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1章 第九十一章
回应他的腰间陡然收紧的手臂。
扼得太用力, 赵珩甚至感受到了窒息。
他却没有躲,反而百般依恋似的将头埋入姬循雅颈窝内,轻笑道:“朕说, 请景宣怜惜。”
话音未落, 便觉颈上发凉——姬循雅手压在他后颈上, 五指收拢,轻轻揉了两下。
待赵珩稍稍放下戒心,姬循雅猛地施力,一把将他拽了出来。
不疼,但压迫感十足。
冰凉的长指环住脊骨,如遭毒蛇绕颈。
他喉结不知是紧张还是兴奋地滚动。
“不对。”姬循雅道。
“陛下说什么?”
以帝王的骄傲, 竟能将这种话轻易诉之于口。
也不知是赵珩本性轻佻, 才是对他,的确有几分真心。
姬循雅愿意骗自己,是第二种可能。
近在咫尺。
赵珩与这双泛红后更显诡魅的双眸对视,笑道:“忘……唔!”
得意的话音被尽数堵回,慢条斯理地嚼碎,咽下。
待分开, 一线艳色蔓出唇角。
赵珩拿指尖一拭伤口,见满指鲜红,忍不住皱了下眉。
姬循雅真是属狗的!
姬循雅垂首, 漆黑的眼眸此刻若有雾色潋滟, 竟给人一种格外柔弱好欺的错觉。
他仿佛不敢承受帝王这略带责备的目光,低声说:“臣本是奉陛下之令行事,方才不甚伤到陛下, 请陛下责罚。”
见到他这幅模样,赵珩只觉唇角伤口阵阵作痛, 轻嘶了声。
明明他才是受伤的那个,看起来万分可怜的却是姬循雅。
奈何,奈何,赵珩实在是太吃这套了。
指上鲜血被随意蹭到姬循雅唇角,艳红斜飞,如一道被蹭花的残妆。
姬循雅抬眼,望向赵珩。
赵珩啧了声。
姬循雅柔声问:“陛下,什么时候?”
这话问得前言不搭后语,赵珩却一下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姬循雅在问,他们什么时候才能不再做戏。
生怕自己说出现在,赵珩伸手,将姬循雅的脑袋用力压了下去,待自己看不见他的眼睛才稍稍松力,“待诸事了。”
姬循雅霍地仰面,赵珩的手掌毫无防备地压住了他的上半张脸。
从赵珩的角度看,指缝中堪堪露出双漆黑的眼睛。
姬循雅死死地盯着他。
浓黑如渊的眼眸在缝隙中若隐若现,比平时更显妖异。
像个,镇压他的封印松动,即将脱离桎梏的鬼。
这厉鬼开口了,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动人,“陛下,臣去把他们全杀了,好不好?”
他循循善诱,每一个字都温柔得快要滴出水来。
赵珩顿了一瞬,然后手指猛地合拢。
他被气笑了,“然后等着各地揭竿而起讨伐暴君是吗?将军,你若想和朕生同寝死同陵现在给朕一刀来得更快,何必用如此迂回的法子呢?”
话音未落,姬循雅一把扯开了赵珩的手。
他眸中难得有了几分光亮,希冀地问:“当真可以吗?”
赵珩:“你给朕滚出去。”
见他恼怒,姬循雅轻笑了声,忍不住伸手贴了贴赵珩的脸。
掌下触感温热柔软,是活人才有的温度。
赵珩的体温顺着二人肌肤相接处传来,一路向姬循雅全身蔓延,连心口都因为这温暖而震颤。
姬循雅垂眼,惊异于自己居然如此好满足。
只是肌肤相贴而已。
他慢慢先前,将赵珩揽入怀中。
“陛下,”他轻声说:“臣今日能留在你身边吗?”
赵珩沉默了下。
姬循雅有没有意识到他们现在是不死不休恨其欲其永不超生的关系?
莫说姬循雅没意识到,就连赵珩自己都总忘。
赵珩道:“你……”
姬循雅接口,“是臣欺君罔上,竟胆大妄为敢玷污陛下,还夜宿寝殿,日日强……”
“住口别说了。”赵珩按了按眉心,想到众人眼中他和姬循雅竟是这种关系,就觉得心绪有点诡异,“朕竟不知卿何时有了写话本的本领。”
虽然这也是赵珩自己想要的效果,但皇帝陛下从心底觉得该是自己深宫锁将军。
他稍有不慎,姬循雅的手便遮住了他的唇,轻轻笼罩。
姬将军的语调还是那般温柔,眸中却有暗色激烈翻涌。
“陛下,再叫臣一次。”
翌日,赵珩一脸倦怠地上朝去了。
鉴于皇帝陛下把杀人都写在了脸上,群臣今日汇报工作汇报得极其简单迅速,毫不拖泥带水,一句废话都无。
崔抚仙担忧地看着赵珩。
下朝后,丞相大人照例被传召。
新政进行得极顺利,赵珩心情不错,脸上才终于有了点笑意。
旋即面颊一抽,刚扬起的嘴角又放下。
而后,他就觉得崔抚仙的目光更担忧了。
赵珩不是不想笑,而是一笑就牵动唇上的伤口,致使他今天一早上都摆着张棺材脸,方才刚扬唇,便觉得唇角淌过股腥甜滋味。
饶是赵珩这等脸皮厚的,碰上崔相泫然欲泣的目光也无甚办法,举杯半遮嘴唇,讪讪道:“近日公事繁忙,朕心烦,有些……上火。”
崔抚仙说:“既然如此,陛下不妨传太医来为陛下诊脉?国事要紧,龙体康健更要紧。”
赵珩喝了口茶。
崔抚仙垂首,模样看起来很是为难。
半晌,他才犹豫着开口了,“陛下,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崔抚仙性格温和,看似毫无锋芒,在公事上却雷厉风行。
赵珩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忙放下茶杯,“你说。”
自从猜到赵珩将自己置于险地是另有打算后,崔抚仙就不太担心赵珩的安危了,但……他头垂得更低,触目所及唯有膝下的软席,经纬分明,未凌乱僭越分毫。
“陛下正值盛年,内廷之事臣亦不便多言,只是凡事过犹不及,臣恐陛下一时贪溺伤身,”崔抚仙似觉这话难以启齿,还未说完,一缕红已从耳朵爬到颈上,“请陛下节制。”
赵珩闻言,许久无语。
他虽然不觉得不好意思,但实在是,有种淡淡的丢人感。
赵珩上辈子没有妃嫔,只有臣子劝他广纳后妃被他以心有所属不愿背弃旧人堵回去的时候,还从未有臣下劝过他要节制惜身。
他又不能和崔抚仙说他和姬循雅昨夜只是很纯粹地同床共枕睡了一觉,毕竟他唇上的伤口昭然。
见赵珩久久不言,崔抚仙也觉得自己的话有些冒昧,连脸都泛红。
他本就白净,脸红起来就双颊就如火烧般明显。
“陛下,臣失言。”
赵珩摆摆手,“你是一片好意,但,”沉默一息,“以后别说了。”
他难道不要脸吗?
崔抚仙喏喃道:“是。”
君臣二人沉默许久。
崔抚仙悄然抬头,望向赵珩白得在日光下几乎透明的脸色,“陛下真的不必传太医吗?”
赵珩:“……”
你们一个两个都是来给朕添堵的吧!
“不必!”赵珩回答得掷地有声。
自昨夜后,姬将军再没住过寝宫。
倒不是姬将军不想,而是,轻吕卫阻拦。
或者说,在皇帝的命令下,轻吕卫阻拦。
轻吕卫皆为皇帝挑选的亲兵,日日伴驾护卫,据说周截云阻拦姬将军那日,赵珩就站在不远处。
帝王于阶上,目光冷漠地俯瞰着姬循雅。
姬循雅与之对视。
二人无言,中间却有暗潮汹涌。
利刃寒光似雪,将二人阻隔开来。
“将军在京中本有府邸,”迎着对方晦暗的目光,赵珩平静地开口了,“先前居住宫中,本已违制,朕碍于朕与将军刚回毓京,诸事繁杂,不曾开口。但现下诸事已定,请将军回自己府中吧。”
周截云面无表情地持刀,未曾因为皇帝这话而有任何波动。
他的职责是听命于陛下。
至于陛下和臣子间那点虚与委蛇暧昧纠缠的流言,和他没关系。
赵珩的视线太冷。
姬循雅忍不住眯了下眼。
他记得上一世,赵珩也用这种眼神看过他。
他们之间,也隔着刀刃。
区别在于,当年握刀的人是崔平宁。
如今崔平宁的骨头都烂成了一摊泥,他和赵珩之间,居然还隔着刀刃。
手指忍不住擦过腰间的佩剑。
真想,真想现在就将所有人都杀了。
可赵珩不愿意。
为什么?
他就那么喜欢皇位,喜欢权势,喜欢留名万世吗?
姬循雅想。
倘若他现在动手,把这些碍眼的人都杀了,而后,将赵珩困于宫中,岂不是更好?
也免受了许多折磨。
冷风拂过他的脸。
赵珩看着他。
姬循雅像是终于挣脱了什么魔障一般,猛地回神。
赵珩就是痴迷帝位,就是爱自己的权势高过世间种种。
他既要皇位,又要挽山河于倾覆,更要名垂史册,创造不输他自己当年的功绩。
他就是这样的人。
“然后呢?”叶太后靠在软塌上,半阖着双目,淡淡地发问。
侍人垂首站着。
他面容普通,普通到了无论看多少眼,都难以记得他的长相。
“然后姬将军便离开了。”他回答。
叶太后掀开眼皮,嗤笑了声,“就这么走了?倒不像他的性子。”
侍人看着叶太后的神情,揣摩着上意,谨慎道:“陛下的厌烦已不言而喻,当时轻吕卫又持刀刃,姬将军若要入宫,除非将轻吕卫尽数除去,那,”顿了顿,“岂非等同于谋反?”
“他欺君罔上的事情干了岂止一桩。”叶太后笑,戴着护甲的手轻轻拂过身侧的软枕,“不过……”轻笑一声,再无二话。
不过,皇帝的胆量比从前大了不少。
大抵真觉得自己身后有了支持,能和姬循雅一分高下了。
也或许,是对姬循雅厌恶至极,连掩饰都不愿再掩饰。
无论是哪种,都再好不过。
第092章 第九十二章
诗会那日正是一个风轻云净的好天。
琼池明净若镜, 微风掠过池水,水阁上纱帐轻轻摇曳,人面在其后若隐若现。
因皇帝还没来, 诗会氛围尚算怡然。
清谈对诗之声不绝于耳。
“公子, 公子。”有人轻声唤道。
一直在角落里安静吃茶点的青年缓缓抬头, 正与面前灿烂的笑脸对上。
他口中点心尚未咽下去,便扬唇笑了笑,以做回应。
对方因他这笑愣了一息,片刻后才道:“公子,在下黎水明岑,”不待对方说话, 他继续道:“明是明明如月的明, 岑是……”
青年看他。
黎水在琬南,在场诸人皆家世出众。
那么这明岑便是,出身琬南明氏?
青年人心道。
明氏门第清贵,二百余载出过六位帝师,其先祖精于刑律,现行的昭律便由其与四位大学士编纂。
其后世子弟因学养人品皆出众, 常主持会试,有“师半朝”之称,说朝中大半举子都是明氏的门生。
其余世家或出过几代极其锋芒毕露的名臣, 却也随着子孙不济而后继无人, 但明氏不同,纵然明氏从未出过一位权势煊赫的重臣,但其子弟皆饱读诗书, 乃是个长盛不衰的诗礼世家。
在青年人思索时,明岑也终于说完了下半句话, “岑是上山下今的岑。”
青年:“嗯???”
明岑仿佛根本没觉得自己这话说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一双黑亮亮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青年看。
青年疑惑道:“公子?”
明岑面不改色地说:“今日见公子,我觉得颇为投缘,仿佛,仿佛前世就与公子有旧。”
青年沉默一息,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幸好姬循雅没来。
这一直沉默无语吃点心的青年人正是皇帝陛下。
他今日料理完公务便来了诗会,但来得极悄无声息。
就如任何一位参加诗会的公子一般,安静地落座,喝茶。
倒不是赵珩不愿说话,而是随着新政进行,事务愈发繁杂,奏折今日他看到晨光熹微才批复完,上朝过后头疼得愈发厉害。
便静坐无语,权当养神了。
赵珩一笑,道:“我见公子亦觉一见如故。”
明岑抚掌道:“甚好,”他眨巴眨巴眼睛,“既然如此我能否,坐在公子旁边?”
多好的位置!
桌案恰到好处地摆在水阁的边角,与旁边人都拉开了两丈远,轻纱迤逦环绕,如置云雾中,正好让此处显得朦朦胧胧,格外不惹人注意。
明岑甫一踏入水阁便看中了这个位置,奈何早有人坐在后面。
明岑见其一直垂首饮茶,时不时拿两块点心,觉得此人定然是个不善交际沉默少言的公子,就大胆上前搭话。
赵珩看他眼睛眨得飞快,也不知是紧张还是什么其他缘故,笑道:“请。”
明岑快快乐乐地坐下。
宫人为明岑斟茶。
明岑端起茶杯,先喝了一大口,而后偏头望向身边人。
乍然看去,明岑大吃一惊。
这公子身姿玉直,自有十分锋利尖锐的漂亮,因为清瘦,更显轮廓荦荦,俊美得几乎刺目。
他生得个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却以一种相当优雅却迅速的姿态,将桌上的茶点一扫而空。
明岑揉了揉眼睛,险些以为自己看错了。
注意到他的视线,赵珩微微偏头。
明岑觉得自己这么看人实在无礼,立刻转过脸。
目光随意地移动,落到一正侃侃而谈的清秀公子身上时,他皱了皱眉,道:“他怎么也来了?”
赵珩吃点心的动作一顿。
而后,明岑便看见自己面前被推来碟桂花牛乳糕,也不知用了何种法子,膻味全无,鼻尖却有桂香缭绕,仿佛折了一枝盛放的金桂置于碟中。
赵珩小声问:“他怎么了?”
明岑拣其一块牛乳糕放到口中,趁着吃东西的空当亦低声回答:“你不知道?前些日子洛三家中出了杀婢的事情。洛三说那丫头是勾引他不成,幸而,”他差点没呸一口,想到嘴里有糕点,有生生忍住了,“幸而那丫头尚有两分廉耻,跳井自尽了。”
赵珩随着明岑的目光看过去。
那公子样貌清俊,举手投足间自有种豪族子弟才有的、漫不经心的优雅风流。
明岑忿忿道:“他家勾引不成他后或跳井,或上吊,或撞剑的丫头前前后后有十几个,这还是毓京府核查了名册的人数,难道独他洛三是天仙降世,得不到他的人便要上赶着自尽?”
明眼人都能看出其中不对,可这洛三公子非但没有受到惩治,反而好好地坐在水阁内,等待面圣。
赵珩扬了扬唇。
只是其中,毫无笑意。
明岑吃了两块觉得牛乳糕虽好但有些腻,又端了碗玫瑰花露净口。
不知想到什么,赵珩笑,示意明岑往一正在对诗的公子身上看,随口道:“他如何?”
“哦,那不是齐庭之吗?”明岑说:“他先前收了八个外室,前几日收了第九个,听说陛下要立后,立时打发了这十几个男女回老宅。”
赵珩:“等等?”他眨了下眼,“为何是十几个男女?”
