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1章 江上清歌(四)
“腰腹间有?一红痣?”齐珩问道。
应白氏点了点头, 道:“妾女身上并无什么胎记,惟这一颗红痣较为特别。”
齐珩沉默半晌,江式微低声问道:“陛下?”
齐珩无声地叹了口气, 看向一旁的人:“白义, 你带她去吧。”
或许, 一切都是徒劳。
白义带应白氏至停尸之地, 眼下是夏日未防尸体?腐坏, 屋内放了许多冰块。
冷得让人发抖。
应白氏看着屋中央的白布, 轻声问道:“这是?”
“你看看她是不是你的女儿。”
应白氏颤着伸出一只手,犹豫地掀开了上面的白布。
只下一幕,她便知晓何谓肝肠寸断。
她不必去看腰腹间的红痣,便知这就是她的女儿。
她视若珍宝的女儿无声无息地躺在那里,面上蒙了一层烟尘, 脚踝处系着金铎。
衣不蔽体?。
白色的披风为她保留了最后的尊严。
应白氏眸中有?泪止不住地涌出, 蓦地,她突然笑了。
脸上还?挂着泪水,那笑容带着无奈、带着苦涩、带着绝望。
她抬头望了望房梁。
她一辈子连只鸡都未杀过, 只为了那一丝希冀而让自己手染鲜血。
如今,手上血腥一片, 却来告诉她,她的希望破灭了,一切都是徒劳。
良久, 应白氏才含泪轻道:“敢问这位郎君,你们?是在哪里找到她的?”
“江平楼, 七日前大火, 你的女儿该是被倒塌的梁柱压住而罹难的。”
应白氏握住了女子已然冰冷的手,心酸悲痛逐渐变成了孤注一掷。
应白氏被金吾卫重新带回到齐珩的跟前。
大堂之上, 齐珩看向白义的眼神中带着询问。
白义轻轻点头。
下一刻,应白氏便跪伏在齐珩面前,神情坚定,带着决然。
“妾恳求陛下能彻查此事,不教妾女受屈而死。”
齐珩抬眼看她,淡声道:“你的意思是,江平楼与官府勾结。”
“妾三次上告官府,官府当真是无能为力么?还?是明?知妾女就在江平楼而视之不见?”
“妾知自己触犯刑律,妾死不足惜,但妾女她真真是受冤而死。”应白氏泣涕涟涟。
应白氏深吸了口气,而后叩首道:“妾请状告,江平楼买卖.人口,逼良为娼,请天子明?鉴。”
齐珩沉默须臾,而后沉声道:“买卖.人口,逼良为娼,这只是你的推测,没有?凭据。”
“仅仅为这一猜测而状告,这算诬告。”
“诬告者?,徙三千里。”
“可妾真的顾不得了,妾不能看着她蒙冤而死。”
齐珩闻此话,叹了口气。
此话一出,齐子仪持笔的手一顿,摇了摇头。
江式微在屏风后也是暗叹了口气,对身边的内人嘱咐两句。
齐珩无奈地摇了摇头,“带下去罢。”
随后大步走出了堂外,齐子仪将写好的卷录收起,随齐珩而去。
金吾卫押着应白氏,应白氏朝着齐珩的背影哭喊着:“陛下,陛下求您主持公道”
金吾卫试图将其?带下去,而后江式微出声道:“等等。”
江式微拿着托盘从屏风后缓缓而出,上面放了笔墨纸砚。
她走到应白氏的跟前,温声道:“陛下不是不想为你主持公道,只是江平楼这个理?由不行。”
江平楼毕竟是民间的酒楼,要?管也该是江宁的衙门?来管。
何况没有?实证。
天子该过问的是官府的为与不为。
“求娘子指点。”应白氏不知江式微的身份,颤声道。
“我给你写好了,你写下自己的名字按了手印便可。”
“娘子这是?”
“以你之名,状告江宁刺史与溧阳县尉尸位素餐,在其?位而不谋其?政。”
应白氏闻言看向江式微。
只见江式微唇角带着浅淡的笑容。
第062章 江上清歌(五)
齐珩在寝殿里翻着近年?来江宁各官的考绩, 江式微将状纸放在齐珩的桌案上?。
齐珩看着纸上?的墨字,抬眼看向她。齐珩不禁一笑:“还是你懂我。”
有些事?他说不得,江锦书便替他说了。
“有了这个?, 查起来也算师出有名。”
“江宁郡的官吏, 自先帝时?便一直未动过。江宁大水堤坝崩溃算不上?一个?清算的好理?由, 只有这个?, 才能名正言顺。”齐珩点了点那纸张。
江式微坐在他的身侧, 握住了他的手:“我知道。”
齐明之将她搂至怀中, 右手抚上?她的发髻,轻声道:“谢谢。”
江锦书笑笑,抓住了他的手臂,轻声道:“明之,我可以求你一件事?么?”
齐明之应了声。
“待回京之后, 让我阿耶阿娘回济阳吧。”
齐珩一顿, 道:“为什么这么说?”
“我知道你想做明君,世?家之弊,我看在眼里, 我知道你心里是想动士族的,我也知道阿娘擅权你早已不喜, 你心里顾及着我,不好说什么。”
“我怕有一日?,你会与阿娘针锋相对?, 甚至到水火不容的地步,那样我真的很为难, 无论是你, 还是阿娘,我都?不愿见到你们有一方被伤害。”
江锦书紧紧地握住齐明之的手, 将一切剖白。
齐珩对?她说过的,两个?人间不该隐瞒什么,既如此,她便与齐珩直言道来。
她已经?是齐珩的皇后了,江氏已然到了最鼎盛的地步。
没必要再继续下去了。
历来外戚之家又有几?个?好下场?
何况日?后她若有皇嗣,东昌公主难免没有反心,届时?她与皇子的处境实是两难。
东昌公主若赢,齐珩必死,她与皇子便是阿娘的傀儡。
齐珩若赢,难保不会对?她心怀芥蒂。
没有君王的宠爱,在宫里该是多?么难熬。
倒不如此时?急流勇退,换江氏一世?安稳。
齐明之沉吟良久,而后道:“姑母的性子你是知道的,恐怕不会那么容易放手。”
“我尽力地劝劝她。”
“那你可以答应我吗?”江锦书从他的怀中脱离开,转向他。
看向他时?,眼里满是期盼。
齐明之对?上?她的双眼。
当他看见她眼底的亮光时?,他便知道了。
他说不出半分拒绝的话?。
他舍不得她伤心。
齐明之抱住她,“好,我答应你,姑母若是肯放手,我保江家平安。”
“谢谢。”江锦书含泪道。
“该是我谢谢你,谢谢你体谅我的难处。”齐明之低头吻住了她的额心。
“我信期过了,要不要再探讨探讨《高唐赋》?”江锦书捏着袖口,羞涩道。
齐明之反倒笑了,道:“就这么急?”
“因为喜欢,所以想和你亲近。”江锦书抱住齐明之的脖子。
江锦书与他的距离愈近,齐明之的呼吸渐重。
江锦书轻吻了一下他的唇。
齐珩一笑,道:“你说的对?,因为喜欢,所以想和你亲近。”
齐明之吻住她,只是这次更加激烈汹涌,他的手自然地扶上?她的脑后。
江锦书被他抱在怀里,藕荷色的披帛垂落于地,雪中春信的味道与茉莉香杂糅于一起。
齐明之指尖一滑,那件袖衫骤然委地。
江锦书白皙的肩头暴露在齐明之的视线中,外面凉风一吹,江锦书不禁地打个?寒颤。
髻上?的步摇一晃,落于汉白玉砖上?,声音清脆。
“江南春色,不在梅花。”
“在这里。”
齐明之吻着她的脖子,手勾着她裙上?的系带。
只轻轻一拽,那裙襦便已松了下来。
心爱的女子在自己的怀中,含情脉脉地看着你。
没有男人能抗拒得了。
齐明之也是。
“你说的,你愿意,对?么?”齐明之的眼神越来越深邃,眸中的欲望让她无法忽视。
江锦书撇过头,轻轻应了一声。
“哪不舒服就和我说。”
人都?说,女子初次很疼。
江锦书手触到卡扣,齐明之腰间的玉带顿时?落地。
齐明之将江锦书抱起,大步走向床榻。
一边吻着她,一边缓缓地褪去了她裙下的衣物,他指尖的探入让江锦书不禁轻颤。
江锦书试着让自己更放松些。
齐珩的手扶在她的颈后,看着她的眼神,就如同深渊。
她看向深渊时?,深渊亦在看着她。
那种眼神是爱怜。
也是占有。
她知道,齐明之动情了。
“帮我把衣服解开,好不好?”齐明之声音沙哑。
玉带已然被她弃于地,江锦书目光落在他圆领袍上。
他穿的,一直都?是她最喜爱的绯色。
从大相国寺她初遇齐珩始,他一直是温和而稳重的。
两次背身,一是担心她未戴帷帽,二是知晓她双足褪去了鞋袜,顾虑她的名节。
绯色,很衬他。
只有绯色能让她看见他属于年?轻人的风流肆意。
江锦书解开了他袍上?的扣子,又解去他的里衣,齐珩的上?身就这般被她看在眼里。
江锦书抚上?他上?身的线条,如同沟壑般,她忍不住轻笑。
还真是她的青山啊。
齐珩轻咬着她的耳垂,他想让她多?动情些。
齐珩的动作很温柔,但?她还是感觉到了疼痛。
他一点点地侵占,她身上?一点点地被撕裂。
“疼”江锦书忍不住哭泣。
齐珩再不敢动,将她抱在怀里,安抚地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对?不起。
江锦书想退却,可那是她撩拨起来的。
她重新吻上?齐珩的喉结,明知是烈火,可她却忍不住想靠近。
情到深处时?,她咬上?他的肩头。
雪中春信取的是梅花蕊上?的雪水,是清冽的。
与她身上?的茉莉纠缠在一起,反而添了香艳。
不知多?久,她累极,蜷缩在齐珩的怀中。
目光落在了浅色锦衾上?,那里绽开了一朵红梅。
她的一切,全然付给了他。
知晓她的不安与落寞,他抱着她温存良久,最后又抱着她洗净,换上?干净的寝衣。
齐珩将玻璃灯罩打开,吹灭其中灯火。
霎时?殿内愈加昏暗。
齐珩将被子给江锦书盖上?,虽是夏日?,但?也怕受凉。
见她睡得安稳,齐珩无声地笑笑。
江锦书生来便是折磨他的。
待出了殿,感受到夏风拂面,清醒了些许。
齐珩看着袖口透出的吻痕,无奈地摇了摇头,将袖子往下拉了拉。
白义听到齐珩的唤声而现身,朝齐珩拱手道:“陛下有何吩咐?”
“查查江平楼近年?来在官府的所有文书,以及他家与官吏的来往情况。”
“是。”白义领命,正要离去。
齐珩突然叫住了他,“等等。”
“陛下还有何吩咐?”
齐珩语气?稍顿:“让萧璋回来罢。”
“陛下这”
“那天在含凉殿说的,还是算了。”
“陛下,东昌公主可非善类。”白义急道。
“她那般多?疑的人,如今好不容易把萧璋送到她身边,若是这时?让他回来,前功尽弃啊。”白义郑重道。
见齐珩犹豫,白义又道:
“若是您不想现在对?东昌公主动手,可以就先让他留在公主身边。”
随后跪在地上?,恭谨地行了大礼:
“臣跟随陛下多?年?,臣知晓说此话?属大不敬,但?臣还是想说,皇后是东昌公主之女,便是明面上?与陛下亲近,难保她二人不会密谋加害您,您万不可被她迷惑了。”
“就论妖书一案,她书此文,字字句句,皆是诋毁您与圣母,多?次哄骗您,您难道真的忘了么?”
“够了。”齐珩已有怒意。
白义有些不甘,齐珩闭上?眼,待心情平复,徐徐道:“你先起来吧。我知道你是衷心,今日?的话?,我就当没听过,以后也不要再说。”
“不必让萧璋回来了。”
“没我的命令,不许对?东昌公主出手。”齐珩拂袖再次进?殿。
白义闻言松了口气?。
晨光透过窗棂,有些刺眼。
江锦书伸出手挡了挡,缓缓睁眼。
侧过头见齐珩躺在她的身旁,没得红了脸。
齐珩笑道:“醒了。”
江锦书嗔道:“你不许看我。”
“好,我不看你。”齐珩转过了身。
然见齐珩真的转身,江锦书又忍不住拽了拽他的袖子:“我说笑的,你怎么真的转了过去?”
