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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第 6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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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奉云哀心里没有底, 诸多江湖侠士在此,桑沉草想折花可谓难上加难,尤其比试越是往后, 台上守擂者的武艺就会越发出神入化。


    她从未亲眼见识过,不过听奉容说,任何一位折花之人, 都能与之对上百招不止。


    那折花人的对手, 又岂会是常鳞凡介。


    桑沉草饶是问岚心手把手教出来的,有着一身不凡武艺, 可她不曾有过数十年的阅历,如何赢得了那些个老江湖。


    除非,桑沉草此人在她面前展露过的, 仅仅是原野一隅,其后更深不可测的,还从未露给她看。


    如若真是这般,问岚心又该有多可怖。


    奉云哀直勾勾地看着金石重剑, 及剑上那微乎其微的游金不老花。


    看不真切, 不过这花完全绽开时,花蕊如镶金玉, 在艳阳下熠熠生辉,甚是夺目。


    离得再远,也能看得见那闪闪金光。


    “秀秀, 何时呢?”桑沉草复而又问。


    “我不知, 但若想折花, 怕是要与周妫论剑。”奉云哀扶住帷帽, 仰头不动。


    “周妫岂会平白将盟主之位拱手让人,届时我登台试她一试。”桑沉草语气缓缓, 竟是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


    看在奉云哀眼中,便是自信过了度,她一愣,冷冷道:“我以为你会有别的计谋。”


    “又给我编纂了什么偷奸耍滑的伎俩?”桑沉草低低一哂,特意拉长了调子,显得格外懒散。


    奉云哀淡声:“这不是你惯用的伎俩么。”


    “此番不会再让你吃苦头。”桑沉草道,“亦不会拉你下苦海,且安心就是。”


    奉云哀倒不是安不下心,在此等事情上,她还是……信桑沉草的。


    台上,那观风门的弟子拱手面朝众人,躬身道:“诸位见笑,不知哪位前辈愿与在下一战。”


    台下吵哄哄的,众人互相鼓舞。


    奉云哀看向周妫身侧,但见穿云宗、观风门和珩山派的三位掌门,竟都是一副不茍言笑的模样,鲜少与周妫搭话,稍许有些奇怪。


    那日穿云宗在黄沙崖下,与周妫派去之人分道扬镳,本该不再回头才是,不料他们竟还帮着周妫布阵,那一事也属实不可思议。


    良久,屋檐上闲坐着的散侠飞身上台,在落地的瞬息拔剑出鞘,已蓄势迎战。


    剑身当啷相抵,银光迸溅,好似日夜倒转,月光倾洒。


    二者的真气在试剑台上流转冲撞,掀得附近人发丝飞扬,好似利箭逼面。


    震荡开来的剑气凝起蓝灰二色的光,各有各的出彩。


    观风门的真气湛蓝好似海浪滔天,层见叠出地涌现着,而那散侠修得混沌,黑色真气亦正亦邪,其中暗藏难辨的杀机。


    再一次对剑后,散侠倏然腾身,看似要直奔金石重剑的巅顶,那观风门的弟子紧追上前。


    不料散侠忽地倒转,一掌拍向那人胸口,还以此借势跃向更高处。


    观风门的弟子差些滚出高台,一旦跌出去,此番比试自然落败,他猛地遏住步子,效仿起对方的功法出手。


    散侠差上数尺便要碰到那游金不老花,在场众人目光灼灼,不少人摩拳擦掌,已忍不住要上台制止。


    幸而那观风门弟子有些本事,硬生生将散侠拉了下来。


    身怀那一身混沌内息,便也不是大度宽柔的脾性,散侠不折花了,他挽出的剑花越发刁钻,不过多时,便将那观风门弟子打下了台。


    观风门掌门扶住自家亲传,双眼有些木,竟也未露出半分含垢忍辱的神色。


    想来也是,他身处掌门之位,按规矩不得上台比拼,只能冲身边人微微摇头。


    桑沉草冷嗤一声,凑到奉云哀耳边道:“秀秀可有在江湖* 册里见过台上这个人?”


    江湖册多是文字记载,即便有画像,也不可能画个十足像。


    奉云哀看了良久,才不大笃定地道:“这是断潮剑赵六?”


    “秀秀好记性!”桑沉草语气微扬,“看看接下来是谁登台。”


    既然观风门弟子跌出了问剑台,台上散侠便有了折花之机,只见他身影诡谲地往上攀,几欲碰到花叶。


    不过他神色微变,好似难以置信。


    就在此时,一根带刺的长鞭甩向前,紧紧扣在他腰上,好似神龙甩尾那般,将他甩至地上。


    事发突然,且长鞭上气劲浑厚狠辣,散侠竟挣不脱,还未还手,人便已在试剑台外。


    桑沉草又笑出声,悠悠道:“谁都能上台妨碍旁人折花,只是台上万不可超出六人,这是规矩。”


    “可要是前边五人都不是后来者的对手,而他们又不肯下台,那后来者不是轻易就折花了?后边的人还比试什么。”奉云哀皱眉。


    “秀秀且看。”桑沉草指着那金石重剑,“剑身周遭有气劲环绕,他们至多只能靠近,却不能轻易折花,就这点破解的功夫,足以令折花者露出破绽。”


    奉云哀定睛一看,果真看到若有若无的气劲,那气劲寡淡莹白,还真不易看穿,唯有折花者才感受得到那股抗拒之力。


    难怪方才那散侠神色古怪,原来是遇到了阻碍。


    桑沉草气定神闲道:“不必担忧,奉容在时便是如此,如今想来周妫只会更加,她万不会容旁人折花。”


    奉云哀目不转睛,只见台上的持鞭女子洋溢笑颜,蓦地将长鞭往金石重剑上甩,不等旁人上台,已要出手折香。


    可惜长鞭刚缠上重剑,便被那无形气劲弹开,其后有人登台与她一战。


    寻英会昼夜不歇,从烈日当头,须臾不息地战到月上梢头。


    期间无人离场,人人都看得出神,甚至不会觉得腹饥疲乏。


    在此以前,奉云哀何曾见过如此精妙的论剑,这些人的剑法虽不如奉容,却也各有各的路数,各有各的精妙,并非一个剑法高低便能说尽的。


    也难怪奉容痴迷剑法,她见过这么多的剑光刀风,又如何能坐井观天?她定会精益求精,将世间万般光影都寓于孤锋剑法当中,方能成全自己。


    奉云哀看得眼花缭乱,差些当场魔怔,是边上人闲来无事地打了个哈欠,才将她的神识牵了回来。


    她忙不叠低头合眼,定住心神,只是方一闭眼,眼前似还是那诸多斑斓出奇的武功。


    “江湖册上没有这些么,秀秀?”桑沉草噙笑,她趁夜色浓郁,竟大胆地掀了奉云哀的白帷。


    奉云哀当即僵住,所幸此女凑得极近,硬是将掀起的那点空缺都堵上了。


    可如此近,两人气息也如胶似漆,混在一块便难舍难分。


    奉云哀故作寻常,话音淡淡,只是灰白的眸子往旁不自在一转,“书上的字,如何比得过亲眼所见。”


    “便也忘情了,痴迷了?”桑沉草微微眯眼。


    “只是惊诧。”奉云哀淡声。


    “好秀秀,痴迷剑法倒不是坏事,但若学了奉容那一套,不然,连被人算计了也不知道。”桑沉草不紧不慢道。


    奉云哀抿唇不言。


    “无妨,我多替你照看着些。”桑沉草好心道。


    奉云哀可不信,皱眉道:“你我萍水相逢,你此前也曾说,如若有难,你我各求活路。”


    “怎么,不乐意了?”桑沉草蛇般的眸子略微一弯。


    奉云哀只觉得此女信口胡言,没半句真心,这等人在书中最为自私,戏耍她一番,竟还反问她怎的就不乐意了。


    她将白帷遮了回去,冷冷道:“怎会,你说什么便是什么。”


    桑沉草哧地一笑,转身道:“我出去一阵,如今几大宗门还未完全登台,离寻英会结束大致还久。”


    “你去做什么?”奉云哀问。


    桑沉草悠悠道:“带我的蛇透个气,顺势找找问岚心的踪迹。”


    此女说完便隐没在人群中,连个影也不剩。


    奉云哀只得继续盯起试剑台,唯恐中途忽然有人折花,大出她们所料,坏了计划。


    台上打得难舍难分,每每有人快要碰着游金不老花的时候,便有人出手将之击开。


    如今那守擂之人已站了两个时辰不止,握着剑气喘如牛,连目光也隐隐流露乏意,怕是再会上两人,就要支撑不住了。


    奉云哀看出来了,一旦台上有这等厉害之人,那与周妫关系匪浅的一宗一门一派便会派人登台,将守擂人的内力消磨殆尽。


    除那一宗一门一派外,大抵还有不少人与周妫同心,只是登台之人数不胜数,一时间难以分辨。


    临天明的时候,奉云哀如芒在背,觉察到一道锐利的目光。


    此时桑沉草不在,她不敢看得太过出神,唯恐事态忽然有变,若非如此,她也不能在刹那间觉察到旁人的暗中窥觑。


    奉云哀握剑不动,倒是不曾觉察到杀意,那目光好像审视,不加掩饰。


    这目光停留得未免太久了些,奉云哀握剑的手近乎发僵,终忍不住扭头迎过去。


    只是对方避得极快,她方扭头,便只见到一张藏在人群中的侧脸。


    是一张银发苍苍的脸,那未束的银发被台上震来的剑气掀乱,叫人看不清眉眼,所以连岁数也辨不清。


    奉云哀眸光一顿,回神时被一股桂花香冲得有些头昏。


    桑沉草竟又悄无声息地回来了,她手中捏着一块包在油纸里的桂花糕,往奉云哀的白帷前凑。


    奉云哀微愣,无暇管顾这桂花糕,念着方才那古怪的银发人,压低声道:“可有找到问岚心的踪迹?”


    桑沉草径自掀开奉云哀的白帷一角,把桂花糕抵到对方唇边,慢声道:“不曾,不过这云城里的虫蛇多了起来,定是被人招过来的。”


    “方才有人看我,我转头却只看见那人的银发。”奉云哀微微仰头,目光落在桂花糕上,接着道:“问岚心是何发色?”


    桑沉草狐疑抬眉,不咸不淡道:“怕是只有被她天天拿来试药的药人,才会满头花白。”


    药人二字,她说得何其轻易。


    奉云哀冷不丁咬着舌尖,少顷才道:“我看你可并非白头。”


    “打从她教我武功起,我便也不必替她试药了,不过我这体质,已是一世都改不了。”桑沉草冷笑。


    第62章 第 62 章


    62


    奉云哀无所适从, 从对方话里听出了一丝自厌自弃,她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


    安慰人是如何安慰呢?她不知道。


    好在桑沉草也只是低沉了一瞬,就好比死火复生那般, 双眸滋啦一下烧得精亮,变得妖异诡谲。


    看对方如此,奉云哀也松下肩颈, 却依旧不想碰眼前那块桂花糕。


    她没怎么尝过这等带甜味儿的糕点, 心觉自己应当不大爱吃。


    不料,桑沉草压根不给她选择的余地, 倏然揽向她后颈,遏住她所有的退路,随后便不由分说地将桂花糕往前送。


    此时奉云哀如若出声婉拒, 分明是给对方往唇齿里塞的机会,可糕点已经抵在唇角,她又如何还能一动不动。


    “怕我下毒害你?”桑沉草问。


    奉云哀盯着她不语。


    桑沉草笑盈盈道:“甜着呢,站了一整日, 便尝点儿吧。这寻英会离结束还早着呢, 可别等到我上台,你就没气力看了。”


    那落在唇边的绵软正散着好似刚出炉的香气, 浓郁得好似在将一整束桂花放到她面前。


    奉云哀只好动唇去咬,这是她在听雁峰上时不曾尝到过的味道,甜丝丝的, 也不算太腻人, 还挺……好吃。


    “如何?”桑沉草收回桂花糕, 就着那牙痕也咬上一口, 随后嘶了一声,露出难以下咽的神色。


    显然在此以前, 她并未尝过。


    奉云哀看着自己留在桂花糕上的牙痕被咬去,半晌才垂下眸道:“尚可。”


    桑沉草便又掀开她白帷一角,把余下的糕点送至她嘴边,说:“那你再尝一口?那人还同我说不会太甜,原来是骗子。”


    惯骗说旁人是骗子,多少有些诙谐。


    多看两眼,奉云哀没再仰身避开,干脆咬上前,将那一小块桂花糕叼走了。


    桑沉草又看向台上,冷笑道:“看来周妫没有给四海侠客太多机会,如今那一门一派一宗派上台的人愈来愈厉害了,许多散侠当不了他们的敌手。”


    奉云哀自然也有所觉察,在半个时辰前,局势便出现了天翻地覆之变,前一位登台的侠士,和后一位可谓云泥有别。


    不论是身法还是内力,都好似断崖一般,简直可以称之为老鹰捉鸟,三两下便能将人戏耍下台。


    众人耳语了许久,都说登台的珩山派前辈多少有些欺人太甚了。


    虽说寻英会从未明文提起,不许实力相差过大的后来者登台,可这么多年下来,江湖中不论是宗门试剑,亦或此等武林大事,众人都是这般心照不宣地遵守着。


    旁人喋喋不休,登台之人也不见有何悔过之意,而周妫也未见出声阻止。


    事已至此,寻英会还得继续,只是由此一来,登台的人实力越来越强,一些想上台试剑的年轻一辈,只能扼腕痛惜。


    桑沉草虚眯起眼环顾四周,幽幽道:“不过这样也好,周妫愈是心急,你我愈好一眼辨出,哪些人与她一心。”


    奉云哀冷不丁抬臂,朝着远处依次指去,指尖划过时,淡淡道:“斩风剑莫无心,断浪枪钱藤,随之便是堕火锤,你不在时,就数这三人登台的时机最为捉摸不透。”


    “秀秀竟记得这么多名字?”桑沉草哂着。


    奉云哀摇头道:“是旁人议论之时,我正好听到。”


    “那莫无心和钱藤都是从三大宗出去的,余下那位是江湖中众人耳熟能详的散侠。”桑沉草意味深长道。


    “中途不少应战侠士被他们击退,我看那莫无心堪堪露疲,底下有人跃跃欲试,那钱藤便上了台,一举将之击溃。”奉云哀回忆着道。


    桑沉草冷笑:“这么说,这几人都是轻而易举就将人打下台,又轻而易举就被打下台了,完全没有碰到鏖战?”