明岑理所应当地回答,“陪侍啊。”
赵珩:“……”
他真的活得太久了。
“那个呢?”
“啊那个倒无甚伤天害理,”明岑声音压得更低,“他只是金城大长公主的男宠而已。”
赵珩:“哈。”
真有趣啊。
“那个,那个崔翡是崔锦衣崔侯的嫡支,”明岑道:“当年看上民宅,强买不成一把火烧了,烧死了一家十七口。”
崔锦衣……赵珩思绪一顿,是锦衣侯,崔平宁!
后代不肖。
赵珩平静的眼眸中杀意愈浓,只在转头与明岑说话时转瞬即逝。
又换作了一片笑意。
“还有……”明岑百无聊赖的声音还在继续。
赵珩饮了口茶。
是太后故意要羞辱皇帝?
但这个想法刚出现便被否定了。
太后想与皇帝合作,至少太后想借自己与皇帝的合作让皇帝同姬循雅彻底决裂。
她绝不会在此时此刻,刻意做出这种蠢事。
赵珩环视水阁。
阳光透过纱帘,轻柔的撒入水阁。
映得满阁人都若白玉生辉。
好一室,庭前芝兰。
就容色而言,水阁内的人皆无可挑剔。
至于品行……这么多年来世族行事恣意,视百姓为家奴,视天下为私库,自以为身份尊贵,高高在上。
主人玩弄自己的奴隶,何错之有?
之后虽然出了人命,但小民命贱,无非给两个银钱了事,还想如何?
难不成,要他们这些天之骄子陪命不成?
烧毁民房亦是如此。
能得这些尊贵人看上不深觉荣幸拱手相让就算了,还敢不卖,那全家十几口命丧火海,就无非是,咎由自取而已。
叶太后并不在乎。
自荐子孙者,亦不在乎。
更有甚者,是即便他们稍稍在意,族中也找不出,白璧无瑕的子弟候选了。
赵珩放下茶杯。
他虽大部分时候都不赞同姬循雅的治国手段,但在这种时候,他不得不承认,姬将军的先见之明。
他扫过众人。
所见非俊秀的世家公子,而是一干依附在巨木上扭曲的蛀虫。
只是,生了张漂亮的人皮。
赵珩偏头,低声对静静站着的韩霄源说了两句话。
韩霄源领命,悄然退下。
明岑不擅诗书,本就没少受这些自命不凡的贵胄公子们排斥,他将这些话憋了许久,说出来后终于痛快了不少。
旋即是淡淡的空虚和寂寥,随口问道:“公子,不学无术同草菅人命相比,哪个更该杀?”
赵珩微微一笑,“自然是草菅人命。”
明岑也笑,笑容中却有几分怅然,“英雄所见相同。”
要是他家中长辈也这么想便好了。
他对这始终安静听自己说话,既不反驳,也不斥责自己的陌生公子好感巨增,道:“公子贵姓?”
他说了这么多竟忘了问面前人姓甚名谁,若是与其他人也交好,将他说的话传到诸公子耳中,那,可真是太好了!
他就想看看这些虚伪矫饰的公子脸上露出怒气冲冲,又碍于身份不能发怒,只得生生忍着,不与他计较的表情。
憋得白净的脸铁青,不像人,像妖怪。
赵珩思量一息,“免贵,姓赵。”
“啊!”明岑惊叹一声,“你是,你是……皇室啊。”
赵珩方才还以为明岑猜到了他的身份,但看着明岑清澈的眼眸只觉自己多虑。
“是。”赵珩答道。
明岑突然出声,吸引了众人的注意。
正高谈阔论的几位公子看了眼明岑,眼中划过一丝不屑之色,连带着看赵珩的目光都多了些鄙夷。
和明岑这个废物混在一起的,能是什么人?
明岑纳闷道:“那你与陛下岂非很亲近?你这样的身份,也能来诗会吗?”
赵珩笑眯眯道:“是很亲近。”他垂眼,眸中若有点熔金般的光华闪烁,“我对诸位公子都有些好奇,便来看看。”
明岑凑近了点,欠兮兮地问:“感觉如何?”
“能与明公子为友,”他含笑着说,“不虚此行。”
这话旁人说来大抵会显得十分虚伪,可自这位赵郎君口中说出,却显得很是真挚。
或许是他话音中的笑意太过好听,明岑竟有几分赧然,忙端起茶杯掩饰。
一直在众公子间的青年人向二人来的方向看去。
众人多相识者围在一处,隐隐分为四边,边饮酒喝茶,边对诗谈天,好不畅意。
唯有赵珩和明岑坐在个边角,无人理会,看上去有些可怜。
那青年公子静默片刻,越众而出,向两人的方向走来。
有公子愣了下,唤道:“疏雨要去哪?”
“李公子?”
被唤作疏雨的公子笑道:“诸君自便,不必理会在下。”
赵珩低声问:“他是谁?”
明岑震惊地看着赵珩,“你怎么谁都不认识?”
赵珩自若地回答,“刚从地下回京,明公子见笑。”
明岑以为赵珩将地方说成了地下,见他如此不同文墨,恨不得将赵珩引为知音,回答:“他就是九江王世子李……”
话音猛地顿住。
这位九江王世子已在二人五步之内。
连明岑这般混不吝的性格都在九江王世子面前住了口。
并非因他身份不凡,而是——赵珩对上他的脸。
日光与水阁内用以照亮的明珠珠光一道洒上人面。
这是一副,难以用语言形容的容貌。
美则美矣,却全无锋芒。
像是此刻水阁中光泽温润的明珠,亦或者,池内盛放,只需要一只手便能折断的夜舒荷。
这是一种,不会给人任何压力的美丽。
仿佛触手可及,就更令人可能沉溺其中。
他朝二人见了平辈礼,“明公子,”唇角笑意明灿,他笑起来更添风姿,晃得人头晕目眩,“在下李默,不知这位公子是?”
这位李公子大约没有任何可以指摘的地方,方才面对诸人皆不以为意的明岑也回了个礼。
赵珩笑道:“鄙姓赵。”
李默颔首,“赵公子。”
李默含笑着问:“在下有些头晕,不知赵公子与明公子可愿意陪我出去吹吹风?”
明岑很想问吹什么风,这地儿的风还不够你吹吗?
但转念一想陪李默出去能正大光明地离开,他爹问他,他也能找个好藉口,遂答应得迅速,“自然愿意。”
李默清亮的眼睛注视着赵珩,“赵公子意下如何?”
赵珩也笑,“自无不可。”
三人居然当真结伴出去,众公子面露不解。
有人轻嗤一声,心道李疏雨失心疯了吗?竟和明家那纨绔凑在一起。
果然刚踏出水阁,明岑便立刻道:“我身体不适,赵公子,李世子,我便先走了。”
语毕又恋恋不舍地看了眼赵珩,在他身边能碰到个胸无点墨的人多不容易,“待公子有闲,不知能否与公子再会?”
赵珩笑,“明公子,你我之间有的是再会的时机。”
明岑把这话当成了保证,回以满足一笑,见礼离去。
但踏出宫门时他猛地反应过来,这位赵公子怎么知道他们有的是再会的时机?
想不明白,就摇摇头,不再想了。
此刻,宫中。
俩人行步不疾不徐。
虽一语不发,却不觉尴尬,好似认识多年的老友般怡然。
远离水阁,李默停住脚步。
赵珩脚步亦顿住。
李默垂首,毕恭毕敬地向帝王见了一礼,“臣胆大妄为,竟敢在陛下面前举止放肆,请陛下降罪。”
赵珩唇边的笑意真切了几分,“朕未挑明身份,岂是卿的过错?况且卿无失礼之处,起来吧。”
在场诸人皆无官职,或者说,官职还未高到能够面圣。
无论谁家,都绝不可能拿出自家身居高位有实爵的子弟来给皇帝填充后宫,况且前途未明,自然都拣选着没有官位,却生得极其好看的孩子。
故而赵珩看见的人,无论品行如何,样貌却都是一等一的好。
可谓金玉其外。
李默起身,跟在皇帝两步之遥的身后。
“陛下。”李默道。
赵珩微微偏头,“卿且说。”
李默似乎不敢直视赵珩的目光,他垂首,静默了片刻,才道:“陛下,臣听闻,陛下今日举办诗会,是想从中择优者为后?”
赵珩不动声色,“不过风闻而已。”
不否认,亦不承认。
李默与在场诸公子皆不同,气韵纯然若荷,虽位高,却不咄咄逼人。
李默静静地跟在赵珩身后。
许久后,赵珩才听到身后再度响起李默很轻的声音,“或许空穴来风,并非无因。”
赵珩转头,笑道:“李卿,你在揣摩圣心啊?”
话音未落,李默恭顺地跪下,“臣不敢。”
帝王目光居高临下地打量着李默。
李默便跪地仰头,顺从地让赵珩看。
他姿态恭谨,更给这张柔和美丽的面容添了些说不出的动人风姿。
“臣只是想问,陛下觉得,臣如何?”
他那双静美到了极致的眼睛微垂,令赵珩觉得,对方在看他,却又恭敬得不敢直视天颜。
“臣蒲柳之姿,不敢妄图后位。”李默轻声道:“只要能旦夕服侍在陛下左右,臣虽死无憾。”
赵珩往后退了两步。
这话是能随便说的吗?!
第093章 第九十三章
赵珩第一反应是迅速转头, 环顾四周。
见四下开阔,无荫蔽草木,也无能遮挡人身的宫室后他才稍稍舒了口气。
而后赵珩动作猛地顿住。
朕在怕什么?
怕姬循雅不知何时神出鬼没地出现在他身后吗?
赵珩忍不住在心中冷嗤一声, 笑话, 朕岂是那等惧内胆小之辈!
就算姬循雅真在, 又能如何——况且,除非姬将军新通了上天遁地之法,否则决计不可能出现在他二人面前。
九江王世子似也注意到了赵珩不同寻常的举止,却一动不动,依旧恭顺地跪着。
赵珩转头,见李世子跪得腰背秀直, 仪态端雅, 若亭亭修竹,并没有因帝王心思不在自己身上而松懈。
赵珩笑道:“世子美意,朕若拒绝,倒显得不解风情。”
李默心中毫无喜悦,他静候赵珩下文。
“但朕与世子不过一面之缘,”赵珩笑吟吟道:“只互通名姓而已, 便要定下一生大事,未免太过草率了。”
清风轻垂,李默散落身后的长发随风微颤。
洒在素色的衣袍上, 有如一道墨痕。
李默这个人的气韵实在太静, 像极了水墨圆融的画中人,黑白交汇,难分底色。
赵珩收回目光。
“世子请起, 地上凉。”
李默垂首,“多谢陛下关怀。”
赵珩闻言差点又转头。
李默神色如常地起身, 细看却能觉察到他神情中的失落。
赵珩客气地虚扶了下。
李默也知晓分寸,很小心地不敢与皇帝相贴,“谢陛下。”话音委顿,静默几息,又犹豫着开口,“臣自知不该开口,但见到陛下高兴得有些忘乎所以……”话锋一转,“陛下,在场诸人中,便无一人,稍得圣心吗?”
赵珩抽手,笑着道:“朕觉得,明小公子恣意无拘,很是有趣。”
刚踏出宫门,快快乐乐翻身上马欲去打马球的明小公子打个喷嚏:“嗯?”他拿手帕揉了揉鼻子。
李默闻言眸光有些黯然,“明公子的确是万里挑一的好性子。”
明岑又狠狠打了个喷嚏。
也就李默能面不改色地说明岑是好性子了。
若被在场诸公子中任何一个知道了,恐怕都忍不住在心中大骂李默在皇帝面前虚伪矫饰。
偏偏李默说得无比自然,不见半点违心。
语毕,君臣二人再无二话。
赵珩慢悠悠地往前走,李默静静地在他身后跟着。
若是其他陌生人紧随赵珩身后,皇帝难免防备,只是李默看起来实在太无害了,让他生不出一点戒备之心。
赵珩动作幅度很轻地皱了皱眉。
这于他而言,可算不得好事。
片刻后,李默轻声道:“琬南明氏与太后早年不睦,若是明公子,陛下在太后面前或许多有为难。”
赵珩扬唇。
李默拐弯抹角地说明岑不合适,却绝口不提明岑的缺点。
以退为进,姿态谦恭柔顺。
且样貌家世都无可挑剔。
比之被赵珩委以重任的崔抚仙,无官无职的李默,的确是最好的立后人选。
这个于皇帝而言可谓无缺的美人方才还跪在地上,说自己不要名分,只要能侍君,就心满意足。
寻常人连梦都不敢做的如此圆满。
赵珩眉眼弯弯,含笑的眼睛望向李默,“以世子的伶俐,想来必得太后满意。”
李默恭敬地垂首,:“陛下谬赞。”
语调轻柔得像一阵春风。
赵珩越看李默越觉得有意思。
如果说姬循雅是个披着漂亮人皮的恶鬼,满身森森戾气,这位李世子就与之截然相反,恬静得简直生出了几分仙姿。
可这是人间。
人间怎么会有仙人?
李默一直微微垂眼,触目所及唯有帝王线条分明的下颌。
他生得薄唇,这样的唇形让皇帝看起来本该分外薄幸,然而他太爱笑了,唇瓣上扬,看起来丰润了不少,便显得没那么疏离。
李默移开视线。
他缓缓开口,“有满殿珠玉在前,臣不敢自夸。只是,论及性情,似乎臣更适于内廷。”
不止性情,还有李默的为人、样貌、声名、家世。
这是一个皆大欢喜的人选。
话音未落,李默肌肤便觉一暖。
帝王二指曲起,抬起他的下颌。
李默没料到赵珩的动作,清亮的眼眸有一瞬受惊般的圆睁。
惊愕、茫然,又隐隐流露出了些无措,却碍于君臣身份之别不敢躲开。
他眼眸太清澈无害,简直像一头幼鹿。
赵珩漫不经心地打量着他,好像面前不是芝兰玉树般的世家子,而是一件唾手可得的器物。
李默无法低头,被迫保持着这个姿势。
直到此刻,他第一次注意到,皇帝的眼睛并非纯黑。
熠熠日光下,帝王的眼眸涌动着一层熔金般的光彩。
于是李默也仿佛感受到了被熔金灼伤的烫,他无声地深吸了一口气,强忍着颤栗的欲望。
以前的皇帝,也是这样吗?李默愕然地想。
“李卿。”皇帝含笑的声音在他面前响起。
李默悚然,忙收敛心神,“陛下。”
赵珩笑道:“朕若迎娶李卿,九江王会对朕鼎力相助吗?”
赵珩问的随意,内容却尖刻至极。
李默一愣,旋即竟觉得脖颈处不可抑制地发冷。
被帝王注视着的暖意顷刻间烟消云散。
但也不过瞬息,他便毕恭毕敬地回答,“臣与臣父忠心天地可鉴,无论陛下娶臣与否,臣与臣父都对陛下忠心耿耿,虽死未悔。”
赵珩松手。
热源倏然消失。
温暖转瞬即逝,比两人未相贴时更冷。
赵珩道:“时辰不早,世子自行可出宫了。”
“是。”
赵珩转身。
李默突然开口,“陛下。”
赵珩偏头,见李默站在原地,肌肤洁净,笼着层柔和清透的光。
“不知日后,臣还可以入宫吗?”他低声询问。
赵珩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你是九江王世子,若有要事,自然可以奏请入宫。”
于是李默笑,笑容满足,“是,臣明白了。”
……
离开琼池后,赵珩先去了御书房。
他一面看文书,一面在想李默。
李默,九江王世子。
只要九江王不谋反大昭没亡国李默没身死,他就必然承袭王位。
是做一远在京城千里之外的实权王爷好,还是做个事事受限,日后史书或将其描述成祸国妖物的皇后好?
