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1章 何曾梦觉
“锦书, 记得了罢?”男子的声音带着淡淡的笑?意。
梦中一幕幕飞快闪过,最后的画面定格在了含凉殿。
他悬剑刃于她的颈旁。
还有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锦书,答应我的事, 莫忘了。”
江式微是被脚上?的疼痛闹醒的, 骤然?醒来, 有些恍惚。
因做了个?长梦, 十分头痛, 她忍不住揉了揉。
东方泛白, 淡青色的天幕悬坠着朵朵白云。
昨夜她被齐珩抱回来后便做了个?长梦,梦到了许多,她和齐珩的相遇赌书泼茶等等。
最后,梦到了他要杀她。
明明是同?一个?人,说话的方式却截然?不同?。
若非昨夜他对?她起了杀意, 她怕是真的以为他是个?温柔的人。
“甘棠。”江式微轻唤一声。随后甘棠便一袭女官服掀了帷帐入来。
“殿下, 臣在。”
许是梦做的太长,她都忘了,甘棠已不是她的贴身侍女, 而是大明宫中正?八品掌记了。
江式微让王子衿在举行?女官擢拔考试时,也让甘棠去试了试, 毕竟甘棠和她在南家多年,总归是耳濡目染学了不少。
甘棠也没辜负她的期望,真考中了。
算是有了官身, 食朝廷俸禄,也不必她护着, 自己个?儿便能搏出一番天地。
“帮我备些点心, 可速成的,梳洗后, 我要去紫宸殿一趟。”
“殿下,速成的点心怕是不太精致,这是要给陛下送去,恐怕不太好。”甘棠道。
“没事。”
送点心只是个?幌子,昨日她答应齐珩除去中书令这个?碍脚石,自然?不是嘴上?说说,需得拿出些许行?动出来。
皇后是小君不错,但更多是囿于后宫中,无法干涉外朝,否则便是干政。
大晋涉政的皇后虽也不少,但多数是在皇帝的允许的情况下名正?言顺的预政事。
王铎官职不低,她要想帮齐珩,就势必让齐珩放权给她。
所以她此?番前去,便是与齐珩谈判。
她要齐珩给她干政的机会。
“对?了,你让漱阳拿出那件浅粉色的衣裙来。”江式微道。
梳洗毕,江式微便往紫宸殿去了。
“陛下,皇后殿下来了。”高季向案前的男子禀报。
齐珩抬眼,似有些惊讶,道:“她怎么来了?”
复而又说着:“让她进来罢。”
果真见一粉色身影盈盈入内,带着那一口?鲜明的吴侬软语。
“妾做了些点心。”江式微屈身行?了礼,随后笑?道。
“你能下地了?”齐珩挑眉。
昨个?儿脚踝还似宝石般青紫肿着,今日便能直奔紫宸殿,他委实是小看她了。
“好些了。”江式微咬了咬牙,忍着痛说着。
“皇后来一趟,不会只是想给朕送些点心的罢?”
齐珩从食盒里随意拿了块糕点,慢慢尝着。说话的声音淡淡的,甚至带了些冷,和昨晚一模一样。
在昨晚之前,齐珩从来没和她冷过脸,他一直是温和含笑?的。
甚至与她对?镜描眉,赌书泼茶。
现下他连装都不装了,她有些看不懂齐珩了。
“妾昨日答应陛下的,妾都记得。”
“但妾怕是有些力?不从心。”江式微轻轻说着。
齐珩听到这话,原本给江式微倒茶的动作也顿住,下意识地看向她,神色很冷。
随后他敛了敛神色,轻笑?道,“怎么?反悔了?”
“锦书,这样出尔反尔,怕是不太厚道啊?”
他咬着“锦书”二?字,极为暧昧,言语间?丝毫不掩饰他的讽刺。
“妾没有想反悔,妾只是想请陛下帮妾一个?忙。”江式微道。
眼睫如蝶翼般轻轻扇了一下。
齐珩只觉有趣,分明是她昨日有求于他,结果反过来还和他提要求。
“什么忙?”
“许我过问政事。”
齐珩气得哼笑?一声,又道:“锦书,你觉得可能么?”
“我为什么要许你?或是说你凭什么让我许你?”
齐珩起身,一点点逼近江式微,身上?的凌厉之气极为分明,随后将江式微逼近了角落里,江式微退无可退。
齐珩俯首看着面前的女子。
江式微低了他一个?头,个?子将将到他的喉间?。
他右手?轻轻抬起江式微的下巴,那块玉扳指如昨日般划过她的脸庞。
他逼着江式微直视他。
指间?传来细腻柔软的触感,又怕太凶了吓到她,他微微放软了声音问道:“锦书,和我说说,我为何要许你?”
齐珩眉间?轻蹙,似是绵绵青山蒙上了一层阴霾,愁云笼罩,昏昏沉沉的,正?如他此?时的心情。
齐珩自己十分的清醒,他将朝事与私事分辨鲜明,他可以对?江式微好,也只是因为她是他的结发?妻。
他为人夫,可以宠着她,爱护她,给她最好的,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会允许她的一切事。
他先是天下人的君王,而后才是江式微的夫君。
若他是非不辨,于家国便是灾祸。
他欣赏江式微于诗书之上的才华,他知道她心中有丘壑,但她终究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他如何能全然?信任?
“妾有这个?能力?。”江式微看见他的面容肯定地说道。
许是经历了昨夜的事,小姑娘一夜间?长大了不少,对?他甚至都不会那么恐惧了。
齐珩面前的江式微,虽像被人扼住脖颈的伤鹤,但又似有庞大的反击之力?。挺直腰杆的样子,让人无法忽视。
“妾会证明给陛下看的。”
“是么?”
“你要如何证明?”
江式微不答,她不想将自己想做的事告诉他。
齐珩见她不作声,以为她答不出,只道:“你回宫去吧,以后别提这事了。”
随后只见江式微轻拽着他的袖子,示弱般地娇声唤他:“明之。”
齐珩身子一僵,未再有动作。他记得大婚时她也这么拽着他的袖子,眸中有泪盈盈,问他:“是妾哪里做的不好吗?”
他现在的样子,好像又在欺负她。
“相信我,成么?”江式微摇了摇他的袖摆,十分委屈地看着他。声音软绵绵的,叫人听了骨头都酥了。
怪道人都说江南女子最是柔情似水,齐珩现下方是信了。
粉色衣衫极为衬她,整个?人说不出的娇软柔和。
成,她都这样了,他还能说不成么?
齐珩咬着牙,自嘲一笑?,自觉地后退一步,拢回了江式微手?中的袖子。
“成,给你半年的时间?,向我证明,你有这个?能力?。”齐珩又道。
“否则,便不能再提。”
“妾不会让您失望的。”江式微一笑?。
“那我就拭目以待。”齐珩瞧她如此?轻笑?着,轻笑?的样子,说不出的风流与洒脱。
“那妾不打扰您了,妾告退。”江式微屈身行?礼。
“还有,点心很好吃。”
江式微背过身离去时,身后传来了齐珩浅淡含笑?的话语。
她眼底渐渐淡了下来,嘴角悄悄上?扬,只不过齐珩并未看到。
她今天便是故意的,阿娘说过,有时候女人撒娇扮痴,倒比千言万语还要管用。
如若不这样,齐珩怕是连让她自证的机会都不会给。
既有捷径,缘何不走?
齐珩看着江式微离去的背影,侧头看着她方才送来了糕点,又捻了一块放入口?中,甜腻的感觉充盈于口?中,其实他素来是不碰这些甜腻之物的,但她说这是她做的。
说实话,这些点心太甜了,齁得慌。
齐珩喝了一大杯茶,低首将他一直放于怀中的素银镯子拿了出来,浅浅日光下镯子的清冷光泽依旧,可见其主人的爱惜。
殿中传来齐珩低沉的叹息声。
他还是,没把这个?给她。
随后他将桌上?的糕点一扫而空。
第022章 甘旨日疏
七月流火【1】, 政事堂公衙内。
月光犹如白练皎洁无暇,花枝在铜缸的水面中映照出稀稀疏疏的倒影,浅浅暗香于风中浮散, 天气转凉, 原本一切如常的、静静的夜此刻沾染了些许惹人生厌的烦愁。
堂上五人之间的氛围十分紧张。
王铎只是静静地看?着面前抱着拳踱来踱去的柳治平, 未发一言。
只听柳治平怒道:“王公, 那崔道济一出御史台狱便上劄迁政事堂到中书?, 说的好?听是为了办事便宜, 可实际上不就是想把我?们这些人都给?撵出去,他自己好?坐上那个位置吗?”
柳治平带着一脸怒气甩着他那绯袍,随后冷哼一声,坐回了位置上。
“不管别人如何想,我?柳治平绝对?不同?意这事。”
他不似王铎那般有才华, 得了先帝青眼一路扶摇直上, 不惑之年便能坐上中书?令的位置。他是倚靠着他河东柳氏的荫庇,加之沉浸长?安官场多年,积攒够了名望才坐上了从三品秘书?监这个位置。
后来多亏了王铎在先帝面前说了他的好?话, 他才得领参知政事之名入政事堂,成为宰执之一。
百般折腾才得来的位置, 柳治平说什么?都不会放手。
“清明兄说的是,这崔知温委实是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了。”另一参知政事道。
“不知伯仁兄可有高见?”一直坐于末首的吏部尚书?兼监修国?史张应池向王铎开口问?道。
他与王铎是多年交情,自是了解王铎心中成算。
王铎深深看?了张应池一眼, 凭心而论,他在尚书?省的六部首长?中最看?重、最欣赏的便是张应池了, 张应池与他是同?年【2】。
六部之中, 工部尚书?阎匀醉心于书?画,除去他工部一亩三分田的事, 其他一律不管,俨然是个呆子。
户部尚书?许道州是个财迷,铁公鸡一般一毛不拔,上不得台面成不得大事。
礼部尚书?贺致事事讲求礼法森严,不懂变通,太过迂腐。
刑部尚书?尹崇亮是个同?李来济一般的铁面人物,不懂得人情世故。
兵部尚书?佟孝征是济阳江氏曾经的旧部,与他王铎不是一条心。
这里也只有吏部尚书?张应池了,当朝大儒,六部之首,爱重发妻,家风甚严,又是监修国?史,沉稳持重,隐藏锋芒。
明明是吏部尚书?,六部之首,该与他一样坐于上方,可偏偏坐在了最末位,不惹人注意。
张应池永远是淡淡的,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仿佛没有什么?能打破他的那份沉稳自如。
也许有,但他王铎没看?到过。
“观棋兄高抬我?了,倒称不上是什么?高见,只是我?觉着崔知温这提议没什么?不好?的。”王铎唇角带着浅浅的笑意,似是运筹帷幄般拨弄着这场风云。
“不是,王公,你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你要赞成此事?”柳治平皱着眉看?着王铎。
王铎看?着柳治平冷笑一声,道:“不错。”
听到王铎这一肯定地答道,柳治平当即生了几分怒气,道:“王伯仁,你失心疯了不成?”
