屈?
“今晚喝得有点多,我好想你,看着你和柏逢舟在一块,我心里不痛快,我想借酒消愁,但是没有用。于是我回来找你了……”
萧云铮意识醉醺醺的,任由酒劲支配自己,撕去薄情斯文的外表,借着醉意宣泄强烈的占有欲。
他清醒时惜字如金,从不会放纵情绪。
好嘛,有人受了冷落,心里感到不公平了。
好可怜。
听得殷灵栖有一点心软。
虽然只有一点点,但她偏过头,轻轻亲了亲青年的下颌,安抚他的暴怒。
就是这么一愣神的功夫,萧云铮突然掌住她后脑把人按在墙上,顺势托起脸颊,俯首重重覆上她唇,心底的不甘与强烈的嫉妒在这一瞬化作唇齿间凶狠的掠v夺。
他已经忍了她身边的男子们很久了。
他不是无欲无求的神仙,做不到视而不见,清心寡欲。
他从来没有吻得这样又狠又凶。
呼吸遽然被人攥住,空气变得稀薄,殷灵栖呛出了眼泪,呛得眼角发红。
“我想要。”
“我想要,”萧云铮嗓音喑哑,酝酿着浓烈的欲v望。如风雨将至,压抑至极,“颂颂,给我,好不好。”
按在她腰间的手掌热得惊人,大力扯掉腰束,撕开外裳,接着缓和下来,将精巧复杂的衣裳逐层有条不紊地剥掉,堆叠在脚边。
殷灵栖有一点点心软,手腕被松开后,刚想抬手抚上萧云铮面颊,突然间福至心灵——
不对劲。
“你没醉!”
殷灵栖果断推开他,指着散落一地的衣裳:“你没喝醉,脑子这不是挺清醒的么?”
她每一件衣裳都是尚衣局特制的,样式极为复杂,寻不出诀窍与规律休想解开。
萧云铮思路这般清晰,绝非醉酒之人该有的状态。
“你诈我?”殷灵栖收起那一丢丢的同情心,开始兴师问罪了。
“对,我没醉。”萧云铮恢复了一贯冷静的模样。好了,似乎站在面前的人又变回了那个克己禁欲的萧云铮了。
“想吻你,我装的。”
可他那双深邃的眼底依然翻涌着不加掩饰的欲v望,直直注视着殷灵栖。
殷灵栖直觉那双眼睛绝不是在简简单单诉说‘想吻她’三个字。
他正在朝她靠近。
殷灵栖觉得自己不该生出可耻可恨的同情心。
诡计多端的男人!
殷灵栖掐灭那心底一点怜悯,想立刻离开,刚抬脚冷不丁被堆叠在地的衣裳绊了一下,摔了。
喜报,没摔地上,坏消息,摔进萧云铮臂弯里了。
萧云铮似乎早有预谋,掐算好每一步,就在这儿等着她。
现在,殷灵栖读懂他眼神里的深意了。
他那句不是醉话。
从盛京到漠北,千里的路途,疏远了太久,两人都生疏了。
火炉蒸得帐内热意腾腾,两人身上皆是汗津津的。
殷灵栖缓了缓气息:“你变了,你以前从不会故意在我面前示弱,也不会倾诉抱怨,博我同情。”
萧云铮一向是强势的,稳操胜券的。
“不喜欢吗?”萧云铮攥着她腰,期身逼近,“我看你喜欢得很,你果然很吃柏逢舟这一套。”
殷灵栖:“……”
怪不得她觉得眼熟,敢情萧云铮活学活用。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你喜欢体贴的?”萧云铮忍得呼吸乱了,仍撑着冷笑一声:“只怕让你失望了,我学不会他那套温柔体贴,也绝不会改变性情。”
【四编:
【我上一次已经写清楚了吧??啊??这段提示语解锁后我自然会删!!!至于为什么要写在这就是为了提示审核大人们不要再浮想联翩连脖子以上接个吻都标黄
我写很清楚解锁后会删掉这段会删掉这段会删掉这段,结果又标记提示词作为理由来反锁我???
大兄弟,你要是不曾标记过脖子以上,我至于搁这写个“陈情表”???哦好,现在又拿“陈情表”来锁了
这一页别的地方没问题就解开!!
解开后这段话我自然会删!
三编:
(斯密马赛绿审酱,瓦达西我女儿亲亲欧不欧可?