    奉云哀微微颔首道:“不过这三人守擂良久,被击溃时已是精疲力竭,不像装的。”


    桑沉草哧地一声,隔着那薄薄白帷,近乎要凑到奉云哀脸面上,道:“我的好秀秀,这可是寻英会,天底下所有的名门都聚在此地,如若装得太不用心,叫人一眼看出真假,这要叠山盟如何自处?”


    奉云哀抿唇不言,想想倒也是,周妫势必要做到滴水不漏。


    桑沉草没来由的一句:“歇吧秀秀,再这么看下去,脑子都要不清醒了。”


    “你!”奉云哀听出了对方话里的揶揄。


    桑沉草哂道:“时候还早,该歇便歇,省得该我登台的时候,你便提不起劲。”


    奉云哀原先是不困不乏的,后知后觉自己又中了此女的道,莫名的有些昏沉,这昏沉和困意毫无干连。


    定是方才的桂花糕。


    可惜奉云哀刚运起内息,企图将迷药排出体外的时候,昏懵感莫名更加浓烈。


    “它瞬息就会融到你的气血中,你越是运功,它流转得越快。”桑沉草压着声。


    奉云哀身形一晃,差些跌倒,幸而被扶了个正着,脑袋一歪便磕在了桑沉草的肩角上。


    迷迷蒙蒙的,她似能听到旁人的惊呼和唾骂,应当是有人使出了独门绝技,而又有人歹毒地用出了一些下三滥的功夫。


    迷药的用量应当不大,奉云哀虽不算完完全全睡着,却也在顷刻间彻底放松,难得地懈下周身力气。


    这一战战到了天明,如今的守擂者已满眼血丝,眼中却还熠熠有光,分明还怀揣着折花的心思。


    如此执迷,好似用尽全力,和那些一露疲乏便被打下台的做戏者迥然不同。


    奉云哀恰好醒来,睁眼的瞬间双足未着实地,差点从高处跌落,随后才看清,自己竟坐在屋檐上。


    她猛地看向桑沉草,冰冷的面色遮在白帷下,身边人虽看不清,但一定能觉察到她周身瞬息发寒的气劲。


    桑沉草却轻嘘一声,目光灼灼盯着试剑台道:“秀秀看,此人有点意思,竟这么久都没有落败。”


    奉云哀冷冷道:“我如何知道是多久。”


    桑沉草哂道:“得有一十六人,你看周妫,已是满脸阴沉。”


    周妫定坐不动,却并非桑沉草口中的阴沉,明明还是一副言笑晏晏的模样。


    不过下一刻,周妫笑得更深了。


    观战许久的千机门忽然派人登台,那女子手里拿着一把琴,看似柔柔弱弱,其实一抚琴,迸溅出的真气足以威慑八方。


    守擂者竭力对招,可惜一夜过去,她已是强弩之末,不过十式就露出破绽。


    抚琴女并非善类,看到对手吐血也未收手,抚琴的手越来越急,琴声宛若惊天怒涛,震得在场所有人双耳嗡鸣。


    被打下台时,守擂人痉挛两下,随之敞露出来的脸面和脖颈上骤绽血痕,分明是琴声所致。


    琴女当真下了狠手,看这伤势,分明还伤及了经脉。


    幸而前者还能站得起身,看来并无性命之忧,未伤及肺腑。


    刀剑本就无眼,比试中有伤也在所难免,只要不伤及性命,即便是从前的瀚天盟,也一概不会出手。


    桑沉草低声道:“这是千机门门主陈金塞的孙女,陈金塞为这孙女倾尽心血,特地为她求琴仙巫清为师,她手里的那把琴看着也非同一般,应当是陈金塞亲手所制。”


    奉云哀看出来了,寻常琴万不可能有这般威力,旁人即便以琴为兵器,也得倚仗自身内息。


    内息化出躯壳的瞬息便成真气,真气伤人虽也锐利逼人,却不该是那般清晰的一道道。


    那样的伤口痕迹应当更为含糊,并且内伤会比皮肉伤严重,皮肉看似只有些许磨损,其实肺腑已成烂泥。


    桑沉草不以为意地道:“还是小瞧了陈金塞,没想到她竟能做出这么厉害的兵器。”


    奉云哀微微颔首。


    桑沉草睨向她怀抱,似笑非笑道:“不过还是不如寂胆,如若寂胆在此亮相,此地的人怕是能被吓跑大半。”


    奉云哀怀中冰冷,双臂快被冻麻了,她狐疑将剑揽紧,皱眉问:“你想做什么?”


    “说说而已,秀秀莫怕。”桑沉草双臂往后一支,悠闲惬意地仰身看天。


    奉云哀依旧紧抱寂胆,不给身边人可乘之机。


    此时在高处,也好将在场所有人都揽于目下,可惜任奉云哀如何找寻,也已看不见那银发苍苍的身影。


    “秀秀在找什么。”桑沉草直起腰,托着下颌也循着对方的视线左右打量。


    奉云哀冷冷道:“你当真没见到那银发人?”


    桑沉草摇头:“不曾。”


    奉云哀直勾勾看向她,道:“你在桂花糕里下药,真不是去与那人碰面了?”


    桑沉草敛了笑意,眼下阴翳森森,语气却仍是不紧不慢:“你觉得那人是问岚心?我不知她是不是,不过,我绝无可能与问岚心联手,除非她又拿蛇蛊控我。”


    这突如其来的冰冷叫奉云哀诧异了一瞬,她抿唇良久,头略微一摆,有些讷讷地道:“我并非不信你。”


    “秀秀,你可有信过谁,你信奉容不曾?”桑沉草好笑地说。


    奉云哀本想说信,可话至嘴边,莫名答不上。


    大抵也不是信,只是听雁峰上她能见到的人只有奉容,自然奉容说什么,她便听什么,从来不管顾真假。


    “你怎连这也不知道,可怜见的。”桑沉草冷不丁将奉云哀的手抓过去,紧紧摁住她的脉搏,悠悠道:“信一个人时,脉搏强韧有力,她往何处,心朝何处。”


    奉云哀抽回手,讷讷道:“你又如何知道。”


    桑沉草指着自己的心口,调子轻悠悠地道:“我信自己。”


    奉云哀移开目光,淡淡道:“那银发人的身法必不普通,若不是为折花而来,定也有观战之心,但我环顾四周,竟找不到她。”


    “那她一定有别的企图。”桑沉草道。


    第63章 第 63 章


    63


    又是一日鏖战, 众人疲色不掩,双目却比先前更为精亮。


    如今登台者个个武艺不俗,比之最开始时, 可谓一个天上地下,已全是武林中喊得出名号的人物。


    能应战者已是寥寥无几,众人却依旧聚集在试剑台附近, 毫无退散之意, 即便无力一战,能观战便已是极好, 借那刀光剑影,指不定还能参悟一番。


    而台上之人的武功越是精湛,就意味着此人离游金不老花越近, 只是不知道金石重剑上的花,最终会落入何人之手。


    奉云哀亦看得出神,也不知重剑内的奉容如何了,看那朵花长得愈发绚烂, 心知奉容的血肉怕是快要被汲尽了。


    桑沉草看乏了, 漫不经心道:“时日不早,周妫也该登台收网了。”


    奉云哀颔首。


    细数此地的江湖侠士, 顶尖者几乎都登过台,的确到了周妫上台的时候,两人的猜测能否应验, 就看此刻。


    周妫却是安坐如山, 闲来无事品一口茶, 神色不见急切, 只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忽地,奉云哀闻到一股异香, 这香气不同于奉容身上的,却也有些熟悉。


    她在何处闻到过?


    奉云哀还未想出个大概,便见身边人仓皇回头,好似难以置信。


    就这刹那,她才陡然想起,她究竟在哪嗅到过这股香味,分明是在桑沉草身上,还有……黄沙崖下!


    这股浓烈的药香足以将人冲昏头脑,其间的辛辣比她此前闻到过的更为稠郁,好似能侵略口鼻,贯穿肺腑。


    奉云哀紧跟着扭头,冷不丁迎上一张银发面孔。


    银发人头戴头帽,此刻微微撩起些许。


    此前奉云哀未能看清,如今才知晓,此人虽满头花白,却是一张卓绝艳丽的面孔,丝毫不露老气。


    她不曾见过问岚心,但就在这一刹那,她几乎可以肯定,这一定就是问岚心。


    桑沉草亦是头戴帷帽,叫人看不清面容,但她一动不动还一言不发的模样,根本是怔了神。


    看来此女未说假话,她的确不知道问岚心顶着一头白发便来了云城。


    可问岚心的头发又是如何白的?


    远处呼声骤起,众人喁喁低语,全都惊诧不已。


    在一铿锵对剑声后,有人持剑站稳身,环视台下众人问:“还有谁愿来一战。”


    这是周妫的声音。


    奉云哀瞳仁微缩,想朝桑沉草示意,然而她的目光已被面前的白发人全部占据,一时间吐不出半个字音。


    寂胆还在怀中,她给还是不给?


    周遭的人错愕道:“原来周长老也有这般精湛高超的武功,此前只知道奉容的剑法非同一般,倒是……小瞧了她。”


    另一人道:“小声些,如今可没有瀚天盟了,莫提奉容,而周妫已不是长老,她可是叠山盟的代盟主!”


    “就连扼雪剑也不是她的敌手,在场谁还能赢得了她?”


    “看来那游金不老花是要落到周妫手里了,代盟主也该名正言顺。”


    耳畔议论声此起彼伏,奉云哀却还在看着问岚心,她滞着的心倏然大动,牙关一合,便将怀中的寂胆推了出去。


    既然问岚心就是寂胆的主人,想必就算寂胆被裹得严丝合缝,剑主也应当能一眼将之认出。


    问岚心的目光却是寂寂的,空旷得好似漫无边际的海,她的心就在海中,漂泊着无处可依。


    她并未立即接剑,而是定定看着奉云哀,似在隔着那层白帷,与奉云哀的一双灰眸对视。


    这沉寂的目光如有摄魂之能,过了良久,奉云哀才挤得出一个字音:“剑。”


    问岚心不怒不笑,她用力将寂胆接过去,接过去后却不是执剑登台,而是将之一把按到桑沉草怀中。


    桑沉草猛地掀开帷帽,露出一双错愕的眼,冷冷道:“你想做什么。”


    问岚心不语,紧抿的唇不曾动上一下,握在剑上的手青筋隆起,分明是使劲浑身力气才游说自己将剑交出。


    奉云哀不由得想,是因为奉容走了,问岚心才一夜白了头吗。


    桑沉草嗤地笑了,眯眼道:“给我作甚,你又是为何变成如今这狼狈模样的?”


    问岚心唇齿一动,沙哑的嗓音好似远在疆边的聆月镇,古旧而斑驳,道:“我教你剑法,本也打算将寂胆传给你。”


    桑沉草噙在唇边的笑当即破裂,好似琉璃碎地,她看向问岚心的眼神变得陌生无比,冷冷道:“你是再找不到别的传人了?说起来,你还不曾坦白,当初教我武功是为什么。”


    “奉容。”问岚心泣血般颤巍巍地出声。


    是因为奉容养了个小孩儿,她亦想养,她想感受奉容感受过的一切。


    “你如今来是为什么,给奉容报仇?”桑沉草笑问。


    问岚心终于露出疲色,哑声:“我不便现身,你们想做什么,去做便是。”


    桑沉草戏谑:“奉容死了,你就变成如今这副模样,这是哭喊得破了喉咙,才明白已是无力回天?我当真看不起你,当年因奉容弃剑,如今又因奉容人不人鬼不鬼,当今世上谁能比你更痴?”


    问岚心瞳仁微动,余光从众人间穿过,落在试剑台上。


    “你又并非真心给我寂胆,这剑我可不敢接,这剑可是奉容千辛万苦从海里捞回来的,你舍得?”桑沉草虚眯着眼,压着声道。


    奉云哀捏住帷帽边沿,她眼看着周妫已要腾身折花,快忍不住要亲身登台了。


    问岚心从袖中扯出一段裂帛,不由分说地塞到桑沉草手中,握在寂胆上的手顺势一松。


    那裂帛上血痕遍布,血色凝成一个个血字。


    桑沉草微愣,在寂胆几近落下屋檐的瞬息,抬腿将剑踢起,稳稳接在手上。


    随之问岚心一掌落在桑沉草肩上,硬生生将她送到台上。


    奉云哀的目光随之一动,再回头时,身边哪还有问岚心的踪影,当真是神出鬼没,叫人琢磨不透。


    台上,周妫正要折花,身已腾至金石重剑的中段。


    不料竟还有人斗胆登台,且似乎还是初出茅庐的无名之辈。


    周妫的身形略微一滞,并未为之停留,几下便跃至金石重剑巅顶。


    众人惊愕道:“这是谁,谁给她的胆子与周妫比剑?”


