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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81章 兰襟将去(二)


    丑时齐珩即醒, 也不?敢扰了?江锦书,只自顾地离开床榻,向屏风后走?去。天?还未変青, 只深深的蓝色, 聚在一团的黑漆漆云中稍带红色朝霞。


    他该更衣了?。


    内臣为他穿好冕服, 常诺刚欲拿起那玉革带, 却不?料另一双手已然拿起。


    齐珩侧首看去, 见江锦书垂首盯着那玉革带上的兽纹, 齐珩温声道:“你怎么起来了??才睡了?多久,快回去歇着吧。”


    齐珩欲拿过她手上的玉革带,却不?料江锦书攥得越紧。


    她道:“我帮你吧。”


    她真的舍不?得他离开,但也不?能阻碍国朝法度,所?以?她想亲自帮他端正衣冠, 送他离开。


    江锦书略略低首, 然齐珩还是看见她眼底的亮光。


    他点了?点头?,江锦书垂首,双手环上他的腰际慢慢将玉革带拢紧, 摸到卡扣将其牢牢扣住,而后她从内臣的手中接过那佩剑, 别在他的身侧。


    江锦书不?禁轻扶腰间,如今她身子越发重,行动不?便。


    齐珩凑近帮她揉着, 江锦书笑了?笑,而后将冠冕拿在手中, 冠上的十二旒轻轻晃动, 声音清脆且悦耳。


    齐珩稍稍俯下?身,让江锦书可?以?够得上, 江锦书理了?理他的衣摆。


    齐珩正衣冠后,他靠近轻轻抱住她。


    “我很快就回来。”


    他低头?在她额间一吻,冰凉的玉珠划过她的眉眼、耳畔,转瞬即逝的接触让她觉着失落,她赖在他的怀抱中带着如孩童般的眷念,她悠悠道:“三天?于?我如三年。”


    “你一定要早点回来啊,我和?孩子都会想你的。”


    齐珩眉眼带笑,他握住她那不?甚安分的手,低声应了?一句。


    她靠在他的怀中良久,直至高季来催促,齐珩轻捏了?她的脸庞,低声哄道:“我当真走?了?,等我回来。”


    江锦书点了?点头?。


    齐珩笑了?笑,随后由高季和?常诺的带领下?大步离开殿中,江锦书目光追随着他的背影,眷眷不?舍,长久未移开。


    銮驾于?宫门等候,东昌公主与顾有容着翟衣于?驾前等候,见齐珩缓缓而至,与其他随侍之臣一同屈膝施礼,齐珩笑道:“诸位不?必多礼,启程吧。”


    齐珩在高季的搀扶下?升辂车,东昌公主与顾有容相顾,而后各自归乘,仪仗缓缓前行。


    陵祭祭告文皆由翰林学士所?撰写?,陵祭物品的市购、供给、陈设、进献,陵祭前的祭品筹备,检查祭祀器皿的优越,陵祭前后的宴享、等事均由太常寺与光禄寺负责。


    鸿胪寺掌引导百官命妇行礼,礼部择日。


    至昭陵,石碑前,旌旗烈烈,有风吹动。


    金吾卫设丹陛仪卫扈行,兵部分调提督武臣把?守各山口关隘。


    牺牲玉帛皆陈于?陵前,教坊司备大乐。


    有内赞官引导齐珩至拜位,齐珩叩拜,三次上香。


    有礼官唱喝祝文,拜礼、祭酒诸仪,齐珩位于?前一一照做。


    礼部之官唱道:“起。”


    齐珩方受常诺搀扶起身,随后东昌公主以?地位尊崇位列齐珩之后,复而拜礼。


    忠勇王妃、岐王、周王、汾阳郡王、琅琊郡王、临淄郡王及妃、顾昭容等宗室子弟、内外命妇列次行参拜。


    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


    ——


    江锦书百无聊赖地翻着手上的医书,满脸的愁容,漱阳倚在小榻上偷笑,还未过半晌,江锦书又问道:“圣驾什么时候回来?”


    漱阳抬眼看向余云雁,不?禁掩面笑道:“殿下?今日已是问第三次了?。”


    “圣驾今晨方离,殿下?便一遍又一遍地问,圣驾何时回,只是这祭礼繁琐,该持两日,哪就那么快了?。”


    余云雁垂眸淡笑,并?不?言语。


    江锦书赌气地将书重重地扣在榻上,王含章听到那闷重的响声,仍是盯着面前的书卷,并?未看江锦书,她笑笑道:“你若真想六哥了?,可?以?让人?给他送东西的,昭陵与长安并?不?远,快马加鞭数个时辰便可?到。”


    “可?以?吗?”


    “你是国朝皇后,怎么不?可?以??”


    江锦书咂了?咂嘴,王含章说的她确是动心不?已,原以?为三日她还能忍受,却不?料与他分离数个时辰便已心念不?已。


    江锦书抚上自己的腹间,喃喃自语道:“阿娘好想你阿耶啊,你虽在我腹中不?能言语,但我想,你也是思念他的,对?不?对??”


    然无人?应答她。


    一内人入来通禀道:“殿下?,谢郎君来为您请平安脉。”


    江锦书笑道:“快请谢郎君进来。”


    谢晏提着小木箱入来,倾身问礼道:“殿下?安好。”


    “有劳伯瑾了?。”


    谢晏笑笑,待余云雁拿了?月牙杌子,谢晏落座后,薄绸覆于?江锦书的手腕上,搭上其尺、寸脉。


    江锦书的呼吸越来越轻缓,生怕谢晏诊出?个什么。


    王含章依旧静默地看书,漱阳耐心地等着谢晏的诊询,倒是余云雁原是在整理卷册,她垂首看着捏在手中的卷册,不?再动作。


    须臾,谢晏方安心道:“殿下?放心,皇嗣一切安好。”


    江锦书闻言舒了?口气,感激道:“有劳伯瑾了?,有伯瑾此话,我倒也安心了?。”


    王含章翻过书页,淡声笑道:“伯瑾医术可是最高超的,陈国公家的娘子难产,可?多亏了?他才母子平安。”


    谢晏承继其父衣钵,王含章自是不?吝称赞。


    谢晏微笑不?语。


    江锦书轻声道:“伯瑾可帮我一个忙吗?”


    谢晏道:“臣不?敢,殿下?请说。”


    “我想寻几味药,劳伯瑾帮我送至六郎手中。”


    谢晏离去后,命小黄门将江锦书口中药材一一送至立政殿,小黄门道:“谢郎君说,殿下?还有无其他要送至陛下?前的,臣一并?送过去。”


    江锦书将那象牙盒打开,暗暗查数,见不?缺什么,便温声道:“再无其他了?,劳你替吾送至陛下?手中。”


    小黄门躬身领命。


    王含章凑过身去,不?禁问道:“你这送的都是什么呀?”


    不?过是几味药材,连书信都没有,江锦书既思念齐珩得紧,缘何不?送封锦笺去。


    江锦书偷笑道:“你不?懂。”


    王含章啧啧道:“是,我不?懂。”


    夏夜闷热无风,外有蝉鸣不?绝,屋内油灯芯结花,齐珩唇边淡笑以?银剪除去,心头?涌上相思之苦。如今不?是巴山,亦无风雨,也无人?与他共剪西窗之烛。


    今日祭仪完,齐珩除去冠冕,换上素纱白袍,按律斋戒。


    齐珩将那小木箱打开,拿出?其中的绣绷,将绣针取下?,照着江锦书留下?的纸张上的纹样缓缓绣着,高季悄声推开木门,见齐珩专注于?面前的绣活,高季一脸笑意问道:“六郎这都带来了??”


    而后高季为齐珩倒了?杯茶,放在齐珩的身侧。


    齐珩笑道:“左右我也无事。”


    齐珩轻抚手上的衣料,这是他找到的最软的绸缎。


    是藕荷色的,他想,女孩子应该会喜欢的。


    那日谢晏也已告诉了?他,锦书腹中的是女孩。


    想到数月后,将会有一个粉雕玉琢的孩子抓住他的手,唤他阿耶,齐珩的心都软了?,正如冰遇光而融为水般。


    他会用拨浪鼓去逗阿媞笑。


    也会耐心地给阿媞讲许多故事。


    待她头?发留长时,他会给晚晚和?阿媞一同挽发,而后陪她们去荡秋千。


    他会为她们母女做风筝,陪她们去放风筝。


    他会抱着阿媞,牵着晚晚的手去高楼看日升日落,孤鹜晚霞。


    齐珩想到此,不?禁笑出?了?声。


    不?管朝政如何的枯燥与恼人?,因为有她们在他身边,他可?以?有勇气去应对?任何事。


    因为她们在他的身边,他亦希望天?下?皆可?如他般,有各自的静好与圆满。


    因充爱彼之心,故愿助天?下?人?爱其所?爱。


    高季笑笑,有些惑然道:“六郎怎突然笑了??”


    “没什么,就是想到晚晚和?孩子了?。”


    高季闻此,不?禁感怀落泪道:“懿德太后泉下?见六郎如此,必会欣慰的。”


    齐珩动作一顿,低首思量道:“是啊,阿娘的夙愿便是想见我娶妻生子。”


    门外内臣的声音响起,常诺躬身于?门外道:“陛下?,皇后殿下?派人?送了?东西来。”


    齐珩看了?眼高季,朗声道:“拿进来吧。”


    常诺俯身推门,将一小象牙盒交呈于?齐珩,齐珩打开那象牙盒,见里面放了?几味药材,齐珩将其中一样拾起,他疑惑道:“当归?”


    随后又在盒中扒拉两下?,不?禁出?声道:“相思子、苦参、当归、樱桃、菊花、薏苡、白芷、狼毒、远志、茴香?”


    齐珩抬首看向常诺,道:“皇后殿下?就没送别的么?”


    常诺回道:“除此象牙盒外,当真再无其他。”


    高季不?禁问道:“皇后殿下?这是何意?”


    齐珩蹙眉不?答,复而让高季拿了?纸墨来,齐珩在纸上随意落笔,须臾,方豁然开朗,齐珩朗笑道:“我知道这是什么了?。”


    高季与常诺皆懵懂不?解。


    齐珩攥着那当归,轻轻摇头?。


    面上笑意显然。


    原不?过三天?,她竟也如此舍不?得他,让人?送此物是在告诉他,她思念他,想让他快些回长安。


    齐珩将当归放回象牙盒中,小心地收在木箱里。


    他又何尝不?思念她呢?


    白纸书难以?诉尽她的思念,更兼笔墨留纸,相思之语羞人?,她不?好落笔,故寄此盒,为他二人?之密语。


    她的心事,只有他知。


    她的愁苦,唯有他解。


    齐珩含笑继续绣着手上的衣裳,希冀着日子快些过去,这样他便可?快些回到她的身边。


    第三日,立政殿内,江锦书扶着身子往窗外望着,心下?不?安起来。


    眼瞧着渐黄昏,銮驾缘何还未回京?


    余云雁屈身施礼道:“殿下?,这菜怕是都凉了?,妾先拿下?去让人?热热吧。”


    江锦书点了?点头?。


    江锦书眉间微蹙,轻声问道:“还没有圣驾回宫的消息么?”


    余云雁正欲拾起碟子,听到江锦书的询问,她转身摇了?摇头?道:“目前还没有。”


    江锦书颔首道:“嗯。”


    一小黄门惊慌入来,跌了?个趔趄,跪伏在地,衣袍都来不?及整理,他慌张道:“殿下?不?好了?,陛下?在途中遇刺了?。”


    “什么?”


    江锦书匆匆起身,余云雁闻言手上一滑,琉璃碟坠落于?地,形成碎片,在烛光下?仍是流光溢彩。


    江锦书腹间传来一阵疼痛,她再站不?直身子,蜷缩着身躯,余云雁和?那小黄门见状,忙上前搀扶。


    江锦书抓着余云雁的手,弱声道:“找谢晏快”


    第082章 兰襟将去(三)


    江锦书醒时, 便见?谢晏正候在一旁,江锦书喉中干涩,张了张口?, 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江锦书只好指了指远处的瓷壶。


    余云雁并不明江锦书意思, 只问道:“殿下?好些了吗?可是要什么物件?”


    谢晏见?状, 便已知晓江锦书的意思, 忙大步上前, 倒了杯水递给她。


    江锦书将水吃尽,说出的第一句话确是:“明之呢?”


    谢晏怔住,敛下?眼眸,道:“在紫宸殿。”


    “我去看看。”


    江锦书连忙扶住腰间,欲起身, 余云雁见?状忙上前扶住她, 谢晏止住她的动作,道:“殿下?别去看。”


    江锦书双目含泪,几近将出, 怒声道:“为什么?”


    谢晏对上她质问的目光,心中不忍, 只好迅速低头,移开视线,道:“陛下?伤势过重, 伤口?实不堪见?,殿下?腹中还?有皇嗣, 若因此而惊了皇嗣, 臣等?则罪丘山,殿下?就算不为自己计, 也该为皇嗣计啊,还?望殿下?慎重。”


    “陛下?那?里,臣和?陈奉御定竭力为之,有任何事,臣定告知殿下?,还?望殿下?且等?一等?。”


    话到末了,谢晏的面上显得极为难。


    江锦书摇了摇头,泪珠划过面颊:“你们没有资格拦我。”


    说完,江锦书便再不顾身上的疼痛,执意起身。


    还?未踏足几步,便听谢晏沉声道:“皇后禁足于立政殿,无圣谕不得踏出半步。”


    江锦书猛然?回首,死死盯住了谢晏。


    谢晏面容上显露歉疚之色,从怀中拿出齐珩的玉佩道:“这是陛下?昏迷前下?达的旨意,臣不敢矫诏,还?望殿下?恕罪。”


    说罢,他轻轻抬手,六名女史即入。


    那?玉佩是齐珩贴身之物,几不离身。


    那?六名女史,江锦书是认得的,是御前的人。


    谢晏此时能拿出此玉佩,又命令御前之人,可见?确是齐珩之命。


    领头的女使垂首躬身道:“请殿下?回去吧。”


    余下?五名女史将门死死堵住,拦住了江锦书唯一的出路,见?王含章站在门前角落处,江锦书似哀求的眼神看向王含章,王含章轻轻摇头。


    江锦书怀着身子,断断是见?不得齐珩身上伤的。


    这是为了她好。


    江锦书抬眼看向漱阳,只见?漱阳双唇翕动,欲言又止。


    她知殿下?心中挂念今上,但殿下?腹中怀着皇嗣,见?了陛下?难免不会心痛伤怀,再加上殿下?的胎象不稳,若是真见?了,这皇嗣能不能保住,都是两说的。


    是以,她也选择了站在谢晏这方?。


    江锦书心头不免绝望,因落泪而鼻尖酸涩,如溺于深渊般的窒息,江锦书哽咽得说不出一句话。


    她指着他们,指尖微微颤抖,似在指责他们的无情。


    江锦书呼吸渐渐急促,王含章见?状,连连上前,心疼地抱住她的身子,指腹不断地摩擦她的发髻。


    “我知道,我知道”


    “含章,我求求你,求求你让我见?他一面,好不好?我只见?他一面,成吗?”江锦书哭泣如泪人。


    谢晏见?江锦书哭泣之状,只觉心口?处隐隐作痛。


    谢晏的眼前渐渐归于虚妄。


    那?时,他方?说完,只听门外传来玉珏落地之声,他抬首看去,便见?她慌乱地将玉珏从地上拾起。


    她将玉珏碎片捏在手心,任由碎片划破她的指腹,亦任由鲜血淋满她的指尖。


    她不言不语,低首不去看他。


    她自以为掩饰得很好,只是谢晏已然?看到了她眼底的泪光。


    那?时的江锦书一言不发,默默地回了房,良久,他走至她的房前,透过木窗上糊的黄纸,依稀可见?江锦书埋在被子里,身子微微颤抖。


    那?时,她连放声痛哭都做不到。


    只能用?那?张锦衾掩盖她无边无际的悲伤与哀恸。


    上辈子她便如此伤怀,难道这辈子也要如此么?