柳治平便是这个性子,直来直去,倒是和李来济一样适合做谏官,不适合做宰执。
沉不住气。
若非当初王铎看?中了他河东柳氏的家族势力,他才不会让柳治平入政事堂。
“失心疯?”王铎笑了一声。
“我?看?失心疯的应该是你柳清明才对?。”
“王伯仁,你是何意思?”柳治平怒道。
其他人眼瞧着柳治平脾气上来摆明了要和王铎辩驳一番,谁也不敢凑这个热闹,便面面相觑,未出一言。
“柳清明。”
“尸位素餐者,无颜站在此地,你听懂了么??”王铎讪笑,而后徐徐地、毫不留情面地说出了下?面的话。
这几个字重重地打在了柳治平的心上。
柳治平素来最厌恶别人说他德不配位,何况今日说此话之人是曾经拉他上船的王铎。
“王铎你!”柳治平指着王铎的鼻子怒道。
“诸公有所不知,我?便来为诸公讲讲。”
“景明元年,一九品校书?郎升任从五品秘书?省丞,升迁之快倒是惹人注目,有人上劄至中书?省弹劾,被我?压了下?来,我?当是谁这么?“慧眼识珠”,竟连一小小的校书?郎都能发掘出来。”
王铎笑着,朝着众人指了指柳治平。
“没成想,我?一看?当年卷宗,才知这位慧眼识珠之人,竟是柳公。”
“若我?记得不错,柳公当年便是吏部侍郎。”
王铎说此话时,丝毫没有避讳有旁人在场,显而易见地揭露这场污糟的交易。
“当年太皇太后临朝时,诏改秘书省称为兰台【3】,意思便是兰乃花中君子,品行高洁,兰台乃诸君子翰墨集结之地,自是纯净无暇,可偏偏沾上了你柳清明这般污浊之人。”
“治平是你的名,清明是你的字,你的所作所为,配得上么??”王铎一席话说的毫不留情。
“我?要是你,我?就躲在家里再不见人。安敢在这里狺狺狂吠?【4】”王铎说到最后,声音也凌厉了起来。
“王铎你欺人太甚!”柳治平直指王铎的鼻子,随后又感受到其他人的目光,只觉得无地自容便拂袖而去。
堂内经历了方才的争吵恢复了一片寂静,依稀可闻外面窸窸窣窣的蝉鸣声。
风起,树枝微微晃动,带动着树叶的哗哗声。
“诸位,可还有异议?”
王铎又恢复了气定神闲的神色,淡淡道。
静看?云谲波诡,因果错综。
仿佛有着可翻云覆雨之手。
“臣等无异议。”
众人拱手恭敬齐道。
谁敢有异议?
在座的又有几个人手底下?是干净的?王铎这是摆明了要支持天子,迁政事堂到中书?省,是王铎必为之事。
方才柳治平被王铎揭了老底,眼下?王铎这话可不就是明晃晃的威胁么??
意思就是谁敢再反对?,那他王铎也不介意再揭老底。
他们可不是柳治平,自然没那么?傻,犯不着去得罪如日中天的中书?令。
“那便好?。”王铎啜了口茶,随即将茶杯稳稳地放于桌案上。
众人退去,唯独张应池未动身离开。
王铎带着深意笑看?他一眼,道:“怎么??观棋兄,可还有事?”
“在下?只是疑惑,伯仁兄向来对?此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今日怎么?突然发难了呢?”
王铎向来办事有分寸,便是再想杀鸡儆猴,威慑众人,彻底撕破脸还是有些不符合常理?。
所以他才问?出了口。
“观棋兄,你知道的,我?眼里不容沙子。”王铎面无表情道。
“裴戎私底下?给?柳治平送了不少?财物,还约为姻亲。”
“据我?所知,柳治平没推辞,二人甚至商议,拉我?下?水,换柳治平做这个中书?令。”
就柳治平那个德行,中书?令怎么?着都轮不到他。
当初他抬举柳治平做宰执,他不回报也就罢了,没想到二人还合谋妄图取他而代之,此等见利忘义的小人,他片刻也容忍不了。
一边借他中书?令之名狐假虎威,拉拢朝廷官员,一边与别人联合算计他。
柳治平他势必容不下?了,借此也敲打敲打那些有异心之人。
他们那点隐秘,全?在他王铎手中。
一个也跑不了。
想给?他王铎下?什么?绊子,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
倒是让王铎没想到的是,张应池竟一改作风,头一回涉水。
他向来如他的字一样,观棋,观棋不语真君子【5】,看?而不言。
仿佛世外看?客一样,从不牵涉其中,不沾污垢而去。
虽然与他私交甚好?,但也止于私交,从不干涉朝政党争。
王铎知道,张应池有自己的一番傲骨。他欣赏张应池的傲骨,所以也不强迫他站在自己的船上。
“观棋,放心,无论政事堂如何迁移,你张观棋永远都会是宰执之一。”
说罢,王铎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张应池的肩头。
“但听陛下?圣意。”张应池打揖,说出的话滴水不漏。
王铎冷笑一声,看?来张应池还不肯接受他的拉拢。
也罢,日子还长?,不急于一时。
堂外风起,甚冷。
张应池回了宅邸,其妻王氏便迎上替他宽了外袍,道:
“郎君可算是回来了,妾听隔壁柳公院里一直在嚷嚷呢。”
当年张应池调回长?安置办宅第?时,恰好?就是柳治平推荐的,因此两家相邻,平日里也算得和睦。
“伯仁兄今日与柳清明是彻底撕破脸了。”张应池喝了口茶汤,与妻子分享着今日之事。
“中书?令不是与秘书?监一贯交好?么??”王氏一边用铜熨斗熨烫着张应池方才换下?的外袍,一边朝着张应池问?道。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6】本就是因利而聚,自然也因利而散。”张应池一语道破。
“是啊,但是郎君夹在中书?令与秘书?监中间,也是艰难。”王氏叹道。
“夫人放心,我?不参与他们二人之事,也不参与党争,咱们只安生过好?自己的日子便是,夫人莫要再发愁了。”张应池安慰王氏道。
王氏应了声,又问?道:“郎君今晚还要修书?么??”
“嗯,《贤女传》的首卷太姒篇还有几个字词我?未校准,还有末卷我?也没改完,我?今夜再改改,后日便要送去秘书?省印刷了。”张应池道。
“那妾为郎君去添根蜡烛。”王氏说罢便放下?了手上的东西,去寻蜡烛了。
张应池静静地看?着窗外的夜色。
*
一日日地过去,犹如走马灯一般转瞬即逝。
外面天色深晚,月牙高悬。
立政殿内,欢声笑语一片。
甘棠与漱阳坐在月牙凳上玩着双陆【7】,周边被几个内人围着,时不时传来一阵笑声。江式微就坐在一旁赏画。
江式微素来对?身边人比较放纵,也不忍苛责,只不闹出什么?事情,便随他们去了。
齐珩无嫔御,宫中人少?,显得太过凄清,让她们嬉戏热闹热闹也好?。
“嗳,我?近来听守宫门的小黄门说如今坊间流传一本书?叫《贤女传》,里面记载了历代贤德后妃。”
“你们猜猜这《贤女传》首卷女子写的是谁?”
漱阳悄悄瞅了眼江式微,随后打着团扇掩着面故弄玄虚低声道。
“我?知道了,一定是太姒!”
一位精通于史书?的内人急急答道。
“不对?。”漱阳道。
“那是谁啊?”另一个内人问?道。
按常理?说,这样的书?卷,一是按生平早晚为序,二是按功德大小为序。
“嘿嘿,是咱们殿下?!”漱阳掩嘴咯咯笑道。
众人方恍然大悟,江式微听见动静,放下?了手中的图卷,蹙着眉朝这边走了过来,温言道:“你们在嘀咕什么?呢?”
那位精通史书?的内人笑回道:“漱阳姐姐说,有人为殿下?作书?了呢。”
江式微闻听此话,略带疑惑地看?向漱阳,唇边仍是带着淡淡的笑。
“什么?书??”江式微问?道。
漱阳起身施礼,定定答道:“妾听守宫门的小内臣说吏部张尚书?作了本《贤女传》,将殿下?列在了首卷呢。”
“贤女传?”
江式微不解,凭心而论,她方嫁入大明宫不久,并?未做什么?能让人堪堪称道之事,列为《贤女传》首卷,摆明了这是作书?之人在奉承讨好?当今皇后。
“你说作书?之人是吏部的张尚书??”江式微问?道。
“是啊。”漱阳答道。
江式微还不死?心,又问?了一遍:“可是那位张应池,张观棋?”
“正是那位张尚书?。”漱阳肯定答道。
江式微这一月来,也并?未闲着,算是将三省六部有些头脸的官员名字都记了下?来,连同?家中妻室江式微也是熟稔于心。
只是,这张应池在她印象中是有名的大儒,颇具文人风骨,并?非是谄媚之人。
“这恰恰说明啊,是咱们殿下?贤名远播,就连那位刚正不阿的张尚书?都为殿下?作传了呢。”
穿着浅黄衫子,竖着圆髻的内人也捧场微笑着道。
江式微并?未再作声,只立在原地思忖着。
忽而闻听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说什么?呢?这样热闹。”
“怎么?站着发呆?”
含着淡淡轻笑,一如春光依旧,暖入人心。
江式微闻声转过身来,果真见齐珩着素白色常服站在她的身后,江式微站定后款款施礼,众人也随之起身施礼。
“没什么?,方才听了些趣事。”江式微道。
齐珩扬了扬手,示意身边的内人退下?。
随后收了衣摆半靠在了软榻上,目光注视着她,样子极为随意。
江式微看?着他这随意的样子,倏然间绽开一笑,若说齐珩刚开始还估计着身份体面,想着在她面前装一装沉稳样子,现?在怕是一丁点都不剩了。
瞧现?在这样子,俨然是个风流少?年。
“你笑什么??”齐珩被她这一笑弄得有些惑然,不禁问?道。
“我?笑的是,明之现?在是连装都不装了么??”江式微对?上他打量的目光。
齐珩侧首凝视着她,良久,低声笑了笑,似是自嘲:
“都已经这样了,还在你面前装什么?。”
江式微但笑不语,齐珩一直看?着她,也未再说些什么?。
自江式微与齐珩大婚这一月以来,齐珩面上是夜夜留宿立政殿,外人皆道“陛下?对?皇后疼爱有加。”就连身边的内人每次看?江式微都略带暧昧之色。
但江式微知道,她与齐珩不过是面上装的恩爱,以应付朝野内外,实则两人夜里也一直现?下?这样,话头来了说两句,没话时江式微便在一旁看?书?,而齐珩就静静地看?着她,到了安寝时二人便分榻而眠。
这似乎已成为了二人心照不宣的约定。
“你今日换了浅蓝色衣衫。”齐珩看?着她,淡淡道。
“嗯?”江式微不明白他说这话的意思。
“挺娴静的。”齐珩不再看?她,自顾自地拿起茶壶给?自己添了茶水。
“明之是在夸我?么??”江式微浅笑道。
她浅笑的样子就这般落入了齐珩的眼中,像溶溶月光下?,立政殿里半开着的窗旁放着的那盆山茶花,荼白洁净。
似玉。
齐珩低头笑了笑,说了句:“是。”
“明之今日不也换了素白袍么??”
齐珩道:“一直是高翁来负责我?的衣物,他拿什么?我?便穿什么?,我?也没太过注意这事。”
江式微持杯的手一顿。
齐珩成婚前衣物由高季负责,这无可指摘。但成婚后理?应是由她、这个齐珩名义上的妻子来负责。
他这是在暗示她,这个妻子做得不合格么??
江式微无语,又打量着齐珩今日的衣着。
素白色常服上用金线绣了松竹纹案,显得整个人清冷又矜贵。
但总觉得少?了些少?年人应有的肆意。
“白色很好?看?,若是绯色,更佳。”
她记得很清楚,那日齐珩为他描眉时穿的正是绯袍。
“绯色你喜欢绯色么??”齐珩沉默片刻,问?道。
江式微应了一声:“有些喜欢。”
齐珩低首看?向桌面上放着的图卷,是方才江式微细细品赏过的。他双手放在卷轴的两侧,道:“这是?”