    “我在聆月沙河见过她,她与一白衣女子为伍。”有人道。


    “不错,聆月沙河的杳杳客栈!”另一人应声。


    “她师从何人,有何名号,竟也敢登台?”


    方才说见过的人,蓦地露出难以启齿的讪讪神色,极难将他无意听到那个名字挤出喉头,“折……”


    折耳根。


    “折什么?”


    那人总觉得自己被戏耍了,哪有人真的叫这个名字。


    忽有人道:“折花,周妫要折花了!”


    但花未折成,那无名之辈忽地震出一道真气,捆缚在剑上的粗布当即化作齑粉。


    浓墨般的鞘身在日光下现世,好似初出深渊的蛟蛇,诡谲而无常。


    它并非光彩夺目,其上还遍布着毫无条理的雕镂凹痕,像是被腐蚀成了这般模样。


    偏众人都移不开眼,鞘身已如此古怪,藏在内里的剑又该是何种姿态。


    叠山盟有几人突然变了神色,正是当时去黄沙崖企图捉拿问岚心的那几位,他们认得桑沉草的脸,见识过此女的手段。


    桑沉草没有拔剑,而是直接震掌拍向周妫的下盘。


    那股好似毒性十足的真气倏然凝成蛇形,蜿蜒直上,能将人缠绞至死。


    周妫忙不叠倒身下旋,伸手与之对掌,她本还未将这小辈放在眼中,不曾想,掌心皮开肉绽,竟被对方迅疾的真气削得血肉模糊。


    这是什么功法!


    周妫哪还折得了花,不得不将滴血的手掌收回身侧攥住,不想叫人看出蹊跷。她当即拔剑起势,剑意如虹,身形好比鸟雀腾空,倏忽振翅击天,显得潇洒自如。


    这剑法有几分像奉容,却只是形似而神不似。


    奉容虽也曾借鸟雀悟剑,悟的却并非鸟雀的自如洒脱,而是其翺翔的无边苍穹。


    远在屋檐上,奉云哀心跳如雷地看着。


    好在周妫的身形虽快,却远不及桑沉草,桑沉草近乎化作虚影,几步奇异由心,变化多端。


    桑沉草完全化作渊中蛇蛟,伺机而动,神鬼莫测,虽是随心所欲,却剑剑颇如潮鸣电挚,气势汹汹。


    谁也看不清她的剑是何时出的鞘,她又是何时出的剑,只依稀看到一道冷冷剑气,便见周妫翻身避开。


    这哪里还是人影,分明是鬼影!


    众人看得瞠目结舌,有这般功夫,又岂会在江湖中寂寂无名?


    只有奉云哀知道,桑沉草许是不想被人看清寂胆的剑身,才特地这般出招。


    这身法看似厉害,其实对真气消磨极大,再这么下去,桑沉草怕是撑不过百招。


    周妫冷下脸,旋出一道剑气,剑气环身驰荡开来,从整个试剑台上寸毫不落地席卷而过。


    桑沉草只好腾身掠向高处,在露出身形的刹那,又将剑收回鞘中,似乎从未出过鞘。


    两人就像蛇鸟相斗,只是桑沉草并非那走地蛇,更像是有翼蛟。


    饶是周妫见多识广,也从未与这般古怪的身形和功法交过手,几招下来她已是热汗涔涔,周身战栗。


    周妫忽然就想到了一个人,问岚心。


    多年前的问岚心便是这么闻名江湖的,只是问岚心早早弃剑,见识过她剑法的人少之又少。


    一人是珠玉长剑,一人剑未出鞘,竟也打得难分高下。


    是周妫实力不济,还是因为此前应敌过多,内力早有亏损?


    奉云哀看了良久,等到天色渐暗才回过神,她蓦地在檐上站起身,只因看出,桑沉草已显得有些吃力。


    桑沉草踏在金石重剑上,冷不丁露出古怪一笑,陡然又朝周妫震出一掌,此掌蕴藏滔天之势,凝起的紫气似能毒入肺腑。


    但暗藏剧毒的并非她的真气,而是那在她袖中突然现身的黑蛇。


    周妫震掌时冷不防看见那蛇,只是真气已出,根本来不及收回。


    黑蛇被气劲削成肉泥,迸溅出的血星子飞进周妫眼内。


    第64章 第 64 章


    64


    周妫神色骤变, 那溅入眼中的蛇血虽然只有一滴,却已能在顷刻间令她目如灼烧,眼前所见全部歪曲, 好似人与物通通变换了姿态。


    她的攻势慢了下来,只因一时间辨不清眼前的通天大蛇究竟是真是假。


    定是假的,叠山盟哪有这通天怪物, 那分明是金石重剑!


    周妫停滞了少顷, 猛地抬手拍向头颅,企图令自己清醒过来, 可惜那滴血已完全渗到眼中,她所见幻象只会愈来愈多,愈来愈真。


    她企图扬声大喊, 没想到幻象越发骇人,惊得她半个字音都吐不出。


    桑沉草将腕上缠着的半截蛇身甩开,冷笑着腾身而上,却不为折花, 而是以迅疾如雷的身形环金石重剑旋动。


    谁也看不清她是何时拔剑的, 亦看不清剑身,只见一道灰蒙蒙的虚影一晃而过, 随后铿的一声,是她挥剑砍向金石。


    每一剑俱如雷霆万钧,叱咤喑呜。


    众人看得瞠目结舌, 这等身法, 这等内力, 似已能与当年的奉容一战, 可惜奉容已不在世。


    如若奉容还在,说是半步登仙也不为过。


    江湖传言武功至高者能羽化成仙, 与天同寿,也不知是真不假。


    不过真气浑厚者,确实能比常人多活个四五十年,奉容当真是……可惜了。


    奉云哀从檐上离开,直直朝那用来储物的偏院奔去。


    时机已到,还盼桑沉草不出差池。


    台上仍是刀光剑影,却不见有人鲜血横流,那琅琅声方起,便见金石重剑上又多了一道划痕。


    桑沉草冷冷噙笑,她一动,剑影也跟着盘转,那光亮一圈恰似蛇缠重剑。


    而在另一面,周妫也在砍凿面前那参天重剑。


    周妫气息大乱,双眼莫名充血,大瞪的眸子有几分像走火入魔。她出招狠辣,却失了准头,分明是在胡砍乱砍。


    她全然将金石重剑当成了通天蛇,一颗心惶恐而愤懑,似将桑沉草与此蛇当作同伙,势必要赶尽杀绝。


    台下众人看得毫无头绪,也不知周妫的剑法和步法怎忽然就乱成了这般模样,如若这还称得上追逐,也只是桑沉草将人当成虫蚁耍闹。


    有人惊骇道:“周妫怎在劈那石剑,她的心已大乱,这么下去哪里折得了花!”


    “出了什么岔子,怎顷刻间就走火入魔了?”


    “我看到,方才那女子腕上有蛇,蛇被周妫一掌拍成了烂肉,难不成蛇上有毒?”


    “寻英会不可使毒,这分明是妖女行径,她胆敢坑害周代盟主!”


    “可她亦不折花,也只砍台上的石剑,这是作甚?”


    众人全都不明缘由,见桑沉草* 并无伤周妫和折花之意,根本摸不透她的心思。


    莫非只是玩闹?


    周妫越砍越凶,即便桑沉草刻意显露身形,她的眸光也不见移开一瞬。


    她目眦欲裂地出剑,已彻底没有剑法可言,只一味将内力寓在剑上,剑剑都劈得石剑颤动轰鸣。


    桑沉草笑得愈发深,腾身砍向高处,出剑收剑俱在一息,待石剑上烙下十寸长痕,她的剑已又在鞘中。


    这金石重剑本就不是铜铁所制,又如何抵挡得了这迅疾刀影,一阵嘈嘈切切后,石剑上裂痕百出,已是摇摇欲坠!


    就在这刹那,桑沉草使出万分功力,砍向那束着石剑的左右两侧玄铁链。


    当啷!


    石剑裂作大小不一的碎石,大张挞伐地迸向四面,比之最为精巧锐利的暗器更能夺命追魂。


    众人纷纷运劲格挡,一些功夫差些的,忙不叠抱头蹲下。


    试剑台好似山岭坍塌,天崩地裂,齑粉化作的浓浓尘烟翻滚着涌开,根本就是巨物大张血口,要将周遭完全侵吞。


    尘烟将周围人呛得剧烈咳嗽,几个宗门的掌门见状驭起真气,将烟雾驱散开来。


    那浓雾一散,试剑台上的一地狼藉落入众人眼中,竟好似地龙翻腾后的天灾景象。


    周妫和那名女子何在?


    但见周妫跌在地上,被桑沉草以一指摁住侧颈,单是如此,周妫便动弹不得,只能赤红着眼不住地战栗。


    这哪还是方才座上那言笑晏晏的代盟主,分明只是失了神志的入魔者。


    再看,那坍塌的石堆上绿藤蔓生,苍翠枝条尤像被人特地编织而成的棺椁,其中躺着一沉睡之人,那是——


    奉容!


    众人大惊失色,近乎魂飞魄散,些个人站直身定定看了良久,随之后背发寒。


    不是奉容还能是谁?


    可奉容不是死了么,怎还会是那活生生的面貌。


    不,奉容就是死了。


    那缠成一团的枝条,可不就是从奉容口鼻和耳畔伸出来的么?活人又岂会如此。


    而先前伸出石剑的那朵游金不老花,分明就是在这些枝条上长出来的!


    众人大骇,却见周妫跌在地上,仍是那神志不清的癫狂模样,嘴里念念叨叨,也不知说的什么。


    桑沉草哂笑道:“诸位可还认得这位?”


    不远处,岁见雪仓皇起身,她蓦地扯下蒙眼白纱,畏光的眼艰难循声望去。


    身边人还未来得及将她拉住,她已飞身上前,不顾枝条上密密麻麻地刺,靠摸索来确认奉容的面容。


    岁见雪有眼疾,即便凑得再近,也看不太清,一番摸索后她泫然泪下,颤声道:“奉容啊,你怎会在这!”


    桑沉草睨去一眼,气定神闲地站在台上,悠悠道:“诸位习武多年,料想不光武艺渐长,心也应当是一颗玲珑心,万不该轻易被人蒙骗。”


    “何意!”有人厉声道:“放开周代盟主,你方才是不是下毒害她走火入魔了!”


    众人不约而同拔剑,出鞘的叮铃声不绝于耳,剑尖全都朝着桑沉草。


    桑沉草不加辩解,不慌不忙道:“奉容成立瀚天盟,本意是要瓦解中原武林,只可惜明月门内乱,问岚心不喜奉容独享繁荣,所以下毒将之杀害,叠山盟是不是这么同你们说的?”


    此话不假,在场所有人都听过一二。


    众人从八方赶赴过来,可不就是信了这叠山盟么,他们相信唯有参与寻英会进入新盟,才能为武林效力。


    只是桑沉草的语气太过轻飘,其间揶揄不言而喻,惹得众人迟疑,举起的剑尖也不是那么笃定了。


    “叠山盟不曾袒明的是,奉容实则……”桑沉草虚眯起眼,凑到周妫耳畔,看似只冲周妫一人道,实则声震如雷,人人俱能听到。


    “是他们杀的。”桑沉草接着道。


    平地一声雷。


    一些人脸上的敌意轰然破裂,一些人愈发警惕疑心。


    有人道:“说话何人不会,即便是诬捏讪谤,也该拿出证据来!”


    只见一道白影从天而降,恰好落在桑沉草身边,只是此女头戴帷帽,不明真容。


    奉云哀已将那些杯碗全数带来,但见她躬身将布包放在地上,五指一松,杯碗便从布中滚出。


    她手里除了这装满杯碗的布包外,还有一物更为引人注目,正是陈金塞的伞剑。


    千机门的人也在场中,陈金塞便站在最前,她瞪直双目,腾身扑向前,分明是想夺剑。


    桑沉草却嗤笑一声,抵在周妫脖颈的食指略微施压。


    周妫痛苦沉吟,神色越发疯癫,却压根挣不脱那区区一根手指。


    奉云哀朝陈金塞击出一掌,余光微微往后曳,睨见周妫侧颈下似有黑虫在游动,恰就是桑沉草指下的那一处。


    实则并非黑虫,而是被驱引的毒血。


    蛇毒侵入血脉,这才引得周妫失控。


    陈金塞哪还能上前一步,冷声道:“那夜在听雁峰下鬼鬼祟祟的就是你们二人,还我剑来!”


    奉云哀自然不会给她,甚至还用那伞剑使出了一招惊风破寒雁,她的剑意冷而决绝,不予任何人近身。


    这是奉容的剑招,那些有幸一观奉容出剑之人,早将这剑式烂在心尖。


    陈金塞僵住,哪还敢接着试探,惶惶退回到千机门众人身前,眼神直勾勾的,唯恐是自己看错了。


    奉云哀依旧不摘帷帽,头略微低垂,淡淡道:“诸位稍安勿躁。”


    这要众人如何定得下心,奉容尸首现世,死因不明,而这来历不明的女子则使着和奉容同出一脉的剑法。


    桑沉草淡笑着看了奉云哀一眼,抬手为她扶正帷帽,随之慢吞吞道:“想必诸位都清楚,千机门最擅机关暗器,所制之物精妙绝伦,足以以假乱真。”


    她停顿,环视周遭后轻哂一声,接着道:“不巧我在叠山盟发现数物,看似是奉盟主惯常所用,其实内里皆暗藏千机门独有的地石。”


    “难道地石就藏在这些杯碗之中?”有人诧异问。


    “何须听这妖女废话,你们不信周妫,竟信这两个丫头片子?”


