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宫变2
笠日, 年初二。
群臣就这样坐等了一夜,直至笠日早朝,皇宫里有人人自危, 有人唉声叹气, 有人火急火燎, 同样的是人人都紧绷着一根弦。
群臣宗室、郡王郡主又聚集在了乾阳殿,距离早朝时辰已过一刻钟,司徒清洛还迟迟未露面。
孟太尉有些着急了, 凑在司徒云昭耳边,“主上,晁京带人回来了。”
“让他进宫。”
“主上?”
司徒云昭盯着那把空荡的龙椅, “他若不进宫, 皇上怕是也不敢出来。”
放晁京进宫后,传令官飞奔进殿来报, “前线急报——”
“前线急报, 孟九安临阵脱逃, 不见人影, 不少士兵见状皆四散奔逃, 留下的靖州军队只剩半数, 群龙无首, 起义军仍旧步步紧逼, 我等只能无奈步步后撤——”
这一下,殿里瞬间炸开了锅——
桓王几乎气歪了胡子,用拐杖重重砸地,“去, 去请皇上出来——”
片刻后,宫人来报, “皇上有一个要求,请所有的王爷、公主都回宫,且聚集到殿里来。”
桓王看向司徒云昭,司徒云昭抬起眼来,眼神晦暗,掷地有声:“准。”
几位亲王本就在殿里,昨日酒过三巡,只有公主们带着最小的荣王先行回去休息了。
司徒云昭单独吩咐茯苓道:“去接长公主过来。”
不多时,公主们便到了殿里,昨夜留宿在司徒清漾宫里的小郡主司徒清漓只是匆匆听宫人说了大致来龙去脉,宫人慌张恐惧,也说得不明不白,于是有些不明所以,“皇叔,你这是作何?”
司徒清漾看似倒是t理清了思路,也看清了架势,忙拉回司徒清漓,劝告她此时开口绝非一件好事。
直至此时,司徒清洛才从屏风后走进来,身旁跟着一身黑色铠甲手持长剑的晁京。
司徒清洛一身齐整的龙袍,面容坦然,胸有成竹的神情又让不少墙头草动摇了起来。
司徒云昭就负手站在金殿中央,眉眼威压。司徒清洛紧盯了她一会,道:“众位爱卿不要被奸贼迷惑了心智,倘若现在改邪归正,昨夜之事朕可以既往不咎。”
司徒清潇一身白衣匆匆赶来,一进殿司徒清漾与司徒清漓便一左一右迎了过去,抓住她的臂膀,司徒清漓恐慌得手都有些颤抖。
司徒清潇反手抚了抚她的臂膀,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神情。
群臣见司徒清潇一来,料定局势会变,于是按耐不住,想向司徒清洛献忠心。
平南王府。
从一早开始,司徒云晴便在府中作东开起了冬日茶话会,往来皆是世家女眷、名门贵女。
近日司徒云昭的名声越发地好,元灵与司徒云晴更是与各方名门夫人贵女皆为交好,新岁好日子,各位姐妹少不得要赴这个约。
王府景致本就精致壮丽,虽是冬日,风亭水榭,花园雪景里的簇簇红梅也别有一番景象,又因新岁,四处皆是一派喜相。
云晴在大殿中摆了流水席,夫人贵女们成堆成团,约莫二三十人,有的赏花,有的品茗,有的下棋,好不热闹。
司徒云晴着一身碧绿翠烟衫,秀雅清华,温柔可人,平日里与众人皆往来密切,她笑着道:“各位姐妹,我甚少请大家在家中宴饮,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请各位姐妹海涵,各位自便就是。”
司徒云晴正在其中一盘棋上对弈,刚落下一颗黑子。
她周围端着茶盏看棋的贵女奉承着应和:“哪里的话,能到王府做客是我们的福气,说来也是,我们姐妹自该常聚才是。”
兵部尚书方义的嫡长女方竹月,前些年已嫁与一位骠骑将军,她问道:“阿晴,这是什么茶?好香。”
“是么?这茶叫兰香子,府上外头的庄园种的,你若喜欢一会儿我遣人送到你府上些。”
方竹月笑:“好啊,谢谢阿晴。”
司徒云晴回以令人舒心的笑意,又落下一个黑子。
不少贵女夫人都围在这桌前,不光因为司徒云晴,还因为,这盘棋的对面,正是陆子鸿的妻子,佟霜。
佟霜思索再三,落下一棵白子,她本是不想来的,但元灵是她的闺中密友,元灵出嫁,她因养胎而错过了,这次元灵盛情邀请,她倒不好意思驳了她的面子。
再者,陆子鸿连日高升,陆家一门荣耀,在都城风头无两,佟霜又身怀六甲,她正也有意出来在众位夫人贵女前炫耀。
司徒云晴笑得温柔,让人感觉如春风化雨般润泽,“新岁里天冷,各个府中事儿多,我这里有嫂嫂帮我操持仍旧辛苦,阿霜姐姐身为当家主母,一人操持偌大的陆府后院必定辛劳,身怀有孕,可要多加休息。”母亲已逝,长子之妻嫁入府中按理便该如佟霜一样为当家主母,但王府后院之权仍旧掌握在司徒云晴的手里,元灵触碰不到一点核心,这也是司徒云昭的授意。
佟霜应和着浅笑:“有劳妹妹挂心了。不过,我即将临盆了,大人向来不让我操劳。”前段日子,陆子鸿将她拘在府中养胎,直到请来了一个神算子,确认腹中胎是儿子,陆子鸿才现出一个笑脸,允许她出来走动。
一旁的贵女附和:“是哦,真羡慕霜姐姐,陆大人高升,还未向姐姐道喜。那姐姐今日出来,大人可放心?”
公爹是一国帝师太傅,夫君官至左相,自然是炙手可热。佟霜眼中笑意加深,来了炫耀的兴致,“多谢,说来也是,昨夜大人似乎是醉酒了,圣上就将大人留宿在宫中了。”
李忠的女儿李敏有些疑惑:“嗯?昨夜陆相也被留宿宫中了?这么巧么,我父亲也被留宿宫中了,来人说是吃醉了酒。”
又有几位贵女反应过来:“我们父亲也被留宿宫中了,昨日宴席上都吃醉了酒么?”
这下才知晓所有人的家主昨夜都未归。方竹月脑中一轰,产生了一个想法:“难不成,宫里出了什么事么?”