“《墨萱图》。”
江式微一边说着,一边窥着齐珩的神色。
她想知道,齐珩会有怎样的反应。
齐珩攥着卷轴的手骤然发紧,声音带了些微不可察的颤抖,似有悲痛。
他眼底落寞,哑声笑了:“怎么?偏拿了这幅画出来?”
他抬首直视江式微。
他想知道她究竟是有心,还是无意?
“想送给?顾姨的。”
江式微避开了他的目光,垂眸道。
“锦书?,你一直都很聪明。”齐珩道。
江式微未答。
“夜深了,你早些歇了吧,朕今日不宿在这里了。”齐珩拂袖而去。
江式微并?未施礼,只默默坐在原处,看?着他离去的背影。
形单影只,十分落寞。
他从来都是一个人。
一个人面对?那么?多的污糟事。
江式微捏了捏指尖,心中不免泛起了酸,她是试出来了齐珩的态度,但却没有想象中那么?的欢喜。
良久,她收起了卷轴,放入柜中锁了起来。
想想便觉得还是算了罢。
她不该刺他的。
第023章 寸草春晖
齐珩自那日拂袖而去后, 便十余日未再踏足立政殿。
江式微知道,齐珩还在生她?的气,气她?用他的痛处来试探他。此事?, 的的确确是?她?的过错。她?无可辩驳, 也彻底打消原来的念头。
齐珩的底线与软肋, 是?母亲。
她?不能再碰。
原想着过几日, 她?亲自做些点心向齐珩赔罪的, 却不料齐珩遣来了高季, 今日约她?一同?去梨园听?戏。
江式微眉间稍蹙,只疑惑道:“听?戏?”
高季俯首,恭敬地答道:“正是?听?戏,听?闻梨园伶人们排了近日民间较为流传的戏,陛下想着, 殿下也必定十分感兴趣, 所以命臣来请皇后殿下过去的。”
“现在么?”
“正是?现在。”
“那便烦请高翁等些时候,我更衣后便去。”江式微颔首,浅笑道。
随后带着漱阳落了帘子, 于内室更衣去了。
漱阳咯咯笑着:“殿下换身浅粉色的衣裳,显得格外娇俏呢。”
复而又道:“陛下近几日没来, 想必是?朝务繁忙,现下得了空,便约殿下去听?戏, 可见?心里真真是?有着殿下的,殿下可要好好打扮一番呢。”
江式微并?未留意?漱阳的话, 倒是?想起了那晚齐珩说过的话——
“你今日换了浅蓝色的衣衫。”——
“挺娴静的。”
江式微道:“我今日穿浅蓝色的衫子罢。”
毕竟, 他夸过。
江式微又想起了什么,便对着漱阳嘱咐道:“我的嫁妆一直放在库里, 里面有一块通体晶莹洁白?的横玉,应是?放在角落里的那个紫檀木浮雕云龙纹的柜子里,左上那个格,里面有个象牙制的盒子,那块横玉就放在那个里,等会儿去梨园时,你便把它拿来给我。”
他的名字是?珩,是?横玉。
那她?拿块横玉来做赔礼,他应该能感受到她?的诚意?罢?
换了衫子后,江式微又在妆台前整理?容妆,描眉抹了口脂,换上掐金丝的耳珰,将漱阳方才寻来的横玉放在袖中后,方起身,对高季道:“有劳高翁了。”
“臣不敢。”
“请殿下移步。”高季低首道。
“高翁可知,今儿排的是?什么戏?”江式微坐在步撵上,对跟在一旁的高季道。
“臣不知,但臣想定是?场好戏,否则陛下也不会折腾殿下这一趟了。”
“我倒是?有些期待了。”
高季听?此话后,但笑不语。
步撵至梨园,江式微下撵,便见?一小黄门迎上前来,施礼低首道:“臣请殿下安,陛下已候殿下多时了。”
江式微浅浅应了声。
随即由小黄门推门,江式微入内。
便见?齐珩一袭绯袍于椅上闭目养神,听?到来人的动静,他方缓缓睁开?了眼,徐徐道:“锦书,来了?”
江式微施礼,笑道:“陛下约妾,妾自然要来。”
她?一边说着一边攥着袖中的那块横玉,想着什么时候给齐珩好。
“入座罢。”齐珩揉了揉眉心,眼角稍带不耐对她?道。
“高翁,让他们开?戏罢。”齐珩见?江式微落座后,便对立于一旁的高季道。
“今日排的是?什么戏啊?”江式微问道。
齐珩侧首看她?,见?内人已奉上了茶与糕点,道:“想知道?待会你自然便知了。”
江式微听?此,便不再多言。只默默放回?了已放在掌心中的横玉,静静地看向戏台。
只见?,一施朱敷白?的伶官踏着云步,掐着兰花指,挥舞着水袖丹衣,眼波流转间诉说着绵绵情思,咿咿呀呀开?始唱着:“深府寂寞,郎君啊,你怎如此薄情。”
全然一副被夫君抛弃的模样。
忽而又出一白?面小生,对方才女子直直唤“娘”。
江式微看到戏台上二人时,忽然心头升起了几分不安,她?不动声色地瞧了旁边的齐珩一眼,见?齐珩神情淡漠,悠悠然喝着茶水。
江式微收回?目光,继续看着台上的戏。
直到戏唱到末尾,台上二人上演着母子分离——
“娘,贵人来助儿,富贵在眼前,你为了儿便安心去吧。”——
“吾儿,你要为了荣华富贵抛弃娘么?”——
“娘,为了儿,你安心去吧。”
白?面小生说罢,便狠狠将将女子推向另一边。转身跑向另一锦衣花冠,唇点朱丹的女子身旁,下跪叩首,唱道:“此乃吾母,儿当尽孝膝下。”
那被推倒的伶官哀声唱道:
“王兴,你这不孝子呀,生生把亲娘抛!”
“薄幸郎,无情儿,偏教我误入这宅府,年华空蹉跎,福禄迷人眼,迷人眼啊!”
曲罢,只见?那女子从袖中拿出匕首做抹脖子之状。
戏唱完了,江式微有些恍惚,浅蓝色的衣衫已被身上的冷汗浸透,她?已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看完这场戏的了。
她?的指尖还在微微发颤。
齐珩脸色亦没好到哪里去,似是?忍着怒气没发出来,语气清清淡淡的,他道:“看完了,你知道这戏讲的是?什么了罢?”
江式微不禁打了个颤儿,面色惨白?道:“知道。”
齐珩突然笑了,笑意?不达眼底,啜了口茶水,随后毫不留情地掷了出去。
茶盏被他掷个粉碎,发出清脆的声音,旁边侍奉的内人全颤抖着跪地叩首,不敢出一声。
江式微被声音碎地声吓了一跳,但她?并?未如他人一般跪地。
她?一直静静地坐在原处,又静静地看着齐珩。
齐珩起了身,深深看了她?一眼,眸中划过一抹痛色,眼底尽是?失望。
他道:“为什么偏偏是?你呢?”
随后,他拂袖而去。
梨园戏台下,唯有江式微一人耳。
她?不知道在这里坐了多久,直到漱阳急匆匆地入来,在她?身旁道:“殿下,这是?怎么了?”
江式微不答,漱阳急急道:“陛下方才,诏金吾卫围了吏部张尚书的府宅。”
江式微才看了她?一眼,手中摸到了袖子里的那块横玉。
冰冰凉凉,沁入了她?的掌心。
王兴,王行。
也是?珩。
这场戏,分明是?有人故意?为之。
为的便是?离间她?与齐珩。
从她?拿到《墨萱图》,再到用《墨萱图》试探齐珩开?始,她?便已经彻彻底底落入了设局之人的彀中。
她?从一开?始便做错了,她?不该拿《墨萱图》来试他的。
齐珩想必已对她?失望透顶了。
第024章 妖书案发
长安城内, 张应池宅第,金吾卫穿着甲胄,腰间佩剑, 威风凛凛倒是让路过的与围观的平民百姓有些不寒而栗。但百姓纵然?有些心悸, 也还?是抵不住想看热闹的想法。
人?总是这?样, 只要不是落在自己的身上, 便总会不由自主地想看别人?从神坛跌落, 狠狠落入泥淖之中, 这?时?他们便会不禁升起一种高贵感。
这?是人?的劣性,身为金吾卫之首的白义很清楚这?一点。
他带着金吾卫查抄过不少官员,也见证了不少官员的跌落。
但他没想到,有朝一日抄到了张应池的家中,张应池是有名的大儒, 素来清高, 又?洁身自好?,这?朝中人?尽皆知。
白义瞧着面前的宅第,不似他从前查抄的官员府邸那样富丽堂皇, 这?里略显寒酸。
“去?叩门。”白义朝着身边一卫兵道。
“将军,咱不破门而入么?”那卫兵问道。
哪回他们金吾卫围府抄家不是破门而入的, 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竟还?要叩门?
“叫你叩门你便叩门,哪这?么多话。”
“是。”卫兵叩了叩门。
良久,见一小厮开了木门, 见金吾卫围了四?周,大惊失色, 忙得连跑带颠地去?寻了张应池。
白义在阳光底下抬首闭着眼, 手随意地搭在了腰间剑柄上。
“不知白义将军围我府宅是何用意?”张应池出?了门,见状怒道。
“张尚书?稍安, 下官只是奉陛下旨意而已,并非对尚书?不敬。”
“旨意?何旨意?”
“陛下圣旨,吏部?尚书?张应池以作妖书?罪暂羁大理寺。”
“妖书??是何妖书??我从未作过。”张应池急急反驳道。
“您的那本《贤女传》末卷涉嫌污蔑圣母,便是妖言。好?了张尚书?,不如您亲去?大理寺,看看那本妖书?,自然?便得知了。”
张应池反而问了他另一个问题:“陛下可有明?旨抄家?”
“并未。”白义答道。
“好?,我可以跟你们去?大理寺,但你们不可惊扰我的夫人?。”
白义笑了一下,道:“您跟我们走了,陛下亦无抄家明?旨,我们自然?不会为难您的夫人?的,这?一点,您放心。”
“张尚书?,请吧。”白义扬手,示意金吾卫开道。
齐珩还?算顾忌着张应池这?位文学大儒的颜面,一未加镣铐,二未锁囚车,派了马车来,饶是白义也头回见陛下如此厚待人?的。
张应池看着面前那本《贤女传》翻至末卷后?,原本底气十足,此时?却大惊失色,面色惨白道:“此书?绝不是我写的,我末卷写的……写的是汉朝邓后?,怎会是陈……圣母?”