    眼前的云烟漫漫消散,他眼前的一切渐渐清晰,江锦书被王含章抱着,痛哭不止。


    谢晏双手攥成拳头,青筋腾起,十分骇人,顷刻过后,他挥手示意让其他人下?去。


    领头女史朱氏见?此忙领着其他人下?去,皇后失态,她们这些地位卑微之人不该在场。


    谢晏见?他人退去,他上前一步,抽出怀中的锦帕,递了过去,他道:“殿下?,万望保重。”


    江锦书并未接那?帕子,饮泣道:“伯瑾,我就见?他一面,这都不成吗?”


    谢晏摇了摇头,道:“殿下?,别为难臣。”


    ——


    东昌公主宅第,灯火通明,齐令月的奉灯女史刚欲将轻纱灯罩摘下?,换上新的烛火,然还未及将新烛火放入灯罩中,便见?东昌公主怒气冲冲,将团扇冷冷地甩向身后之人。


    “谁许你们自作主张的?”


    赵景面色惊惶,直跪在齐令月跟前,急声解释道:“公主,此事,我断断不敢自专,那?老?叟当真不是我派去的。”


    “公主的嘱咐,在銮驾自昭陵回京之路击山引以坠石,装作自发之事,我都牢记于心,断断不敢旁生波折。”


    齐令月上前一步,提着他的领子,厉声斥责道:“你不敢,你手底下?的人呢?”


    赵景连连道,慌张得泫然?欲泣,他道:“那?必也是不敢的,公主,我敢以性命相保,那?老?叟断断不是我们安排的。”


    东昌公主闻言方?松了口?气,冷声道:“你先起来吧,人手可还?撤得干净?”


    赵景额间布满冷汗,他用?衣袖拭去汗水,声音中还?带着颤抖,他道:“为公主办事自当尽心,已然?干净了,击山引以坠石之人,我已让人封住口?。”


    言下?之意,那?人赵景已然?杀了。


    东昌公主轻嗤一声,凤目冷瞥道:“还?算聪明。”


    赵景刚欲说什么,便见?停云入来,停云只随意瞥了赵景一眼,随后朝着东昌公主道:“长主,顾昭容来了。”


    东昌公主给赵景递了个眼色,悠悠道:“你先退下?。”


    赵景垂首离开屋内,随后便见?顾有容满面愁容而来,顾有容只叹气道:“东昌,你这次下?手太过。”


    “你不是说只想用?山顶落石引发舆论么?你怎么又让文鸿去刺杀齐珩?”


    东昌公主甫一坐下?,便听顾有容如此之语,她气极,忙起身怒声道:“不是我。”


    顾有容一愣:“文鸿不是你派去的?”


    东昌公主无奈低声道:“当真不是。”


    她从来没想过在此时要了齐珩的命,她想的不过是让人在山顶做些手脚,落石之象,再届时让人散播舆论,说是今上不德,伪造先帝手书,为一己之私枉顾先帝的颜面,是以先帝在天?恼怒,以落石警示。


    她本?意不过是想坏了齐珩的名声。


    她从未想过让人刺杀他。


    毕竟晚晚现在才六个月的身孕,齐珩若在此时崩殂,大局必乱,她不好掌控。


    且刺杀易留下?把柄,不如落石这般干净。


    谁曾想,銮驾返京途中,文鸿出现在圣驾前,金吾卫与兵部之卫士拔刃而列,文鸿声称有一物欲献于天?子。


    文鸿是前朝名家,以作画,藏画闻名,后渐渐消失在众人眼前,传闻他已然?归隐。


    却不料,他再次出现,是在圣驾前。


    齐珩允了,毕竟文鸿的画,世?间难求。


    齐珩亦想见?见?这位前朝名家。


    金吾卫细细搜查了他的身上,连文鸿口?中的卷轴也瞧过的,见?并无利器,才肯放行。


    文鸿将画打开,与齐珩言笑晏晏,齐珩笑声爽朗。


    他们虽瞧不见?文鸿与齐珩说了什么,但任谁听了都只道是交谈甚欢。


    谁料,就在众人放松之际,文鸿将卷轴的夹层打开,手中出现了一把匕首,直直朝齐珩刺去,文鸿动作太快,快到金吾卫与兵部之人来不及反应,齐珩的胸口?处便已流血不止。


    金吾卫将文鸿当场扣下?,然?文鸿口?中已然?藏了毒药,他咬牙将毒药吞下?,当场毙命。


    齐珩伤重,急急被送回了紫宸殿。


    东昌公主见?齐珩被刺,亦是慌了神。


    没成想,顾有容却疑心她是谋划刺杀齐珩之人,她这是有冤而说不出。


    顾有容沉声道:“那?文鸿是谁派去的?”


    东昌公主摇了摇头,道:“齐珩变法之事,已然?得罪士族,更兼追尊之事,火上浇油,想要他命的,可不止我一个。”


    东昌公主将茶杯重重地落在茶托上,只见?


    “不过,他既做了,那?我们便只好顺流而下?了。”


    第083章 兰襟将去(四)


    立政殿内, 王含章端了安胎药入来?,江锦书缩在内室的角落里不言不语,如此可怜之态不免让王含章心痛起来?, 王含章将漆盘放下, 伸手去搭上?她的臂肘, 却不料被?江锦书躲开。


    江锦书默不作声地避开她的触碰。


    如此情状, 王含章已然知晓她是在生她的怨气。


    王含章柔声哄道:“地上?凉, 去榻上?把安胎药喝了, 好不好?”


    江锦书冷瞥了她一眼,淡声道:“不好。”


    她在这里,内室有两人盯着她,便是出了内室,还有四?人在门外守着。


    她根本离不得立政殿。


    “他说的只是不让我去见他, 而没说囚禁吧?”


    王含章怔住, 道:“自然。”


    江锦书指着守在内室门前的两名女史?,怒声道:“那?为何我做什么都要被?她们盯着?”


    王含章勉强挤出一笑,道:“她们都是为了殿下好。”


    江锦书听?了这话, 讽笑道:“为我好,这三字当?真讽刺啊。”


    “我还没被?废吧?”


    “殿下莫说笑。”


    江锦书淡笑, 面上?极其冷漠,道:“让她们走,否则这药我喝不得。”


    王含章手一顿。谢晏嘱咐过, 江锦书胎象不稳,月份又大了, 这安胎药是必得喝的。


    王含章笑笑道:“好, 你先把安胎药喝了,我便让她们都下去。”


    江锦书稍稍犹豫, 接过那?药碗一饮而尽。


    口中泛着苦涩,江锦书不禁红了眼眶,以往她喝药时,齐珩必会?用麻团糖来?哄她的。


    他知道,她最怕苦了。


    是以他身上?带了锦囊,里面放的都是她最爱吃的麻团糖。


    她若是觉着口中发苦,或是嘴馋了,他必会?第一时刻将麻团糖放在她的掌心。


    不知不觉间,齐珩已然占据她生命中的大多?数,以至于,她没有办法接受他的骤然离开。


    王含章见江锦书将药喝尽,便朝那?两名女史?扬了扬手,道:“你们不必在此守着了。”


    那?两名女史?迟疑不决,其中一人上?前屈身施礼道:“尚宫,这陛下之命,让妾等听?从谢郎君的安排,这怕是不妥。”


    王含章轻悠悠道:“好啊,我记得你的宫籍归尚宫局来?管,你既如此说,那?我便销了你的宫籍,你就去谢家吧。”


    那?女史?忙请罪道:“妾不敢,妾听?命便是。”


    王含章回首,朝江锦书轻声道:“如此,可还行?”


    江锦书不去瞧她。


    王含章尴尬地笑笑,拿上?漆盘便离开了殿中。


    江锦书瞧着王含章离去的背影,她扶着腰,蹑声蹑脚地凑近内室门,透过轻薄的窗纸依稀听?见脚步声越来?越远,江锦书的目光在殿中逡巡着,静静思索如何出立政殿。


    她打开木窗,然木窗不远处,便有内人守着。


    江锦书失落地阖上?窗。


    立政殿如此,更别提紫宸殿该如何守卫森严。


    齐珩现在情形如何,他们也不告诉她。


    江锦书只觉胸口处隐隐作痛,不由得落下泪水,她按住胸口处,蜷缩在地上?,尽可能让身上?的温暖少流逝些。


    入夜,天?边落下深蓝色的帷幕,白义带着金吾卫在紫宸殿周围严密地巡守,一旦有人妄图进入,便毫不留情地就地斩杀,无论何人。


    殿内,谢晏刚欲为齐珩换药,却不料齐珩指尖轻颤一下。


    高季惊声道:“陛下,陛下方?才他方?才指尖动了。”


    谢晏垂眸,轻声唤他:“齐珩,齐珩。”


    谢晏又掐住他的虎口处,一声一声地唤他,试图唤醒他的神志,将他从那?片黑暗处拽回。


    齐珩紧阖双眼,却不自觉地喃喃出声:“晚晚”


    谢晏再次用力按住,齐珩惊醒,他猛然看向谢晏,脱口而出的第一句:


    “立政殿如何?”


    谢晏一愣,片刻即道:“无事。”


    齐珩轻轻颔首,然下一刻痛感传来?,他不禁捂住胸口处,轻呼道:“真疼啊。”


    谢晏闻言捏着他虎口的力量又加重,似有斥责之意,他道:“谁让你不小心的?”


    齐珩笑笑道:“我做了准备,但谁曾想文?鸿都能被?她收入麾下。”


    “晚晚喜欢他的画,我亦不过是想与他在书画上?多?谈几句,回去好说与她听?,谁料他反倒要杀我。”


    谢晏闻言只觉无话可说,他沉默地摇了摇头。


    “你不该此时醒的。”


    齐珩惑然道:“什么?”


    谢晏唇边淡笑。


    齐珩明白他话中之意,他淡笑道:“是啊,我不该此时醒的。”


    此时醒了,蛇又该如何出洞呢?


    齐珩抬手,道:“高翁,伯瑾,你们先下去吧。”


    谢晏点了点头,高季颔首道:“那?臣先去门口看着。”


    齐珩松了口气,抚上?胸口处,他不禁蹙眉,文?鸿下手属实是重,再偏一点他怕是当?真醒不过来?了。


    齐珩将被?子稍稍往下拉一些,被?子捂得他身上?发热。


    齐珩侧首,将枕下之物拿出。


    那?是一个绣着山茶花的藕荷色锦囊。


    他将锦囊中的两个物件拿出,他注目于此,发丝以红绳系为结发,另一物则是江锦书送与他的横玉。


    横玉在掌心中冰冰凉凉的,齐珩将那?两物紧紧握住。


    他静下心神,躺在榻上?继续休养。


    良久,他的手掌骤然被?人握住,齐珩惊醒,却并未睁眼,


    他不知来?人意图为何,不好妄动。


    齐珩藏在被?中的另一只手不禁攥紧,等待着时机,好掐住来?人的致命要害。江锦书悄然掀开他的衣衫,瞧见那?已被?包过的伤口,白布上?有血丝渗出。


    江锦书心痛不已,不由得落泪,喃喃道:“怎么伤成?这样?”


    齐珩听?见那?啜泣声,有些心悸。


    他知道,是晚晚。


    齐珩忍住欲起身抱她的冲动,东昌公主心思缜密,江锦书若是得知他醒,再如何掩饰,以东昌公主对江锦书的了解也必会?猜出。


    是以,他不得不骗她。


    这次,是他对不住她,过后?她如何罚他,他都认了。


    江锦书握着他的手,贴近自己?的面容,她轻声斥责道:“你不是答应过我的么?为何要食言?”


    江锦书不禁落泪,泪水滴落至他的虎口处,有些灼痛。


    江锦书每落泪一滴,他便如剜心更深一寸。


    齐珩暗自攥成?拳,正当?他再要忍不住时,便听?谢晏的声音响起:“殿下?”


    江锦书抬首看向他,拭去面容上?的泪水,她有些手足无措。


    谢晏下意识地看向齐珩。


    “殿下是如何进来?的?”


    紫宸殿四?周有金吾卫相护,江锦书一个人照理说不可能进来?。


    除非,紫宸殿中出了内鬼。


    江锦书垂首,嗫嚅地说了一句话:“你别罚他,他也是不忍。”


    谢晏正色道:“殿下。”


    江锦书被?人利用竟还不自知,明面上?是帮了江锦书见齐珩,实际上?是在探听?紫宸殿内里的信息。


    江锦书轻声道:“是苏昀。”


    苏昀乃金吾卫从三品将军,为金吾卫之裨将。


    亦是白义的左右手。


    原来?问题是出在这儿。


    江锦书帮了他们一个大忙。


    谢晏猛然向外走去,直到眼前不远处出现一人着甲胄,正是白义无疑。


    “苏昀呢?”谢晏厉声道。


    “刚说去后?面寻了,怎么,有何异常?”白义懵然问道。


    “把他押过来?。”


    丽景门推事院内,谢晏轻轻擦拭那?把小刀,白义于一旁瞧着苏昀,既愤恨又痛惜。


    苏昀与他交情匪浅,他拿苏昀作手足,然苏昀竟是东昌公主身边的人。


    这叫他如何能忍?


    谢晏淡笑道:“苏将军平日来?往于丽景门间,论熟悉,我顾不如你,你莫害怕,我给你个将功折罪的机会?,把这封信笺写完,你便能活,如何?”


