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青南住在种有花草的大院子里,家里有仆人,有关系还算和睦,富有的邻居。
他们都是住在宫城正中央的居民,以“青”为氏,都有一个身份——羽邑王族。
羽邑很早就没有国王,但是羽邑的祠庙——青宫还在,还在维持着昔时的传统,只有出身王族的小孩,才会被选入青宫,成为巫覡。
那年青南十岁,终日和伙伴们在一起,很少待在家里。
母亲产后染病离世,父亲颓废而冷漠,都让青南倍感孤独,心里总是空空荡荡。
孤独而忧郁的小少年,会跟小伙伴们在郭城废墟里穿行,在城外的神树下游戏,在水泽森林中探险。
有时,青南也要学习,父亲让他去青宫跟巫覡学习竹文,他能读写竹文,他的伙伴们几乎都不会读写。
“青南,你长大后要当青宫之覡吗?”
“我听说当青宫之覡都要在这儿,被割一刀哦,所以他们都没办法娶妻生娃。”
“不只是这样,还要将毒树汁抹在脸上,等脸皮烂完了,再做张面具贴在脸上,就成为一张新脸。”
“不是吧。”
“真的,你们谁见过青宫的巫覡摘下面具?他们摘不了,早和脸上的肉长一起。”
伙伴们七嘴八舌,描述他们听来的青宫恐怖传闻。
青南低头用石刀削着竹片,准备书写竹文的材料,没搭理他们,他经常能接触到青宫的巫覡,知道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想起父亲以前的教诲,青南想学好竹文。
父亲说,羽人族的知识,全都在歌谣和竹文里。
伙伴们在院子里叽叽喳喳,脸上表情丰富,庭院里的一棵枣树挂满果实,鸟儿在果实间穿梭往来。
屋内传出女仆哄女婴的声音,女婴正在啼哭,不会言语,青南从不知她因何而哭,是饿了吗?冷了吗?
青南的妹妹还在襁褓之中,无法交流。
瘟疫到来前,其实有征兆。
先是一场风暴来袭,暴雨紧随而至,连续下了好几天,青南见人们冒雨在屋外疏通水沟,也看见一些从宫城外面逃进来的人,他们狼狈又疲倦,说外面像海一样。
狂风暴雨之下,连门窗紧闭的室内都不再暖和,雨水会从窗沿门缝里钻进来。
寒冷,还有恐惧,恐惧摇晃的屋檐会被风暴掀走,恐惧墙壁会在雨水侵蚀下坍塌,失去庇护。
自从来到人世,青南遭遇过几次风暴,人们说风暴是神在发怒,发怒的神从天界派出一只会带来灾厄的巨鸟。
巨鸟用羽翼不停掀起海风,海风携带雨水来到人类的居住地,将饥荒,瘟疫和死亡降临人间。
神为何厌弃人类?
狂风带来暴雨,洪水淹死野兽和家畜,尸体浮荡在羽邑的河道,水泽里,它们肿胀、腐败。
尸体污染水源,瘟疫在人群中蔓延。
瘟疫带走许多人的生命,包括青南的妹妹和父亲。
无论老幼青壮都难逃的死亡,生与死仿佛没有了界限,令人麻木。
参加完父亲的葬礼,回到狼藉的家宅,青南形只影单。
瘟疫平等的袭击每一户人家,有的家庭绝户了,屋舍空寂,亦有不少人弃城而去,永远离开这片伤心地。
站在花草枯萎,露出破败景象的庭院里,青南觉得自己与世间的任何人都没有了联系,世间再没有他在乎的人,与在乎他的人。