答案不言自明。
以李默的身份,会对后位如此热络,未免太不可思议了。
纵然李世子表现得心甘情愿非君不嫁,赵珩仍觉得万分古怪。
连九江王的王位于李默而言都不足为重,要么,李默疯了,要么,他想得到比王位更好,更权势滔天的位置。
至于李世子对他一见钟情芳心暗许,为了皇帝连王位都不要了这个可能,赵珩只想想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绝无这种可能。
赵珩批复文书。
正批着,听外面道:“陛下,周大人来了。”
“传他进来。”
不多时,一道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陛下。”他见礼。
赵珩嗯了声,头也不抬,扬手示意周截云坐到自己对面。
周大人不期皇帝待他如此礼遇,饶是脑子出乎常人,也犹豫了两秒。
只有两秒。
他就跪坐到了赵珩面前的位置。
奏折中的事务并不十分紧急,赵珩边看边听周截云说话。
轻吕卫的组建日成规模,其中诸人皆由周截云挑选,再送到皇帝面前。
“……还有一事,”话锋一转,周截云道:“陛下,诚郡王与安王想将两位世子送到轻吕卫中,臣不敢做主,请陛下决断。”
依周截云的意思是,要两个连刀都拿不动的小世子来做什么?
轻吕卫是保护陛下的,总不能再派人保护两位小世子,非但于上无益,更平添掣肘。
他本想一口回绝,但在副统领的恨不得抱着他大腿哭的劝告下,终于借着来宫中陈事,将此一道秉明。
赵珩惊奇道:“周卿还有这个心思。”
若是旁人这时候定然谦虚两句,周截云一板一眼道:“回陛下,臣未想到,臣本欲回绝两位王爷,是副统领盛承业告诉臣要向陛下奏明。”
赵珩险没笑出来。
他抬手按了按抻起的唇角,决定还是给自己新选的统领大人留些面子。
“好,好。”赵珩忍笑,“卿与盛卿皆好,赤诚待朕,可谓群臣表率。”
周截云茫然地眨眼。
显然不太懂皇帝在笑什么。
“此事你不必再管。”赵珩道。
周截云得罪人的事做得太多,此事还是由他亲自回复诚王和安王更为妥当。
其实就先例而言,为帝王持刀者,必须在皇室中选。
但现下与昔年不同,一则众宗亲羸弱,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别说持刀站在赵珩身边,就算端个茶杯让他们站一日都能累得他们去了半条命,就如周截云所想,非但不能保护皇帝,还会给轻吕卫造成诸多满麻烦,二则,皇帝与宗室关系算不得融洽,宗亲贵胄们的忠心,未必如这些静心挑选的侍卫。
“是。”
周截云行事虽不如其他众臣灵敏,不知变通,一板一眼,但其对皇帝的命令绝对执行,不问缘由,没有异议。
这就是他最大的好处。
赵珩又翻过一本奏疏,忽地想到了什么,“若不日后,朕想让卿全权重组禁军,卿当如何?”
于武将而言长得有些罕见的睫毛开阖,他不解地向上望去,“陛下所令,臣自然要领命。”
重组禁军,必会对靖平军造成冲击。
于姬循雅而言,任何敢触及他权势者,皆罪该万死。
而今姬氏权倾朝野,难道周截云就没有半分顾虑?
赵珩放下奏疏。
帝王眼眸沉沉地看着周截云,语气辨不出喜怒,却道:“周卿,你不怕死吗?”
话音中失去了往日的笑意,低沉,又威势十足。
周截云顿了一秒才垂首。
却又不曾完全低下,他依然可以看清皇帝的眼睛。
这双眼眸中情绪涌动,他看不懂缘故,亦无心分辨。
轻吕卫是保卫帝王的甲胄,是帝王,最后一把刀。
他只需要做一把沉默寡言,对主人忠心无二的锋刃。
臣子反问:“陛下会让臣死吗?”
胆大妄为,只是将这话说出口的人根本没意识到,这于帝王而言是大不敬。
静默。
立在帘栊外的宫人神色惶恐。
“滴答。”
是宫漏流水的鸣声。
宫人不由得一惊,慌乱地低下头,不敢窥伺内书房。
不料下一刻,内里却传出帝王畅意至极的笑声。
“周卿啊,可惜,”赵珩的声音中犹带笑意,“可惜!”
周截云不解地询问,“陛下,臣不明白,陛下在可惜什么?”
下一刻,他与帝王对视。
周截云倏然怔住。
他看见了一双正在熊熊燃烧的眼睛。
有那么一瞬间,周截云仿佛听到了战场上鸣金锋利而悠长的声响。
皇帝的目光太过炽热,烧得他血都觉得滚烫。
“可惜你晚生了几年。”
可你晚生了几百年。
若你与朕同在一世,功臣阁上,未必无卿一张丹青像!
周截云不明白这有什么可惜。
他思量一息,“陛下,臣不觉得可惜,臣若早生几年,当在先君时为官,”至于先君干成了什么鬼样子朝野有目共睹,周截云不觉得在先帝朝为官能比在赵珩手下更官更好,“臣本罪臣之亲,陛下不计前嫌启用臣,臣深为感激。”
武将仰面看向帝王,认真地说:“若早生几年,才是臣的憾事。”
赵珩不料周截云也有这么会说话的时候,愣了一秒,旋即笑得愈发开怀。
周截云不解地看着赵珩大笑,笑得面颊都微微泛红,好似白玉生晕。
周截云以为皇帝在笑话他,莫名地有些急了,“陛下,臣所言字子句句皆出于真心。”
赵珩笑道:“朕不觉得卿说假意,朕只是,”话未说完,笑得太久嗓子生疼,就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见周截云眼巴巴地看着他,“很高兴。”
……
入夜后。
因姬循雅一份文书写的不明不白,赵珩“不得已”去神卫司寻他。
刚一踏入书房,赵珩就闻到了一股很奇怪但熟悉的味道。
赵珩心中笃定,是烧东西的味道。
这次是竹简。
赵珩甫一踏入内室,但见姬将军百般留恋地在竹简上抚摸不去,而后垂眼,仔仔细细地看过竹简上的内容,启唇默念了数遍后,就直接将竹简扔进炭盆中。
“啪。”
火光四溅。
赵珩脚步一顿,难得积攒的温情脉脉顿时一扫而空。
姬循雅怎么这样爱玩火。
皇帝含笑道:“你书房中放了不知多少文书奏折,极易引燃,若因此烧了神卫司,牵连其他殿宇,修缮的费用你来出。”
姬循雅抬眸,淡淡地明知故问,“国库空虚?”
赵珩冷嗤了声,“姬将军此言差矣,国库什么时候有钱过。”
“既然没钱,陛下就该开源节流,”姬循雅平静地说:“立后靡费巨大,还是日后再说吧。”
火光明明灭灭,落在人面上晦暗不清。
赵珩生生被他气笑了。
听见他笑,姬循雅终于抬头,“陛下心情不错?”
赵珩看着姬将军。
后者清丽出尘的面容上似有一层冷意笼罩,是烈焰也化不开的阴寒。
“嗯,”不知为何,他很难对姬循雅真正生气,“美人在侧,朕的心情自然好。”他哄道。
姬循雅深以为意地点头,慢慢道:“九江王好色人尽皆知,迎娶的王妃有曲北第一美人之称。臣先前因公事见过九江王,虽已不惑之年,仍丰神俊朗。”
他盯着赵珩,“有这样的父母,其子容貌定然远超常人,难怪陛下看见李默高兴。”
第094章 第九十四章
姬循雅冷着一张脸, 幽幽火光下默然不语,鬼气四溢。
赵珩强忍着去摸他下巴的欲望。
赵珩笑眯眯道:“九江王世子的确样貌过人,一双眼睛尤其漂亮, ”他去看跪坐得端雅的姬循雅, “顾盼生辉。”
姬循雅面色不改, 却听他手中的竹节发出咔地一声脆响。
赵珩目光游移,正落在燃得并不十分旺的火盆上。
他继续道:“且性格柔顺,知礼数,懂进退。”
“啪!”
被姬循雅掰成两片的竹节遭他投入火中。
火光缠绕竹节,蜿蜒而上。
赵珩仿佛才看见姬循雅在烧东西,凑近两步, 故作疑惑道:“你烧什么呢?”
姬循雅弯唇, 朝帝王露出一个最进退有度,可称谦恭的微笑,“烧纸钱。”
赵珩笑,“还不急。”
他见好就收,俯身在姬循雅冰凉的唇上贴了一下,“你我百年之后共葬, 定有后代帝王祭祀,不必自己预备贡品。”边亲,边顺手拿起桌案上剩下的竹简。
姬循雅仰面与皇帝亲了下。
正要继续, 余光正瞥见赵珩偷偷摸摸但动作利落地顺走一节竹简。
“陛下。”他阴阴测测地开口。
赵珩讪然一笑, 把竹简从袖中抖出来。
但见其上清晰地篆刻了年月,赵珩手中的这节正写着:帝与李默对谈。
竹简由刻刀镌刻,笔锋本已极利, 又因持刀人太过用力,李默这两个字刻得龙飞凤舞, 笔势横飞,利若刀裁。
赵珩一看是这玩意,面上装出来的赧然全消。
“好啊,”赵珩扬了扬竹简,“窥伺圣驾,这可是大罪。”
姬循雅面不改色道:“臣是在为陛下撰写起居注。”
赵珩哼笑一声。
他随手一扔,却忽地向前一倾,没骨头般地倒向姬循雅。
姬循雅伸手揽住他。
“景宣对朕的私事这么感兴趣,不若莫要再做将军了,”赵珩弯眼,“且在朕身边做个长史如何?正好了了你的夙愿。”
折腾了半日,赵珩发冠有些松垮,长发散了他满背,姬循雅捞起一缕把玩,一面捋一面道:“陛下身边不是有周截云了吗?三步之内,不知要置臣于何地。”
前有崔平宁,后有周截云。
不对,不对,不止这些人。
赵珩身边为何总有那么多人!
他垂着眼,姿态看起来很乖顺。
像一头,状若假寐的狼。
赵珩逗他,“他站左,你站右,如……唔!”
被啃得满口血腥——姬循雅的血,他的血,浓烈地混在一处。
不分彼此。
待挣开后,赵珩疼得嘶嘶吸气,险些抬腿给姬循雅一脚。
姬循雅道:“边地有异常。”
赵珩精神一震,立刻被姬循雅按住膝盖压了下去。
他顾不得嘴疼,坐直正色道:“怎么了?”
姬循雅又将人揽进怀里,赵珩满心正事,自然不会再挣扎,一动不动地任他抱着。
姬循雅把下颌往赵珩颈窝中一抵,“朝中有人里通外族,走私盐铁和茶,怪不得边地贼匪屡剿不止,运往当地的辎重十次有九次被劫,”他语调温柔,不像在谈正事,却轻如情人间私密的耳语,“原来是在毓京有靠山。”
朝廷将甲胄武器和盐茶走官路运往当地,本是给当地驻军的补给,却屡屡被贼匪所劫。
官兵屡剿不止,剿匪的军资消耗,既要朝廷出五成,又要当地百姓摊派五成。
军匪勾结。
于是贼匪愈剿愈多。
剿匪的消耗索取,也越来越多。
军资武器再通过沙匪出面卖给异族,更是获利巨大。
军饷尽支取于国库和百姓,却尽数入涉事官员的私库。
将手指插入赵珩的长发,姬循雅慢慢地摸着,“陛下,这样靡费下去,大昭居然还没亡国,可见底蕴深厚,”话音愈发缠绵,“您该高兴啊。”
赵珩平静地说:“你把我气死了,你就没陛下了。”
“别生气,”姬循雅安抚般地贴了贴他的脸,“我三个月前得到消息,已处置妥当。贼首绞死,头颅悬挂城门以做警示,又杀了当地将军,换了信得过的人理事。但到底不治本,朝中这些巨蠹,您打算什么时候处置?”
“往来账目呢?”赵珩被他弄得很痒,忍不住往旁边躲了躲。
又被姬循雅按住。
“嗯,被烧了一些,还有一些封存后已运往京中,估计不日,就要到了。”姬循雅柔声说。
笔挺的鼻蹭了蹭赵珩的颈窝,“陛下,臣是不是很有用?”
赵珩看见他惺惺作态装得乖巧模样既毛骨悚然,可又克制不住自己,觉得很是受用。
赵珩顺手摸了摸他的头发,“卿乃国之股肱。”
若是军报没被姬循雅处理得密不透风,就更好了。
赵珩眯眼,“边地异族畏威而不怀德,只处置驻军将军,也不知长久之策。”
于他们而言,昭朝强盛富足,在这个王朝鼎盛时,他们当然要俯首称臣,恨不得争着为奴为犬,然而当这个强大的王朝开始衰落,则——争相撕咬,要从中扯下一大块肉!
“侵扰频频,非要大军压境,扫平夷军,”赵珩道:“才能换得边地长久太平。”
姬循雅轻轻嗯了一声。
“若朕亲自领兵。”
帝王乌金的眼眸中闪过一缕暗。
姬循雅微微抬头。
两人没有对视,赵珩却感觉得到姬循雅在看他。
透过柔长的发丝,姬循雅冷黑的眼睛若隐若现,比往常更像个幽怨的鬼。
“然后待陛下得胜归来,兵临城下,就逼臣这个乱臣贼子自尽以谢天下。”
赵珩闻言大笑。
不承认,亦不否认。
他偏头,给了姬循雅一个吻。
“景宣,好多疑呀。”
一吻毕。
赵珩毫不犹豫地抽身。
腰间手臂陡然施力,生生将他拉回怀中。
姬循雅在他耳边道:“九江王世子身份不低,却情愿侍奉陛下,其背后必有大谋,陛下小心。”
赵珩摸了摸他的脸,反问道:“将军权倾天下,不也想入主中宫?”
姬循雅霍地抬眼,“陛下拿我同他比?”
“玩笑玩笑。”赵珩又亲了他一下,“他想从朕身上得到一些东西。”他微笑,“是什么呢?”
姬循雅淡淡地回答:“皇位。”
趁姬循雅不备,赵珩倏然往下一滑,躺倒在姬循雅膝上。
他伸手勾了缕姬将军的头发,嗔道:“哎呀,将军好不解风情,怎么不能是朕?”
赵珩剔透的眼中倒映着姬循雅含笑的脸。
姬循雅线条冷冽锋利的唇上扬。
一点森白从唇角溢出,阴冷若刀刃。
“那臣现在去杀了他。”姬循雅柔声说,寒光粼粼的眼睛直直地望向赵珩,“陛下不会心疼吧?”