    ——


    一只浅灰色的鸽子落至东昌公主宅第的院内,那?鸽子扑腾地扇了扇翅膀,停云将鸽子握住,拿下其脚掌上?所系的信封。


    停云拿着信封,进了房门,递给东昌公主。


    东昌公主瞥了眼那?信的末尾,所印苏昀二?字。


    东昌公主不慌不忙地将信纸展开,瞧清上?面的墨字后?,她不禁淡笑道:“晚晚入了紫宸殿,痛哭不已,如此看来?,齐珩已薄西山。”


    “怕是不久,便有宫车晏驾之讯息。”


    东昌公主看向顾有容,轻笑道:“我等不及了。”


    齐珩唯一皇嗣在江锦书的腹中。


    齐珩若是身死,江锦书腹中之子便是未来?君王。


    东昌公主只觉如梦似幻,她笑了笑,道:“阿容,我等这一天?已经许久了。”


    “看来?我真要感谢那?人,感谢他帮我完成?一览众山小这个夙愿。”


    顾有容不禁蹙眉道:“盖儿,还是需慎重为好。”


    东昌公主笑笑道:“自然,做事,总是要留有后?手的。”


    东昌公主给诸家放了风声,又让人与𝔀.𝓵进奏院送信,将昭陵回京坠石之事刊印出来?,民不知政,但信蜚语。


    齐珩不孝,伪造先帝手书,为私追尊生母,惹怒先帝在天?之灵,先帝已坠石警示。


    齐珩不孝不义之名坐实,民间物议如沸。


    朝中皆知齐珩昏迷未醒,一应之事皆由尚书令谢玄凌与中书令代为处理,皇族之事齐子仪与宗正卿处理。


    门下侍中闻听?风声,料定齐珩病重,恐不复醒,便提议择太子之选。


    门下侍中提议过继宗室之子。


    然此言速速被?人否决,新任礼部尚书出言道:“天?子无嗣,方?可过继宗室,你莫非昏头了?”


    门下侍中反驳道:“嗣在何处?”


    礼部尚书道:“皇后?腹中。”


    门下侍中朗声笑道:“礼部尚书,我看你才是昏头了,这男女都还未知,你竟也敢言?”


    中书门下的宰执们只听?门口处传来?女子的讽笑:


    “为何不言?”


    第084章 兰襟将去(五)


    东昌公主面上带着浅淡的笑容, 她道:“为何不言?”


    “李侍中?,你来与吾说说,为何不言?”


    东昌公主缓缓步近, 不急不忙道。


    “大长?公主, 皇后之子, 男女?未知, 便是知其为皇子, 亦已年弱, 何以承担社稷神器大任?”


    “莫非皇后殿下妄图仿昔日?郑氏之故事?”


    东昌公主轻笑道:“郑氏?”


    “李侍中?真不愧为门下省之首啊,巧舌如簧、能言善辩,一来便给?殿下戴了好高的一顶帽子。”


    东昌公主语气稍顿,复而又?道:


    “郑氏携少帝乃是为私欲,殿下素以贤名为人称道, 郑氏何能与殿下相举?李侍中?, 你的失言之罪吾便不计较了,若胆敢有下次,殿下与吾皆不饶你。”


    东昌公主凤目冷冷一瞥, 李侍中?面带怒色,却?并?未再言, 一旁的兵部尚书乐呵呵地打着圆场,他笑笑道:


    “公主难得踏足中?书门下之衙门,不如来尝尝我司之龙团茶, 如何?”


    东昌公主轻轻笑道:“龙团茶,我怕是没有李侍中?那般好命, 中?书门下之茶, 我怕是吃不起的。”


    兵部尚书人精般,何尝听不出齐令月言语中?的讽刺, 他厚颜笑着:“公主金尊,什么?好茶没见过,什么?好茶没喝过,我中?书门下之茶,公主能不嫌弃,已然是我等之幸了。”


    见东昌公主并?不承情,兵部尚书只?好压低声音道:


    “公主与侍中?之言皆是为国,虽道不同?,但所谋皆同?,既如此,咱们何不如坐下来吃口茶,慢慢商议,寻两全之法呢?”


    “两全之法?”


    齐令月闻言,顿时起了兴致。


    “公主可否移步?”


    东昌公主面上显露出狐疑之色,然仍随着兵部尚书的步伐,走出衙门,至那棵槐树前?驻足,她笑笑道:“佟尚书有何高见,竟引吾到这儿来。”


    兵部尚书佟孝征是济阳江氏的旧部,而江氏与她荣辱与共。


    这一点齐令月心?知肚明。


    “自江侍中?上书乞骸骨后,陛下便擢拔此人为门下侍中?,相比另一位侍中?,这位可更是个刺头。公主也听了那位的话茬,便该知那位的强硬,门下侍中?李放在中?书门下的地位不低,由他带头反对此事,中?书门下的其他宰执怕也会思虑再三,迟迟不决。”


    “公主何妨不退一步?”


    东昌公主挑眉道:“退?如何退?”


    兵部尚书闻言,下意识环顾四周,见并?无人于?左右,是以压低声音道:“崔中?令的意思是先让宗室子入宫,由殿下教养,以防陛下有不测,谢尚令则迟迟不表态,臣的想法是让皇后殿下便先养着宗室之子,而后再徐徐图之。”


    东昌公主抬首看向他,并?不言语。


    兵部尚书又?道几句,东昌公主面上才露出笑意。


    佟孝征的意思是,让江锦书先择合适的宗室子入宫,待如亲子,礼同?储贰,若江锦书腹中?为女?,则过继宗室子为嗣,让江锦书以太后之名临朝称制。


    若江锦书腹中?为男,降生即为皇太子。


    过继宗室之事便也就罢了。


    如此听着,倒也算得两全之法。


    “此法尚可。”


    兵部尚书含笑颔首。


    兵部尚书原是不想现在就将此法正式书成文?,毕竟齐珩现下的状况,谁都不知,他不好妄动,今日?此语不过是安抚东昌公主罢了。


    入了夜,谢晏立于?尚药局门前?,若有所思,依稀瞧见槐树后的黑影,谢晏暗笑,随后大步入了尚药局,配了一剂药方。


    谢晏将药包好后递与高季,高季眼?中?泛着热泪,带着哀恸捧药离去。


    谢晏将残渣随意轻拂,尽可能皆落于?紫檀木桌面上。


    随后唇边带笑离开。


    槐树后的黑影见谢晏离去,左右无人,便匆匆往屋内走去,瞧见桌上那残渣,那黑影信手将身上的黑布扯碎,将残渣包住,速速离开了尚药局。


    谢晏于?暗处望着那离去的黑影,不免低首一笑。


    东昌公主府邸内,东昌公主瞧着那被布包裹的药渣,她蹙眉道:“你拿到的?”


    那黑影低首应声:“属下趁着谢郎君走后,在桌上收的。”


    “药磨成粉,是以难收,谢郎君也未收拾,属下见状便趁机拿了来。”


    东昌公主面色凝重,道:“这是什么?啊?你看看。”


    随后便将那黑布递给?了那身着白衫的老?叟。


    老?叟指尖轻轻捻粉末,细嗅良久,而后道:“这药可让人精神抖擞,常是人近西山,快不成时才会用?的。”


    东昌公主笑笑道:“这么说,齐珩怕不是真的不成了。”


    转眼?间,便见停云入来,身后跟着的正是顾有容。


    东昌公主喜笑颜开,道:“阿容来了,快快坐下,我与你说说喜事。”


    顾有容挑眉笑道:“宫车晏驾之喜讯么??”


    东昌公主面露笑意:“自然。”


    顾有容拿起茶杯,浅啜一口,缓缓道:“方才高季暗自让人去寻了先帝临终前?的密文?。”


    “果真?”


    “嗯。”


    “看来,这齐珩怕是真的不成了。”


    “强弩之末罢了。”


    东昌公主眉眼?带笑,嘱咐停云:“快给?佟孝征传个信。”


    几日?过后,兵部尚书将此书成文?,呈递至崔知温、谢玄凌、李放等三人跟前?,崔知温见那文?书讽笑不语,谢玄凌只?不停地摇首叹气,李放冷哼一声,倒也并?未说什么?。


    三人最后做了批复。


    此书一出,朝野皆惊,皆暗暗揣测齐珩现下的情状。


    恐怕不出几日?,天下便有大丧。


    江锦书闻此言,在立政殿晕过一次。


    醒后抱着王含章落泪不止。


    然谢晏对立政殿中?人下了死命,旁人再不敢放江锦书出去。


    连同?上次偷放江锦书出来的王含章也一并?被谢晏关进立政殿,江锦书数次苦闹,要么?砸了药碗,要么?便是要绝食,整得谢晏束手无策,只?好将高季请出来。


    高季语重心?长?的一番劝导惹得江锦书频频落泪,却?再不敢戕害自身。


    高季哽咽道:“殿下要保全自己的身子啊,您腹中?怀着陛下的骨肉,陛下若是知晓了您这般不顾及玉体,定会难受的。”


    “明明,明明,我见他不该是这般的,不该是这般的啊”江锦书喃喃道。


    “怎么?会呢,怎么?会呢。”


    江锦书落下一行清泪,她饮泣道:“高翁,我求求你,求求你让我陪在他身边好么??”


    她紧紧抓住高季身上的衣衫,如抓住那救命稻草般,不肯罢手。


    高季泣道:“殿下,陛下那时的意思已然十分明白了,他正是不忍见殿下如此,才会让谢郎君下此命的,殿下若真的在意陛下,就该听他的话啊!”


    “殿下请保重自身。”


    王含章将江锦书抱开,转身后,高季平静地拭去面上的泪水,留江锦书呆愣在原地,久久思索着高季的那番话。


    保重自身。


    是啊,保重自身。


    江锦书蜷曲在王含章的怀中?,一边不禁落泪,一边安慰自身道:“对对我还有他的孩子呢,我是要保全自身的。”


    “含章,可是我真的好难受,我没有为什么?啊为什么?会的”


    江锦书哽咽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殿内回荡着女?子的啜泣声。


    夏日?中?,却?多了数分萧索。


    谢晏将此中?书门下一应事说给?齐珩听时,齐珩自嘲道:“立嗣,挺好的。”


    是挺好的,他还没死呢,他们已经在选新君了。


    谢晏给?齐珩剥了个橘子,而后递给?他。


    齐珩接过后,笑道:“还给?我剥橘子,把我当孩子呢?”


    谢晏垂眸淡笑:“毕竟你现在是伤者。”


    齐珩咬了口果瓣,橘子的清甜香漫于?口中?,他垂首看着手上剩余的浅黄色果瓣,低声道:“锦书那如何?”


    江锦书自那夜悄声来找他后,便被谢晏强送回了立政殿。


    待谢晏看到王含章那心?虚的神情时,便得知是谁放了江锦书出来。


    王含章没禁住江锦书的软硬兼施。


    这个没骨气的家伙,谢晏咬牙暗骂道。


    “一切都好,闹了几次,吵着要留在紫宸殿,否则便不喝药不用?膳,让高翁去劝才劝好。”谢晏淡声道。


    齐珩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攥紧了拳,良久,意识到谢晏在身侧,他如此有些不妥。


    他不该让人知晓他的软肋的。


    他掩饰地笑出了声:“那你还不及高翁。”


    谢晏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道:“高翁在你身边待了那么?多年,虽是主仆,可谁瞧不出来你视他为亲,由他去劝,自然比我这无能闲人有用?。”


    齐珩道:“别妄自菲薄啊,若非是你,我怕已身在阎王爷那儿了。”


    “你可是将我从他那命簿挪出来的人物,谁敢说你无用??”


    谢晏闻言,心?情顿时好了些许,他笑道:“也是。”


    随后又?剥了一个橘子塞至齐珩的手中?。


    齐珩笑了笑,又?道:“文?鸿那边查得怎么?样?”


    谢晏道:“去他隐居之地查过,查到了一些被烧毁的纸张碎片。”


    “纸张碎片?上面可有字?”


    “有字?”


    “是什么??”


    “《江山图》在今上之手。”


    齐珩被气笑了:“什么?《江山图》,我可没有。”


    “你听过一个传言吗,“得江山图者得天下。”


    齐珩摇了摇头。


    金吾卫掌长?安诸事,连金吾卫都未听过,他又?如何能知?


    谢晏笑笑又?道:“那你可知晓《江山图》是他为谁画的么??”


    齐珩蹙眉并?不言语。


    “是先帝。”


    文?鸿在隐居前?,曾是工部之人,与当今工部尚书阎文?应也算得有几分交情。


    文?鸿出身布衣,却?天资过人,画得一手好画,后以画作?得幸于?先帝陛前?。


    先帝初见文?鸿画作?便惊为天人,引以为知己,数日?数夜于?紫宸殿内与文?鸿相谈,探寻绘画之真谛。


    先帝爱画,更爱作?画之人。


    破格提拔文?鸿入工部,两人相处犹如知己好友般。


    “士为知己者死,文?鸿遇先帝,正如千里马遇伯乐,这是文?鸿之幸。”


    文?鸿将先帝视作?知己,亦视作?他唯一的主上,凡事皆有利于?先帝者,他必为之。


    毕竟,若无先帝,他亦还骈死于?槽枥之间,何言光扬天下。


    先帝即位的第五年,先帝寿辰之日?,文?鸿画作?《江山图》作?为寿礼,恭贺先帝万寿千秋。


    先帝一见此图便大为震撼,连连称好,甚至抛下寿宴,再入紫宸殿与文?鸿畅聊此画。


    美好的岁月短暂,转眼?即逝。


    这个道理,他们都懂的。


    文?鸿性情冷硬,不善于?官场交往,虽有先帝相护,先帝的青眼?让他也受了不少排挤,明里暗里的挤兑,让文?鸿不堪重负,是以,他在就任工部侍郎的第十年,递交了辞呈。


    先帝百般挽留,却?不得。


    最后先帝将《江山图》归还于?文?鸿,并?附言道:“宫中?人多鄙俗,不晓其中?纵观山水之乐,此画于?宫中?,无异于?明珠落凡尘,请文?先生将此画收好。”


    文?鸿垂眸看着手中?的画轴,久久不语。


    《江山图》上画的,不仅仅是晋朝的青山绿水,更是他与先帝的知己之情。


    自那以后,文?鸿归隐山林,醉心?画作?。


    直至郑后之乱起,先帝意外崩殂,文?鸿得知此讯息后,久久不能回神。


    他不敢信,视他为知己的先帝竟这般不明不白地崩逝在了那场宫闱政变中?。


    文?鸿悲恸万分,为先帝画了许多画像,默默收在了木箱中?,他自致仕后,便从未与旁人道过宫中?的一切。


    人人也不知他那简陋屋舍中?,唯一精美的木箱其中?存放的究竟是何物。


    毕竟,他与先帝的知己情,无人能懂。


    也不足与旁人道也。


    文?鸿将《江山图》挂在屋舍的墙面上,他日?日?参拜,如祭拜先帝一样。


    他看着《江山图》,就像在仰望先帝尊容般。


    他不信神佛,但先帝是他唯一的神祗。


    然,不知何时有了一则流言,“得《江山图》者得天下。”


    笑话,《江山图》本是他为先帝准备的寿礼,何以决定天下谁主?


