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底牌是最后的退路,殷承恪不会轻易暴露。
但殷灵栖会逼着他动手。
太子在妹妹授意之下,于政坛愈发活跃,近来在朝政之事上屡屡进言,见解颇深,得到天策帝及众臣的认可。
太子的声望越来越盛。
殷承恪坐不住了。
“太子性情平和,本不足为惧,怎的近些时日变了一个人似的,手腕阴狠,雷厉风行。”
心腹近臣疑惑:“莫非背后有高人指点?”
“高人,”殷承恪冷嗤一声,“依本王看,堪称妖人。”
“是位狠角儿。”他咬牙切齿地道。
“而今满朝文武人尽皆知齐聿白之功绩实则是太子授意为之,他齐聿白的成绩就成了太子的成绩。得来全不费工夫,太子不费一兵一卒,便能名利双收,拿齐聿白的心血为自己的声望铺路。”
殷承恪眉头紧锁:“本王的皇弟,一向胸无城府,何时竟养成了这样深沉的心思。”
“二殿下,形势危急,我们不能再坐以待毙了。”一名幕僚出列进言道。
“是啊,东宫回京不过半载的光阴,便已笼络了朝野上下的人心。君舟民水啊殿下,此时若再不出手制止,只怕风向愈演愈烈,若真到了万民臣服的那一刻,殿下即便登上储君之位,太子已然深入人心,有前者为鉴,一时亦不能服众,恐民心不为殿下用。”
一旁的幕僚闻之纷纷上前来齐声劝谏:“请殿下三思!”
“请殿下三思!”
殷承恪谨慎机警,本不欲过早动手,见过半数的心腹纷纷进言,忽的有些动摇了。
议事完毕后,幕僚依次退散,殷承恪坐在空荡荡的书斋里,以手抵额。
“你说,本王应当放手一搏么。”
他心思太细,纵有幕僚陈述利弊,但殷承恪仍是难下决断。
跟随他多年的王府侍读是他最信赖的人,听见他倾诉满心忧愁,便说到:“殿下心中已然明了何所为,何所不为,又何必验证属下的意思呢。”
殷承恪闭上眼,心事重重。
“你下去吧。”
“本王知道了。”
***
是夜。
王府角门开了一条缝。
有人身着夜行衣,在王府暗卫掩护之下悄悄出府。
一行人贴着墙根疾走,身影隐入漆黑的夜色中。
潜伏在黑暗中的东宫暗哨抬了下手。
“跟上。”
月黑风高,两方势力暗中较劲。
东宫暗哨领昭懿公主之令,对王府的暗卫紧追不舍。然而殷承恪也不是吃素的,他驯出的人手亦是时刻保持机警,脚步极快,行踪时隐时现,十分诡谲。
追逐过程中,两方的距离时而拉近,时而疏远。
东宫的暗哨全神贯注,丝毫不敢懈怠,身上出了一层汗。
王府暗卫护着身着夜行衣的殷承恪进入一座隐藏在喧嚣夜市中酒楼。
东宫暗哨随之攀沿而上,踹开雅间的门扉——
“我等奉东宫之令,抓捕疑犯!”
房间内立着一众暗卫,他们怔愣了下,并未妥协,反而拔刀大打出手。
厮打乱斗中,身着夜行衣的男子欲越窗而逃,东宫暗哨飞扑上前,在最后一瞬攥住了他的蒙面乌纱。
“嘶拉”一声,布帛被扯开。
东宫暗哨一时愣住了,惊愕地杵在那儿。
满堂厮打的暗哨都一齐愣住了。
那人并非二皇子殷承恪,而是一个与他身形相近的替身。
糟了!
他们中了二殿下调虎离山之计!
***
另一处。
月影斑驳,庭前积水空明。
殷灵栖一手托腮撑着脑袋,懒散地拼搭着孔明锁玩。
东宫暗哨越墙而入,跪在下首:“公主,属下无能,中了障眼法,错跟了二殿下的替身!”
“哦。”殷灵栖揉了揉惺忪睡眼,打了个呵欠。
“那能怎么办呢,跟丢了就丢了吧。”
她态度过于慵懒,以至于暗哨一时无法接受,眼前这个柔弱少女便是这些时日以来在太子背后出谋划策的昭懿公主。
暗哨斗胆去问:“东宫的人手已经重新回到王府附近蹲守……”
“不必了,撤回来吧,殷承恪早就出府了。”殷灵栖淡淡道。
“什么?!”暗哨一惊,怔愣不知所以。
柏逢舟手中揽着件鹤氅,走到小公主身后,轻轻披在她肩上。
“夜深寒气重,公主不妨着一件厚些的衣裳。”
他转过身,对东宫暗哨道:“先回吧,余下的事公主已经安排好了,不必忧心,明早天亮之前,一切尘埃落定。”
暗哨满目愕然:“原来公主早就料到……”
殷灵栖轻笑了声,伸手揽紧鹤氅,开始拼凑积木:“我这位皇兄最爱借刀杀人,今时今日,也该换他来做这砧板上的鱼了。”
前世,天策帝临终前仍是放心不下这个小女儿,便逾越祖制分给了她实权用以稳固地位,有些人即便新帝想动,也得先经过殷灵栖的手。
因而殷承恪登基后,她这个做皇妹的便也开始陪他议政。殷承恪行事是何习性,她可谓是一清二楚。
“他疑心太重,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地让你们追踪到。我派你们去,就是想让他以为一切皆在他掌握之中,人一旦自大,便会大意出现纰漏。”
小厨房温好了甜粥,柏逢舟试了试瓷碗的温度,呈至殷灵栖面前。
殷灵栖拿起羹勺,仰起脸看了一眼天色。
“时辰该过子时了吧。”
“是,”柏逢舟温声道,“已经丑时初了。”
殷灵栖垂眸,吩咐东宫的暗哨:“去平康坊那棵大槐树下接头,照影阁的人在那里等着你们。”
***
京城月下。
新修建的万国驿馆闯入一行人。
“何人在此吵嚷!”特穆尔已经歇下,被动静扰得一脸戾气,披了衣裳抓着弯刀气势汹汹地出来。
“小可汗见谅。”东宫的人道,“有疑犯夜潜大辽使团歇脚地,万国宴临近,为了诸位安危,东宫奉令例行检查。”
“你们守夜时看到有人进入使团内部吗?”特穆尔皱着眉问左右侍从。
“并未。”
特穆尔叉着腰,粗声道:“听到了?没看见有外人来过。”
“究竟有无,还请小可汗容我们过去查验一番。”
“你敢怀疑老子包庇犯人?”
特穆尔脾气登时上来了,他不仅不退让,反而站在入口处,健硕的身体将路挡得严严实实。
“老子要是偏不让呢?”
东宫的人面露尴尬。
“属下也是奉命行事,还请小可汗勿要为难。”
东宫这厢动静闹得极大,背后,照影阁悄悄朝目的地包抄而去。
两方互相配合,声东击西。
“为难?老子偏要难为你们!”特穆尔拿辽话发泄了一通,骂得很脏。
东宫的人听不懂,但自辽人鄙夷的目光中自然读懂了一切。
“小可汗,这里是大晟的地界。”
“大晟的地界?”特穆尔放声大笑,笑声极为荒唐。
什么狗屁国域!早晚他会率大辽的铁骑南下踏碎这方土地!
“让开。”
夜空中传来一道低沉的男声,慢慢地释放威严。青年音色极冷,冷到入耳的瞬间,特穆尔突然笑不出来了。
“萧徵?”当年吃了败仗的恐惧深入骨髓,特穆尔下意识收敛了些。
萧云铮亮出令牌:“皇城司办案,闲杂人等让开。”
语气极为不屑,半点儿情面也不给对方留。
“萧徵,”特穆尔咬了咬牙,“你敢强闯。”
萧云铮扫了异域男子裸露的胸膛一眼,极为不悦:“我让你让开。”
哪来的坏习惯,一个两个的都袒露胸膛,被殷灵栖看了个遍。
萧云铮一想起这回事就冒火。
他过分轻蔑的态度将特穆尔激怒了。
草原的儿郎总是勇猛好斗的。
特穆尔被激起了斗志,拔出弯刀:“若本汗今日偏不退让呐!萧徵!你敢对本汗动手吗!”
气氛一瞬变得剑拔弩张起来。
萧云铮皱了皱眉,剑鞘一动,指下传出剑震嗡鸣声。
他并不打算让步:“你要跟我的剑比命长?”
特穆尔暴喝一声,扬起弯刀迎空猛劈而下!
刀锋砍在剑鞘上,激烈碰撞中冒开火星。
“主子当心!”雾刃心惊。
然而那被蛮力驱动的弯刀却始终未能再近一寸。
特穆尔咬紧齿关,浑身肌肉紧绷,每一根发丝都在颤抖。
他双目赤红,抬起眼,越过刀锋碰撞出的火星,对上了一双淡漠至极的黑眸。
“三年了,也未见阁下有长进。”
萧云铮弯了弯唇角,右臂一紧,反手挑飞那柄气势骇人的蒙古刀。
“你该庆幸,这里是盛京城。若是在战场见到我,你这条命,早无了。”
他并未使出全力。
甚至,他的剑还未出鞘。
弯刀脱手,传导而至的巨大力道震得特穆尔手臂麻木生痛,似是被断了一臂般。
特穆尔死死捂住那只手。
“让开!”萧云铮望了他一眼,这回不待他回声,五指一抬,皇城司并东宫的人直接闯入。
驿馆内,有人意欲趁乱逃走,一开窗,外头尽数被照影阁的人手包围。
惊慌失措间,驿馆的门“砰”一声被人撞开。
“二殿下。”
东宫的人同他对立而站,目光一落,望见了另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代……代钦世子……”
特穆尔随时闯入,瞬间愣住了。
“代钦?!”
“他为什么会在你这里!”
第122章
“代钦……深更半夜,你不在自己房中,现身这间仓库做什么!二殿下又为何会和你待在一处。”
殷承恪听见这话的瞬间便反应过来,东宫的人显然是有备而来。
驿馆那么多间房,东宫若当真一无所知,又怎能长驱直入精准地破开这间隐蔽的仓库!
“放肆!本王在此!谁给你们的胆子擅闯万国驿馆!”
他以皇子的身份斥退东宫暗哨。
“我给的。”
暗哨分离两侧,让出中间路,萧云铮自当中走出,冷冽的眸色透出危险。
“皇城司承命于天,独立于万人之上,奉令搜捕嫌犯,谁敢阻拦!”
室内登时陷入沉寂,迅疾弥散开瘆人的冰冷。
“萧徵,”殷承恪咬着牙,隐忍片刻,对他放缓声音道:“此事与你无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何必非要同本王对立。”
“与我无关,”萧云铮眼底深邃,“的确与我无关,但——”
他唇角牵起玩味的笑:“与我的人有关。”
代钦闻声站起身,慢慢朝他走近,同殷承恪的身影交错,形成夹击之势,极具压迫感。
气氛凝重。
“萧徵,”代钦面色一沉,“你在说谁?”
萧云铮不紧不慢上前一步,同他相对而立,气场非但没被压垮,反而隐隐越过桀骜不驯的异域青年,更胜一筹。
“你想到了谁,我说的便是谁。”
代钦受到挑衅,琥珀色瞳孔骤然一缩。
“中原男子欺人太甚!”
“代钦!”特穆尔制止他,质问道:“回答本汗!你和大晟的皇子怎会出现在一处!”
发生这种事,他比东宫更为焦躁不安。特穆尔怎么也没想到,王弟扮猪吃老虎,暗中竟同他的合作伙伴勾结在了一起。
这让特穆尔受到威胁,有了紧迫的危机感。
代钦目视着怒火中烧的王兄,不慌不忙道:“旧友再逢,深夜对酌罢了,王兄何故如此兴师动众。”
他抬眸望向萧云铮,没好气地道:“既是来此抓捕嫌犯,世子也看到了,这里只有我与二殿下,没有什么嫌犯,世子可以去别处抓了。”
萧云铮微微颔首,语调慵懒:“不错,今夜打扰了。”
他抬了下手,号令东宫的暗哨:“撤。”
抓捕嫌犯为假,刺探虚实为真,不过该做的表面功夫还是要做的。
堂中只余特穆尔及其人手。
“代钦,你竟敢伙同殷承恪背叛本汗。”特穆尔那双灰绿的眼瞳闪出狠戾的暗光。
代钦低笑一声。
“既然已经被王兄发现了,我便不再藏着了。是又如何,正如从前竞争昭懿公主那般,王兄能争,我为何不能?”
“不自量力!”特穆尔怒不可遏。
“拭目以待。”代钦针锋相对。
***
今夜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撞破密谋,有皇城司与东宫两处共同作证,这则消息一定会被捅到天策帝那里。
为了明哲保身,往后便不能再靠近大辽了。
好。
很好。
殷承恪眼底掀起滔天恨意。
太子。
东宫。
夺他母族势力,断他后路。
不论太子背后有何人指点,这笔账,他殷承恪一定要讨回来。
***
天亮后,暗哨回东宫禀报消息。
看到昭懿公主也在场,暗哨隐约面露为难。
“有数十人可作证,现场撞见了二殿下,还有……还有……”
“盯着本宫看做什么?有什么当着本宫的面不能说的?”殷灵栖手里摆弄榫桙玩,用以活动脑筋。
“属下不敢隐瞒公主,”东宫暗哨惶恐,“还有代钦世子。”
殷灵栖拼凑木块的手停顿了下。
“代钦?”殷承佑目光一凛,看向妹妹:“当年大辽王室羁押在大晟,陪你一同长大的那个质子代钦?”
“回禀殿下,正是此人。”暗哨道。
殷承佑惘然:“怎么会是他……”
暗哨犹豫不决,怯怯请示昭懿公主的意思:“公主,还要继续吗?”
“妹妹,”殷承佑眼神中透出担忧,“或许其中有些误会,代钦他……不应当与二皇兄是同一类人。”
殷灵栖眼睫一垂,淡声给出指令:“继续。”
“继续按原计划行事。”
暗哨愣住了。
“可……可是………”
可是那人是同小公主结有总角之谊,相伴长大的辽国质子啊。
“继续。”
少女的声音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没有人能够挡住我的路。”
“任何人都不行。”
她不留情面,抽掉榫桙顶端一块横木。
“哗”一阵巨响,华丽的高楼轰然倒塌。
“不完美,推牌重开。”殷灵栖神色平静。
太子倒吸一口冷气。
***
除却设宴,濯缨水阁作为皇家园林,鲜少有人涉足。
殷灵栖钻个空子,把太子硬拽过来陪她溜达。
“你选的地方倒是足够隐蔽。”殷承佑打量周围。
“整日里和一群快成精的老狐狸较劲,谋算这个谋算那个,心里烦得很,找片园林散散心。”殷灵栖没用假面敷脸,只是戴了顶帷帽遮面。
“齐氏同二皇兄决裂,大辽顾及颜面也不敢在大晟地界同他有所往来。皇兄孤立无援了,我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你准备何时恢复昭懿公主的身份在人前亮相?”