……
从那日赵珩允许九江王世子有事可请旨入宫后,李默就常来。
李世子不能说无事,九江也有公务要处理,九江王亦忠心耿耿地上书,说其封地也在推行陛下之新政。
那些并不算晦涩的法典与政令文书姐被李默带入宫中,请教陛下其中自己不通的地方。
韩霄源同何谨等都有几分惊讶,因为——陛下竟没嫌弃频频入宫的李世子烦。
平心而论,赵珩的确不觉得李默扰人。
李世子聪慧,再复杂棘手的事情都一点即透,却又不显得过分聪明,在赵珩说话时只拿一双好看的眼睛静静地,崇敬地望着他。
赵珩第一次被李默这样看着的时候难免感叹了下,若放在他十六岁时,碰到这么个敬重他,信赖他,满眼都是他的大美人,尾巴都足够翘到天上去。
李默话不多,气韵更安静。
如同溶入河流中的一滴雨,不着痕迹。
赵珩看奏折,未明说让他离开时李默便沉默地跪坐在旁侧,读自己带来的文书。
皇帝余光随意一瞥,正看见一尊莹莹若玉的人。
李默察觉到帝王在看他,起先没有动。
但赵珩没有移开的意思,他便微微垂首,任由皇帝看。
耳垂却悄然泛红了。
赵珩移开视线。
李默在书房中像个漂亮的摆件,刻意隐去自己的存在,一点也不烦人。
仿佛满意于李默的知情识趣,皇帝默许了他的存在。
待有朝臣拜见,李默就自然地离开。
崔抚仙连续八天都碰见李默从御书房出来。
待恩科之事同皇帝确认完后,崔抚仙欲言又止。
赵珩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想说什么,一把伸手虚虚挡住了自己耳朵。
他笑吟吟地看着崔抚仙,“崔卿可还有公事?”
崔抚仙无声地叹了口气,“臣无公事。”
他这幅纠结的模样看得赵珩颇觉好笑。
崔抚仙万事都好,就这个性子实在太黏糊了,颇像他先前用过的一道小茶点,软软的,口味甜腻,还特别粘牙。
赵珩道:“崔卿。”
崔抚仙听他唤得认真,神色一敛,“陛下。”
赵珩笑道:“朕让太医院给你两幅安神静心的方子,你说好不好?”
崔抚仙不想赵珩如此不着调,更想叹气了,他无奈道:“陛下,臣受之有愧,不敢领受君上厚恩。”
赵珩盯着他笑而不语。
脉脉含笑的一双眼,多情太过,其中漾着百般缱绻。
结果自然是崔大人再次落了下风,道完公务,快步告辞。
赵珩目光游移,落到一册与众不同的文书上,面上笑意全无。
那是他让韩霄源查出的结果。
如明岑所说,一字不假。
甚至诸人行事之恶劣,视国法民情如无物,远不止明岑所言。
赵珩端茶,喝了一口,又不耐烦地搁下。
“何谨?”他唤道。
一个立在阴影处的内侍忙跑出来,“回陛下,何公公出宫了。”
赵珩道:“出宫?”
旋即仿佛想起了有自己让何谨出宫这一桩事,神色稍霁,扬扬手。
内侍忙退下。
英王府。
赵郢以手撑颌,神情有几分苦恼地看着面前的书信。
片刻后,他长长地叹息了一声,“皇帝竟看上了李默。”似是自语,“九江王和王妃都生得好样貌,李默简在帝心,也不足为奇。”
话虽如此,表情仍有些郁闷。
而后他感慨道:“皇帝竟真喜欢男人。”
幕僚看着他的神情,小心道:“皇帝既与李默交好,那必然,会更触怒姬循雅。”
赵郢闻言面上终于有了些笑意,“皇帝竟还妄图重组禁军,依本王看,姬循雅也算心慈手软,皇帝行事已如此放纵,此刻不逼宫,又待何时?”
他随手将信扔到茶炉中。
火苗倏地将雪白的纸张吞噬殆尽。
……
此刻,宫中。
赵珩并未重组禁军,皇帝只是扩大了轻吕卫,而已。
随着皇帝的动向,姬循雅对此表现出了一种少有的忍耐——如果拱卫毓京的靖平军没有增加的话,姬循雅待赵珩,简直可谓宽容了。
军士兵刃森森,在阳光下,寒光刺目。
崔抚仙与冯延年先后入宫,冯延年居后,见眼前一抹秀挺多朱红,便唤了声,“崔相。”
崔抚仙脚步顿住,转身还未见到人,面上已露出笑,“冯大人。”
冯延年快步上前。
二人并行入宫。
冯延年道:“秋日天寒,崔相怎么没多穿些?”
“是吗?”崔抚仙仿佛有些疑惑,笑道:“我倒不觉得冷。况且陛下向来畏寒,才入秋御书房内便燃了炭笼,在里面待久了热得人满头大汗,就更不必多穿了。”
崔抚仙温和若秋水的眼睛含笑看向冯延年,关切地问:“冯大人很冷?”
冯延年道:“多谢崔相关怀,”他扬唇,“我虽是一文官,却还不至弱不禁风。”
“耐寒些好,”崔抚仙温声说:“不经彻骨寒,哪来梅花香呢。”
冯延年微微垂首,“崔相所言极是。”
二人相视一笑,各自入官署。
外面日光虽还刺目,风却已极凉。
赵珩上辈子从未用过锡奴,这一世身体不同以往,才初秋已觉得骨子里都发寒,乍然捧住宫人奉来的锡奴,被暖得一惊。
于是他就整日抱着。
赵珩喜欢黑色,锡奴的套子用得都是黑漆漆的貂毛,摸起来软且暖。
姬循雅第一次看他抱锡奴,还以为他怀中揣了只黑猫。
眉眼秾丽的帝王神情有些倦倦,一身常服亦穿得一丝不苟,腰间玉饰琳琅,怀中却搂着个毛茸茸的玩意。
金尊玉贵得几乎娇矜的模样。
姬循雅静静看了他半晌。
而后却蓦然笑了。
赵珩懒洋洋地抬眼,“笑什么?”
“笑你娇贵。”姬循雅半跪在赵珩眼前,笑道:“臣甚少见到男子用这东西,”他伸手,赵珩以为姬循雅要拿他锡奴,忙怀里一塞。
传国玉玺他都没看得这么重!
俊美飞扬,又凉薄削刻。
这种锋利的气质被赵珩怀中的锡奴中和了不少,姬循雅越看越觉得赵珩很好。
好得万中无一,毫无缺憾。
连平日里姬循雅最恨的狡猾此刻都显得无害。
姬循雅看了他半天,喉结忽地剧烈地滚动了下。
姬循雅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就如同在和赵珩商议公事一般,“陛下,臣想亲你。”
赵珩头也不抬,“白日不可宣淫。”他忍不住提醒,“况且眼下是什么时候,”他轻笑了声,“不知多少人以为朕与将军斗得短兵相接呢。”
话音未落,忽听外面有人轻声道:“陛下。”
轻柔和煦,似春风沐面。
是,李默。
这段时日来,李世子从原本的入宫需请旨到可凭鱼符入宫,再到,可以无诏直接在御书房外等候。
姬循雅目光一凉,望向赵珩时却温柔极了。
“阿珩。”他说,轻得只剩气音。
赵珩一愣,扭头正与姬循雅视线相撞。
黏腻的、紧密贴合的。
深陷其中,挣脱不得。
“我想亲你。”
第095章 第九十五章
姬循雅的声音温柔太过, 温柔得赵珩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他深深地望着姬循雅,本想忍着,手却背叛了主人的意志, 贴上了后者的脸。
“你觉得朕吃这套?”他轻嗤了声, “还是说, 在循雅心中,朕就是个会为美色所惑的昏君?”
姬循雅不答,只偏头,以面颊轻轻蹭了下赵珩的手。
赵珩:“……”
他还真吃这套!
两人皆久经沙场,五感远比常人敏锐得多,虽隔着门, 却仍听得到李默与韩霄源说话的声音。
韩霄源方才眼见着姬将军气势汹汹的入内, 又见这温和若水的九江王世子在门外恭候,嘴里都忍不住发苦,面上却仍露出个笑脸,“国事繁忙,陛下刚还吩咐了先莫要让人打搅,烦请世子等候片刻。”
赵珩既然说要李默来, 他不敢替皇帝让李默先回去。
李默微微颔首,“我知道了。”
日光耀目,落在九江王世子洁净的面颊上, 他神情淡静, 看不出喜怒。
赵珩稍一凝神去听,发间就觉得微微发疼。
姬循雅百般缱绻地摸着他的长发,面色还是温和的, 眸中却毫不掩饰不快。
“秋天日高,陛下就不怕晒坏了这位, ”发间长发不断收拢,姬循雅不阴不阳地问:“玉人似的世子,嗯?”
明知李默心思并不纯粹,姬循雅却仍压制不住对李默的满腹厌恶——他对在赵珩身边晃来晃去的人都无甚好感。
前有崔平宁伽檀太子,幸好,他们都死了。
重活一回,赵珩身边居然又多了好些人!
一个,比一个该死。
姬循雅用了天大的克制,才没将手按在腰间的刀上。
赵珩笑眯眯道:“人晒不化的,景宣多虑。”
姬循雅含笑道:“臣怕陛下心疼。”
赵珩倾身过去,在他唇上短暂一贴。
温热的触感瞬间顺着二人相接处传来。
姬循雅抬眸,但见一双明媚的眼。
眼尾弯弯,情义浓得简直要溢出来。
赵珩轻笑着说,“朕只心疼你。”
骗子。
姬循雅冷静地心道。
两世为人,他若还相信赵珩的话,那可真是活该万劫不复,死无全尸了。
但这不妨碍他心口阵阵发烫,烧得他小指受不住般地蜷缩了下。
姬循雅倏然起身。
赵珩以手撑颌,笑着看他。
姬循雅转身而去。
赵珩见他不往门的方向走,挑了挑眉,“去哪?”
姬循雅绕进后面。
御书房以帘栊隔开,前面是赵珩日常批阅公文接见臣子的地方,后面则放了近两年的奏折并一些皇帝常看的书,虽不多,却也摆了数个书架,分门别类放好,比寻常成年男子还高些。
堪堪遮住姬循雅的身形。
姬循雅顺手拿出本刑律,朝赵珩道:“陛下不介意吧?”
赵珩有意逗他:“朕若说介意?”
姬循雅低头,“臣自知貌不惊人,年岁渐长,性情亦不讨人喜欢,陛下厌烦臣,也是理所应当。”
赵珩无言地瞅着这个“貌不惊人”且“年岁渐长”的臣子,而后,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
“随你随你随你。”赵珩连声道。
还不等姬循雅装模作样地谢恩,皇帝陛下霍然回头,警告道:“以后不许这么说话。”
虽然他很喜欢看姬循雅做小伏低,但绝不包括眼前这种方式。
太吓人了。
赵珩总觉得姬循雅说完后下一刻就要拔刀了,还要温温柔柔一笑,轻声问:“既然陛下厌恶见臣,那臣就剜了陛下的眼睛,您说臣这个主意好不好?”
语毕,赵珩就道了声,“谁在外面?”
李默精神一震,“回陛下,是臣,九江王世子李默。”
“过来吧。”
韩霄源躬身推开门。
李默大步进入御书房。
甫一进来,但见皇帝陛下穿得虽不太厚,怀中却搂着个毛茸茸的锡奴,赵珩垂头看奏疏,漆黑貂毛尖搔着他的下颌,愈发衬得肌肤洁白若有流光。
李默定定看了他片刻,感受到赵珩看过来的目光,才“恍然”回神,忙道:“陛下,臣失礼,请陛下降罪。”
赵珩失笑道:“这点小事世子也要让朕罚你,未免太多礼了。”说着,略扬了扬下颌,示意李默坐下。
书架内,姬循雅不经意地抬头望去。
皇帝眉眼锋利,实在是最俊美逼人不过的样貌,他面前的李默却气韵柔和,恍若春风拂面。
两人的相貌气质如天渊之别,却因为都生得好样貌而显得分外和谐。
甚至隐隐能看出几分互补。
手中刑律被他悄无声息地捏皱一角。
什么多礼?
姬循雅冷漠地想,分明是做作。
姬循雅面无表情地低头继续看,没什么心思,一目十行。
正殿内,李默小心地看着去赵珩。
他眸光清润,被他看着,仿佛被一泓温水漫过。
“陛下。”他开口。
赵珩抬头,“何事?”
李默沉默许久,只静静地望着赵珩。
太久了,久到让姬循雅心烦。
杀了他?
但马上就被姬循雅否决。
赵珩会不高兴。
可他的皇帝,为何总会为不重要的人和事不高兴?
总有一日他要让赵珩的喜怒,只能为他一人牵动。
再开口,李默的声音已经哑了,“臣能见到陛下,便觉……便觉欣喜万分,臣今日失礼太多次,请陛下处置。”
李默定然清楚此刻宫中紧绷的氛围,外人看来,这就是姬循雅要与皇帝将兵戎相见,可他冒着风险还是来了。
赵珩摇摇头,“关心则乱,世子不必如此。”
两厢无言对视,颇有几分“执手相看泪眼”之感。
姬循雅手上力道蓦地一重。
再看时,那页纸已被一把扯下。
“撕拉——”
骤然打破了书房中的凝滞连绵。
李默遭吓了一跳,清亮的眼眸受惊地望向皇帝,“陛下?”
“是记录朕起居注的长史,”赵珩道,而后陡地压低了声音,“乃朕之心腹,世子放心。”
手中纸张轻飘飘地滑落。
长史?
倘若此刻赵珩说里面的人是他的男宠,姬循雅都会比现在高兴。
李默轻声道:“多谢陛下告知。”
赵珩的坦白无疑是为了让他安心,李默欣喜于皇帝拉近了与他的距离,柔声关怀道:“臣见陛下面容憔悴,还请陛下万要保重玉体。”
赵珩一贯晒不黑,只在常年行军打仗时肌肤色泽看起来健康,自醒来后多居于深宫,面色的确比旁人白上不少。
但他向来生机勃勃,快死时方露出点行将就木的死气,赵珩闻言差点揽镜自照。
他,憔悴?
喜得皇帝陛下差点笑出声来,他竟也有这般有心有肺的时候。
赵珩点点头,低声回答:“朕明白。”
说完,只轻轻叹了口气。
万般愁绪,皆在其中。
而后他似猛地反应过来自己不该如此,面上忧愁一扫而空,强撑着对李默道;“近日来宫中的情势你也看到了,李卿,你不该入宫的。”
李默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臣只想见陛下一面。”
他感觉得到,皇帝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那是一种动容的,却又震惊不解的目光。
李默喉头滚动。
“陛下,您先前问臣,若您娶臣,九江王会不会为您所用,当日臣说……”
赵珩接口,“你说你们父子忠心天地可鉴,无论你入后宫与否,你们父子都对朕忠心耿耿。”
姬循雅已快忍到极致,闻言猛地转头。
李默算什么东西,他也敢对赵珩说这种话。
他也配对赵珩说这种话!
姬将军眼底一片浓郁的血色,身上戾气渐浓。
他一双手遭自己捏得发青,依旧死死地抵在膝头,生怕自己一时未克制住,冲出去将那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杀了。
赵珩余光瞥向书架。
下一刻,手被一片温热笼罩。
竟是被李默紧紧攥住了手。
赵珩悚然一惊。
皇帝陛下肆无忌惮了多年,也终于明白了当年自己总和臣子们勾肩搭背执手对谈时,锦衣侯为何总是一种一言难尽的神情。
太突然了!