    有些人摩拳擦掌,想要上前解救周妫。


    就在此时,那被花刺扎得周身血痕的岁见雪拔剑起身,走到两人身前道:“谁想阻止她们二人将话说完,我秋水斋定与之不共戴天。”


    但见数个蒙眼女子掠向前,将奉云哀与桑沉草挡在身后,俱是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桑沉草唇角微扬,继续道:“想必诸位也曾听闻,地石相遇必有异象,而就属千机门掌门陈前辈手里的伞剑最为厉害,用之一验,不论埋藏深浅和地石大小,俱能引发嗡鸣。”


    奉云哀将伞剑按在那些杯碗之上,不光她手里的伞剑声如鹤唳,就连杯碗也嘤咛不停。


    众人屏息噤声,死寂中那震颤声如在耳畔。


    陈金塞神色难看,咬牙切齿道:“如若这是奉盟主特地托我所制,你又当如何栽赃?”


    “哦?”桑沉草下颌微扬,“不止这些,还有一物最为紧要。”


    指的是议事厅里的长案。


    桑沉草往奉云哀那儿歪身,压着声道:“秀秀,去拿。”


    第65章 第 65 章


    65


    奉云哀一颗心吊在喉头, 哪里管顾得了此女突如其来的亲昵,当即转身。


    “且慢!”有人厉声喊道。


    奉云哀闻言停步,余光瞥向声音传来处。


    那人道:“你使的可是孤锋剑法?你与奉容是何关系!”


    仅一刹那, 奉云哀心跳如雷,不光胸口被震得发麻,还莫名有些头晕目眩, 近乎快分不清南北。


    一声冷笑断了那人的试探, 桑沉草幽幽道:“如今咱们要说的是奉容的死和某些人的阴谋诡计,你管她与奉容是何关系, 莫非奉容之死与你亦有瓜葛,你想借此掩盖真相?”


    那人的面色煞白煞红,怒而不敢言。


    “秀秀, 还不快去。”桑沉草敛了嘲笑,神意自若道。


    奉云哀毅然奔向议事厅,她心中隐隐不安,心觉不该如此顺利, 也许周妫当真毫无防备, 但周妫身后之人,莫非也是如此?


    果不其然, 她刚奔至议事厅,便见一身披黑袍的女子站在长案前,正欲一掌往下拍。


    女子的真气已凝于掌中, 手上如握灯台, 闪闪烁烁。


    想必她这一掌下去, 莫说桌案了, 就连暗藏在里边的地石也将无迹可寻。


    奉云哀怎容得她销毁桌案,在拔剑的顷刻夺步上前, 削向女子手臂。


    剑光恍若流萤,乍一看好似山雪化泉,波纹潋滟,其实比流水更为利落,分明是海渊驰龙,揽云啸风。


    黑袍女子略略仰头,露出惊愕微张的唇,忙不叠侧身避开,却还是被削断了袖子。


    碎帛悠悠落下,明明无声,却好比鼓声一擂。


    女子骤然拔出袍中弯刀,状似甩刀退敌,其实月轮光影一晃,竟是劈向那红漆长案。


    奉云哀飞掠向前,面上装出一副要截断女子刀气的模样,其实左臂拂向身后,噌一声,竟又拔出另一柄剑。


    在右手剑将刀气削断之时,左手剑已逼向黑袍女子的胸腹,声东而击西,两道剑影不分高下,好比仙人驭鹤而骖鸾。


    这才是孤锋剑法最令人心驰神往之处,名是孤锋,其实不孤,怀拥冰心,对影成三。


    只是奉云哀隐约记得,孤锋剑法最初的确是单刃,奉容有一日在山上忽然有所感悟,才将剑法又拔高了一层。


    那日奉容怎么说来着?


    “竟也有忆旧年春老的一日,曾是合璧剑,今是双手刃。”


    奉云哀才想明白,那时的奉容大抵是想到问岚心了。


    两人自幼一起习武,两把剑同出一脉,想来剑法上亦是合璧知意,只可惜二人渐行渐远。


    她陡然回身,看向那黑袍女子。


    女子匆忙收刀仰身,剑气恰好从她脖颈上划过,她发丝断了数根,怵怵道:“你是奉容的传人。”


    声音有少许熟悉,但奉云哀并未多思,旋身时腕骨一动,剑意势如雷霆。


    女子亦非等闲之辈,手上弯刀刀法诡谲离奇,竟是江湖册中不曾记载过的。


    明明此柄弯刀比寻常刀剑更为钝重粗莽,偏在她手中灵活无比,而她身法柔媚,与此刀法格格不入,更添古怪。


    好在奉云哀悟性极高,对过几招后便勘破了这刀法的玄妙之处,而孤锋剑法最忌讳优柔寡断,在定住心神后,她双剑并用,一剑破开女子攻势,一剑直取对方项上人头。


    黑袍女子压根碰不着那红漆长案半分,狼狈抵在屏风上,而脖颈前横着的,正是奉云哀的剑。


    这双剑甚至还不是一对,其一是陈金塞的伞剑,另一柄则是叠山盟为手下之人随心铸造的,双剑长短不一,刚硬参差,在奉云哀手中却宛若神兵。


    奉云哀用剑柄掀了女子的黑袍帽檐,露出一张与其声音同样熟悉的脸。


    竟然是……


    林杳杳!


    林杳杳幽幽道:“没想到你的剑法这么厉害,奉容虽死,我却也算得幸与奉容交过手了,只不过,这红漆长案必须毁掉。”


    奉云哀依旧遏着林杳杳的脖颈,在杳杳客栈时,她便猜到此人心思不简单,所以如今也不算吃惊。


    但见林杳杳双颊忽地鼓起,嘴中咔一声,似将什么东西咬破。


    若非服毒自尽,便是要暗箭伤人。


    奉云哀屏息,剑刃再往前送,却无杀人之心,只因林杳杳此刻尚不能死。


    不料林杳杳弯腰脱手,双袖一扬,袖中飞出丝线数根。


    丝线细得近乎隐形,若非此刻入室阳光明媚耀眼,照得丝线潋滟夺目,奉云哀定也瞧不见。


    口中含毒,还有这傀儡丝……


    这想必就是周妫当初所中的魇术!


    饶是林杳杳准备得再齐全,也抵不过奉云哀的双手剑。


    丝线柔韧,轻易不会断,而奉云哀手中的剑又太过普通,顶多只能抵住丝线,省得其缠缚上前。


    不过这也足够,奉云哀遏住丝线,右腕猛旋,剑柄猛杵向林杳杳脖颈,不似扼颈,却比扼颈更痛更窒息。


    林杳杳蓦地懈力,忍不住躬身呕吐,紧抿的唇当即张开。


    奉云哀不知她口中究竟藏了何物,但在她张嘴的刹那,隐约听到嗡一声,好似飞虫振翅。


    就这刻,一只手越过她的肩颈伸向前,硬生生扒开了林杳杳的唇齿,将那东西钳了出来。


    桑沉草悠悠道:“遇上我们秀秀,林掌柜真是好福气,她向来不使这下三滥的招式,也不会要你性命。”


    她两指间夹着只黑翅飞虫,飞虫已将她手指叮咬出血,她却一副无知无觉的模样。


    林杳杳瞪直双目,吃力道:“你怎会毫无感觉?”


    “要何感觉?”桑沉草揶揄,“被这镰齿翅蝼咬上一下,是该立刻四肢麻痹,倒地不醒吗?可惜我百毒不侵。”


    奉云哀微怔,定定看向桑沉草指腹,又看了此女暗含笑意的双眸,皱眉道:“你来作甚,外边如何了。”


    “有岁见雪在,无妨。”桑沉草不将那镰齿翅蝼掐死,只紧紧将之收在掌中,转身便朝门那边伸臂,道:“诸位可都看清楚了,这虫可就藏在她口中,莫要说是我等栽赃陷害。”


    门外拥进来许多人,有人厉声问:“你是谁,身后又是何人,莫非逐日教余孽未清!”


    逐日教三字一出,奉云哀心如擂鼓,周身细微一震。


    却听见林杳杳得意地开怀大笑,分明是没猜到点子上。


    问话者看她笑得癫狂,又出声逼问:“看来只是无名鼠辈,再不坦白,连你性命都留不得了!”


    林杳杳还和在沙河时一般,一颦一笑俱是风情万种,如今越是狼狈,她笑得越是动人,眼一弯便道:“圣教尚未将你等放在眼中,也不知谁才是无名鼠辈。”


    “你——”


    奉云哀扭头点住林杳杳几处穴道,淡淡道:“冒犯了。”


    而桑沉草一哂,钳在虫上的两指微微松开。


    镰齿翅蝼嗡嗡声扑向门边众人,些个吓得撞在一块,挥剑斩了几下,竟丝毫伤不着这小小飞虫。


    此飞虫速度惊人,在剑气刮上前时,便已歪身袭向另一边,去留无痕,难以捉摸。


    奉云哀只睨一眼,毫不迟疑地刺出一剑,剑尖堪堪没入虫身。


    众人瞠目结舌,从门前退开数步,虽人人不发一言,心底却已是实打实服气。


    穿花拈叶,斩风断水,本就是剑法之精要,但要抵至这般随心之境,许多人穷其一生也难以达成。


    “当真不愧是我们秀秀。”桑沉草轻拭掌心,仿佛方才那飞虫脏得出奇。


    奉云哀冷冷睨过去,抿唇不言,即使桑沉草话中只有一分调笑之意,她也颇不自在。


    好在旁人已经退开,似未将这话放在心上。


    有人道:“既然这桌案已经护下,还请二人莫再耽搁,此番如若拿不出说法,你等在劫难逃。”


    “已成劫下亡魂的奉盟主,也不如你这般心急。”桑沉草戏谑。


    那人猛地噤声。


    奉云哀回头想将那红漆长案抱起,便见桑沉草已提溜着它往外走,她只得将林杳杳往外押。


    在场江湖人士众多,全都齐齐盯向那红漆长案。


    桑沉草席地而坐,轻叩那红木长案,笑盈盈的,还真是妖女做派,偏她一托下颌,说的是:“千机门早与周妫一心,将奉容平日所用之物悄悄置换了,奉容的确是被人害死的,但并非死在问岚心的飞针之下,而是死于这一物。”


    “这就一木头,如何害人。”陈金塞目光阴郁,在要出招的一瞬,被人用双戟架在身前。


    “不论奉盟主是不是明月门的传人,江湖武林都应当知道,她究竟死于何人之手。”出戟的散侠冷冷道。


    陈金塞冷笑一声,不信那丫头片子能识破她的千机术,偏她又惶恐难安,余光忍不住往那边瞥。


    她看周妫被秋水斋的人按住,还是那癫狂落魄的模样,当即起了退却之心,暗暗朝身后千机门众人打起手势。


    奉云哀留了个心眼,冷声道:“陈门主想到哪里去。”


    陈金塞冷汗淋漓,哪还退得开半步,就连所有千机门的人,都被秋水斋团团围在其中。


    只见奉云哀将伞剑抛给桑沉草,抬手扶住被风吹乱的帷帽,省得一双灰眸露在日下。


    众人无不好奇那帷帽下的面容,也不知她与奉容能像上几分。


    两人身姿俱是冰姿仙风,只不同在,奉容孤冷,而此女更为出尘脱俗,好似初来人间。


    桑沉草抬臂接住伞剑,当着陈金塞的面把玩一番,全未将此物当作什么稀世珍宝,叫陈金塞看得双眼赤红。


    伞剑刚压上那红漆长案,尖啸便驰入众人耳中。


    桑沉草不紧不慢地移开伞剑,悠悠道:“这地石有一奇特之处,唯有大小相契的两枚地石,才能引出微不可察的震颤,偏巧那细微一动,足以触发机关两物内各自的机关。”


    说着,她将奉容的茶杯放在桌上,伸手对岁见雪要起东西,“不知岁盟主可有验毒之物?譬如银针,或者还真水一类的。”


    岁见雪解下身侧瓷瓶,交出去道:“是三仙木的汁液,佐以其它药材,也能验毒。”


    桑沉草接过去,将之倒入杯中,举杯道:“我先浅尝一口,还有谁敢来试毒?”


    无人应声。


    奉云哀心知她出声无用,此刻众人已将她与桑沉草视作同谋。


    良久,一位无名侠客走上前道:“我来。”


    一口入腹,此人擦拭嘴角道:“的确是三仙木的汁液,里边还有木福草和土腥花,似乎还有一味鲠虫尸,都是难寻的药材。”


    “好眼光。”桑沉草望向众人,缓缓推动茶杯,幽慢道:“你们觉得,如若是奉容,会叫千机门做这等东西来祸害自己?”