众人皆知皇上每日阴晴不定,生怕出了什么事情。
此话一出,许多人便坐不住了,开始有些慌乱,李敏道:“晴姐姐,抱歉,不如我们改日再聚,我想赶回府上去看看父亲回来了没有。”
她们想,司徒云晴一向温和,自是不会计较的。许多双眼睛齐齐看向司徒云晴。司徒云晴手中的黑子落下,发出清脆的响声。
“关门。”
第182章 新帝登基
一列玄衣侍卫闻言手持长剑鱼贯而入, 在门前一字排开,将大门紧紧关闭,上锁。夫人贵女们惊声尖叫, 有的向后奔躲去, 有的摔在了地上, 有的紧抓住身边人。
众人缩作一团,方竹月到底是兵部尚书之女,又嫁给了骠骑将军, 今年三十有二,是这些人中最年长的了,自然镇定一些, 她盯着尚不足二十岁的司徒云晴, 质问道:“阿晴,你这是何意?”
司徒云晴仍旧一副温柔和善的神态, 挂着浅淡的笑容, “不瞒各位姐妹, 宫中的确出了一些事情, 所以各位姐妹需先行留在王府, 等待王府家主, 我的长姊平南王回来, 到时, 我自会放各位离开。”
乾阳殿。
司徒清洛自信地喊道:“晁京在此,外面皆是朕的人马,反贼司徒云昭,还不速速束手就擒?”
桓王气歪了胡子, “皇上,事到如此, 你不要再执迷不悟了。前线出了问题,百姓尚在水火之中!皇上,请你立即禅位!将皇位……”
“荒唐!”司徒清洛一拍龙案站起身来,打断了他,“来人!将反贼司徒云昭、司徒文敬擒拿!”
外面的陆子淮带兵赶来,想要进殿,却在殿门口遇到阻碍,原来竟是司徒云暻带兵拦住了去路。
两方兵马在殿外对峙起来,谁也不遑多让。
见状,司徒清洛身边的晁京飞身下来,直奔司徒云昭而去,一旁的孟太尉反应机敏,飞身跃起回手便抓住了他。
孟太尉锁住了他,嗤笑嘲讽,“就你这三脚猫的功夫,连我都抓得住你,莫丢人了。”
“来人,来人!”司徒清洛一看晁京被抓,慌乱喊道:“谁愿出来对朕表明忠诚,助朕擒拿反贼待此事平息,赏黄金百两,官晋两级,朕决不食言。”
不少人闻言心动,陆子鸿盯住司徒云昭不发一言的背影,捏紧了手里的剑,眼神危险。
此时几名家丁匆匆进殿,在几位大臣耳边说了什么,他们闻言脸色青白,尤其是陆子鸿,如遭雷击,整个人呆愣在原地。
司徒云昭似有感应地回头,点头微笑致意,可是那笑意却如地狱修罗。陆子鸿一瞬间冷汗直流,他拉了拉一旁急切的陆太傅,心灰意冷、脸色难看地摇了摇头。
桓王仍旧朗声道:“请陛下禅位于平南王!”
陆子鸿握紧了手中的剑,见大势已去,又想到佟霜腹中之子,跪下身来,“请陛下禅位于平南王。”
司徒清洛被眼前的画面气疯了,跳起来指着众人骂道:“陆子鸿,你疯了?你们都疯了吗?”
“皇上,此诚危急存亡之际,唯有平南王能挽救,请陛下禅位吧。”
一直一言不发的司徒云昭开口了,“皇上,臣无意皇位,但国家危难在前,臣不能眼看着大齐葬送在陛下手里。自然,我也会封你公爵,保你一世平安荣华。”
这下几乎满殿的朝臣都跟随着喊起了,“请陛下禅位于平南王!”
司徒清洛看了看下面的司徒清潇,司徒清潇站在司徒云昭身后,摇头示意他尽快妥协。
他们知道,司徒清洛是斗不过司徒云昭的。司徒云昭的胜利就在眼前了。
在司徒清洛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梁王司徒清瀚跪在地上,双手抬起一本奏折,出声道:“皇上!臣有本奏!这是父皇曾留下的手书。”
这个皇兄一向身子弱,他也猜测过父皇为他保命,曾会留下什么给他。司徒清洛闻言眼睛一亮,“呈上来!等等!”他四下看了看,觉得每个人都像是司徒云昭的卧底,谨慎道:“不要假手于人,你亲自呈上来。”
司徒云昭目光微微一凝,就负手站在大殿中央,周身都是使人噤若寒蝉的压迫,却也没说什么。
司徒清瀚走上前去,长长的玉阶走上去他都要歇个几次。司徒清洛从龙椅上站起来迎接他,接过手书,看着苍白病弱的梁王,摇了摇头,啧啧两声,“皇兄,你身子还是如此之弱啊。”
听不出是关怀还是嘲讽。
司徒清瀚额头冷汗直冒,紧喘了两口气,“皇上。”
“怎t么?”司徒清洛一身齐整的龙袍平天冠,没有抬头,打开了手里的手书。
就在这一刻,一把闪亮锋利的匕首刺穿了龙袍上的九团龙,刺进了司徒清洛的胸膛,鲜血流淌而出,不但染红了金黄色,喷溅在了手书和司徒清瀚苍白的面庞上,还不断滴落在赤金的龙椅上。
司徒清洛猛地抬起头,瞪大了眼睛,去拉扯司徒清瀚。
对上的只有司徒清瀚满目怨恨的眼神,和手中用尽了力气的匕首。
大殿中尖叫连连,帝王被刺杀,这一幕突如其来的惨状在场没有任何人预料到。连桓王都慌了神,陆子淮带人被紧紧拦在殿外,晁京被孟太尉紧紧抓着,大殿中混乱不堪。
“洛儿。”匕首刺破司徒清洛胸膛的那一刻,血脉相连的天性让司徒清潇心头传来钝钝的痛感,便往上面冲。
而此时,一直一言不发的司徒云昭拉住了她的手腕,阻止了她的动作。
司徒云昭没有转头,而是看着龙椅的方向,冰冷的眸子像淬入了冰,幽深、孤冷、狠厉。
那是一种一切都尽在掌握的运筹帷幄。
司徒清潇一瞬间明白了自己堕入了怎样的一个圈套之中。
她看向司徒云昭的目光满眼都是难以置信。
她知晓司徒云昭的心狠手毒、狠厉决绝,可她从未想过,自己不是她的例外。
可她来不及想这些,她此时被血脉相连和欺骗的痛苦支配着,她看着龙椅上方的情况,急切愤恨地企图甩开她抓着自己的手,“司徒云昭,你放开我。”
司徒云昭料想到了她的反抗,眉目间更见狠戾冰冷,她将司徒清潇拉到自己身前,甚至用上了内力,一手将她紧紧禁锢着,不让她逃离,一手抬摁着她的下巴,强迫她看着这一切。
论内力,司徒清潇绝非她的对手。
司徒清潇身上是蚀骨的痛。司徒云昭的动作太过冷硬,和昨夜判若两人。
司徒清洛扯着嘶哑的喉咙求救,“皇姊,救我,救我!”