“陛下,若臣今日说,无论您是否娶臣,臣与臣父都必为陛下所用,”一直恭顺的,在帝王面前只会垂首的九江王世子终于敢抬头直视天颜,“还有,九江之兵。”
他望着皇帝熔金般的眼睛,笃定地吐出这六个字。
话音很轻,却有如惊雷落下。
果然!
赵珩心道。
皇帝仿佛惊吓过度般地一震。
皇帝惊愕道:“你……”他想抽回手。
“陛下,”九江王世子难得流露出了几分强势,紧紧地攥着帝王的手腕,“臣字字句句属实。”
温热的。
李默愕然地发现自己居然有心思想这种无足轻重的小事。
皇帝白得像雪魄,他以为这个人也是冰凉的。
不料,肌肤相贴处是暖的。
他看着赵珩。
看着对方因为惊愕而睁圆的眼睛。
许久后,皇帝才哑着嗓子道:“为何?”
短短一句话,似已抽干了他全身力气。
“论公理,您是天子,是我大昭朝的皇帝,陛下,臣不忍见您为乱臣贼子折辱。”李默掷地有声道。
他说得真挚,仿佛字字句句皆是真心。
“朕,朕知道了。”赵珩抽手。
热源陡然消失。
李默顿了顿,旋即也将手平放在膝上。
皇帝神色极疲倦。
他眉目锐利,就更显得这点倦意浓重。
好像丢盔卸甲后,到底露出了一点柔软的,轻而易举就能受伤的内里。
皇帝垂眸,黑长的睫毛轻颤了下。
动作很轻,很小。
李默心头似被针刺,蓦地痒疼。
“陛……”
赵珩打断道:“李世子,你的心意朕明白了,”嗓音沙沙的,说得有些艰难,李默甚至听到了他不堪重负般换气的气音,“容朕多加考虑。”
李默点头,“兹事体大,臣明白陛下的顾虑。”
赵珩朝李默感激一笑。
李世子发现自己心尖又颤了下。
他甚至有点不敢再看皇帝。
明明是在以□□人,却被对方不经意间的举止蛊惑得神魂颠倒。
李默忽地有些明白姬循雅为何同赵珩纠缠不清了。
皇帝自小没受过一日委屈,是金尊玉贵,众星捧月般长大的,天之骄子的矜傲都融进了骨血里,便是现在多加收敛,摆出一个礼贤下士的姿态,那种不将任何人放在眼中的傲慢偶尔亦会在赵珩自己都没注意的时候流露出来。
高高在上,目无下尘。
可这种人,却愿意在自己面前,流露出不足为外人所见的脆弱神情。
做这个世间最尊贵之人的特例。
只想想,就足够让他心旌摇曳了。
李默见赵珩神情凄然,便决意再添一把火。
他不再安慰皇帝,只道:“陛下,臣去了。”
赵珩张了张嘴,似乎想挽留他,却只道:“好。”
李默起身,快步离去。
他好像于心不忍,又回头。
果然看见赵珩面色愈发凝重。
赵珩当然凝重,他已经感觉到姬将军身上的森森鬼气了。
看见李默回头,赵珩简直汗流浃背。
怎么还不走,留下来是等着和朕一起吃晚膳吗?
李默低着头,说:“陛下,臣方才还有一事没秉明。”
赵珩绝望地闭眼,“卿说吧。”
乌黑的睫毛紧紧压在肌肤上,轻轻颤抖。
让帝王看起来,更流露出了中孤立无援的无助。
“于私情,臣更不忍陛下受辱。”李默说得很轻,但足以让书房内所有人都听见,一双漂亮的眼睛专注地凝望着赵珩,“五年前的事,陛下或许已经忘了,但臣终身不能忘怀。”
语毕,郑重见了一礼,转身而去。
赵珩瞪大了双眼。
你就走了!
你说完就走有没有想过朕的死活!
赵珩目送书房门又一次被关上。
室外的阳光,被毫不犹豫地,截断。
房间骤暗。
诡魅横行。
“陛下。”那阴冷的男鬼在他耳畔柔声唤道。
仿佛,要索命。
亦或者,索些别的。
第096章 第九十六章
吐息是冰冷的, 贴在后颈上的面颊肌肤是冰冷的。
姬循雅整个人都如同刚从坟墓中被挖出来一般,满身森森冷气。
唯有耳畔的低语,透露出了股被竭力压制的、将要喷薄而出的滚烫。
如置身火海。
又如, 与寒冰倾身相拥。
赵珩不知自己该冷还是该热, 只感觉到脊背出升起了阵诡异的战栗。
姬循雅未像从前一般搂着他, 却虚虚环着他的腰,似万分缱绻地贴住赵珩的后背。
赵珩余光后瞥,但见衣袍迤逦,乌发委地,凉丝丝的吐息时不时扑到他颈上。
好一个,道法高深, 青天白日便能现身人世的厉鬼。
想, 用唇去探探这厉鬼,试试他周身所有,是不是皆凉得表里如一。
这个想法一出,赵珩忍不住喟叹了声。
和姬循雅在一起久了,连他都变得不正常了起来。
若方才太平盛世,赵珩恨不得日日君王不早朝, 奈何正事要紧。
他猛地转头。
二人皆是轮廓深邃,鼻梁高挺的好样貌,赵珩乍然回首, 二人鼻尖堪堪擦过。
正与姬循雅对视。
触目所及, 唯有双幽暗又炽热的眼睛。
见他转头,这双眼睛中浮现出丝丝缕缕笑意,旋即眼睛的主人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眸光骤然冷厉。
色厉内荏。
赵珩心笑道。
不待姬循雅开口,赵珩先发制人, “将军此举何意?”
姬循雅不期赵珩这样回答,不阴不阳地“嗯”了声,一双眼睛幽幽地盯着赵珩,似在反问陛下竟问臣何意。
赵珩毫不躲避,直直地与姬循雅对望,拿姬将军素日里那种不动声色又分外阴阳怪气的语气道:“李默本就在离间你我关系,今日他所作所为,亦是为了获取朕的信任,让朕与将军离心离德,将军却因此迁怒于朕。”
他伸手一扯姬循雅垂落的长发,迫使对方低头。
从赵珩的角度看,勉强算得上恭谦。
“景宣,我的景宣,”赵珩官话说得再好,不正经讲时总带着点北澄人特有软和滞,甜腻得粘牙,俊美简直成了孽的男人却操着这口软语,神情含着几分委屈,“你不信朕?”
姬循雅呼吸一停。
赵珩感觉到那目光愈发利了,冷顷刻间不见踪影,灼得人骨节都发烫。
赵珩唤他景宣时总爱用我的,朕的,姬循雅的名字是他那个有还不如没有的爹所取,字为加冠后族中长辈赐,这两个叫法都与赵珩无甚关系,景宣却不同。
景与宣,无一字不好,那是赵珩亲自挑的美谥。
他与姬循雅兵戈不休了许多年,在姬循雅兵败身死后,他仍愿意亲自为姬循雅定下谥号。
礼部的官员询问该如何为姬循雅定谥,以礼部的意思,平谥便也算了,不用恶谥,乃是看在定国初年,怀柔待人的国策份上。
赵珩却不要。
他一笔一笔地写下姬循雅的谥号,在最后一笔写成后,他甚至有几分自得。
姬循雅不投降不称臣不顺从,“可你看,”赵珩不无得意地将自己写好的字在崔平宁面前晃了晃,“他的后事,不还是落到了朕手中。”
崔平宁古怪地看着赵珩,回答:“陛下的字愈见风姿。”
赵珩吹了吹纸上未干的墨迹,突然道:“你说,若朕身死,燕君会给朕一个怎样的谥号呢?”
崔平宁不答。
这样不吉利的话锦衣侯不愿回答,况且,他也的确无法揣摩一个疯子的想法。
赵珩突然想起此事,心中竟生出了几分好奇。
他变本加厉,去贴姬循雅的额。
这是一个不掺杂任何情欲,纯然的亲密举动。
简直像在撒娇。
“你不信朕,却信李默,他三言两语,卿便要兴师问罪,”赵珩低语道:“景宣,你不能这样狠心对我。”
回答他的是一只冰凉的手。
这只手卡住他的下颌,五指裹住了赵珩大半张脸。
紧密贴合,亲昵无间。
姬循雅道:“我信你。”
没有一丁点茧子的手指擦过赵珩的唇,凉、滑,不像人,反而像是传说中深海里的妖物。
赵珩抬手要挥开姬循雅,一边动作一边道:“那卿现下是在作甚?”
“陛下说得很是,”另一只手紧紧攥住赵珩的手腕,五指收拢,将一截嶙峋的腕骨圈入掌心,没用什么力气,便将这只手压到自己大腿上,“陛下是天子,金口玉言,说得话,无一句不对极了。”
隔着衣料,赵珩依然能感受到掌下起伏隆起的弧度。
武将的肌肉柔韧,在用劲时,又极坚硬。
像与一块巨石相贴。
赵珩静候下文。
果不其然,姬循雅的下一句是,“但臣不高兴。”
赵珩笑着逗他:“卿不是三岁稚童,不高兴的时候未免太多了。”
姬循雅眯眼。
能屈能伸的皇帝陛下立刻继续道:“可朕就喜欢卿这个脾气秉性。”
用伽檀的话来说就是活得太好,要为自己一帆风顺九五至尊但平平无奇的日子增加些波折。
伽檀所言甚是,荣获陛下两脚。
“他贴近与你说话,你不让他滚开,他握你手,”姬循雅慢条斯理道,可语调越来越冷,说到后来,已透出了彻骨之寒,“你竟未将他的五指剁下来。”
听他说得越来越离谱,赵珩无言半晌。
他见臣子不带刀。
除非自己活腻了还和家里有血海深仇想捎带九族一道升天,不然不会有能近帝王身三步之内的大臣敢行刺赵珩。
他顿了顿,干巴巴地说:“朕没带刀,朕下次掰断他的手?”
姬循雅抬眼,凌厉的眼光骤然扫向皇帝。
“陛下竟想有下次?”
赵珩居然还想用手掰断李默的五指!
李默凭什么?
赵珩:“……没有。”
手指肆无忌惮地揉捏着这处柔软的肌肤,姬循雅俯身,几乎要贴上赵珩的唇,“陛下,臣厌烦李默看您的眼神。”
那种为帝王屈尊降贵似的亲近而为之受宠若惊,心神荡漾的眼神,他在许多人身上见过。
他们都那样看着赵珩,炽热的、仰慕的、信赖的……简直让姬循雅发疯。
他想,将这些人的眼珠一颗一颗地挖出来,装好,送到赵珩面前。
让这些眼睛看着,他与赵珩是如何耳鬓厮磨,缠绵悱恻的。
赵珩再怎么近墨者黑也猜不到姬循雅此刻到底在想什么阴暗东西,赵珩想哄他,又觉得他生气起来也好看,看得居然有些目不转睛。
姬循雅生气时是他最像活人的时候,眼底遭怒火烧得泛红,一双冷幽幽的眼睛发着亮,如同笼罩着一层坚冰的火焰。
多漂亮。
赵珩静静地看他,忽地凑过去。
姬循雅脑海中人间炼狱猛地一顿。
扑鼻而来的是,帝王身上暖甜的龙涎香。
赵珩贴得极尽,鼻息都撒在姬循雅脸上。
太热了,热得姬循雅神思不定,以至于那地狱图景都摇摇欲坠。
赵珩好像第一次注意到似的,惊叹道:“景宣,你眼睫生得好长。”
密且长,因为太黑了,隐隐洇出了点青暗的光。
姬循雅张口。
在姬氏那种鬼地方,举世罕见的美貌反而徒增无数烦忧,让姬循雅过早地看到沉沦于欲望中的人是多么丑态百出,令他作呕。
可赵珩夸他,他只觉得头晕乎乎的,像饮了蜜酒。
他故作平静地问:“是吗?”
于男人而言浓密纤长得过分的眼睫违背了主人的意愿轻轻地阖了下。
赵珩不语。
旋即,一个轻柔的吻落到姬循雅眼上。
柔软而湿热。
姬循雅没有闭眼。
他一眼不眨地,静静地盯着赵珩的一举一动。
他此刻正襟危坐,腰背笔直,无分毫暧昧纠葛之态。
若此刻有外人进来,都定然会以为是肆无忌惮的君王在轻薄自己端雅的臣子。
然而,赵珩却感觉得到,握着他手腕的力度在收紧。
不断收紧。
骨骼相撞,发出嘎吱的酸响。
赵珩以唇碰他的睫毛,轻笑道:“好刺人。”
呼吸吹到再敏感不过的眼珠上。
姬循雅手背上青筋骤然隆起。
此时此刻,他倒希望,被剜去双目的人是自己。
刀锋刺入身体的剧痛,总好过这若有若无,似近还远的折磨。
赵珩看他额角青筋一跳一跳的,轻笑着问:“还生气吗?”
姬循雅不答。
他想说不生气,又恐赵珩闻言立时抽身而去,可赵珩偏偏还含笑地望着他。
眸光溶溶,一切纠结的情绪在这双眼睛中都无处遁形。
永远都不说自己想要什么。
便压抑着,自我折磨着。
赵珩看他忍耐,觉得这也是好神情。
可他到底没那么狠心,吻就下滑,落到姬循雅唇上。
轻轻一点,他不提李默,只问:“燕君,若当日赢得人是君,君当为朕拟个什么谥号?”
又是这样,浅尝辄止。
喉结滚动了下,而后马上被主人狠狠克制住。
“我不会让你死。”姬循雅哑声道。
一字一句,笃定非常。
不是拿来哄情人的戏言,亦不是帝王的许诺,而是,在陈述事实。
赵珩弯眼,很有几分兴味,“哦?”
姬景宣该不会不舍得给他一个好谥号吧?
下一刻,眼前景致骤然颠倒!
赵珩挣脱不得,已经学会了在姬景宣面前既来之则安之。
于是,纵得本就贪欲滔天的权臣愈发得寸进尺。
头枕在姬循雅腿间,他的长发垂落,罩住怀中人的半身。
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姬循雅的手指下移,轻轻压住赵珩的喉结。
“陛下,你好天真,”那声音冷冰冰的,真如大权在握的帝王在面对自己昔日的仇敌,此刻的阶下囚,“若你兵败,我怎么会让你那么轻松地就去死?”