    但见茶杯一顿,里边的药汁忽然被染成墨浆。


    “有人千方百计给奉容下毒,那毒是用来裹藏游金不老花花种的,好令其不被腐蚀,牢牢扎根在奉容的肺腑内。”桑沉草徐徐道,“恰好奉容内息属寒,而游金不老花又以血肉为食,奉容当真是独一无二的活人花瓶。”


    第66章 第 66 章


    66


    “什么毒?也该说清楚些!”有人道。


    一个声音怵怵道:“应当是外疆//独有的悲风回春草, 不才有幸见过。此物含毒,但量少时轻易不致死,将其打磨成浆, 能永不融于水火,且黏性十足,一旦入口, 便会永远附在体内。”


    “难不成……”


    方才那人接着道:“想来奉容死时, 那游金不老花已在她体内生根,她的五脏六腑早被穿透溃烂。”


    外疆二字一出, 众人不免想到当年入侵中原的那些魔头。


    “那游金不老花又岂会以血肉为食?”又有人道。


    桑沉草哂笑:“老实说此前石剑内的,的确是叠山盟特地去北域取回来的游金不老花,周妫还命人日日用死人血肉和冰水浇灌。你不妨问问周妫, 这些天可曾与云城的富安饭馆有过交易?死人血肉,可都是从那里一桶一桶运到盟内的。”


    如今周妫神志不清,问她又如何问得清楚。


    好在盟中人尽皆知,是因寻英会提前, 原先的赤颈连珠花压根未到开花时节, 周妫不得不命人前往北域,寻回游金不老花。


    叠山盟的一位盟员道:“胡说八道, 我等从未听过死人血肉一事!”


    前来参加寻英会的一名散侠冷哼一声,“你又并非司职之人,周妫何必与你多说。”


    “那司职之人何在?”另一人问。


    叠山盟的各司管事面面相觑, 扬声念起司下人员名字, 听见名字者扬声回应, 唯属那负责之人好像石沉大海, 毫无消息。


    那管事神色骤变,走上前将同院一人指出, 冷冷问:“今日你可有见过那两人?”


    被问及之人胆战心惊地摇头,道:“不曾,昨日倒是见过。”


    奉云哀神色未变地站在场中,朝桑沉草投去一眼,她们二人虽并非司职之人,却也连着做了数日的护花者。


    只是,在场除了她们外,再无旁人知晓此事。


    正如奉云哀所料,桑沉草还是那气定神闲的架势,就地坐在案前,叩着桌不紧不慢道:“看来浇灌一事,只有担职之人清楚,而担职者至今不见踪影,难不成是……畏罪潜逃了?”


    她话中深意毫无遮掩,就那么明晃晃地摆在了桌上。


    叠山盟的人一个个怒而不言,几个管事者双目赤红,不敢轻易出面查验,唯恐事情当真如此。


    众人默不作声,还是秋水斋的岁见雪先开了口,她拱手握剑道:“既然东西是从富安饭馆出来的,不妨将掌柜请来。”


    如今叠山盟若再三推脱,就是当着整个武林的面认罪画押,几个管事的相视一眼,而后齐齐抱拳:“既然如此,不如找两人与我等同行,一起将富安饭馆的掌柜请来一叙。”


    敢出声的寥寥无几,众人皆不愿担责,唯恐踏入这漩涡当中,死生皆不由己。


    奉云哀微微将余光侧过去,轻飘飘地瞄着桑沉草,也不知怎的,比起那些看似仗义慷慨的江湖客,她更信此女多一些,许还真应了对方“出生入死”的那句话。


    不过也或许是因,她不曾窥觑过旁人的心,却曾探究过此女的所行所思,虽说不曾探出个究竟。


    旁人是冰心寓在壶中,一斟可见,此女心中却有九曲十八弯,她斟不出来,也品不明白。


    良久,奉云哀移开目光,淡淡道:“既然如此,我愿同行。”


    桑沉草仰身轻哂,单臂往身后一支,更是一副无拘无束的姿态,遂抬起右臂道:“那就劳烦秀秀走一趟了。”


    奉云哀冷冷睨她一眼,便与叠山盟各司管事一齐前往富安饭馆。


    这几人显然不是周妫的亲信,否则怎会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甚至还一问三不知。


    奉云哀紧跟在后,明明对富安饭馆的位置已是烂熟于心,偏只能装出一副不识路的模样。


    她不免暗暗腹诽桑沉草一番,若非这几日鬼祟潜藏,她又何必这般不自在。


    不过倒也不能说桑沉草错,若非这数日潜伏,许也换不来这天。


    前边的人对这白衣女子尚还心存芥蒂,一人斗胆问:“敢问姑娘师从何人?”


    此事自然不可说。


    奉云哀帷帽下的一双眼在失了药效后早显露出灰白之色,若被人知道奉容收外疆人为徒,必将一发不可收拾。


    良久,奉云哀双唇一张一碰,淡淡道:“若非名门名师,还不配与诸位同行了?”


    也不知从何时起,她竟将桑沉草那一套话术学了个七成像,说完好似自己也成了那狡猾顽劣之人。


    几人神色各异,听出此女不愿多说,忙不叠出声解释,不再多问一句。


    寻英会有诈一事大抵传了出去,原本闹哄哄的城又变得好似空无一人,寻常百姓哪还敢出门走动,生怕殃及。


    再看,富安饭馆的门也紧闭着,里边静凄凄,听着像是早就搬空了。


    领头人屏息将门踹碎,穿过飞扬的齑粉,回头道:“分头搜寻。”


    奉云哀还装作不曾来过,自然不会直截往厨屋和后院走,而是面不改色地上了楼。


    富安饭馆当真人去楼空,里外上下俱找不着一个人影,就连房客也不知所踪。


    约莫过半刻,到后院搜查之人扬声大喊:“速来,此地竟埋有人骨!”


    奉云哀这才转身往后院走,隐约闻到一阵腥臭,靠近才知是埋在地里的断骨全被翻了出来。


    为首者朝地下震出一掌,当即如游龙过界,地下湿泥翻滚凌天,而那些人骨,自然也被卷了出来。


    人骨与别物不同,一眼便能辨出真假,许多白骨上的肉未削干净,还软趴趴地耷拉在上边。


    众人大骇,哪知这富安饭馆当真做过死人血肉的买卖。


    “这些人从何而来?”


    “去找富安饭馆的账簿,找找这些天的住客名录!”


    这几人俱是魂不附体,匆忙找出账簿,翻到数处富安饭馆与叠山盟的往来记录,只是售卖之物并未记载在册,想来是不可见光。


    奉云哀伸手道:“诸位都是叠山盟的长老,此物给我,似乎更合适。”


    几人神态迥异,闪躲的闪躲,震撼的震撼,还有一个横眉竖目,似恨不得手刃周妫与其身后之人。


    奉云哀将账簿接在手中,转身道:“既然事已明晰,也该回去了。”


    那横眉竖目者回到后院,拾起一根人骨裹在布中,痛心道:“我等必会给死去之人一个交代。”


    自下山以来,奉云哀见过的表里不一之人,已是难以计数,她思来想去,总觉得像桑沉草那般里外皆坏的,应该算得上凤毛麟角。


    那原本在她眼中百无一是之人,如今倒成了白璧微瑕,这瑕,约莫就在……


    太喜欢捉弄她。


    回到叠山盟中,便见一个个翘首以盼的江湖侠客,再看残石堆积的试剑台,依旧被秋水斋的人围成一圈,里边是周妫和林杳杳,亦有奉容。


    桑沉草还是那闲来无事的姿态,往那一卧,废墟俱能成华纱软帐铺盖而成的榻。她看奉云哀手中拿了东西,才微微直起点身,招手道:“秀秀拿了什么好东西回来?”


    奉云哀冷着张脸,委实不想应声。


    场中千百双眼盯着此处,千百对耳细听八方,偏这人我行我素,还这般亲昵地叫唤。


    奉云哀还未答,那捧着人骨归来的叠山盟长老已掀开粗布,双手将断骨往上托,颤声道:“富安饭馆的后院中,埋有人骨无数,我等寻回饭馆账簿,簿中确实记录了叠山盟与饭馆的金钱往来。”


    听者一片唏嘘,不曾想周妫竟还真用血肉来养育一株花。


    那人接着又道:“白骨尚挂有腐肉,未受蛆虫啃食,分明是遭了刀剜斧剐,也不知是生前酷刑,还是……死后鞭尸。”


    不论何种,都残忍至极,叠山盟已是难逃罪名。


    “看来那掌柜已是望风而逃。”桑沉草冷笑。


    “饭馆内空无一人,住客与伙计俱不见踪影。”那长老悲恸摇头。


    场中静了一瞬,忽有人道:“那我们如何分辨,这游金不老花是真的以血肉为食。”


    奉云哀一言不发地从袖中取出一朵花,花虽蔫了少许,却看得出亦是游金不老花。


    桑沉草眉梢微挑,随之回想起,这正是石剑内原先的那一朵,笑说:“诸位不是好奇,这游金不老花怎会以血肉为食么,这不就巧了,咱们手上就有一朵。”


    “此花从何来?”已有人起疑。


    “奉容怕就是你们藏进去的吧,就连杯碗桌案中的玄机,也早被你们发现。”


    原先拿这花的时候,奉云哀并未有过这般想法,只是不想这花白白烂在石剑内,才将之带了出来。


    她捧花走至周妫身前,看周妫颈下仍有毒素涌动,索性取剑按向她脖颈。


    “你作甚!”


    剑划伤皮肉,黑血猛地溅上枯蔫的花瓣。


    不过瞬息,殷红的血竟完完全全渗到花下,整株花好似涸泽之鱼,朽骨重肉。


    这断头花也在眨眼间长出细弱的茎来,虽微乎其微,却也骇人。


    而蛇毒逼出,周妫略微恢复神志,她的目光徐徐从众人面前扫过,又在那红漆长案和杯碗上略微停留,她看到的越多,眼神就越沉。


    她这才发现,竟连千机门人也被重重围困,她心下大骇,余光扫见身侧不远处那同样被制住的黑袍人。


    奉云哀将游金不老花托起,淡淡道:“还有谁未看清?”


    周妫手上暗暗蓄起气劲,企图将压制她的人全部震开,但她不比奉云哀快,奉云哀一掌拍向她肩头。


    奉云哀的剑尖,直抵周妫脖颈正中,冷冷问:“你早想将奉容取而代之,是不是?”


    周妫目眦欲裂,哪料到区区蛇毒竟将她害成这样,她冷笑几声道:“你们是何时发现的?可惜奉容已死,世上已再无孤心剑!”


    她略微停顿,噙起一抹古怪的笑,直盯着奉云哀的帷帽看,幽幽道:“不,何时发现已不重要,我要问的是,你与奉容是何关系,奉容的孤心剑法,你可有会上半成?”


    第67章 第 67 章


    67


    此话无疑是当头一道棒喝, 不止奉云哀,场中所有人都蓦地一静。


    奉云哀握剑的手惯来是稳的,但就在此刻, 竟冷不丁微微颤动。


    这颤动虽微不可察,却也令她手中剑刺进周妫颈侧,轧出游丝般的血痕。


    奉云哀默不作声, 她本就无甚表情, 而今头戴帷帽,旁人更猜不出她所思所想。


    外疆与中原武林的仇怨, 至今没有消减半分,就连茶余饭后提起,人们都不免红眼。


    这是江湖中一道旷世的疤, 犹如老树的根,只会在众人心中越扎越深。


    坐在红漆长案后的桑沉草嗤出一声,好似一发冷箭,硬生生刺破此间静谧, 她闲淡悠哉地道:“怎只问她, 而不问我,* 难不成就因我未戴帷帽?”


    远处萃雨寺的和尚们早就忍无可忍, 为首者闻言怒斥一声“妖女”。


    桑沉草轻嘘一声道:“个人恩怨且先放在一边。”


    奉云哀没有因周妫的刻意挑拨而收剑,冷声道:“这与你害奉容,又有何干?”


    周妫虽已恢复神志, 却还是癫狂之姿, 笑道:“奉容出身明月门不假, 而她如若还收养了外疆魔头的孩子, 又当如何解释?我此举难道不是为民除害么。”


    “孩儿无辜。”有人道。


    另一人道:“当年之人都已下黄泉,如何证明那就是殷无路的孩子?”


    “听闻裘仙珮单修惑心迷神之术, 是因她筋骨奇差,是百年难遇的翠烟骨,可有人听说过翠烟骨?”


    奉云哀心头一震,她在书中看到过,但她从未想过,她竟然……也是。


    场中默了良久,有人道:“听闻修习毒术之人,骨血亦被毒素浸透,若接连三代都是如此,其后人就极可能是翠烟骨,骨中带毒,上有翠绿烟状斑痕。这样的人,根骨生来就是差的,极难修行一般武功,而翠烟骨的后代,亦是翠烟骨。”


    “你们这是想将人活剥以验真伪?”一位老者怒斥。


    “她不肯揭开帷帽,定是心里有鬼!”周妫扬声,双眼如同淬毒,亮而骇人。


    早在白衣人使出孤心剑法时,场中便有不少人好奇白衣人的相貌。


    虽说逐日教已灭,但它好似一道疤,深深烙在中原寸土上,而今谈及逐日教,众人也不免心尖一颤。


    当年任何侥幸脱逃的教徒,都算得上遗世祸害,而裘仙珮与殷无路的后代只会更加。


    众人要说毫无嫌厌,那是绝无可能的。


    桑沉草冷笑道:“如若她是,那她要是不明真相,还要背上这血债,再被诸位当众斩杀,诸位与那心狠手辣的魔教又有何差?”