    可他觉是笑话又?有何用?,他已致仕,并?无势力,《江山图》被人觊觎,在他出门的那一晚,他年近八旬的老?母被人刺杀在家中?,年幼的稚子与温婉的妻子亦被人割头拿走。


    目之所至,鲜血遍地。


    文?鸿血液冰凉,他甚至不敢去触碰她们的尸身。


    屋舍本就简陋,墙上的画作?已然不见,家中?并?无钱银,唯一值钱的便是那精美的木箱,也已被他们拿走。箱子中?的画像委地,洁白的纸面上还留带着血色脚印。


    没了,一切都没了。


    他在那被血味充斥的茅屋中?枯坐一夜。


    不过就是一幅画,竟也让他家破人亡。


    何其可笑。


    无权无势,便该如草芥般任人摧折么??


    他竟不知是该笑世?人的蠢笨,还是该笑自己的无能。


    世?人之蠢,妄信一幅画便能左右天下归属,甚至不惜害了他全家。


    自己无能,连自己的母亲妻儿都保不住,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他空有宝物,却?无护宝之能,这便是祸,亦是他的罪。


    他恨拿走《江山图》戕害他一家的人。


    那个人拿走的不仅仅是一幅图,一则流言,也是他与先帝的知己情,更是他全家的性命。


    后来,景明三年,齐珩即位的第三年,文?鸿听到了一则消息。


    先帝,是被齐珩逼死的。


    文?鸿得知消息的那个夜里,他缓缓落墨,将先帝的眉眼?再次描摹出。


    一抬一落,是轻柔的,轻柔到他怕画坏了他的容貌。


    可也是愤恨的,愤恨到他欲将手上的笔化为利刃,一刀一刀割尽齐珩的血肉。


    那时文?鸿时时出入长?安,妖书案的那场戏,便是出自他手。


    他看到张应池那本《贤女?传》时,便决意落笔写出这场戏。


    齐珩杀他知己,他便败坏他母的名声。


    但这远远不够,文?鸿知道的。


    之后,他的桌案上,有人放了一则信笺。


    上面只?有八字:“《江山图》在今上之手。”


    那日?,他咬牙切齿地将信笺揉成团,又?将信笺反复磋磨展开,仿佛把它当作?齐珩般。


    最后,他得知齐珩欲幸昭陵之事,便出此计,为自己一搏。


    齐珩听完了谢晏的话,沉吟良久。


    文?鸿的恨,他明白。


    可,文?鸿报错了仇。


    齐珩面色凝重道:“所以,夺走江山图的人便是蓄谋杀我之人。”


    谢晏点了点头。


    立政殿内,江锦书瞧清文?书上的墨字,已然气极,她不禁扶着肚子。


    随后将那文?书撕成了碎片,随手一扬,纸片漫天飞舞,洋洋洒洒坠落委地,她大声骂道:“什么?过继宗室,你们趁早死了这条心?。”


    “陛下还好好的,你们便一个个巴不得他出了事,好实现你们的私心?私欲,今日?我便在此放了话,宗室子为继,想都别想!”


    说罢,她便将茶盏掷了出去。


    碎瓷之声在殿中?回荡,显得极为紧张凝重。


    李侍中?梗着脖子揖礼答道:“殿下难不成就未存私欲么??殿下如此,难道不是为腹中?皇嗣计,为自己计?”


    江锦书反怒笑道:“李侍中?此话,莫不是在暗指我存私心?,阴立腹中?子为帝?”


    “臣并?未说此之言。”


    未说此言,却?有此意,江锦书算是听明白了。


    既到此刻,为了齐珩,她何必再顾什么?皇后体面。


    江锦书闻言又?将一茶盏掷于?地面,朗声道:“今日?我便将话立在这儿,我与今上是敌体夫妻,他若得幸,是上天不忍见良贤落凡尘,百姓失明主,他若不幸,我便随之而去,绝不给?你们恶意揣测我的机会。”


    东昌公主坐在一旁,闻言忙起身,轻声斥道:“什么?得幸不幸的,随之而去,那都是些什么?话,也是你这般体面身份的人说的?”


    “日?后莫再说蠢话。”


    江锦书未管东昌公主的斥责之语,讽笑道:“宗室子过继给?我,想都别想。”


    “此文?书,请李侍中?拿回中?书门下吧。”


    待李放将碎片拿走后,见他背影渐渐远去,东昌公主冷面下令:“都退下。”


    立政殿侍奉女?史闻言面色惊惧,连忙退下,将门紧阖。


    东昌公主怒声道:“当着臣下的面,你便作?此之态,你疯魔了?我先前?教过你的,端庄自持,你都忘到爪哇去了?”


    江锦书抬首含泪看她,眼?中?有无尽怨怼,她道:“究竟是谁疯魔?我看疯魔的那个人怕不是阿娘吧,你一直都想害他,现下你终是称意了。”


    东昌公主气极,下意识地掴了江锦书一巴掌。


    巴掌声在殿中?响起,十分响亮,门外女?史面面相觑,不敢嚼什么?舌根,亦不敢进门。


    江锦书被打得头晕,站得几近不稳,忙用?手撑住桌面,才稳住身子。


    “胡言乱语,我看你如今也是不清醒。”


    江锦书心?中?觉得委屈,不禁落下泪,晕染了地上的锦缎毯子,上面的花纹在泪珠下显得格外模糊。


    她轻声道:“阿娘,你为什么?要杀他啊。”


    “为什么?,为什么?你就是不放过他呢?”


    东昌公主冷声道:“好好做你的皇后,装也要给?我装个样子出来,这样我便让人将齐珩的命保到你生产那日?,否则,丧钟明日?便会敲响。”


    第085章 兰襟将去(六)


    东昌公?主撂了狠话便转身离去, 也并未去扶江锦书,江锦书手拄在桌案上,失神良久, 久久未语。


    或许是从未想过, 一向疼爱她的母亲会在今日毫不犹豫地掴了她一巴掌。


    江锦书鼻尖酸涩, 眼角已然被泪水洇红, 委屈与害怕支配着她的心神, 陷在那团泥淖中, 再脱离不开。


    江锦书不禁俯下身,缩坐在角落处,一滴一滴地落下泪水,眼睫上仍有晶莹悬挂。


    为什么是阿娘呢?为什么那个人偏偏是阿娘呢?


    江锦书一遍遍地问着自己。


    为什么是阿娘杀了她最爱的人?


    齐珩对她那么好,她怎么对得起齐珩?


    江锦书抱膝崩溃哭喊, 漱阳听见动静忙推开屋门, 见江锦书蹲坐在地上,面上满是泪痕,左脸面颊处有一浅粉色的巴掌印。


    漱阳忙趋步上前, 心疼地扶着江锦书的臂肘,不禁饮泣道:“殿下”


    “漱阳, 为什么啊为什么偏偏是她啊”


    “殿下,公?主毕竟与陛下是亲姑侄,公?主一向是欣赏陛下的, 不会害陛下的,您莫要再乱想了, 好吗?”


    江锦书听漱阳如此说, 心中稍稍有些许安慰,她失神地点了点头。


    对, 阿娘那巴掌打得好。


    是她不清醒了。


    阿娘与明之是亲姑侄,怎么会是她要杀他呢?


    江锦书双眼稍稍红肿,漱阳见此,双唇翕动,面上尽是哀怜之色,她轻声道:“殿下,您先去榻上歇一会儿,好吗?”


    随后抽出锦帕一点点拭去江锦书面上的泪水。


    江锦书失魂落魄地点了点头。


    漱阳搀着她还未走出几步,江锦书便直直倒了下去。


    漱阳惊惧喊道:“殿下,殿下”


    立政殿内女史内臣匆匆往来,余云雁至紫宸殿,被门口守卫的金吾卫所拦下,余云雁面上焦急之色,刚欲说什么,便见谢晏出了门,谢晏是识得余云雁的。


    谢晏不禁蹙眉问道:“殿下怎么了?”


    余云雁一时情急,连话都?说不利索,忙道:“殿下晕倒了,还请谢郎君”


    余云雁话还未说完,便见谢晏径直趋步向外走去。


    立政殿内,谢晏正覆上江锦书的脉搏,谢晏眉间未舒。


    怎么会呢,药方是他亲自开的,药是漱阳与余云雁看着熬的,江锦书的身子?怎得偏更弱了?


    “殿下的药渣呢?”谢晏轻声问道。


    余云雁忙将?剩下的残渣端了来,谢晏面色凝重,将?那稍带潮湿的药渣拨了拨。


    一切如常,并未多什么,也并未少什么。


    怎么会如此呢?


    “殿下近些日可都?用了什么?”谢晏再次问道。


    余云雁思索片刻,而后缓缓道:“殿下这些日子?睡不好,膳食用得亦不香,并未吃什么,左不过是肉粥罢了。”


    “不应该啊。”谢晏垂眸喃喃出声道,并未注意到余云雁眸中的异常神色。


    谢晏兀自摇了摇头,取出银针刺入江锦书手腕上的一个穴位,谢晏轻轻一旋,江锦书腕上发痛,不禁蹙眉,须臾即转醒。


    江锦书缓缓睁眼,侧首看向身旁之人,轻声道:“伯瑾?”


    谢晏笑笑,抬眼看她,只?是这一见,便注意到了江锦书左脸上的巴掌印,谢晏敛眸不语。


    敢殴中宫皇后却无任何处罚者,除了那位威风凛凛的东昌公?主,谢晏再想不出其他人。


    这要是让齐珩知晓了,东昌公?主府怕要鸡犬不宁了。


    齐珩虽说性情格外温和,然江锦书是他的软肋,要是让他知道有人这么欺负她,他不将?那人生吞活剥便怪了。


    “陛下好些了吗,可有醒的迹象?”江锦书起身抓住他的手急声问道。


    谢晏垂眸看着江锦书拉着他的那只?手,若有所思。


    江锦书意识到自己的不妥之处,忙撤回了手。


    “抱歉,是我失礼了,伯瑾莫怪罪。”


    谢晏眸中带着失落:“无碍。”


    “殿下的安胎药怕是还未好,劳姑娘去瞧瞧,可好?”谢晏看向余云雁。


    余云雁忙屈身施礼道:“不敢,妾这就去。”


    随后又?向江锦书施一礼,便离开了殿中。


    谢晏起身,将?门口守着的女史一应散去,回到内室,他轻声笑着:“殿下,你想见他吗?”


    江锦书不解道:“什么,什么意思?”


    “你的意思是,他现在安好,是吗?”


    江锦书眼底涌起期盼与希冀。


    谢晏笑着点了点头,随后又道:“殿下若要见他,便委屈您换身打扮了。”


    ——


    齐珩躺在榻上百无聊赖地翻着金吾卫呈上的密报,近些时日,东昌公?主家?官吏来往得频繁,曲意媚上者送重礼于长?主府,以?图直上青云。


    东昌公主亦以重金相请,招揽贤才?之士,收入麾下,作为入幕之宾。


    齐珩冷笑,东昌公?主看他当?真?是快驾崩了,是以如今做事半分都不肯遮掩。


    齐珩怒从心来,不禁扶额叹息。


    为何她偏偏是晚晚的母亲呢?


    若非看在晚晚和阿媞的面上,他岂会容忍她如此之久?


    白义悄声入来,齐珩听见来人脚步声便已知晓是白义,他道:“《江山图》可查到踪迹了?”


    白义摇了摇头,道:“并无。”


    齐珩摇头笑了笑:“你不是姜太公?,鱼也不会主动上钩,既如此,你便给它送些饵。”


    白义被齐珩说得一头雾水,懵然不知所以?。


    齐珩瞧白义这懵懵懂懂的样子?,不禁一笑:“东昌公?主利用舆情攻讦我几次,你可知道?”


    白义摆了摆手指,肯定?道:“三次。”


    齐珩又?笑道:“有一句话说的好,叫事?不过三,她既攻讦我三回,我必是要回报与她的。”


    “她既想上青云,我便帮她一把?。”


    白义奉命离去,齐珩瞧见那藕荷色的布料正搁置在榻沿上,齐珩稍稍倾身,将?那布料拿在手心,套在绣绷上,齐珩面露笑意。


    晚晚快七个月的身孕了。


    齐珩轻抚上面的小兕,兕为小犀牛,他给阿媞的衣服上都?绣了这个纹样,就是在祈盼他们的阿媞可以?平安长?大。


    齐珩想到三个月后,立政殿多了一个小家?伙,面上不免有盈盈笑意。


    他们会好好护着阿媞的。


    他与晚晚幼时没有的,阿媞都?会有的。


    齐珩眉眼含笑,从小盒中换了个颜色的丝线,听到殿门轻启的声音,齐珩并未抬首,原因无他,紫宸殿宛如铁桶,金吾卫严加防卫,能进来的人,也唯高季、谢晏、白义三人。


    是以?齐珩自是不怕的。


    “伯瑾,你来瞧瞧我给阿媞绣的衣裳。”


    然无人应答,齐珩下意识地看去。


    外面有风声传来,树叶随风而落。


    齐珩在抬首瞧清来人的那一刹那,便已心悸。


    是他的晚晚。


    殿中灯火虽有些昏暗,但?他的晚晚,他一眼便可认出。


    江锦书踟蹰上前,她不禁怀疑是否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可即便是幻觉,她也不忍打碎。


    齐珩完好无损地躺在榻上,手中还有他为他们的孩子?绣的衣裳。


    江锦书指尖颤抖地触碰齐珩的臂肘,眼泪已然是不自觉地落了下来,滴落在齐珩身上的锦衾上,亦滴在了齐珩的心头上。


    “你你没事?了,是吗?”


    齐珩含泪应了一声。


    江锦书闻言便再忍不住,径直扑在了齐珩的怀中,她紧紧抱住齐珩:“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害怕害怕你醒不过来”


    齐珩用手不停地抚着她的背脊,温声安慰道:“我知道,我知道,对不起,晚晚,是我让你担心了你怎么罚我,我都?认的。”


    江锦书听了这话,气得直直在他身前捶打一下,气怒道:“你分明分明是知晓我不会的。”


    齐珩抚上她的发髻,轻声道:“是我让你担心多时了。”


    江锦书轻轻抬首,对上齐珩的目光。


    齐珩低头看她,目光柔和,然下一刻,在灯火的照映下,江锦书的容貌愈加清晰,更清晰的是她左脸颊的痕迹,齐珩那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他不禁握住江锦书的臂膀,沉声道:“谁干的?”


    齐珩的力道很大,握得江锦书有些发痛。


    齐珩见江锦书蹙眉,意识到自己的力道过度,忙松开手,捧着她的面容,声音依旧沉重:“谁干的?”