齐明之忍不住发笑,他知道江锦书是在说假话?,但?他却是想逗她。
齐明之不禁将她搂在怀中。
这是他的结发之妻,是要与他共度一生的人。
无论从礼法上?看,还是按他与江锦书的情谊来瞧,她都?是他的第一位。
回想昨夜,他与她真正有了肌肤之亲,男女之爱后,他便对?她生了眷恋与不舍。
他想时?时?刻刻与江锦书在一起。
永远不要分开。
江锦书被他抱得很紧,身上?发热,她动了动,然而身下传来一阵疼痛,让她不禁轻呼。
“还在疼?”齐珩轻声问她。
“有一点。”
“都?怪我。”齐珩有些歉疚。
江锦书红着脸摇了摇头。
齐珩昨夜一直在注意她的感受,他已经?很温柔了。
忽然想起了什么,“我昨夜是不是抓伤你了?”
齐明之无奈地笑了,背过身去,掀开了他的衣袍,露出了肩膀上?的抓痕。
江锦书掩饰地咳了几?声,她没想过能抓出血。
齐明之的肩膀上?有四?条抓痕,已然结痂了。
昨夜她一声又一声地娇唤他“六郎”,齐明之根本受不得。
不由得乱了分寸,江锦书失神地抓了他几?下,疼痛从他肩膀传来时?,他才明白何谓沉溺.女色。
那点疼与身上?的欢愉相比,根本算不得什么。
也不过是给这场欢爱增添了几?分意趣罢了。
昨夜的最后,他与她十指相扣,抵死缠绵。
“身上?是不是还疼?要不今日?你别去了。”齐明之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
江锦书摇了摇头,“没什么事?的,我可以。”
见江锦书之笃定,齐明之也没再说什么。
两人更衣后,齐明之端坐于堂上?,江锦书坐在屏风之后听着应白氏与江宁刺史之间的言语。
天子坐明堂,江宁刺史本就见齐珩发怵,此刻被应白氏问得哑口无言。
“方才陛下问刺史,对?郡中狱情可事?事?明析,刺史您可是半分不犹豫地答了是,怎么现在妾请问您是否知晓妾女失踪一事?,您便矢口否认了呢?”
“究竟是欺君罔上?,还是刺史明知此事?而选择了视之不见?”
江宁刺史闻此话?,额间有一汗水垂落。
他无力地辩白:“陛下面前,你这贼妇,如此无礼放肆,假辞构陷。”
“陛下,这贼妇谋害朝中官吏,逆心显然,她的话?如何能信啊?”江宁刺史叩首泣道。
“是非朕自有判断,你如此说,意思是朕是非不分,昏聩无能?”齐珩沉声道。
“臣万死不敢。”江宁刺史面上?一慌。
齐珩唇角勾起讽刺的笑容,“你可继续解释。”
江宁刺史颤声答道:“臣曾收到上?告,当时?臣欲立案,然溧阳县尉告知于臣,此女与贼妇虽为母女,实则有怨,几?欲卖女为娼,是以此女逃亡只为离开这贼妇的毒手,溧阳县尉给臣拿了凭证。”
“臣也怕一个?女子无辜被害入歧途,是以臣拒受此案。”
“这是当时?溧阳县尉给臣的字据,请圣天子明察秋毫之末,换臣清白。”
江宁刺史手抖着,将字据递给常诺。
常诺躬身将黄纸递到齐珩跟前,齐珩摩挲那黄纸,应有年?头了。
若是假凭证,不会这般旧。
看来当真是溧阳县尉交给江宁刺史的。
齐珩蹙眉看向应白氏,道:“应白氏你有何话?说?”
“陛下,这是假的,怎么可能妾怎么可能会卖自己的女儿?”应白氏忙道。
谁料江宁刺史是发觉有了凭证如有了靠山,还是被震惊鬼儿附了身,此刻倒是不再怵,只见江宁刺史讽刺道:“毕竟人性贪婪,一个?女儿换一笔重金,此生富贵不愁,你动心也是常事?。”
“你!”应白氏被他如此说,已然不能冷静。
作势要上?前动手,还未触及江宁刺史的袍角,便被金吾卫扣住。
齐珩怒道:“放肆!”
江式微在屏风后轻轻摇头。
应白氏太情急了。
光御前动手这一罪,便可论她死罪。
“陛下,御前动手形同谋刺,此贼妇当着您的面便敢如此,品性一看便知,这卖女之事?并非无可能,臣斗胆请命定这贼妇大逆犯上?之罪、御前失礼之罪、诬告官吏之罪、谋杀朝臣之罪。”
江宁刺史一席话?,句句提罪,句句死罪。
更兼他有字据在先,应白氏动手在后。
应白氏实是辩驳不得。
毕竟一个?是民妇,一个?是天子之臣,江宁郡最高长官。
该信谁,一目了然。
“先羁押起来。”齐珩沉声道。
白义扬了扬手,金吾卫将应白氏拉了下去。
齐珩未立刻定罪,江宁刺史有些失望。
然天子决策,他置喙不得。
毕竟齐珩真要动他,并非难事?。
“刺史,也先别回去。”齐珩抬眼看向江宁刺史。
“就在行宫住两日?,算是对?你这些年?勤勤恳恳的奖赏。”齐珩笑道。
江宁刺史忙俯首道:“蒙陛下青眼高看,这是臣身为人臣,应尽之事?,臣不敢居尺寸之功,更不敢领圣赏。”
“朕既说你有功,你便有功,别辜负朕。”齐珩离开了位置,俯身拍了拍他的肩头。
江宁刺史只能看见那空着的高位,屏风后似有似无的女子身影。
他未看到齐珩的眸色甚冷。
冷得彻骨。
第063章 江上清歌(六)
寝殿内, 江锦书拿着那玻璃灯盏凑近江宁刺史呈上来的字据,认真?地看着上面的每一个字。
其中?内容是?三份口供,是?广德县三处娼家的假母的口供。
里面言及应白氏曾多次在这三家商讨欲卖女入娼, 只是?最后因应白氏不满意价钱而不了了之。
“这口供看着像是?真?的。”江锦书道。
“这纸和这字确实是?真?的。”齐明之沉声道。
“那这么说, 确实是?应白氏卖女在先, 江宁刺史也是?为了保护那女子。”
“可是?这也说不通啊, 她?若一心卖女, 又何必非要致县尉于死地?”
“谋刺朝廷命官, 是?赤族之罪,她?没有必要。”江锦书看向齐明之缓缓道。
“是?啊,没有必要。”
齐明之攥住那黄纸,喃喃道。
“这口供会不会是?故意安排的?”江锦书道。
“故意安排?按理说不会,三处娼家都算得广德县有名的, 能到这种地步背后的东家不会太差, 江宁刺史虽是?郡中?首长,但还不够格,何况这口供是?几年前便备好的, 太缜密,为了一个女子没必要这么大费周章。”
齐明之看向她?, 冷静地分析。
江锦书倒是?没有头绪了,只转过?身赖在齐珩的怀里。
只见白义在门外禀告,齐珩应了声后, 他?便捧着一个小木盒入来,江锦书从齐珩的怀里挣脱开, 端正了衣冠。
齐珩打开了木盒, 拿出?里面的纸张。
“这是?臣查到的江平楼与官吏的往来情况。”
齐珩翻了翻纸张,有些气笑?了:“去江平楼做宴吃饭还要走朝廷的钱, 这帮蠹虫。”
“这些官吏多出?自江南士族,士族之人自是?如此。”
江锦书听此话只当?未听到,默默地坐在一旁饮茶。
“陛下,臣还有一事要禀。”白义道。
“说吧。”
“江平楼失火一案,罹难者二?十三人,其中?对照了衣样布料,可确定罹难之人中?有十八名是?舞姬,臣细访了曾去过?江平楼的百姓,一一对照,舞姬之中?有一人并未葬身大火。”
“那人名尹意,十七左右。”白义垂眸道。
“这么说,舞姬之中?还有人活着。”江锦书看向白义,轻声道。
白义点了点头。
“你让金吾卫暗地去寻,别让人发觉了。”
白义俯身领命,临去前不经意地冷瞥了江锦书一眼。
江锦书自是?看到了,悄悄拽了拽齐明之的袍袖,低声道:“我怎么觉着白义这么看不上我呢?”
齐明之将视线从纸张上挪开,笑?着看她?:“你还能看出?来,那倒还不傻。”
齐明之揉了揉她?的头,江锦书道:“他?看我的眼神就跟看红颜祸水似的。”
“他?是?不是?觉得我蛊惑了你。”
齐明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可能是?。”
江锦书捶了他?一下,齐明之抓住她?的手反笑?道:“毕竟也不知是?谁昨夜非拉着我,要与我探讨《高唐赋》,又一口一个六郎的唤着,不光如此,你还亲我,解我的衣服,抱着我胡作非为”
见齐明之说得越来越露.骨,江锦书忙掩住他?的嘴。
“你别说了。”江锦书的脸已?然红透了。
“嗯,不说了。”齐明之拉住她?掩着自己的那只手,将她?往自己的怀中?带着。
齐明之另一只手抚上她?的发顶,轻声道:“白义跟我数年,虽名为君臣,实则手足,他?是?太过?关心我,所以对你有提防之心,不过?你放心,他?不会伤害你。”
“我知道。”江锦书靠在他?的怀里,随意摆弄着他?的手掌。
在他?掌心画下一笔又一笔,齐明之的手心被?她?弄得有些发痒。
“你身上还疼吗?”
江锦书用手掩面,声音低得很,“有点。”
齐明之打横抱着她?,走向床榻,伸出?手要掀起她?的裙子,江锦书见状忙抓住他?的手:“别”
“我有些怕”
齐明之知道她?是?误会了,解释道:“我拿药了。”
说罢从怀中?拿出?两?个小瓷瓶,一个是?红色的,一个是?黄色的。
齐明之将红色的瓶子递给她?,轻声道:“你自己上药还是?我帮你?”
见江锦书不出?声,齐珩便解了她?的裙子。
片刻后,江锦书换了衣衫,缩在床榻的最里面。
明明是?夏夜,她?却牢牢裹着身上的被?子。
也不知是?在防谁。
齐珩凑近,试探道:“锦书,说实话,你是不是后悔了。”
后悔昨夜与他的亲近。
江锦书转过?身,看他?神情认真?而小心,想到他?的过?去,心头一酸,捧着他?的脸,轻声道:“没有。”
“我从来不后悔与你的亲密,我只是?有点害怕。”
齐明之将她抱在怀里,轻轻地抚着她?的后背,拨开她?额前的发丝,低头吻了吻。
“我会对你好的,请你相信我,好不好?”
“我是?信你的,我一直都是?信你的。”
江锦书抱着他?的脖子,温声道。
“只是?我总会害怕失去,我怕有一天你,阿娘、阿耶、兄长你们都不要我了,那样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江锦书躺在他?的怀里,轻声泣道。
“我什?么都没有了,我怕你以后身边有很多女人,你就忘了我,阿娘又不喜欢我了”
自从昨夜之后,这种不安感一直焦灼着她?,要将她?吞噬。
齐明之抱她?抱得愈紧,轻声哄着:“不会的,我只要你一个人,我们都不会不要你的,我们都在爱你啊。”
江锦书似信非信地点了点头,脸上还挂着泪水。
“我给你拿个热帕子,你擦擦脸,好不好?”齐明之看见她?的泪珠,心中?不禁发疼。
怪他?,是?他?对她?还不够好,才让她?如此患得患失。
齐明之一点点拭去她?的泪珠,一直哄到她?睡着了为止。
看着女子柔和的睡颜,他?才敢放心离开床榻。
江锦书的不安与忧心,他?知道。
终究还是?因为他?与东昌公主的嫌隙。
江平楼一案,背后难免没有士族做推手,一旦他?要动士族,那便真?的与东昌公主走到了对立面。
她?一个人,在宫里确实难过?。
若是?东昌公主肯放手,他?为了江锦书,可以做出?让步。
别宫的一小殿宇内,门口有金吾卫把守,江宁刺史踱来踱去,心中?有些不安。
长安那边已?然给他?回了信,那人做好了一切准备。
字据是?假的,口供也是?假的。
只有那人的权势是?真?的。
他?所做的,所说的,仅仅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命。
一旦天子知晓了真?相,他?便只能将所有罪责一并咽下。
否则,那人动动手指,他?全?家便灰飞烟灭。
江宁刺史无奈地叹了口气,齐珩明着说是?奖赏,可他?却是?心里明白,这分明是?软禁,门外金吾卫把守,传信息是?不能了。
他?只能把希望寄托于,那个叫尹意的女子无声无息地消失于这世上。
*
江锦书醒后又恢复了温和从容的样子,仿佛昨夜缩在齐明之怀中?哭诉的不是?她?,一早儿便若无其事地看着江平楼近些年用于修葺的账目。
江平楼的东家是?兰陵萧氏的一个旁支子弟。
她?看了账目,二?年内修葺了不下十次。
可谓靡费到顶。
毕竟大明宫修得都没有江平楼修得勤。
“开间酒楼是?真?的能发家啊。”江锦书感慨道。
“毕竟官府都去那里备宴,有这么个标杆,别人能不去么?”齐明之讽笑?道。
“可惜没有什?么实质证据,要不然真?想把那些官吏都抓起来挨个鞫问,到底这江平楼有什?么迷魂汤,让他?们一个个儿趋之若鹜。”
“是?女子。”江锦书失神道。
“光看应白氏的女儿便已?然能看出?,江平楼的舞姬都是?绝色佳人。”
“绝色.女子在身侧,自然没有人能拒绝。”齐珩轻声道。
“能将这么多貌美的女孩子聚到一起,也是?不容易。”江锦书无意道。
“可,一个旁支子弟便能有这么大的能耐吗?若是?有官府的人做帮手呢?”江锦书突然看向齐珩。
“陛下,臣不辱使命,尹意找到了。”白义在殿外高声道。
齐珩看向下位跪伏的女子,多日逃难,衣衫已?然破旧,面色枯黄,全?然看不到当?初的模样。
“给这位姑娘拿些水和点心。”齐珩道。
尹意腹中?饥饿不堪,见到糕点,便抓着直接大口大口地吞咽起来。
江锦书看她?如此吃,欲言又止。
待一碟糕点全?部用尽,齐珩才道:“尹意,对么?”