冰冷的触感随着二人贴近的地方蔓延全身。
奇怪的是,冷意却带来了热,冷热交融,逼得人发颤。
“臣会将你锁起来,”姬循雅柔声低喃,似沉溺在美梦中,“陛下不是喜欢臣送你的玄铁匕首吗?臣就拿那东西为陛下铸一条链子你说好不好?”手指轻擦,“就扣在这里。”
内里不要绒垫,赵珩若真成了阶下囚,他才不会心软,只拿玄铁做链,任由铁器将赵珩被囚后常年见不得光的肌肤磨出一圈圈红痕。
病态的低语在耳边缠绵不绝。
这不对,太不对了。
赵珩觉得自己应当表露出些厌烦或者恐惧,然而,他悲哀地发现,自己只感受到了兴奋。
姬循雅所言未尝不可,只是,被锁住的人要换一换。
可不待赵珩为自家将军的幻想添砖加瓦,姬循雅却一下顿住。
他如初梦醒般地住口。
他不去看赵珩的眼睛,只道:“殿试臣替你去。”
语毕,居然要起身离开。
第097章 第九十七章
赵珩闻言神情有一瞬古怪。
若殿试时姬循雅代他出现, 既坐实了姬循雅的弄权之名,又将因皇帝取代考官成为学子名义上的老师一事,截断士子对世家的依附, 与豪族交恶得彻底。
以姬循雅的心智, 不会想不明白。
赵珩眸光流转, 若有所思。
姬循雅要抽身,赵珩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
浅灰色的衣袖瞬间被拉扯得极直。
姬循雅偏头看他,神情晦暗不明。
赵珩却大咧咧地仰脸朝姬循雅笑。
“将军。”赵珩笑吟吟地唤他。
袖子被攥在手中,随着主人的动作轻轻摇晃。
他们皆是贪得无厌,得寸进尺之人, 以赵珩对姬循雅的了解, 姬循雅做了这许多事,应当向他要些什么。
无论是价值连城的宝物,剑指天下的权势,亦或者讨一个轻柔的吻,姬循雅都该向他索取。
赵珩将姬循雅不要的原因归结为,这一切他都唾手可得。
可姬循雅总该讨要。
“陛下。”姬循雅开口。
赵珩笑问:“卿是不是忘了什么?”
姬循雅定定看他。
赵珩眨眼。
这种轻佻的小动作由他做起来总显得格外好看, 不庄重,但极有生气。
是个能长命百岁的活人样子。
姬循雅就俯身,在他额角短暂地贴了下。
唇瓣冰冷, 同肌肤毫无缝隙地接触, 如与寒冰相接。
赵珩眨眼的动作一顿。
不对,不对。
姬循雅会因为李默的几句话借题发挥,此刻却大度得反常。
赵珩一把按住姬循雅的后颈。
姬循雅霍地抬眼, 眼神沉沉地看向赵珩。
无论是他还是赵珩,都还未尽兴。
将军身上任何一处都凉得像冰, 赵珩啧了声,只觉自己不是拥住了一个人,而是一把化作人形的刀刃。
手掌再往下,脊背宽厚,肌肉随着赵珩的触碰隆起紧绷。
炽热掩在坚冰下。
似,一触即发。
掌心游走,一路到将军腰间。
赵珩听得见,姬循雅滞重的呼吸声。
赵珩微微起身,亲密地拥住姬循雅。
他不动,姬循雅亦不动。
赵珩这样亲密无间地和姬将军贴着,发现姬循雅连心跳声都很轻缓,若非二人离得极近,他甚至感受不到后者心口的起伏。
赵珩忽地道:“景宣,你读过朕的起居注吗?”
姬循雅没有回答。
他在等待下文。
“你读过。”赵珩笃定道。
姬循雅这才开口,“读过如何,没读过又如何?”
当然读过。
自他醒来后,凡是与太祖有关文史书册,无论是正史,亦或者风闻,他皆仔仔细细地看过上面每一个字。
看赵珩问鼎中原,看赵珩成为天下之主,看他亲手亲手奠定一个天平盛世,看他成为名篆史册,流芳百世的明君英主。
看他与那些惊艳才绝的臣子友人的轶事美谈,看他珍爱亡妻,厚待与皇后所生的太子。
他从史书中看完了赵珩的一生。
那些辉煌灿烂的,与他无关的一生。
赵珩闻言轻笑了声。
他与他亲密无间,赵珩没骨头似地依附在姬循雅怀中。
赵珩将下颌抵在姬循雅胸前,仰脸笑道:“卿既然读过,当知道,朕是如何评价卿功过是非的。”
姬循雅看他,觉得赵珩此刻的笑容简直可恶。
不需明言,姬循雅已知道赵珩要说什么。
果不其然,赵珩下一句便是,“当年有人醉后问朕,陛下以为,燕君理政,最大的错处是什么。”
姬循雅居高临下,垂首便能看见一截雪魄般洁白的颈袒露在眼前,美好的线条流畅下滑,再往里,影影绰绰间,若有莹润的光泽。
很细,很长。
好像抬手就能圈住。
掐断。
姬循雅蓦地察觉到自己尚未平复的呼吸愈发重。
但他没有移开视线。
他抬起手,轻轻放到了赵珩肩上。
他动作幅度很小,仿佛怕惊到一个怯懦的小玩意似的,指尖绕住了赵珩垂肩的长发。
于是赵珩便没有理会这个小动作。
“陛下以为,臣的错处是什么?”
他明知故问。
太祖本纪中写得清楚。
赵珩赞他才智世间少有,赞他用人妥当,吏治清明,赞他用兵出神入化,可为当世第一人。
明明只是纸上文字,姬循雅却想象得出,那与他少年相识的人坐在他面前,侃侃而谈,笑颜粲然的模样。
而后赵珩话锋一转。
赵珩眸光含笑地垂下,饮了口酒,说:“他不够狠心。”
酒香满殿,醇厚绵长,吹得人醺醺然。
然而还有臣子闻言惊愕地看向赵珩,因为醉酒,来不及掩饰脸上的不可置信。
陛下说什么?
说姬循雅不够狠心?
在场诸人有不少昔年都随帝王入曲池,满池人头,鬼火飘荡,莹莹有光,若延药莲盛放,鲜血沿着地面铺设的砖石上的花纹四溢流淌,不似人间,却如坠炼狱。
这样一个临死前能让至亲殉葬的疯子,不够狠心?
赵珩收紧手臂,牢牢地抱住姬循雅。
他似乎听不见将军话音中的寒意。
姬循雅的手指慢慢移动,悄然贴上了赵珩的脖颈。
他没有掐,只是抚摸着。
一下,又一下。
好像在磨刀。
赵珩被他不快的动作弄得要笑。
皇帝从来不知死活,虎豹临阶前尚要逗弄。
活该葬身猛兽之口。
赵珩道:“你不够狠心。”
姬循雅的动作一顿,旋即,警告般地用力刮了下那处微微凸起的颈骨。
“天予弗取,”赵珩偏头,拿脸蹭了蹭他冰凉的指尖,“反受其咎。”
姬循雅陡地掐住了他的脸。
赵珩看见了一双晦暗阴冷的眼睛。
当年燕君暴亡,余下一群狼子野心的,虎视眈眈的公子们,而姬循雅,则是诸公子中看起来最能承继大统的那个。
年岁尚不足弱冠,静雅寡言,既无外戚为援,也无权臣支持,是个,再好不过的傀儡君上。
于是众意一心,推举姬循雅上位。
这个过于漂亮也过于安静的年轻人不负众望地做了燕君,却,不是个听话的傀儡。
从备受掣肘到政由己出,也不过用了两年。
若至此,姬循雅做的可谓干脆利落,完美无缺。
然而或许因为尚顾惜血脉亲情,又或许,是为了朝局稳定,姬循雅并没有彻彻底底地将这些野心勃勃的宗亲贵胄们清理干净。
他们在姬循雅大权在握时的确起到了不小的作用,但当局势稍稍动荡,这些万世富贵的宗亲们便摇摆不定,“倘归降,则可保宗庙,又可得禄位,仍为千户侯、万户侯。”
譬如,后来做说客来劝降姬循雅的宗正。
片刻后,赵珩听到了姬循雅冷若冰霜的声音,“我已将他们全杀了。”
赵珩吻了下姬循雅的指尖,缱绻道:“你杀得太晚了。”
人之将死,才挤破身上的毒疮,剜肉放血,岂非于事无补?
话音未落,面颊便被人捏抬起。
姬循雅问:“陛下,你到底想说什么?”
眼眸中似有暗光涌动。
是怒火。
是,方才还未散去的欲望。
怒意蒸腾,火上浇油。
姬循雅盯着皇帝上扬的唇瓣,很想用什么东西狠狠顶进去,堵住赵珩的嘴。
让皇帝说不出任何惹他生气的话,只能流着泪,无助地呜咽。
他还没见过赵珩崩溃恸哭的样子。
那一定,非常非常好看。
赵珩漫不经心地笑道:“别急啊。”
话音未落,眼前骤然被阴影笼罩。
是一个狠厉的吻。
将刚结痂的伤口又咬开,动作凶狠得仿佛在食肉吮血。
见赵珩亲吻得乐在其中,姬循雅深深拧眉,一把扯开了赵珩。
皇帝陛下毫无防备,猝然分开后动作顿了几息,而后蓦地笑出了声。
姬循雅眉宇间的不快更甚。
旋即赵珩觉得颈间一紧。
手掌裹住了他的后颈,没用力,警告的意味却相当明显。
赵珩却往后贴了贴,让姬循雅攥得更紧些。
他盯着姬循雅的眼睛,低声道:“你上一世利用过豪族贵胄,应当知晓他们都是一群什么东西,审时度势,见利忘义,却又代有人才,可为国之砥柱。”
所以,一个聪明人实在不该替皇帝出面。
姬循雅无疑聪明,但这个决定,做得令赵珩疑惑、惶然。
姬循雅冷笑了声,“既然陛下是这样想的,何不俯首,与宗亲、世族、哦,还有那些在外的王侯们,共治天下?”
赵珩却道:“你知道朕是怎么想的。”
只一句话而已,两人沉默了下去。
唯听得见,越来越重的呼吸声。
姬循雅从来不知道,原来怒火也能激起人欲。
将赵珩食肉寝皮,一块一块吞吃下去的欲望。
尖齿切入皮肤,腥甜满口,听着帝王无力挣扎,断断续续的哽声助兴。
不待他俯身再去咬,赵珩却已低下头,将脸与姬循雅的心口相贴。
比刚刚急促了不少。
砰、砰、砰。
赵珩道:“卿已封无可封,赏无可赏。景宣,朕的景宣。”字字温存入骨。
将军温凉的吐息扑落在他耳廓。
在姬循雅说出要替他去殿试时,赵珩觉得悚然。
姬循雅已位极人臣,距离世间最尊贵的皇位不过在他一念之间。
身外之物,赵珩已无所赐。
那姬循雅,还能要什么?
赵珩的话说得并不明白,姬循雅却立刻懂得了赵珩的言下之意。
怒火非但没有因为帝王屈尊降贵的软语而有所化解,反而愈演愈烈。
“陛下,”掐住赵珩的后颈,姬循雅迫使他抬头,一双黑眸死死地盯着赵珩,嗓音森冷,“你还是以为,你我之间是一场交易。”
因为是交易,所以要财货两讫,互不相欠,生意才能长久地维系下去。
说得再好听,包裹了无数层温情脉脉的外衣,露出的内里竟如此不堪!
明明是姬循雅发怒,可觉得面上生疼,仿佛被打了一耳光的人还是他。
“陛下好生娴熟,”姬循雅盯着赵珩的一举一动,他清楚赵珩的为人,可怒意还是烧得理智岌岌可危, “不知和多少人做过这样的交易?”
说出这样无情无义的话来,还能谈笑自若,实在令姬循雅自愧不如。
可后者喉结滚动,竟意外地令姬循雅觉得他在紧张。
在乎才会紧张,赵珩怎么可能在意他心中所想?
姬循雅冷笑,不待赵珩回答,便俯身狠狠咬住了这块再脆弱不过的骨头。
“既然是交易,”犬齿轻轻擦磨,似在下一刻,就能将其咬得粉碎,“臣先收几分利息如何?”
赵珩被他咬得轻嘶一声。
姬循雅非但没停,却变本加厉。
吐息冰冷。
腥甜血气扑鼻,灼得赵珩甚至感受到了窒息。
似与一头狼面面相觑。
“好听,”他命令道:“再张开些。”
第098章 第九十八章
姬将军来势汹汹, 一口一口看起来都极用力,仿佛真要将赵珩吞下去。
疼,又不完全是痛楚。
赵珩要说话, 却被姬循雅以手卡住面颊。
二指将腮间软肉往上一推, 迫使赵珩张开嘴, 话却说不清楚。
“景……景宣。”
难得流露出几分慌乱的声音湮灭在唇齿中。
呼吸交融,腥甜血气蔓延,浓烈得让人几乎感到了窒息。
如此炽热。
急于解释的慌乱与种种复杂情绪交织,冲得人头脑滚烫发昏。
赵珩想开口,可姬将军似乎笃定了皇帝陛下除了哄骗他的甜言蜜语再说不出其他,不愿听瞬间便能识破的谎言, 更不愿意被赵珩的诱骗迷了心智。
姬将军身体力行地, 教这位素来口齿伶俐多话的陛下何为闭嘴。
武将线条精悍健壮的肩背在赵珩眼前投下一片压迫感十足的阴影。
耳边鼓噪,赵珩亢奋得头皮发麻。
“姬循雅……!”
是急促的一声惊唤。
这声太失态,连守在外面的宫人都听得清楚。
何谨面色隐隐泛白。
五指猛地收紧,正将当日赵珩送他的翡翠扳指死死压在掌中。
翡翠冰凉,冷得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何谨顶着一张苍白的脸,轻声道:“韩大人。”
韩霄源看他。
何谨目光投向房门紧闭的内书房, 声音压得极低,“陛下与将军在里面,我们要不要……唤人过去看看?”
他们两个奴婢自然不敢擅闯, 可若如崔抚仙冯延年等大臣在, 去见皇帝汇报公事可谓名正言顺。
韩霄源面无表情地说:“何大人既然知道陛下和将军在书房,怎敢遣人入内?”
何谨急道:“那我们就干看着?”
韩霄源冷淡地望着他,没有说话。
何谨见他不为所动, 将心一横,“我这条命是陛下给的, 今日若能看见陛下安泰,便是豁出这条命又何妨!”
语毕,竟真的大步向前走去。
韩霄源一把按住他的肩膀,“陛下未曾宣召!”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何谨对皇帝私事的关切太过了。
但如谨所言,皇帝毕竟救过何谨,一个为了君上的安危连自己的命都不顾的忠仆,又有哪里不应该?
泛灰的眼眸紧紧盯住少年人清秀的脸,“何大人,不要僭越。”
何谨深吸一口气,恨恨道:“韩霄源你枉食君禄。”
冷冷撂下一句话,他转身就走。
韩霄源立时偏头对身边人道:“派两个伶俐的宫人跟着他,”他将监视说得正大光明,“免得何大人一时悸动,头脑昏茫,做出什么令自己追悔莫及之事。”
殿外,不知何时黑云层层堆叠,势若压城。
殿内,银炭烧得通红,热意蒸得人面颊滚烫。
赵珩好不容易寻到了喘气的时机,剧烈地深吸了两口气。
想躲开,寻个远离姬循雅的位置俩人再好好说话,刚直起腰身,便被狠狠攥住脚踝,往下一拖。
五指冰冷,宛若道枷锁。
严丝合缝地扣住,并且还在不断缩紧。
赵珩闷闷地吭了声。
两人动作幅度太大,撞得桌案剧烈摇晃,朱笔滚动,在雪白的凝光纸上留下道道凌乱的斜红。
赵珩再忍不住,伸手一把扯住了将军束起的长发,用力向后拽去。
“循雅,听朕说话。”赵珩的声音沙哑。
姬循雅启唇。
他冷黑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赵珩,一面看,一面慢条斯理地舐尽唇边的血迹,“请讲,”喉结滚动,将满口腥气咽下,“陛下的声音,臣向来洗耳恭听。”
赵珩咳嗽了一声。
见姬循雅态度有所缓和,下意识地谈条件,“朕想先喝口水。”
姬循雅幽幽地盯着赵珩。
赵珩:“……朕突然发现朕又不渴了。”
他从善如流,而后悲哀地发现自己在姬循雅面前居然威严全无。
赵珩悄然松了两根握姬循雅头发的手,道:“景宣,朕,其实只是想问你想要何种赏赐。”
姬循雅微微一笑,笑容分外娴雅,即便到了这种时候,赵珩还是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他温柔地摸了摸皇帝的脖颈,薄唇微启,“你的性命。”
赵珩把脖颈往他手里送。
“杀吧杀吧,你我同生共死,”赵珩道:“有你朕在黄泉路上就不觉寂寞了。”
姬循雅冷笑,“花言巧语。”
赵珩垂眼,蓦地叹笑一声。
“景宣,”他收敛了满面不正经,语调中竟流露出了几分疲倦,“朕的确没有同你做交易的心思,你这样说,未免将自己看得太轻贱了。”
姬循雅冷冷地重复,“我将自己看得轻贱?”