声声刺耳。司徒清潇感受到了鼻间的酸胀,闭上了眼睛。
司徒云昭能感应得一清二楚。她的声音慵懒悦耳:“公主,睁开眼睛,不喜欢本王送你的礼物么?”
她闻言刹那的剧痛宛如刀割般刻骨,她几乎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了,“你为何要如此?”
司徒云昭熟悉的声音就在她耳边,却无比陌生:“看到那把龙椅了么?要坐上去,就要断绝所有的情爱,我不想让自己有一丝软肋。”
司徒清潇闻言下意识地睁开眼,就见司徒清洛挣扎几下之后便脱了力气,司徒清瀚尤嫌不够,按着他的肩膀,将匕首在他的胸膛里转了个圈,看着那里血肉模糊,司徒清洛丝毫无力挣扎,彻底断了气,才满意地松了手。
司徒清洛倒在了大殿之上,彻底没了呼吸。
司徒清瀚手拿染血的匕首,面容苍白,衣衫染血,满身满脸都是喷溅出来的血水,他大笑着,仿佛这一刻才呼吸到了真正的空气。
司徒清瀚仰天长啸,“我此生,也不算白活。”
话毕,便用匕首自刎而去,也同样倒在了龙椅旁。
司徒云昭这才放开了她。
司徒清潇连眼泪都干涸在心底,流不出来了。她心脏处的钝痛已然变成一把尖锐的利刃在不断翻搅,疼得让她喘不过气,她在司徒云昭掌中的手腕开始轻轻颤抖。
这时大殿内外皆已经无比混乱,一道寒光闪过,一把长剑不知何时奔向司徒云昭背后而来。
“主上小心!”茯苓一早被支走,孟太尉放开晁京,却又反被晁京反手抓住,动弹不得。
而那把剑停在了距离司徒云昭胸口一寸的地方。
鲜红的血顺着长剑滴答落下,原来是司徒清潇用手掌攥住了那把剑。
司徒云昭看着滴落的鲜血,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头。
而那把剑的主人正是柔嘉公主,司徒清漾。
司徒清漾立刻松了力,慌了神,长剑掉落在地上,想上去察看她的伤势,“皇姊,你疯了么?”
司徒云昭只是抬了抬眼看司徒清漾,“果然是你。”
司徒清漾抬起脸来与之对视,眼神充满了怨恨,“司徒云昭,是我,就是我。如何?”
孟太尉呼喊道:“来人!保护王驾!!”
一队兵马从门口鱼贯而入,将司徒清漾擒拿住,司徒清漾依旧只是怨恨地盯着司徒云昭,并不反抗。
司徒清潇的手垂了下来,手中血肉模糊,鲜血不住地滴落在朱红色的地毯上,连白衣的袖子都被染红了。
哀莫大于心死。司徒清潇现在宛如一具行尸走肉,她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到,却又出奇的平静,“我答应过先王和王妃,会保护你,就当这是最后一次了。从此我们桥归桥,路归路,永远不要再相见了。”
她转身离开,她们目光没有交汇,司徒云昭也同时转身面向着高高的玉阶、龙椅。
也祝你日后,前路坦荡。
孟太尉等人先行下跪,朗声道:“恭迎新帝登基!”
群臣皆跪,山呼万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司徒云昭威严昂首,在众人的拥护中一步步走向了那把冰冷彻骨的赤金龙椅。
第183章 女帝
司徒清潇的面上, 几乎看不到血色。她摇摇晃晃地走着,身上的白衣破碎,凌乱的发丝撩拨着沾血的白颈, 昔日清亮的眸子空洞洞的, 不见半分神采。如同在这个深冬新岁跌落在冰冷的河里, 任由河水漫过手脚直至鼻尖,四肢浮浮沉沉,完全失了力气, 整个人如同一具行尸走肉的空壳,任由腿脚麻木地向前走着。
像是亲手剪断了两人当初用鲜血染红的命运的红线,甘于从此再无交集。
宫殿里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道, 司徒清洛的死状惨烈, 胸口的模糊的血肉都翻了出来,他圆睁着眼睛, 像是不愿相信眼前的一切, 也不瞑目。最后尸体如同草芥渣滓被宫人们拉了下去。
百官俯首, 司徒云昭背对着百官, 冷淡地出声:“太傅, 你可要看一看你的徒弟?”
陆太傅整个人趴伏在地上, 重重地叩首, 将脑袋都砸出了声响, “臣不敢,司徒清洛偏信孟九安等佞贼,令靖州黎民水深火热,实在死有余辜!平南……不, 皇上,您是救赎百姓的天命所向!”