尹意点了点头,齐珩又道:“你不要怕,我只是?想问你一些事,你只要从实道来即可,也不必怕任何人,朕是?天子,如有冤屈,朕为你做主,你只需从实。”
尹意在听到“天子”两?字后,抬起了头,原本如枯井般绝望的眸子中?又燃起了一丝希望。
她?张了张口,声音似是?被?烟熏过?,十分难听。
“我”
尹意眸中?有泪,道:“我,是?姊妹间唯一逃出?来的,江平楼的火不是?无心,是?他?们故意放的。”
“你继续说。”
“我是?溧阳县人,是?不小心被?拐子迷晕了,才到了这江平楼来。”
“溧阳,那你的双亲难道没有发现么?”江锦书轻声问道。
“双亲?”尹意听后反笑?。
“没了,当?我被?江平楼东家看上的那一刻,他?们就已?然被?判好了死刑。”尹意含泪讽刺道。
“原本东家只是?做的酒楼生?意,可后来欲壑难填,他?不仅要钱,更要权。”
“权无非是?财与色,是?以东家暗地里寻绝色美人,拐子便是?东家的走狗。”
尹意将自己的伤疤刨开来,缓缓诉说。
“他?们,不光把目标放在贫苦之家上,甚至还有官宦人家。”
“贫苦之家算是?好摆弄的,若是?官宦人家,他?们便会举家灰飞烟灭。”
“官宦人家?难道他?们不会上告么?”江锦书道。
“上告?”
“东家和官府有私,江宁刺史便是?最大的靠山,他?是?郡中?长官,又是?京城那几个士族举荐的,谁敢受理?
“况且郡中?那些个有头脸的官吏,哪一个不是?楼中?姑娘的裙下之臣呢?”
“东家捏着这些官吏逼良为娼的证据,又有绝色姑娘陪着,自然是?心甘情愿地将此事昧下。”
尹意说着说着,眼神变得幽怨愤恨。
“那为什?么,又要逼死你们呢?”齐珩道。
“那是?因为,他?们知道天子巡幸江南,他?们怕此事泄露,更兼还有一事。”尹意道。
“何事?”齐珩蹙眉问道。
“江宁堤坝崩溃,原就是?以前的官吏贪污,以次充好,才造成此惨事。”
“天子派下的赈款他?们也敢贪污,近些年来江平楼屡屡翻新,用的就是?这些贪官挪用的赃款。”
尹意说时,情绪愈加激动。
“那些贪官把钱花在姑娘们身上自然不亏,而东家与官府的联系是?愈来愈紧密了。”
“刀割都割不得。”
毕竟逼良为娼、挪用赈灾之款都是?这些贪官的罪状。
有这些把柄,他?们自会乖乖听话。
齐珩听了尹意的话,气得直冷笑?:“赈灾款好样的,真?是?好样的。”
拿灾民的救命钱满足自己的私欲。
这便是?他?的臣下。
一口一个为君分忧的臣下。
“那日,他?们在天子驾临之前,把我们锁在了屋中?,点燃了厨司,顺着油,楼阁大火,幸得姊妹为了护我,把那唯一防火的衣料披在了我的身上,她?自己却被?火烧身,我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一幕。”
“求您为她?们主持公道。”尹意在堂上叩首。
“记好了么?”齐珩看向江锦书。
江锦书写下最后一字后置笔,道:“记好了。”
“白义,你看着点江宁刺史,别让他?死了。”
“江平楼的东家,你带着金吾卫,给朕务必抓住他?。”
“是?。”白义慨然道。
“尹意,你还能记住有哪些官吏去过?么?”齐珩问道。
尹意点了点头:“如此恶人,我永远都不会忘。”
金吾卫的每一杖都落在了江平楼东家的身上,他?身后血肉模糊,忍不住求饶道:“陛下,都是?江宁刺史指使我的。”
“他?好女.色,所以让我寻访美人,草芥人命,都是?他?啊。”
“你推责任倒是?推的快。”齐珩冷笑?道。
“江宁刺史,你要说什?么呢?”齐珩看向一旁的他?,身子直颤,连站都站不稳。
“陛下,臣”江宁刺史欲磕头求饶,然当?双手交叠时,却又停下。
江宁刺史看到了齐珩身后屏风透露出?的女子身影。
她?头上的凤冠,金凤口衔宝珠,熠熠光芒,是?屏风所掩盖不住的。
那一刻,江宁刺史认命般地叩首。
天子是?如此地宠爱皇后。
他?又能如何?
“罪臣万死难赎,请陛下治罪。”
“你所知道的,参与的罪臣,悉数交代,朕许你家中?妻女不死。”齐珩道。
江宁刺史虽懦弱,却亦知这是?自己的唯一机会。
那人是?断断说不得的。
他?能说的也只有那些官位比他?低的人,江宁刺史面如死灰地点了点头。
齐珩捏着江宁刺史写下的名单,交给了白义,冷声道:“上面之人抓起来吧。”
江平楼的东家鞫问后已?被?杖毙,齐珩看向江宁刺史,讽笑?道:“至于你,立斩。”
“妻女流放。”
“你冤害别人的滋味,你也该尝尝。”
齐珩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江锦书转身离开了原位,走向内室,手轻轻搭在女子的肩上,温声道:“你听到了,该畅意了吧?”
尹意坐在月牙杌子上,看着面前的铜镜。
清水洗净面容,换上干净的衣衫。
那张倾城之貌才显露出?来。
她?唇角勾出?苦涩而讽刺的笑?:“倾城的容貌,于朱门高户间是?百战不殆的武器,可于贫寒之家,却是?祸及满门的催命符。”
她?轻轻抚上铜镜,那里映着她?身后带着凤冠的女子。
容貌端丽,雍容华仪。
她?心头倒是?羡慕了起来。
明明都是?十七八岁的年纪,怎么人和人之间就这么不同命呢?
尹意的嗓子被?烟毁了。
只见她?声音粗哑道:“其实,我唱歌原是?最好听的。”
“杨柳岸,江水上,我给他?唱支清歌,他?听到后也会回我。”
“东边日出?西边雨”
内室中?,传来女子的低叹声。
“只可惜,我的晴早已?毁在了江平楼中?”
第064章 江上清歌(七)
江宁刺史死前给了齐珩一个册子, 里面记的?都是曾去过江平楼的?官吏。
齐珩捏紧了手上的?册子,每翻过一页,都将上面的?名字牢牢记在心中。
上面无一不是名流。
这名册不光有名字, 甚至细到谁留过宿。
不光江宁, 这上面还有长安的?人。
轻飘飘的?一个名字, 却是造成了多少女子噩梦的?罪魁祸首。
这上面的?字, 是女子的?血泪。
也是他们?的?罪证。
幸好, 没有江谢南三家的?人。
齐珩舒了口气, 听?到脚步声?,齐珩转首看去,见江锦书盯着他手上的?名册,她目光停顿片刻,她轻声?道?:“这是?”
“江宁刺史留下的?, 这上面的?人都来过江平楼。”
江锦书有些?心慌, 她道?:“可以让我看看么?”
齐珩点了点头,将名册递给她。
江锦书细细瞧着,生怕错漏了一个。
直至看到最后一个名字时, 她才松了口气。
没有江家和南家的?人。
“这是要带回长安问罪么?”
齐珩应了一声?,他若不严加处治, 妄为人君。
齐珩问过尹意日?后的?打算,尹意微微一笑,道?:“已然如此, 没有什么打算。”
“苟延残喘罢了。”
原本她是想?侍弄花草,游历山水的?。
可如今, 声?音粗哑, 空有美貌,又能如何在这混混浊世走?出生路?
齐珩听?后沉吟良久, 最后为尹意的?去处安排得妥帖。
川蜀之地,是齐子仪待过的?地方,那?里还算得清明。
又是山茶花盛开之地,女孩子终日?面对花草,心中迟早会生出对生活的?希望。
銮驾回京定在两日?后,江平楼的?事已然走?至尾声?。
趁这两日?,齐珩决意再带江锦书四处转转。
江锦书才用完手上的?蛤蜊羹,便被齐明之带走?了。
江锦书手上摆弄着那?一小枝桂花,方才路上又遇到那?卖花郎了。
只是他筐中的?不再是蔷薇,而是小枝的?桂花。
江锦书看着上面的?点点桂花,小小的?,如同蚂蚁般。
尤其在绿叶的?比衬下,显得精致而小巧。
江锦书将桂花枝凑近鼻尖,她闻到了清甜香。
江锦书若有所思地叹了口气,日?子过得倒是快,转眼间就?入秋了。
桂花都开了呢,要是去打桂花,做成桂花蜜,肯定很甜。
江锦书是如此想?着,没得偷笑起来。
齐明之看了她一眼,笑道?:“你笑什么?”
“想?吃桂花糕了。”江锦书有些?许失落。
然下一刻,便见齐明之递过来一包油纸,里面不知?包的?是什么。
江锦书借着月光,打开了那?包油纸。
里面正是她心心念念的?桂花糕。
“你怎么”江锦书喜道?。
“就?猜到你想?吃,刚才趁你不注意,偷偷买的?。”齐明之笑了笑。
江锦书捻了一块放入口中,随后又放下了。
齐明之自是注意到这一动作,他道?:“不好吃?”
江锦书摇了摇头,她其实?没那?么喜欢桂花糕,但有时兴致来了,也口中念叨着想?吃。
齐明之想?到什么,轻声?开口:“我记得大婚那?日?,你拿的?糕点也是桂花糕,我以为你会喜欢的?。”
江锦书摇了摇头,笑道?:“那?天?身上穿着袆衣,我怕别?的?糕点弄脏了衣裳,所以拿了桂花糕。”
齐明之垂眸一笑。
大婚那?日?他们?确是不熟。
江锦书眸光流转间留意到了乌篷船上的?两坛酒。
“怎么还有酒?”江锦书稍稍蹙眉。
“不是你上回说?,泛舟饮酒的??”
“这酒不烈,也不醉人。”齐明之又道?。
清酒虽不醉人,但齐明之也没敢多带,毕竟江锦书若是喝上瘾,他可是拦不住的?。
江锦书打开了塞子,浅尝了一口,确是不烈。
“明之,你给我讲讲你从前的?事吧。”
“从前?”
“洛阳。”
齐明之才饮了口酒,听?到此话,拿着酒坛的?手一顿。
他低头苦笑:“怎么提起这个?”
那?段时光,是他最难忘最想?回去的?。
但也是他最不想?对她提起的?。
因为那?时他谁都保护不了。
齐明之对上江锦书目光,看到她眼中的?期待与好奇,齐明之再次问道?:“真想?知?道??”