赵珩仿佛看不见他的不快,深以为然地点头,“是。”
不等姬循雅再开口,赵珩立刻道:“难道卿以为自己一无是处,朕对卿百般优容,只因为朕想与卿做交换,而非朕真对你有情?”
似乎是近日来繁忙的国事困扰,不再掩饰后,赵珩声音里透露着难言的倦意。
与一点,几乎微不可查的笑。
像是疲倦到了极致,还要提起精神哄自己的情人开心。
赵珩这个骗子说得自然是手到擒来。
姬循雅如此想。
可手上的力道还是松懈了两分。
“朕真对你有情。”
掐头去尾,回忆瞬间将赵珩说过的话美化得姬循雅甚至不敢再回想。
可帝王含倦又带笑的声音,却仍在脑海,一遍又一遍。
像是一把小刷子,刷得心口又酥、又痒。
下一刻,颈上骤然一暖。
姬循雅瞳孔一缩。
得寸进尺的帝王趁着他松懈,猛地挣开了他的束缚。
却没有落荒而逃,而是紧紧地拥了他。
姬循雅僵硬地偏头。
赵珩的面容近在咫尺,从眉宇到唇瓣无一处不锋利俊美,只唇角被咬破了,苍白的面颊上泛着一层病态的湿红,看上去分外狼狈。
更脆弱。
是他留下的痕迹。
他身上的血气与帝王身上的龙涎香混杂在一处,甜暖腥,暧昧得人耳下滚烫。
姬循雅想转头。
可稍稍一动便会蹭上帝王的发丝,若向反方向去,动作幅度太大,反而显得他太在意。
一时间竟进退维谷。
连行军时,姬循雅都不曾如此纠结过。
就在此时,赵珩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景宣,朕不是在同你做交易。”
暖暖的气息扑落到耳尖。
或许是赵珩的吐息实在太热,姬循雅并没有能冷笑出声。
“只是朕以为,倘对一人尽极深爱,应奉之以世间最尊崇的一切,”赵珩将下颌抵在姬循雅颈窝,“朕不知,还能给你什么。”
这话是真的。
他实在不知道,还能再给姬循雅何种恩赏。
不,不是恩赏。
不知何时起,他对姬循雅,再不能以帝王之尊,高高在上地,随意逗弄后给予奖励。
他待姬循雅的感情,再不是因上一世势如水火,而以与亲近这一世姬循雅的方式弥补少年时的遗憾。
到底是什么?
连赵珩自己都难以辨别清楚。
酥软的话音吹入姬循雅耳廓。
姬循雅说不出何种滋味,是惊是喜,是畏是怒,情绪交织汹涌。
骗子。
他想。
却还是心口巨震。
姬循雅深知赵珩性情,帝王擅作伪,他从来不信,便冷冰冰地开口,“你是想与我两清。”
赵珩沉默一息。
再巧舌如簧不过的帝王有一瞬间深深地怀疑了一下自己嘴出了问题。
他方才说的话有一个字表达的是姬循雅所想的意思吗?
他说的明明是对姬循雅爱重珍视之至,不知道再给他什么好。
姬循雅却以为他要与他两清。
赵珩决定不拐弯抹角,直接道:“朕没有。”
话音未落,下颌便被抬起。
姬循雅盯着他的眼睛,“你有。你我少年相识,你用人之道我再熟悉不过。你予臣下赏识恩赐,换得臣子对你忠心耿耿。”
至于感情,也能拿来交换。
以情为诱饵,钓得不为财货权位动心者。
这是多么精妙的算计。
“你故技重施,想让我像你从前的任何一个臣下一般,让我为你所用,”手指碾压皮肉,“你未免太过自负了。”
赵珩深吸一口气,他此刻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并无给自己辩解的打算,却反问:“所以,你不相信我对你真心?”
“不信。”
“你口口声声说,你我之间皆是交易。”他看着姬循雅的脸,面上流露出了几分伤心。
长睫轻颤,竟有几分可怜。
姬循雅手上力道更松。
只要赵珩想,轻而易举就能挣脱。
旋即,赵珩面上的伤感一扫而空,他扬起个笑,看得姬循雅眸光一暗,果然,果然!
“你很清楚朕的行事呀,景宣。”
他又不好好说话,话音软,且甜。
仿佛含了满口蜜糖,腻,可让人又舍不得吐出。
姬循雅笑,指尖划过赵珩的下颌,“不再做戏了?”
明明在意料之内,心口却紧得发疼。
姬循雅有些愕然地垂眸,他并不记得自己近期伤过这里。
可痛楚还是随着赵珩绽开的笑脸,迅速地蔓延全身。
如用锈刃割肉。
“既然姬将军不上钩,朕再多费心也无益。”
赵珩满不在意地笑了,那没心没肺的笑脸刺得姬循雅眼眶发疼。
他听得见自己越来越沉,越来越重的呼吸声。
赵珩笑眯眯地看向姬循雅,神色慵懒自若,仿佛刚才的慌乱根本未曾出现过。
赵珩道:“听姬将军的意思,是一直明白朕心中所想?”
姬循雅柔声道:“两世为人,总不能一直错下去。”
那就,罪该万死了。
赵珩闻言哽了一下。
姬循雅脑子里整日都在想什么?
姬循雅软硬不吃,顺毛哄不成,可硬来又不行。
别看姬将军现在咄咄逼人,赵珩此刻若真冷下脸来叫他滚,他恐怕眼眶都能立刻红一圈。
心思流转,赵珩叹了口气,“所以将军一直看着朕做戏,却置身事外。”
姬循雅见他不解释,心中早已一片冰凉,面上却笑容依旧,“是。”
赵珩沉默一息,视线下滑。
他似乎有些不解,道:“那你这是作甚?”
姬循雅呼吸一滞。
“姬将军口口声声说自己神智清明,”赵珩目光似嘲似讽,“朕看来,却仿佛不是那么回事。”
“赵……”
手指紧紧抵在姬循雅唇上。
指骨分明,硬得硌人。
“我不是要与你两清更没有两清后就将你弃之如履的打算,”赵珩一口气说得极快,“我欠你良多,要我还,我还不起。”他微微一笑,活似个无赖,“也不愿意还。”
姬循雅闻言眸光微闪。
方才如凌空般的恶心感随着赵珩“无耻”的话反而瞬间消失了。
赵珩看他的神情,立刻明了自己猜对了。
他与姬循雅,果然是截然相反的两种人。
赵珩为人,旁人对他愈好,他愈要加倍奉还,投之木桃,报之琼瑶。
旁人可以欠他,他却不愿意亏欠旁人。
所以,姬循雅对他越是情重,他越要挖空心思予以回报。
然而在姬循雅眼中,这便是赵珩撇清关系的方式。
就只能竭力,让赵珩欠他的再多些。
让他偿还的时间再长些。
皇帝往下一趴,“还不清了,”声音含糊,“让朕好好想想,朕拿什么抵债呢?”
第099章 第九十九章
帝王俯身, 整齐洁白的齿间探出一截猩红的舌。
吐息滚烫。
喉结剧烈地滚动,姬循雅深深闭了下眼。
而后,伸出手。
掐住了赵珩的脸, 迫使他抬头。
赵珩:“嗯?”
对上后者晦暗的目光, 赵珩发现自己居然微妙地理解了姬循雅的意思。
大约是他用了抵债二字, 又让心细如发的姬将军觉得他们不过是场交易,赵珩被姬循雅气得要笑,含糊问道:“还得清你不高兴,还不清你也不高兴,朕的将军,”一双明丽的眼睛含笑望向姬循雅, 语气柔和甜腻得比起抱怨, 更像是嗔怪,“你到底想如何呢?”
姬循雅拧眉。
赵珩分不出他的目光是恼怒多一些还是恨铁不成钢多一些,他觉得此刻姬循雅看他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块长出了人样的木头桩子。
姬循雅冷笑了一声,赵珩听他阴森森地说:“谁要你还了?”
谁要赵珩还了?
怨也好,恨也罢,是他一厢情愿咎由自取, 谁要——赵珩还了!
话音幽冷,却并不吓人,他明明面上殊无变化, 神色凌然得高不可攀, 好似全然不在意,可莫名地让赵珩看出了点……怨怼。
更像鬼了,还是遭薄幸情郎抛弃, 死不瞑目,怨气冲天, 可怜可恨的鬼。
赵珩一愣。
御下有诸多手段,或以德服人,或以利诱之,或以威势逼迫,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然而,然而面对姬循雅时,这些方法无一管用。
姬循雅不是他的臣子,对他,除了他本身以外,别无所求。
心尖似被指甲用力掐了下,又疼又痒又酸又麻,种种滋味混合在一处上涌,刺得赵珩神色微变。
刚才还摆出一副无赖架势的帝王满脸的混不吝陡然消失,他神情有一瞬空白。
“砰——”
是躯体被砸到地上的声响。
韩霄源面色微变,平淡无波得恍若的眼眸望向内书房,闪过了丝微不可查的担忧。
他相信皇帝不会自寻死路,但,哪怕是天子,也只有一条命。
倘稍有差池……韩霄源简直不敢往下想。
书房内,那股龙涎香与血腥气混杂的味道愈发浓郁。
御用熏香华贵温暖的香气似已浸透了面前帝王的骨头,暖香四溢,与腥甜纠缠,此消彼长,交融难分。
赵珩五指微微收拢,轻轻揉了揉姬循雅的后脑,歉然道:“朕第一次,实在没有经验。”
他居高临下。
方才帝王拿出了擒敌的方法,久经训练后的人是最精妙的杀器,当上身被缚,亦可以双腿绞断人颈,结实劲瘦的腿,狠狠压在颈骨上,朝旁侧一拧,“咔吧。”
赵珩不是要杀人,故姿势文雅了不少。
只卡在姬循雅腰间,而后,猛地发力。
将对他毫无防备的姬将军生生压到在地。
他本意是想和姬将军来个亲昵些的接触,奈何只有杀人的经验没有抱人的经验,撞得书房乒乓作响,幸而桌案稳固,不然遭俩人这一通折腾,早就散架了。
姬循雅喘了两口气,一双冷若寒星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赵珩又揉了他两下,“撞疼了吗?”
姬循雅启唇。
淡色的唇瓣开阖,他道:“疼。”
赵珩故意问:“朕去传太医?”
正要起身,手腕倏然被攥住。
赵珩“被迫”又坐了回去。
赵珩低头,俯视着姬循雅。
视线黏腻地划动,从冷黑的眼眸看到秀挺的鼻梁,再向下,在唇间流连不去。
从姿态上看,实在很像他这个荒唐的帝王在强迫忠心耿耿的臣子。
赵珩扬唇,低语道:“景宣,你要什么,总要同朕说明白?”
姬循雅垂眼。
长睫轻颤。
于是,也确实像个受尽屈辱的模样。
唯有乌黑的睫毛下,漾着一层冷冽骇人的幽光。
如装模作样,静候愚蠢猎物无知无觉踏入陷阱的毒蛇。
赵珩呼了一口气。
御书房的炭火烧得太过了。
热得人呼吸都发烫。
赵珩觉得自己稍微有点向昏君的方向偏移,明知姬循雅不是个楚楚可怜,需要他拯救的小美人,偏偏还是将头垂得更低,“景宣,你想要什么?”
长睫开阖,姬循雅似要抬眼,而后又猛烈地下压。
睫毛在洁净的肌肤上留下道阴影。
像是纠结到了极致,左右为难,摇摆不定。
赵珩一眼不眨地看着他。
他低头,柔声问:“要我亲你吗?”
姬循雅闭了下眼。
他眉心微蹙,似在忍耐什么。
赵珩越看他这幅隐忍又动摇的神情便觉得心口发痒,忍不住伸出手,去摸他的下颌,“用,还是不用?”
耐心地、循循善诱地,等待后者颤声应答。
却,事与愿违。
位置轰然颠倒。
赵珩的眼眸睁大了一瞬,而后猛地意识到姬循雅做了什么。
姬将军断然道:“不必。”
他脸上的方才的犹豫踌躇瞬间烟消云散,冷淡得仿佛从未出现过。
俩人折腾了许久,姬循雅因来见赵珩,本就系得松松垮垮的发冠不堪重负,终于一下从姬循雅发间滚落。
“珰——”
发冠坠地。
三千黑发垂落,细密,光亮,又柔软,简直像是,一网蛛丝。
发丝遮住大半视线,昏暗中,唯一明亮的只有姬循雅的眼睛。
明亮,却冰冷。
可内里情绪汹涌,赵珩似乎看见了,那薄冰存存龟裂。
漫出熊熊烈火。
人本能地渴光,于是赵珩倾身,想去触碰这抹光亮。
一直自居上位者,掌控全局的他,终于成了蛛网唯一的猎物。
……
氤氲了半日的雨缓缓落下。
秋雨细密,不比夏日来势凶猛,却连绵不绝。
“滴答、滴答。”
雨滴自檐上落下。
冰凉光滑的手指在温热的肌肤上游走。
赵珩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忍了片刻,踹了他一脚。
只是操劳过度,反应难免比平时慢些,还未碰到身边人,便被抓住了脚踝。
五指收拢,严丝合缝地贴住。
“陛下。”
姬循雅柔声唤道。
赵珩活了两世,还是第一次听到姬循雅这么温柔的声音,当年姬循雅做公子时都没如此腻歪地唤过他。
脑海中警戒声大作。
方才俩人的接触,让赵珩微妙地意识到了些不对劲。
与他想象中的,很有出入。
赵珩掀开眼皮,“景宣。”
正看见姬循雅将一方帕子四四方方地折好,放入袖中。
赵珩定睛看去,瞳孔剧震了下,“景宣。”
“嗯?”
赵珩由衷地问:“你是不是有病?”
姬循雅轻轻点头,神情竟然透出了几分赧然。
还是那副,不胜羸弱,任君施为的模样。
赵珩刚升起了那点色心又因为身上的疼而被掐灭了。
皇帝陛下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却因为牵动伤处疼得呲牙咧嘴。
“陛下。”姬循雅忙去扶他。
赵珩道:“不对劲。”
姬循雅清凌凌的眼眸茫然地看着他,“什么?”