“萧公,此书?绝非我所作,定是有人?故意害我。”他朝着堂上的大理寺卿道。
大理寺卿也算与张应池相识多年,也不信他会这?样糊涂,但忍不住真相道:“此书?非民间流传的刊印本,而是从秘书?省拿过来的原本。”
秘书?省的原本,那必然?是张应池所书?的最初版本,这?一点自然?无可辩驳。
“这?不可能,我送去?秘书?省的绝不是这?个样子。”
“但就?是这?个样子,张尚书?,我们到秘书?省彻底查过了,只有这?一原本。”
“可我当真没作过这?等妖言。”张应池面上茫然?,不知如何能自证清白。
“张尚书?,你除了送往秘书?省的原本,府上可还?留有手本,草稿之类?若是能找到,或许可以证明?你的清白。”大理寺卿抹了抹胡须道。
张应池细想了想,才想起有这?么个事,便急急忙忙道:“有,我府中还?有草稿,萧公可派人?去?取。”
“好?,我这?就?上奏陛下,不过在此事查清之前,便委屈张尚书?在我大理寺狱待上几日了。”
——
一路上一直被?风吹着,再加上衣衫已被?冷汗浸透,江式微只觉得身上很冷,忍不住轻咳两声。
甘棠见此急急忙忙为她披上了披风,面上有些焦急,她低声道:“殿下,臣问清楚了。”
“那戏,是近些日子才在长安城流传开的,起初是以戏折子流传开来,刊印与流传买卖都极为隐秘。”
“后?来见此戏折子流传极广,不是什么秘密了,便有人?排成了戏,一家接一家,到最后?成了当今最火热的戏。”
“臣听出?宫采买的内臣说,那戏折子便是改编自张尚书?所修《贤女传》的最后?一卷。”
“那最后一卷写的正是”
说到此,甘棠的声音越来越低。
“陛下的生母,陈氏。”
“若是颂咏之词也便罢了,偏偏末卷是将陈氏作前面那些贤女的反例。”
“张尚书?于大理寺直呼冤枉,说此书?被?人?篡改过,草稿还?在他宅中,陛下便派了金吾卫查抄张尚书宅第,但……”
甘棠顿了顿,又?继续说了下去?:
“只见民间所传之本,并未有张尚书?口中的草稿。”
“更糟糕的是,那本书?首卷所称颂之人?,正?是殿下。”
“张尚书?家中唯一的小厮被?金吾卫带走,一番鞫问后?,他说此书?便是张尚书?的草稿,随后?他自觉背主在狱中咬舌自尽了,张尚书?现在是……辩无可辩了。”
江式微虽披着披风,但只觉得身上愈发冷了起来。
最致命的在这?里,她前脚才用画卷试探齐珩对生母的在意程度,后?脚民间便出?了攻讦他与他生母的妖书?、妖曲。
且这?妖书?明?明?白白地称颂她,将她列为首位。
若说这?书?与她没什么联系,就?连六岁孩童也不会信。
江式微想到齐珩发才动怒的样子,便知道他是信了。
信了他一向爱重的妻子用他的痛处、用他的软肋向他狠狠扎了一刀。
“你能拿到那书?么?”江式微问道。
她突然?想看看那本书?。
“此书?狂悖,殿下”甘棠没再说下去?。
“张尚书?现在如何了?”江式微面带愁容,轻声问道。
“陛下圣谕,以撰修妖书?为名,系张应池于大理寺狱,以刑部?尚书?、御史?中丞、大理寺卿为三?司使,共鞫此案。”
甘棠有些忐忑,生怕此事会牵连到江式微。
“那本书?,你能帮我找来么?”
“目前大部?分都被?金吾卫搜罗了去?,但臣尽力一试。”甘棠道。
江式微点点头,闭着眼揉着太阳穴。
夜晚,江式微坐在窗边,双目空洞地看着面前的红烛,还?在出?神地想着今日之事。
那时?他眼底的失望全然?落入江式微的眼中。
江式微想,其实齐珩对她还?是很好?的,大婚时?,他会顾念着她没吃东西为她送来糕点,知她不愿圆房也不强迫于她。
晨起会为她描眉,闲时?与她赌书?泼茶。
他知道她脸皮薄,不会存心调笑她,时?时?顾念着她的感受,他将分寸拿捏的极好?,纵然?他们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他也生怕举止轻佻冒犯了她。
便是她不小心撞破了他的事,他也终究没对她做什么,反而时?时?顾全她的面子。
就?连撞破那晚,她误以为的“毒药”,事后?她悄悄找人?验了残渣后?,她才知道,那根本不是什么毒药,是世间难得的补品。
人?服之,能顺畅经络,身体愈加康健。
他只是在吓唬她。
他从来没想过害她。
反而是她,一次又?一次地挑战他的底线。
她该告诉他实情么?江式微犹豫不决。
听到灯芯爆花声她才缓过神来,随后?侧首看向窗外。
孤月高悬,冷冷清清的。
转眼间,已经入秋了。
月亮还?是那么孤独,她脑海里不禁浮现出?他的影子来。
与此同时?的紫宸殿内,齐珩听了白义的汇报后?,便让他出?了宫。
齐珩默默地擦拭着手中的素银镯子,十年如一日的精心爱护。
随后?将镯子放在了他的心口处,他闭着眼回想着娘亲生前的模样。
回想着她的一颦一笑。
回想着她对他的疼爱与保护。
她总是会将为数不多的吃食全都留给他。
冬日里,她自己穿着那带有破洞的、单薄的衣衫,反而将完好?的衣服都留给他,哪怕对他来说不是那么合身。
他穿着总是松松垮垮的。
他每次都会蹙眉埋怨:“阿娘,这?衣衫阿“横”总是穿不合身,我们什么时?候可以有新的衣服穿啊?”
陈氏会笑着跟他说:“快了,阿横再忍一忍,咱们会有新衣服穿的。”
“阿娘,我瞧着你身上这?件衣服我更合身,不若我穿你身上这?件吧。”
齐珩拐着弯地想要换上她那件破洞衣衫。
“阿横是在心疼娘亲嘛?娘亲不冷的。”陈氏揉了揉他的头,笑道。
那时?候,冬日很冷,夜里也很难捱。
他们总觉得寒夜无穷无尽。
上阳宫管事得了郑后?的命令,总会克扣他们应有的份例。
炭火是没有的,衣裳也是别人?穿了许久不要的。
饭食是折半的,如若不是高翁和陈氏有旧,时?时?用自己的份例接济他们,他们很难在上阳宫活下来。
所以他才会对高季如此信重,那是他为数不多的家人?。
那日,漫天大雪,纷纷扬扬,在他人?眼里也许是瑞雪兆丰年,但在齐珩眼中却是陈氏的催命符。
陈氏生了很重的一场病。
她就?靠在他的怀里,她的身子很轻也很冷,冷到他抱紧都捂不暖她。
她牙间还?因寒冷微微打颤,她说:“阿横,阿娘好?冷啊,阿娘是不是快要走了?阿娘可能要看不到你娶妻了。”
齐珩紧紧抱着她,想用自己的体温暖和她的身体。他忍泪轻道:“不会的,阿娘会永远陪着阿横的。”
随后?陈氏颤抖地胡乱摸索着袖中她珍视已久的素银镯子。她眼中含泪道:
“这?镯子是阿娘唯一带进宫的东西了,是阿娘的母亲、你的外祖母给阿娘的,阿娘想着这?要留给咱们阿横……留给咱们阿横作聘媳妇的聘礼的……”
齐珩抱着她的手愈发紧了。
陈氏温柔地抚上齐珩的脸,她柔声轻道:
“阿娘好?想看到你娶妻的那一天啊……想看着你能和心爱的女子圆圆满满的,想看着你们恩爱生子……”
陈氏说出?的话断断续续,身子还?不停地在发抖,她想到自己时?辰无多,又?继续说了下去?。
“可是阿娘真的太冷了,阿娘撑不住了,日后?你要和高季好?好?活着,若是……”
陈氏又?咳了几下,声音渐渐变弱:
“若是娶了妻,你要好?好?待她,别辜负了她,别让她像阿娘一样。”
她又?用她所知道的、为数不多的圣贤名句嘱咐着他:
“你一定要……记住,你的名字是横,横是美玉,你天生就?该是块宝玉的,你一定……一定要做个坦坦荡荡的人?。”
“君子死而……冠不免,无论什么时?候都要端正?了衣冠,你要做君子,圣贤的话一定要……记住。”
陈氏的声音渐渐微弱,最后?手直直地垂了下去?。
她在他的怀里离开了人?世。
那时?的齐珩,才八岁。
他很无力。
他连为阿娘安葬的钱财都没有。
他甚至自己都保不了。
直到他见到了江式微的生母,他的姑姑东昌公主,他一直都跪在陈氏的身畔。
他看到了东昌公主和顾有容。
那时?,雪花轻轻落在他的肩头,为他原本松垮的衣衫添了几分朦胧。
他的衣衫是凌乱的。
但他又?记起娘亲临死前对他的嘱咐。
君子死而冠不免。【1】
他便拂去?衣上残雪,理了理衣襟,挺直脊梁跪在东昌公主的面前。
“求两位娘子帮帮阿珩送娘亲入土为安。”
他想让陈氏体面的走。
东昌公主未直接答应他,反而问他一个问题,他做了答复,后?来东昌公主便带他回了大明?宫,成为了六大王。
后?来谢贵妃说想让他做她的儿子,还?为他请了谢玄凌做老师。
从始至终,他都记着阿娘对他说的话,要做个坦坦荡荡的君子。
阿娘说他的名字是横,是美玉的意思。
齐珩想到这?里,便含着泪无声地笑了。笑得十分心酸,泪水忍不住顺着脸颊落下,滴落在了那只镯子上。
珩,才是美玉的意思啊,只是他的阿娘是不识字的。
她只认得横罢了,连美玉的意思她也只是偷偷听从前大明?宫中的女史?提过才知道的。
她从来没读过书?。
他甚至都不知道他的阿娘叫什么名字。
陈氏,冰冰冷冷的两个字便涵盖了她的一生。
她为他取名为“横”,也只是想把最美好?的字留给自己的孩子而已。
“阿娘,阿横想你了……”
殿内灯火昏暗,案前原本杀伐果断的男子此时?对着那只镯子泣不成声。
第025章 虺蜴为心
“陛下, 这两样便是民间所传的?戏折子,和那本?妖书,此妖书是臣从?秘书省拿来的?。”白义将两样东西放置于齐珩面前?, 原本?到嘴边的?《贤女传》硬生生被他改成了妖书。
眼下齐珩正在气头上, 白义断断不能再?戳他的?心窝子。
见齐珩默然, 白义亦不敢再?出言半句。须臾, 齐珩慢慢地拿起了那本?《贤女传》, 先是翻到了首卷, 只见上面写着“晋·江皇后”,齐珩并未多留意几眼,草草略过便匆匆翻到末卷。
待看清了上面的?字后,他双手渐渐收紧,直至爆出青筋, 似是要将那本?书扯碎, 书页甚至已隐隐有碎裂之势,良久,他才放下。
“性?非和顺, 地实寒微,加以虺蜴为心, 豺狼成性?【1】”
如此诛心之词,齐珩再?也念不下去了。
齐珩将整篇墨字看完后,沉默良久方叹息道:“这点子文墨算是让他用得透透的?, 你说古往今来那么多的?人,他们为何偏就?不放过她呢?”
“白义你说, 他们怎么就?不肯放过她呢?”齐珩眼底猩红, 咬着牙根问道。
听上去字字泣血。
白义想安慰齐珩,却不知何以安慰他, 只低声唤道:“陛下,这都是他们的?过错。”他看着齐珩的?样子,眼中尽是痛色。
白义侍今上十二年,今上待他如手足。
他清楚,今上杀伐决断,但?唯一的?软肋便是陈氏。
上次,东昌公主闹的?那么一出是今上看在皇后的?面子上,又加上当时权柄受制,没做什么处置,可这次,怕是与妖书一案有关的?所有人一个?都跑不了。
若这次不处置、杀鸡儆猴,日后怕会变本?加厉。
“当年我想将她与谢嬢嬢一并追封,老师是这样告诉我的?。”
齐珩仍然记得当日,他初即位,便命翰林学士草诏,欲将先𝔀.𝓵贵妃谢氏与陈氏一并追封太后,并称皇妣【2】,诏书已然拟好准备发往中书,王铎与江遂都同意了,可偏偏他最敬重的?老师将这道诏书拦了下来。
谢玄凌拦下诏书后便跪在紫宸殿,对他行?谏议事,字字句句实属耿介之言,谢玄凌撑着一把骨头道:“陛下,臣今日是来请罪的?。”
齐珩当初是有些生怒的?,但?他还是问了缘由:“老师,你明知她是我生母,为什么要拦下这道诏书呢?”
谢玄凌道:“陛下将贵妃与陈氏并称皇妣,是想昭告天下,今上的?生母并非谢氏,而是一个?内人么?”