“谁说目的已经达到了?”殷灵栖笑了笑,“哥说的这些不过只是我所图的冰山一角。”
殷承佑脚步一顿,转身严肃地望着妹妹。
“莫非你当真想要取他们性命?颂颂,那日为兄只当你在说玩笑话。”
“没开玩笑,我认真的。”殷灵栖道。
殷承佑语塞,缓过神来,神情复杂:“可你在父皇面前不是这么答应的……”
“我允诺父皇什么了?”殷灵栖笑着反问他,小脸挂着纯良无辜的笑。
太子惊得怔了下,说不出话来了。
“身居高位,不可不居安思危。哥,别用这么惊讶的眼神看着我,看起来像是你我兄妹二人头一回碰面认识似的。”少女嗓音柔软清甜,和她的手段截然不相符合。
殷承佑定定盯着妹妹看了许久。
“你比我更像父皇母后。”
殷灵栖唇角笑涡更深了,刚欲启唇说话,忽然被人打断。
“颂颂!”有人唤她。
殷灵栖微微一怔,循声望过去。
大皇子抱着一堆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儿,欢快地朝她奔来。
“大皇兄,他怎么也在这儿。”殷灵栖本来差人预先打探过了,濯缨水阁今日无人造访。
“许是大皇兄临时起意。”殷承佑上前一步,将妹妹挡在身后:“你先走,这边交给为兄处理。”
“颂颂留步!”大皇子眼见她要走,脚步愈发急切,跑得气喘吁吁,累得直不起腰。
殷灵栖有帷帽遮面,从容道:“殿下认错了,我不是什么颂颂。”
“你是。”大皇子皱起眉。
“我、不、是。”殷灵栖一字一顿。
“不!你就是。”大皇子急了,“你骗不了我!”
殷灵栖隔着乌纱同太子对视一眼。
人人都说大皇兄痴傻,可是大皇兄能一眼认出她。
“颂颂消失了好久,都没人陪我一起玩了。”大皇子不认生,愉快地给她分享自己的宝贝。
“这些,这些都给颂颂。”
他的玩具都是稚童才玩的拨浪鼓、草编的蚂蚱等等。照料他的宫人心知跟着的主子没前途,便将怨气都发泄在大皇子身上,捞去油水,给他的都是些粗制滥造的玩意儿,偏偏大皇子心性呆滞,分不出好坏,给他,他便如获至宝,高兴得像个孩子一样。
太子看不下去了,厉声斥道:“皇兄宫中的管事宫人呢!怎么照顾的皇兄,让他们过来见孤!”
倒霉催的,谁想到竟会在这儿撞见太子!
见太子震怒,跟随过来园林的宫人忙不迭跪下:“太子殿下恕罪……殿下恕罪……”
大皇子懵懂,好心去扶他们:“为什么要罚跪呀,宫人们待我很好的。”
“皇兄。”殷承佑拽住他的手臂,将他拉至一侧,“孤罚的就是这群欺软怕硬的刁奴。”
殷灵栖见兄长帮自己转移了在场人的注意,便想趁机溜走。
刚欲转身,余光蓦地敏锐地捕捉到什么。
一抹寒光闪过。
茂盛的树林中,一支箭矢悄悄对准了太子,而殷灵栖转身正欲离开时,误打误撞挡住了殷承佑。
“当心!”
“妹妹!”
***
楚山孤的影卫察觉到事态有异,飞奔前去给少主报信。
萧云铮中途被王府的人截住了。
殷承恪安排的人手同他打太极,有意拖延时间。
“让开。”雾刃上前。
王府的人笑了笑:“何必如此疾言厉色,有话慢慢……”
“让开!”雾刃加重了语气。
“这位小兄弟,鄙人不才,乃是二殿下的幕僚,小兄弟莫要失了体面……啊!!!”
鲜血猝然溅了他一脸。
那人痛嚎一声,倒在了地上。
他身后一字排开站的幕僚当场吓得面色如土。
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萧云铮抽出佩剑,还给雾刃。
冰冷的目光压着杀气,扫过每一张惨白的脸。
“还有哪个不怕死的敢拦我的路!”
王府幕僚们吓得呆若木鸡,连滚带爬地自路中央让开,再不敢多嘴一句,唯恐激怒了指挥使,也落得个一剑毙命的下场。
“这是怎么一回事!”
殷承恪这时赶来,看着路中央的尸体,很是震惊。
“杀了。”
“我杀的。”萧云铮面色阴郁,淡淡反问他:“你有异议?”
不待殷承恪出声,他紧接着道:“若有异议,便连你也一起杀了。”
话音落地的瞬间,空气一瞬凝固。
殷承恪面上闪过无数情绪,先是脸色一白,继而难以置信,最终怫然大怒:
“萧徵你敢!本王是有爵位在身的当朝皇子!”
“敢或不敢,一试便知。”萧云铮拔剑出鞘,架在殷承恪脖子上。
杀气沸腾。
青年仗剑疏狂。
他就是傲,傲得明目张胆。
但殷承恪没办法,他也知道即便是父皇,轻易也撼动不了辅国公府。
第123章
弓弦一颤,一支箭抢先自暗处射_出。
箭矢刺穿衣料,深深没入血肉,胸口处瞬间晕染开大片大片的血迹。
手里攥着的小玩意儿哗啦啦落了一地,都是些粗制滥造的便宜货,摔到地上便碎得七零八落。
“皇兄!”
殷灵栖看着扑过来用血肉之躯为她挡箭的大皇兄,一瞬错愕。
那支暗箭穿胸而过,大皇子僵硬地晃了几步,倒在她肩上。
“护驾!”太子震怒,厉声斥道:“右骁卫速速护驾!”
御林军闻令而出,朝那端追击。
一击偷袭不成,再想得手便难了,丛林中潜伏的刺客见状便持弓而逃。
成年男子体量沉重,殷灵栖抱住大皇兄脱力滑落的身体,一并踉跄倒地。
“疼……疼啊………”殷承许伸出手,指了指扎穿胸膛的那支箭,明明疼得眉头紧皱,嘴角却咧开欣慰的笑。
他低声呢喃:“幸好……幸好没有……没有伤到妹妹……”
“皇兄!”殷承佑扑过来,疾声命令道:“宣太医!速宣太医过来救人性命!”
殷承许卧倒在殷灵栖臂弯里,钻心剧痛发作之下,他孩童般懵懂迷惘的双目缓缓退去迷雾,逐渐恢复清明。
他艰难抬起手,想去触碰殷灵栖。
“是……是妹妹……”
殷灵栖伸手摘去遮面帷帽,在他面前露出真正面容。
“哥,是我,我回来了。”
她俯低身,殷承许抬起手掌轻轻摩挲她的脸颊,帮她蹭去眼角的泪。
“别哭……”
殷承许虚浮的目光在她与太子之间缓慢回转。
“是……是妹妹……”
“妹妹在这里。”殷灵栖握住他的手。
“不……”
殷承许眉头深皱,艰难地摇了摇头,摩挲着殷灵栖的脸颊,一遍又一遍,执拗地重复:
“妹妹……是……妹妹……”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气息越来越虚弱。
“不……不是……”
贴在殷灵栖脸颊的那只冰冷的手蓦地滑落。
“妹妹……”
痛得紧皱的眉头逐渐舒展开,殷承许面色安详,不再作声,似是睡着了。
“皇兄!!!”殷承佑痛声唤他。
太医匆匆赶来,刚一伸出手试探,便吓得浑身哆嗦,狼狈跪下。
“太子殿下,大皇子他……他已经断了气了……”
“不可能…你再诊…孤命令你……”
太子那般儒雅温和的人,狠狠抓过太医手臂按在殷承许身旁:“孤命令你!重新为大皇兄诊治!”
太医悲痛道:“殿下恕罪,老臣实在无能为力。箭矢穿透心脏,大皇子他的确已经没了生息,便是华佗再世,也无力起死回生啊!”
殷承佑无法接受活生生一个人,突然就死在了眼前,他脚步踉跄,无意间踩到大皇兄破碎的玩具。
“怎么会这样……”
自决定以身入局之始,殷承佑便想到一定会有人流血牺牲,他以为那个人会是自己,亦或者是妹妹,他打点好了一切去保护殷灵栖,却怎么也没有想到,最后死的人会是无辜的大皇兄。
殷承佑闭上眼,面上添了两行泪,双拳紧攥颤抖:“他怎么敢……”
殷灵栖目光低垂,视线落在那支被鲜血染红的箭矢上。
曾几何时,她也尝过利箭穿心之痛。
记忆松动,殷灵栖突然恍惚了一瞬,有什么透过裂缝趁虚而入,悄悄潜入她的意识。
空灵的声音附在她耳畔缭绕,窃窃私语。少女低吟浅笑:
“杀了他们。”
“我帮你呀。”
情绪开始不受控制爆涨。
她身周凝出无数紫蝶,闪着诡异的银光,密密麻麻越聚越多,速度之快甚至越过追击的右骁卫,朝潜逃中的刺客发起疯狂的进攻。
刺客依次倒下,蜂拥而至的紫蝶却依旧势头不减,反而越发疯狂。
蝶阵失控,灵蝶将殷灵栖包围在阵眼中心,疾速旋转,如风暴直冲天穹,塑成密不可透的幕布,遮天蔽日。
听闻濯缨水阁出事的人接踵而至。
“这……这是……”
殷承恪本意只是想除掉太子,顺带吓唬他身边那个帷帽遮容的小姑娘,可是……
“昭懿,怎么会是你!”
谁也想不到,“起死回生”的公主再度现身众人眼前,竟会是这般惊天动地的场面。
让他们失望的是,殷灵栖并没有害怕地尖叫,也没有被暗杀场面吓破胆。她被疯舞的群蝶环绕在中心,很平静地用指尖蘸了蘸脸上迸溅的血,弯了弯唇角,幽幽地笑着,笑得在场一众人汗毛倒竖,莫名瘆得慌。
“真是讨厌,”少女低低叹了声,娇嗔的语气透出瘆人的冷意,“你们弄脏了我的衣裳。”
齐聿白也惊住了,他从没见过这样的殷灵栖。
“颂颂!”
蝶阵起得突然,太子被迫退至她身后一丈远的地带。殷承佑想冲回去叫醒妹妹,可他的手刚一触到闪着银光的紫蝶,皮肤便灼起了火燎之痛。
“妹妹!快收手!”眼看乌压压一片灵蝶围聚的声势越来越大,殷承佑心里着急,再一次靠近缭绕纷乱的蝶阵外围尝试。
灵蝶疯狂盘旋而上,薄得几近透明的双翼似锋利的刀,触之皮开肉绽,人以血肉之躯根本近不得殷灵栖的身。
众人被隔绝在包围圈之外,眼睁睁看着蝶群失控,突然——
“少主!!”
“萧徵!不要冲动!”
“回来!!!”
萧云铮只身强行闯入蝶阵中心。
他全身上下被盘旋疯飞的灵蝶削出细细的血痕,血水洇入玄黑衣面,加深了色泽。
但步伐仍未受阻半分。
他抬起手背蹭去溅在下颌的血迹,手掌轻轻覆上殷灵栖的肩。
“冷静。”
少女垂着脑袋,身躯忽然颤了一下。
萧云铮在她面前单膝跪下,抬起血迹斑驳的一双手,轻轻捧起她脸颊。
“冷静下来,他们已经死了。”
他俯下身,同殷灵栖视线保持平齐,那双深邃的黑眸直直注视着她。
周身围绕的灵蝶仍在疾速旋转,狂舞不休,压得视线也暗了下来。
“听着,现在在你面前的人是我。”
“你有两个选择。”
血迹溅在青年的面容上,萧云铮眼底渐渐浮现出冰冷而血腥的笑意,一手穿过殷灵栖的指缝同她紧紧十指相扣,另一手教她握住匕首对准自己。
一方强势地攥住她,一方任由她掌控。
“醒过来,亦或者杀了我。”
被隔绝在外的众人大惊失色,震撼得无以言表。
疯子才会拿命做赌注。
血腥味刺激得人兴奋,少女缓慢抬起眼眸,旋转的蝶群受到感召,速度越发恐怖。
那只被握住的手动了动,将刀尖送上前,抵在萧云铮胸膛上。
甚至还有再往前送,刺入血肉的趋势。
刀尖微动,穿透衣裳外层,一层一层递进,即将透过最后一层贴身中衣时,萧云铮突然攥住了她那只握刀的手。
“你是小骗子,没有一句实话,最喜欢愚弄旁人。”
萧云铮态度强势,音色冰冷不带一丝感情,强行扭转她的选择,抬手压着殷灵栖后颈,低头吻了下去。
温热的唇覆上来,少女乌蒙蒙的瞳孔蓦地紧缩了下。
受到意识的感召,漫天灵蝶狂舞。
耳畔又飘来那阵邈远的声音。
一道透着赌气意味的女声对她说:
“可恶啊,就只差一点!好吧,下一次被挑起杀戮的欲_望时,我会再出现。”
发狂的灵蝶逐渐缓和下来,遮天蔽日的蝶阵终于慢慢消散,紫蝶化作银光,消弭于无形。
天光乍泄,视野恢复明亮。
齐聿白站在包围圈外,恨得咬碎了一口牙,嫉妒使他面目扭曲。
第124章
蝶群化作银光散去,殷灵栖闭上眼睛,身子往前倾,靠在萧云铮肩上,似是睡去。
静默片刻,再睁开眼时,她瞳孔中异色消失,眼底恢复了一贯的冷漠。
有人在操控她的意识。
可殷灵栖分明听出了,那是她自己的声音。
“颂颂!”包围着她的蝶阵消失,太子焦急地奔过来问候妹妹。
“有没有受伤?”
殷灵栖摇了摇头,一垂眸,看到萧云铮颈侧被蝶翼削出的细细血痕。
“小伤。”萧云铮冷冷道了声,注意到她的目光,修长的手指掀起衣领遮住。
“哦。”殷灵栖应和地点点头。
“?”
这么平静?
不想说点别的吗?
没有基本的关心与问候吗??