【别拿与正文无关作理由再锁一次这种提示词。】因为不直接写出来提示词我真的会担心审酱脑补过后又一次标黄上锁。
解锁后这种提示词我自然会再行删除
审酱<(`v`)> )
殷灵栖唇瓣微微翕动,凝聚起力气刚想说些什么,萧云铮不想听,倾身覆上她唇。
殷灵栖一瞬失声,未说完的话被强行斩断了。
萧云铮的欲带着怒气与几分隐蔽的、逃避似的黯然神伤。
他明明是强势的。
可他不想听到答案,他只能借着动作宣泄心里的脆弱。
抬起的手颤了颤,触上他脸颊。
“……再这么狠……就别再妄想能有下一次了……”
萧云铮不听,赌气发狠。
殷灵栖在心底骂了声,拿湿漉漉的眼睛望他:
“疼。”
萧云铮臂上青筋一跳,盯着她,面上戾气未消,动作却缓了下来。
好吧,他还是心软了。
殷灵栖仿佛听到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她分明记得这人片刻前口口声声嘴硬自己永远也不会变温柔。
第150章
一轮新日贴着金色的地平线升起。
起伏的沙丘一直延伸到远方,视野尽头,一队骑兵踏开黄沙渐行渐远,消失在初升的朝阳里。
萧云铮黎明时分去军营里巡视了一圈,又同太子交接了军务,再回营帐时,日头已经升起来了。
他撩下帐子,严丝合缝地盖好,遮住缝隙里漏出的几缕晒人的日光。
殷灵栖还睡着。
萧云铮步履很轻,没惊扰她,就势坐在榻前盯着人看。
她睡着时很安静,乌发铺散开垫在肩侧,眼睫微垂,随着呼吸轻轻颤动,像她寄养在皇城司里那只叫雪团的狸猫在冬眠。模样乖得过分,乖得同她醒时判若两人。
可这人一旦醒来……
那双眼睛一睁开,她又要变回狐狸了,阴晴不定,满心都藏着算计。和这样的人朝夕相处,宛如游走刀尖,一个不留神,便有人头落地的危险。
可怕吗?
萧云铮抵着下颌,不由弯唇一笑。
可是他好喜欢。
他盯着殷灵栖,俯身凑近那张安静乖巧的睡颜。
不管醒时眠时,静时动时,殷灵栖什么模样他都喜欢,越看越喜欢。
只要是她,他便喜欢。
萧云铮想摩挲她的面颊,刚一伸出手,又将指尖蜷缩回去。
他在军营外面待了一整个早上,披落一身凛冬未消融的寒意。双手冷至失去知觉,但他并不在意,直至伸手的瞬间突然意识到会冷到殷灵栖,这才想起去烤火暖一暖。
双手回温,萧云铮重新走回榻边。
他离开的时候,殷灵栖睡觉不老实,将被子扯落,露出肩颈手臂,凉风嗖嗖往被窝里灌。
萧云铮抬手把她被子给扯回去,耐着心思将被角一点一点掖好。
天之骄子出身显贵,既不知低头为何物,也不会照顾人。
他行事果决,雷厉风行,一向是没有耐心的。
但……
萧云铮也不知自己何时起变得有耐心了。
昭懿公主会制服每一个顽固不化的人。
殷灵栖抱着枕头睡得香。
萧云铮终于得空坐了下来,静静地盯着人看,并不觉得无趣,就这么陪她坐了半晌。
时光流逝,日光慢慢偏移。
殷灵栖睡眼惺忪,迷迷糊糊睁开眼的一瞬,脑中“噔”的绷紧一根弦。
近在咫尺的距离,萧云铮俯身凝视着她,不知盯了多久,在长久寂静的对视中,空气滞住,停止流动。
偷看被发现,这人并未如柏逢舟他们那般青涩而慌乱地飞快移开目光,佯装无事发生。
萧云铮稳得很,眸中不现一丝慌乱。
见殷灵栖醒了,他目光甚至变得更加肆无忌惮。萧云铮继续俯低身体,压缩两人之间的距离,同她鼻尖厮磨,那双漆黑的眸子藏了心思,四目相撞,那股意味不明的滋味便顺着眼神滑过去,瞬间传至四肢百骸,攥住人的呼吸。
“你……一直盯着我看什么。”
殷灵栖眨了眨眼,迷茫了:“这又重生回什么时候了?不认识我是谁吗?”