江锦书点了点头,抱着他的?臂肘,想?听?他说?尽在洛阳的?一切。
“先帝在位的?第十九年,我的?阿娘在上阳宫生下了我。”
齐明之提到陈氏,目光极为柔和。
他的?视线落在远处的?湖水上。
那?里有一轮圆月。
“先帝是知?道?这件事的?,但因郑氏的?缘故,他选择了视而不见。”
郑后是先帝结发妻,于先帝而言自是情深义重。
可他的?情深便要用齐珩的?阿娘做祭奠。
陈氏是郑后宫中的?内人,先帝与郑后争吵后拂袖而去,一气之下幸了陈氏。
“有了皇嗣,却没有名分,甚至我的阿娘因此而被郑后记恨。”
“何止是上阳宫啊”齐珩轻叹。
“郑后嘱咐过上阳宫的?管事,渡冬的?炭火是不足数的?,衣衫是单薄而残破的?。”
“她总会将完好的?衣衫留给我,哪怕我穿着,不是那?么的?合身。”齐珩苦笑道?。
江锦书环上齐珩的?肩膀,让自己靠在他的?身上。
她抱他抱得很紧。
为什么,他知?道?。
江锦书将自己眼中的?泪光忍下。
她有些?后悔了,她原不该问的?。
“幸好,高翁在洛阳。”齐明之抚了抚她的?发髻,轻声?道?。
“有他的?接济,我和阿娘的?日?子好过了一些?。”
“所以你这么信任高翁。”江锦书靠在他的?怀中,浅饮了口酒。
“嗯,他是我和阿娘的?恩人。”
“他与我阿娘是同乡。”
“他喜欢我阿娘。”齐明之淡声?道?。
“高翁么?”江锦书有些?惊讶。
不过想?来也是,何等情谊,才能让陈氏将自己唯一的?儿子放心地托付给他。
也唯有如此了。
“后来的?冬天?,越来越冷。”
“那?日?漫天?大雪,她就?躺在我的?怀里,她身上越来越冷,冷到我一直抱她都捂不暖她。”齐明之眼中已有泪光。
“她临终前嘱咐我,要做个坦荡的?人。”
“这只镯子,是她临终前交给我的?,这是她唯一带入宫的?东西,是要留给我作娶妇的?聘礼的?。”
齐明之轻轻牵起她的?左腕,那?里的?银镯在月光下有微微清光。
“她让我好好待我的?妻子,不要辜负了她。”齐珩轻声?道?。
他抱着江锦书的?手愈发紧了。
“对不起,我不该,不该写下那?篇文的?”江锦书在他的?怀中轻声?哭泣。
她用齐珩的?痛处来攻击他。
她是真的?该死。
“没事,都过去了。”齐明之抚上她的?后背,又帮她拭去眼角的?泪水。
他早就?放下了,现在他也只是想?和她好好过日?子。
“你恨郑后吗?”江锦书被他抱着,停止了哭泣,她轻声?问道?。
齐明之摇了摇头,道?:“我虽怨她,但不恨她。”
“我恨的?只有先帝。”
“男人的?错,不该怪到女人的?身上。”
先帝既已明知?自己碰不得,护不住,便不该去招惹。
最后将一切责任与过错都推到郑后的?身上,自己销声?匿迹。
“于上位者而言,只不过是股掌间的?嬉戏,但对下位的?小民来说?,却是灭顶之灾。”齐明之长叹了口气。
他恨先帝。
一直都恨,所以最后也做了报复。
他算不上坦荡。
也愧对了阿娘的?嘱托。
“她若见到现在的?我,怕会失望吧。”齐珩轻声?道?。
江锦书有些?心疼起齐珩,她紧紧地环住齐珩的?脖子,道?:“不会的?,她会骄傲的?,你不愧于你的?名字,珩,从头到尾,你都很好。”
“满怀冰雪。”
江锦书捧着齐珩的?脸,认真道?。
齐明之目光柔和地看着面前的?女子,想?到了阿娘的?话语。
妻子。
是他的?妻子。
他将她牢牢地抱在怀中。
“明之,我被你抱得有点疼。”身上感到勒得疼,江锦书忍不住说?着。
齐明之放开了她,凑身在她额前一吻。
他很喜欢江锦书。
真的?很喜欢。
是夫妻,也是亲人。
齐珩吻上她的?额心,吻上她的?眉间。
江锦书听?得清他的?呼吸,越来越缓,也越来越重。
“你好点了吗?”齐珩轻声?问着。
江锦书对上他的?目光,她清楚地看见了他眼中的?深情。
他这句话的?意思,她听?懂了。
想?到齐珩在上阳宫的?一切,她心疼地抱住他。
她什么都没说?,却又什么都说?了。
她想?与他亲近。
外面月光荼白,洒在湖水之上,也洒在青山连绵不绝间。
齐珩沙哑地应了一声?。
乌篷船行至两山间,进入那?条极窄的?水路。
湖面之上,乌篷船所行之处,泛起圈圈涟漪。
“锦书,你爱我吗?”
江锦书闭上眼,没有回答。
爱与喜欢,是两码事。
她清楚得很。
齐珩见她没有回答,有些?失落,轻轻吻了吻她。
不回答,也不要紧。
点点星子与月光透过乌篷船顶上的?间隙,洒光而落。
江锦书无力地蜷缩在他的?怀中,靠着他往船顶看去,那?里,如星河般璀璨飘渺。
齐珩抱着她,忽然想?到了那?句“朝朝暮暮,阳台之下。”他淡笑。
远处山水间,似有渔人在对歌。
江锦书渐渐在他怀中睡去。
一叶扁舟,也是一夜清梦。
似真似幻。
第065章 夕死可矣(一)
东昌公主宅, 停云守在齐令月寝屋的门口,见远处江益入来忙施礼道:“都尉。”
江益瞧了眼停云稍慌的神?色,便已猜出几分, 他忍着怒气道:“萧章还在里面?”
停云强笑道:“长主的事, 都尉不该过问。”
江益没管停云, 直接推了她一把?, 大步向前, 打开了屋门。
东昌公主的衣衫略微凌乱, 发?髻半拆,发?丝披在身后,她闭着眼,单拄着头斜靠着,她身后的年轻男子手中正攥着一支攒珠钗。
似是刚为东昌公主解下来。
感受到刺目的日光, 东昌公主眯了眯眼。
已有怒意。
江益怒目而视, 厉声道:“滚出去。”
这话是对她身后的萧章说的。
萧章未动,东昌公主慢悠悠地开口:“怎么,到我这儿来耍你那驸马都尉的威风?”
“你先下去吧。”东昌公主看向萧章, 轻声道。
萧章将珠钗放在小?案上,退了出去。
“为什么?”江益沉声问道。
他自问, 从未亏待过齐令月。
“什么为什么?”齐令月蹙眉道。
片刻,她倏然一笑:“承平侯的位子我给?了,江家的权势我也许了, 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你知道我想要的不是这些。”江益衣袖下的手已然攥成了拳头。
“那你想要什么?”
“难不成是爱情?”齐令月嗤笑道。
“江益,你真幼稚。”齐令月毫不客气地讽刺道。
江益深吸了一口气, 而后道:“好, 是我幼稚,那江平楼的事怎么说?”
“銮驾回?京, 就在这两日,听说江宁刺史死前给?他留了名?册。”
齐令月神?情淡漠,轻轻抚上自己的红蔻丹,轻声道:“那又如何?”
“是江宁刺史他自己,心术不正,干江家什么事。”、
言下之意,齐令月已然摆平了一切。
“国子监、江平楼,你和萧章说了这些事么?”江益问道。
齐令月抬眼看向他,反笑道:“你放心好了,我虽满意他,但朝事是不会与他说的。”
“你还有事么?”齐令月冷声问道。
“长空的婚事。”
“我做主怎么了?”
“晚晚已经嫁给?了今上,已然尊贵至极,你没必要再逼长空娶高门贵女了吧?”江益道。
“尊贵已极,又如何,再尊贵些又何妨?”齐令月瞥了他一眼。
“月满则亏,水满则溢这个道理你当真不懂么?”
【1】
齐令月讽笑道:“月满?水满?”
“你除了驸马都尉和承平侯的虚名?,你还有什么?”
江益不过空架子一个,安敢来质问她?
“至少外人看吾家,已是风光无限。”
济阳江家已然有了一个皇后,一个镇国公主,天?子不昏庸,若他与江长空再有兵权,天?下直接改姓“江”算了。
何况就算他与长空无实权,仅凭皇后与长主两个名?头勾勾手指,便已有无数人鞍前马后地为他们做事。
“人情那种?东西最不牢靠,还不如自己手握实权。”
“没有兵权财权,再响亮的名?头,灾祸来临时,也只是任人宰割。”齐令月勾唇讽笑道。
“所以江宁的赈灾款你挪用了。”
“为什么不与我说这件事。”江益忍着怒气道。
“我的事,为何要与你说?”
“管好你自己,我的事,你别?插手。”齐令月将手中的团扇直愣愣地扔在了江益的身上。
随后直接摔门而出。
江益站在原地,沉默良久,悄然拾起了地上的团扇。
他捏着扇柄的手指尖发?白,自嘲一笑。
班婕妤之怨,他之怨,何尝不相似。
哪怕他与她有了两个孩子,她的心里也从来没有过他的方寸之地。
*
齐珩与江式微回?至长安,江式微刚踏入立政殿,见殿内一切有条不紊,面上笑意盈盈,道:“漱阳,云雁你们管得挺好呀。”
四处打量几眼,又笑了笑:“嗯,确是不错。”
“近些时日的卷册,可也核对过了?”江式微道。
余云雁点了点头,道:“都核对过了,殿下可要再看一遍?”
江式微道:“不必了,你做事我向来是放心的。”
“对了,晚些时候,会有几个内臣帮忙搬一些东西。”江式微提及此,面上有些羞赧。
“是什么呀?”漱阳瞧江式微如此神情笑问道。
能?让江式微有如此神?情的,恐唯有紫宸殿那位了。
“陛下要搬过来住,一会儿内臣到了,你们帮衬着安排些。”江式微笑了笑。
回?京前,齐珩便提出要和江式微住在一起,少年夫妻情浓之时,自然没有不应的。
何况江式微心里有齐珩,自是一百个愿意。
她是恨不得他现在就搬过来住,这样就能?早些见他。
只是齐珩刚回?京,便回?紫宸殿与臣子商议国事了。
江式微虽心中不舍,但也不能?说什么,毕竟他是天?下的君王。
*
齐珩这边甫一回?来,便换了衣衫,见紫宸殿的桌案上摞了一堆又一堆的劄子,不禁按了按眉心,他道:“谢尚令呢?”
“谢尚令在廊下等候呢,陛下要见他么?”常诺躬身道。
见齐珩颔首,常诺便去传谢玄凌了。
谢玄凌春秋已高,步履蹒跚,正欲下拜行礼,便被齐珩扶住,只见他温声道:“老?师不必多礼。”
“谢陛下。”谢玄凌道。
“常诺,赐座。”
齐珩将案上一本名?册交予谢玄凌手中,谢玄凌打量几眼,而后惑然道:“这是?”
“老?师打开看看。”
谢玄凌将名?册打开,瞧清上面的墨字。
这里面写的,多是长安名?门子弟。
谢玄凌强笑道:“臣听说銮驾甫一至江宁,江平楼便因火塌陷,陛下还为此处置了江宁刺史。”
“为此,也不为此。”
“江平楼买卖.人口逼良为娼,江宁刺史助纣为虐,他罪有应得,如此也已伏辜,他临死时留了此名?册,上面的人也不干净。”齐珩淡声道。
“垂死之人,说不定想胡乱攀扯,拉人下水给?他自己陪葬罢了。”谢玄凌道。
“我看未必,这上面的人品性𝔀.𝓵为何,老?师是最清楚的,不是么?”齐珩抬眼看向他。
谢玄凌垂眸不语。
见谢玄凌不说话,齐珩笑了笑,道:“罢了,叫老?师来,原是为另一桩事。”
“陛下请说。”谢玄凌拱手一揖。
“朕幸江宁以来,也见不少,吏官不正,民?则受祸,光以江宁来看,刺史欺上瞒下,甚至中饱私囊,赈灾之款何其紧要,却?被这些贪官污吏用以纵酒狎妓。”
“朕实心哀。”齐珩叹了口气。
“陛下是想?”
“吏治。”
“老?师是尚书令,粉省其下有吏部,六品之下文?官由?吏部铨选,在任官上朕想,还是需慎重,所以朕已写下诏书,然人心涣散,恐不能?落于实处,是以朕盼着老?师能?帮衬着些。”
齐珩将那白麻纸递给?谢玄凌。
谢玄凌目光落在最后一行字上:
“凡不历都督刺史,不得任侍郎列卿,不历县令不得任台郎给?舍。”
谢玄凌不禁开口道:“陛下,这是否太?过苛刻?如此举措,将让朝廷暂时无人可用啊。”
此诏书一出,怕是再贤之人,也得先外放数年才能?调回?长安。
士族垄断用人已然是常事,齐珩此举,已意在动士族了。
那谢氏又何尝不会受到波及?
“非也,朝中重京官,轻外任之风已久,让有学识的京官到地方作?都督、刺史,又让政绩卓然的都督刺史到长安作?京官,出入常均,永为恒式,老?师认为不妥么?”
出入常均,永为恒式。
官吏调动频繁,也意味着他们无暇于在任职之地发?展自己的势力,这也便避免了世家称霸的局面。
齐珩这招太?妙。
谢玄凌看向齐珩,曾几何时,那个抱着他一直问着“朝闻道,夕死可矣”是何意的稚童如今已然成为了一位成熟稳重的君王。
谢玄凌感慨良多。
他是士族之人,自当为家族谋益,但也清楚自己是臣,与天?子有君臣之义,更有师生之情。思及王伯仁的下场,他便已知晓该做何决定。
他最后还是领下了这道风旨。
他选择走下王伯仁未走完的路。
不只是为了成全这身紫袍,也是为了成全他们的师生之情。
*
入夜了,江式微刚点燃起那灯盏,身子便被人从后抱住。
齐珩将下巴枕在她的肩窝,在她耳畔轻声道:“想没想我?”