就在这时,青宫大覡拄着神杖出现在青南家院门外,扫视枯叶飞舞的寂寥宅院,目光落在孤零零的青南身上,他用惋惜的口吻,说出一句羽人族的俗语:“美玉终有碎时。”
自此,青南进入青宫,并在后来成为青宫之覡。
叹息美好的事物总是会被毁去,也是劝诫世人,任何东西都无法永恒,不必沉湎。
美好的事物,可以是一件美玉,它是人们立即就能想到的美好载体,是一件精美绝伦的漆盘,也可以是健康、是青春、是爱情。
爱情。
美玉终有碎时。
下方传来居民的话语声,青南不再回忆过往,他发现是几个刚从城外回来的居民,他们正在大声交谈,谈理季被处决的事。
理季面朝下趴在沼泽地里,生命从身体流逝,灵魂破灭,他的身体冰冷,僵硬,如同一截木头。
青南站在阑干前,往远方眺望,他其实看不见那具尸体,沼泽地里野蛮生长的植物掩去了死亡的恐怖景象。
羽邑王国存在时,是何等恢弘已经无法想象,在它死亡后,就像头巨鲸陨落般,成为鲸落。
距离羽邑王国灭亡已有两百年,人们还是会在它的尸体上——羽邑,发现属于旧时的王器,这些王器仿佛真得会带来厄运,使获得它与争抢它的人都遭遇不幸。
神玉也是王器的一种,它们在羽邑王国时期被技艺最精湛的玉匠制作出来,仅供羽邑的王族使用。
青南身上佩戴好几件神玉,羽冠发髻上玉梳,腰间的玉佩,它们都是传世品,由羽邑王族代代传承。
会否,它们也会给拥有者带来灾厄,羽邑的王族衰落凋零,距今所剩无几。
青宫后院有棵年岁久远的木荷,高大挺拔,予人直插云霄的错觉,它正值花期,满树白花,芬芳美好。
羽邑下了好几天雨,终于放晴,青南路过木荷树时,听见青露用欢喜的声音说:“覡鹭,是天虹。”
手指向远方的林谷之间,那里出现一道彩虹。
这个少年提着竹篮,竹篮里装满新捡的木荷花,他的眼眸闪闪发光:“天虹出现,今年不会有水灾了。”
彩虹不是经常能看到的东西,又颇为美丽,在羽人族的传说里,不认为彩虹是一种自然现象,而是一头吸水的双头怪。
要是在缺雨年份出现彩虹,会担心它将带来旱灾,这些年来羽邑下了太多雨,影响农作物生长,吸水怪反而成为吉物。
看向彩虹,仿佛在看世间的花草山川,青南不信什么吸水怪传说。
“你捡拾王花做什么?”
后院的地面上尽是凋谢的木荷花,有的遭雨水冲刷花朵零散,也有不少刚刚坠落,新鲜完好。
树唤作王木,花便唤作王花,传说羽邑还有王的时候,国王和王妃都喜欢佩戴王花。
“巫鹤说将王花晒干,制作成香包,随身佩戴,能避疠气。”
青露蹲下身,从花堆中挑选出两朵新鲜的木荷,他抬起头,表情很认真:“还说到秋日,天地之间会汇聚疠气,使人染病。我想多采集一些,到时就能用上。”
进入青宫的孩子,日后会成为巫覡,这些孩子在进入青宫前,往往失去至亲,也许死于水灾,也许死于瘟疫。
青南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一朵刚掉落的木荷花,洁白的五片花瓣,鹅黄色的花蕊,柔软娇嫩,轻轻嗅闻,散发着沁人心扉的香气。
“疠气有许多种,病症各不相同,花虽香,却不是良药。”
“覡鹭,疠气有治疗的办法吗?”
“有。”
这个回答似乎让青贞很高兴,青南没有实说,大部分疠气其实没有治疗的方法。
疠气,也就是传染病。
“巫鹤呢?”