“她是我生母,我追封她有何不可?”齐珩问道。
只见谢玄凌摇了摇头:“天下无一子双母之理。”【3】
“臣出身谢氏,说此话,陛下也许会认为我有偏私,但?臣还是想说。”
“陛下现在初即位,根基未稳,若真?追封陈氏为太后,则会彻底与世家翻了脸啊!”谢玄凌字字诚挚。
当时的?齐珩听了此话沉吟良久,眼中泛泪,十分颓唐地坐在地上,低声喃喃道:“可我也身为人子啊。”
谢玄凌从?小待他如谢晏般,见齐珩如此,他亦有不忍,但?他终究还是吐出了最后的?话:“陛下是人子不错,但?在人子之前?,您更是人君。”
“若君父耽私情而误大局,则伤民之根本?。臣想请您永远记住这句话。”
人子之前?,更是人君。这是老师对他的?提醒。他将此句奉为金科玉律,也照此道踽踽独行?了数年。
将这些回忆搁浅,齐珩缓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又恢复了往日的?样子,神情淡淡,眸中淬冰,他道:“张应池肯开口了么?”
“还未,陛下可要让他们动刑?”白义问道,若是动刑,真?相出的?或许会快些。
齐珩气得发笑:“算了吧。”
“他是有名的?大儒,有着文人傲骨,动刑无异于羞辱,你们对他和善些,让他肯开口说出原因便好。”齐珩终究为张应池留了几分颜面。
“真?相水落石出前?,一切都存在着变数。”或是方才的?失态也让齐珩清醒了些许。
这些日子里齐珩到底是被气狠了,未曾好好思虑过,张应池是聪明人,怎么会在这种事上犯了糊涂?
“我总觉得有些不对,这本?当真?是秘书省送来的?原本?么?”齐珩不禁发问。
“秘书监亲自送来的?,应是错不了的?。”
“我是不是让你把民间传的?都搜罗了来?一共搜到多少本??”
“三?百九十八本?。”白义答道。
“秘书省所印之书为多少本??”
“一百八十六本?,发往朝廷各司,之后又将字模发往秘书省门下的?官家书肆再?印,以供贵族豪门阅读,算在一起大概也是这个?数。凡经过秘书省的?书,都已锁起来了。”
“当初审书校对的人是谁?”齐珩又问道,虽说张应池作?书便送往秘书省刊印,但?秘书省在印刷前?也会有官吏审查。
“校书郎许傩。”
“他渎职,一并下大理寺。”
“臣遵旨。”
“那,殿下呢?”白义道,言语间带着试探。
“哪个?殿下?”齐珩妄图揣着明白装糊涂。
白义有些看不懂齐珩了,这还能有哪个殿下?大明宫里能称殿下的?就?两人,一位是退居别宫的?太皇太后,那是断断不再理这些俗事的。
另一个?,自然就是立政殿的那位。
“皇后殿下。”白义面不改色直直答道。
齐珩沉吟良久,终未决断。
只不情不愿地道:“她是试探我了,但?没有证据指明是立政殿指使张应池作?逆言,应与他们是无关的?,便再?说罢。”
早秋的?第一场雨来得极快,终究有些猝不及防,将属于秋季的?凉意渗透整个?长安,水汽氤氲了来人的?绯色衣袍,为来人撑伞的?小黄门一不留神,伞面微斜,绯袍上绽开了大片的?水渍。
小黄门见状,神情恐惧,急急忙忙撩了袍子想跪地叩首请罪,还未跪下便已被齐珩捞起。
“臣死罪。”
“没事。”齐珩用手帕随意擦拭了一下,便朝内走?去。
大理寺狱内灯火昏暗,狱卒没忍住打了个?盹,听见来人脚步声,不禁打个?颤儿,眼尖地瞧见了来者腰间玉带,便知来人为谁,匆匆下跪叩首道:
“陛下圣安。”
齐珩沉声问道:“张应池系何处?”
说罢,齐珩便由狱卒领路,至张应池所囚之处,狱卒为其打开锁推门,齐珩步入环视四周,地处黑暗,略有潮湿,但?较旁人还算整洁,想必是大理寺特意置备的?。
持伞黄门见状,忙给另一随侍内臣递眼色,内臣会意,为齐珩搬来长凳。
老翁满头苍发,闭目半倚在墙壁上,粗布衣衫还算整洁,短短几日,那个?廷议时意气风发、举止风雅的?吏部尚书再?已不见,见此,齐珩心中戚戚然。
老翁缓缓睁眼,方见齐珩立于此,忙不迭俯身道:“罪臣叩见陛下。”
“尔等退下罢。”齐珩道。
狱卒与持伞黄门屈身离开此处,只余齐珩与张应池面面相对。
齐珩坐于长凳上,原本?想说的?话到底是说不出口了,他平心静气道:“方才见卿的?时候,都有些恍惚了,毕竟上一次见观棋,是在紫宸殿,你一袭紫袍来与朕述职,算来,观棋与朕已相识十年了,观棋亦曾为朕筵讲。”
“是以,朕不明白,缘何如此对她?”
齐珩语重心长,静静地看着张应池。
张应池一时怔住,久久未言语。
而后他喟叹一声,道:“臣与陛下结识十年,陛下也该知晓臣的?为人,臣作?此书本?是为国朝女子读书作?典范,臣也从?未想过借此书攻讦任何人。”
张应池笑了笑,面颊苍白,他无力道:“臣已近古稀之年,半截身子已然入了土,无儿无女的?,又何必做这些事。”
“朕当初知晓此书时,也是信你的?。”
“信你是为奸人所害,然你也知晓,证据确凿,你实在是辩无可辩了,这让朕不得不信。”
齐珩曾给过张应池机会,许他自辩、自证,他言此书为外人所混淆,真?正原本?仍于他府中,齐珩信了,也派了白义去查找,然而并未有张应池口中之本?。
且张应池的?近侍仆从?已言之凿凿,说此书正为张应池所作?,任金吾卫如何拷打,那近侍仆从?再?未改口,甚至最后自觉叛主,于狱中咬舌自尽了。
张应池现下当真?是无可辩驳了。
无人能救他,亦无人愿救他。
张应池只一妻一仆,与朝廷其他官员不过点头之交,且他官任吏部尚书,掌天下官吏任免,自是他人眼中之刺。
“罪臣无以为辩。”
“说到底,都是罪臣的?过错,是臣作?此书才给了不轨之人攻讦天子的?机会。”张应池恳切道。
“此罪臣甘愿认罚,但?臣绝不会承认末卷是臣所书,这是臣最后的?傲骨了,请陛下宽宥罪臣。”他俯身跪了下去。
齐珩垂眸,见他如此,到底生了不忍,他问道:“观棋,你可还有未了之愿?”
若是不违情理,他可应允。
“唯有一事,臣妻不识字,且素来胆小体弱,她十四岁嫁予臣,与臣结发四十六年,从?来没有背弃过臣,此事她不知情,罪罚与否,臣最后都认了,但?请不要牵连她。”
他朝着齐珩叩首。
齐珩深深看了他一眼,颇为动容,只留下一句话便推门而出。
“朕准了。”
“臣,叩谢天恩。”张应池声音凄厉又高亢。
外面,秋雷滚滚,风雨依旧。
第026章 雕版印刷
甘棠打着伞冒着风雨匆匆回到了立政殿, 江式微见她?如此,怕甘棠着了寒,急忙让漱阳去?准备姜汤, 摒退了众内人, 自己亲自给她?解下披风放到暖盆旁烤着, 甘棠悄悄从怀中掏出一物, 往她?手中塞去?。
江式微低头一瞧, 可不就是她?让甘棠去?寻的?《贤女传》?
甘棠低声道:“姑娘, 这是我趁着白义将军不注意时,偷拿的?一本,好像是秘书省印的?。”
江式微瞧了瞧门口,见殿门紧闭,便?跑到桌案旁, 又添了灯盏, 细细看着这本书。
甘棠在她?对面落座,道:“这本书还真是闹了不少的?风波,先是作书的?张尚书下狱, 现在负责校对的?校书郎也到大理?寺去?了,只是没有张尚书那么好命, 听说大理?寺动了刑呢。好在咱们白义将军说此事不干咱们立政殿什么事,咱们也可安心?了,就是不知下一个?轮到的?会?是谁呢?”
江式微闻言, 手上一松,书本“啪”的?一下落在了桌案上。
“姑娘, 你这是怎么了?”
“没, 没什么。”江式微颤声道。
“姑娘还和从前一样,听见这些事情就害怕。”甘棠笑道, 又握住了江式微的?手安慰她?。
“此事什么时候能定?案?”江式微不禁发问。
“瞧这样子,陛下应该会?彻查到底,怕是一时半刻定?不了案。”甘棠思忖片刻后道。
“不过也是,秘书省那拨人当真渎职,连这种言辞都直接通过,怪不得陛下问罪。”甘棠道,面上表现得十?分认同?齐珩的?做法。
“这不是秘书省印的?书。”江式微轻声道。
甘棠没意识到江式微说了什么,只点头说“是呢”,而后才发觉,一脸讶然?问道:
“姑娘你说什么?这不是秘书省印的?书?不可能啊,白义将军亲口说的?,这是从秘书省拿来的?。”
“你看这书的?版面,字距是一样的?,印的?字也很清晰,看着很美观是不是?”江式微将她?看的?这页拿给甘棠看。
甘棠一看,果真如此,她?惊讶道:“确实。”随后抬头直直看向?江式微。
“秘书省掌管图书典籍,每日都要?印很多?的?书,秘书省印书的?主要?目的?是让内容可以留下来供人阅读,而不追求精美,那么这个?时候,为了节省开支,用的?都会?是活字印刷。”
“就连秘书省门下的?官家书肆也会?是活字印刷。”江式微道。
“活字印刷虽不如雕版印刷那般精致,但也有好处,随刷随拆,非常方便?,但活字印刷用的?是木活字,容易受潮缩水,每块木材遇水收缩的?程度不同?,是以字的?大小仔细看便?能见端倪。”
“但民间书肆不同?,他们会?追求版面的?精美,字大小的?统一,因为版面如果不好看,便?很难卖出了,所以民间的?书肆会?采用雕版印刷。”
“而这本版面如此精美,可见是雕版印刷,而秘书省不会?用雕版印刷。”
“所以,这根本不是秘书省的?书。”江式微肯定?道。
突然?想到什么,江式微忙嘱咐道:“甘棠,你去?查查这些日子咱们殿里有谁出过大明宫。”
“是。”
“对了殿下,我们可要?将这书的?事汇报给陛下?”甘棠问道。
“算了罢,让他自己发觉吧,若他真的?没发觉出来,那便?只能看张应池的?命数了。”江式微叹了一声。
只当她?凉薄自私吧,她?实在是不想再亲自涉水了。
——
“白义,去?把你从秘书省拿来的?所有书都搬到这里。”齐珩从大理?寺回来,便?急急向?白义吩咐。
“所有书?”白义有些错愕,问道。
“对。”
随后白义急忙把锁上的?书都搬了来,搬完最后一批,白义终于撑不住,不顾体面地掀了袍子坐在紫宸殿的?地上。还好陛下素来待他极好,也没斥责他,任由他这么坐着。
齐珩将烛火拿近些,方瞧出了其中的?端倪,倏然?笑了,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
“陛下,您是发现什么了么?”白义见齐珩笑了,便?好奇道。
“我有点怀疑你这办事能力了。”齐珩笑道。
白义听此无言,有些汗颜。
“你说这书是从秘书省拿来的??”