“喜欢看。”萧云铮凝视着她,眼底尽是占有欲:“看不够。”
殷灵栖:“……”
“受不了了,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殷灵栖扯起被子搁在两人中间,缩进被窝里揉胳膊。
“让你平日里离代钦远点别和他玩吧?被他传染得满口胡言乱语……”
“为什么不是甜言蜜语。”萧云铮把蒙住她脑袋的衾被扯落。
“我对情话过敏,你不要过来啊啊啊……”殷灵栖索性掀开被子,三步并作两步从榻上跳下去。
跑了两步,忽然慢了下来。
殷灵栖觉得奇怪,低头拽了拽身上过分宽大的中衣:“这谁给我穿上的?根本不合身。”
“我的衣裳。”萧云铮起身走过来。
“原来的衣裙都弄脏了,今日一早送去洗,现下还未晾干。你那堆箱箧都落了锁,暂时打不开,我便取自己的干净衣裳先给你穿上了。”
萧云铮抬指拨开她颈侧衣襟:“不然怎么办呢,这些痕迹总得先设法遮一遮。”
殷灵栖扶着脑袋,终于整理清楚头绪了。
“让牵机过来见我。”
“可以。”话音刚落,萧云铮突然伸臂将人打横抱起,一把揽进怀里,拿大氅裹住她身体。
“我要去议事,一起过去听听?”
殷灵栖后知后觉明白过来,他安的是什么心思了。
因为柏逢舟与代钦都在场。
萧云铮故意的。
他身量高大,那件衣裳对于殷灵栖的体型而言过分宽大,松松垮垮的不合身。殷灵栖行动时不经意间极易露出颈间、亦或是手臂上印着的欢好痕迹。
柏逢舟面上倒是镇定,只是落笔写下的字究竟还是不稳当了。
代钦瞳孔震颤,生生捏碎了手中杯盏。
杀人诛心。
殷灵栖掀眸一瞟萧云铮,不知死对头心底有多爽。
但她肯定不能让死对头称心如意了。
指尖掠过锁骨,将松散的领口拢住,殷灵栖顺势勾起鬓边散开的发丝,微微上挑的眼角还余着一抹红晕未消散,眼尾一挑,便勾出无限风情。
营帐中议事的众人不觉看呆了,听得萧云铮不悦地咳嗽了声,猛然惊醒,眼神慌乱着告退。
这间帐子她是不能继续待下去了。
萧云铮沉着脸色,直接将人拎走。
“这是什么意思呢。”萧云铮盯着她。
“热。”殷灵栖挑开一缕散落肩上深入锁骨里的头发,将发丝自衣襟间慢慢地勾出。
“热?”萧云铮似笑非笑,眼底蓄着危险。
很好,他果然被激怒了。
“府上的面首没能一同带过来,你又看中了军营里哪一个?”
萧云铮骤然欺身压近:“告诉我,又是什么人物鸿运当头,入得了昭懿公主的眼了?我赏他黄金百两!”
“你好凶啊。”殷灵栖故意这样说,声音跟钩子似的。
“你是要赏他,还是想要了他的命啊。”
萧云铮咬着牙,一字一顿:“自然是赏。”
“我可不信。”殷灵栖笑了笑,“我不说,说了他便小命呜呼了。”
她坏着心思,浑然无视萧云铮的愠怒,淡定地坐在镜前拆了发髻,束发时将青丝咬在水润的唇间,妖精似的勾人摄魂。
殷灵栖探手去取首饰匣中的步摇,指尖自萧云铮赠予的匣子间滑过,最终顽劣地落在了太子给的匣子上。
萧云铮一言不发站在她身后看着这一切,身影将她的身体严严实实笼罩住。一掌撑在梳妆台上,指节用力按压至泛白的地步。
殷灵栖对着镜子描了描位置,将缀着流苏的簪子插进发间。
好了,梳妆完毕。
昭懿公主瞟了一眼脸色沉得能拧出水的人,心满意足地站起身。
萧云铮突然攥住她后颈,猛地将人压在铜镜上亲。
殷灵栖仰起脖颈,鬓边那支簪子缀着流苏,在亲吻中剧烈碰撞,叮当作响。
萧云铮声音透着喘,狠声道:“殷灵栖,你把我气死算了。”
“那不成,”小公主认真道,“你天赋异禀,我很满意。你不在,夜晚的日子该多无趣。”
萧云铮冷吸一口气,盯着她:“在你这,我就只是个暖床的?”
“所以殿下要更加努力呀,”殷灵栖微微一笑,语重心长,“要时时勤勉奋进,小心别被别人取代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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