萧云铮伸出的手指一僵,竖起的衣领被扯开,伤痕重新露在她眼前。
“看过了,蝶蛊无毒,皮外伤,敷层药不出两日就好了。”
殷灵栖反手把他衣襟扯回去,拍了拍手,从地上爬起来。
萧云铮脸色冷了下来。
薄唇紧抿,他恨恨咬着,仿佛能听到齿关咬合的声音。
好,很好。
没心没肺,她越发能耐了。
殷灵栖站起身,大皇子的尸体已经交由太医处置了。
“昭懿……”
久别重逢,齐聿白眼尾猩红,刚欲开口——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结结实实甩在他脸上。
“来得这样及时,别让本宫查出大皇兄的死和你有关系。”
殷承恪闭上眼睛,似乎感觉自己脸上突然挨了一耳光,打得他呼吸一窒。
“好,”出乎意料,齐聿白不但不生气,反而抬手贪恋地覆上她手触碰过的那一侧脸。
他垂下眼睫,眼底交织着扭曲的阴暗情愫:“能得到公主的关注,总好过公主对臣视而不见。”
殷灵栖盯着他那双阴鸷的眼睛,憎恶地道:“卑贱。”
矜贵自傲的长公子不以为耻,甚至被她斥得快慰到双手颤动。
她肯骂他,她眼里有他。
齐聿白这样想。
萧云铮同她接吻又如何。
他齐聿白能得到昭懿公主独一份的厌恶。
***
萧云铮就近回了皇城司处理身上细碎伤痕。
太子心里过意不去,亲自送了上好的伤药来。
萧云铮皱着眉看桌子上摆的一堆瓶瓶罐罐:“送这些过来做什么。”
你倒是把人给送过来啊……
太子僵硬地笑了笑:“颂颂她一向如此。都是父皇与孤这个做兄长的错,将人宠得无法无天,这怪不得她。”
萧云铮冷笑一声:“殿下还在护着她。”
“要么孤现在就下令将人给你绑到面前?”殷承佑摊开手,“真这么做,你又不忍心了。”
“好了别说了。”萧云铮闭上眼睛,出声制止太子继续说下去。
他好清净,既要赶客,殷承佑便识趣地离开了。
萧云铮解开衣领,扯落一半,赤\裸着半边胸膛开始上药。
薄薄的一层药膏透着草木的苦味敷上血痕。
紫檀木屏风外忽然晃过一道人影。
“什么人。”萧云铮抬眸,机警地望向那处。
屏风外侧不声不响。
匕首于指骨间旋转,闪出一阵寒光,萧云铮正要掷出暗器,那人忽又动了下。
一个脚步声便能辨认得出她。
“是你。”萧云铮态度变换得很微妙,尾音微微上挑,钩子似的。
正要整理衣襟的指节收了回来。
“是我。”屏风间光影移动,自朦胧一片到逐渐清晰,映出女子的身形。
殷灵栖自其后走出,怀里抱着件新衣裳。
“你来做什么。”萧云铮嗓音低沉,透着淡漠疏远,恢复了一贯待人的态度。
“帮雾刃捎件干净衣裳进来,顺便过来看一看你。”
萧云铮脸色再度变得冰冷。
殷灵栖歪着脑袋,蹙眉:“怎么,不欢迎我?”
她搁下衣裳:“不需要我走了啊?”
她往回走了几步,萧云铮真就沉得住气,没拦她。
稀奇。
殷灵栖走到门槛前,回头往厢房内看了一眼,啧啧作叹。
她转过身,正要踏过门槛,耳畔突然捕捉到凌厉的破风之声。
一道寒光倏的自背后射_出,重重钉在门扉上。
“咣当”一声,眼前门合拢上一扇,阻断她的脚步。
“过来!”
萧云铮声音骤然一沉,压抑着戾气,如淬寒冰。
殷灵栖撇了撇嘴,阴阳怪气学他:“过来~”
她伸手拔下匕首,打开了门。
一只脚踏过门槛,身后突然掀起一道鞭风,卷住她的腰肢,把人倏的卷了回去。
殷灵栖摔在榻上,有衾被垫在身底,摔得不疼,但晃得头嗡嗡的有点发懵。
手里的匕首被夺了去扔掉地上。
萧云铮紧紧扣住她手腕,身影将人笼在身下,一双墨眸恶狠狠盯着她,透出咬牙切齿的意味。
“不是来看我的么?走这么早做什么。”
“你又不稀罕,都下了逐客令了,难道我要还在这儿继续待着?”殷灵栖反问。
“我没这么说。”萧云铮一字一顿。
“但你冷着一张脸摆明了不欢迎。”殷灵栖翘起唇角笑。
“……”
萧云铮觉得不能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得寸进尺,贫嘴滑舌。”
他皱了下眉,发觉殷灵栖在盯着自己敞开的衣襟看。
“看够了吗。”
“没有。”殷灵栖睁着一双清澈的眼睛,眼神诚挚,丝毫不避讳。
萧云铮:“……”
“就是看起来似乎不如代钦的肌肉壮硕结实。”她被人居高临下地压着,不但不露怯,甚至还有闲心点评。
“?”
萧云铮眸色一沉,眉心深皱,抬手扯落碍事的半身中衣,上身不着寸缕,劲瘦有力的体魄完完全全敞露在她眼前。
高马尾下垂,发尾扫过血痕斑驳的锁骨,引着视线落至肩上。宽肩窄腰,肌肉块垒分明,身躯线条流畅。
精健紧实,瘦而不柴,那是一种同壮硕粗犷的草原汉子截然不同的力量感。
“好看吗。”
殷灵栖满意了,点了点头:“好看。”
后颈突然被人用力捏住,迫使她仰起脸对上萧云铮那双极具侵略性的、深邃的眼睛。
身躯缓缓压低,他垂眸注视殷灵栖,紧紧按住她后颈。
他呼吸变得灼热:“怎么办,你总是坏心眼作弄人,我快没耐心了。”
“青天大老爷,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关我一个人什么事。”殷灵栖喊冤。
萧云铮用指腹恶劣地蹭了蹭她唇角发泄怨气,在她白皙的皮肤上留下红印:“跟我回萧府。”
殷灵栖吃痛,偏开脸逃脱他的手指,跟他唱反调:“不去。”
萧云铮皱了下眉,用力捏住她下颚,不许她再乱动。
眸底划过戾气,他眼尾被逼出一抹不甘的猩红:“殷灵栖,你拿我当什么。”
“你个骗子。”
衾被被压得深陷,殷灵栖喘不过气,人被按得深深嵌入被子里,强烈的窒息感憋得她眼角泛出生理性的泪水,身体轻轻颤抖。
吻化作利刃,以惩罚之名反复磋磨肉___体。
在她真的一命呜呼的前一瞬,萧云铮松开人,急促地喘着气,厉声质问她:“你良心呢?”
“没有。”殷灵栖唇上火辣辣的疼,疼得不住倒吸冷气,“我没良心,你应当不是第一天知道。”
萧云铮胸膛间的伤痕被剧烈的动作挣开,又开始渗出血。
“你我也算生死之交了吧,我冒险只身强闯蝶阵救你,你就这么回报我?”
他沉下脸,眼神阴郁:“太无情了,颂颂。”
他继续恶劣地报复,不住唤殷灵栖小字发泄怨愤。
宿敌间的针锋相对有了实质的紧迫感。
“咦,哥哥姐姐人呢?”
门外传来孩童稚嫩的声音,燕窈扒着门框,好奇地探出小脑袋。
“刚刚明明看见姐姐走进来的,人怎么不见啦?”
雾刃跟在她身后照料,脑袋里灵光一闪,蓦地回过神来,伸手一把捞走燕窈。
“等会儿再过来,大哥哥先带你找别人玩。”
燕窈抗议:“不要!雪团还在那边!我要找雪团!”
要命!这小祖宗的猫遛进主子厢房里了。
雾刃眼前一黑,肩上仿佛扛了一座山能将他压垮。
室内。
殷灵栖坐起身,抓住衣裳抛给他:“穿上。”
“药还没上完。”萧云铮皱眉。
“药罐给我。”殷灵栖伸手。
见对面不动,她穿上适才踢飞的鞋,自己去抢。
“快些的吧,我帮你赶紧解决了,再磨蹭一会儿让别人看到你还要不要脸面了。”
她动作极快,眨眼间便敷好一片,转至萧云铮身前时,被他心窝处一道淡淡的旧痕吸引了注意。
她确定前世的萧云铮身前没有这道伤痕。
这事儿真不能怪她耍流氓,纯粹是上辈子太子他们去泡温泉时,她跑错了位置。
“你这……”
殷灵栖伸出手,还没碰到便被萧云铮攥住了手腕。
“敷药就敷药,怎么还摸起来了?”萧云铮皱眉。
“假正经!”殷灵栖嫌弃地撇了撇嘴,“方才倒没见世子这般克己守礼。”
“……”
“愿意帮忙就不错了,你自己偷着乐吧!”殷灵栖站起来,把自己擦拭药膏的手帕甩到他身前。
萧云铮一把攥住手帕:“归我了。”
“敷药就敷药,怎么还摸起来了~”殷灵栖继续阴阳怪气。
萧云铮更衣,她整了整衣裳,先一步走出房门。
外头日光刺眼。
殷灵栖抬起手遮住烈日,眼前被日光晃得发晕。
她又想起了方才那道旧痕。
殷灵栖站在檐下,回首望着屏风后那道模糊的身影。
她知道前世所有人的结局,除了死对头。
萧云铮,你的结局会是什么呢?
殷灵栖垂下眼睫,思索间,冷不丁被什么撞了下。
燕窈迈着小短腿飞奔过来扑到身上抱住她:“漂亮姐姐!”
殷灵栖稳住脚步,蹲下身抱起她。
扎着两只小啾啾的脑袋在她怀里蹭了蹭:“我好想你呀。”
她仰起小脸,伸出肉嘟嘟的指头:“姐姐你的嘴怎么肿啦。”
一条腿刚踏出门槛的萧云铮握拳抵唇清了清嗓子。
“唉!唉!唉!”雾刃收到暗示,急得眼前又是一黑,赶紧冲上来捂嘴,赔着笑连声道:“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哈哈哈,公主海涵,哈哈哈……”
“……窈窈吃胖了一点。”殷灵栖转移话题,捏了捏她惹人喜爱的脸蛋。
“告诉你个小秘密,许娘子添了个宝宝,过些时日便带过来给窈窈看。”
“真的吗?太好啦!窈窈有新朋友了!”小姑娘拍着手,问:“是弟弟还是妹妹呀。”
殷灵栖抱着她,道:“是妹妹。”
话一出口,脑海中蓦地炸开一道闪电。
殷灵栖变了脸色,同萧云铮对视的瞬间,愣住了。
“是…妹妹……”
大皇兄咽气前,望着她与太子反复重复的话再度响起。
皇兄不是在唤她,殷承许是想告诉她与殷承佑什么。
“是……妹妹……”
“不是……不是……”
是妹妹,不是谁?!
第125章 狐媚子(一更)
秋日,院落里簌簌飘着鲜红的枫叶。
殷灵栖一手支着脸颊,一手捏着枚棋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不是妹妹……”
“除了我与玉安,长兄也没有别的皇妹了吧。”
她抬起头,在太子落座时幽幽凑到他面前:“哥,莫非我不是父皇母后亲生的?”
殷承佑惊得底盘不稳当,差点儿坐到地上。
“你这小脑袋瓜里一天到晚在胡思乱想什么……”太子握拳锤桌,“你是孤亲眼看着长大的,就算孤是捡来的,你也绝无可能不是亲生的!”
“嗯?”
殷灵栖微微眯起眼睛,目光顺着太子的话自然而然飘到了他脸上。
太子语塞。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太子喝了口茶压压惊。
“你别这么看着孤。”
他又喝了一口。
“兄妹两个聊什么呢,也不叫上叔。”殷珩得了消息过来。
殷承佑抬起头,发问:“皇叔,孤……您觉得孤……”
他声音越来越小。
“啊?”殷珩怔了下,“说什么?听不清,大点声。”
殷承佑将疑虑老老实实说了。
风流倜傥的汝阳王掏出随身携带的铜镜伸到他面前,看着太子那张七分肖似天策帝的脸,深吸一口气:“来,大侄儿,对着你这张脸自己再问一遍。”
殷珩探手试了下他额头:“不烫,这也没发烧呀。”
殷灵栖趴在桌子上偷笑,笑得肩颈颤抖。
“懂了,又是这丫头在忽悠你了。”殷珩收起铜镜,拿折扇敲了下:“顽劣。”
“还笑?还能笑得出来,”殷珩撩袍落座,“昭懿,你一回来就闹出这样大的动静,外面又开始隐晦地传起妖孽之说抨击你了,怎么一回事?”
“我可没这样大的本事闹出这种阵仗。”殷灵栖坐起身来。
“可那些蝴蝶不似活物……”
“是,的确是蛊幻化出来的,也的确是我在离京的这段时日里习得的,但那日的阵仗,不在我能力范围之内。”
“不是你,又是谁?”殷珩问。
“不清楚,”殷灵栖想起那时耳畔浮现的女声,“可能是我,也可能不是。”
“但有一件事能确定。”
消息是那日在场之人走漏的,想也不用想便知道是殷承恪在蓄意报复她。
“世人眼中能起死回生已是很离奇了,又在同一个人身上发生这样的事,即便未能亲眼目睹真假,但只要被言语渲染得足够吸引人,在市井间一传开,真也是真,假也是真。”
殷灵栖捏起只茶盅递到唇边,笑了笑:“妖孽又怎么了,一个称谓而已,妖孽一定是人人喊打见不得光的吗?譬如‘狐狸’这样的意象,明明是象征祥瑞的神兽,偏被赋予了红颜祸水的罪名。昏君之所以昏庸,总是因为女人不好狐媚惑主,祸水的罪名安上去,将自己撇的干干净净。”
话说到这时,人已陆陆续续地来到了。
殷承恪就坐在一侧,见皇妹并未如他预料那般被泼了脏水而恼羞成怒,心里头多少有些不快活。
人言可畏积毁销骨,毁去一个人轻而易举。他想看到皇妹声势打倒,想看到她颓丧欲绝、坐立不安的模样。
可殷灵栖一如既往言笑晏晏,言辞振振有理,反倒令殷承恪感到坐立不安了。
“妖,妍也,媚也,色美而善为妖态。说我是妖孽,我是吗?”
她掀起眼帘,看着坐在桌对面的萧云铮,一双盈盈秋水眸里撩起钩子,眼神湿润,眼尾勾着点儿笑,又坏又媚。
“我是吗?”她又问了声,探脚自桌底悄悄地越过去,足尖勾着萧云铮腿部弧度玩了起来,自他脚踝处慢慢悠悠地往上滑。
萧云铮捏着茶盅的指节蓦地一顿。
杯口轻颤,洒了几滴茶水。
他眸色沉了下来。
众目睽睽之下胡闹,她好大的胆子!