“对啊,臣确是从秘书省拿来的?。”
“这书有问题,这是雕版印刷,秘书省不会?印这样的?书。”齐珩瞥了一眼他,缓缓道出真相。
“臣是个?粗人,看不太懂这些,可臣记得秘书监信誓旦旦地说,这就是他们印的?啊。”白义解释道。
“你被骗了。”齐珩嗤笑一声,随后拍了拍白义的?肩头。
“真相就快浮出水面了,三百多?本不是少数,想必那雕版还未毁去?,明日你便?奉朕的?令,一队人马查抄柳治平宅第,另外严查长安各书肆,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臣遵旨。”
蓦然?间,一条银蛇划破了这泼墨画卷,天空一片大亮,撕碎这黑暗。
高季身上还挂着水珠,跌跌撞撞地闯入殿中,对齐珩俯首道:“陛下,不好了,张尚书自裁了。”
“什么?”齐珩厉声问道。
待齐珩赶到大理?寺时,大理?寺中人已为张应池盖上了白布。医官见他入来,忙跪地痛声道:“陛下,张尚书已然?罹难了。”
齐珩掀开白布的?一角,见张应池脖颈处的?伤口仍渗透出血珠,瞧见他身旁的?碎瓷片,便?已了然?。
随后,齐珩的?目光落在了张应池的?脸上,他注意到了张应池脸上的?红印。
齐珩带着怒气厉声问道:“你们对他动刑了?”
负责鞫问的?官吏急忙跪地叩首,颤声道:“臣……臣实在是没别的?法子了,张尚书一直拒绝开口说出真相,臣被逼无奈,才让他们掌嘴的?,就打了几下……便?没敢再打了,臣求陛下宽宥……”
齐珩只觉得被面前人吵得头疼,他朝着白义扬了扬手,将人带下去?后。眼前一片晕眩,他拄着桌子落座于旁,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他的?风眩又犯了。
良久,才缓了过来。抬首便?见一青衫影入来,那人是谢晏。
谢晏见到张应池的?尸身,便?已知晓自己是晚来了。
谢晏伸出手将白布重新盖上,微叹一声:“张公,抱歉,是我来晚了。”
转身蹙眉对齐珩道:“我找到了张公口中的?草稿,以及原来秘书省印刷的?书。”他从怀中抽出两本书来,水汽氤氲了书页,有些略湿。
齐珩接过两本书,均翻到最后末卷,却是如张应池所说,写的?是汉朝邓后。
“秘书省送的?那些书都被替换过。”谢晏攥拳忍着怒气道。
“他是被陷害的?。”齐珩心?口沉甸甸的?,轻声道。
“能替换那些书的?,只有一个?人。”谢晏沉声道。
齐珩听后,沉吟良久,对上谢晏的?目光,方道出一个?人名:
“柳治平。”
第027章 志欲无满
翌日一早, 云收雨霁,长安街道上还留有着深深浅浅的水洼,倒映出卫卒来往匆匆到处翻找的影子, 卫卒终于在汲文阁书肆后?院的地窖里翻出还未销毁的雕版, 便急急忙忙地向白义禀报。
“将?军, 找到了。”
白义闻言, 瞥了一眼旁边书肆的铺主, 见他手脚瘫软已跪倒在地, 白义冷哼一声?,毫不留情地吩咐下去。
“带走。”
“是。”
自白义在汲文阁【1】书肆找到雕版之后?,便带着柳治平回大理寺复命,柳治平一路被金吾卫左右架着不得?动弹,便大声?咒骂着:
“你们放肆!你们没有证据便敢带我到这来, 你们知?道我是谁么?我可是秘书监, 是政事堂的宰执,你们对我如此无礼,河东柳氏是不会放过你们的!”
“你给我老?实点。”白义实在是听不下去旁边之人的大声?吵嚷, 直接拔了刀架在柳治平的脖颈旁。
柳治平见白义拔刃,眼中?浮现出恐惧, 生怕他失手伤了自己,便安分了许多。
到了大理寺堂上,见白义将?架在他脖子上的刀刃放下, 柳治平得?了空隙,便还是忍不住大声?吵嚷:“大理寺如今竟敢在无凭据的情况下便羁押朝中?三品大员, 当真是目无国法, 你看我河东柳氏会不会放过他兰陵萧氏!”
如今的大理寺卿出身兰陵萧氏,换作旁人也许会顾念萧氏势力对大理寺卿礼让三分, 但?柳治平是浑然不怕的。
“是么?”堂内幽幽传来一声?音。
柳治平因大声?吵嚷而微颤的身体?一僵,这声?音他最是熟悉不过。见大理寺堂上的门被打开,柳治平方看清了堂上端坐的男子。
正是那位年轻帝王,齐珩无疑。
柳治平猝然跪倒在地,但?他仍高呼冤枉:“陛下,臣冤枉啊!”
齐珩闻言反笑,见他此状眼中?不屑,道:“朕还未说什么,怎么你就叫起冤来了呢?”
柳治平身子一僵,急急道:“陛下,臣”
只是他还未说完,便被齐珩打断。“是朕让白义抓了你,你也不必再扯言让你河东柳氏弹劾什么,朕问你什么,你便给朕答什么,若有不尽不实的,朕不介意?让你”
“生不如死。”齐珩冷冷地吐出这两个字。
柳治平听了此话,对这位年轻帝王又有了新的认识,原以?为齐珩最是温和,却不料也有这般残忍的面目,后?背不免发?凉。
“白义,去把上回你从秘书省拿来的书都带过来,给他看看。”齐珩道。
“是。”
白义带着金吾卫将?书都放在了堂上:“陛下,这是臣上回拿来的全部书。”
“秘书监去看看你们印的书,好?好?看看。”
柳治平忍着手上的颤抖,尽量不露慌张地翻过一页页,齐珩看着柳治平的动作,冷声?问道:“朕问你,这是不是你们秘书省印的书?”
“这,这是我们印的书,但?校审不干臣的事,求陛下明鉴啊!”
“呵。”齐珩冷笑一声?,“朕竟不知?,秘书省什么时候开始用雕版印刷了,你还不从实开口!”
柳治平一听雕版印刷四字,顿时慌了神,便知?骗不过天?子,便立刻改口道:“陛下,是臣方才眼拙,这,这不是秘书省印的书,想必是有人替换过的,这定然是有人在诬陷臣啊!”
“是么?这书自你秘书省拿来后?,便一直锁在朕的私库中?,连大理寺都未见到,你倒是说说谁在诬陷你?”
“难不成你的意?思?是朕?”齐珩反问。
柳治平闭口不答,想着如何辩解,但?齐珩不给他这个机会了,便让白义将?汲文阁铺主带了上来,除此以?外,还带了那些搜查出来的雕版。
那汲文阁铺主早已伤痕累累,血丝透过布衣,在白义金吾卫的鞫问下,已然吐出了实情。
“此人,你可识得??”齐珩看向下面已瘫软在地的柳治平。
柳治平颤声?回着:“不我不认识他。”
那铺主唇上皲裂发?白,有气?无力地指着柳治平向齐珩道:“就是这位郎官,是他,给了我一筹重金,说让我按照他给的稿子来印一批书,且还带来了秘书省官用的墨和纸张,我便猜出了他的身份,秘书监,他许诺我,事成之后?,便许我入他秘书省。”
“我我也是一时迷了心窍,便答应了他。”
“既已成事,你为何不毁去那些雕版?”齐珩唯一疑惑点便是在这里。
“秘书监让我毁了那些雕版,但?我没有,我想着,留着这些雕版,秘书监便有了把柄在我手上,我若要什么,便不怕他不应的。”那铺主说了这些后?,便彻底昏死了过去。
白义将?铺主带了出去。
一旁的柳治平早已心如死灰,他万万没想到这个蠢货竟然留了一手。
彻底毁了,他这算是彻底毁了。
“柳治平,事已至此,你还有何话可说。”齐珩厉声?问道。
柳治平环顾四周,见唯他和齐珩两人,便哀叹一声?:“臣无话可说了。”
“你可知?道,张尚书已然自裁了?”
“知?道。”柳治平认命般自嘲一笑。
“你害死了他。”
柳治平闻言,没说什么,反而转过身目光落在了堂外。
今日云收雨霁,阳光格外和煦,投入大理寺堂上,落在了他的身上,阳光有些刺目,仍然瘫在地上的柳治平伸手挡了挡,觉得?有些恍如隔世。
记得?他当年初入仕时,刚十九岁。
柳治平是他这一房的独子,但?不幸的是他出生时,他的父亲便已早亡,因此他从一出生便被寄予厚望,母亲为他取名?“治平”【2】,字清明,是望他继承先父衣钵,辅弼【3】君王开创清平世界。
那时的他,年纪轻轻便入仕为官,何等意?气?风光。
母亲也极为欣慰,将?他叫到跟前,她拊掌【6】而笑,又嘱咐道:“吾儿不愧为我河东柳氏子,当真有出息。”
他从小听的最多的便是这句话:“你是河东柳氏子,必然是前程无量。”
渐渐地,他也十分认同此话,也会为“河东柳氏子”这个身份而骄矜【7】,因此常常看不起同仕为官的寒门子弟,他性格执拗,凡是认定了什么,便不会更改。
也因为时常以?“河东柳氏子”自居而得?罪了上位者。
按他的门第、他的经历,本该升迁,然则他迟迟未得?。他方慌了,其实他大可以?用他柳氏势力谋求晋升,但?他不屑。
他是河东柳氏子,自然满身骄傲,能靠自己的,绝不仰仗家?族荫庇。
但?他之才在同辈中?属实不算出挑,加上性格刻薄,被别人一挑拨便生怒,得?罪了不少人,他还是未得?到晋升。
原本母亲对他满怀期望,可期望越大,她的落寞也便更多。
最后?,她恼他不进取,孤傲得?不肯开口求人,气?恼之下,她生了一场大病。
柳治平跪在母亲榻前,母亲重病,却还在用尽气?力拿木柱拐打他,柳治平默默受着,一声?不吭。
他的生母见他如此,一时气?急,痰气?上涌,溘然长逝。
他终是后?悔了,他打碎了自己的满身傲骨,向上位者卑躬屈膝,借助叔伯权势,一路扶摇直上,为此,他也做了不少坏事。
昔日意?气?风发?,如今污秽不堪。
满腔桂华,化作淤泥。
他应该恨这样的自己,可他不但?没有,反而觉得?理之自然。
河东柳氏子,世家?之后?,做什么都会是对的。
河东柳氏,士庶不同,已然成了他这一生不可更改的执念,也是他最后?能用以?安慰自己的骄傲了。
想到如此,他猝然笑了,十分沧桑,他看着齐珩,准备将?他坚持已久的,又不可与人言说的全部告诉齐珩。
“臣出生在河东柳家?。”
“朕知?道。”齐珩蹙眉看他,河东柳家?又如何?此罪柳氏也不敢护他。
柳治平又笑了,“臣的叔伯兄弟无一不是朝中?重臣,家?中?对臣一直给予厚望,望臣能如他们一样发?扬柳氏。”
“这朕也知?道。”河东柳氏在高宗一朝便屡出朝廷重臣,根基极深,只是现在有些落寞了。
“但?臣不才。”柳治平说的这是实话。
“家?中?常教导臣,士庶不同,可臣到最后?却靠中?书令这个庶族出身的人才得?来这个位置。”
“臣真的很不甘心,为何王铎庶族出身便可以?安坐中?书令之位,而臣却不能呢?对张观棋,臣也是这么认为的,臣出身河东柳氏,何等尊贵,却要屈居于他们之下。”
“臣真的很不甘心。”
“那你也不该陷害无辜的人。”齐珩冷冷道。
柳治平仰天?长叹一声?,“溪壑可盈,志欲无满啊!【4】人的欲望还真是可怕啊,其实臣和观棋兄也算要好?的,臣有些后?悔了。”
“早知?今日,当初臣便不到这长安来了,在河东郡做个小吏,哪怕官职低些,但?胜在干干静静清清白白的,倒比现在还要更畅快些。”
“事已至此,臣无话可说,臣愿伏辜【5】,臣也愿去地下给观棋兄赎罪。”柳治平后?又端正地跪在地上,向齐珩恭恭敬敬地俯首拜礼。
“带下去吧。”齐珩对外吩咐道。
两名?金吾卫入来,要将?柳治平带下去。
柳治平看着齐珩背影,突然说了一句话:“陛下,如果臣说那末卷不是臣写的,陛下会信么?”