    “是不是,一揭便知。”周妫目光灼灼,“也好让大家看看,奉容究竟有未收养魔人后代,看看奉容是与天下一心,还是早有异心。”


    默了许久的奉云哀拂向帷帽,只是帷帽未揭,她手先穿入其中,抚上了自己的眼。


    原先剧烈搏动的心,在此刻竟静得好似一泓死水,又好似一块磐石,稳坐在胸口之下。


    并非死寂,它是那么笃定,将其余退路全部封死,只留下一个小小隘口,供奉云哀抉择。


    桑沉草不安地叩动桌案,叩得格外响亮。


    偏奉云哀并未改意,仅是在双眸上一抚而过,便揭开了白纱帷帽。


    帷帽下,哪有什么外疆//独有的灰瞳,不过是一对毫不出奇的黑眸,只是黑眸无甚神采,恹恹而冷漠。


    桑沉草看了有半刻久,缓缓将屈起叩桌的手指收入掌心,冷笑:“可都看清楚了?再说,翠烟骨可修不了这么厉害的功夫,这事想必诸位都清楚。”


    千百目光落在奉云哀身上,众人沉默不言。


    桑沉草又道:“诸位对外疆魔头深恶痛绝,可别气到乱了心志,随意颠倒黑白。就算她当真是外疆人,外疆也并非人人恶贯满盈,涤地无类是好,但连累无辜,可就说不过去了。”


    奉云哀攥着帷帽,双眸微微往下低着,强烈的酸楚直逼她的眼窝,其中还伴着落针般的刺痛。她转头看向周妫,淡声:“又如何?”


    周妫怔住,哑声道:“怎么会!”


    “你猜错了。”奉云哀神色未变。


    周妫双目都要瞪出眼眶。


    远处众人探头张望,前排一位老者摇头道:“殷无路褐发灰眸,这位姑娘不像他,那裘仙珮么,我不曾见过,听闻是高鼻大眼,发如金丝,亦是不像。”


    奉云哀索性将帷帽丢开,握剑的手纹丝不动。


    “诸位是享了中原武林安宁的福,却不想认奉容的丁点丰功了啊。”桑沉草意味深长,虚眯起眼,又道:“明月门早年就已是门庭衰颓,不攻自破,而奉容说不定早与问岚心割席分坐,你们倒好,还替这两人冰释前嫌了。”


    旧时的中原武林当真是一滩烂泥,如今四海安宁,众人有目共睹,谁也毁谤不得奉容当年的付出。


    外疆魔教何其阴险,若非奉容武功了得,当时即便几大宗门联手,也未必能击退裘仙珮和殷无路。


    桑沉草话还未尽,意有所指地道:“不过说来,奉容既然不是问岚心杀的,便也不可能是问岚心艳羡忌恨,而问岚心多年隐居黄沙崖,早不理会江湖之事,那想祸害武林,且又对奉容艳羡忌恨的,明明另有其人。”


    周妫神色莫辨。


    桑沉草哂笑道:“明月门早已匿迹,倒是外疆魔教似乎死灰复燃了,这可与叠山盟对外宣说的迥然不同,和外疆暗中勾连的,是不是周代盟主你?”


    矛头直指周妫,如今根本就是人赃并获,尤其那身穿黑袍的林杳杳就在边上,而林杳杳方才使出的,还真是外疆才有的毒虫。


    “外疆魔教卷土重来了,莫非……当真是逐日教?”人群中冒出一个声音。


    奉云哀心头微紧,不想与逐日教有任何瓜葛,亦不愿逐日教死灰复燃。


    有人应和道:“当年奉容亲自焚了裘仙珮的尸首,又提回殷无路的项上人头,逐日教分崩离析,失了这二人,逐日教哪还有再世之机,绝无可能是逐日教!”


    “诸位难道忘了,当年即便是在中原,逐日教的教徒也比比皆是,如若教徒有心,这逐日教哪怕是在阴沟泥里,也能重生。”


    越听,奉云哀的心越是往下跌,当年的教徒要是还在,想来必会顺着奉容来觅她,她届时……只能亲自将这些外疆魔人驱出中原。


    桑沉草若有所思地瞥她一眼,不紧不慢道:“逐日教当年的确算得上超群出众,外疆魔教何其多,但比得上它的,纵观江湖寥寥无几,不过多年过去,谁又能说得准,疆外是不是又有异军突起。”


    此话方落,那被封住穴道的林杳杳陡然畅快大笑,明明是跪地之姿,眼底却净是不屑,冷笑道:“区区逐日教,已不知是埋在哪的朽木烂骨了,还能与我归源宗相提并论?”


    归源宗?


    奉云哀愕然转身,没料到林杳杳竟这么快就能冲开穴道,她刚想夺步上前,却见林杳杳低头衔起脖颈上挂着的鸟哨,吹出尖锐一声。


    与虫哨不同,这哨声更加高亢,仿佛能穿破耳膜,直冲云霄。


    周遭看似无甚变化,周妫却瞳仁微缩,掌下暗暗凝起气劲,她冷不防扭头,连剑尖刺得愈深也不管顾。


    她眼中惧怕显而易见,眼前明显不单是毒蛇猛兽,更是妖鬼凶神。


    众人还在辨识黑袍人口中的“归源宗”是真是假,便听见地底传来瓮响。


    顷刻间山摇地动,一股硝烟气息如泉涌般漫上地表,而林杳杳冷笑腾身,倏然赴向试剑台外。


    好似天灾忽降,这震颤比先前石剑崩碎时更甚。


    那股气味愈来愈浓,呛得人猛咳不止,众人惶惶不安,转身欲逃。


    奉云哀当即明白,起先在冰窖中看见的黑痕究竟是何物,原来这是林杳杳与周妫的后计,此番如若露馅,林杳杳与周妫便要让聚集而来的各路豪杰通通埋尸此地!


    她本想将林杳杳擒住,但地下已炸出轰隆一声,整座试剑台往下塌陷,就连周遭观台也未能幸免。


    桑沉草神色骤沉,当即腾身欲出,她盯紧林杳杳的方向,心知此女定有脱身之法。


    众人蝇头乱撞般踏起轻功,身影密密麻麻,成了各奔东西的鸟雀。


    哪知,众人刚要脱身,便被一道气劲用力拽回,随之耳畔嗡鸣,好似方才那鸟哨声接连不绝,这尖啸直冲颅顶,引得人头晕目眩。


    这分明是地缚阵!


    桑沉草只试着往外冲了一次,便捂住双耳回到震颤塌陷的地上,冷冷道:“原来周妫布的阵是这么一回事,只不过……”


    她露出阴沉一笑,睨向那还被奉云哀的剑尖抵住脖颈的人,道:“看来她不救你,你这阵布得真真好,纯粹是为旁人做嫁衣。”


    奉云哀左摇右晃,唯独手里的剑还算稳,她哪还管顾得了眼下的酸楚,低头便问:“如何破阵?”


    “破阵?这阵破不了!”周妫目眦欲裂,拼尽全力震开奉云哀的剑,在又一声巨响炸得地石迸溅时,她纵身跃到了罅隙中。


    奉云哀趁着眼前所见还算清楚,立即奔向奉容的尸,对那正扶着奉容尸身的岁见雪道:“跟我走。”


    岁见雪背上奉容,她眼力本就不行,如今四处烟雾弥漫,更是看不清前路,摇晃几下索性将奉容放下道:“你带她离开。”


    就在这顷刻,地面又有一处被炸开,碎石飞迸开来,飞向众人面庞。


    一些人躲避不开,已是头破血流,一张脸被熏得乌黑。


    四处俱是滚滚黑烟,奉云哀双目本就酸痛,如今被浓烟一笼,不禁眼泪直流。


    不过转眼,她所见一片混沌,只堪堪看得清那些四处奔逃的人影。


    “姑娘!”岁见雪闷咳着,晃起奉云哀的手臂。


    奉云哀眼前模糊,莫名连声音也听不清了,她迷惘回神,看向岁见雪的一刻,见远处亭台炸裂,火光烛天,汹涌着扑向人潮。


    烟炎张天,数个身影被卷入烈火当中,她眼前光亮得好似只余下一色。


    好红好烈,好像血色遍地。


    奉云哀也咳嗽不止,慌忙将奉容接过,却已辨不清周妫的去向,亦不知桑沉草身在何处。


    她并不愤懑,起先桑沉草说的便是各自逃命,她岂能强求那人留下,只是在这瞬间,她眼中的酸楚好似忽然转徙到了心口。


    她有少许难过,那点鲜活的情绪,又从胸膛的竭泽下漫了出来。


    周遭有人喊叫,有高亭倒塌,屋瓦碎地。


    她听得清声,却找不准去向,跌伏在地上被大火灼得周身发痛。


    约莫半刻,有一只炙热的手紧紧将她攥住,那刻薄的声音落在耳畔:“坐在这等死么?”


    第68章 第 68 章


    68


    是桑沉草。


    桑沉草猛将奉云哀拽起, 几近拽断她的胳膊,好似要救她,但又不想顾她死活。


    气急欲断的声音近在耳畔, 可奉云哀已看不清身边人的长相,只看得到模模糊糊一团,像烟又像雾。


    烟雾是碰不着的, 这人却实打实地抓住了她, 令她好似从半空跌到实地,不再左右无倚。


    被拽起的这刹那, 奉容的尸从她身前脱出,她半个身如坠冰窟,忙不叠扑上前, 想将奉容也一并带走。


    桑沉草冷冷道:“你自己的命都顾不上,还顾一个死人?”


    奉云哀仓皇去抓,只堪堪抓到一截花枝,掌心被突起的刺扎得发痛, 依旧不肯撒手。


    桑沉草拗不过, 只好嫌厌说一声“烦人”,随之将奉容的尸身一并带起。


    她扭头对周遭江湖人士道:“想活命的速速跟我离开, 否则就在这化作黑炭一坨!”


    话毕,她猛地腾身而起,从浓烟中穿出, 压着声说:“秀秀, 你知道你如今的模样有多难看么。”


    奉云哀只觉得周身痛得火辣辣, 也不知是不是已被烧得不成人形, 她想,她半个身的血肉指定已糊成一团, 能不难看么。


    好在她从不以相貌为荣,即便是丑些,她也不会觉得难过可惜。


    只是她喉头发哑,被烟雾一呛,只能咳得肺腑俱痛,根本说不出半句话。


    桑沉草冷笑一声,不再调侃,竟是纵身跃入地底,活像是要扑进火海。


    奉云哀哪里看得清,身往下扑的瞬息,内心不由得想,此女又不将性命当一回事了,此番甚至还要拉她赴死。


    但体肤并未感受到比先前更加剧烈的炙热,而是冰凉一片,耳畔咕噜几声,周身浸湿。


    不是火海,是水。


    这水何其冰凉,似是从地下引出来的,滚烫发痛的半个身一浸入水中,好似连心也静了。


    奉云哀紧闭双目,觉得自己大约是成了一叶扁舟,随波徜徉。


    冷水拂过她身上的烧伤,有一刻,她五感麻痹,似乎就此痊愈了,偏寒意褪去后,她又痛得眼泪直流。


    太痛了,痛似剥皮,痛得她止不住哆嗦。


    一根滚烫的手指抵向她鼻尖,又从人中和唇上划过,轻碰在她脖颈上,似在示意她闭气。


    奉云哀只得照做,痛得差些连气都闭不成,过会头晕脑胀,隐约觉得她的唇被紧紧压住,有炽热的气息渡了过来。


    伴着寡淡的药香,就那么亲昵而蛮横地挤进她口齿,分明要将她攘为己有。


    明明耳畔只有水声,她却好似听到一声沉沉的叹息,带着点儿无奈和可贵的谦让。


    两人还未穿出水面,奉云哀的意识逐渐模糊,随之便昏了过去。


    梦中是在听雁峰上,有一个背影何其熟悉,那孤寡而瘦颀的身姿,不是奉容还能是谁。


    但这个身影容不得人靠近一步,不论奉云哀如何踏步,那人都不能多近她一寸。


    奉容手里的是孤心剑,她招招式式果断干脆,却因未动用内息,而只有剑形。


    奉云哀看得入迷,昔时不曾勘破的剑法奥妙,似在这一刻得到点拨。


    远处的人淡声道:“秀秀,你往常看我剑法繁复难辨,便觉得境界难达,殊不知一切都该去繁从简,而简又逐繁,往复不断,天下所有武功,都不外乎这一路数。”


    奉云哀听见自己用昔时稚嫩的声音问:“剑意在心,若剑法从简,那心呢?”


    “心,自然也从简,求什么,便去取什么,爱而求得,得而求惜,思行合一,以应万变。”奉容道。


    “师尊便是如此?”奉云哀问。


    “我?”奉容持剑的手跟着滞住,良久,她摇头道:“我穷极一生,也并未做到。”


    “为何?”奉云哀又问。


    “秀秀,太过自负,常也负人。”奉容淡声。


    那奉容是负了谁?奉云哀还未问出,便咳着醒神。


    “醒了?”熟悉的声音道。


    奉云哀隐约看到一片模糊的山石,附近有水声,好似是在岩洞之中。


    边上窸窸窣窣一阵响,那人靠近,碰了几下她的侧颊道:“被一把大火烧傻了?”


    奉云哀原是不在意相貌的,此刻被那温热的手指一碰,竟不由得想,她如今究竟有多丑陋。


    被大火燎灼得那般痛,眼耳口鼻说不定已糊成一团。


    这般模样,桑沉草怎还下得了手去碰?