殷灵栖支着下颌同旁人说笑,桌底下仍抵着对面晃晃悠悠磨蹭着撩拨,间歇时得了空看一眼死对头,读懂了他的口型:“胡闹。”
胡闹。
殷灵栖琢磨着这两个字,坏心思地玩了起来。
手指一松,茶盅便随着桌面沟壑里流动的水漂至对面了。
王府幕僚低声耳语:“二殿下还是藏些锋芒,那日,属下见萧世子同昭懿公主似是交情匪浅……”
“交情匪浅?”殷承恪像是听到什么笑话,嘲讽道:“你抬眼看看,萧徵冷着张脸,肯施舍她一个眼色吗?他二人针锋相对多年,积怨已久,而今不过一时兴起玩玩罢了。你以为萧徵能看得上她?她配吗!”
曲水流觞,说话间茶盅已绕了一圈漂至对面。
足尖滑至两腿间,勾着内侧抵至膝头,殷灵栖抬起下颌点了点,示意他接下。
萧云铮视若无睹,任由茶盅自眼底漂走。
殷承恪看在眼中,心底暗爽,同幕僚继续低语嘲讽。
“流水的皇帝铁打的世家,你可知当初父皇为何直接越过萧氏,给昭懿定了齐聿白?因为父皇也知萧氏看不上昭懿这等货色。辅国公府有忤逆天家的胆量与本事,若真走了明路拒了,皇室难免要因为昭懿一人辱没整个皇族的颜面。”
“殿下所言极是。”幕僚附和道,“男人嘛,大都如此,一时兴起玩玩,腻了便会换了。”
眼见那只不起眼的小茶盅混在杯盘碟碗间,自对面漂走,又重新漂回自己这儿,殷灵栖蹙了下眉,有脾气了。
足尖抵着大腿里侧报复性的重重踩了一脚,收腿缩回——
脚踝猛地被人按住了。
手掌似铁鉗,生硬有力,紧紧扣住她将欲撤回的脚踝,带着往上走了走。
飘飘悠悠的目光一定,这才注意到那只茶盅已经被萧云铮神不知鬼不觉给换了。
说她是心地诡谲的狐狸,谁才是狐狸?
午后日头正盛,秋阳晒得人心燥得慌。
手掌紧攥着脚踝,掌心的热意透过净袜烧到她肌肤上。
殷灵栖捏起团扇,扇了扇风,驱散眼角泛起的那点儿热。
太子坐她身侧,凉风呼呼直往衣领里灌,被扇得冻得哆嗦了下。
“松手。”殷灵栖递了个眼神示意。
萧云铮没理会,继续视若无睹。
看到皇妹冷落吃瘪,殷承恪心底更快慰了。
“你瞧着没,本王可说中了?萧徵根本不屑搭理她。”
是挺不屑的,不屑到攥住攥着她不松手的地步。
两人钓来钓去,太子无辜遭殃,被风扇得受不了打了个喷嚏,手一抖,握着的两支银箸“当啷”一声落到了地上。
侍立身后的太监眼神灵敏,见状便要弯腰去桌底收拾。
殷灵栖踩了对面一下,示意赶紧松开。
萧云铮面上半点不慌,依然没搭理。
“嘶。”殷灵栖试着挣了挣脚踝,没挣开。
她已经能够想象得出待会儿皇叔说现在小年轻玩得真刺激的场景了。
那太监眼看着微微弯下了腰,正要过来查看。
殷灵栖忽然捏起被萧云铮换了的那只茶盅,寻着边缘印了层唇印。
她看着萧云铮的眼睛,饮尽茶水。
两道唇纹覆合。
萧云铮目光微动,指腹不自觉地蹭过她那只茶盅杯口的湿润,沾上潮润的水色,就像触上了柔软的唇。
他想起了那日的滋味。
就是这么心念一恍惚的功夫,防备稍稍松懈一瞬,殷灵栖见缝插针挣脱桎梏,及时地缩回了脚。
太监恰在此时伏至桌底,什么异样也没发现。
逃过一劫,平安无事。
殷灵栖弯了弯唇,看了一眼对面的反应。
萧云铮面色镇定,正襟危坐,继续平静地与同僚谈论政事。
却在她看过来时喉结滚了一滚,换了只茶盅,抬手灌了几口凉茶压住心头那点燥意。
心底已经乱了。
***
皇长子头七出殡那日,天策帝下令让皇子公主皆亲赴宗庙相送,同诵经超渡的禅师们一起为兄长祈福。
按长幼次序,殷灵栖最后一个过去进香。
殷承恪没走,立在神像前等着她。
“还不走?”殷灵栖点燃香柱,奉到排位前,“再待会儿,不怕长兄的冤魂来找你追魂夺命吗?”
她朝殷承恪笑了笑:“夜里真能睡得安稳吗?”
殷承恪没想到皇妹敢这般直白地揭露。
但殷承恪不慌,因为他知道没有确切的证据能证明,殷承许死在他的人手里,行刺太子同他有关系。
“无凭无据的事,皇妹还是不要口出妄言。”
“究竟是真是假,你我心里清楚。”
殷灵栖奉香完毕,退后两步,望着佛像。
她忽然道:“殷承恪,你好狼狈。”
“手足相杀,亲族背叛,肱骨心腹为他人做衣裳,穷途末路受制于人。”
她的笑声透着不加掩饰的嘲讽,又重复一遍:“你好狼狈,你真可怜。”
殷承恪的目光猛地钉在她身上。
“当初你不是侥幸死里逃生,而是早有预谋?”
“是啊,”殷灵栖坦然承认,“我从不会将自己置于危险境地,但凡去做了,便是有了一定的把握。”
背后筹谋尚是心存忌惮,可若敢当着面直白挑衅,那便是完全不将人放在眼里了。
“原来,太子背后那个人是你。”殷承恪脸色阴沉。
“是你……竟然是你……”
“是我又怎样,输了,就是输了。”少女笑吟吟地道。
输?
这个字像一记重石砸在头顶。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又为什么要杀我?”殷灵栖反问,“只许你伤人,不许旁人伤你,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我们不同!我是皇子,生来便要走上争权夺利的道路。”
“我与你没有什么不同,”殷灵栖不以为然,“你争的,我也能争,而且你看,我做得比你更好。”
“你也想争?不自量力,蚍蜉撼树!你会被载入史册,辱骂万年的。”
“这样的事情男子皆可做得,为何到了我这里就成了十恶不赦!”殷灵栖道,“我不和你争论所谓的公平,这样的口角争执没有任何意义。我只会去尽我所能去打破所谓的规则,用我的标准去重新定义公平。”
殷承恪青筋暴起,已经出离的愤怒了。
“殷灵栖,你性情残忍乖张,倒反天罡离经叛道!你就不怕遭报应吗!”
“我未必会遭天谴,但你一定不得活!”
少女立在高大的神像前,单薄的身姿像坚韧的一株小草,定在风中。
在一众神圣庄严的牌位前,在神像的注视下,她合掌一拜,毫不遮掩直视心底的欲__望,字字掷地有声:
“我不后悔,我不知罪。”
每一个字都能击碎顽固腐朽的灵魂。
皇妹那种眼神,殷承恪一辈子也忘不掉。
第126章 二合一.
“昭懿你给本宫站住!”
殷灵栖出了宗庙,听见身后传来女子气急败坏的叫声。
“喂!喊你呢!本宫唤的就是你!你给本宫过来!”殷玉娴颐指气使。
但殷灵栖没搭理,她没转身,甚至连脚步都没停顿一下。
“昭懿!昭懿!”被人忽视,殷玉娴气得直跺脚,提起裙裾冲过来拦住她的路。
“殷灵栖!本宫唤你你为何装聋作哑!喂!你听不见吗!”
吵。
好聒噪。
殷灵栖仍未理会,仍自顾自走着,只是蹙了蹙眉,有些不悦。
“殷灵栖!”殷玉娴急了,追着她走:“都是因为你!不然母妃不会被发落冷宫,皇兄不会屡屡碰壁,表哥不会同皇兄反目另投向太子!大辽与大晟的和亲也不会被迫中断!”
她素来被齐妃娇养惯了,口无遮拦,心性又不似殷承恪那般深沉,恼怒之下便脱口而出:“你怎么还活着,你还活着回来京城做什么?”
说至激动处,她伸手攥住皇妹的手臂,狠狠往身前一扯:“你怎么不死在那场大火里……啊!!!”
一柄冰冷的匕首猝然抵上脖颈,生生掐断了她的骂声。
匕首无声无息自袖中滑出,利刃折射出寒光,小公主的眼神比刀刃更为冰冷。
殷玉娴吓得脸色一白,嘴唇打着哆嗦,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殷灵栖用匕首抵着她脖颈,往前进了一步。
刀尖划开一道小口,渗出血珠,滴溜溜地沿着刀锋滚落到殷灵栖指甲上。
殷玉娴顿时被吓哭了,皇妹每进一步,她便被吓得连连后退。
“殷灵栖你大胆!我可是你的皇姐!”
殷灵栖蹙了下眉:“皇姐抖什么,你很害怕我么?”
“你拿刀架在本宫脖子上!你说本宫应不应当害怕!”殷玉娴哭嚎声甚是凄惨:“殷灵栖你欺人太甚……”
“欺人太甚,”殷灵栖回味着这四个字,不在乎地笑了笑:
“你去告状呀,去告我的状。对了,皇姐还记得齐越吗?齐越死得突然,你们都不知道,他人是被我杀的,死得时候可惨了,被刀划开了脖颈,临死前还被生生剜断了心脉,就像,现在这样……”
冰冷的刀尖在殷玉娴颈间游走,她被皇妹的言语描述惊得头皮发麻,像看到鬼一般,忍不住发出尖叫。
小公主轻轻笑着,声音温柔极了:“你若有胆只管去告我的状,去告诉所有人。只是,皇姐猜猜,他们会信吗?”
“你这个疯子!你这个疯子!”殷玉娴吓得嚎啕大哭,全身都在颤抖,抖如筛糠。
殷灵栖唇角勾起温和的笑意,匕首用力一抵,在她耳侧轻轻道了声:“疯吗?我疯给姐姐看一看啊。”
“妹妹,妹妹你饶了我。”殷玉娴说话艰难,含糊不清:“妹妹,我知错了,我真的知错了,我不和你争表哥了,大辽王世子联姻的婚约也………”
“殷玉娴,”殷灵栖声音冷了下来,“你听着,我对你执着的男人没兴趣,更不会浪费时间在抢男人这种无聊的事情上,齐聿白是我丢掉的垃圾,你若喜欢,只管带走。至于大辽,你若不怕落得个客死异乡的结局,只管去嫁,我保证不会拦你。”
她话说得决绝,殷玉娴愤懑难当,下意识嗤了声:“说得好听,谁知道你心里打得什么算盘!”
“我努力的意义,不在于使得父皇、百官、盛京城乃至整个大晟对我改观,更无所谓齐聿白这等草芥。若终其一生只为获得他人的认可,围绕他人喜憎而活,未免太过太过受缚,归根结底仍无意义。”
如前世那般,他们对昭懿公主是褒是贬,都不重要。豁达如武皇,立无字碑功过任后人评说。
史书工笔几行定义不了一个人完整的生命。
是非自由心证,殷灵栖只要自己这一世随心所欲,活得快活。
“我努力,是为了拿回我应得的东西,无论是权力,地位,亦或是别的什么,既为我应得之物,必不会拱手相让。”
殷玉娴的吵闹声逐渐弱了下去。
皇妹那般柔弱瘦削的身体里蕴藏着一种极为强大的精神力量,比架在脖颈上的刀刃更为令她痛苦,让她感到彷徨无错。
“我讨厌你。”殷玉娴觉得自己的无理取闹在皇妹面前看起来拙劣极了,她用愤怒来掩饰自己内心的恐慌,心虚地喃喃重复,“我讨厌你!”
她不敢直视皇妹的眼睛,在殷灵栖松开刀的那一刻,哭着仓皇而逃。
殷灵栖看着她慌乱的背影,取出一只匣子,将落在指甲上的血珠喂了进去。
静默半晌,她得到了答案,殷玉娴的身份无疑。
她去问了慈姑当年王府中旧事。
慈姑无奈道:“这些事老奴也不甚清楚,老奴随先阁主来得最晚,那时玉安公主已经出生了。”
“那么大皇兄呢?”殷灵栖看向太子,“宫人那边怎么说?”
“问不出什么,早在母后入府前,照料大皇兄的奴婢便已换过一批人了,而今这些人根本不知情。”殷承佑道。
“为何要换?”殷灵栖问。
“旧仆年纪大了告老还乡,或是服侍得不合心意,都会再行更换新仆,这很正常。”
“更换的时间节点是何时?”她追问。
“照影阁查了当年王府中的旧档,是齐妃以侧妃之身主理王府后院事宜之后。”
“其中定有蹊跷,”殷灵栖道,“齐妃一向对大皇兄不上心,怎么可能会好心肠地为他更换近身服侍的仆婢。”
殷灵栖抵着下唇咬了咬,道:“查,让照影阁去搜寻当年退下的那批仆婢的消息。”
她看了看匣子里那只验血的蛊虫,将目标更换了人选。
***
岁末,万国来朝参拜过后,便该陆续离京了。
殷灵栖这些时日一直拒绝同代钦见面。
但代钦性子格外执拗,硬是守在宫门外,逮着机会堵住了她的路。
“塔娜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
殷灵栖脚步一顿,换了条路走。
“塔娜,你不要不理我。”代钦紧追不舍,声音忽然有些哽咽。
“在我们草原,就算两个人即将分道扬镳,也该好好道个别。”
也该好好道个别。
殷灵栖转过身。
“还记得去岁在万国驿馆重逢时,我对你说的第一句话吗?”
“我以为,你回到大辽之后再也不会回盛京了。”
她朝代钦走近:“代钦,这句话不是问候,弦外之音是我在质问你回到大晟的真正目的,而你拒绝了回答。”
代钦一怔:“原来,早在那时你便怀疑我了……”
“是,”殷灵栖看着他,“你我一同长大,我太了解你了,成为异国质子是你永远的耻辱,你自尊心极强,若非另有目的,又怎么可能忍受屈辱,重新踏足这片关押你的牢笼呢?”