众人都恨不得将头埋进地上, 生怕司徒云昭下一个清算的就是自己。
司徒云昭没有再言,只是一步步走向高位,可是每一步,就像行走在刀尖上,把身体心脏都插得鲜血淋漓。
今有司徒云昭承袭天命,登基皇位,通令四海,万民俯首。
司徒云昭登基,第一件事便是改国号为秦,追封先平南王司徒益为明德皇帝,先王妃为端和皇后。建元正兴,改旗帜,从金色,将都城更名为长京。自此大齐王朝便落下了帷幕,这位曾经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一代女权臣,成为了女帝,开启了大秦王朝的盛世。
朝堂上下皆知,司徒云昭的先祖秦氏,当年与太祖皇帝共同打下了江山,这才被赐姓司徒。这天下最初本就有秦氏的一半,司徒云昭此举也并不意外。而因为先平南王的故去,司徒云昭一直以来都对司徒氏恨之入骨,理所应当地,也对这个姓氏恨之入骨,就在众人纷纷揣测新皇会否将自己以及族人的姓氏改回为秦,意外的,司徒云昭并没有这么做。
司徒云昭的新皇龙袍、龙靴、平天冠,皆由御衣局连夜赶制,登基需要准备的大小事务也预备得妥帖完善。偌大华贵的乾阳殿中清扫去了血污,迎接着新主的到来。
前日,王朝才经历了帝崩王薨之变,可是群臣百姓,多数窃喜,司徒云昭为王时统御有度,威严甚深,万民所向。登位之后,开仓放粮,安抚难民,朝堂上下皆是一派井然有序。
司徒清洛奢侈淫逸,不顾黎民,更是偏听偏信孟九安,本已有胜仗之势,可孟九安贪生怕死,临阵脱逃,这是比打了败仗更下作千万倍的事,之后导致军队无首,对方乘胜追击,所到之处死伤惨重,只能连连后撤,导致靖州一片混乱,一时间民怨沸腾,也磨灭了百姓对他抱有的最后一丝期待和桓王对他的最后一丝亲情的顾虑。
如今司徒清洛被亲兄长所杀,听说惨死在龙椅前,百姓欢呼雀跃,王朝终于有救了。
登基大典前日,天寒得彻骨,乾阳殿敞着朱红雕花的大门,夜里的寒意裹挟着凛冽的北风刺骨地袭来,司徒云昭就坐在冰冷的龙椅,她抚摸着通体剔透的传国玉玺,明明是晶莹滑腻的触觉,却像是长满了刺。
明明一切该尘埃落定了,她的心却像是被人攥在掌中,被揉搓挤压,酿出了血浆。无望在蔓延,于沉静处崩裂。
这位次日就要登基的新皇,就在这冰冷的龙椅上枯坐了一夜,看着月明星稀直至t东方日出。
正兴元年,初五。
一早便是开国登基大典,司徒云昭一早便去了天坛祭祖,一路上百姓皆在道路两侧跪拜,御林军仪仗兵马齐整,直排到了城外。司徒云昭命人将所有司徒氏先祖的牌位全部移出,换为了秦氏先祖,司徒云昭行祭过后,乘龙辇回到皇宫。
司徒云昭身着象征帝王权势的金黄衮龙袍,头戴华贵庄重的十二琉冕,在百官的朝贺叩拜下,一步步走向了那冰冷华贵的赤金龙椅。
走过朱红的地毯,仿佛走过了这一路的刀山剑树,万千枯骨、父母俱亡、彻夜心疾,这一切在此刻仿佛才能烟消云散。
宗室百官俯首,“恭迎新帝登基。”
三次山呼,“吾皇万岁。”
年仅二十三岁的女帝,即便做了帝王也难掩昳丽之姿,矜贵之色,她神色威仪,长身玉立,透过十二琉扫视过群臣,宛如天神下凡,昂然自若,游刃有余,自是一派不容反抗的气魄。
传令官报:“启禀皇上,致远将军在外求见。”
“宣。”
致远将军进殿,叩拜过后,端方地跪在地上,“微臣救驾来迟,请圣上责罚。”
司徒云昭眼神晦暗不明:“你未得皇命,擅自回京,有何意图?”
实则司徒云昭早已知晓致远将军的动向,这一步依然在她的计划之中。
司徒云昭为帝后气势更加压迫,久经沙场的将军竟恐惧得有些微微发抖,“回皇上,微臣听闻靖州涿州接连起义,实在不能坐视不管,那孟九安、杨骞绝非良将,微臣只想劝阻此事,所以情急之下,无诏回京,请圣上责罚。”他远在幽州便听闻了许多司徒清洛的荒唐行径,可是无诏不得回长京,他只好忍耐,直至靖州涿州接连爆发起义,致远将军实在坐不住了,立刻快马加鞭赶了回来。
“自是该罚,不过,”司徒云昭话锋一转,“朕这里有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致远将军立马叩首,“臣愿意戴罪立功!”
“孟九安战前脱逃,靖州军队群龙无首,你可愿接替孟九安之位,到靖州平乱?”
致远将军有些惊诧,“真的可以吗?皇上,臣万死不辞!”
“朕册封你为正二品辅国大将军,到靖州平乱。朕只给你三个月时间,你若成功平乱,朕既往不咎,若是失败,便是新账旧账一同清算。”
致远将军本就乐于沙场奔波,保家卫国,连忙叩首谢恩。
司徒云昭恩威并施,其余担忧司徒云昭会否清算旧账的诸臣才算松了一口气。
自她登位,大赦天下,重整军队,安抚难民,左相仍由元仲担任,晋孟子衡为右相,姜瑶为正二品太常卿、前镇南将军为正三品怀化大将军,接替杨骞到涿州平乱。
不足两月,靖州涿州接连传来捷报,战争已到收尾阶段,不出一月便能班师回朝。
不知是不是一种错觉,司徒云昭自从登基之后,按理说完成了心愿,可以松下一口气,可却比起从前为权臣时,更见冷硬,甚至两月来不曾展露过一个笑颜,近臣或许能猜到一星半点,底下人只得小心翼翼地侍候。
晚间,御书房烛火摇曳,司徒云昭坐在龙椅上处理堆积的朝政,她一贯的明艳异常,身着九龙团服,周身萦绕着凛然不可侵的寒意。
“皇上,太常卿姜大人求见。”
司徒云昭头也未抬,“让她进来。”
姜瑶恭敬地叩拜,“臣姜瑶参见皇上,吾皇万岁。”
司徒云昭始终淡淡的,“不必多礼了。”
姜瑶手拿出一叠奏章,“皇上,近日都察院多次弹劾陆太傅父子,当初司徒氏在位时,利用职务之便,大肆结党营私,聚敛钱财,贪污数额巨大。”
司徒云昭用朱笔在纸张上做出批示,“这些当日司徒氏在位时,朕就有所耳闻。”
“是,圣上英明,当日臣还是左都御史时,都察院的言官就多有弹劾,不过都被司徒氏包庇,挡了回去,陆太傅父子便开始打压言官,罪行累累。但自从皇上登基,他们倒像是鹌鹑一般缩头乖戾了。”
司徒云昭美丽幽沉的眸倒映着摇曳的烛火,“既是往事,如今改了朝换了代,也不能不追究,你通知刑部三司,前去拿人封府。”
“是。”姜瑶领命,“皇上,那司徒清漾还软禁在玉明宫,皇上若是不想亲审,也可以直接了结。”
那日大殿之上,擒拿了司徒清漾,司徒云昭并未将她下狱,而是命人将她关押在五公主自己的寝宫里,不过两月过去,司徒云昭再也没有过问过。
连司徒云昭的近臣从前都不曾注意过这个柔弱的五公主,更不知司徒清漾何来的恨意要在那日大殿之上置司徒云昭于死地。
司徒云昭抬了抬眼,眼中阴鸷乍现,似乎是早有预测,“不急。”
“还有一事,圣上,”姜瑶顿了顿,半晌才说出口,“关于前朝宗室公主的安顿问题……是否要同前朝宗室王和司徒氏的后妃一样,迁居幽州别宫?”