    江锦书垂眸,下意识地抚上自己的左脸,轻声道:“自己不小心伤的。”


    “夏日蚊虫多,你该知晓的,它它落在了脸上,我便不小心伤了自己。”


    江锦书勉强笑笑,她不愿齐珩醒来便多为她担心。


    “胡说。”齐珩下意识攥紧了拳,眼眶中已然泛红。


    江锦书垂首不去看他,齐珩看她的眼神太过锐利,她这谎话说得亦是不利索。


    齐珩见她垂首不言的样子?,已然气极,又?不好发作。


    他阖上双眼,平复心中的怒火。


    她不说,他便已经猜出来了。


    寰宇之内,敢掌掴皇后的,又?能有谁?


    除了东昌公?主,他委实想不出第二个人来。


    齐珩气怒,仰首望向帐顶。


    他平日连重话都?舍不得跟她说半句,小心翼翼地护着她,如今便来告诉他,他放在心尖上的女子?就这般被人欺负,他如何不气?如何不怒?


    哪怕是她的母亲,也不成。


    齐珩心头升起歉疚,他眼中含泪,将?江锦书揽入怀中,吻着她的额心,轻声哽咽道:“对不起,是我没护住你。”


    江锦书鼻尖酸涩,伸手抚上齐珩的面容,心中骤然升起了委屈感,然她却道:“不关你事?的,是我出言不逊,惹怒了阿娘,阿娘教训我是该的,不要责怪自己。”


    “你很好的,真?的。”


    “你别对我说对不起啊。”江锦书捧着齐珩的脸。


    齐珩刚欲说什么,江锦书便吻上他的双唇,再不给他开口再言的机会,齐珩起初惊愕,随后沦陷在那温柔乡中,再脱离不得。


    齐珩带着怜爱与珍重,一点点地吻着她,吻得更加深入。


    江锦书一只?手轻轻拽住他的领子?,另一只?手抚上他的胸口处,轻声提醒道:“你的伤。”


    齐珩摇了摇头,道:“已经没事?了。”


    江锦书松了口气,揽着他的脖颈,轻声道:“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你?你该知我有多担心你的,但?你却让伯瑾将?我关了起来。”


    齐珩啄吻她的双唇,带着怜惜道:“对不起,我不该骗你的。”


    江锦书揉搓着他的衣领,而后扶着肚子?俯下身报复地咬了他的唇。


    “这是惩罚你的。”


    齐珩将?她揽在怀中,捉住她的手腕。


    “我认罚,你怎么罚我都?成的。”


    江锦书轻声喃喃道:“明之,你知道吗?我真?的很怕这是一场梦,我怕你永远都?醒不过来了。”


    齐珩的手覆上她的背脊,安慰道:“为了你,为了阿媞,我也会拼命让自己醒来。”


    紫宸殿的木窗外,有一人影,他望着殿内发生的一切,久久未回神。


    而后,他悄然离开。


    背影极为孤独。


    ——


    江锦书被送回了立政殿,知晓齐珩无事?,江锦书总算是一颗心落了地,用膳也能进得香了,王含章看着江锦书这样子?,便是已然猜出了什么,淡笑不语。


    便是江锦书有意装装样子?,但?还是能瞧得出的。


    前日整个人还如霜打的茄子?般,眉眼梢头都?带着显而易见的愁苦与哀怨。


    今日那愁苦与怨怼便锦书消失不见,但?凡了解江锦书的人必然能猜出其中的蹊跷。


    幸亏江锦书足不出户,又?将?立政殿里里外外管得如铁桶般,除了漱阳,无人能踏出立政殿半步。


    立政殿众人也不许与外人有接触,而东昌公?主自那日掌掴江锦书后便觉有愧,再不踏入立政殿。


    是以?江锦书也放心了,齐珩醒了的事?不会被传出去。


    江锦书笑吟吟地吃着手上的玉露团,王含章坐在一旁没好气地冷瞥她一眼,眉眼间带着微不可察的笑意:“瞧你这样子?,六哥就算是醒了,你也好歹装装样子?,否则这说出去,也无人能信啊。”


    江锦书笑笑道:“我在自己殿里,还用在乎什么,总归我们出不去,别人进不来,那便也不必再装了。”


    王含章白了她一眼,哀怨道:“六哥可把?我害苦了,我竟也还要被关在这儿。”


    江锦书笑着安抚她:“你就忍忍罢。”


    殿门骤然被推开,余云雁捧着画轴进来,她面上赧然,歉疚道:“殿下,妾方才?整理库房时,不小心碰落了这卷轴,妾不知原来是放在何处,是以?来烦殿下了。”


    江锦书打开卷轴,看清上面的青碧色山水,笑笑道:“这个是我嫁妆里的,该放在库里架子?第二层的。”


    然下一刻,鼻尖涌入略微的血腥气,江锦书不禁俯身干呕。


    王含章忙扶着她,无奈道:“怎看个画便还害喜了?”


    江锦书摆摆手,道:“我闻着一股血味,有些难受。”


    王含章轻嗅,若有所思道:“没有啊。”


    而后看向余云雁:“云雁,你闻着了么?”


    余云雁摇了摇头。


    江锦书掩面道:“就算作我娇气罢,云雁,快把?这画放回去罢。”


    “是。”


    入了夜,江锦书再次入了紫宸殿,她缩在齐珩的怀中,试探地问道:“明之,文鸿为什么要刺杀你?是不是有人指使?他?”


    齐珩身子?一僵,他顿时怔住。


    目光落在她隆起的肚子?上,齐珩敛眸,安抚道:“嗯,我目前还不知晓那个人是谁,但?我想不会是姑母的。”


    江锦书点了点头,而又?不安地问道:“如果是,怎么办?”


    她虽对阿娘心存怨怼,可还是忍不住关心阿娘。


    齐珩吻了吻她的额心,轻声道:“晚晚,我不让你为难。”


    江锦书安心地点了点头——


    几日的休养,齐珩渐渐地可起身下榻,他下榻后的第一件事?便是乔装去了丽景门推事?院。


    齐珩淡笑,目光带着打量,极为讽刺。


    “苏昀,你在金吾卫待了多少年?”


    苏昀见齐珩安然无恙地出现在推事?院,便已自知大限将?至。


    东昌公?主必败,齐珩这是下了一盘大棋。


    苏昀被囚在架上,颤声道:“快十?年了。”


    “朕记着你在金吾卫待了五年,一直处在官职最末位,那你可还记得是谁提拔你到金吾卫裨将?这个位置上的?”


    苏昀含泪哽咽道:“是是陛下。”


    “难得你还记着。”


    “既然记着,何故害朕?”


    “何故走至东昌公?主那里?”


    齐珩一并问道。


    苏昀热泪落地,他道:“陛下之恩,臣记着,可臣母的命,是长?主救的,长?主于臣有恩,臣无以?为报,陛下于臣有简拔之恩,臣亦无以?为报,求陛下赐臣一死。”


    齐珩摇了摇头:“我不赐你死,你不该死。”


    “有恩当?报之理朕能明白,你在朕身边潜伏多年,长?主于你之恩,也该还了,可朕于你之恩,你却未还。”


    苏昀颤声道:“陛下是何意?”


    “帮朕一个忙,从此,你苏昀便废去武力,离开金吾卫,永不许回长?安,你的母亲朕也会让人照顾。”


    苏昀颔首应下。


    第086章 兰襟将去(七)


    齐珩刚出丽景门, 动作间扯到了胸口处的伤口,齐珩不禁抚上?伤口,缓和疼痛, 白义忙道:“陛下您的伤”


    齐珩稍稍抬手, 道:“无碍。”


    白义点了点头, 随后又道:“陛下, 苏昀那竖子既已?背叛我们, 您为何还要给?他这个机会, 您就不怕他再害您一次吗?”


    齐珩直身,叹息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苏昀其人,本质并无害人之心,他是为报恩情?, 这一点, 我能理解,他既答应了我,我便信他。”


    随后齐珩又道:“你给?萧璋传信, 让他在?东昌公主府找一找她与苏昀间是否留有信件,再看看东昌公主府内有无《江山图》。”


    临了, 齐珩只?觉不安,再次叮嘱道:“记住,只?是找, 不许对公主动手。”


    白义看着齐珩的眼神晦暗不明,


    东昌公主既已?要害齐珩, 齐珩还这般顾虑着她作何?


    然他既为齐珩之臣, 主上?有命,他便不好说?什么。


    只?好揖礼领命而去。


    东昌公主宅第, 齐令月未挽头髻,发丝披于身后,倚在?小榻上?,萧章在?她身后,为其梳理发丝,停云轻轻推门入来,手中拿着信笺,下意识地看向?齐令月身后的萧章。


    萧章对上?停云的目光,停云目光锐利,似有让他退下之意。


    然萧章佯装不懂,移开目光,看着手中的发梳。


    停云勉强笑道:“公主。”


    齐令月懒怠地睁眼,浅笑道:“什么事?”


    停云看向?萧章,欲言又止。


    齐令月顺着停云的眼神看去,瞥了眼身后的萧章,她笑了笑道:“萧郎算得自己?人,你说?罢。”


    停云有些惊诧,萧章入大长?公主府不过?五年,缘何能算得自己?人?


    然瞧长?主这神色,怕已?被温柔乡迷了眼。


    停云尴尬地笑笑,道:“苏将军方才飞鸽,送了信来。”


    齐令月接过?信笺,她稍稍眯眼,道:“宫车晏驾?”


    萧章为齐令月梳发的手一顿,指尖稍有一刹那的颤抖,不过?他掩饰地极好,齐令月与停云并未有发觉。


    齐令月狐疑地看了看手上?的信笺,“这是苏昀送的吗?”


    “齐珩真的死了?”


    齐令月有些不敢相?信。


    齐珩在?她的这些侄儿中,是最出色的,品性也是最佳的,否则她也不会放心地将晚晚嫁给?他。


    只?是可惜,齐珩正因为太出色,与她不是一路人。


    她与齐珩这辈子也只?可能是雠敌。


    她虽想让齐珩身亡,但如今真得知此讯息,不免还是会惊愕。


    停云定定道:“那鸽子是经过?训练的,只?会从苏将军那飞至公主府,上?面又有苏将军的私印,怕是错不了。”


    苏昀是她们在?宫中埋的最深的暗桩,是以东昌公主是极信他的。


    齐令月再次问道:“齐珩真就这么容易死了?”


    “那晚晚怎么办?”


    江锦书与齐珩实是情?深,齐珩若身死,晚晚怕不是想为他而殉。


    “给?阿容递个话,让她看着晚晚,莫要让她做什么傻事。”


    停云屈身领命。


    见停云走后,东昌公主轻声道:“萧郎,上?回停云带你去过?兵部尚书的府邸,你路可还认得?”


    萧章含笑颔首,东昌公主笑了笑:“那你亲自去给?佟尚书递个儿话。”


    萧章眼皮跳了一下,瞧东昌公主这话头,莫非又一场宫变?


    “你过?来啊,离那么远,你怎么能听清?”齐令月轻轻拽着他的衣袖往自己?的身边带,丹唇轻启,她笑着与他耳语几句。


    萧章垂眸间,齐令月未曾瞧见他眼底的寒意。


    **


    一处殿宇内,左不过?十五岁的女史轻轻施礼,手中拿着一画轴,她浅笑道:“昭容,是这个卷轴吗?”


    顾有容瞧着上?面的青色,笑道:“就是这个。”


    那女史兀自笑笑,道:“昭容,这画这么好看,您真的要送出去吗?”


    顾有容含笑看了她一眼,解释道:“不是送,是还,本就是她的,我便再爱惜也不该独占的。”


    前?些日,长?安城的一老叟亲至大相?国寺,求了签,所凑成的签文?上?是“得江山图者万事无虞”。


    老叟欣喜,四处找人打听《江山图》的下落。


    这事也被作闲谈留于茶肆之间。


    那时她曾卜出一卦,卦象为无妄卦,不可妄动之意。


    她心中不安,聊以此图为寄托。


    今已?透了消息,齐珩已?亡,那东昌公主势必会有所动作,是以她想将此图还给?她,也愿能庇佑她无虞罢。


    顾有容笑了笑:“待晨起,宫门开,帮我送至长?主府罢。”


    **


    萧章才出东昌公主府邸不久,便见石碑后隐隐有目光凝视着他。


    他淡笑,速速上前对那人影出手。


    白义猛然一还手,两人打成了平手,白义笑道:“你这功夫见长?啊。”


    萧章浅笑:“你既在此地,那陛下应是无事的。”


    白义颔首,萧章问道:“陛下是有何吩咐么?”


    “陛下想让你找找公主与苏昀之间是否留了信。”


    “就这个?”


    “就这个。”


    萧章自嘲一笑:“我以为陛下会让我对那妇人出手的。”


    白义讽刺地笑笑:“宫里有那么一个祸水在?,陛下心存不忍,还特意嘱咐了不许对公主动手。”


    萧章垂眸道:“皇后陛下看重的人大抵是不能差的。”


    此话一出,白义脸都白了,气道:“陛下小心护着也就罢了,你怎么也对那女人说?话?”


    当真是祸水,连向?来沉默不语的萧章都为其说?话了。


    “你可别忘了那位是谁的女儿,母女一个样,怎么可能对陛下存了好心,偏陛下宠得跟什么是的。”


    萧章无奈笑笑:“我不是信皇后,而是信陛下,陛下看人很准的。”


    白义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不过?想到什么,他又怜悯地搭上?他的肩头,蹙眉道:“你后悔吗?”


    萧章在?东昌公主身边实是忍辱负重,白义也颇是心怜他的。


    原本,陛下给?他的路不该是这样的,明明萧章该与他一样是在?金吾卫的,然他,偏偏选了这条最屈辱的路。


    “灭门之仇,不共戴天,谈何后悔?你不必心怜我,陛下也不要对我有疚,这本就是我选的。”


    萧章仰头望月,淡然道。


    “事情?我知道了,我会办好,你也早些回去吧,路上?小心。”萧章笑着捶了下他的肩头。


    月夜下,有黑影穿梭于兵部尚书府。


    翌日午时,卫士着甲胄,围了宫禁,谢晏站在?紫宸殿后的阁楼上?,唇边带着淡笑。


    东昌公主,终是忍不住出手了。


    群臣惊愕,东昌公主以护君之名,携兵部尚书及左右神武军首领至紫宸殿前?,口口声声称紫宸殿有奸人混入,请求入内清查。


    金吾卫拔刃相?向?,掩护着紫宸殿正门。


    江锦书着凤冠翟衣拦在?紫宸殿外,妆容得体,却?掩饰不得那微微泛红的双眼。


    东昌公主只?瞧了一眼,便已?笃定齐珩已?然驾崩。


    江锦书这是在?硬撑。


    谢玄凌与崔知温闻讯正冠赶来,崔知温正色道:“公主,紫宸殿乃北宸之所,臣下无诏,焉能擅入?”