大辽王室妃嫔无数,相应的子嗣数量亦是十分庞大,代钦是其中最不起眼的一个,成为父汗的弃子,押送入晟成为人质。
初到中原的质子像一头呲牙的小狼,疯狂地撕咬一切,逮谁咬谁,不许任何人靠近,将自己弄得鲜血淋漓,以此来发泄被抛弃的痛楚。
宫人们都说大辽送来个怪物,和不通人性的野兽没有任何区别。
天策帝给的待遇不算差,但因为宫人间对这个凶残野蛮的异邦怪物颇有怨言,便会有意苛待代钦。
只有年幼的昭懿公主能够靠近他,因为足够天真,小孩子不知什么是害怕,时常揣着点心爬上院墙去投喂那个小可怜。
代钦从不和小公主说话,在他眼中,大晟的所有面孔都是他的敌人。
背地里,他会偷偷把小公主给的糕点恶狠狠地撕碎,会把玩物扔到后院的角落里。
直到,某一个寒风刺骨的冬日——
他看到了被玉安公主推进冰湖里的小姑娘。
代钦也不知自己怎么了,他出身大辽王室,知晓深宫的肮脏。他本可以坐视不理,但在湖水淹没殷灵栖发顶的那一刻,代钦还是义无反顾跃进湖底,托住了她的身体。
隆冬时节的湖水真冷啊,似有无数尖锐的针刺破单薄的冬衣,刺入骨髓。
“真娇气。”代钦托着人上了岸,看着那张惨白的小脸,嫌弃地想。
而后旋身抬腿一扫,把玉安公主殷玉娴给踹进冰湖里了。
看着水中狼狈扑腾的那人,代钦心想,玉安公主死了就死了吧,自己以下犯上要么会挨一顿毒打,要么拿命去偿。
偿命就偿命呗,多大点儿事,横竖自己命够贱。
出乎意料,他救下了昭懿公主,天策帝不但不罚,还要赏他。
代钦拒绝了奖赏,他什么都不要。
但他越窗翻进后院,一个人默默地蹲在那里挖了一宿,将从前扔掉的玩具一件一件拼凑起来。
再后来,后宫中再也没有任何人能寻到偷袭昭懿公主的机会,再也没有中宫那一双兄妹受到伤害的事情发生。
有人不死心,试过,而后无一不会蹊跷地死掉。
年幼的公主病愈后不怎么愿意出去玩了,殷灵栖习惯待在宫苑里发呆,也不知道在愣什么。
这回换代钦偷偷爬墙来找她,给她带自己削的木马之类的小玩意儿,亦或是声情并茂地讲草原上的故事,那是一片同中原完全不同的地域风貌,他讲得很好,引人入胜,能让殷灵栖短暂地忘却现实中的不快。
春去秋来,寒来暑往,深宫里的两个人就这么相伴着长大了。
天策一十七年冬,晟军罚辽,大捷。
萧徵大败辽军三部,历经三朝长达数十年的晟辽之争终于暂时告一段落。
代钦该回家了。
离京时,当年孤僻野蛮的异域质子已经蜕变成了意气风发的青年。
代钦对她说:“等我脱去质子之身,领了爵位,便回来向汉天子求娶你。”
前世的最后,她没等到,他也没来得及。
殷灵栖收到大辽的最后一则消息,是代钦死在王兄耶律特穆尔的刀下,被蒙古弯刀削去头颅,暴尸城墙。
这是代钦的结局。
夕阳西下,余晖照在狭长的宫墙间,照在两人身上。
“塔娜,”代钦声音哽咽,开了口:“最后一次,给我最后一次机会,好好地道个别。”
他带殷灵栖去了那片为她栽种的花田,上一回来时花海烂漫,而今秋冬时节万物凋敝,花都枯萎了。
黑夜降临。
代钦坐在荒芜的土坡间,仰起头看着月亮,想象自己坐在故土漠北的沙丘上。
“从前,我说过无数回,想带你回大辽,一同看一看浩瀚的天穹与辽阔的草原。”
他嗓音喑哑,抱有无尽遗憾:“可惜以后都没有机会了。”
四周陷入一片寂静,许久之后,代钦才有勇气重新开口:“塔娜,我要回去了。”
“你该回家了。”殷灵栖道。
“不,大辽王室不是我的家,我只属于草原。”
他哽了一声,低下头:“我没有家了,我回辽都时方知,在大晟做质子的那些时日里,母妃已经过世了。父汗王帐中姬妾无数,死了她一个根本无人在意,自然也不会来信告知我。”
“代钦,你不能怪我心狠。”
殷灵栖坐在他身侧,抱着双膝,一同仰头看着月亮。
“代钦,我容不得背叛。”
“我容不得一分一毫的背叛。”
“你不能怪我心狠。”
如若是前世,或许殷灵栖会心软,但她已经死过一回,鲜血教会了她,对别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
“我曾经给过你两次机会,一次是万国驿馆重逢时,可是你没有对我坦诚相待。另一次是我假死脱身时,那时你回了大辽及时收手亦可,可你亦未这般做,你又一次回到了大晟,并且同殷承恪有了利益往来。”
殷灵栖侧首看他:“你应当知道,我同殷承恪是两路人。”
“对不起,”代钦垂着眼睫,“我以为我在护住草原的同时,也能护住你。”
“可我是大晟的公主,你算计我的国家,便注定了要同我为敌。”
殷灵栖看着他:“代钦,我不可能背叛我的国家,你也是。”
从幼时总角之谊情谊,走到敌我对立。
代钦为他的国,他没有错,殷灵栖也没有错。
站在对立立场的两人都没错。
但结局注定是分道扬镳。
两个人都不再继续说下去,坐在那里,看了一宿的月亮。
黎明到来时,看着东方挣破云层的那一轮朝阳,代钦脸上尽显失魂落魄。
“塔娜,以后我们还能做朋友吗?”
***
国公府书斋里的一盏灯亦是亮了一宿。
萧氏规矩出了名的苛刻,治家森严,到了时辰便做该做的事,从无为着私事破例的情况出现。
这回确属例外。
萧云铮一宿无眠。
雾刃推开门,小心翼翼迈步进来时,萧云铮一抬眼,吓得雾刃愣了一下。
那双漆黑的眸子里戾气浓得惊人,暴雨前漫天浓重的黑云似的,压得人喘不过气。
雾刃不敢答话了。
“说。”萧云铮不耐烦地把玩着匕首,绕于指骨间转得飞快,快成残影。
雾刃站得远远的,生怕一个不留神会被脱手的飞刀误伤。
这是少主习惯性的动作,动作越快,反映出心底越发烦躁。
“我们的人无法靠近大辽的那方宅院,周围布满了照影阁的眼线,一旦靠近便会被察觉。”
掌中旋转的匕首倏的一顿。
萧云铮抬起墨眸:“所以?”
雾刃不敢再答。
“所以殷灵栖跟他待了一整晚,生死未卜安危不知?”
“少主,照影阁的人护在那儿,公主应当不会有什么危险……”
“可若以代钦的身手,真的对她动手,你觉得照影阁拦得住吗?来得及吗!”
匕首“笃”一声砸在桌案上,劈出一道凌厉的刀痕。
“咔嚓”一声,桌面裂了半边。
纵容刀痕深凿入木,亦不能解他忧心如焚一分。
“代钦同殷承恪是有利益相交的一路人,他能安什么好心!”
国公府影卫皆噤若寒蝉,一个都不敢动。
萧云铮抬手提剑,撇开左右侍卫:“让开,我亲自去!”
第127章
黑夜退去,天色朦胧。
古老的城池还沉浸在旧夜中未完全苏醒,寂静的街巷深处,木扉传出“吱呀”一声。
各方势力的目光顿时齐齐汇聚于那一处。
代钦打开门,视野中钉着一双覆了层白霜的墨色长靴。
看也不用看一眼,代钦便猜到来人的身份。
“世子殿下果然不一般,在外等了这么久,真能耐得住脾气。”
“刚到。”萧云铮冷冷道。
代钦哼了声,嗤笑:“刚到?萧徵,你骗谁呢,落了这么厚的霜,想来必是在深秋清早的冷风里站了许久。你那么有本事,怎么不直接破门闯进来?”
萧云铮唇角动了动,看向异域青年双臂抱住的人,抬了下手:“还给我。”
“老子凭什么把人交给你。”代钦抱着小公主的身体往上颠了颠,挑衅道,“没看见吗?塔娜在我这里睡得有多安稳,她要的安全感,老子给得起,那个姓柏的小白脸能吗?那群花枝招展的骚面首能吗?姓齐的那个伪君子能吗?你能……”
萧云铮突然抬手扼住他脖颈,手背青筋暴起。
“砰”一声,代钦双脚离地,后背重重撞上石墙。
“看在她的面子上,我可以忍你一时,但这并不意味着你能在我面前放肆。”
萧云铮环过殷灵栖的身体,将人自异域青年怀里强夺过来。
“离她远点。”
代钦抬手擦去嘴角的血。
殷灵栖睡得迷迷糊糊,被这阵动静打扰到了。
“醒了?”萧云铮垂下眼睫,墨眸渗出寒意,戾气横生,一副好整以暇等着算账的架势。
“别装睡!”
他一宿辗转反侧不得眠,殷灵栖是怎么做到心安理得靠在别的男人怀里舒舒服服睡着的。
“萧徵你凶什么凶!”代钦窝了一腔火。
“不关你事。”萧云铮转身,冷声斥道:“雾刃,断后!”
代钦挑眉:“你对老子吼什么啊,塔娜要是不喜欢我,我能有这个机会和她待在一起吗!你要是觉得她在我怀里睡着了这件事不对,那你把塔娜直接让给我不就好了。既然塔娜选择了我,你才是多余的第三者吧,可笑……你又冲我动什么手!我不是把人还给你了么!”
“少主冷静!”雾刃及时蹿到中间拉架,“冷静,千万冷静!”
萧云铮松开攥住的衣领,目光阴冷得吓人。
他眸色骤然一沉,厉声道:“殷灵栖!别装睡!”
“别别别别别,千万别睁眼。”雾刃在心底求神拜佛告菩萨拼命暗示。
殷灵栖闭着眼睛,卧在怀里好半晌才懒洋洋地动弹了一下。
萧云铮用力捏住她下颚,眼神锋利得能杀人。
“哎呦,疼。”睡梦中的昭懿公主撇开钳住下巴的手,两条胳膊顺势环住他脖颈,换了个姿势趴在萧云铮肩上继续睡,嘴里黏黏糊糊地哼唧着,不知在说什么梦话。
萧云铮闭上眼,眉心深深皱起。
压抑了一宿的怨气就这么轻飘飘地消散了。
殷灵栖抱着他哼唧两声,甚至连一句道歉与解释都没有。
敷衍至极!
可他就这么原谅了?
是否自己太过纵容,才纵得她成了如今这般无法无天、没心没肺的模样!
萧云铮恨恨瞥了一眼伏在肩上沉睡的面孔。
算了,回去再算账!
晨钟奏鸣,通衢开市,先去早市给她买樊楼出的第一笼热气腾腾的藕花糕,殷灵栖私底下没少跟她那个面首叨叨叨喊着要吃。
回去一定算账。
一定。
雾刃跟在身后,一抬头,忽然发觉伏在肩头的小公主睁开一只眼睛,朝他眨了眨眼。
眼神清澈澄明,哪有半分睡目惺忪意。
雾刃心领神会,悄悄给昭懿公主回应了个手势,让她放心。
殷灵栖点点头,目光一转,翻了个白眼。
怎么会有人拿醋当水喝??
眼瞳转了一圈回来,她继续闭目假寐。
远处,照影阁与楚山孤两股势力随之撤去后,代钦身侧出现了大辽暗探的踪影。
“主子,是否需要告知二殿下……”
“管住你的舌头。”代钦收回目光,拔出蒙古弯刀,神色狠戾:“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自个儿掂量着。不然,老子先剁了你!”
“是,是,萧世子今夜不曾来过。”大辽暗探畏惧地低下头,想起什么,复又问道:
“那么世子同公主的关系……”
代钦深吸一口气,缓缓道:“就说,仍是针锋相对,水火不容。”
***
算账没算到殷灵栖头上。
她打通了雾刃这条人脉,半途借机溜了。
患难见真情,这可谓是救命的交情啊。
殷灵栖打点人记得过几日给雾刃送去谢礼。
早市间人来人往,她这厢一脱身,照影阁的人很快便跟了上来贴身保护。
“公主,接下来打算去哪?”牵机问。
“回公主府,慈姑安排人搜寻王府旧仆的下落,也不知道找得怎么样了,回去看看情况。”
殷灵栖提起裙裾在人海中穿梭,忽而目光一顿——
一名衣着褴褛的女子蹲在墙角,捡拾旁人吃剩的食物大快朵颐,很是狼狈。
“阿妩?”
殷灵栖微微眯起眼眸,同牵机道:“当场齐聿白宁愿得罪我,也要重金将她纳入侯府,怎的如今落魄成这般模样了?”
阿妩吞下半只包子,一抬头,蓦地望见了殷灵栖。
“昭——”
殷灵栖目光微动,当机立断:“拦住她!”
钩吻倏的闪身越过人海,在阿妩叫出称谓的前一瞬捂住了她的嘴。
“闭嘴!敢暴露公主的身份,仔细你的舌头!”
阿妩被钩吻带至一处人烟稀少的巷子。
殷灵栖淡淡扫了她一眼:“你被侯府赶出来了?”
阿妩摇头,趾高气昂地道:“我是侯府的表姑娘!哪个敢赶我走?”
殷灵栖扬了扬下颌,示意她去看手中捏着的那半只包子:“那你怎么会沦落街头,齐聿白不给你饭吃?”
阿妩局促地将手藏至身后,死要面子。
殷灵栖不是圣母,也没有什么菩萨心肠。
她并不打算施以援手救济,任由这人自生自灭。
毕竟前世她曾帮过阿妩,而阿妩报恩的方式是,背地里同她的未婚夫搞到了榻上。
一对狗男女,要多恶心有多恶心!
殷灵栖一个铜板都不愿施舍,转身要走。
“唉!等等!”
她脚步一动,阿妩反而着急了。
“昭——”
“闭嘴!”钩吻护主,厉声呵斥她。
阿妩被照影阁吓得一怵,嘴唇哆嗦:“我……我有话同你……啊不!是同公主说。”
殷灵栖脚步未停,根本不给她眼神。
“等等!我真的有格外要紧的事!”阿妩焦急跺脚。
“我知道公主厌恶齐聿白!我也恨他!我能帮你对付他!真的!”
“你难道不想看到承恩侯府受到惩罚,付出代价吗!”
殷灵栖脚步一顿。
她转过身,神情淡漠:“如何折磨齐聿白,我自有我的手段,你还不配做我的刀,我容不得一丝一毫的背叛!”