好像根本没听懂。
赵珩今日被他骗过好几次,说不出哪里不对,只道:“不对。”
姬循雅垂首,露出片净白的颈,“臣不解,臣明明事事皆按陛下的意思办。”
赵珩:“是,但……”
不待赵珩纠结完,姬循雅面带忧色地问:“陛下您腿上要不要紧?臣方才见有些红了,要不要传太医来,”
赵珩接口,“来看看?”
“来为陛下开些消肿去磨伤的药。”
赵珩深以为然,信手扯过一份被他批为狗屁不通的奏折,往姬循雅怀里一扔。
立刻被姬将军接住。
赵珩面无表情地说:“滚。”
姬循雅眨了眨眼。
他神情越无辜,赵珩就觉得大腿越疼,“不滚等着朕留你用膳吗?”
姬循雅朝赵珩感激一笑,“陛下仁德,已经留臣用过了。”
赵珩震惊地看着姬循雅。
谁来告诉他这等混账话是谁教姬循雅的!
若非他现在实在不想动,这时候已经摇晃着姬将军大声问:“你是被鬼上身了吗?”
不,姬循雅本身就厉鬼,谈何上身?
姬循雅曲起手指,轻轻碾过唇角,温柔地说:“多谢陛下盛情。”
震悚已经不足以形容赵珩此刻的心情了。
赵珩决定好好冷静一下。
帝王深吸一口气,拿最一本正经的语气道:“姬卿,你该回去了。”
姬循雅今日得了帝王的保证,从未觉得心情如此舒畅开阔过。
说不出的喜悦与暖意在胸口一点一点地扩散,直到蔓延全身。
他听到这话,微微抬眼看向赵珩,“臣在京中无处可去。”
赵珩闻言按住姬循雅的肩膀,示意他向推开了一角的窗户看。
窗外,层层阴云下,宫室楼阁叠嶂矗立,灯火长明不熄,灿灿生辉,如在天宫仙境。
“看见朕的寝殿了吗?”
姬循雅眸光一亮,乖巧回答:“看见了。”
赵珩心道放屁,根本看不见。
对于姬将军睁着眼睛说瞎话,皇帝陛下已经习以为常,勉力地拍了拍姬循雅的肩膀,笑道:“现在把朕杀了,你去住朕的寝宫。”
姬循雅:“……”
赵珩甚少这么阴阳怪气,可见今日确实把他疼狠了。
姬将军牵起赵珩的手,送到唇边轻轻吻了下,而后抬眼,轻声道:“臣不敢,那臣,就告退了。”
说完,仍旧不走,静静地看着赵珩。
赵珩意动,旋即恐故态复萌,立刻闭上眼,铁石心肠地回答:“卿自去,朕就不送了。”
冰凉的触感从掌中消失。
姬循雅起身,向前慢吞吞地走了几步。
亏得他生得一双长腿,走起路来慢得连九十岁老翁都不如。
姬循雅回头。
赵珩闭目。
姬循雅转头。
又慢悠悠地挪了两步,而后倏然转头。
赵珩依旧不为所动地阖着眼。
姬循雅眸光微暗,这次彻底转过身,快步向前。
将至门前,他又忍不住,轻轻转了下头。
倘这次赵珩再闭着眼睛,他想,他便这一个月……这半个月都不来皇帝面前自讨无趣。
他看见赵珩睁眼。
帝王以手撑颌,安静地看着他的背影。
就在他回头的瞬间,二人视线相接。
赵珩笑了起来。
第100章 第一百章
七日后, 瑶光宫。
礼部尚书陈宁无声无息地看了眼面前人,不待对方与之对视,又倏地垂下头。
年逾半百的尚书大人本已做好了可能会与陛下一同监考的准备, 谁料, 谁料来的人竟是姬循雅!
他无论怎么看都觉得姬循雅从头到脚都写着离经叛道焚书坑儒八个字, 这样的人,居然是代替陛下的主考官之一。
即便是北地,初秋的白日亦不冷,陈宁鼻尖却沁出了层细密的汗。
“陈大人,姬将军。”属官的声音打断了此刻诡异的沉默。
姬循雅抬眼。
陈宁如释重负,长舒了一口气。
那属官道:“两位大人, 诸学子已至, 皆在瑶光宫外等候。”
陈宁看向姬循雅。
他与这位姬将军素无往来,但其嚣张跋扈的行事早已朝野闻名,故,陈宁一切以姬循雅马首是瞻,生怕得罪了他一点。
姬循雅开口。
陈宁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这乱臣贼子说话时却出奇地彬彬有礼,与传言中大相径庭, 比起征战沙场的武将,其实更像个温润的世家公子,“廷试一应流程我并不熟悉, 陈尚书请在前。”
陈宁愣了一息。
姬循雅是不是在同他先礼后兵?
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可能, 姬循雅实在和他这么做的必要。
陈宁斟酌道:“将军厚礼,下……我实在惶恐。”
姬循雅道:“尚书过谦了,既然陛下亲自下诏令尚书为主考之一, 尚书定然学养深厚,远超朝中诸臣, 尚书请。”
姬循雅将话说到了这个份上,陈宁自然不可能再推辞,便道:“那我便厚颜主持了。”
姬循雅微一颔首。
陈宁扭头道:“让考生们进来吧。”
等在外面的学子们俱屏息凝神地等候。
不多时,传令声次第传来。
“宣诸贡士进殿——”
众人心中一凛,皆提起精神,鱼贯而入。
待诸人进殿,陈宁净手持香,恭恭敬敬地朝正殿上悬挂的画像下拜。
画像上中人面容清矍,虽是画像,一双眼睛却如悬珠般明亮有神,微带笑意,颇有几分仙风。
乃太祖之师,白岳。
姬循雅面无表情地移开是视线。
殿内黑压压地跪下。
陈宁余光瞥见姬循雅在一旁正大光明地站着,嘴里阵阵发苦。
但,陈宁心道,陛下都管不了,他操这些心做什么?
他长拜三次,起身将香插入香炉中。
而后一展文卷,高声宣布殿试禁令。
诸如不准窥探邻桌策卷、未经巡考、主考官允许不得擅自起身离开、不可出声、不可随意递送笔墨等等十几条。
一口气说完,陈宁便要宣布考试开始。
姬循雅上前半步。
陈宁住口,有些奇怪地看了眼姬循雅。
旋即又很担心,这沉默无语了大半个时辰的姬将军不会终于要发难了吧?
“传陛下旨意,”姬循雅道:“本次恩科与以往任何一次皆不同。策卷在交上来后,皆会被糊住姓名,交由书吏撰写后再转呈诸评卷官。”
此言一出,大多安静得鹌鹑般的考生们皆惊愕地抬头。
什么?!
先前以重金投卷讨好达官显贵者面色泛白,有两人不知是受惊过大,还是什么其他缘故,竟摇摇欲倒,在京中没有门路的寒门子弟则面露狂喜。
若无外力干扰,只论诗书策论,他们自问不比世族子弟差。
陈宁闻言瞪大了眼睛。
心思一转,心道糊名再撰写策卷,以防考官通过名字和字迹判断考生身份来评卷的确公平,但,但,此举岂非将那些个世家子们得罪透了!
世袭的官职有限,国法在上,又不可正大光明地将子孙后代塞入朝中做官,便绕上一圈,通过科举入朝,进士及第,也比蒙祖宗荫蔽更风雅好听些。
这这这这究竟是陛下的主意,还是姬循雅的主意?
若说是姬循雅的主意,他难道疯了,除非他真有改朝换代之能,不然有朝一日权柄易主,既得罪了贵胄豪族,又让皇帝恨他得想将他挫骨扬灰,他的下场,只会比他祖上那位兵败引火自尽的燕君更凄惨。
正殿内安静无声,却有暗流汹涌。
然而这一切到此还没玩,姬循雅继续道:“自此以后,所有考生在考中后,皆不以主考官为师,”他的声音不急不缓,却无异于投下了道道惊雷,惊得诸人神魂剧震,“而以陛下为师。”
此言一出,瑶光宫内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但是此刻再熟读礼经的礼部官员都挑不出一丁点错处,因为连礼部之首,尚书陈宁都惊得险些跳起。
此举无疑截断了士子入朝后依附其“师”,结为党羽,力量不断壮大的可能性。
陈宁忍不住深深闭眼。
税制、官制,都在有条不紊地改革着,现在,利利刀锋已挥到了世家的头顶。
要知道世家之所以能长盛不衰,就是靠着代有人才,自家子弟不能皆为人中龙凤,那便以师生为纽带,吸纳更为优秀,却没有倚仗的寒门学士为自己所用。
如一棵棵巨树,靠着朝廷公器,源源不断地吸纳养分,壮大自身。
“好了,”陈宁只觉身边姬循雅的声音如在云端,模模糊糊地听不清楚,“殿试开始。”
殿外日晷阴影静静地移动着。
陈宁僵硬地看向姬循雅。
搅起惊涛骇浪的姬将军却没有看殿中任何一人,他神情淡淡,看不出喜怒。
唯有在手指捻过腰间佩挂的玉环时,淡色的唇角才微微上扬。
那是一枚,赤红若血的扳指。
陈宁颤颤伸出手,端起茶杯,猛喝了一大口参茶。
要变天了。他想。
真的要变天了!
他下意识再次看向姬循雅,可姬将军依旧在聚精会神地摆弄着那枚扳指。
姬循雅垂眼,乌黑得泛青的长睫下压,掩住了他冷沉阴森的眼睛,竟给人一种温柔的错觉。
仿佛整个昭朝权力至高之地的风云变幻,成百上千年世家的兴盛衰亡,都没有他把玩着的扳指来得有趣珍贵。
疯子。陈宁想。
疯子。
殿试改制的事情随着考试的结束,飞一般地传遍了整个毓京。
此刻,避雪阁。
银丝炭在炉火中寸寸爆开,发出咔嚓咔嚓的碎响。
厅中窗户大开,清新的凉风涌入正厅,屋内却温暖如春,炉火虽暖,可不闻半点炭气,唯有股如檀似沉的暗香萦绕。
李默拈起一颗明珠,二指曲起,倏然用力,将明珠弹到地上。
“铛——”
众人一惊。
忽见一白影猛地扑向明珠,张口将珠子衔入口中。
众人定睛一看,竟是只通体雪白的长毛狮子猫,漂亮的猫儿骄矜地抬起头,口中明珠在柔光中熠熠生辉。
“李世子。”
静默被打破,有人苦笑着唤了他一声。
李默置若罔闻,只伸出手,示意猫儿将珠子还他。
狮子猫却不理,朝着李默不止是挑衅还是撒娇般地轻哼了声,轻捷地躲到屏风后去了。
李默幽幽地叹了口气。
“李世子,”方才唤他,面色凝重的中年人又道:“廷试之事,您不是不清楚。”
李默漫不经心地嗯了声。
在皇帝身边久了,他似乎也比以前怕冷好些。
从前避雪阁秋日从不用炭火,只在冬天雪下得最大时点一小炉。
不等李默回答,厅中众人已忿然引论开。
“姬循雅行事实在得寸进尺。”
“我先前就说不该将田税补齐,昨日是钱,今日便从人身上动心思,明日难不成要我等引颈受戮吗!”
“倒不如……”
不知多少声音充盈在耳边,李默却一个字都没留心听。
好吵。
他心说。
他半掀开眼皮,清亮沉静的眼眸中掠过一丝烦躁。
不远处,狮子猫正拿幼粉的鼻头顶珠子玩,看得李默神色稍霁。
不会有人相信,他爱去赵珩那,除了那点尔虞我诈虚与委蛇的破事,还有便是,皇帝处当真很安静。
没有幕僚苦口婆心的劝告,没有突然从九江来名为关怀实则命令的书信,亦无人情往来,应付着一干他连名字都记不住的官员。
皇帝的书房永远静、暖、龙涎香的气味也少有地不惹他不快。
唯有,笔尖落在奏疏上的沙沙响。
不知皇帝此刻在做什么。
是与姬循雅沆瀣一气在叫好呢,还因这逆臣贼子愤恨不已呢?
“……世子我等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前面的话李默没听清,只听到了后半句,不等此人说完,便轻笑了声。
那人立时噤声。
李默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坐着,眼眸依旧是静漠美丽的,却透出了一股居高临下的睥睨。
他慢慢地重复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那人听他的语气,哪里还不明白李默动怒了,冷汗唰地淌了下来,忙解释道:“下官,下官不是那个意思。”
李默笑道:“我父祖封王九江,位列昭朝五大异姓王之一,列土封疆,政由己出,岂有与尔一荣俱荣之礼?”
即便说出了这般咄咄逼人的话,李默的气韵看起来依然温和如水。
那人脸涨得通红,狠狠咬牙,垂首道:“是下官失言了。”
身边有官员冷眼看了片刻,脸上倏然露出个笑,对李默温言道:“乔大人一时心急,请世子莫要见怪。”轻叹了声,“若是放在平日,便是奉千抬礼给世子致歉亦理所应当,只是眼下我们俱被姬循雅派人监视,连到世子处都要万般小心。”
语毕,面上流露出了几分落寞之色。
“利刃悬颈,难道诸位大人还要忍辱吗?”一俊秀的青年人愤愤开口,“既然皆是死,与其悄无声息地等死,还不如鱼死网破,说不定能挣条生路!”
眼见厅中又要群情激奋,不堪其扰的李默轻轻放下茶杯。
“咔。”
于是众人的视线倏然凝在他身上。
渴望的、愤怒的、希冀的、贪婪的。
李默强忍着想皱眉的欲望。
“张公子说要鱼死网破,本世子想问,要如何网破?”李默淡淡地问。
那公子道:“引兵,清君侧!”
一席话说得掷地有声,杀意凌然。
李默道:“此举岂非谋反?”
“若是取到陛下手谕,我等便是名正言顺地奉诏讨贼。”一温文的中年人微笑道。
“只是,”张公子又说:“现下陛下为逆贼所惑,不到万不得已,恐不会同意降旨诛杀逆贼。”
他们都很清楚缘由,眼下皇帝还未被逼到绝境,何必非要同姬循雅斗个你死我活?
有人急切地望向李默。
李世子端坐上首,垂眼敛神,袅袅薄烟中,如一尊太过年轻美丽的白玉神像。
他像是不曾察觉到那些热切目光,只是又很轻地叹了口气。
“陛下啊。”他说。
众人忙凝神去听。
李默道:“是个聪明人,假以时日,定成位明君英主。”
他说这话时语气重含着温柔的笑意,同在赵珩面前,谨小慎微又善解人意的九江王世子一模一样。
众人面面相觑,都很是不解。
李默的意思是,不愿意再去皇帝身边了?
所以,李默带着几分敲碎美玉的欣喜与怅然地想,他更该死了。
皇帝为何不能是个碌碌无为的庸君呢?
如果他是,他日事成,李默也能保证,皇帝会在他的荫蔽下活得很好,很舒服。
可惜。
多可惜。
……
在诸朝臣的猜想中,赵珩应该食不知味,夜不能寐。
至少,也该坐立难安。
赵珩现在的确如坐针毡。
帝王半眯起眼,精神紧绷地盯着姬循雅的手。
向他伸来的手修长,从手指到腕骨线条无一处不锋利精美,没有分毫瑕疵,肌肤洁白,如用冰魄凝成。
二指中夹着点乌黑。
明明生得圆润,烛火下,却凝着幽幽的寒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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