司徒云昭登基称帝之后的一系列措施,令前朝司徒宗室皆被贬为了庶人,莫说往日的尊荣,如今地位连平民都不如,且令他们全部迁居到幽州苦寒之地的别宫,除却尚且衣食无忧,连软禁都不如。
司徒云昭要落下的笔微微颤抖了一下,顿在了离纸张还有一寸的地方,朱红的墨滑落下,在纸张上晕染开了一片红。
自从那日开始,司徒云昭刻意忽略的一切仿佛都在这一刻暴露在光下,迫使她,不得不去面对它。
心底仿佛生出了许多条藤蔓,将心脏紧紧地缠绕,包裹,裹挟地闷痛。
一向清冷倨傲的声音竟有些沙哑:“一应迁居,不许一人留在长京。”
第184章 噩梦惊醒
姜瑶轻轻吐了一口气, 鼓起勇气,“圣上,我曾听闻, 新岁前夕, 半夏曾无意间在公主府拿到了一封信。”
司徒云昭速来冷静的眼中闪过一抹警惕之色, 眼中乍现几簇怒火,“啪——”司徒云昭手中的毛笔直接从中折断,朱红的笔墨甩蹭了满手, 像是鲜血。
司徒云昭猛然间想起了那日司徒清潇徒手挡剑,满手鲜血的一幕。
司徒云昭有着世家王侯刻在骨子里的教养,即便再生气, 也从未砸摔破坏东西, 这是唯一一次。
姜瑶跟了司徒云昭几年,从未见过一次司徒云昭如此怒火, 连忙跪了下来, “皇上息怒, 臣只是, 只是担忧皇上心情不佳, 想为皇上开解。”
姜瑶实话实说, 她甚至想去找司徒清潇, 可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司徒云昭的允许,她万万不敢。毕竟,人若要去了幽州,便再无可能了。
司徒云昭的声音已然恢复冷静, 她眯起眼睛,“此事是半夏告诉你的?”
“是。皇上两月来未曾展颜, 其实臣等皆心中焦急,半夏姑娘也是担忧皇上,请皇上息怒。”
“罢了。你下去吧。”
“臣告退。”
无人的殿里,司徒云昭长叹了一口气,望着折断的笔尖,思绪飘远。
“啊!!!”
已经不知第多少次从噩梦中惊醒。
外殿的少女慌忙端着灯烛走进来,脚下生风,给漆黑的内室增添了一丝微弱的光亮。
少女放眼望去,床榻上的女子散着青丝,穿着很薄的素白中衣,衬得她惨白的脸色甚至显得格外病态,她瑟缩地蜷缩在床榻的角落,像一只弱小又无助的猫咪。整个人在漆黑的内室,躲在宽大的床榻里,就像是自己手里的摇曳的微小火光,身形单薄得可怕。
白蕤连忙将手中的烛台放在桌沿上,走过去,坐在床榻边,蹙起柳眉,“阿姊,你又做噩梦了。”
并非疑问,而是肯定的语气。
因为连自己都已经记不清两个月以来这是第多少次场景重现了。
床上的女子战栗了一下,梦里,自己的亲弟弟司徒清洛被人刺中胸膛,最后曝尸荒野、无人收尸,自己也被司徒云昭推下悬崖,摔得四分五裂。
好痛的梦啊。
可她宁愿在梦里粉身碎骨,也不要醒来,陷入回忆的绝望里。当日司徒云昭就那样禁锢着她的身体,笑着,逼她看清眼前亲人的死亡,告诉她,要坐上皇位,就要断绝一切情爱,所以她,像丢垃圾一样扔了自己。
每次醒来,痛苦的回忆就像海浪翻涌一般直直地冲上她的心头,将她拉入痛苦的深渊里反复折磨。
司徒清潇身体止不住地颤抖着,她环抱着身体,苍白的手指紧紧地抓住自己手臂上的素白布料。
“阿姊……”白蕤去触碰司徒清潇的胳膊,发现她像是刚从冰窟里打捞出来一般,全身冰冷得惊人。
白蕤眉头蹙成了一团,连忙端了杯热茶来,起身喂给司徒清潇。凑得近了,她见司徒清潇抿茶的苍白嘴唇都在颤抖。
她从小到大二十年来,从未见过阿姊如此狼狈不堪的模t样。
“阿姊。”当日大殿里发生了血案,司徒清潇勉力走出了皇宫,便晕倒在了冰天雪地的宫门口。醒来之后,宛如一具空壳枯躺在公主府的床榻上,外面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皆是批判司徒清洛死有余辜,恭贺大秦王朝新帝登基的消息。
司徒清潇数日在房里闭门不出,不进食不进水,外面仆人侍女跪伏了一地,乞求公主能进一口膳,否则身子会垮掉的。
白府的外祖父外祖母放心不下,带了司徒清潇的舅父和白蕤一同去瞧,几人冲破了房门,救出了司徒清潇,才发现她躺在床榻上几乎已经奄奄一息,鲜血顺着手腕滴落了满地,手上的伤也已经溃烂。便立刻将她接来了府上疗伤照顾,司徒清潇的外祖母曾是远近闻名的女神医,为她治疗了手上的伤,把了脉后,开了几副汤药暂且养身护体,维持营养。
两个月以来,司徒清潇仍旧不进食,勉力吃进去几口也是尽数吐出来,几乎只靠进水和苦药汤子吊着命。好不容易入睡,夜里也要惊醒数次,白蕤放心不下,便与苏木苏叶轮流看守照料,眼见她肉眼可见的消瘦,憔悴,狼狈。
司徒清潇缓缓抬起眼来,伸手抓了抓她的胳膊,白蕤会意,知道她在担心什么,连忙接过话茬,“阿姊放心,一切安好。”
这位新皇,以清除司徒氏的牌位为开端,将司徒宗室无论亲王、郡王、侯爵,公主、郡主、县主皆被剥夺爵位,唯有几位身有官职之人还留在了朝中,其余人皆贬为庶人,一夜间,再不复世袭罔替的尊荣。
清查陆府,甚至都察院在查抄陆府时,陆子鸿困兽犹斗,不愿束手就擒,言语中对新皇不恭,便被茯苓一箭射中眉心,当场殒命。
他的夫人佟霜大着肚子哭到昏厥,陆太傅也吓得瘫软在地。
司徒清洛昔日的近臣皆被一一清算,亲属充军或是发配为奴,陆太傅、晁京、魏岚等人上了刑,三天三夜断板夹指、火炭烙铁、抽肠剥肚,几家当初结党营私、横行霸道、搜刮民脂,借势打击司徒云昭罪行累累的世家大族,连带未满月的婴儿,一个不留。前朝的党羽势力两个月内被连根拔起,寸草不留。