阿妩哑然。
眼前人分明是个柔弱可人的少女,骨子里却透着一股韧劲儿撑起自尊,通身的气魄令阿妩不寒而栗。
她的气质和另一个人有几分相像。
阿妩想到了皇城司那位杀伐决断的指挥使。
她似乎明白,她比殷灵栖差在哪了。
“难怪,难怪齐聿白那样不满意我……”阿妩自惭形愧。
她自轻自贱,当初昭懿公主对她施以援手,想让她离开青楼另谋生计。是她自己非要贪图侯府的荣华富贵,背地里勾搭上了齐聿白。
“你什么意思?”殷灵栖觉得她这话有些奇怪。
阿妩掀起眼帘,忿忿瞪着她:“你可知,满庭芳那么多歌舞名妓,齐聿白为何偏偏挑中我一个资质平庸的废人吗?”
她抬起手,抚摸自己的脸庞:“因为某些时刻,我这张脸上能看到你的两分影子。他喜欢你,又厌恶你的高贵、你的自尊、你的性情,因而选择了低贱的、对他言听计从、任他满足自己虚荣心的我来做这个替身。”
难怪。
殷灵栖垂下眼睫。
难怪前世齐聿白给阿妩起名宋儿。
连名字也要重合她的小字。
阿妩哭诉:“他可真贱呐,他既满意于我的阿谀奉承,又憎恶我的顺从,因为你从来不会有这样的作为。而今,你看,我被他厌了弃了,整日里在侯府里过得猪狗不如,连顿饱饭都吃不上。若非因着侯府表姑娘的身份,他怕不会将我直接逐出侯府!”
“表姑娘,”殷灵栖捉住关键字眼,“你何时有的这层身份,我竟不知。”
“没想到吧,堂堂世家大族齐氏的血脉竟会流落烟花柳巷,承恩侯觉得丢人,不肯声张,我就如阴沟里老鼠,没名没分见不得光地活着。”
“齐氏的血脉,”殷灵栖抬眸,“你生母是齐氏哪一位?我为何从未听闻过这档事?”
这话把阿妩问住了。
事实上,她也不清楚。
第128章
“问你,你便一概不知,既不去寻真相,也不思索齐氏保你的真正用意,是想拿你抵罪亦或是出于别的什么目的。只一昧偏信侯府,就这么稀里糊涂地任人宰割,阿妩,你真的扶不上墙。”
殷灵栖转身便走。
“你不要走!”阿妩冲上来,“我知错了,我真的知错了,我不想再回侯府过那猪狗不如的日子!”
“从前在满庭芳时,虽然不受鸨母她们待见,但靠着跑腿做活计好歹能糊口,哪像如今,连侯府最低等的下人都敢踩我。起初不过是削减月例,后来只供残羹冷饭,到现在,连口剩饭给懒得管,快入冬了,你若不出手相救,我便真的要冻死饿死在侯府里了。”
“你凭什么要求本宫对你施以援手。”殷灵栖觉得可笑。
阿妩理直气壮:“你从前帮过我一回,再帮一回怎么了?给我几十两银子不是小事一桩?”
照影阁一行人皆惊住了。
“这人怎的如此恬不知耻。”
殷灵栖目视着她,笑了笑。
“自作自受,你真是活该。”
她将阿妩丢在原地,并不给予半分施舍。
阿妩一愣,没想到自己竟会空手而归。
“唉!你怎么走了!你站住……”
“放肆!”钩吻上前一步,拦住纠缠不休的女子。
“买你回去的人是齐氏长公子,你要死要活的同我们公主有何干系?缺衣少食要闹去闹你主子,怎会想到赖上我们公主,还是说你居心不良,别有所图?”
钩吻护主,将刀一横厉声斥道:“退下!”
“从未见过这等厚颜无耻之人,和齐氏的公子真是般配,凑成一对得了,省得拆散开再去祸害旁人!”
钩吻觉得晦气,啐了一口,收刀归鞘往回走,回到殷灵栖身边。
“消消气,”殷灵栖给她递了碗糖蒸酥酪,“给你点的,记得你爱吃。”
钩吻一边用汤匙舀,一边忿忿道:“我就是为公主鸣不平。”
“往好处想,若非见着阿妩,或许我便中招了。”
若非上一世大婚前,她撞破未婚夫偷情,或许真的要被蒙在鼓里稀里糊涂地嫁了。
就算没有阿妩,婚后也会再出现别人,这样一段危机四伏的婚事绝无可能圆满,结果只会比成婚前发现奸情更糟糕。
殷灵栖抬起头,望着不远处的满庭芳的匾额:“待会儿去青楼查一查阿妩的身世。”
“查她?”钩吻皱眉。
“对,查她。”殷灵栖一手托腮,“我觉得奇怪,既然早知她是侯府走失的女儿,为何不及早将人接回家族照料,反而一直放在烟花柳巷。侯府是想隐瞒什么消息,隐瞒何人?”
钩吻点头应下。
送走昭懿公主后,钩吻带人潜回市集执行任务,潜入满庭芳附近时,忽然抬手一指:“那不是皇城司的指挥使吗?他也会来风月场寻欢作乐?”
***
满庭芳大堂内热热闹闹,看起来与平常并无什么不同。
内里却另有玄机。
有贵客要来,鸨母提早恭恭敬敬地安排人手清了场。
高楼最顶层,萧云铮方一落座,便有女子推开门扉,抱琴款款走至案前。
女子垂首,鬓边两缕发丝随风拂面,风情可人。
“香兰见过殿下。”
萧云铮垂眸,并不看她,执黑白棋子只一心同自己对弈。
殷承恪掀帘进来,开怀大笑:
“嚯,这香兰姑娘可是满庭芳的头牌,平日里千金也难买美人笑,更遑论请姑娘献曲一首,看来本王今日是沾了萧徵的光了。”
他在萧云铮对面落座:“怎么?萧世子连看也不看一眼,莫不是这香兰姑娘不合心意?”
不待萧云铮发话,他又自作主张拍了拍掌,招来老鸨吩咐道:“既如此,这么着,将本王挑的那几个姑娘带上来,都是调教好的,性情温顺,又会伺候人。”
老鸨赔着笑脸,提心吊胆地领了人过来见客。
“去,好生伺候世子殿下。”
都是姿色极出挑的姑娘,一肌一容尽态极妍,行走时掀起香风阵阵,熏得人迷醉。
萧云铮眉间一皱,执棋落下一枚黑子,抬手拿帕子掩在鼻间。
“退下。”他声色冷冷,仍旧垂着眼睫,目光落在棋盘上。
那声命令不怒自威,舞女们立在原地不敢妄动,紧张地攥住手。
殷承恪看了他一眼,笑了:“怎么?心有所属了?”
萧云铮理也不搭理他一声。
殷承恪神色微紧,侧身转向萧云铮:“你还真的属意昭懿了?清心寡欲了这么些年,而今正是年轻气盛时,你要为着她不沾女色?”
“说正事。”萧云铮不给脸面,冷声道:“有话直说,皇城司事物繁忙,我没有心思同王爷谈论闲事。”
殷承恪静静打量着他,不敢贸然开口,在心底揣度分寸。
“哪有什么正事,朋友间出来聚一场玩个开心罢了,这么严肃做什么。”
殷承恪往后一仰,靠着椅背:“人生得意须尽欢啊,咱们都得向昭懿看齐,及时行乐。公主府上养着那么些妖艳货色,昭懿还不满足,前几日又向父皇讨要,你猜怎么着?”
萧云铮不作声,但指节捏着一枚棋子悬在半空,久久未落下。
“父皇还嫌不够数,御笔一挥,直言:给朕的女儿往府上安排佳丽三千!”
“咔嚓”一声裂响。
萧云铮指节一紧,生生捏碎了那枚棋子。
“御史台那边怎么说?”他眉目染上一层阴郁。
“为着这件事,近几日弹劾的奏章雪片似的飞过来,父皇案前堆积如山,白纸黑字皆言公主私德不检,骄奢淫逸,堪为大患!”
殷承恪仍在笑着,期间不忘打量萧云铮的脸色:“萧徵,你同昭懿又是怎么一回事?你不会真的动了心吧。”
“动心?”萧云铮冷笑了声,“王爷说笑了,我这样薄情寡义的人,心本来就是死的,根本不会尝到怦然心动的滋味。”
“是啊,来红尘里滚一遭,就图个快活,较那个真做什么,无情无义一身轻,咱们玩得快活就成,管他什么真心还是假意。”
殷承恪高举酒盏朝他一扬。
“美酒在杯,美人在侧,萧世子赏个脸?”
萧云铮并不回应他的邀约,只把起酒盏,态度冷淡抿了一口酒。
这样的态度已经足够让殷承恪满意了。
二皇子松了一口气,整个人松弛下来,笑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连着几杯酒下肚,殷承恪似是醉得厉害,在舞姬的搀扶下,站起身跌跌撞撞地往外走,去厢房歇息。
临出门前,他顿了顿脚步,给了老鸨一个眼神。
老鸨会意,挥了下帕子,将那几名身姿曼妙的女子关在房内。
“殿下。”
当中一名舞女褪去薄纱,只着一件颇具风情的舞裙,赤着一双足,足尖点地边舞边向端坐上首的青年靠近。
美人舞如莲花旋,身段婀娜,眼神妩媚勾人,只一眼便能教人酥了骨头。
萧云铮眉目冷峻,只捏着棋子把玩,并不看她。
舞姬被他周身生人勿近的杀伐气惊得心底一怵,慌得舞步都乱了。
她稳了稳心神,硬着头皮往前凑:“殿下可是醉了?奴家服侍殿下……”
“退下。”萧云铮指尖落下一枚棋。
舞姬紧张得心尖一跳,犹豫片刻,还是鼓起勇气:“殿下何不给奴家一个机会……”
“我说,退下。”萧云铮冷冷打断她的话。
舞姬身段一软,哀哀地应声:“是。”
一计不成,她迂回曲折,在酒里下了点助兴的东西,递向萧云铮:“殿下,奴家为您斟酒。”
指节一动,一枚黑子倏的射__出,猝然击中酒壶。
酒壶当啷一声坠地,美酒尽数倾洒,血色罗裙翻酒污。
舞姬惊呼一声,吓得花容失色。
另一枚白子紧接着飞出,直冲她咽喉薄弱处。
舞姬应激反应,眼神骤然一变,一改柔弱娇媚姿态,拔出暗器刺向萧云铮。
萧云铮平静地端坐上首,动也不动一下,稳定如山。
他掀起墨眸,冷声道:“我不对女人动手。”
匕首当啷落地。
舞姬胸前炸开淋漓鲜血,迅疾染红衣襟。
“怎会如此……”
舞姬目眦欲裂,眼神绝望极了,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
身后女子抽出刀,俯身朝萧云铮一拜:“楚山孤暗探香兰,见过少主。”
堂中其余几名女子吓得面色惨白,急欲脱门而出,可被上首青年目光一扫,顿觉手脚冰凉,不敢再动弹一下。
“回去告诉你们主子,我对女色不感兴趣。”
萧云铮勾了勾唇角,眼底划过一丝戾气:“再有下次,换他拿命来向我谢罪。”
歌舞姬被吓傻了,慌忙穿好衣裳,逃也似的夺门而出保命。
萧云铮垂眸,不耐烦地用指节敲了敲桌案。
“少主有何吩咐。”雾刃现身。
“今日之事,别让她知道。”
萧云铮没指名道姓,但雾刃明白“她”代指谁。
雾刃忽然面露为难:“少主,只怕已经晚了……”
萧云铮目光微动:“什么意思?”
雾刃犹豫着道:“方才,属下在楼中察觉到了照影阁的踪影,别的不说,照影阁的情报网天下一绝。”
“故而…故而公主只怕已然知晓……”
他小心翼翼抬起头,发觉少主脸色变了。
第129章 文案夜宴(上)
案上棋局错综复杂,黑子压了白子一着。
萧云铮心绪不宁,顾不得收拾这方残局,反手扔了棋子,冷声问:“殷灵栖人在何处。”
“昭懿公主回了府。”雾刃答。
“备马,我去公主府见她。”萧云铮站起身。
“只怕不成。”雾刃下意识上前阻拦,为难地劝道:“少主此时去,只怕不合时宜。”
“什么意思。”萧云铮面色沉了下来。
雾刃摸了摸鼻子,心虚道:“天色已晚,属下猜想,这个时辰,昭懿公主用过晚膳后也该歇息了,少主不如择日再去?”
他侧身偷偷给宿刃递了个眼色。
“千万别走漏了公主府今夜开宴的风声,不然少主必然会疯。”
***
两日前——
皇宫。
殷灵栖大大方方从御前领走了一批新人。
昭懿公主华贵的鸾驾后,一行人步履整齐划一,声势浩大,好不招摇。
儿郎们面容俊朗坚毅,身材孔武有力,是同豢养在公主府中那批阴柔奇诡的照影阁“面首”很不一样。
不过,既然皇帝开口定了性,那么小女儿豢养的这些人便只是面首,绝无可能会是什么私兵。
每一个面首都是内务府毕恭毕敬地问候过昭懿公主的意思,精挑细选出来的。
殷灵栖不要丑的,也不要体虚的,太监总管一笔一划,仔仔细细地都给记了下来,生怕一个细节不对,惹得小公主不悦。
“天爷呀,这是什么鬼热闹!”
昭懿公主起死回生,一回京便闹出这等惊世骇俗的阵仗,齐妃震惊于天策帝竟然纵容殷灵栖如此胡作非为。
她知皇帝骄纵昭懿那死丫头,却也不曾料到竟会夸张至这等地步。
“陛下克己慎独,严于律人律己,亲政以来无人敢犯其逆鳞,即便是三朝元老,也不敢居功自傲在陛下面前放肆,昭懿……昭懿她怎么敢做出这等荒唐事!”
更令她气愤的是,天策帝竟然应允了小女儿的荒诞要求,御笔一挥,直接安排内务府大张旗鼓地操办起来。
“这丫头如此骄奢淫逸,日后还不知要捅出多大的篓子!她究竟给陛下灌了什么迷魂汤,让陛下一味纵容她胡作非为!”齐妃,不,她如今已被降了位分,应当称一声齐御侍。
齐御侍气急败坏,却连宫门都走不出去。
她被禁了足,即便回到了钟粹宫,也只不过是换了个地方继续被发配冷宫。
同母亲因嫉妒而生出的怨愤不同,殷承恪反而有些揣度不清皇帝的心思。
他更看不透,皇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父皇不是昏君,自先皇后受封之后,后宫再未纳过新人,他自身都极为厌恶酒色奢靡之风,又怎么会拨给昭懿这么些面首。”
殷承恪招来幕僚秘密议事。他摩挲着下颚陷入深思,还未想出缘由,思绪便被少女欢快的笑声打断了。
“皇兄让我好找,原是躲到这儿来说些见不得人的谋算。”殷灵栖的目光不紧不慢扫过他身周幕僚。
压迫感铺天盖地袭来。
满院心机老成的中年男人被小公主的眼神盯得头皮发麻,畏首畏尾,渐渐沉不住气了。
当中几位年迈者,甚至控制不住手脚颤抖。
旁人蒙在鼓里不清不楚,他们跟着二皇子吃了那么多闷亏,心里还能没点儿数吗!