江式微侧过头,抚上他的面庞,道:“好想你。”
齐明之是真受不住她说这样的话。
他将江锦书扯到怀中。
“成么?”他在问她的意见。
对于床笫间的事,男人只要碰了、沾了,便再也忍不住了。
江锦书点了点头。
夫妻间多亲密些,总是无妨的。
举动间,江锦书碰到了那藏于锦衾之下的经折装本子。
看来漱阳整理床榻时,没动过这个,一直放在了原处。
她轻轻往里推了推。
齐珩低头吻她,问着:“推什么呢?”
“没什么。”
须臾,她又轻声道:“你要看看吗?”
“什么?”
“被子下。”
齐珩拿出了那本子,哭笑不得,随后那本子被他弃之于地。
立政殿内,那件绯色袍衫与藕荷色的襦裙交织委地。
第066章 夕死可矣(二)
齐珩风旨一出, 朝野中掀起轩然大波,紫宸殿中如雨后春笋般出现了一批又一批的劄子。
有赞成?亦有反对。
反对者多数都是士族之?人,不过很快便被压了下?去。
这其?中谢玄凌出力不少, 其?中缘故齐珩自是知晓。
倒是东昌公主其?下?的门?客一直在与他唱反调。
齐珩无奈地叹了口气, 江锦书?要想劝退东昌公主怕是很难。
汾阳郡王若有所思道:“陛下?, 新风已?起, 打铁需趁热, 先前臣所提议, 检田括户,不知圣意?允准否?”
齐珩抬眼?,徐徐道:“齐范所言,甚为有理,朕已?体察, 然十道劝农使与劝农判官朕并无人选, 诸卿可?有意?中者?”
均田关乎国朝税政,事关重大。
是以这人选需慎之?又慎。
群臣面面相觑,并不出声。
“陛下?, 臣请命。”谢晏俯身施礼道。
齐珩点了点头,谢晏虽已?入门?下?省, 但毕竟未外?放过,他虽有心委以伯瑾九卿之?位,但终究是差了些火候。
不如借此将他外?放, 检田归来,便可?名正言顺入中书?门?下?。
“好, 朕便命你为剑南道劝农使, 清查剩田,并籍帐外?之?人, 封入府册。”
“臣领旨。”谢晏稽首作礼道。
而后,齐珩又委任二十余人为十道劝农使与劝农判官。
廷议散后,齐珩留下?了崔知温一人。
齐珩道:“给崔中令赐座。”
常诺为崔知温搬了个杌子,崔知温打揖道:“谢陛下?。”
齐珩缓缓落墨,默然写下?另一封诏书?,将诏书?写完,齐珩递给了崔知温,崔知温细细读着上面的墨字:
“臣卿之?家?禁僧尼者往来,廿年间禁铸佛、书?经。”
“陛下?这是”崔知温道。
“富户强丁多削发以避徭役,所在充满。”齐珩淡声道。
“自高宗一朝起,佛教兴盛,僧尼者众,笃信者众,陛下?此举臣工间恐有非议。”崔知温起身打揖道。
齐珩摆了摆手:“贵戚争营佛寺,度人为僧,兼以伪妄,积弊太久,民怨甚矣。”
“民于君同水于舟,水载舟,亦覆舟。”
齐珩沉吟良久,而后缓缓道:“既在此位,自担其?责。”
崔知温俯身道:“臣省得?了,自当效力。”
齐珩拍了拍他的肩头,笑道:“辛苦了。”
崔知温笑了笑:“臣不敢当。”
毕竟是齐珩给了他能走出御史台狱,重新踏上仕途的机会。
他自当报恩。
而且,这件事上他亦有私欲,东昌公主崇佛,他是知晓的。他促成?此事,起码东昌公主心里不会痛快。
这就足够了。
今岁的第一场雪洋洋洒洒地落下?,兽纹瓦当上覆了一层白色。
来往的内臣抱紧了身上的长衫,想在这雪天中让身子更暖和些。
长街上留下?了深深浅浅的脚印。
大雪飘落于鸱吻上,有碎玉投珠之?声。
江锦书?端详着面前的茶盏,她举着盏身已?然看了多时。
漱阳笑道:“这茶盏真好看呀。”
江锦书?点了点头,道:“这越窑烧出的茶盏确实好看。”
盏身是青灰色的,状如莲花,口沿形似五瓣花,盏托似荷叶。
“拿它去盛我新得?的兰雪茶吧。”江锦书?笑了笑。
漱阳笑着接过那荷叶盏。
适逢齐珩刚入立政殿,鹤氅上还沾着冰雪。江锦书?上前帮着他将鹤氅解下?,触上他的双手,不禁轻声埋怨道:“好冷。”
随后便牵着齐珩到炭盆旁烤火。
江锦书?握着他的双手,他左手上的玉扳指硌得?她微微发疼。
他的鬓发上有一丝残雪,江锦书?拂去,那片洁白在她的掌心化?成?了一滩水。
“你最近是不是很累?”
齐珩垂眸应了一声。
她轻声道:“我看了邸报上的新闻,三税改两税。”
当地豪绅多剥削百姓血汗,强抢土地,故出两税之?法,此举有益于民,却不利于士族。
“我也知晓,她的人一直在反对新法。”
“对不起。”
这声道歉是代东昌公主说的。
齐珩蓦然抱住她,在她耳边轻声道:“不怪你的,永远都不要与我说对不起,你从不欠我什么的。”
他分得?很清楚,东昌公主是东昌公主,江锦书?是江锦书?,东昌公主的任何过错都不该由江锦书?来承担。
齐珩抚上她的背脊,而后笑了笑:“我口渴了,不知能否吃盏热茶?”
江锦书?点了点头。
她将那盏兰雪茶递给他,笑笑道:“暖暖身子吧。”
齐珩浅啜一口,抬眼?看向她,唇边带着淡笑,道:“这茶不错啊,茶盏也好看。”
齐珩稍稍将手上的茶盏抬了抬,随后扬眉笑道:“色泽如春水,这是越窑的瓷。”
江锦书?含笑颔首,道:“子衿送来的。”
“哦?是吗?”齐珩笑道。
齐珩又问道:“她和姜娘子现下?如何?”
江锦书?想到这儿,不禁笑了笑:“她寄给我的信虽寥寥数语,但足以看出她们的日?子过得?畅意?,这茶盏便是她去上林湖时得?到的。”
“她还说,在蜀郡遇见了一小郎君,他们煮酒论书?,姜娘子现在已?然在给子衿备嫁妆了。”
齐珩笑笑,并未再说什么,只嘱咐高季以锦书?的名义备下?了一份贺礼。
江湖之?远,自由畅意?,不该再沾染庙堂的阴谋算计。
殿内炭盆发出噼里啪啦的爆花之?声。
江锦书?沉吟良久,方道:“明?日?阿娘入宫,我再劝劝她。”
齐珩握住江锦书?的手,他知她是不想让他为难。
他张了张口,最后却也没说什么。
——
东昌公主入宫,立政殿上上下?下?都警醒着,生怕惹恼了这位主儿。
江锦书?缓缓施礼道:“阿娘安康。”
东昌公主点了点头,不见喜色。
江锦书?勉强一笑,亲自倒茶给东昌公主。东昌公主颔首接过,缓缓道:“听说,陛下?搬至立政殿来住了?”
江锦书?点了点头。
东昌公主声音稍缓些:“天子的专宠固然是好,却不牢靠,能靠得?住的还是皇嗣。”
“儿晓得?的。”
“儿请阿娘来,是为了另一桩事。”江锦书?笑了笑。
“何事?”
“儿听说阿娘为琅琊郡王寻了一门?亲事。”
安国太妃前日?入宫请谒皇后,言语间提及此事,这便是在试探江锦书?的心意?。
而后江锦书?方知东昌公主看中了安国太妃的独女宜城公主。
安国太妃的娘家?是陈郡谢氏,安国太妃又是先帝谢贵妃的从妹,自然与齐珩情谊匪浅。
东昌公主给江长空择这样的婚事,这不存心拉拢谢家?,给齐珩添堵么?
东昌公主闻言淡笑,将茶盏轻放回?盏托上,道:“是,宜城公主性情温良,吾以为与长空颇为般配,所以和安国太妃聊了几句。”
“皇后以为如何?”
东昌公主反问道。
江锦书?笑笑道:“江家?贵极,不必再攀皇室。”
“皇后这话?错了,皇室公主下?降贵戚之?家?这是常事。”
江锦书?将蔻丹陷入掌心,轻声道:“长主看中的究竟是公主本人还是公主的外?家?,长主心中自当有数。”
东昌公主并未生怒,反道:“外?嫁之?女不该干涉家?中兄长的婚事,不是么?”
“皇后德行兼备,自当清楚。”
江锦书?笑笑,道:“吾既为皇后,是陛下?之?妻,琅琊郡王与陛下?是表兄弟,情谊深厚,宜城公主又是陛下?看重的妹妹,吾少不得?要过问几句。”
东昌公主讽笑不语。
须臾,才道:“让你入宫,是我做的最错的决定。”
她算是瞧明?白了,江锦书?一心向着紫宸殿那位。
齐令月侧头质询道:“你就这么喜欢他?”
喜欢到,要与她站在对立面。
“无关风月,儿只是不想看阿娘继续陷入迷途。”
“迷途?”
“何谓迷途?”
江锦书?默然片刻,道:“身为人臣,却不尽人臣之?礼,事事违逆君上。”
“国子监一事,公主上对不起君父,下?对不起黎庶。”
“如今陛下?新法之?风起,为民谋福祉,阿娘却纵容门?下?客群起攻讦,这便是为臣之?道么?”
江锦书?的一番话?句句诛心,东昌公主深吸了口气,轻声道:“那你想让我怎么做?”
“回?封地吧。”
现在远离长安,纵使监试一事暴露,她起码能保得?住江家?平安。
东昌公主一声轻笑,低声道:“我也想啊。”
可?惜,太晚了。
第067章 夕死可矣(三)
东昌公主刚走, 她留下的话语让江锦书心?中不禁发闷。
齐珩原就劝过她的,只是她太过自大,以为将所有?剖析清楚便可劝阿娘放手。
江锦书无声地?叹了?口气。
漱阳屈身施礼道:“殿下可别出?神了?, 今日是华阳公主家的女公子入宫任职的日子, 她要来?立政殿谢恩的, 时候不早了?, 殿下该更衣了?。”
漱阳不提, 她倒是忘了?。
江锦书点了?点头, 随后跟着漱阳至内室换上钿钗襢衣。
“云雁呢?”江锦书轻声问道。
漱阳边为锦书整理发髻边笑道:“云雁那丫头也不知是去哪儿了?,平素见她不如此,却不料今儿半日也没个影子。”
“许是去秘书省借书了?罢。”漱阳又道。
“她现在可是一心?想考女官呢。”漱阳笑了?笑。
江锦书点点头,应了?一声。
待整理衣冠,端坐好, 便见一着五钿礼衣的女子在女史的带领下款款入来?。
王含章稽首拜礼道:“妾伏见皇后殿下, 愿皇后殿下长?乐无极。”
而后恭恭敬敬地?九跪九叩,俯首道:“妾谢殿下恩泽。”
江锦书将尚宫的印交予王含章,她笑了?笑道:“勿要辜负吾与今上的期望。”
“谨听殿下教诲。”
“起来?罢。”
“谢殿下。”
江锦书淡笑道:“不知姑祖近来?如何?”
王含章颔首笑道:“祖母的身子已然转好, 用膳甚佳,劳皇后殿下关怀牵挂。”
江锦书道:“血脉至亲, 关怀是应当的。”
王含章垂眸道:“妾入宫,来?带了?一物,请殿下切莫嫌弃。”
随后她扬了?扬手, 王含章身边的女史便抬了?一嵌了?螺钿的红漆木箱来?,江锦书轻问道:“这是?”
那女史打开箱子, 王含章道:“这是妾家中藏了?多年的好酒, 叫龙膏酒,是外邦来?的, 极为不易得?,且听说此酒饮之有?助身体康泰,妾特来?奉上感怀殿下恩德。”
江锦书倒是未料到王含章会送这样的礼。
原以为王含章身为华阳公主之女,送的礼不过是些古籍乐器。
谁又能想到是酒?
江锦书面上不露异色,笑笑道:“那便多谢含章了?。”
“殿下客气。”
原江锦书是想与她闲聊几句便让她回去歇了?的,却不料这王含章无半分离开之意。
说她宫中的兰雪茶好吃,要在这里多吃几盏。
又道她殿里的巨胜奴酥脆清甜,讨这点心?的做法。
江锦书默不作声地?饮了?口手中的茶,王含章侧首注意到桌案上的书籍,笑笑道:“这是石公的自序。”
江锦书抬眼看?她,道:“正是。”
“石公爱雪,更痴雪,殿下呢?可也喜欢看?雪?”王含章道。
江锦书持杯的手一顿,这算在试探她的喜好么??