    东昌公主嗤笑道:“崔中令,歹人就在?紫宸殿中,你这般拦着吾,陛下若是有什么闪失,你担待得起吗?”


    “崔中令在?御史台狱待了那么多年,却?不想还是半分长?进未有。”


    谢玄凌道:“公主,陛下先前?下过?圣谕,无诏不得入紫宸殿,公主今日此举,难免瓜田李下,有逼宫要君之嫌,请公主慎之。”


    谢玄凌所说?也已?很委婉了,谁人看不出,这是要君?


    东昌公主于谢玄凌向?来是敬重的,她颔首道:“谢尚令,我也是关心陛下,怕御体有损,实无不臣之心,今日之罪,令月必当上?劄请罪,然,今为保陛下圣安,令月不得不亲望。”


    谢玄凌言尽于此,见东昌公主不肯罢休,又兼东昌公主带着左右神武军在?侧,有卫相?护,谢玄凌不再说?什么。


    唯一能压制东昌公主的唯有谢玄凌与崔知温。


    见他二人不再多言,江锦书有些慌了神。


    明之无恙,阿娘此举是在?自取灭亡。


    她掐紧手心,镇静道:“公主关怀陛下之心,吾已?晓得,至于歹人,吾自会带着金吾卫细细搜查,便不劳公主大驾。”


    江锦书妄图再拦东昌公主,然东昌公主反笑道:“金吾卫若真有能耐,便不会让歹人进去了,陛下与我乃为血亲,我怎能放心?必要亲自瞧见,才可安心。”


    “陛下大安,公主不必瞧的。”


    东昌公主又笑道:“皇后之言,妾必信的,只?是,妾齐实是顾虑陛下,还是亲自拜见过?,方能安心。”


    说?罢,东昌公主便不与江锦书多舌,径直往正门走去。


    东昌公主给?苏昀递了个眼色,苏昀面上?有些许不自然,将拔出的刀刃收回。


    齐令月瞧着掩门的金吾卫,面上?冷笑道:“你们还敢拦吾?”


    在?她入宫前?,白义便已?被她支开,没了白义,苏昀便是金吾卫之首,见苏昀收刃,卫士只?好照做。


    东昌公主轻轻勾唇。


    齐珩崩逝,神武军在?侧。


    江锦书怀有皇嗣,这大明宫该是她齐令月的天下了。


    齐令月稍稍低首,将门直直推开,却?不料忽然听见一轻笑声:


    “姑母就这般关怀朕?”


    齐令月错愕抬首,只?见上?位坐着一绯袍男子。


    远望去,他唇边带着讽笑。


    第087章 兰襟将去(八)


    齐珩不慌不忙地轻拂身上的绯色袍袖, 轻笑道:“我竟不知姑母如此关怀朕,朕还真是辜负姑母此番情谊。”


    东昌公主面如赭色,双目瞪大, 猛然转身看?向身后之人, 苏昀面上愧赧, 匆匆低下头。


    原是她蠢, 轻信了苏昀的话, 竟中了齐珩的诡计。


    东昌公主敛着?怒气, 回过神来,朝上位之人微微一笑:“妾本是顾虑陛下安危,唯恐贼人混入,现下陛下安好无虞,妾也可安心了。”


    “姑母心意, 朕自是知晓, 只?是姑母这阵仗也太过了些,没得?让无知之人以为这是在逼宫。”


    话到此处,齐珩稍顿, 他冷冷凝视东昌公主,随后淡笑道:“不过朕自是知晓的, 姑母是断断不会行此悖逆之举。”


    东昌公主勉强笑笑道:“这是自然。”


    齐珩听此,不禁挑眉笑道:“姑母就无其他话要说?了吗?”


    东昌公主道:“妾本意便为见陛下是否安泰,现下既已?见了, 那自无旁的要说?了。”


    齐珩透过敞开的大门,望向门外之人, 面上冷笑, 随意瞥向兵部尚书与左右神武军首领,三人感知上位之人的冷瞥, 不禁心生?冷意,三人诚惶诚恐地跪地俯首。


    齐珩沉声?道:“不是还要找刺客么??”


    细听去,齐珩的言语间有无尽冷意,让人如坠极寒之渊。


    江锦书闻言,身子不禁一颤。


    齐珩动?怒了,且这次是誓不罢休。


    “陛下安然,此事合该金吾卫来才是,妾不敢逾矩。”东昌公主垂首道。


    “无妨,朕给你这个权力。”


    东昌公主并不言语。


    齐珩轻轻一笑,带着?嘲讽:“姑母不查?那朕便帮你。”


    “带上来罢。”


    白义大步入来,两金吾卫士押着?一女子入来,东昌公主闻声?侧首看?去,面上惊愕,呆滞于原地。


    顾有容鬓发略显散乱,朝着?东昌公主微微摇头。


    东昌公主眼底覆上一层阴鸷,她紧咬牙关,转身扬首看?向齐珩,齐珩并未在意东昌公主的狠辣之色。


    他只?轻轻笑道:“朕祭拜昭陵,归途遇文鸿刺杀,朕便疑惑,朕与文鸿素无往来,何以有如此深仇竟冒天下之大不韪刺杀君父,如今朕倒晓得?了,文鸿为贼者不错,可这其中未必无人从中作梗。”


    “聂卿,你可细细为长主道来。”


    齐珩抬眼看?向侧旁的人,东昌公主闻言冷冷瞥向那身着?紫袍,腰间环金带之人。


    聂才笛躬身施礼道:“公主,臣奉命主查陛下昭陵遇刺一案,历时七日,方得?明晰。”


    聂才笛又?道:“文鸿全家因《江山图》一画惨遭屠戮,又?兼有人以信笺为凭栽赃嫁祸于圣天子,由此余鸿对陛下怀恨在心,故而谋刺杀一案。”


    聂才笛将手上的卷轴打开,画上的青山绿水顿时显露在众人眼前。


    江锦书看?着?那幅画不禁心惊,下意识地攥紧了掌心。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江锦书速速低首,掩饰方才的惊讶之色,幸好她站在角落处,无人察觉。


    可,怎么?会是《江山图》?


    若因江山图而与谋逆案牵扯上,她又?该如何?


    南窈姝曾说?过,那《江山图》是天下唯一的真品,所以顾有容手上的那幅图,是假的。


    难怪,难怪那日余云雁将江山图拿出时,她会嗅到血腥气,原来,此图上沾尽了文鸿一家的性命。


    江锦书气息混乱,有些心悸不安。


    “是以沿此线寻去,所留信笺残片,已?有大理寺验过,是宫中唯有的绫纸,而上面偏巧染了沉香,公主,众所周知,宫中有此习的,唯昭容顾氏。”


    聂才笛敛衽正色道:


    “公主或许说?此事为巧合,可赶巧了,顾昭容身边的女史允诚今晨便拿着?此画出入宫门,允诚供认不讳,说?此画是昭容欲送至东昌公主府的,那么?容臣犯上,臣有一问,此《江山图》究竟是您的,还是顾昭容的?”


    看?东昌公主的眼神间不似往常的崇敬,如今带了一丝审视。


    谋刺君王,哪怕是身为皇后亲母的东昌公主亦不能逃避刑律的惩处。


    东昌公主冷冷看?向他,并不言语。


    顾有容正色道:“这画是我的。”


    “大理寺卿理当知晓,我素爱珍藏画作,这画便是我私藏的,但谋害君上,我却?从未做过。”


    “顾昭容,本卿要奉劝你的是,圣驾面前,不容假词。请您说话前,再三思量,是您的罪,你该认,可不是您的罪,您莫要替了别人为好。”


    “大理寺卿,我已?然说?过了,这画是我的,是我的罪,我不逃,也请大理寺卿莫要把脏水泼到公主的身上。”


    齐珩闻言看向一旁的顾有容,他轻笑道:“姑母,这画是您的,还是顾昭容的?”


    齐珩言下之意,便是蓄谋刺杀他的是齐令月自己还是顾有容。


    东昌公主抬眼看向顾有容,与她对上目光,东昌公主便已?明白,如何抉择。


    也已?明了,齐珩的这场局。


    要么?是她彻底落幕,要么?便是折断她一臂。


    此罪,要么?她死,要么?便是顾有容死。


    顾有容不愿她为难,是以她替她做了抉择。


    东昌公主阖上双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她再次睁眼时,眼底已?然有水汽氤氲,她极力隐忍,轻声?道:“是顾昭容的。”


    齐珩笑了笑:“既如此,姑母是为清查逆贼而来,现下逆贼已?出,不妨便亲自押着?顾氏去推事院受审,姑母不会辜负朕的,对么??”


    东昌公主将手攥紧,指甲上的蔻丹嵌入掌心,她垂首,眼中含泪,咬牙切齿地将一字一字吐露清楚:“妾,遵命,谢,陛下,恩典。”


    齐珩扬了扬手,道:“将顾氏带下去罢。”


    白义摆手,两个金吾卫士跟在顾有容的身后,东昌公主面如死灰般跟了上去。


    齐珩瞥向那跪着?的三人,冷声?道:“兵部尚书你带着?他们?进来吧。”


    兵部尚书慌忙入内,跪地叩首不止,全无半点当日尚书的风采,他慌慌张张请罪道:“陛下恕罪,求陛下恕罪。”


    齐珩冷笑道:“朕说?过你有罪么??你就在这里?连连求饶。”


    “臣,臣实是关怀陛下,是以才逾矩,臣自知有谋逆之嫌,是以臣甘愿辞去兵部尚书之位,只?求陛下宽恕。”


    “臣亦是。”


    言下之意是要交出兵权。


    齐珩冷冷一瞥:“滚。”


    兵部尚书与另两人连连叩首谢恩。


    江锦书在角落处看?着?这一切,手不禁攥紧了衣裳。


    今日的齐珩,就像变了一个人。


    变得?极为陌生?。


    亦或许这便是真正的齐珩,只?是她从未看?懂而已?。


    然她无暇去理这些事,现下她最该做的,便是回去将那画销毁。


    江锦书目光落在自己的腹上,这一次是她对不起顾姨。


    她是个自私又?懦弱的人,她不敢去寻南家是如何拿到的江山图,亦不敢让人得?知她手上的是真正的江山图。


    江锦书见二人离去,稍稍松了口气,轻轻抬首,扶着?肚子微微屈身,眼底晦暗不明,她轻声?道:“妾,身子不适,先行告退。”


    齐珩稍稍蹙眉,他道:“我送你回去。”


    江锦书正欲摇头推拒,一人翩翩入来。


    她屈身施礼道:“陛下,妾找到了江山图。”


    江锦书闻言不禁一颤,齐珩与崔知温齐齐蹙眉,看?向那内人。


    只?见那内人抬眼看?向江锦书,唇边淡笑道:“正在皇后殿下的立政殿中。”


    齐珩猛然看?向江锦书,握着?她手腕上的力道不禁加重。


    江锦书朝齐珩摇了摇头,双唇翕动?,欲言又?止。


    她说?不出江山图为真的话,因为她从未想害过文鸿一家,也未想过害了齐珩。


    她亦说?不出江山图为假的话,因为她手上的怕就是文鸿所画。


    齐珩怔住,并未言语,崔知温先道:“皇后殿下,此事是否为真?”


    江锦书摇了摇头,慌张道:“不,我没”


    “事关皇后殿下清白更兼陛下安危,臣请旨彻查立政殿。”


    “臣亦请旨。”


    “臣亦是。”


    齐珩深深看?了一眼她,而后道:“白义,去立政殿。”


    第088章 兰襟将去(九)


    江锦书手脚冰凉, 齐珩暗暗给白义递了眼色,白义怔住,随后便已明了齐珩之意。


    白义行揖离去, 齐珩触上江锦书的手, 侧首看她, 她面上虽遮掩得极为泰然, 指尖却很冷, 亦在微微颤抖。


    齐珩动作稍顿, 见江锦书此状,齐珩便已明白。


    立政殿内怕真有一幅江山图。


    袍袖之下,齐珩紧紧地?握住江锦书的手。


    哪怕立政殿内真有江山图,也不能说明什么。


    他信她,不用理由?。


    江锦书抬首看去, 齐珩稍抬眼眸注视着她, 江锦书只觉愧赧,垂下眼眸,再不去瞧他。


    齐珩之旨, 虽名为清查,却不许金吾卫莽撞行事, 不许损坏殿中任何?器物,更不许对立政殿的内人失礼,清查后皆要如平日般。


    白义轻轻叹气, 金吾卫办事何?时?如此束手束脚?


    金吾卫士,动作极轻, 也只打开了外殿的箱子之类物件。


    内室的一应事物皆有御派的内人清查, 毕竟是中宫皇后,身份尊贵, 内室阴私之处,不容外臣染指。


    白义在院中望日,日光落身稍暖,他转过身环视四周,见余云雁在库房中行动呆滞,白义稍稍蹙眉,他移步凑近,沉声道:“你?在做什么?”


    余云雁被白义这一呵斥而?心中惊惧,她惶恐道:“妾妾没做什么。”


    白义见余云雁袖中被塞得稍鼓,他问道:“你?袖中的是什么?”


    余云雁闻言一慌,忙道:“没什么,不过是女儿?家的东西”


    白义不听她的言语,径直将扯过她的袖子,将其中藏匿的卷轴扯了出来,白义见余云雁极为慌乱,手足无?措之状,更笃定地?将手中的卷轴轻轻展开。


    待瞧见他稍稍瞧见其上青色油彩时?,便止住动作,将画轴收入袖中。


    他冷冷瞥向面前的女子,沉声下令道:“带走。”


    屋外入来两金吾卫士,不待余云雁辩驳什么,便将她押走。


    白义目光落在手中的卷轴上,沉思片刻,便径直携画回立政殿复命去了。


    **


    江锦书的手被齐珩紧紧握着,见白义大步入内,手中拿着卷轴,他躬身行揖礼,江锦书瞧此面上的血色几近褪尽,此番模样落在崔知温眼中,崔知温便已猜出几分。


    崔知温淡笑?道:“白义将军好?快的动作。”


    白义双手交叉,道:“陛下。”


    白义将卷轴双手奉上,齐珩松开了牵着江锦书的手,动作迟疑,良久他才触上卷轴上的系带。


    但他并未打开。


    或是说不敢打开。


    如果打开了,是江山图,臣下在身侧,这幅图江锦书该如何?解释,解释不成他又该拿她如何??


    他信江锦书无?害人之心,可旁人呢?


    文?鸿一家无?辜惨死,此事他必要给个交代。


    齐珩犹豫不定,最?后还是搭上卷轴上的丝绸系带,缓缓展开画作,崔知温在齐珩身后,原是唇边淡笑?,然他笑?容渐渐冷凝,他惊愕不已。


    齐珩松了口?气,江锦书亦舒了口?气。


    江锦书抚上自己的胸口?,轻轻呼气。


    齐珩毫不留情地?将画作撇在那内人的跟前,冷声道:“这便是你?口?中的江山图?”