昭懿公主心性狡黠,手段歹毒,谁人不畏惧这朵不可貌相的娇花。
“昭懿。”殷承恪的眼神霎时变得阴鸷。
“你怎么会找到这里。”他警惕地盯着皇妹。
殷灵栖看着皇兄那副戒备的、如临大敌的神情,笑得温柔极了,像倒春寒时节的一阵微风,拂过人面,冷到心底。
“皇兄这么紧张做什么,”小公主娇俏一笑,“不欢迎妹妹来吗?”
不待殷承恪开口应对,她又想起了什么,微微蹙起秀气的眉:“说来,皇兄心思郁结,食欲不振,午膳时只用了三箸时兴菜蔬,五片牛肉,半碗蟹黄米糁羹。皇兄是有什么烦心事吗,食量这么少?”
她清晰地报出细节,一股寒意沿着殷承恪的脊背倏地窜上后颈。
殷承恪心底猛然一震。
照影阁的情报网天下一绝。
神不知鬼不觉,他已落入昭懿的监视中。
“殷灵栖!你究竟想做什么!”殷承恪快步走过去,站在皇妹的面前。
“两日后,公主府设下夜宴,我好心来邀请皇兄,皇兄语气怎的这么凶。”少女委委屈屈地蹙了蹙眉,一脸无辜。
“邀请本王赴宴,呵。”殷承恪冷笑,“只怕本王要赴的是鸿门宴吧!”
殷灵栖歪着脑袋,娇俏一笑:“哪儿能呢,我心思单纯,皇兄你是知道的。平白无故冤枉我做什么?反倒辜负了妹妹一片心意了。”
“你心思单纯?”殷承恪面色僵硬,“殷灵栖,你我的心一般黑。”
小公主耸了耸肩:“这话说的,我可听不懂。妹妹只问一句,今夜皇兄来,还是不来?”
殷承恪咬着牙,不作声。
“昭懿你放肆!”殷玉娴眼见兄长被皇妹刁难,气得抬起手臂要打她。
一个巴掌没落下来,便被皇妹身旁的侍女给拦住了。
“大胆贱婢!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竟敢碰本宫!”
殷玉娴挣了挣手腕,根本挣不脱。
钩吻冷漠地看着玉安公主无能狂怒,暴躁挣扎。
她用了些手段。
“松手!你攥疼本宫了!”殷玉娴手腕被攥得淤斑青紫,痛得哭了出来。
“放肆!昭懿你又在胡闹什么!”殷承恪出面呵斥。
殷灵栖抬了抬手,淡淡道:“松开姐姐吧。”
殷玉娴这才得以解脱,她捂住手腕,刚想反手打回去,突然——
“啪!”
一声脆响,殷玉娴脸上结结实实挨了一耳光。
众人惊得齐齐倒吸一口冷气。
殷玉娴捂住半边脸,满眼的不敢置信,愣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悲愤地嘶吼道:“殷灵栖!你敢打我!!”
“帮皇姐长长记性。”
殷灵栖收回手,微微蹙眉。
钩吻牵过她的手,帮小公主按揉掌心。
“她是我的人,不是什么贱婢,都听清楚了?”
现场一片死寂。
静得落针可闻。
王府一众幕僚大受震撼,一动也不敢动,生怕一不留神触怒了小公主,惹来飞来横祸。
“昭懿,”殷承恪的脸色极为难堪,“你过分了。”
殷灵栖不在乎地笑了笑:“我就是无法无天,皇兄去父皇面前参我呀。”
她摆出一副有恃无恐的态度,笑吟吟地望着殷承恪:“去告我的状呀,皇兄不是一向很擅长搬弄是非的么?”
“去,我给你机会去御前告状。”
“殷承恪,如今,你还有这个本事吗?”
殷承恪嘴唇颤了颤,一时愕然。
皇妹幼时寄养齐妃膝下,没少挨他冷眼。
他拿兄长的身份压她,拿戒尺驯她,试图将皇妹驯化得柔弱顺从,合乎男子的心意。
他欺负皇妹年幼,不懂辩驳,背地里屡屡向天策帝进言,搬弄是非,让皇妹娇纵跋扈的刻板形象深入人心。
而今,如他所愿,殷灵栖真的养成了娇纵跋扈的性情。
但事态发展远远超乎殷承恪的预料。
他根本无力应对阴晴不定的皇妹。
“殷灵栖……”殷承恪眼底渗出血色,咬牙切齿,“我真后悔。”
后悔当初没狠下心直接掐死你。
殷灵栖读懂了他眼中的情绪。
她主动抬起殷承恪的手,带着他的手掌攥住自己纤细脆弱的脖颈,神色幽幽微笑着。
似挑衅,又似蛊惑:
“来啊,来杀我。”
她声音柔得化成水,落地一瞬冷凝成冰,刺入骨髓:“我给你这个机会,你敢吗,殷承恪。”
“你敢吗?”
在场众人猛然一惊,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变得缓慢。
殷承恪眼中满是不可思议,攥着她脖颈的手抑制不住颤抖:
“你这个……疯子……疯子……”
殷灵栖微微笑着。
“……心地歹毒……蛇蝎心肠!”
“谢谢,”少女仰起纤细脆弱的脖颈,欣然接受,“这是对我的褒奖。”
殷承恪那只手颤抖得厉害。
这里地处偏僻,除了皇妹同她身侧那一名侍女,其余全都是他的人。
即便杀死了皇妹,也不会走漏风声。
他掌中只需再施加一分力道,便能轻易捏断少女脆弱的脖颈。
只需再施加一分力道!
殷玉娴看着兄长,眼底迸发出大仇得报的快意:“皇兄!你一定不能轻饶了昭懿!定然要为母妃狠狠出一口恶气!”
扼住脖颈的力道渐重。
殷灵栖闭上眼睛,唇角扬起愉悦的笑,对皇兄发出邀请:“来吧。”
晚风拂过面颊,吹乱少女鬓边碎发几许,落在她白皙的面上、嫣红的唇角,为她平添几分脆弱易碎感。
长发披散肩头,四散飞扬。
昏暗的暮色中,少女像一只引诱人犯__罪的妖魅。
殷承恪又想起了那日宗庙祭拜时,神像前皇妹看过来的最后一眼。
那种眼神,他一辈子都忘不掉。
他忘不掉。
纯良,野心,柔弱,欲__望……种种矛盾的特质杂糅在一起,组成一个永远也看不透内心的殷灵栖。
天地间怎会生养出这样一名女子!
掐住少女细颈的五指蓦地缩紧。
殷灵栖的喉骨受到挤压,发出轻微的“嗬嗬”细响。
杀了她……
杀了她……
殷承恪痛苦地闭上眼,眉头紧拧,额发间布满冷汗。
他喉咙里突然滚出一声暴怒的低吼,恨恨松开了手掌,放开殷灵栖。
众人皆是大惊失色。
二皇子这是在做什么……
他怎么会主动放过昭懿公主……
“皇兄,”殷玉娴不敢置信地望着男人,“皇兄你糊涂了不成!你就这么放过了殷灵栖?”
她恨铁不成钢地捶打殷承恪的手臂:“你为什么不杀她!为什么放过她!明明就差一点!为什么!为什么!!”
“住口!”殷承恪甩开殷玉娴,出离的愤怒。
“皇兄……”殷玉娴睁大眼睛,“你吼我……你竟然为了昭懿吼我……”
一旁的少女笑了笑。
白皙的手指轻轻抚过颈侧红痕,袖摆再落下时,痕迹已经消失了。
“既如此,我便当做皇兄答应了。”
殷灵栖转过身,身影隐匿在夜色里。
“公主府敞开大门,皇兄,可千万不要辜负了妹妹的心意。”
无论是不是鸿门宴,他都得来。
少女的笑声幽幽消散在晚风中。
***
暮鼓声声,昼夜交替,万家灯火在漆黑的夜幕中烧了起来,盛京成了一座不夜城。
华灯初上,歌舞升平,昭懿公主府的大门缓缓开启,丝竹乐声穿林度水而来。
“宫廷乐风左不过就是这么些花样,奢靡华丽,总是不如你的古琴听起来悦耳,似山涧流水滋润心田。”
殷灵栖发髻边缘簪了支玉簪,花雕得栩栩如生,嫩得鲜艳欲滴,行走时,底下缀着的玉珠流苏轻轻碰撞,清脆玉声融入柏逢舟的琴音。
“公主谬赞了。”青年垂眸,温润的面容浸在光影里,像一块无暇美玉。
殷灵栖坐在案边,抬指拨了他一根琴弦。
柏逢舟摇头轻笑:“古琴不是这么弹奏的。”
殷灵栖好奇,看了看自己一双手:“古琴应当用什么样的指法?”
柏逢舟眼睫低垂,不敢触碰公主的手,便隔空给她比划。
“这有什么新鲜的?老子也会弹琴!”一声高亢张扬的男声骤然响起。
代钦撩起袍子,大刀阔斧在她面前落座,用壮硕的身形挡住柏逢舟:“塔娜,我们草原有自己的马头琴,不比这小白脸的古琴差,曲调悠扬,可好听了!”
说着,便吩咐手下:“去,去取我的马头琴过来。”
“嗯……”殷灵栖十指交叠,“你说谁小白脸呢?”
代钦张了张嘴,后知后觉自己失言了。
“不许再这么说他了,不礼貌。”殷灵栖不偏不倚,平等地对待他们每个人。
代钦摸着后脑勺尴尬地笑了笑,低声道:“我答应你就是了,塔娜消消气,不要生我的气了。”
“柏某无妨,代钦世子不必介怀。”柏逢舟出于好心,温声相劝帮代钦解围。
“老子跟塔娜说话,干你什么事?你插什么嘴?谁要你装好人?”代钦眉头一皱,越看越觉得这小白脸不顺眼,忍不住攻击他。
难不成,偏偏塔娜就喜欢这小白脸样式的?
“代钦!”殷灵栖拿团扇敲他,声音重了两分:“柏公子帮你说话,你反过来凶他做什么?”
代钦瘪了瘪嘴,像一头垂头丧气的狼狗:“你为了这个小白脸凶我……”
八尺男儿俯身趴在她桌案前,埋着头呜呜哭。
“这几年的情谊与时光,终究是错付了呜呜呜……”
殷灵栖闭了闭眼睛,没眼看。
“公主可是乏了?”川乌察言观色,眼神极为机敏。见小公主露出微微倦意,体贴地走上前来嘘寒问暖。
“无碍。”殷灵栖按了按眉心,执扇一指代钦:“你把他提拎出府扔了。”
“是。”川乌只听从小公主的吩咐,他朝异域青年伸出手。
“别碰老子!”代钦眼底冒出火星,被接二连三出现的情敌气得头脑发昏:“你又是哪一号人物!”
“奴是公主府的入幕之宾。”川乌是个心地单纯的老实人,心里眼里只放着一个公主。
代钦问了,川乌便老老实实地答了。
异域青年“哇”一声哭了。
殷灵栖抓起一只糕饼塞进他嘴里,堵住哭声。
“看来终究是臣来得晚了,公主府上竟这般热闹。”
门外传来一道熟悉的男音。
殷灵栖目光寸寸冷了下来。
齐聿白撩开帘幕,负手而立。
“昭懿,你本事可真大啊。”视线扫过满满一堂花枝招展的面首,最后落在温润书生与异域青年中间,齐聿白忍不住咬牙切齿。
殷灵栖微微侧首,小扇支着额角,姿态慵懒随性:“话说得不客气,你是来砸场子的?”
不给他言语的机会,殷灵栖紧接着道:“你若敢砸本宫的场子,本宫先砸了你。”
齐聿白清癯瘦削的面上勉强挤出一个笑:“臣怎么舍得砸了公主的场子。”
他走上前来,月白长袍堆砌而下:“臣是来同公主叙旧的。”
“本宫不喜欢叙旧,也不会拿别人做替身,看似深情,实则愚蠢,我只会是我自己,无可替代。”
齐聿白被她的话刺中心脏,手倏的停顿在半空中。
殷灵栖注意到了他手上的伤疤:“听闻你午夜梦回时,拿刀捅穿了自己的手?”
齐聿白僵硬地收回右手,悄悄遮掩在另一只手背后。
这点儿维护自尊的小动作没能逃过殷灵栖的眼睛。
“疤痕真丑陋。”她毫不留情刺伤男人的自尊。
齐聿白面色变了变,有些难堪。
愉悦欢快的夜宴氛围忽的就冷了下来。
“看啊,因着你一人,扫了大家伙的兴致,你有罪。”殷灵栖淡淡道。
矜贵的世家长公子低下了他那高傲的头颅,极力忍耐着道:“是,是臣之过。”
他提起自侯府带来的酒壶,斟上两杯,奉到殷灵栖面前:“臣向公主赔罪,还请公主成全。”
柏逢舟眼眸中浮现出担忧。
他轻轻扯住小公主的袖摆,暗示她不要喝。
齐聿白暗自掀起眼帘,看向柏逢舟的眼神极为凶狠,透出威胁。
殷灵栖没说什么,轻轻拂开柏逢舟的手,取了其中一盏,递至唇边。
齐聿白将另一盏酒饮尽,双目死死盯住昭懿公主,观察她的反应。
笙乐重新奏了起来,打破凝滞僵硬的气氛。
殷灵栖没事人一般,和着乐音,手里捏着团扇轻轻敲击着节拍。
一段舒缓的韵律过后,乐声猝然转急。
殷灵栖目光随之一转,落在青年面上。
红潮涌上来了。
矜贵的公子撕开温文儒雅、克己复礼的皮囊,眼神暴露出赤__裸裸的欲__望。
殷灵栖好整以暇,一双秋水眸越过罗扇,微笑着看他。
乐声越来越急促,男子眼底涌动的性__欲越来越汹涌。酒酣耳热,欲__望暴涨,在到达高峰之际——
齐聿白目光骤然一裂!
他望着小公主那双微微含笑的眼睛,只觉锥心寒意一瞬间自心脏涌出,遍及四肢百骸。
他突然陷入莫大的绝望之中,犹如被浪涛埋葬的人,窒息感死死扼住他的咽喉。
齐聿白废了。
身下的反应清楚地昭示着残忍的现实——
他立不起来了。
他这才读懂,少女眸中微笑的含义是轻蔑与嘲讽!
“怎会如此!”齐聿白勃然大怒,将酒盏狠狠摔在地上。
他带来的酒里加了催__情的药物,他能清楚无比地感受到暖流在他身体里游走,心跳加速,体温升高,但——
下身半点反应都没有,如同坏死的枯草。
完了。
齐聿白从头到脚凉了个头。
全都完了!