    奉云哀本是想扭头避开的,哪料周身麻得动弹不得,喉咙发出嘶哑的啊啊两声,一个字也说不清楚。


    随之她又察觉到,昏睡时,想必她不自觉地用真气护住了五脏六腑,所以如今丹田气竭,伤势若无好转,内力想必就恢复不了了。


    一股荒凉感从胸口下翻涌而出,她的思绪当即一片空白,梦中明明勘破了那么多,这身躯却已容不得她突破。


    奉容教她多年,她如今却连个齐全的人样都不是,她又何尝不自负,何尝不负人?


    身边那人却还是一副不慌不忙的模样,慢吞吞坐到边上,凑得无比近,那带着寒意的气息也轻飘飘打在她脸上。


    奉云哀无端端焦灼,如若能动,她许已翻身将自己的脸面捂住,还要大喊莫再看了。


    可她既说不得话,又动不得。


    桑沉草低低笑了一声,手指抵在她因吃力吞吐而微动的脖颈上,悠悠道:“别急,知你想问奉容,奉容的尸体坏不了。我带你一个就已是不易,还得费劲千辛万苦把奉容的尸带出来,秀秀你说,你该如何谢我?”


    谢?奉云哀神思混沌地想,她就剩这残缺皮囊,要就拿去好了。


    桑沉草又道:“不过她的尸还在水里,长出来的枝条和水下的东西缠在一起了。好在烂不了,等你何时好了,你再亲自去带她。”


    好?她竟还能好起来。


    伤在自身,奉云哀心里有数,她如若当真能好,这桑沉草怕就是在世华佗。


    她不信,只当此女又在捉弄她。


    桑沉草听不到回应也不厌烦,只轻叹一声道:“你可知你昏睡了多久?足足七日,这七日,中原武林已是变了天,好在那日死伤不多,归源宗的诡计未能成功。”


    奉云哀说不了话,只能躺着一动不动地听,桑沉草跟她说什么,她便听什么,她一双眼眨也不眨地睁着,跟活死人无甚两样。


    说不了话,好在能看得到些许,只是这双眼也算废了,不论她如何紧盯,山石都是模糊的。


    “周妫淹死了。”桑沉草语出惊人。


    奉云哀心下一惊,想到那日周妫蛇毒未算全清的模样,竟觉得她之死毫不出奇。


    “那蛇毒本就不能根除,她运功后,蛇毒继续扩散,此时蛇毒不受钳制,轻易入脑,她自取灭亡。”桑沉草三言两语,说得漫不经心。


    果真如奉云哀所想。


    桑沉草冷嗤一声,接着道:“幸而她的尸体未往我们这边漂,许还让她误打误撞漂出这水道了,否则,我定要将她摁到水下,省得那尸身一烂,看得我犯恶心。”


    这倒是此女会说的话,话里嫌厌不敛,十分不讲礼。


    奉云哀眨了一下眼,随之才发觉,她周身不痛,竟只是动弹不了。


    莫非已是痛到失了知觉,还是被点了穴道,所以暂不觉得痛?


    她想暗暗调息,以试探筋脉阻滞,不料还未运起来,身边人便贴得无比近。


    近到,那眉眼都依稀可见了。


    桑沉草朝她脸面不轻不重地吹了一口气,近得好似回到水中渡气之时,吓得奉云哀运劲猛滞,陡然就懈开了力。


    见状,桑沉草轻笑一声,低低道:“别费劲了秀秀,就算你动得了,一时半会也找不到出去的路,我可是花了足足两日,被一道古怪气旋卷入其中,才碰巧找到出口。”


    她停顿片刻,接着道:“入口么,早就被倾塌的铜门堵死了,我遂又跃入气旋折返,想回来带你出去,只是那气旋竟然不知所踪。”


    奉云哀调息哪是为了要走,可惜她说不了话,只能干瞪眼。


    “好在脸虽然毁了,这一双眼还漂亮,多瞪几下,我就爱看你瞪眼。”桑沉草离远了些,窸窸窣窣的,不知道在弄些什么。


    奉云哀不瞪了,眼眸微微跟着转过去,忽然一阵光亮令她瞳仁紧缩。


    好在并非爆炸,不过是此女生起了火。


    桑沉草慢腾腾转身,在奉云哀肩头轻拍两下说:“莫怕,上边的火早就熄了,这些锅碗瓢盆全是原先挖水道的人留下的,否则这几日我也没法给你熬药喝。”


    药?


    奉云哀微愣,想不通桑沉草身上怎什么药都有。


    桑沉草淡淡道:“说起来,那归源宗还真是新起的魔门,骗了不少原先逐日教的信徒,林杳杳信奉逐日教已久,后入的归源宗。多年来,她靠杳杳客栈,为归源宗招揽了不少教徒。”


    稍一停顿,她又道:“那日客栈之变,她借自缢金蝉脱壳,一路来到云城,奉令助周妫成立叠山盟。”


    火光烁烁,桑沉草倏然轻嘶一声,也不知怎的忽然吃痛。


    奉云哀眯起眼,被这火光一灼,越发看不清。


    桑沉草默了少顷,冷笑道:“观风门和珩山派的掌门皆以认罪,他们起先受周妫蒙蔽,后来还中了林杳杳的魇术,受其控制。林杳杳走后,魇术自然就解了。”


    “穿云宗宗主也是因为魇术,才忽然改了主意投奔叠山盟,难怪在寻英会上时,我总觉得那三人有些古怪。”


    奉云哀心下了然。


    桑沉草笑道:“如今各大门派正合力西去,力图围剿归源宗,热闹着呢。”


    倒也好,奉云哀心道。


    “当真没想到林杳杳武功不凡,在客栈时,你我都被她骗了过去。”桑沉草鄙夷一哼,“好在这归源宗只能使这些下三滥的伎俩,当日在寻英会上,如果所有豪杰都被炸死,归源宗诡计得逞,便也没有围剿这事了。”


    奉云哀又一眨眼。


    “秀秀你可开心?奉容不必含冤而死,天下人也不再嫌恶她昔时的身份,而问岚心也不用遭众人唾弃。”桑沉草话里含笑。


    奉云哀嘴角微提,连脸都是麻木的。


    桑沉草背着身继续道:“你可知问岚心给我留了什么血书?”


    奉云哀自然猜不着,她与问岚心本就只有那一面之缘。


    “她说她要去寻死,当真好笑。”桑沉草顿了良久,不咸不淡道:“我猜是殉情。”


    第69章 第 69 章


    69


    寻死, 殉情。


    前者冰冷,后者是决绝的情意。


    如若是从前,桑沉草许连半刻迟疑停顿都不会有, 甚至还会含着满嘴的讥诮,可如今,奉云哀从她口中听出了几分动容。


    桑沉草将一物放到奉云哀手边, 心知奉云哀动不了, 还好心捏起奉云哀的手指,撘到那物上。


    入手一片冰凉, 让几乎无甚知觉的体肤忽然鲜活。


    是剑,寂胆。


    桑沉草淡笑一声,又去捣鼓锅里的东西, 悠悠道:“她说要将寂胆传给我,似还真有死意,字里行间对不住我,亦对不住当年死在虫蛇窟里的小孩儿。”


    奉云哀五指搭着剑, 心也跟着寂寂无声。


    “你可知她当年为何会养药人?”桑沉草冷不防扭身, 好整以暇地看起奉云哀。


    奉云哀只能在心里寻思,药人自然是药用, 药用自然是治病,但问岚心又不像久病不愈的,应当是养来以备不时之需。


    毕竟一个药人, 养起来多有不易, 养成了, 自然……何时取都能行。


    桑沉草两眼一眯, 笃定对方猜不着,略显得意地道:“知你猜不透, 不妨告诉你,她养药人其实是为了奉容,奉容命里有一死。”


    奉云哀听得一愣,世上谁人命中没有一死,说得好像人人都能长生不死。


    “你可知你周身筋骨脆弱,为何还习得了武么。”桑沉草意味深长地问。


    奉云哀略微眨眼,以示不解。


    桑沉草便笑着,一副好为人师的模样,徐徐道:“傻秀秀,懂医毒的是问岚心,可不是奉容,奉容能将你教成如今这样,是因她的筋骨本也不适合习武啊。一个体差之人要如何入门,如何巩固根基,她最是清楚。”


    怎会如此?


    奉云哀听怔了,那天下第一剑的奉容,竟也是筋骨差到不能习武之人?这让天下所有不及她之人颜面何在。


    她走到如今,习练到此般境界已是不易,换作奉容,为了担这天下第一剑的称号,又该吃多少苦头?


    偏奉容还总是一副冷漠孑然的模样,从不将心事说予别人听。


    桑沉草慢声道:“奉容被孙萋收养之时,便已病得奄奄一息,周身筋骨奇差无比,经脉全部阻滞,气血也不算足,孙萋养了许久才将她养好。”


    奉云哀不作声地听着,只眼珠子略微转动。


    “大约是到八九岁,孙萋才决定教她学医毒,偏奉容是好强的性子,不愿学医学毒,亦要跟着习武,所以孙萋只能将医毒之术传给问岚心,而问岚心全盘接受,竟没有半句不愿。”桑沉草搅拌锅中草药。


    许是水沸了,而草药也被熬出香,奉云哀隐约闻到一股熟悉的气味。


    这药香有几分熟悉,苦涩甘甜,又略带辛辣,好像——


    好像桑沉草的气息。


    这念头从心尖下一划而过,奉云哀气息骤滞,随之心跳飞快,惶惶猜测,桑沉草莫不是……


    莫不是放血,还是剜肉了?


    桑沉草未回头,自然看不着奉云哀骤缩的瞳仁,接着道:“孙萋是善师一个,既然奉容要学剑,那便倾力教她,什么偏方秘术,全使在奉容身上,只为打通她的经脉,令她能够巩固境界。”


    奉云哀被这股药香冲昏了头,她思绪杂乱,些个字刚入耳,便倏然没影。


    “好在奉容还真的做到了,没枉费孙萋的一片苦心。”桑沉草淡哂,“只是如此下去,奉容怕是活不到半百,她武功越是高强,身心的消磨就越大,届时必死无疑。”


    奉云哀回神,一颗心猛跳不休,好似时刻要撞破胸膛。


    桑沉草接着道:“除非有一味药,能有逆天改命之力,能将她这些年磨耗的筋骨、越发孱弱的肺腑,和几近枯涸的心血通通补全,将她从黄泥拽回阳间。”


    药人,奉云哀心道。


    果不其然,桑沉草不疾不徐道:“所以问岚心早早就想着要养一批药人,只是事发突然,奉容与她分道扬镳,奉容说要在这为数不多的日子里,做些对天下有用之事。”


    起先奉云哀觉得,这样的话定不会从奉容口中道出,但看似冷漠无情的奉容,其实定力比谁都足,既要强,心也善。


    奉容不愿学毒,许也有那么一两分是因为,她不想就此从恶。


    桑沉草忽地嗤笑,说:“问岚心口是心非惯了,嘴上从来不饶人,当年讥讽奉容,不信她能有半分作为,亦不信旁人能接纳她明月门传人的身份,想着就此将人留住。哪知奉容当真要强,就算与她釜海一战,也不反悔,问岚心借弃剑一举,想博她怜心,可惜没博得她回头。”


    听到这,奉云哀才觉得柳暗花明,难怪在幼时,奉容偶尔会同她说那些,她听不懂的话。


    自负者常也负人,奉容穷极一生,也未做到从心。


    或许这些年在听雁峰上,奉容曾也想过要见问岚心一面,只是她低不下头。


    而问岚心自那一走,未得奉容约请,也轻易不敢露脸。


    “一人在听雁峰上,一人在黄沙崖下。”桑沉草略微转头,慢悠悠道:“有念有思,却不见面,不过如今倒好,地府里见。”


    听着有几分揶揄,但根本不能引人发笑,奉云哀只觉得怅惘。


    桑沉草不以为意地继续搅拌锅中的汤药,道:“她在血书里留的,只有她学毒和养药人的缘由,其它部分,一半是她昔时无意透露的,还有一半么,是我润色的。”


    奉云哀眨眼。


    桑沉草蓦然露笑,刻意压低的声音好像情真意切,幽慢道:“她养的药人,奉容是享不到半点了,也不知道如今是便宜了谁,秀秀你知道么?”


    听起来亲昵得出奇,只是即便开得了口,奉云哀也不想回答。


    和奉容体质相近,又硬着头皮学一样剑法之人,除了她还能有谁?