    卷轴委地?,里?面的色彩在那内人眼前铺展开,那内人瞧清上面浅黄色的油彩,满脸的不可置信,她顿时?抬首,喃喃道:“这怎么会呢,不可能的”


    “妾分明瞧见了,余云雁那日分明从库房里?将江山图拿出的,这不可能的。”


    “陛下,金吾卫,金吾卫中肯定有人将此画匿了下来,请陛下彻查。”那内人慌忙地?叩首道。


    齐珩轻笑?:“金吾卫直属于?朕,你?与?其说金吾卫匿画,倒还不如说是朕存心徇私。”


    “妾不敢陛下,妾当真没有扯谎。”


    齐珩已然再不听她的解释,沉声道:“构陷中宫皇后,已属不赦之罪,然皇嗣将诞,皇后慈悲,不忍加血肉之刑,故免死罪,亦免棍杖。


    “白义,押下去,销了她的宫籍,再不许入宫任职。”


    “陛下陛下,妾当真并未扯谎”那内人听到齐珩的施令,顿时?慌了神。


    然不待她再说什么,便被白义手下的人押着不许开口?。


    崔知温轻轻一揖赔罪道:“殿下,原是这内人蓄意构陷您,臣方才太过忧虑君上,是以冒犯,请皇后殿下恕罪。”


    江锦书只觉脊背发寒,敛下眼眸道:“崔中令是为陛下,吾不怪你?的。”


    “今日事太多,妾身子不适,请陛下恩准妾先告辞。”


    江锦书扶着肚子,缓缓屈身施礼,一举一动与入宫时别无二致。


    言语间的语气极为生疏。


    齐珩兀地?心头传来痛觉,他轻轻颔首,江锦书垂首,由漱阳缓缓地搀扶出了殿外。


    江锦书只觉四肢僵硬,一步一步地?迈向殿外。


    齐珩望着她的背影,心头极为酸涩。


    崔知温与?聂才笛等人打揖道:“臣亦先?告退了。”


    齐珩点了点头。


    待众人离去,白义悄然阖上殿门,


    齐珩方道:“那个状告的内人,你?让人给她送些银两,安顿好?一切。”


    “是。”


    见白义面上迟疑,齐珩疑惑问道:“还有事?”


    白义点了点头,随后将袖中另一幅画交给齐珩,齐珩打开了画作。


    瞧见了上面的青色,齐珩微微蹙眉。


    是《江山图》。


    齐珩将此图与?顾有容殿中的那一幅放在一起相较,对比其中所画细微处,齐珩手上一滑,江山图顿然落地?。


    江锦书的那幅画是真的。


    白义看着齐珩的动作,轻声提醒道:“陛下?”


    齐珩缓过神来,道:“你?从何?处找出来的?”


    “在库房时?,一个内人藏在身上的。”


    齐珩拿起画轴,沉声吩咐道:“炭盆拿来。”


    入了夜,江锦书摒退了所有人,自己独自蜷缩在床榻上,不言一语。


    齐珩至立政殿,见漱阳待在外殿,他道:“殿下睡了吗?”


    漱阳摇了摇头,道:“应是还未。”


    齐珩慢慢步近那扇内室门,瞧见其中的灯火光,他轻声试探道:“晚晚,我可以进来么?”


    江锦书慢慢起身凑近,将那琉璃灯盏中的烛火吹灭,并不说话,见那光影不见,齐珩垂下眼眸。


    她的答案,已然很清楚了。


    她不愿见他。


    齐珩站在内室门前,注目与?面前的木门和淡黄色的窗纸。


    外殿有烛火光映入,江锦书抬眼看去,内室门前的有一高大的身影,岿然不动。


    江锦书无?倦意,她只是默默看着门前的那个身影,不自觉地?落下泪来。


    她知晓的,他想做明君。


    她亦知晓,阿娘有雄心,妄图夺取国政。


    她今日的举动,已然是选了他而?背弃了阿娘。


    江锦书将面容狠狠迈入软枕中,泪水浸湿了枕面,上面的山茶花纹被泪水晕染得极为模糊,她忍住不作泣声。


    齐珩默默站在内室门前,不语亦不动。


    漱阳悄悄扯住立政殿女史的袖子,低声道:“陛下就这么站在殿下门前,咱们要不上去劝劝?这站一夜,可如何?受得了,殿下见着该心疼了。”


    那女史无?奈笑?笑?:“漱阳姊姊,咱可怎么劝?今日发生那样的事情,殿下如何?能接受?此时?是断断不想见陛下的,而?陛下心中又念着殿下的,便是咱们劝了,陛下也不肯听啊。”


    “那可如何?是好?。”漱阳愁眉不展。


    谢玄凌府邸前,东昌公主降舆至门前,停云对那守门厮仆道:“公主亲至,还望小郎君代为通传。”


    谁料那守门之厮未动反而?俯身揖礼道:“长主,谢尚令回府前便已嘱咐过小人,若公主踏足寒舍,便不必再踏入贱地?,公主之请,尚令无?法?答复,请公主见谅。”


    东昌公主面如死灰般,她惨笑?道:“老师如今都不肯见我么?”


    那厮仆她认得,是跟在谢玄凌身边许久的人了。


    今日在此处,是特意等她的。𝔀.𝓵


    “公主,谢尚令有话要小人带给您,他说他从不后悔教过您,只遗憾,他无?能,未教会您。”


    “公主,谢尚令还有一言,昔日少时?,您指书问他一句,朝闻道,夕死可矣,当时?他的答复,您是否还记得?若记得,那便不必再言,若不记得,那便不必再见。”


    齐令月无?奈自嘲一笑?。


    谢玄凌的话,她听懂了。


    若是记得,那便不必再为顾有容而?求情。


    若不记得,那从此谢玄凌也只当从未教过她这个学生。


    可她原本亦不想如此的。


    她的道,原本也该是如齐珩一般的,可究竟是哪里?出了错,她却早已忘了。


    或许是自杨文?蘅身死的那日,亦或是高宗斥责她读《贞观政要》那日。


    总之,她忘了,亦不想去寻了。


    “劳你?转告,当日的话,齐令月早已忘了,也不愿再记起了。”


    翌日一早,江锦书扶着身子动作艰难,缓缓起身。


    她垂首,目光落在隆起的腹上。


    她走至门前,轻轻打开,抬首刹那,江锦书目光一顿,她对上齐珩的目光,她声音轻颤道:“你?,你?怎么还在这?”


    第089章 兰襟将去(十)


    “你, 你怎么还在这儿?”江锦书声音轻颤。


    “我怕你有什么事,我就没走。”齐珩的声音有些?沙哑,他垂眸看着面前的女子。


    江锦书低下头, 她并不言语。


    她默然良久, 隆起的腹部遮住了她的锦履, 鞋尖上的珍珠若隐若现, 她盯着那珍珠, 轻声道:“对不起, 我不是有意地不见你的。”


    我只是,不知道该如?何见你。


    剩下的话,江锦书并未说出口。


    “对不起”江锦书一直垂首喃喃道,泪水在眼眶中不停地打转儿,面有惭色。


    齐珩看着她低着头, 蓦然, 一滴泪水掉落,于砖上绽开大片水渍,齐珩只觉心头有一阵疼痛传来, 他心疼地牵着她的手?,顺势将她牢牢抱在怀中:“别说对不起, 你不欠我的,我知道是我昨日吓到你了。”


    江锦书慢慢挣脱开他的怀抱,她静静落泪, 并未哭喊,双目落下两行清泪, 她抬眸轻声道:“我很懦弱, 对不对?”


    明明江山图是她的,罪名也该是她的, 她却不敢承认,选择让顾有容尽数抗下这件事。


    “没有。”


    “那画,我也有一幅,我手?上的,是真?正的《江山图》。”


    “我知道。”


    “我不知道这幅画害了文鸿一家。”


    “我也知道。”


    江锦书缄口不言。


    须臾,她自嘲地笑笑:“在你心里?,我不配做你的妻子,对吗?”


    她的母亲,老师,都想杀他,他为了她已再三?.退让,此江山图一事,她虽不知情,可又何尝不算涉水,又怎可让他再信她?


    “不是。”


    “我从未这样认为。”


    齐珩认真?地说道。


    江锦书兀自笑笑,随后?抬首道:“我知道我说这句话,你或许存了疑,但?是我还是想解释一句,那幅画,我当真?不知道上面沾了人命,我也没想过昭陵刺杀之事。”


    “我我心里?真?的有你,我永远不会害你。”话至一半,江锦书不由得哽咽起来。


    她本不想在他面前一次又一次地落泪的,可情至此处,她竟再也忍不住。


    “我知道,我知道的。”齐珩没得慌乱起来,他伸出手?拂去她眼角的泪水。


    “晚晚,我从不疑你。”


    **


    推事院内一宽敞的牢房内,顾有容端坐在圈椅上,手?臂上未加枷锁,白义坐在另一头儿,顾有容面带淡笑,不言不语。


    白义随意掸着铁骨朵上面的灰尘,他轻蔑地笑道:“既到此处,顾昭容也甭摆什么架子了不是?”


    顾有容笑了笑,拂去衣衫上的残尘,她垂眸看着身上的白色山水纹样的襦裙,淡声道:“君子爱重衣冠,尤甚于爱过自己。”


    白义轻呵一声,道:“顾昭容是才女,说的这些?话,我一个粗人,可听不明白。”


    “可今上听得明白,说起来,这还是今上当年的原话呢。”


    白义冷笑道:“希望待会儿,顾昭容不要这般口齿伶俐得好。”


    顾有容笑笑,道:“今上连枷锁都未让你加,这刑怕也是白义将军在唬我呢。”


    白义动作一顿,无奈地摇了摇头,道:“顾昭容,人还不是要太聪明为好,太聪明,反倒误了性命。”【1】


    推事院的另一廊道内,有内臣为东昌公?主引路,至一小室,内臣拿出钥匙来,解开石窗上的锁,缓缓推开,东昌公?主依稀可见那坐在圈椅上的瘦弱身影。


    东昌公?主不由得上前一步,那内臣不禁轻声提醒道:“今上让公?主来见昭容,已属开恩,公?主不可越雷池。”


    东昌公?主闻言将蔻丹狠狠嵌入掌心,她咬牙切齿地吐出几字:“那吾还要谢谢他了。”


    那内臣笑了笑,道:“今上已猜测公?主有此言语,故托臣转告公?主,不必谢。”


    白义随意把玩那铁骨朵,他朗声问道:“昭陵之事,可有人指使?”


    一旁有官吏提笔记字,将白义与顾有容之种种言语皆记录下来。


    顾有容摇了摇头:“无人。”


    “为何?”


    “今上不孝,戕害先帝,此事不孝不义,人人皆可诛之,我且为先帝昭容,此为报君之意,为君而死,值得。”


    “不曾想顾有容对先帝是如?此情深义重。”


    顾有容闻言轻轻一笑,道:“先帝的贤名,你如?何能?懂,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2】若非先帝超擢我为昭容,我又如?何在这浊浊世?间与你们男子同一朝堂?”


    随后?她冷冷一瞥,道:“我为先帝草诏之时?,你白义,不今上怕都还不知在何处呢,尔等安敢在我面前挑衅羞辱?”


    白义闻言咬牙自认输般笑笑,谁让面前这位是天下第一才女顾大家呢?


    谁让今上不让对她施棍棒羞辱呢?


    “那幅江山图是谁的?缘何要送到大长公?主府?”


    “我的,不是我送的,是那女史?盗窃的,且她胡乱攀扯,你们不就地处决她,反而轻信此话,当真?蠢笨。”


    “你从哪来的那画?公?主送的?”


    顾有容连连冷笑:“我素爱画,来往赠画者无数,我怎会记得?白义将军,公主还算是皇后生母,你这般言语攀诬,已属重罪。”


    “顾昭容,您自身都已自顾不暇,何必再管他人?”


    “为何不管?”


    白义讽笑道:“为何要管?看来您是选了继续与东昌公?主同流合污。”


    她敛眸轻笑,随后?朗笑,东昌公?主在小室内手?攥得愈紧,白义蹙眉看着面前的女子,顾有容从容道:“同流合污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对堂堂的镇国?公?主评头论足?”


    “看来您是当真?不肯开口了。”


    顾有容讽笑不语。


    白义挑眉,将手?上的铁骨朵轻放至桌面上,他若有所思地看了眼顾有容,随后?对一旁的狱卒冷声吩咐道:“既然顾昭容不肯开口,那便不必给她吃食了。”


    “水也不必给。”


    他倒想看看顾有容能?撑得住几时?。


    顾有容只泰然自若地笑笑,垂首继续理着身上的衣衫。


    第090章 兰襟将去(十一)


    暗室内, 顾有容端坐在圈椅上,她环视四周,四周已然被?蒲团一块一块地拼接铺满, 圈椅上也裹了层绸布, 房内四个?角落均有内臣守候, 他们从不开口说话。


    整个?暗室寂寂无音。


    白义不给她吃喝, 亦不许她暂寐。


    一旦她有倦意, 便即刻有内臣来搅扰。


    暗室外, 有医侍在侧,一旦她有何事,医侍即入。


    顾有容苦涩一笑,齐珩不让她自伤,也不伤她, 虽未加棍杖, 却远甚于?棍杖。


    身体上的折磨摧残尚可捱过,可心志上的如何能捱?


    齐珩心思缜密,做事如此滴水不漏, 看来当真是她小觑他了,昔日那个?在上阳宫皑皑大雪中跪地俯首的小男孩终归还是成了真正的君王。


    倒是值得慨叹。


    良久, 暗室的门被?骤然打开,一丝光亮得以透入,顾有容感受到?光线的刺眼, 她伸手挡了挡,随后即见?数名内臣端了铜器皿来, 其中放置着冰块, 铜器皿外依旧裹着绸布。


    冰块上有白雾袅袅,顾有容微微蹙眉。


    白义入来, 挑眉笑道:“顾昭容,夏日暑热,我担心您沾了暑气,特拿了冰块来,您甭谢我。”


    顾有容嘲讽一笑,虽是夏日不错,可此处为暗室,连光都不得见?,已然阴冷,哪里有什么暑热?偏白义搬了这些冰块来,怕是存心折磨她罢了。


    顾有容不禁打个?寒颤儿,她抱臂想取些暖。


    却不料手被?白义用?折扇打了下?去,白义笑笑道:“顾昭容,您的手可得安分些。”


    随后白义看向?角落处的四个?内臣,他朗声吩咐道:“几位先生,劳你们多守着些,好好看着咱们这位顾大家?,昭容方?才的举动,可是不成的。”


    顾有容愤恨地瞪着面?前之人,白义只作未见?,笑着转身,留下?一句:“顾昭容,您好好思虑,是否要开口。”


    暗室门被?阖上,顾有容那唯一的希冀也已消失不见?。


    她在此处,实是生不如死。


    ***


    立政殿外有蝉鸣响起?,江锦书望向?窗外,依稀可见?院中那三棵山茶花树,江锦书不由?得攥拳,随后又隐藏与衣袖下?。


    立政殿的内人已尽数退去,只江锦书与齐珩。


    齐珩手触及水面?,待那抹温和感传来后,他才对?江锦书笑笑道:“刚刚好。”


    他轻轻褪去江锦书的鞋袜,让她的双足浸入水中。


    江锦书轻声阻止,道:“你别让人见?了不好。”


    齐珩朝她笑了笑:“有什么不好的?”