“意外吗,惊喜吗,还算满意吗?”殷灵栖悠哉悠哉打量起这个尊严扫地气急败坏的男人:
“得益于长公子的身边人,你这具身体早就被毁掉了,大虚大亏,你这辈子都不能人事,不再是一个完整的男人了。”
“本宫送给你的礼物,可还喜欢?”
殷灵栖望着他,笑得前仰后合,花枝乱颤。
“呀!长公子竟然在酒里下药!他好大的胆子!”
“真可悲!年纪轻轻的,他竟然不能人事了噗哈哈哈哈哈哈……”
“可怜侯府的血脉要断咯!断得好!”
“活该!谁让他得罪我们公主!”
“……”
面首们的嘲笑、奚落声自四面八方袭来。
齐聿白双膝一软,颓然跪地,面色阴沉得能拧出水。
“殷灵栖……你怎敢这样对我……”
他眼底恨得几欲滴血。
“嗯哼,本宫待你就是这般残忍。”殷灵栖举着酒盏,笑吟吟地走到他面前。
“长公子送来的好东西,还是自个儿消受吧。”
齐聿白恨恨瞪着她,偏过头,躲开酒盏。
殷灵栖又将酒盏递了上去,存心羞辱他。
“喝了。”小公主命令道。
“哗”一声,齐聿白抬手恶狠狠地打翻了酒盏。
鲜红的酒水洒了一地,洒在他襟前,染脏了世族公子名贵的月白长袍。
小公主捂住嘴,故作惊恐状。
“大胆齐聿白,你是要行刺本宫吗!”
她微微皱了下眉,在场的照影阁杀手会意,在川乌的带领下,顿时一齐涌上来死死按住齐聿白。
“放肆!我乃齐氏嫡长子!官任光禄寺少卿!尔等以色侍人的贱仆安敢……”
“喝了。”殷灵栖微微俯下身,打断他的话。
不能人道的现实让齐聿白的自尊心遭到毁灭性的致命践踏!
面对站在眼前的罪魁祸首,齐聿白含恨偏开脸,竭力维护自己最后一丝颜面,不愿再受屈辱。
殷灵栖摇晃着酒盏,似笑非笑。
“按住他。”
她看着跪在她石榴裙下,矜贵高傲的贵公子,酒盏一倾——
烈酒自齐聿白头顶浇灌而下,渗透发冠,灌进脖颈,深入衣下。
他像一条在酒池肉林里滚了一遭的丧家犬,形容狼狈不堪。
殷灵栖仍未过瘾,索性直接拎起酒壶,浇在他头顶、脸上。
“长公子带来的酒,好喝吗?”
“殷灵栖!”齐聿白俊如冠玉的面上裂开滔天恨意:“你为何这样对我!”
“为何。”殷灵栖抬脚轻轻松松踩下他那高傲的、不可弯折的脊梁。
“你说,本宫折断你的手腕,挑断你的脚筋,让你失去行动能力,而后将你锁在不见天日的暗室里,如何?”
“殷灵栖你疯了吗!!”齐聿白怒不可遏,额前发梢不断滴落烈酒,烧在他脸上。
“这很过分吗?”殷灵栖踩上他脊梁。
她微微俯下身,低声幽幽道:“可是,从前你就是这般待我的,你用药将我毒成一具傀儡,囚禁在暗室中,逼迫我与你成婚。你忘了吗,齐聿白,这些你都忘了吗?别装了,本宫知道你全都记起来了!”
暴怒之中的齐聿白身形一僵,脸色唰的褪去血色。
“原来……原来那些梦境都是真实发生过的……”
“是,一切都是真实发生过的,所以,你,还有你背后那些人都必须付出代价。”
少女又幽幽地笑了起来:“折断手腕,挑断脚筋,把你锁在小黑屋里,用一根狗链子拴在脖子上,嘻嘻,这样好玩吗?”
齐聿白被她眼神惊得冷汗直冒:“昭懿……你冷静下来……昭懿……”
他想挣脱困境,可按住他的不是一般人,个个都是照影阁身经百炼的顶尖杀手。
齐聿白动弹不得,像砧板上的一尾待宰的鱼。
“昭懿……我是朝廷命官……你不能私自决定我的生死……”
殷灵栖拍了拍手:“出来吧,齐朔,教教你的旧主子,该用怎样的态度侍奉主人。”
第130章 文案夜宴(中)
“齐朔……”鲜红的酒液浇在头顶,自发梢淅淅沥沥滑落,齐聿白抬起头,整个人狼狈不堪,“你来了,你来得正及时,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主子。”青年缓慢走到他面前,在距离齐聿白一丈远的地方,突然停住了脚步。
“对不住。”
“对不住?”齐聿白死死盯着他,眼底布满血丝:“你什么意思!”
青年看过来的眼神透着怜悯与愧疚。
他一句话也不说,只是转向昭懿公主,屈下膝,顺从地跪在了殷灵栖身前。
“公主,我听话的。”齐朔抬起脸,露出一个干净的、讨好的笑。
他膝行几步,用那双握刀杀人的手小心翼翼捧起公主曳地的裙摆,铺展平整,不见一丝褶皱。
齐聿白眼睁睁看着齐朔跪下,瞳孔狠狠一震。
那是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暗卫。
那是侯府训出的死士。
生死尚不足为惧,如何竟会心甘情愿臣服在昭懿公主的裙下!
“齐朔,你敢背叛我,你竟然背叛我……”
下半身的无力感重重刺痛了齐聿白身为男人的自尊。
心腹的背叛,更是火上浇油。
“我怎么也没有想到,齐朔,竟然是你潜伏在我身边,对我用的药!”
齐聿白怒火中烧:“我怀疑了所有人,唯独不曾怀疑过你,齐朔,你对得起我的栽培吗!”
“长兄冤枉他了。”一道男声自身后传出。
“给长兄用药的人,是我。”
齐聿白神情一裂。
熟悉的声音让他辨认出了那人的身份。
这比齐朔的背叛更令他难以接受。
齐聿白拼命挣扎着,不死心,想扭过头去亲眼看一看。
“老实点!”照影阁的杀手按住他,厉声喝到。
那人不急不慌,缓慢走到他的面前。
齐聿白顿时愣住了。
夜宴之上出现了一个与他长着同一张脸的男子。
男子同他对视,良久,摘下了假面。
“长兄,是我。”齐五手里捏着面具。
齐聿白倏地卸了力气,瘫坐在地。
“几可乱真。”殷灵栖淡淡扫了一眼。
“本宫将你放在齐聿白身边,跟着他学了这么久,也算是学到真本事了。”
“从今日起,你才是齐氏的嫡长公子,至于他……”
少女唇角勾起愉悦的笑,看着踩在脚底的男子,轻声道:“你不是很喜欢找替身吗,本宫大发慈悲,也帮你找了一个替身,可还满意?”
“你羞辱我。”矜贵的、不可一世的士族公子像一条狼狈的丧家犬被小公主踩在脚下。
齐聿白那张俊秀的面上撕裂开滔天怒意,歇斯底里:“昭懿,我是朝廷命官,你怎么敢……”
“我有什么不敢的?”殷灵栖居高临下睨着他,漫不经心地命令道:
“跪好了。”
“记住你的身份。”
当啷、当啷。
金属声碰撞,发出脆响。
齐聿白颈上一凉。
冰冷沉重的锁链缚住他的脖颈,另一端握在殷灵栖手里。
高傲的贵公子不肯忍受屈辱,拼命挣扎,同铁链对抗,但——
“咔哒”一声,锁链扣上。
殷灵栖拽着那端,轻轻牵了一下。
青年踉跄扑倒在地,羞愤难当,目眦欲裂。
他摔到了齐五的脚畔。
“为什么……”锁链压在脖颈上,沉重无比。齐聿白艰难地仰起头,含恨攥住族弟的袍裾:
“齐子授……长兄待你不薄……”
“是,”齐五俯下身,“但长兄,你如今落魄的模样真是可怜。你已经不再是子授心目中那个惊才绝艳、令人敬仰的长兄了。”
“家族的家主之位不能落到落魄无能之人的手中。”
齐子授甩开他的手:“我会证明,我比长兄更有能力重振家族的荣耀。”
“胡闹!”齐聿白大怒:“你同殷灵栖合作,还妄想重振家族?这无异于与虎谋皮!荒唐至极!”
他的身体突然不受控制朝前扑倒。
殷灵栖扯了下锁链,拽着他的脖颈迫使他不得不屈从。
“来人,把他带下去关起来,没有本宫的允许,谁也不许放他出来见光。”
“殷灵栖!你会后悔……唔……”
齐朔亲自动的手,对付旧主子。
他无视旧主满目的愤怒。
他只知,这么做,小公主会心情愉悦。
公主开心了,他看在眼里,便也觉得欢喜。
满座寂静。
殷灵栖懒懒倚在美人榻上,眼底漾开意味不明的笑。
“继续,夜宴才刚刚开始,诸位继续。”
川乌吩咐了声,四周的丝竹管弦乐音重新奏了起来。
殷灵栖娇气地蹙了下眉,有些不悦:“好吵。”
她唇上沾了鲜红的酒液,像个噬人心肝的艳鬼,笑起来又像个出水芙蓉的妖。
唯独不像人。
少女若无其事地笑了笑,脸颊枕在一双手臂上:“柏逢舟,本宫想听你弹琴。”
柏逢舟的琴音有清心之效,每每抚琴奏曲,都如润物无声的雨露,让人躁动着的一颗心趋于平静。
代钦被她惊得一愣,他从未见过这般模样的昭懿公主。
“塔娜,你怎么了……”
柏逢舟一介文弱书生,却比他平静得多。
书生似是对此荒诞诡谲的场景屡见不鲜。在异域青年震惊的目光中,抱起古琴倾身一拜。
青衫轻柔拂过她的面颊,柏逢舟温声应下。
“公主喜欢,微臣便一直在。”
殷灵栖重新睁开眼睛,静静望着他。
“柏逢舟。”
“微臣在。”书生敛眸一笑,一双净白修长的手抚过琴弦,弹拨琴曲。
“一直都在。”
殷灵栖垂下眼睫,忽而红了眼眶。
她听见了脚步声。
殷承恪到底还是来了。
“昭懿,你究竟想做什么。”他撑在桌案前,一双阴鸷的眸子冷冷盯住皇妹。
殷灵栖纤细的手腕被他攥住掌中,一笑起来,单薄的身子簌簌轻颤,我见犹怜。
“你疯了不成!”殷承恪皱眉,“你在公主府夜设私宴,现场围聚着这么多男人,简直荒谬!”
“我一心耽于享乐,皇兄不应当高兴吗?”
清越的琴音依旧,殷灵栖人还未饮酒,便已呈醉态。她顺手接过了代钦递来的陈年烈酒,笑着朝皇兄举杯:“今朝有酒今朝醉,人生得意须尽欢,皇兄既然来了,何不饮上一杯,与妹妹同享极乐?”
她眸中含笑:“请。”
“荒唐!”殷承恪盯着她,看不透皇妹心底究竟打着什么算盘。
“皇兄,”殷灵栖收回酒盏,递到自己唇边,“我应当这么唤你么?”
她抬起眼眸:“我称呼你一声皇兄,是对的吗?”
殷承恪神色遽然一紧。
“你什么意思!”
“紧张什么,”殷灵栖似笑非笑,“我可什么都没说。”
她吩咐宫人斟酒:“杯酒泯恩仇,皇兄饮上一杯如何?”
“泯恩仇,”殷承恪冷嗤一声,“本王不信你会这么好心。”
“唔,皇兄真的不饮上一杯么?”殷灵栖笑吟吟地望着他。
“不喝,”殷承恪脸色阴沉,“怕你在酒里下毒,毒杀本王。”
少女笑得花枝乱颤,行走时摇曳生姿。
“我若杀你,必不会用这等低劣的手段,易落人把柄。”
她止住笑,微微颔首:“既然皇兄不肯同妹妹一同享乐,那么便请回吧,莫要扫了在场宾客的兴致。”
“殷灵栖,你究竟想做什么,本王不信你只是请本王喝酒这么简单。”殷承恪实在是看不透她。
“就是这么简单,”殷灵栖一脸无辜,“皇兄把妹妹想得也忒坏了。”
殷承恪站在这公主府,说不出理由,只是觉得浑身都不自在。他一刻也不想多停留,生怕一个不留神,又中了皇妹的诡计。
可他忽略了一件事。
这趟夜宴,的的确确是他心甘情愿来的,皇妹只是发出邀请,又没让人硬逼着他过来。
殷灵栖看着那人远去的背影,觉得有趣极了。
她将目光投向代钦:“殷承恪生性多疑,作为他的盟友,你还待在这儿不走,不怕他忌惮你吗?”
“那没办法,他与你之间,我总归要偏向你。”代钦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在夜间格外明亮。
殷灵栖弯了弯唇,饮下杯中酒水。
清酒刚一入口,她便觉得滋味不对劲。
“你递给我的是什么酒,味道太烈了。”
代钦茫然:“烈吗?我们草原上都喝这种酒,滋味辛辣劲头十足,喝着才够过瘾!”
殷灵栖一杯倒。
烈酒劲头汹涌,自唇齿间直窜上天灵盖,冲击得头脑嗡嗡。
她伏在案上,醉得不甚清醒了。
“……换了,给本宫换了……”
夜宴还在继续。
殷灵栖捧着脸颊,醉得眼花缭乱,水眸迷离。
柏逢舟抬眸,见状轻轻地摇头叹了一息,起身坐到她旁边。
“醒酒汤,再准备些温水、巾帕。”他照料起公主很是熟稔,侧首朝川乌吩咐道。
“是。”川乌颔首乖乖应下,他递上巾帕,快步朝外走,去小厨房取醒酒汤。
刚走到门前,还未来得及伸出手,门蓦地被人重重踹开了。
深秋里的凛冽寒风汹涌灌入。
欢快的丝竹乐声陡然一静,天地间陷入一片令人心惊肉跳的死寂。
入耳只闻呼啸风声。
萧云铮带着一身寒意,身披大氅站在漆黑的夜幕里,一张冷白的脸上酝酿着情绪,让人不寒而栗。
压迫感铺天盖地袭来,青年身后的黑夜吞噬万物,眼中翻涌着狂风骤雨,视线死死聚于上首那一对才子佳人身上。
柏逢舟浸湿了巾帕,试了试温度不冷不热正得宜,正要为公主擦拭,那只手忽的就停顿在了她的脸前。
殷灵栖醉得目光惺忪,迷迷糊糊地捉住了他的手,带着巾帕触上自己被烈酒熏得绯红的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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