    可她不想让桑沉草自伤分毫,药人么,传闻全身是宝,就连一根发丝也能入药,要救她,便是要舍自身体肤的。


    桑沉草亦不答,只是没来由地笑出一声,便端锅将煮好的药盛进碗里。


    奉云哀躺着不动,模模糊糊看到那个瘦颀的身影在靠近,随之药香越来越浓郁,而后唇边微烫,是盛了汤药的勺抵到了嘴边。


    她连口齿都难动,又如何咽得下这药,只能干瞪眼。


    桑沉草笑道:“秀秀瞪我作甚,还怕我给你下毒?是在给你喂药呢,再养些时日,你这身上的每一寸皮肉都能养好,身上也不会难受了。”


    可奉云哀哪里张得了嘴,她也没觉得碗中有毒。


    此刻她动弹不得,桑沉草真想要她的命,何须大费周章。


    桑沉草轻啧两声便将勺拿开,低头道:“你昏迷不醒的前七日,我喂得可费劲了,如今醒了,也该配合些。”


    如何配合?奉云哀心问。


    桑沉草将碗放到边上,竟直接捏住她的下巴,用手指将她唇齿撬开,指腹轻飘飘压在她舌上。


    明明身上别的地方无甚知觉,舌却不同,那压感好似沿着脖颈蔓上颅顶,惊得她略微一个激灵。


    她幅度极轻地颤了一下,胸腹、手腿、指尖和足趾也连带着一动,如同清泉涤身,无孔不入。


    桑沉草便那样压着奉云哀的舌,凑近时露出模糊却好似不茍言笑的一张脸。


    她唇边不见嬉笑,一瞬改头换脸,成了医馆中正襟危坐的医女。


    奉云哀被迫张嘴,许是对方忽然矜重,她竟有些赧然无措。


    她成了山岭上随地动而飘摇的草木,成了鸟雀振翅时游曳的叶片,成了被惊扰的湖面涟漪,成了风过时叮铃摆荡的银铃。


    她麻痹的身一瞬鲜灵成活,随之双颊发热,却与灼烧不同。


    它温温的,从皮表里姗姗涌现,轻柔熨帖,好似毫无杀伤力,却又能令她兵荒马乱。


    桑沉草侧过身,用空着的手舀了一勺汤药,道:“秀秀,我要喂你喝药了。”


    奉云哀定定看她,企图凝神,令模糊的视野逐渐清晰。


    也不知,桑沉草回去救她时,有未被大火伤着。


    可还是看不清,那模糊一团朝她靠近,滚烫气息轻扑面庞,随之、随之……


    桑沉草含走了勺中的汤药,与她两唇相贴。


    那柔软又炙热的气息好似河流,淌到了她的心尖上。


    这定是岩浆,连* 带着她麻木而清寂的心,也跟着消融。


    奉云哀怔住。


    此前在水中她惘然焦灼,不光双眼失聪,还通体发痛,被渡气时已是意识模糊。


    如今这一相贴,硬生生为她补齐了当时缺漏的记忆。


    那时桑沉草是无计可施,才不得不给她渡气。


    如今不同,如今桑沉草已撬开她的唇齿,却还要如此亲近缠绵地渡喂。


    为什么?


    大抵……大抵是桑沉草想这么做,便就这么做了。


    奉云哀险些呛个正着,是桑沉草收回手指,她才堪堪回神咽下。


    桑沉草哂笑道:“好乖啊,秀秀。”


    奉云哀心觉莫名,此前这人还说她丑来着,怎还能贴得如此之近,她周身好像泡到了热水里,原还无甚知觉的手腿,一时间绵软无比。


    “得好好吃药,才能快些好起来。”桑沉草又抿了一勺,弯腰渡过去。


    奉云哀唇还张着,呆愣着又被喂上一口。


    此番细尝,她隐约尝到草药里混着一味腥,可她不敢多想。


    “几大宗门这几日应当到西域外了,那归源宗的真面目还未露,不知需不需你我出手一助。”桑沉草漫不经心道。


    奉云哀不言,她如今这副模样,能助得了什么。


    桑沉草改而露笑,摸起奉云哀满是伤疤的脸道:“快了,如今已经结痂,再养上几日必成痊愈。”


    那个念头又冷不丁浮上奉云哀的心尖,天底下哪有那么多神药,能活死人肉白骨的,怕是只有那一味。


    “届时你便能彻底继承奉容的衣钵,也能踏一踏奉容走过的路。”桑沉草凑近低语,“秀秀你高不高兴?”


    第70章 第 70 章


    70


    高兴么?


    其实奉云哀也不甚明了, 不过在奉容之死昭明天下后,她心中磐石的确卸下了大半。


    这石一卸,她便只有从心这一愿, 而过往受自负所困,轻易不肯低头的奉容,也许……


    也想她从心。


    奉容大概, 并非一定想她继承瀚天盟不可。


    其实在起初时, 奉云哀从不觉得奉容有哪里不好,许是下山后, 路走得多了一些,她忽然便明白了许多。


    奉容的一颗善心不可否认,她为中原武林付出良多, 但她也作茧自缚,如深陷迷潭,自始至终找不到出路。


    这寻根究底,是因为在奉容心中, 天下与私心始终难以权衡。


    奉云哀想, 她与奉容果真还是不同的,她心中即便有天下, 那也单是奉容的天下。


    而奉容这一死,她的天下便已凋零。


    “你不高兴。”桑沉草轻哂,也不知怎的, 她竟就读懂了奉云哀微转的眼珠。


    奉云哀有些意外, 不难听出, 桑沉草此话真心到不挟半分嬉笑。


    此女一定是妖怪变的吧, 还能猜人心思,她想。


    桑沉草又含上一口低头喂药, 见药汁溢出奉云哀唇角,便屈指擦拭,缓声道:“无妨,那便不走奉容的路,奉容也未必多待见那老路。”


    她竟然真猜中了,奉云哀又是一愣。


    看着特立独行,事事都漫不经心,其实心思何其巧妙细腻,桑沉草此人窥见一切,只是又轻视一切。


    这样的人,应当最懂得权衡自己的心,奉云哀心想。


    桑沉草又低头喂药,喂得碗里一滴不剩了,侧身一卧道:“这汤药喝了易困,睡吧秀秀,明儿醒来,又该能好上一些了。”


    汤药入喉,奉云哀不光喉头,就连肺腑也烫得出奇,好似她也变作了桑沉草那样的体质。


    她越发笃定,桑沉草定是拿自己入药了。


    以往何其谨慎,换着法子自保之人,如今竟切肤救她,为什么呢?


    奉云哀心急如焚,恨自己不能痊愈得更快一些,她多想亲眼确认桑沉草身上的伤。


    她一时心急,还真的在贫瘠的丹田中蓄起了一丝内息,可惜仅仅一丝,只能令手指头动上一动。


    “嗯?”桑沉草支起下颌,往奉云哀眼睑边上轻戳,“体寒之人,喝这个大抵会不太舒服。”


    奉云哀倒也并非身上不舒服,她是心里不舒坦。


    “想说什么?”桑沉草凑近些许,侧耳往奉云哀唇边凑。


    奉云哀难以发声,可桑沉草已靠得这般近,她便勉为其难试上一试。


    对方才喂完药,她的唇齿如今还微微张着,轻易难咬合,舌也麻痹着,极难动弹。


    良久,她费了极大的劲,额上滑下来一滴汗,唇齿才终于得以一动,嗫嚅道:“唷、处、喇、来?”


    说完,奉云哀双颊发烫,赶紧合起双眼,不想看到桑沉草眼里的笑意。


    她想问药从哪来,咬字都没咬清,成了笑话一桩。


    桑沉草垂下头,额抵上奉云哀的肩,笑得周身发颤,笑完故意道:“没听清,要不秀秀你再说一句?”


    奉云哀不想说。


    桑沉草不捉弄她了,索性道:“秀秀这么聪明,一定猜到了,药究竟是从哪儿来的。”


    奉云哀心一沉,颊边热意全消,连脊背都变得冰凉。


    “但你看我如今安然无恙,是不是也能安下心了?”桑沉草慢悠悠道。


    奉云哀合眼不动,未能亲眼所见,她如何安心。


    桑沉草好整以暇问:“是不是还得我解衣予你一观,你才敢信?秀秀啊,没想到你还有这等心思。”


    奉云哀双颊又微微一热,想出声否认,可心一急,又是半个字音也挤不出。


    “等你好了,就能知道全部了。”桑沉草摸上奉云哀的眼梢,“睡吧秀秀,睡着了我也好替你擦身,省得你不自在。”


    奉云哀思绪一片空白,如何睡得着。


    “不睡?”桑沉草揶揄,“那只能醒着给你擦了,反正你动弹不得,也躲不开我。”


    奉云哀紧闭的眼蓦地睁开,目不转睛瞪起身边这人。


    桑沉草并未出手,哂道:“刚下来那日你疼得迷糊,到处翻滚,我生怕你将这身皮囊折腾得愈发骇人,便索性施了小毒,令你周身麻痹,动弹不得。”


    原来并非经脉受阻,奉云哀心道。


    “秀秀,这可怨不得我。”桑沉草慢声,“我这可是为了救你。”


    奉云哀眼皮翕动一下。


    桑沉草两眼一弯,略显得意,“这毒好在,只有我能解,等你好全,我自然会给你解开,此时解毒,你怕是会痛到两眼泪汪汪。”


    说得好像她是那痛则落泪的小孩儿,奉云哀心下不悦。


    “说错,秀秀岂会怕痛,是我过虑。”桑沉草转而改口。


    奉云哀心道罢了,她被大火烧成这副模样,又有何看不得,索性两眼一闭,容桑沉草给她擦身。


    桑沉草并非将边上的水随便一舀便拿来用,而是特地取了火石打火,把水盛到锅中烧开。


    歘啦两声,洞内又一片光亮。


    奉云哀转动眼眸细看,隐隐约约能看出山洞的大小。


    这山洞不算小,远处好像有挖凿的痕迹,地上堆在一块的,大概是干草枯枝,不远处白白的一摞,竟……有几分像尸骸。


    桑沉草循着她的目光望过去,悠悠道:“未跟你说,原来冰窖与这水道相连,我猜是周妫事前命人凿好的,藏得颇深,那日火药一炸,恰好将道口炸开,她也便能脱身。”


    奉云哀早猜到冰窖边上有水道,心知周妫此人也算深图远虑,早将中原武林之死,安排得妥妥当当。


    可惜,周妫未能尝愿。


    桑沉草又道:“这白骨应该是当时挖凿水道之人,只是他不知怎的,和我们一起被冲到此处,后来水道口一封,许是他水性不够好,找不到那气旋,便也出不去了。好在动工时余下不少物资,被他搜罗而来,置在此处,如今为我们所用。”


    奉云哀了然。


    桑沉草将水煮开,背过身拔开寂胆。


    寂胆出鞘叮铃,声音虽微乎其微,却引得奉云哀寒毛直竖,哑声道出一个“别”字。


    桑沉草回头看她一眼,索性不背着身了,当着奉云哀的面在手臂上划开一道,令血滴到锅中。


    好在,划得不算深。


    奉云哀听得仔细,入锅的仅是一滴,陡然如释重负,随之双耳嗡鸣。


    “你身上全是伤,擦身的水得干净,而我的血恰好有那么几分药性,能助你更快痊愈。”桑沉草道。


    奉云哀微怔,眼中哪还有一星半点的淡漠,成了树上杏花,已不避人,待风过时,便会飘飘洒洒撞入怀中。


    桑沉草一并将擦身用的帕子也丢了进去,不以为意道:“他命不好,你我不同,只要重新找到出去的气旋,我们便能脱身。”


    奉云哀心想也是,随之好似吃了定心丸,即便伤势还颇重,也毫不慌张了。


    “不过,也得等你好了,你我再一起去找那出路。”桑沉草低头轻吹热锅,不怕烫一般,直接将锅中滚烫的帕子拎了出来。


    奉云哀无甚知觉,帕子落在身上,好似虫蚁轻轻爬过。


    她看着模糊不清的洞顶,耳畔是桑沉草凑近时若有若无的呼吸声,一瞬连神志都发酥。


    桑沉草拉下她的衣襟,擦得分外小心,分毫不痛,只余下蜿蜒而动的痒。


    奉云哀想起自己在火中被烧的情形,当即明白,身上穿着的衣物必不是她原先的,再一看,桑沉草只穿着薄薄的里衫。


    那般挑剔蛮横之人,心肠软时,也软得一塌糊涂。


    奉云哀敛目不言,任桑沉草抬臂移腿,赧色又浮上耳廓眼梢。


    她不由庆幸,此时她一定丑得出奇,就算面红,也不会让人看出来。


    只是这水道里没有鱼,又找不到吃食,两人只能饿着。


    好在有武功傍身,将经脉一封,再抑住肺腑中的饿意,便也不会觉得难受。


    桑沉草闲来无事,慢吞吞说起聆月沙河的趣事,只是她眼中的趣事,大多是旁人的苦难。


    譬如有人在沙河中失了方向,险些死于日晒,后来竟是骆驼施以援手。


    又譬如有人被海市蜃楼引着前行,误打误撞走到聆月镇。那人自称受天神点拨,有通天之能,四处逼人献上供奉,不料后来被棍棒打死,不通天,下地去了。


    诸如此类的故事,桑沉草徐徐说了许多,奉云哀偶尔眨几下眼,以示自己认真在听。


    桑沉草哂道:“秀秀这么爱听?那我便多说几个。”


    奉云哀眼皮翕动。


    再过两日,奉云哀的伤又见起色,只是她周身麻痹,并无感觉,还是桑沉草凑近了欣喜道:“落痂了,秀秀。”


    奉云哀心如擂鼓,旁人伤成这般,怕是早就见阎王了,哪还能落痂。


    桑沉草随之细细查看她身上别处,哂道:“看来再过两日,这新皮就长好了,只是这双眼未必能好全,那入眼的药汁太霸道,秀秀还得忍些时日。”


    奉云哀哪敢奢求那般多,况且如若要去西域,那这双眼势必不能好得太快,省得灰眸被众人瞧见。


    “新长出来的,比原先还白。”桑沉草收起手指,“我都不忍心多碰。”


    奉云哀只当桑沉草是在说戏言,可她还是因为对方话中显而易见的亲昵,微微露出赧色。


    既然新皮已长,伤口想必已经好得差不多,不会痛到忍不住翻滚了。


    奉云哀心道,如此是不是能将她身上的麻药解了?


    她斜睨起桑沉草,舌一碰唇一张,艰难吐出一个“解”字,是想说解药。


    桑沉草先是一愣,随之眼中噙笑,故意曲解她意,侧身看着她问:“秀秀,怎忽然喊起姐姐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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