整个长京已经是盛世繁华的大秦王朝的天下了,再找不到一丝曾经在这里倨傲百年的大齐的影子了。
司徒氏,这皇宫曾经的主人,仿佛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司徒清潇听闻这些的时候靠左右的白蕤和苏木的搀扶才勉力支撑住身子。
回忆里混杂着当日母后去世时的嘱托和小时候皇祖父的谆谆教诲,英明的皇祖父也知道当时尚是太子的司徒文泰的平庸昏聩,拉着自己语重心长,他或许早有预料,只是谁也不曾想过,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
司徒清潇知道,这只是司徒云昭使出的千分之一的阴狠手段。
白府虽无人为官,不参与朝政,可到底是司徒清洛的外祖家,如今自己又住在这里,司徒清潇怕自己连累了白府,止不住地日夜惶恐不安。
曾经的司徒云昭尚且还有顾及,如今的新帝,将一个氏族赶尽杀绝,将一座府邸夷为平地,就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阿姊,你放心,祖父不是官场之人,更不曾参与朝廷党争,不会有事的……”司徒清潇实在是冰凉得出奇,白蕤拿过一件外衣给她披上。
司徒清潇清瘦的脸庞冷白如瓷,若非她开口说话,仿佛下一秒就要消散了。她缓缓开口,声音嘶哑得如同手指划过生锈的古老琴弦,“官场波云诡谲,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她这些年权势滔天,满朝文武,怕她的人…讨好她的人,比比皆是,她在这个权力的游戏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她紧咬住嘴唇,“我却没想到,连我也只是她游戏的一环。”
紧咬薄唇已经失去了效果,司徒清潇赤红着眼睛,战栗着抬起手来,用力噬咬在右手虎口,只有这样,才能勉力把呜咽重新塞回口中。
这几乎是她这两个月来说的第一句话。
“姐,你不要这样,你的伤还未复原!”白蕤鼻尖酸涩,连忙把她的手从口中解救下来,当日为了救司徒云昭,手上留下的伤还未痊愈。
司徒清潇喃喃,“其实当日,皇姊已经提醒过我了,自古帝王多薄情,我当日说,我相信她。现在看来,倒真是我一厢情愿呢……都是我的错,是我轻信了她,才造成如此局面……”司徒清潇最后的话语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融于了黑夜中。
自从走遍了大江南北,又经历了望月砂的事情,白蕤成长迅速,她眼睛水汪汪的,“姐姐,你不要这样了,不要再责怪自己了。洛儿他荒淫无道,德不配位,惹起百姓众怒。梁王不杀,百姓也会杀。梁王府里搜出来了遗书,刀尖上淬了剧毒,梁王是抱了一命换一命的决心去的,就算你那日去救他,他也活不成了,这是他的命数。至于圣上,她曾是一介翻云覆雨、炙手可热的权臣,怎么会是什么心软之人?身无官职的宗室远去幽州行宫,远离纷争,一生平安,得其善终,总比在这是非之地要好上许多,古来改朝换代,就算前朝宗室留得爵位在身,有几个能得善终的?”
白蕤越说越气急攻心,“这些宗室王爷、皇帝、太子,这些男子,做着府中家主,吃着国家的粮饷,一到外藩来犯,便把公主、郡主推出去和亲,美其名曰:这也是公主的责任。那他们呢?躲在女人裙摆底下茍且偷生么?当日将二公主推出去和亲的不是他们么?外藩来犯,这帮宗室王爷有一个人上阵杀敌么?如今这帮昏庸无道的人断送了江山,为何要你一个人肩负着?难道还要把这一切怪到你一个女子身上么?这些与你毫无干系,你何苦要责怪自己?女子要为自己而活,而非为了你的姓氏,姐姐!”
白蕤的母亲是盖世女侠,白蕤本就活得洒脱,她见不得司徒清潇禁锢自己,更见不得司徒清潇责怪自己。她见司徒清潇像是听进去了一些,爬上床榻双手扶着司徒清潇的肩膀,她的肩膀瘦得几乎硌手,“还有,姐姐,你忘了她吧。”
司徒清潇缓缓抬起头来,额角汗湿,有几缕发丝粘在脸上,如画的眼眸猩红,眼神怨恨、凄凉、悲怆,她紧紧攥着白蕤的袖子,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看向白蕤的目光都带着乞求,“这其实是一场梦,对么?”
白蕤只觉得陡然间一股酸涩涌上了喉头,顿时泪水便夺眶而出,“阿姊,求你了,不要这样好不好……求你了……”
她何曾见过这样狼狈不堪、亡魂失魄、心神失常的司徒清潇?
司徒清潇慢慢松开了紧抓着她袖口的手,无助地垂下了眼眸,长而密的睫毛投下了一片阴影,显得苍凉而孤独。
她看着一向端庄优雅的姐姐狼狈到几乎疯癫的模样,忽然惊觉,比起司徒清洛死在眼前的冲击,比起恨,她更多的是怨、是痛,是司徒云昭的不爱与抛弃。
白蕤只觉得,这一刻的司徒清潇,宛如一朵零落的高洁白牡丹落入尘泥里,沾满了鲜血与泥土,破碎而凄冷。
白蕤曾亲眼见过司徒云昭,她也想不明白司徒云昭为何会如此,难道真的人心易变么?望月砂是这样,司徒云昭更是这样。她又气又急,“阿姊,我去找她,我去敲登闻鼓,我还认识几个从六品的国子监丞女官,我求她们带我去面圣,我要去问她为何要这样对你!”