江锦书道:“我左不过是打发时间罢了?。”
王含章尴尬地?笑了?笑,又道:“只可惜长?安冬日湖水冻结,否则倒可以去太液池中的亭子吃滚酒、赏大雪。”
江锦书想到那般景象,不禁笑道:“那确是风雅之事。”
如此说着,她倒真想那般做了?。
何等惬意。
王含章似寻到与江锦书的共同喜好,便如打开木匣般言语不绝,纵江锦书不想与其太多来?往,脸上不禁有?盈盈笑意。
漱阳在一旁无声地?叹了?口气,立政殿侍奉的另一女史低声问道:“漱阳姐姐怎得?叹气?”
“殿下要被拐走了?,谨慎些罢。”
漱阳往里面的方向点了?点头,另一女史道:“我瞧这华阳公主家的姑娘也没那么?不堪吧,殿下和她聊得?多好。”
漱阳轻拍了?下她,急道:“怎么?你也被拐去了?。”
“子衿刚走几天,你们就都叛变了??”漱阳愤懑道。
“欸,漱阳姐姐,日久见人心?,你别这么?早就给那位定死罪嘛。”那女史笑道。
“漱阳。”江锦书轻唤道。
“妾在。”漱阳道。
“刚刚王尚宫拿来?的酒,帮我们烫了?罢。”江锦书看?向王含章,随后笑道。
“啊?殿下现在便要喝么??”漱阳望了?望窗外,快用晚膳的时辰了?。
江锦书点了?点头,漱阳不好再言,只好烫酒去了?。
齐珩这些日子颇忙,这个时辰都没有?到,想必是不会回来?了?。
是以江锦书自然放心?地?与王含章饮酒同乐。
“你尝尝这炙羊肉,我是极爱的。”
“美酒倾水炙鲜羊,善也。”王含章笑道。
“快尝尝这龙膏酒,可是暖身子的。”王含章举起那鎏金莲花纹高足银杯。
江锦书浅尝一口,酒香甜腻,又有?些烈。
“这酒好甜啊。”江锦书道。
不止是甜,还有?兴,江锦书一杯饮尽,又添了?一杯。
“殿下,妾敬您。”王含章一杯饮尽,举杯笑道。
江锦书举起酒盏,再次饮尽。
江锦书执箸夹了?一块炙羊肉给王含章,王含章似有?醉意,道:“不能再吃了?,再吃下去,我怕衣衫都穿不进了?。”
“穿不进就再做一件。”江锦书扬手道。
王含章摇了?摇头,面上绯红,道:“不成?,祖母她不让我多吃,怕会胖的,胖了?就不好看?了?。”
江锦书听此话只觉耳熟,如同在哪听过般,只是她记不甚清了?,她拍了?拍王含章的肩头,她自然地?说出?几句:
“瘦不一定好看?啊,为什么?一定要将别人近乎病态的标准强加给自己呢?”
“不要听别人的,遵从自己的心?。”江锦书笑得?肆意。
随后因脑中混沌,只得?用手拄着头,含笑看?着王含章。
面上如朝霞般极为红艳,眼神涣散。
王含章听江锦书此话,手指不禁在空中点了?点,道:“你这话说得?,善也善也。”
“我听你的。”王含章捧着自己的脸笑道。
王含章低头喃喃道:“你跟六哥,真是太配了?。”
说罢,她再次饮下一盏龙膏酒,似醉又非醉,趁着酒劲儿她将真言吐露。
“六嫂嫂,六哥人很好,但我真的不喜欢六哥,真的。”
“如果不是祖母,谁喜欢待在这儿啊。”王含章无奈地?笑笑。
宫廷之内,外人道来?是风光无限,可不甚自由,被规矩礼法拘着。
她更愿如雁,游于天地?间。
她看?得?出?,江锦书亦可怜人。
“六哥?谁是你六哥呀?”江锦书持杯问道。
如火烧云般的面颊上又蒙了?一层绯红色,江锦书的声音愈轻。
王含章酒醉不答话,身子倾伏在桌上,双眼紧阖。
江锦书眉间微蹙,捧着酒盏,轻轻推了?推王含章,轻声道:“你说呀,谁是你的六哥啊。”
眸中一片迷蒙,江锦书摇了?摇头,转过身,她便见一绯衣男子站在她身后,眸中的神色是她如何也看?不清的。
江锦书轻打他的肩头,只见她微微勾唇,醉声道:“你是谁呀?”
第068章 夕死可矣(四)
江锦书醉声道:“你是谁呀?”
齐珩看?着面前?的人醉醺醺的, 他不禁蹙眉道:“你再看?看??”
江锦书摇了摇头,神?情痴痴的,她?道:“不知道, 没见过。”
齐珩被她?这幅样子给气笑了, 见江锦书端着那金盏要倾入口中, 忙夺了去, 齐珩闻了那酒香。
是龙膏酒。
桂花酒清, 不醉人, 他尚且不敢给她?饮过多,如今他不在,这般烈的龙膏酒,她?竟喝了四坛。
齐珩扶住江锦书,淡声吩咐道:“漱阳, 把尚宫扶下去吧, 让人给她?熬碗醒酒汤,省得头疼。”
漱阳颔首应道,随后慢悠悠搀着王含章出殿。
却不料漱阳还未触及王含章, 王含章向江锦书喊道:“六嫂嫂,我们还喝!”
江锦书作势身子前?倾要牵住王含章的手, 齐珩连忙拉开她?。
都这般模样了,还喝呢。
齐珩不禁按了按眉心,直接打横抱起江锦书往床榻去。
“你谁呀, 你不许抱我。”江锦书捶打着他的身子。
说?着说?着,面上愠怒。
齐珩低声叹了口气, 将?她?轻放在榻上, 江锦书正过身子,怒声道:“你是何人, 你竟敢竟敢冒犯吾。”
“你要不再看?看?我是谁?”齐珩道。
江锦书凑近,带着甜腻的酒气,她?的指尖轻轻点了点齐珩的面容。
她?笑了笑:“好像是含章口中的六哥?”
“噢,对,六哥,六哥。”江锦书笑了笑,喃喃道。
“六哥是谁?”齐珩牵着她?的手,轻声道。
江锦书似思忖般沉默片刻而后道:“六哥,六哥就是六哥啊。”
齐珩淡笑,不急不忙道:“六哥是谁的?”
“六哥六哥是我的,六郎也是我的。”江锦书轻声道。
齐珩握江锦书的手握得愈紧了,他道:“嗯,六哥六郎都是你的。”
“先喝醒酒汤,不然宿醉会头痛的。”
漱阳端着醒酒汤入来,见江锦书在齐珩的怀里撒泼,没得勾着唇角暗笑。
齐珩转身道:“辛苦你了,朕照顾她?就成。”
漱阳点了点头便施礼退下了。
齐珩将?醒酒汤递给她?,然江锦书将?碗往外推了推。
“这个必须喝,不然明日该难受了。”
江锦书没有要喝的意思,齐珩无奈,只得抱着她?,将?醒酒汤一点点地送入她?口中。
“我要去沐浴。”江锦书受不得身上的酒气,挣脱出齐珩的束缚。
齐珩按住她?,这颠三倒四的模样,她?自?己去沐浴,他都怕她?溺在水中。
“我抱你去。”
换上干净的寝衣,江锦书亦并未安静地就寝,反而在上榻的那一刻便将?齐珩覆在身下。
齐珩的那件绯袍衫被她?弄得褶皱不堪。
实在不堪看?。
江锦书稍稍向下倾身,手架在他的身侧,齐珩后退一步,她?便前?进一步。
最后他被抵在榻的尽头。
退无可退了。
他抬眼看?向江锦书,她?面上依旧绯红一片,眸似春江,有水光滟滟。
她?解开了他的腰间的玉带。
更贴切地来说?,是“扯”。
她?看?他的眼神?,更似是猎者在看?猎物。
显而易见。
又势在必得。
她?又扒开他身上的衣袍,齐珩被她?这举动气笑了,他攥住江锦书的手腕,轻笑道:“江锦书。”
“真?想?在你清醒时,让你看?看?,你都对我做了什?么。”
江锦书扯开他的手,将?他的上身轻轻往上一推,他与?她?的距离更近。
齐珩的呼吸越来越缓,越来越重。
江锦书俯下身吻住了他的唇。
良久,她?才松开了他。
齐珩被她?吻得有些失神?,不及他回过神?来,江锦书便已?扯开了他的扣子,齐珩失笑道:“江锦书,你就这么急?”
“我要看?高唐赋的。”江锦书嗔怪道。
“我身上有高唐赋?”齐珩笑道。
江锦书摇了摇头,随后道:“没有,但你是。”
齐珩的手搭在她?的背脊上,轻轻一推,江锦书伏在他的身上,她?拢上他的脖颈,他低声蛊惑道:“喜欢我?”
江锦书点了点头:“喜欢。”
齐珩停顿片刻,他又道:
“你爱我吗?”
冬夜中有透过梅花枝洒落的细碎月光,然他的目光温和,犹胜月光。
那目光中带着爱.侣间的缠绵悱恻。
和缱绻情意。
江锦书犹豫片刻,又迷蒙地笑笑,道:“爱。”
“谁爱谁?”
“江锦书爱齐明之。”江锦书被他引导着说?出了这句话。
她?说?罢,不禁阖上双眼。
齐珩听清她的回答,他不禁笑了笑,道:
“我也是。”
“齐明之?,也爱江锦书。”
说?罢,他翻身,将?江锦书覆于身下。
浅粉色的帷帐徐徐落下,绯色衣袍与?白色寝衣被他抛出,骤然委地。
琉璃盏中的烛火稍稍晃动,映照出帷帐内痴缠的身影。
远望去,一片朦胧。
——
昨夜的回忆似瓷盏碎片般不断涌现,只是每出现一段,她?的头便愈发地疼了。
江锦书缓缓睁开眼,看?向身旁之?人。
身上覆着锦衾的柔软,这般感?触让江锦书发觉不对,她?稍稍抬起被子。
那是不着丝缕的。
前?身的青紫如碧玺般一块又一块。
江锦书不禁抱着自?己的身子,抚及锁骨之?处。
昨夜齐珩的扳指抵着她?的锁骨,硌得她?有些发疼。
齐珩转醒,见她?抱着自?己的身子,轻声道:“醒了。”
“头疼吗?”
江锦书抱着被子转身,摇了摇头,刚醒时虽有些痛,但现下好多了。
该是齐珩昨夜给她?喝了醒酒汤的缘故。
江锦书道:“我昨夜”
昨夜貌似是她?强拽着齐珩的。
“你昨夜,扒了我的衣裳。”齐珩静静地看?她?。
他原是想?在紫宸殿看?一夜劄子的,但又怕昨日东昌公主入宫说?了什?么让她?伤心,便还是回了立政殿,谁料一进门便见她?与?含章饮酒。
两人酩酊大醉。
还一口一个六哥。
齐珩道:“以后少喝那酒,太烈了,伤身子。”
江锦书点点头,重新躺下抱住齐珩。
高季这边按常例来催齐珩,齐珩吻了吻她?的额头:“我该上早朝去了。”
江锦书牵住他的手,失落道:“就不能再待一会儿吗?你再陪我一会儿吧,不会误了早朝的。”
齐珩瞧了瞧窗外,他的习惯,向来是提前?在宣政殿后室看?三刻钟的文书。
这样既不会误早朝,又不会让自?己闲下来。
她?都说?了,想?让他陪她?一会儿。
那今日他便不提前?了,总归时辰还长。
应是无妨的。
齐珩抱紧了江锦书,片刻即已?再次入寐。
待高季再催,齐珩方?转醒,轻拍江锦书的背脊,温声道:“我真?走了,晚上我回来。”
江锦书轻应了一声。
便是再不舍,儿女私情也不可高过国家?朝政。
齐珩起身更衣,江锦书就缩在锦衾中静静地看?着他。
齐珩穿好衣袍,低首环上玉带,拂了拂袖,随后凑到江锦书跟前?,轻柔地吻上她?的双眼。
“等我回来。”
齐珩笑了笑,随后轻捏了下她?的面颊。
江锦书以被子掩面偷笑,望着他离去的背影。
然下一刻,只听内室门口传来金铜物掉落的声音,并带有哗啦的落水声。
江锦书忙系上衣衫。
门口处,高季朗声骂道:“你怎么做事?的?”
“端着水往陛下身上撞?耽搁了早朝,你那贱骨头赔得起吗?”