“巫鹤和青贞在草药屋里,她们要熬毒树汁毒老虎,说要熬一天才能熬好。覡鹭,我花捡好了,我也要去找她们。”
“城郊那头老虎是头母虎,也许在附近有它的巢穴和虎崽。”
“覡鹭已经见过那头老虎吗?我听乌狶说,要杀那头大老虎至少要六个猎人,还需要很多毒箭。”
“吼声,能从老虎的吼叫声辨出雌雄。”
野外有许多动物,有时也会远距离遭遇猛兽,艰苦的旅行让青南收益颇多,他学会辨认各种野兽的声音。
毒树汁,顾名思义,就是从一种有毒树木身上割取汁液,再将汁液熬制成浆,涂染在箭镞上,制作成毒箭。
每个猎人都会制作毒箭,出自青宫的毒箭能让猎人勇气倍增,让他们深信自己受到神的庇护,并被神赐予神力。
一个晴朗天,羽邑的猎人结伴出城,他们背负捕猎的工具,箭箙装满来自青宫的毒箭。
他们前往林地捕杀那头总是在居民区外围游荡,威胁到每一个人性命的老虎。
森林将羽邑紧紧包围,猛兽时常出没,在荒寂的大地上,他们与猛兽为邻。
沼泽地上,属于理季的尸体早已不见,不是被沼泽吞噬,或被野兽拖走,而是他舒塘的族人过来收尸。
羽邑的孩子出去捡拾鸟蛋,都会绕过那一片沼泽,他们已经开始讲关于理季鬼魂的故事,更会避开老虎出没的地方,以免自己也成为鬼魂。
乌狶在猎虎的猎人之中,他是猎人小队的带队人,不是经验最老道,箭术最好的人,但最勇猛无畏。
巫鹤站在城楼上,目送猎人离去,她的声音清冷:“你觉得不只一头老虎,还有虎崽?应该叫猎人杀掉老虎后,仔细搜寻,不能留下后患。”
“即便是乳虎,猎人也会杀掉它们。”
旅程中,青南见过乌狶杀死毒蛇、狼、野猪,杀死任何威胁到人的动物。
在旅途上,大多数时间都是与野兽为伍,偶尔才能找到人类聚落,身处野外,青南不只一次感觉到野兽才是自然的主人,人不是。
“覡鹭不赞同猎人的做法?”
“如果不是猎人,我早就在野兽腹中。”
“你这趟旅行很艰辛吧,旅行就是这样。我听说你没能带回覡鹳的消息,你觉得他还活着吗?”
“也许还活着,也许很多年前就死了。”
“大覡已经年迈,病痛使他再无法踏出青宫一步。青宫需要一位能让簇地忌惮的继承者,我们需要覡鹳。你还会继续寻找覡鹳吗?”
“我不知道,还能去哪里找他。”
青南的回答有些冷漠。
“我由覡鹳带大,却将寻找他的责任推给你,你会怪我吗?”
“巫鹤,我谁也不怪,相反,出使五溪城使我收益甚多……”青南脑中闪过好几张笑脸,那是五溪城友人的脸庞,最终在玄旸的脸上定格。
“即便我们找到覡鹳,可能也无法改变羽邑的现状。巫鹤,人会衰老,草木会枯黄,城也一样,终有衰败的一天。”
巫鹤不再说什么,她望向前方浓密的森林,猎人们正在靠近林地,和周边高大的树木相比,他们的身影显得很小,很小。
夏日过去,秋天到来,城郊稻田里的水稻开始从绿色变为黄色,在周边一片绿意中显得瞩目。
还没到秋收的季节,羽邑的居民除去伺候农田外,更多的时间仍旧花费在采集、捕鱼、狩猎上。
日子似乎没有什么不同,如果硬要说有什么不同以往的地方,便就是尾埠的工匠比平日忙活,制作出远超他们需求的陶器和木器,还有骨器与石器。
秋收前后,是各聚落之间进行交易的时节。
以往秋日到来,住在委麓的贸易小队会拜访羽邑,他们携带劣质的玉料,或者做为工具的燧石,制作颜料的彩石等物,跟羽邑互通有无。
秋收过后的一天,秋高气爽,城中广场上晒满谷物,青南在居室内都能听见窗外人群的喧哗声。
青宫收藏竹文的库房靠近民宅,不过有高低差,库房内的人往窗外一瞥就能见到下方居民活动的情况,下方的人垫脚仰头也看不见窗内的人。
青宫的建筑座落在一座由人工堆积的巨大高台上,青宫居高临下,将宫城一览无遗,巫覡不用下来,就能知道宫城内发生的事情。
今日比平时吵闹,这引起青南注意,他走到窗前一看,看到一伙陌生人出现在广场上,是委麓人,他们喜欢将额头用赭石涂红,头领戴着一顶用猪牙装饰的红色羽冠。
委麓人也出自羽人族,属于羽人族朱羽部。
吸引青南注意,引起大部分孩子围观的人,并不是戴朱色羽冠的头领,而是一名个头特别高的年轻男子,从装束看,他是岱夷族。
离得远,无法看清长相,可是那人的仪态,抱胸的姿势都极其熟悉。
只是一眼,青南的心便狂跳不止,不敢确认眼前所见,不愿辨认。
如果看错了,紧随而至的失望恐怕会像沼泽地里的泥潭一样将自己吞噬。
如果真是他?
他怎么会出现在羽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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