“不要去,不要去,蕤儿……”司徒清潇猛地抬起脸来,她容色凄美,睫毛濡湿,眼神里盛满破碎的凄凉,像是被打碎的瓷娃娃,任多么努力也拼接不起来。
“自古帝王多薄情,阿姊,你就放下她吧!阿姊,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看当初我发现望月砂的事情时,”白蕤说到这里,还是忍不住咬了咬唇,“如今我不也是好好的么,你也会好起来的,姐姐,相信我。”
话说出口,她又有些后悔了。因为那个名字脱口而出的时候,心的跳动还是有了变化。
自己当日,司徒清潇也是这样陪伴在自己身边,而自己常常流泪大哭宣泄,如今司徒清潇的状态显然比自己要严重许多。
白蕤不知道该怎样救她,只觉得,司徒清潇这样不流泪反而是一件坏事,于是劝慰,“姐姐,你若想哭,就哭出来吧,哭出来就好了。”
她明白,人在悲痛欲绝、痛苦至极的时候是哭不出来的,那种折磨的痛已经占据了所有,没有力气腾给悲伤流泪。只有当情绪撕开一个口子,宣泄出来,才会好得多。
司徒清潇将头埋在双膝间,青丝凌乱地散落t下来,可人却仿佛干涸的枯井,睁着眼睛,流不出一滴眼泪。
第185章 后嗣
司徒云昭正站在龙案前, 端详孟子衡从国库拿来的一把蟒弓,是当日晁京为了讨好司徒清洛进献而上的,弓身由玄铁打造, 据说威力无比, 不畏冰火, 不畏刀枪。
一道沧桑沙哑的声音传来:“皇上好雅兴啊。”
司徒文敬虽则拄着拐杖,行动却不见迟缓,依旧行了礼, “老臣参见皇上。”
司徒云昭面色淡淡的,嘴上却很客气,“何须多礼。朕在赏弓, 卿不妨试试?”
司徒文敬双手拄着拐, 语气中却不见几分恭敬,“不了, 臣这一把老骨头, 拉不开弓喽。”
司徒云昭倒是听得出几分倚老卖老之意, “来人, 赐座。”
司徒文敬坐了下来, 虽则满脸皱纹, 头发和胡须花白, 但他目光锐利, 声音洪亮如同古钟,丝毫不见老态。
司徒云昭略作关心,“朕登基以来事务繁忙,一直无暇宣召, 司徒卿近来身子可好?”
“一切都好,多谢圣上关怀。老臣如今一个闲散官职在身, 每日无所事事,得闲休息,自然好得不得了。”
任谁听不出话语中的阴阳怪气。孟子衡翻了个白眼,硬挤出了个笑容,转过身来,“桓王,许久不见。”
司徒文敬语气颇为讥讽:“哟,原来孟相也在,恕下官眼拙,方才不曾看到。下官早已不是什么桓王了,孟相可莫要乱叫。”司徒氏一干人皆被剥了爵位,但宗室中还有不少在朝担任官职之人,只要身有官职,无论能力高低,司徒云昭都给了这个面子,留用了。司徒文敬因为一直曾有银青光禄大夫的四品闲散官职在身,后司徒云昭登基,又给他抬为了三品金紫光禄大夫,他的嫡子司徒清榕也有言官的官职在身,所以父子二人依旧住在原来的府邸,在朝中效劳。除了撤去了王爵待遇与王府牌匾,其余一应礼遇几乎未变。
孟子衡似乎倒也不生气,依旧笑嘻嘻地,“我一时口快,司徒大人莫计较。”
司徒文敬嗤笑了一声,上下打量了两眼孟子衡,又转开头目视前方,语调拉长,“对了,还未恭喜孟大人高升啊。”
“哪里,大人客气了。你我皆是为圣上效力,没有圣上英明和大人当日仗义执言,何来我今日富贵,现下朝野上下、满朝文武,何人不知司徒大人高风亮节、忠肝义胆、从龙有功。如今民间夸赞您老人家的文章都满天飞呢。”
孟子衡说的倒是实话。司徒文敬却不给他一个正眼,目视前方,也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下官老了,腿脚不便,就不起身给右相大人行礼了。”
“无妨,既是圣上赐座,大人自然不用起身。”
司徒云昭把玩间将弓拿了起来,对着前方,用了力拉开弓弦,作出平日拉弓射箭的姿势来,孟子衡在龙案一侧捧场,“哇,听说此弓拉开需要极大力量,圣上果真厉害!”
他一边捧场一边给司徒文敬介绍,“听说三百年前玄朝时期的赫连将军曾刺杀过蛟龙,这把弓上的弓弦便是蛟龙的龙筋所制作的。”
孟子衡话毕,司徒云昭突然间将弓调转了个方向,冲向了司徒文敬。
司徒文敬下意识地惊吓着后躲了一下,连手中的拐杖都瞬时握紧了,随即才反应过来这只是一把弓,压根没有箭,顿时挂不住了脸面,脸色铁青。司徒云昭将弓放了下来,弯了弯唇角,“可是吓着司徒大人了?”
司徒文敬面子上挂不住,连忙起身,“既然皇上在赏弓,臣就不扰皇上雅兴了,先行告退了。”
待司徒文敬出了殿,司徒云昭将弓扔在龙案上,坐回龙椅上,眉目瞬间变得幽沉。
孟子衡将弓抬回盒子里,“看来老头子是不满自己被剥了爵位,来这耀武扬威了。皇上登基以来,他是唯一一个被晋升官职的前朝宗室,还不够么?都已经改朝换代了,一个金紫光禄大夫竟还满足不了他的胃口。他今年都耄耋之年了,难不成还想做太傅么?”
司徒云昭声音沉沉的,“朕已经料想到了,人心向来如此。有了一,就会想要二。留了命,就会想要名,留了名,就会想要高位。”
孟子衡双手叉腰,怒火攻心,忍不住拔高了音量,“这帮人心不足蛇吞象的蠢货!!若非圣上您,他那嫡子早做了司徒清洛那混球的刀下亡魂。您记得么?当日司徒清榕被下大狱,在永阳宫前,他如同个丧家之犬一样,求着面见自己的侄儿。早知如此,当日皇上就别心慈救他那嫡子,就让他白发人送黑发人,如今坟都该让他哭塌了,还由得他今日来这御前耍威风?”
“现下只是剥了他的前朝爵位,依旧让他三品荣休,连府邸都允许他们住着,他儿子也继续做着官,前途一片光明,朝野上下皆夸赞他司徒文敬是大义灭亲、辅佐新帝的英雄,他反倒不知足了起来??”孟子衡本是十分看好他的儿子司徒清榕,有着不同于司徒家其余人的文质端方,又不失骨气,当日他不顾生命在朝堂之上顶撞司徒清洛也可见一斑。却未成想他的父亲如此不识抬举。
“司徒清榕倒的确是个人才,他儿子司徒茂也被他教导得很好。至于司徒文敬,他母妃出身高贵,他本人曾也是大穆皇帝属意的太子人选,后来宗室又唯他马首是瞻。他自然受不了这天差地别的待遇。”
孟子衡想起方才司徒文敬对着自己阴阳怪气的模样,就翻起一个白眼,“他们这些前朝宗室,尾大不掉,从亲王到侯爵,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好吃好喝的荣养着,吃了多少国家的粮饷?大难当前,又有几个人肯出来分一杯米给那些难民?当日靖州涿州出事时,加起来捐出的米粮也没有臣一人捐出来的多,更罔论跟圣上您比!”