说?罢,高季还往那女子身上踢了两脚。
水盆落地,其中水尽数落在了齐珩的绯袍上,在那抹鲜亮的颜色上留下了大片的水渍。
齐珩正欲出内室,而余云雁垂首,正端着梳洗的水入来,却不料正正好与?齐珩相撞。
余云雁面色惊惶,说?不出半个解释之?语,只一个劲儿地叩首请罪:“求陛下恕罪……妾真?的不是有心的……陛下恕罪。”
面上落泪,倒是可怜。
然高季听了愈发气急,道:“你还想?有心?无心亦是死罪。”
齐珩拂了拂身上的水珠,但衣衫还是湿了,甚至透入里衣。
见高季不放过余云雁的架势,齐珩忙道:“没事?,一件衣裳罢了,她?也不是故意的,我换一身就成。”
齐珩轻声道:“你起来吧,下次留心些。”
“高翁随我进去换身衣裳,早朝怕是赶不及了。”齐珩转身重新迈入内室。
便见江锦书已?然给他拿了新的衣袍,齐珩轻声道谢。
齐珩匆匆换上那白色的朝服,便快着步子离开了。
江锦书叹了口气,都怪她?,非要留他。
出了内室,见余云雁低声哭泣,江锦书拂了拂她?的后背,轻声道:“陛下没有怪你,别再伤心了。”
而后她?递上一方?锦帕。
余云雁饮泣道:“妾就是个累赘……殿下不要再哄妾了。”
“我没有哄你,把泪擦干吧。”江锦书道。
余云雁点了点头,接过那方?锦帕。
宣政殿内,御史中丞李来济与?工部尚书阎匀朝着明堂内高台之?上的空位窃窃低语。
李来济边整理腰间笏板,边与?阎匀低声笑道:“今上御极数年,还是第一次早朝迟了,你猜猜其中的缘故。”
阎匀摇了摇头,道:“李中丞,你说?我上回得到的那幅字该挂在哪呢?”
李来济闻言,蹙眉看?向他。
敢情他说?了这么久,阎匀一直在想?他的字画。
李来济冷冷瞥了他一眼,怪道世人谓阎匀为“工部雅士。”
李来济又稍稍向前?倾身,与?汾阳郡王齐子仪低声道:“郡王,您觉着呢?”
齐子仪冷笑道:“近日御史台的差事?李中丞莫不是太顺意了些?”
手伸得忒长了些,竟管到天子身上来了。
崔知温听见身后的动静,唇角不自?觉地勾起几分笑意。
闻听高季的朗声通传,便见一白色朝服的男子徐徐入来,待端坐后,听到他的允准,众人方?齐声谢道跪坐在高台之?下。
崔知温暗暗记了时辰。
天子,晚了整整三刻钟。
齐珩往常不会如此。
有些事?,他不必去劝,有人自?会上谏。
果然一向耿介的翰林学士即刻持笏叩问齐珩因何而迟。
齐珩歉疚地笑笑,道:“朕昨夜文书看?得太晚,今日便怠懒了。”
“让诸卿见笑了。”
齐珩原想?笑笑此事?便如此过去,谁料翰林学士恭恭敬敬地稽首三拜,道:
“陛下,臣有一言要谏,陛下履至尊数载,然景明五年,晋州大震,江宁溃堤,国祚受损,即天警示陛下也。”
“臣请劾皇后,洎景明四年中宫立,皇后之?分,上侍天子以勤勉安政,下应皇嗣以承宗庙,皇后一罪,无规劝陛下;皇后二罪,未育皇嗣;皇后三罪,嫔御有失。”
“后廷之?内,皇后失德,无堪翚翟,神?器不继,臣请陛下为长远计下诏择妃。”
众臣倒吸一口凉气,翰林学士无愧文人,当真?极尽翰墨书香之?气,风骨可堪竹比。
饶是嘴最不可饶人的御史中丞李来济明知皇后独宠,亦不敢弹劾半分。
毕竟东昌公主那颗大树便立在那儿,谁敢多言?
齐珩将?翰林学士的话尽数听进,当翰林学士提到皇后三罪时,他的手掌已?然不自?觉地攥紧成拳。
翰林学士是他经筵日讲官,他知道那是直臣。
所以,他说?不得。
齐珩喟然长叹:“卿之?言,朕晓得了,内帏之?事?,不该放到廷议上来,改日再言罢。”
少年夫妻,本就情深,哪里容得下第三人?何况他方?从立政殿出来,便与?他说?,要往他身边塞人。
齐珩如何都接受不得。
能推一日便是一日。
说?罢,他给齐子仪递了眼色,齐子仪即刻会意,正欲提他事?。
谁料翰林学士将?手上的笏板轻置于地,叩首正色道:“古者圣哲之?主,皆先立嗣而稳寰宇,此关国祚,廷议之?内,请陛下允准。”
齐子仪不禁蹙眉。
齐珩淡笑道:“卿何故如此呢?”
翰林学士只回了四字:“为臣之?分。”
齐珩冷笑,果真?是极好的四字。
冬雪落至,立政殿内暖如春日,齐珩还未进门,便见那灯火映出的女子身影。
他透过直棂窗便可看?见。
浅黄色的烛光,女子身影落在窗纸上,她?单拄着头,倚在小?案旁。
不知在思索什?么。
齐珩低头笑了笑,他想?要的,唯一要的,也不过如此。
起码有她?在他身旁,他可以不去想?枯燥的案牍,也不用去想?恼人的国政。
就像,他也忘了,今晨不欢而散的早朝。
齐珩唇边带笑,推开殿门进了去。
第069章 夕死可矣(五)
齐珩推开门, 两?名女史缓缓施礼,齐珩摆摆手,女史会意, 将门紧阖上。
齐珩放轻了脚步, 徐徐上前, 见江锦书指腹沾着茶水, 在小案上一笔一划地写着, 齐珩凑近, 瞧清了江锦书所书之字。
是“珩”。
齐珩微微一笑,道:“想我了?”
江锦书被齐珩的声音惊了一下,待缓过神来,她笑道:“我确是想你了。”
齐珩将她揽入怀中,他在她耳畔轻道:“让我抱一会儿。”
江锦书轻应了一声。
她知道, 齐珩今日心情?不佳。
她也知道齐珩因为她耽误了早朝。
他不言, 她亦不语。
良久,他方笑道:“又快至除夕了。”
江锦书靠在他的肩上,她笑了笑:“是啊, 过几日该安排下新岁的节礼了。”
“明?之要看看吗?”江锦书举起卷册,要给?予齐珩。
齐珩点了点头, 打?开卷册,待瞧见外命妇镇国东昌公主与?华阳公主两?行?时,齐珩点了点, 道:
“将华阳公主的节礼划为和姑母一样的罢。”
江锦书缓缓道:“姑祖辈分最尊,合该是相同的, 只是阿娘是先帝加封的镇国公主, 我亦已然是你的妻子,怎么论, 阿娘的节礼,都?该是最高的。”
“锦书,今日廷议,他们想让我纳妃。”齐珩轻声道。
他不愿瞒她,却也不想让她得知今日在朝上臣工对她的攻讦之语。
“那明?之,也是有意于此吗?”江锦书勉强笑道。
不及齐珩张口说话,江锦书又道:
“你若纳妃,我不反对,但我只想你能答应我一件事?,我生下嫡长子之前,任何?人都?不可以生下你的孩子。”
这是她最后的底线了。
起码,要保住她自己的体面与?尊严。
齐珩一愣,随后紧紧握住她的手,忙道:“我说这个,不是要纳妃,我心有你,断再容不下另外的人,我只是想让你再给?我些日子,我定会处理好一切。”
“让华阳公主与?姑母的节礼相同,是为了让他们安心。”
只有抬高了华阳公主,臣工们才会以为天子有意于王氏,这样便不会那般攻讦江锦书了。
齐珩如此说,江锦书便已知晓他的想法。
她双臂轻揽上齐珩的脖颈,愠怒道:“我还以为你见异思迁,不要我了。”
齐珩揉了揉她的发髻,他浅笑道:“我永远都?不会不要你的。”
江锦书轻声道:“永远,这两?个字太过沉重?。”
世间之事?,瞬息万变,难以琢磨。
谁敢信誓旦旦地称永远?
她虽想与?齐珩长长久久,却也不敢轻易将“永远”二字宣之于口。
“可我只想你一直在我身边。”齐珩抱紧了她。
江锦书笑了笑:“我一直就在你身边啊。”
只要他不背弃她,她便一直在他的身侧。
二人相拥良久,江锦书终是提及劝农之事?,她道:“劝农的事?如何?了?进展可顺?”
齐珩摇头,道:“伯瑾一至剑南道,还未及清查剩田,便已遭五场刺杀,幸而他有些功夫在身,我又给?他安排了几个好手,这方性?命无?虞。”
江锦书点点头,并不再说话。
其中缘故,齐珩已明?。
先帝有旨,镇国公主,其州公主自简,【1】为食封,东昌公主择地时选中了剑南道的数州。
那里,实乃膏肤物产之地,是以最不希望谢伯瑾顺利清查剩田之人该是东昌公主。
须臾,江锦书试探地轻声道:“明?之,若是那人真是阿娘,你,会惩处她吗?”
江锦书暗暗攥紧了手掌,她真的害怕,害怕齐珩说出“是”那个字。
“我不敢说是或否。”
“我真的没有办法给?你一句准话。”
事?关朝政,事?关百姓,道义与?私情?,他当真分辨不清。
江锦书默然,几近落泪,泪盈眶而未坠,她强颜欢笑道:“若有那日,你先告诉我,好不好?”
可就算先告诉她,她又能如何??
为私情?,便是劝齐珩徇私,可齐珩拿定主意之事?,她当真劝得下来么?
为公义,便是眼睁睁看着阿娘阿耶被问罪,那时,她当真能视若无?睹么?
唯一可解之处,便是现在劝阿娘放手。
她不是没有劝过,阿娘的态度她已瞧得明?白,不撞南墙不回头。【2】
齐珩没有应声。
他没有回答,也无法给出回答。
“不回答也罢,我们不要再想这件事了。”
谢伯瑾的祖父是谢玄凌,也曾是东昌公主的恩师,或许,东昌公主顾念着谢玄凌不会对谢晏出手呢?
起码,目前谢晏未回京,没有实证可以证明是东昌公主。
“嗯。”齐珩稍稍低头,吻上江锦书的额心。
*
见江锦书睡熟,齐珩才起身踏出内室。
余云雁俯身垂首道:“陛下是有何?要吩咐妾的吗?”
齐珩看着她的衣衫发髻,才后知后觉,他缓缓道:“你是那个女史?”
余云雁手颤了一下,镇定心神而后道:“陛下恕罪,妾当真无?意冒犯,误了陛下的早朝,是妾该死。”
齐珩淡笑:“我不是要怪你。”
“皇后殿下待你如何??”
“皇后殿下于妾恩重?如山。”
齐珩点了点头:“既如此,你便留心些,近些时日的邸报,别?让她见着。”
“今日早朝的事?,也莫要让她知晓。”
余云雁闻言抬首看向齐珩,而后她便明?白了,天子这是在保护皇后。
小心翼翼地保护他爱重?的妻子。
他舍不得她受半分伤害。
余云雁点了点头,齐珩含笑道:“天冷注意身体,宫中做事?不易,如有为难之处,可告与?皇后或是朕。”
余云雁叩首道谢。
见天子重?新踏入内室,那抹身影被棕红色的大门和淡黄色的窗纸隔开,余云雁移开目光,她望向窗外。
那里风雪依旧,然而,在那片她以为再凄清不过的土地上,有一朵红梅悄然掉落。
便是一丝生机,已是她所过分奢望的。
陛下与?皇后都?是很?好的人。
她知道的。
——
江锦书按着齐珩的嘱咐重?新划定了节礼,待元日大宴的前一夜便命内臣女史将节礼给?各家送去,为防疏漏,江锦书让内臣送去前,又再次核对了一遍。
那姓云的女史将一象牙盒打?开,瞧了里面的香丸,褐色的,云内人用指尖轻轻一推,鼻尖涌入一股浓厚的香气,云内人喃喃道:“这是什么呀?”