    “于?礼不合。”


    “这没什么于?礼不合的,你是我的妻子,腹中又怀着我的孩子,我为你做什么都是理当如此。”


    江锦书低下?头,轻声说着:“不是理当如此,是我欠你的,我欠你良多。”


    齐珩为她一再宽恕东昌公主。


    便是他不说,她也明白的。


    齐珩垂眸,看着她发肿的双脚。


    他听说,有娠之人到?了月份后,双脚会发肿,这是她为他受的苦,亦是她爱他的证明。他心怜地双手覆上,轻轻按着,照着谢晏教他的去做,他摇了摇头:“晚晚,以后不要再说你欠我什么,你不欠我的。”


    “可昭陵之事”江锦书欲言又止。


    齐珩道:“昭陵之事,谁做的,我一清二?楚。”


    “晚晚,这些事都不需要你去管,把一切交给我,我会处理好的。”齐珩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先前答应你的,我也会做到?。”


    他会将一切事处理好,也不让她去为难什么。


    齐珩拿起?一旁干净的巾帕,拭去江锦书脚上的水珠。


    江锦书默然,良久,她才道:“明之,我相信你。”


    齐珩闻言,抬首朝她笑了笑。


    齐珩去后池净手,高季见?缝插针道:“陛下?,大长公主在紫宸殿廊下?等着见?您。”


    齐珩扬眉,笑道:“知道了。”


    齐珩进内室,见?江锦书静静地躺在榻上,齐珩凑近,将她身上的薄被?盖紧,他俯身在她额心处轻吻,他目光移下?,隔着锦被?,他轻抚她的腹部,他笑了笑:“我一会儿还有事,先回去,我处理完就过来陪你,好不好?”


    江锦书捏着他的白色衣袍,听他这么说,倒也没问什么,只叮嘱他要早些回来等等几句。


    齐珩又将锦被?向?上拉了拉,温声哄着:“快睡吧。”


    江锦书点了点头。


    直至紫宸殿,齐珩还未入廊下?,只瞧见?那紫色的裙角,便已了然,他笑道:“让姑母好等,是朕的不是。”


    东昌公主垂眸道:“不敢。”


    见?今上回来,那守着的内臣忙将门推开,齐珩若有所思地瞧了一眼,随后转身道:“姑母请进。”


    东昌公主深深看了齐珩一眼,随后大步入内,齐珩紧随其后,东昌公主步至殿中间后停步,齐珩并未止步,朝着书案后大步迈进。


    齐珩坐在案后椅上,他问道:“姑母找朕何事?”


    东昌公主捏了下?掌心,随后淡声道:“顾昭容蒙不白之狱,妾心怜之,故来求陛下?一个?恩典。”


    齐珩闻言,毫不避讳地笑了笑:“恩典,可不是这么好求的。”


    “来朕这求恩典的人很多,可朕为何要许姑母呢?”


    齐珩嘲讽地笑着。


    东昌公主知这是羞辱,可事关顾有容,她不得不折节弯腰一回。


    东昌公主依旧面?不改色,低声下?气继续道:“陛下?能否看在皇后的面?上”


    “停。”齐珩抬起?手,示意她不必再继续说了。


    “皇后,姑母认为,自己还配提皇后这两字么?”


    “朕昏迷的那些日,姑母对?皇后做了什么,朕还未与姑母计较,姑母竟还敢提皇后二?字,难道就不怕朕新仇旧恨一起?算么?”


    东昌公主面?若赭色,紧咬双唇,不再言语。


    若非为了阿容,她又如何在这里一次又一次地受齐珩折辱?


    待心头那火气渐渐散去,东昌公主方?道:“那陛下?如何才能宽宥顾昭容的罪过?”


    “很简单。”


    “你认罪,顾氏的罪朕便不计较了。”齐珩淡笑道。


    东昌公主听了此话抬眸,她蹙眉琢磨这两字:“认罪?”


    “陛下?想让妾认什么样的罪?”


    “这些年来,姑母阴结朋党,卖官鬻爵,谋害君上,这些罪名姑母当得,不算屈了你,说出与你结为朋党之人,将先帝所赐公主府所有逾制之物尽数还回,上请罪劄,归乡放手,朕便放了顾氏。”


    东昌公主连连冷笑道:“上请罪劄,做梦。”


    东昌公主气极转身欲离去,只听见?背后传来齐珩的声音,“那顾氏只好再在推事院待些日子了。”


    东昌公主留步,停于?原地,双手握拳,发出硌硌的响声。


    齐珩目光落在她的拳头上,随后抬眸直视她的目光,悠悠道:“姑母,您的罪,论死都不为过,朕说的这些已然是看在皇后的面?子上了,姑母应好好思虑才是。”


    东昌公主气急攻心,闭上双眼。


    齐珩要她认罪放手,可一旦她认罪,权势弥散。


    人心不可期,众鸟散去另择良木而栖,她做的那些事如何能瞒住?


    齐珩若知,无论是她还是阿容,一个?都活不下?来。


    她不能放手。


    ***


    顾有容被?困在暗室多时,形容是肉眼可见?的憔悴,她如今呼气都已无力,他们不许她自伤,不许她暂寐,亦不给她吃食,暗室内四处放了冰,她也没有别的衣物取暖。


    虽未施刑,却惨于?施刑数倍。


    他们让她端坐于?此,若有不对?,即有人来催。


    他们用?上好的参汤来吊着她的精神,断不会叫她死在这里。


    在简小的暗室中,光亮还是从外透来的,仅仅一丝,他们也不和她说话。


    她在这里简直度日如年。


    然顾有容确是知晓的,齐珩用?这样的法子来折磨她,是想来摧残她的心志,以此来迫她开口罢了。


    暗室门被?打开,推事院廊外的烛光映来,顾有容不禁眯了眯眼。


    随后便见?一身着银白色常服的青年男子入来,身后跟着一小内臣。


    顾有容强撑着整理衣冠,直视面?前之人。


    内臣搬来圈椅,齐珩落座后,含笑颔首道:“顾大家?。”


    顾昭容正襟危坐道:“陛下?大驾,妾失礼。”


    齐珩笑着摆摆手,“这倒不必。”


    “朕来见?顾大家?,可不是为了听这些场面?话的。”


    “那陛下?想听什么?”


    “不若说说,这些年你与姑母都做了哪些事罢。”齐珩挑眉道。


    顾有容闻言轻笑,随后一字一顿道:“我不知道。”


    齐珩听了这话,只认同地点了点头,“我猜到?昭容会如此说。”


    “那我不问那些,不知可否给我讲讲,你与姑母是怎样认识的罢?”齐珩淡笑道。


    顾有容动作一顿,看向?齐珩的眼神晦暗不明,她极为不解。


    为何齐珩来这里,不继续追问她与盖儿做过何事,反而来问她与盖儿如何相识?


    齐珩到?底用?意为何?


    见?顾有容狐疑地看着他,齐珩笑笑道:“别如此看我,我只是问问,昭容若是不说,那便罢了。”


    须臾,齐珩见?顾有容仍未开口,随即摇了摇头,起?身欲离去。


    却不料顾有容于?此时开口:“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高宗袁贵妃的宫苑中,那一年,我十一岁,她九岁。”


    齐珩步子一顿,转身看她,听她接下?来的话语。


    顾有容继续道:“我出身自书香门第,祖父也曾官至同中书门下?三品,也是宰执。但因党争之祸,被?安以谋逆罪名,阖族获罪,父兄皆枭首于?市,我与阿娘则没入掖庭为奴。”


    齐珩点了点头,“党争于?朝政是祸事,莫须有之罪便阖族罹难,可惜。”


    顾有容抬眼看向?齐珩,她没得朝他笑了起?来:“难得你如此说,朝堂污浊,胜者王,败者寇,能力不及他人,也没什么可惜的。”


    “我从小识字,在闺中时便已有诗名,掖庭很少见?会识字的人,为了让阿娘过得更好,我便听从了当时李尚仪的安排,去袁贵妃宫中任女史。”


    “袁贵妃此人虽出身名门,却粗鄙不堪,哪里懂什么文史,更不需我掌什么文书事。”


    袁氏的舅父便是顾有容祖父的政敌,二?人常常意见?相左,君子和而不同,顾有容的祖父并未在意,然袁氏的舅父却因此而憎恨顾家?。


    以此陷害顾家?谋逆,顾家?阖族获罪,袁氏舅父见?顾有容母女二?人入掖庭,便让其妻时时出入宫禁,在袁氏面?前说尽诋毁之语,是以袁氏极为不喜顾有容。


    年仅十一岁的少女,便在满园姹紫的宫苑中受尽折磨。


    豆蔻梢头,有内人以藤条抽打她的脊背。


    最后,顾有容的后背布满血痕。


    但她一滴眼泪都未落,因为她知道,泪水于?她无法取得袁氏的怜悯,反倒会取悦袁氏,以此让袁氏开怀。


    泪水这种无用?的东西,顾有容是不会落下?的。


    她在袁氏宫苑中度日如年,直至那一日,她跪在苑中青石砖上,石砖冰冷刺骨,她捧着自己方?才写?下?的诗文,一声不吭地跪在原地。


    袁氏赏花,让她应景而作诗。


    她作出了,谁料递给袁氏后,袁氏大怒,直直将纸张扔在她的面?容上,令她跪奉数个?时辰。


    顾有容咬紧牙关,忍住眼眶中的泪水。


    就当她以为再忍不住将流泪的时候,东昌公主出现?了。


    那个?深得陛下?宠爱的长女,无论到?何处都是众星拱月的存在。


    东昌公主见?与她年龄相仿的少女被?袁氏责罚跪在苑中,心生怜意,故而笑吟吟地开口道:“袁贵妃,这是?”


    “身边的内人不听话,倒让公主瞧了笑话。”


    “我瞧着她也怪可怜的,贵妃不如让她下?去吧。”


    谁料袁氏听了此话,反倒不满,只觉东昌公主是越俎代庖,袁氏看着面?前珠翠堆起?来的锦绣小人儿,面?带讽意,沉声道:“公主,这毕竟是我的宫苑,便是皇后殿下?和杨尚宫在,怕也没资格来插手。”


    不过九岁稚童,竟也敢置喙她宫中之事。


    谁料东昌公主只是笑了笑,道:“难怪阿耶是怎么都不愿意踏足贵妃的宫苑,毕竟阿耶有着最慈悲的心肠,也难怪,阿耶最喜欢崔才人,若今日这内人在崔才人的院子,怕是不会受如此磋磨。”


    袁氏被?此话气怒,指着东昌公主半晌说不出话来,便拂袖离去。


    东昌公主面?上笑意盈盈,朝着袁贵妃离去的背影不断地吐舌,随后上前一步,将顾有容径直捞了起?来。


    只是这一举动,牵扯到?了顾有容背后的伤口。


    顾有容轻呼一声,东昌公主不禁蹙眉道:“你背后有伤?”


    顾有容轻声应了一声。


    “这个?袁氏,当真下?作。”


    “停云,你扶一下?她吧。”停云点了点头,上前小心搀扶着顾有容。


    顾有容颔首谢过,随即要去拾那被?弃于?地上的纸张,顾有容脚下?一空跌了个?趔趄,东昌公主扯着嘴角无奈道:“你都这样了,还管那些纸张做什么。”


    见?顾有容脾气倔得很,依旧费劲力气去拾,东昌公主极为无奈,直接将纸张捡了起?来。


    那时是春日,有清风拂过豆蔻梢头。


    纸张上隐隐约约有沉香气味。


    东昌公主极为困惑,这纸张上究竟有什么,让顾有容执意去拾?


    她展开一看,瞧清上面?娟秀的字迹和清丽的诗词,她不禁一笑,双眼中有星子闪烁,她讶然道:“这是你写?的啊?”


    顾有容如鹌鹑般点了点头。


    东昌公主笑得极为开怀,惊叹地摇了摇头:“你这样的年纪,能写?出这样的诗文,当真不凡。”


    “你别在袁贵妃身边待了,你来我身边吧。”


    “我一直缺个?伴读,我看你倒是适合。”


    “可贵妃那”顾有容怯生生地搭了话。


    “你不必担心,没有我办不成的事,如此明珠,竟一直湮没在袁氏那俗人那,当真可惜可叹,不过无事,你遇到?我了,我便是那个?将你从泥淖中拽出的人。”东昌公主拍了拍自己的胸脯,骄矜道。


    顾有容抱着纸张,笑着点了点头。


    两人相视,笑得格外开怀。


    少女的笑声随春风而动,拂过苑中花枝头,落满院中。


    顾有容抬首,看着四处,当真恍如隔世啊。


    顾有容淡声道:“你们永远也不会懂的。”


    永远无法懂齐令月与她之间的情谊。


    是伯乐,也是知己。


    自那之后,她留在东昌公主身边,年纪相近的二?人,且都喜欢念书,她们有着相同的喜好,是以二?人关系愈发近了。


    那时东昌公主一手抱着书,一手抓着点心,轻声说着:“阿容,这个?朝闻道,夕死可矣,你认为作何解啊?”


    顾有容闻言抬首,停顿片刻而后笑道:“以生命践真理,死而无憾。”


    齐令月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而后她凑近问道:“阿容,你的道,是什么呀?”


    顾有容细细思索,而后道:“我的道,大抵是想像先贤所说的那样,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说到?最后,顾有容的声音轻颤,越发激动。


    那四句,是所有读书人的志向?,也是她的志向?。


    东昌公主笑了笑,极为认同道:“我亦是。”


    然顾有容却有些失落道:“只可惜,我是女子,世人对?女子太刻薄,我怕是实现?不了那般宏大的志向?。”


    齐令月笑笑道:“别如此肯定,规矩与偏见?是可以打破的,只要我们足够强大,也一样可以和男儿一样立于?朝堂,为民做事的。”


    顾有容抿唇笑着。


    东昌公主勾住她的小指,一字一顿道:“那,阿容和我说好了,以后,要做一个?为民谋福祉的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好。”


    是日,夕阳无限,金光洒在二?人身上,两人拇指相贴。


    思及此,顾有容不禁喃喃出声:“为民谋福祉”


    既是为民谋福祉,那她这些年究竟都做了什么?


    齐珩稍稍扬眉,道:“对?啊,为民谋福祉,是以,顾昭容,您都做了些什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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