齐珩顿时转过身,脸色一变,看着柳治平问:“你说什么?”
两名?金吾卫面面相觑,未再有动作。
齐珩走近了些又问了一句:“你方才那话什么意?思??”
柳治平看着齐珩叹息道:“那书是臣让他们改的不错,也是臣让他们印的,但?是在那之前,有人将?两封已写完的手稿送到了臣秘书省的桌案上,臣不知?道是谁,但?见手稿与观棋的《贤女传》有相似之处,才心生此计。”
“除了末卷,还有哪篇是你后?加的?”齐珩昨日才见到谢晏找到的原本,但?他也只关注了末卷,并未在意?其他卷。
“首卷。”柳治平看着齐珩,咽了一口唾沫,未再敢说出首卷之人。
齐珩如被雷劈中?一般,不再言语。
他记得?,首卷正是《晋·江皇后?传》。
第028章 春秋笔法
齐珩目光落在桌案上?的纸张上?, 书本原来的蝴蝶装已然被他扯得分散不堪,外面艳阳高照,映入紫宸殿的阳光格外刺眼?, 阳光照在他的身上?, 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殿内一片寂静, 一阵秋风吹来, 将原本半掩着的窗户吹开, 连带着桌案上?的纸张被风吹落在地。
但齐珩并未屈身去拾, 他瘫坐在位子?上?,整个人?显得格外孤寂。
“呵。”齐珩低笑一声,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心酸与失望。
从前他并未注意,他一直留意末卷,也一直以为末卷是柳治平所书陷害给张应池, 直到柳治平说此卷非他所书, 他才?注意到其?他卷。
齐珩举起桌案上?剩余的纸张,攥着纸张的指尖已然发白。
他真恨不得不识她的文风,末卷的风格还不是那么?明显, 但首卷的《晋·江皇后传》确是很明显是她的风格,辞藻华丽又不失深刻, 用典的方法与旁人?总是与众不同。
齐珩细看完了《贤女传》这本书,整本书除了首卷与末卷,其?他篇写?作?方法皆大差不差, 可见?出自?一人?之手。
张应池用的是春秋笔法,他从不会用带有明显褒贬意的字词去给任何人?任何事盖棺定论, 他只是在描述, 用笔曲折却意含褒贬。
这与江式微的写?法不同,江式微一言见?褒贬且辞藻华丽。
齐珩此刻真的很想?见?到江式微, 质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对他。
“高翁。”齐珩唤了一声。
见?高季入来,齐珩正要起身,却不料刚刚站起,脑中一片眩晕,意识就?像被蚕丝包裹缠绕,他想?挣脱,却怎么?也挣脱不开,剪不断,理还乱【1】。
他再也脱身不了了。
天旋地转,眼?前一阵模糊,唇边已然泛白,脚下不稳,他刚说出几个字便直直倒了下去。
“立政”
高季见?齐珩此状,大惊失色,急急扶住他的身体,大声对外喊道:“医官,快传医官”
高季还不忘齐珩方才?的两个字,立政是立政殿,便忙推了旁边的小黄门,急道:“快去立政殿请皇后殿下。”
江式微一听齐珩风眩病发,便急急忙忙赶了过来,平心而论她真的不愿齐珩出事。
她着急地问前来报信的小黄门:“陛下的风眩一直都是这样么??”
小黄门也是一脸焦急答道:“是,平常不会发作?,但陛下方才?好?像动?了气。”
“平时陛下的风眩一直是谁在负责?”
“若是谢郎君在,定然是谢郎君负责,但谢郎君近些日子?被陛下派了公务,一时回不来,便是陈奉御来负责。”
齐珩醒时便见?江式微、高季和?尚药奉御陈亦在此处,江式微正坐在他的床榻沿看着他。
“陛下终于醒了。”江式微握住了齐珩的手,欣喜道。
随后转头问陈亦:“陈奉御,陛下这风眩还需要注意一些什么?吗?”
陈亦打揖回道:“陛下近些日子?思虑过重,肝火太盛,导致气血上?涌,陛下要忌荤腥油腻,少思虑,保重圣体。”
“好?。”江式微颔首道。
齐珩看着江式微,随后又看向?高季与陈亦,开口说了一句:“你们退下罢,皇后留下。”
“是。”高季与陈亦屈身告礼而出。
“你可不可以扶我起来?”齐珩不动?声色地收回了被江式微握住的手,他低声问道。
齐珩的唇色仍然有些浅。
江式微将他身后的枕头叠高些,扶他起来靠在枕头上?,随后又将他身上?的床褥掖了掖,坐在床沿,看着齐珩。
两人?四目相对。
这是江式微自?听戏那日后第一次见?齐珩,也是第一次见?他这么?虚弱地出现在她的面前。
他仿佛就?像瓷娃娃,一碰就?碎。
齐珩面无血色,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不发一言。
两人?之间依旧在僵持,终究是江式微败下阵来,她低首不再看齐珩,只道:“陛下若是无要事的话,妾就?不打扰陛下休息了。”
江式微正准备起身,袖子?便被齐珩抓住,齐珩有些无力道:“先别走,陪我说会儿话。”
见?他如此开口,江式微安安分分地坐回了原位,她柔声道:“陛下是碰到什么?棘手的事了?竟至如此,便是再棘手,也该保重身体才?对。”
齐珩眼?中无波澜,看着她道:“还是《贤女传》。”
江式微听到此书明显紧张起来,她低首眨了眨眼?,眼?睫轻动?,这幅样子?也落入了齐珩眼?中。
齐珩一瞬间便明白了,有种说不出的难受,苦笑一下,又继续说了下去,带着试探道:“柳治平说,末卷不是他写?的,那卷也不是张应池写的。”
“所以,我又去翻翻看,现在看此卷,倒发现作卷之人也是难得之才,我倒真想?见?见?她,一时情急便如此摸样了。”
说到这里?,齐珩看向?江式微的眼?中带了一丝希冀。
他在给她机会,希望她能亲口告诉他真相。
只要她愿意告诉他真相,即便真是她做的,这后果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替她担了。
但江式微只是朝着齐珩得体一笑,道:“这等大逆之言,哪里?有什么?才?呢?陛下净开玩笑。”
“是啊,我在开玩笑。”齐珩垂眸,淡淡道。
齐珩眼?底划过一抹失望。
又是一时沉默。
“锦书,那天晚上?我让你喝下的,不是毒药。”齐珩抵拳咳了一声,又看向?江式微。
“妾知道的。”江式微莞尔一笑。
“那天在这儿,我是不是让你伤心了?”齐珩轻声问道。
那天,齐珩虽把她逼到角落里?,但却没做什么?,哪里?至于惹她伤心呢?
江式微只以为齐珩是有些病糊涂了才?会这么?说,她宽慰道:“没有,我没有伤心的,你对我一直很好?。”
“那是我何时做得不好?么??”齐珩又问道。
他更想?相信,是他对她不够好?,所以她怨他才?做了这种事,她并非是存心的。
“陛下是不是病糊涂了?怎得一直如此问我,你对我一直很好?啊,从来没有惹妾伤过心的。”江式微道。
“其?实我当初娶你,目的本就?不清白,所以你怨我也是应该的。”齐珩还在为她找理由,企图安慰自?己。
“不是的,妾不会怨陛下的。”
“锦书,我们是结发夫妻,夫妻之间要坦诚相待对么??”齐珩问她的样子?十分诚挚。
“是。”江式微垂首答道。
“我想?,我应是不曾瞒过你的,所以我也希望,你不要瞒我什么?,我们是结发夫妻。”
“你是我的结发妻子?,我无论何时都是会护着你的,如果哪一天出了什么?事,你也一定要和?我说,你相信我,把事情交给我来处理,好?么??”
齐珩牵住了江式微的手。
他在给她第二次机会。
他希望她能给他这个信任。
“妾相信明之。”江式微看着齐珩乖觉地答道。
齐珩以为是江式微没听懂其?中之意,便又问道。
“你现在有没有遇见?什么?难处?或者,有没有什么?瞒着我的?”
他问的很明显了。
江式微不自?觉地咽了一口,捏了一下指尖,眼?神有些飘忽。
她该告诉他么??若是告诉他,他会原谅她么??
知道了一切的他还会说出这样的话么??
江式微有些不确定,顿时心里?不安,犹豫着要不要告诉齐珩实情。
不,不能告诉他。
他对他的阿娘那般在意,如果真的告诉他,他一定会生气。他一定会恨她,毫不留情地把她撇在一边。
她不能告诉他。
江式微抬头冲着齐珩轻轻一笑,若无其?事道:“没有。”
齐珩听到江式微的回答,有些痛然,他急忙解释道:“其?实你没必要这么?快便回答我的,你好?好?想?一想?,或许你没有想?起来,或者……”
齐珩还未说完,便被江式微打断了,她道:“妾没有什么?瞒着陛下的了。”
秋风透过窗户轻轻吹动?着床榻前的幔帐。殿外黄叶落,十分萧索。
齐珩是彻底心灰意冷了。
他给了她三次机会,三次,她都没和?他说实话。
他眼?底十分落寞,面色变冷,他对她真的很失望。
他苦笑一声:“罢了,当我自?作?多情。”
随后他从怀中拿出了大婚时他与她的结发。他一直珍视已久,从未离身。
他将结发递给了江式微,江式微不明所以便接了过来,只听他沉声道:“你也累了,以后若无要紧事,不必再来紫宸殿了。”
江式微有些茫然,她不知道齐珩如何变成了这样,也只得起身行礼道:“妾告退。”
齐珩已然闭上?了眼?,不再看她。
第029章 竹清松瘦(一)
江式微出了紫宸殿的殿门, 垂首摆弄中手中用红布条绑着的结发,思?忖着方才齐珩的转变,她握紧了掌心, 其实方才她有三次机会可以告诉齐珩她的难处的, 但?她选择了闭口不答。
她实在不敢去?赌, 她真的很怕齐珩会厌恶她。
毕竟她处于大明宫中, 阿耶阿娘虽关心她, 却也不能时时关照, 她能依靠的唯有齐珩。
她是个懦弱的人,她怕齐珩知道真相。
一时秋风起?,白云飘忽,原本郁郁葱葱的草木如今被满目黄色所晕染,秋意浸透整个长安。
江式微嘱咐甘棠不必再?陪她, 她想单独地走一走。
过往的内侍不绝, 各自忙着自己的分内之?事,芸芸众生?,在这大明宫中显得渺小?又平凡。
但?江式微却深知, 若无他们?,大明宫也便不是大明宫了。
“便是身为蚍蜉, 犹有撼树之?力。”黄叶飘落间,传来女子的低语。
不知不觉间,她已走到?了含凉殿附近, 含凉殿周围并无来往的宫人,不远处便是水榭, 湖面上漂浮着数片杏叶。
一叶而知秋。
她轻轻一叹, 俯下身拾起?一片杏叶,双手抚上叶片的纹路, 不知在思?索什么。
良久,江式微起?身抬首,却不料撞上了一人的目光。那人着青衫立于含凉殿的阁楼之?上,隔着落下的簌簌黄叶,他看着她的眼神晦暗不明。
她望向他的位置。
台上看君,竹清松瘦。【1】
微风顷刻间便已染上的离秋的哀愁寂寥,流云漫卷,阳光得以穿过树枝丫洒下一缕金光,银杏叶脉浅黄。
恍惚间,她只觉得那人似曾相识,但?她又清楚地明白她从未见过他。
她脑中云海只余下了一联诗。
最是凝眸无限意,似曾相识在前生?。【2】
因果错综,她已然辨不清了。
只见那人朝着她缓缓打揖行礼,她亦颔首回礼。二人相顾,并未言语。
江式微颔首回礼后,便转身而去?,谢晏从高阁往下望着女子渐行渐远的背影,握着阑干的手指已然发白。
他从江式微迈入此地时,便在留意她了。只是他从未想过,江式微会抬头看他。
谢晏看向高处的蓝空,白云苍狗,如今再?见,已然恍惚了。
过往的一切在他的心头上篆刻,留下的痕迹便是他想如何抹掉,终究都归于徒劳无功。谢晏摇头无奈地苦笑了一声,随后便离开了阁楼。
谢晏进紫宸殿时,一入眼帘便是齐珩半倚在枕上闭目养神,整个人给谢晏的感觉便是十分颓败,他笑对齐珩道:“怎么我一回来,你?便把自己弄成?了这副惨兮兮的样?子?”