余云雁轻嗅其香,笑了笑,道:“这是龙涎香,极珍贵的。”
江锦书原是在瞧账册,闻言抬首,唇边淡笑,道:“云雁说的对,那是龙涎香,华阳公主最是爱这香的。”
余云雁一个不留神,手上的书本掉落于地。
她慌忙拾起,便听江锦书轻笑道:“是不是冻着了?快快放下书,来烤烤火。”
余云雁摇了摇头,在原地尴尬地笑笑。
“呀,漱阳是不是去长主那儿了?”江锦书缓过神,对云内人问道。
云内人点了点头,瞧这时辰,怕是来不及。
江锦书温言道:“云雁,你去送华阳公主的节礼罢。”
余云雁闻之抬首,面上讶然,华阳公主、东昌公主、忠勇王妃是外命妇中地位最高者,历年给?这三位送节礼的使者不是甘棠便是漱阳。
如今皇后殿下却说要她去送,其中抬举之意不言而喻。
余云雁攥着裙角,垂首领命。
——
牛车缓缓而至,厚厚的积雪上留下一条又一条的车辙印,深深浅浅。
华阳公主宅第,中开正门,有一女史在门口静候。
余云雁推开车门,那女史瞧见从?牛车下来的女子,微微蹙眉。
见余云雁带领着内臣捧节礼款款而来,那女史笑道:“公主已然在等?你了。”
余云雁点了点头,没等?女史引路,便领着内臣继续入内。
——
新岁元日,含元殿大宴。
江锦书身上穿着袆衣,头上的凤冠略沉重?,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她注目于面前的酒盏,举起饮尽。
齐珩侧首注意到她的动作,他拿走酒盏,轻声道:“少喝些。”
桌案之下,衣袖之中,他悄无?声息地捉住她的手。
他在她的掌心轻挠几下,她不禁以袖掩面,遮住那张笑靥。
齐珩面带笑意,正身望着前处。
他如玉般的面容上蒙了一层绯红色,稍带醉意。
有眼尖的人儿已然瞧清高台之上帝后二人的小动作,不禁暗暗感?慨少年结发,如此浓情?蜜意。
江锦书如赌气般抽走他的酒盏,低声轻道:“我不喝,你也不许喝。”
齐珩无?奈地笑笑,并不掩饰眼中对她的偏爱与?宠溺:“好。”
“我想去外面透透气。”江锦书眼前不禁打?转儿。
她想,或许是这殿中太闷,她又刚饮了酒的缘故。
“外面积雪未化,我陪你去吧。”齐珩道。
江锦书摇了摇头,“宴席之上,没有主事?者可不成,你留在殿中吧。”
江式微之语有理,齐珩点了点头:“那你小心些。”
江锦书颔首,离开含元殿。
齐珩手指随意地在桌案上点着,有宗室举杯向他祝颂,他笑笑,重?新拿起被江锦书抽走的酒盏,举盏回应,一盏饮尽。
宴席之上有人悄然离开。
齐珩冷瞥一眼那人的衣衫,再饮一盏,只作未见。
外面月亮高悬,树桠交错,月光斑驳地洒落,疏如残雪。
漱阳扶住江锦书,江锦书抚上自己的胸口处,她只觉着那里发闷。
漱阳道:“殿下不舒服,要不让陈奉御来瞧瞧?”
江锦书道:“不必,我大抵就是酒饮得多了些,有些醉。”
“皇后殿下留步。”
江锦书身后传来一淡漠的声音。
第070章 夕死可矣(六)
“皇后殿下留步。”江锦书身后传来一淡漠的声音。
江锦书转身看去, 东昌公?主唇角勾起浅淡的笑容:“你先下去。”
她冷瞥一眼漱阳,漱阳迟疑不决。
东昌公?主没好气儿道:“怎么,皇后好歹也是吾的女儿, 我还能害了她不成?”
见江锦书点点头, 漱阳颔首退下。
凉亭内, 只?有东昌公?主与?江锦书二人。
江锦书垂首低声道:“阿娘。”
东昌公?主反笑道:“你还知道叫阿娘。”
“我还以为你心里?只?有紫极那位, 怕是忘了我这?年老无用的母亲。”
“阿娘生养之恩, 儿断断不敢忘。”
东昌公?主微笑, 道:“你是我的骨血,便?是忘了,我又怎舍得苛责于?你。”
“阿娘。”江锦书跪伏于?东昌公?主的身侧。
她牵住东昌公?主的手,想寻求东昌公?主的疼惜与?怜爱。
她的头枕在?东昌公?主的膝上,东昌公?主手轻轻抚上她的面容、发?髻, 犹怀老牛舐犊之情。【1】
“快起来吧, 让人看见中宫皇后跪我一个臣妇,算什么体统?”东昌公?主轻拂她的发?丝,温声道。
“儿就算是身托紫宫, 尊贵已极,也还是阿娘的女儿。”
“儿承欢于?阿娘膝下, 这?是儿的本分。”
东昌公?主笑道:“你总有这?么多说辞。”
江锦书笑笑,只?是头中迷蒙,她强忍着?面前的眩晕, 身子不禁发?晃。
东昌公?主看出她的不适,忙道:“你怎么了?”
江锦书无奈抚上额间道:“许是方才酒饮得多了, 不碍事的。”
况且, 因元日大?宴,她连日操劳, 睡得不安稳,想必是没休息好的缘故。
只?是下一刻,江锦书耳边嗡鸣,她实在?听不清东昌公?主的话语,只?直直地倒伏在?了东昌公?主的身上。
东昌公?主抱着?她的身子,忙喊道:“漱阳,快叫陈亦过来。”
她轻晃江锦书的身子,面上惊慌,道:“晚晚,晚晚,你别吓阿娘”
江锦书头晕得很,她只?觉着?面前一片漆黑,空洞悠远,她好似什么都抓不住般。
江锦书缓缓抬眸,浅粉色的床帐映入眼帘,窗格旁的琉璃灯盏依旧。
东昌公?主落座在?榻沿,见江锦书转醒,欣喜道:“你总算是醒了。”
而后转头,对陈亦道:“陈奉御,殿下到底是怎么了。”
陈亦正搭着?江锦书的脉搏,心里?已然有数,却不敢确定,他道:“殿下的月信如何?”
江锦书摇了摇头,道:“我不太清楚了。”
而后她道:“应是没来。”
他再次探着?,确认了三遍,方缓缓道:“流利雀啄,是为孕脉,臣恭贺殿下、长主。”【3】
东昌公?主朗笑道:“你的意思?是,殿下腹中有了皇嗣?”
陈亦颔首,道:“两月左右。”
江锦书还未缓过神来,只?以为是自己得了什么不治之症,她颤声问道:“那我还能治好吗?”
东昌公?主反笑,扯着?江锦书的手腕,道:“傻孩子,什么治不治的,你这?是有身子了。”
江锦书恍惚道:“我我是有孕了吗?”
东昌公?主笑道:“两个月了。”
“会不会是诊错了,陈奉御先前说过我月信紊乱,怕不是误导了陈奉御吧。”江锦书仍不敢信自己真的有了身孕。
江锦书算了算日子,两个月,那时齐珩忙于?新法之事,回立政殿也是深夜,是以二人很少同房,两个月,那该是在?她与?王含章饮酒那日怀上的。
“我我方才在?席间饮了不少酒,会不会对孩子不好?”江锦书想起什么,忙问道。
陈亦道:“臣方才探了殿下的脉搏,这?沉细微弱,为逆也,此胎怕是有险。”
“这?孩子我不一定能保住,是吗?”
陈亦点了点头:“这?要?过了三个月才看得出。”
“殿下这?几日要?保重身子。”
东昌公?主一听江锦书这?胎有险,忙沉声道:“此乃陛下第一子,万般金贵,陈奉御,你可得小心,护着?殿下与?皇嗣安然无恙,你的前程方不可限量。”
“臣定然竭力护着?殿下和皇嗣。”陈亦忙叩首拜礼道。
“陈奉御起来吧,你只?需尽力便?可,便?是真的保不住,我也不会怪你的。”
“这?事,就你、我、长主、漱阳四人知道便?好,先不要?告诉陛下了。”
毕竟胎象不稳,她怕留不住这个孩子。
还是待过了三个月,她再亲自告诉他。
“臣领旨。”陈亦道。
“你开了药便?退下吧。”
东昌公主蹙眉道:“为何不告诉明之?”
“我怕留不住。”
“胡说,怎么会留不住?”
“我体寒,我知晓的。”江锦书抚上小腹,轻声道。
“阿娘,这?件事先不要?声张了。”
东昌公?主见她如此,只?好点了点头。
东昌公?主离开后,江锦书没回宴席,而是一个人缩在?榻上,用手覆上自己的小腹,有种难以言说的感?觉,这?是她和齐珩的骨血。
也不知道这?个孩子会像她,还是会像齐珩。
她会轻轻握住孩子的小手,哪怕她的手在?她的手心上就如一个小石头般,她轻而易举便?含在?掌心。
她会冲着?她甜甜一笑,口齿不清地唤着?她:“阿娘。”
她小手上浅浅的纹路与?她而言亦是惊喜。
她会抱着?她,给?她讲诗歌,她会给?她戴上小小的长命锁。
盼着?她健康成长。
总归,她很期待这?个孩子的降临。
齐珩想必也是一样?的。
“漱阳,我的饮食,你最?近留心些?,陈奉御的药你帮我看着?些?。”江锦书道。
漱阳笑应道:“妾遵命。”
江锦书睡不着?,身后骤然被人抱住,齐珩身上有酒气,江锦书不禁蹙眉:“你去沐浴换身衣裳,这?酒气熏着?我了。”
齐珩沉声笑道:“这?就不要?我了?”
“你快去嘛。”
“也是。”齐珩自己也有些?受不住身上的酒味,便?去了后室池子。
待酒味消散,周围又是那雪中春信的香气,他抱着?她,吻着?她的耳畔,触上她衣衫的系带,齐珩声音沙哑:“成么?”
酒气散了,酒劲未散。
江锦书转过身,轻轻推开他,齐珩低声道:“身上不舒服?”
“嗯。”江锦书点了点头。
“要?不要?让陈亦过来瞧瞧?”
“不用的,哪那么娇气了。”江锦书轻笑道。
“常乐今日没来,我有些?想她了。”江锦书拽着?齐珩的寝衣袖子。
眼神中落寞之意显然,齐珩搂住她,道:“哪日请清平县主入宫不久好了。”
“那也是别人家的姑娘。”江锦书撇开齐珩的手。
“你就不想有个女儿吗?”江锦书莫名生怨。
齐珩被气笑了:“我也想,但我也生不出来啊。”
“那你凭什么这?么没用?”
“我”齐珩欲言,然又说不出个什么。
齐珩将人抱到怀里?,轻声哄道:“今儿怎么了,怨气这?样?大??”
宴席上江锦书刚离开,东昌公?主便?起身了。
他瞧得清楚。
莫不是东昌公?主又说了什么?
谁料齐珩甫一说完,江锦书便?落了泪,泣声道:“你说我怨气大?。”
齐珩面上一慌,忙道:“对不起,我错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真的不是这?个意思?。”
江锦书哭泣不止,齐珩怎么哄都不管用:“锦书,我真的错了,你怎么罚我我都认,不要?哭了好不好?夜里?哭泣伤身子。”
不知是那句话说动了江锦书,江锦书拂去面上的泪水。
她气齐珩可以,但是不能伤了孩子。
江锦书现在?瞧见齐珩只?觉心烦,她气道:“你今夜不许睡在?这?里?。”
齐珩欲言又止,叹了口气,只?得抱着?自己的被子走向软榻。
“等等。”
齐珩心中一喜,即刻转身,却不料江锦书道:“把被子留下,这?是我的,你不许盖。”
齐珩无奈地笑,他连被子都没了。
齐珩摇了摇头,给?江锦书盖好被子才离开床榻。
*
江锦书有了身孕后便?不大?爱动,饮食用得也少了,前几天王含章还玩笑说她吃得少反倒重了。
江锦书也只?笑笑不说话。
王含章请命今岁二月举办女官简拔考试,江锦书欣然应下,不过这?些?事她多数推给?了王含章与?顾有容,自己偷个清闲。
王含章取了参试的名单给?她,江锦书瞧过的。
余云雁在?里?面,这?她是知道的。
余云雁出身不大?好,有此机会更进一步,甚好。
除此以外,江锦书也将一应采买、分例的宫务全推给?了王含章,王含章连连叫苦,但也还是接下了。
江锦书是数着?日子过的,三个月再诊,便?可看出这?孩子保得住否。
漱阳道:“殿下,陈奉御来了。”
“快请他进来。”
陈亦含笑而来,施礼后为江锦书诊脉。
见陈亦神情严肃,江锦书忍不住攥着?手下的软枕,生怕陈亦说出半分孩子不妥之语。
片刻后,陈亦喜道:“殿下可安心了,皇嗣安好。”
江锦书喜笑颜开,道:“现在?是三个月了,是吗?”
陈亦点头称是,又为江锦书开了新的药方,江锦书笑意盈盈,便?等齐珩回来,她亲自说与?他听。
丽景门推事院内,齐珩坐在?圈椅上,漠然瞧着?面前之人。
那人被铁链束缚在?木架上,举动不得。
齐珩冷冷瞥他一眼,语气中带着?威严压迫:“还不说吗?”
齐珩扬了扬手,白义会意,下手更重了些?,那抹鲜红色从那囚犯的臂膊上缓缓流出,齐珩悠悠道:
“这?并不会要?你的命,但却是折磨人的,血会慢慢地流尽,而你只?能看着?自己死去,无可奈何。”
“这?推事院,不止这?一种刑罚,这?是最?轻的。”
“定百脉、喘不得、突地吼、著即臣、失魂胆、实同反、反是实、死猪愁、求即死、求破家。”【2】
“你觉着?你能受得住多少?”齐珩讽笑道。
那囚犯唇边带血,额间有一滴汗水悄然垂落。
齐珩骤然厉声道:“到底是谁,让你行刺谢伯瑾。”
黑衣男子咬牙不语,白义用一小刃刮下他臂肘寸肉,那男子顿时哀声怒嚎。
不及他回应,白义再次动手,那男子终是承受不住,伏地求饶:“是……是长主。”
死士承受得死,但受不得刑。
齐珩听了这?话,手掌不禁攥紧成拳,骨节轻动,发?出咯咯响声。
他忍齐令月很久了。
这?次,他不想再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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