齐珩一听是谢晏的声音,便睁开眼,唇边勾起?无奈又苦涩的笑容,道:“这不等?你?来救我么?”
谢晏深以为然地颔首道:“也对。”
说罢谢晏便将齐珩的臂肘抓了过来,手指搭在他的脉搏上,停顿了一会儿,才道:“你?怎么动这么大的气?柳治平的案子不是已经大差不差了么,谁又惹你?动这么大的火?还一直闷在心里不发泄出来。”
齐珩垂眸不答。
见他这副摸样?,谢晏心里已然有了底。
“是立政殿那位罢?”谢晏一语点破。
齐珩见心思?被猜破,便不再?遮掩,道:“她还在瞒我。”
谢晏唇边带笑,目光落在别处。
第030章 竹清松瘦(二)
谢晏唇边带笑, 目光落在别处。便听齐珩黯然道:“我已经给?过?她机会了,只要她愿意对我解释一句,哪怕就一句, 我也会原谅她。”
“但是她没有。”齐珩的尾音还带着叹息。
谢晏听此, 反而笑了, 低首垂眸道:“她从小就养在江宁, 父母兄长不在身旁, 便是江宁南氏对她再好、再无微不至, 她的心里怕也是会有所缺失。”
“寄人篱下十多年,好不容易回到了长安可以受家中人的宠爱,偏又嫁给?了你,整个?人如同无根浮萍,任雨打风吹去【3】, 她又如何能不害怕呢?”
“她也是害怕你知道真相, 害怕你会抛弃她,你也体谅体谅她的难处。”
谢晏属于旁观者,自然将这一切看的十分?清楚。
“何况我觉着, 那书定然另有缘由,风格相差之大, 容易让人发?觉,她那么?聪明应该不会想不到,不若你和她平心静气地好好聊一聊, 也莫打什么?哑迷,把误会解开了, 总好过?一个?人在这里生?闷气。”
见齐珩默不作声, 谢晏又道。
殿内又是一片沉寂。
殿外渐渐风起,一片杏叶飘入殿内, 谢晏起身拾起,见高季已经端了药碗进来,便冲高季笑笑道:“高翁来了。”
高季忙笑道:“伯瑾不多待会儿陪陪六郎呀?”
谢晏是齐珩伴读,与高季自然也是相熟,高季待他与待齐珩俱是差不多的亲近。
“不了,某人需要静养,他也该好好想想,我就不多打搅他了。”
谢晏转了转手上的银杏叶,冲着齐珩的方?向点点头,随后摆摆手便离开了。
高季端着药碗到齐珩跟前,见齐珩仍闭着眼,笑道:“六郎,喝完药再睡。”
齐珩并未睁眼,反而转过?身使起了小孩子般的心性,喃喃着:“我不想喝……”
高季笑笑,有些?无奈,又有些?纵容,劝道:“不喝药怎么?成?不喝药病可不能好。待会药凉了,那药效可不会好啊。”
见齐珩无反应,高季只得另辟蹊径,道:“若六郎再不喝药,那臣只能去请皇后殿下来喂了。”
一听此言,齐珩忙得转身,将高季端着的药碗接了过?来,将药喝个?干净后又放回到红漆盘上。
齐珩还不忘嘱咐高季道:“别去找她了,我喝完了,这些?日子我要静一静,她来,我也不见她。”
高季失笑,道:“臣可拦不住皇后殿下。”
齐珩低哼一声,便转头不理高季。高季哑然一笑,随后离开了殿内。
东昌公主?府内,顾有容从身后为齐令月披上披风。
齐令月朝着她一笑,随后覆上了顾有容为她披衣的手,顾有容道:“入秋天凉,别冻到了。”
“还是你关心我。”齐令月笑道。
“对了,柳治平如何了?”齐令月想起《贤女传》不禁发?问。
“目前还在大理寺羁押问讯,过?些?天便该定罪了吧。”顾有容有些?感慨道。
“我记着他从前办事倒不算不谨慎之人,没想到如今在布衣小民手里栽了跟头。”齐令月抬首望月。
今夜月光皎洁,然则在静静秋夜显得格外寂寥。
“他向来骄矜于河东柳氏的身份,自然看不起平民,如今折在他们手里,倒也不算冤。”顾有容也顺着齐令月的目光看去。
“他死没关系,但若牵扯到别人可就不好了。”齐令月冷冷道,眸中锋芒丝毫不在意柳治平的生?死。
“殿下这事大意了。”顾有容早已看破真相。
江式微的文风齐珩识得,东昌公主?与顾有容又如何不识得?
“年轻人,到底是心急。”齐令月从露台走?向阁内,步至那尊佛像前,而后缓缓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
“她做不了的事,我这个?当娘的,自然该替她料理了。”
“今晚便送送柳清明罢,他是河东柳氏子,想必大理寺鞫问于他而言,与羞辱无异,早离开也好,早解脱。”齐令月说罢,朝着那佛像俯身拜了三拜。
顾有容心已了然,柳治平怕是今夜便会于大理寺狱“意外身亡”。她朝着齐令月的方?向看了一眼,见齐令月身前的香案上依旧放着一尊佛像,还有那方?并未刻名的牌位。
看到那方?牌位,顾有容暗自数了数,原来已过?去三十四年了。
三十四年,沧海桑田,当年的一切早已变作黄烟,让人抓不住,她以为随着时间的淡去,齐令月或许会渐渐忘却?,却?未料她从未放弃心中执念,反而将其篆刻于心,越刻越深。
就像无尽的沼泽深渊,一旦踏入,便再也逃脱不开了。
只能,清醒地看着自己沉沦于泥淖中。
顾有容低叹了一声,蓦然回首,透过?露台看着凛凛秋风席卷落叶而起,形成一种漩涡。
那漩涡,人若是再看一眼,便会不禁陷入。
随后,她再不回头地走向齐令月的方向——
一个?顶着黑衣斗篷的人步入大理寺狱,狱卒不识来人,拔刃厉声道:“什么?人!”
那人面容掩于斗篷下,仍是垂首,从袖中拾出一块令牌,给?狱卒晃了晃。狱卒瞧清了上面的字忙不迭单膝跪地告罪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还望阁下勿怪罪。”
那人问道:“柳治平在哪里?”
狱卒点头道:“小人带您去。”说罢便为那人引路,一边走?着,一边小心打量着那人,只可惜那人头垂得很低,看不清面容,但听声音应是女子。
狱卒躬身引路,正出神?,便听头顶传来一声音,狱卒吓得不禁打个?冷颤儿。
“记住你是谁的人,做好你该做的事,别的不要管。”那女子的声音很冷。
“还有,今日的事断不可道与外人,倘若泄露出去,你也不必留了。”
狱卒只觉得自己脖颈一凉,慌张表态道:“小人们平日受公主?照拂,自然唯公主?马首是瞻,断断不敢背叛公主?。”
“知道便好。”
见已到柳治平的牢房,那人对狱卒道:“你去外面守着。”
“是,是。”狱卒连连点头。
听见动静,柳治平抬首见到来人,便已了然,释然一笑,道:“却?不想还有人来送我。”
“柳治平,该上路了。”
那人单手递上一个?金块,显而易见,是要让柳治平吞金自尽。
“不知阁下是?”柳治平仍疑惑问道。
那人掀了斗篷,对上他的目光,勾起意味深长的笑容,见他惊讶的神?情,她道:“知道是谁,你也该上路了。”
柳治平看清她的面容,便已知晓自己再无生?路可能,仰天长啸,随后又渐渐恢复平静,轻笑一声:“死前得长主?相送,我这辈子也算值了。”
“大长公主?,多谢。”柳治平静静地看着她,随后接过?她手中的金块,毫不迟疑地吞下。
齐令月背过?身,朱唇轻启,笑道:“慢走?。”
“对了,到了地底下,别忘了告诉张观棋,全?是你害的他,可不干旁人的事。”
说罢,齐令月便推门而出。
她终是,不放心将此事交给?旁人做,才会夤夜前来。
齐令月借着月色打量着双手,她这双手葬送了多少人的性命,她已经数不清了,所以,也不介意为她的女儿再添一条。
*
“柳治平!”
齐珩倏然睁眼喊道,声音还略带微颤。
他骤然起身,脑中仍有些?晕眩,眼前所见一切都不禁打转儿,他扶着头想缓和些?。
齐珩的面色依旧惨白,可与春日梨花相较高低。
他昨日做了个?长梦,梦见柳治平在他面前吞金自尽,他想上前阻拦,却?徒劳无功,柳治平在他面前死去。
柳治平是妖书一案关键之人,且关乎着江式微的清白与否,事情未查清楚之前,他可万不能死了。
只是上天并不让齐珩如意,高季入来禀报,道:“陛下,白将军来了。”
“让他进来。”
天刚泛白,此刻白义便来见他,想必有要事。
白义急匆匆,连甲胄都还未卸,臣子不可着甲胄现于君前,这是大晋铁律,若有文臣在此,定要弹劾请求治罪于他。
但齐珩并未在意白义的不妥之举,他问道:“怎么?了?”
白义急道:“陛下,柳治平死了。”
“什么??”齐珩厉声问道。
不到几日,便已有两名重臣自裁,何况首犯的柳治平还未将事情说个?清楚,便已身亡。此事重大,让齐珩如何不震惊生?怒?
他甚至不禁怀疑,柳治平的死,江式微是否参与其中?
他不敢去寻这个?答案。
他也不敢想,如果真与她有关,他是否能够平心静气、不徇私情地处罚江式微?
齐珩闭上眼,深深呼出一口气,他轻问道:“上回我让你去查的,你可查到了?”
白义听此,眸中一动,俯首答道:“查到了,殿下宫中有一内人甚为可疑,只有她一人出过?大明宫,且有人看见,她当日好似往秘书省方?向去了。”
“陛下,臣应该,如何做?”事涉后宫的内人,且是立政殿的人,白义也拿不准齐珩的意思。
“她偷盗宫中财物?,你以此名去立政殿拿下她。”齐珩冷道。
“可殿下若是……不让呢?”白义试探道。
“你与她说明缘由,若她还是阻拦,那便……即刻封锁立政殿,任何人不得出入。”齐珩睁开了眼,声音冷淡,毫不留情。
他已经给?过?她机会了,是她自己不珍惜,那便真的怪不得他无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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