孟子衡急火攻心地在大殿里走来走去,指着门口,神情激动,“包括司徒文敬那些个老顽固,当日若非他儿子出事,若非他们怕有一日司徒清洛这把火烧到他们头上,他们会来反司徒氏?他何时在乎过那些百姓的兴亡?司徒清洛偏宠孟九安杨骞这两个小人,当日派他们出征时,咱们的人,镇东将军和怀化将军都遭了贬斥,司徒清洛怕您出征,直接对您发难,可有一个人站出来为您解困?可有一个武将自行请求出征?若不是您后来派重楼前去靖州,还不知道孟九安这个小人,大敌当前还在军帐里带着副将和娼、妓寻欢作乐!您再晚登基一日,辅国将军再晚一日到,整个西南就该灰飞烟灭了!他们这些所谓的宗室吃着国家的粮饷,在乎过这些么??”
司徒云昭摩挲着手上的扳指,语气淡淡看了他一眼,“你没听么,坊间已有传言,说朕对前朝宗室太过苛刻。”
说起此事孟子衡就气不打一处来,涨红了脸,“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些前朝宗室若是如今还吃着大秦给的俸禄,那他们忠的是谁的事呢?恐怕还是念念不忘的大齐吧?他们若全都留在长京,恐怕全都会像今日的司徒文敬一般,三天两头攀关系走小路,勾结成党!人心不足蛇吞象,不知饕足,动摇江山!”
“古来改朝换代哪来的和平?而且,圣上已经够仁慈了,还许这些有官职的,无论为百姓做的事多少与否,都留在了朝廷里。因为搬迁繁琐,连府邸都许他们住着。只把那些靠着虚衔游手好闲吃空饷的赶到幽州。依臣看,就该让他们有无官职在身的皆一样待遇,全部滚去幽州!”
司徒云昭凤眸微眯,睨了他一眼,孟子衡顿时意识到自己口不择言,连忙跪了下来。御座之上的已经不是昔日的平南王,而是天下人之君了。
“臣情急之下出言无状,请万岁责罚。”
司徒云昭靠在龙椅上,语气寡淡:“起来吧。你的性子,朕还不了解么。此事总也得解决。司徒文敬毕竟有从龙之功在身,若是不念及他的功劳,朝野上下必会诽议。”
入夜。
“皇上,在此处睡下,会着凉的。”
微弱的烛火摇曳,司徒云昭半梦半醒间,模糊地听到一个温柔的女声,见到眼前有一个着公主钗环宫裙的女子,顿时清醒了大半。
司徒云昭醒来,头痛欲裂,才看清眼前之人,“晴儿,是你啊。”
自己登基以来一直睡眠不好,如果不伴随着药物,是压根儿难以入睡,有时更是彻夜不眠批改奏章,今日黄昏时漫步着就不自觉来到这长乐宫了,熟悉的地方,甚至还有一丝熟悉的味道,想坐在椅上闭目养神休憩一会儿,没想到竟睡着了。
司徒云昭在看清来人时眼中快速划过的一丝失望还是没有逃过t自己这个妹妹的眼睛。司徒云晴双目如同一泓清泉,柔和清雅,“皇上,方才宫人四处都寻不到您,我猜您是到这来了。”
司徒云昭叹了口气,按压着太阳穴,没有答话。
司徒云昭自登基三个月以来修身律己,励精图治,平靖州、涿州叛乱,广开粮仓、施仁政,安抚百姓,连司徒清洛所在位时制造的朝野上下不堪乱象都平定了。虽则如此,但大齐王朝毕竟存续了百年,也有不少英明君主,百姓虽然面上恭顺,心底还是更习惯和忠于大齐,所以有些民间才有皇帝苛待宗室之言,百姓之心一时半会还难以扭转,需要静待时机。
朝野上下欣欣向荣,局势稳定,朝臣自然也就关心起司徒云昭的后嗣之事来了。
第186章 错过
司徒云晴问, “皇上,我前日里听说,北国可汗要派使臣前来朝贺, 书冉姐可会回来么?书冉姐自从随万俟公主去了北国, 已经许久未见她了。”
司徒云昭淡淡回应, “不知。朕与她也许久未通信了。”
司徒云昭哪里有空去关注别人,这些日子以来多操劳的,也唯有国事。虽说当□□宫是宫廷秘辛, 也是桓王力主禅让,不过百姓也非傻子,司徒云昭从司徒文泰在位时便把控权力, 野心勃勃, 许多百姓自然会去猜测那日发生了什么,只不过司徒清洛太过荒唐, 弄得黎民水深火热, 有了桓王力主, 司徒云昭又是个不折不扣的好帝王, 才使得此事顺理成章了许多。
如今身为帝王, 哪里有什么家务事可言, 再小的事也是国事, 后嗣之事, 更是关乎国本。
皇帝不成婚,帝位无嗣,大秦后继无人,国之基石不稳, 那日几个老臣请求皇上早日议立皇夫。
司徒云昭只是淡淡回道:“朕弟妹众多,何来大秦无后之说?”
群臣一时哑口无言, 不敢再提。
有一些人曾听闻过长京中关于皇上和那位大齐长公主司徒清潇的传闻,觉得不合纲常伦理,京中多有人揣测是否是这女子蛊惑帝心?多有煽风点火之言,口诛笔伐之行,可皇上登基之后,并不见这位长公主的身影,传闻才慢慢消解。
于是一些年轻的群臣又暗自揣摩君心,既然皇上不愿立皇夫,身边总得有人伺候,于是又提议在世家大族里择一些年轻俊秀的男子女子,入内侍候。
司徒云昭扶额,又拒绝了。
司徒云昭登基之后,司徒云暻被册封为晋王,司徒云晴、司徒云晚分别被册封为太和公主、太平公主,由司徒云晴力主后宫诸事务。
司徒云晴便与司徒云昭提起来了选秀此事。
司徒云昭显然不想听,转移话题,语气淡淡地揶揄道,“暻儿的孩子都快出世了,你呢?满朝文武,王孙公子,你可有中意的?朕与你挑选一个合适的?”
司徒云晴略带撒娇,“皇上……”
司徒云昭难得与人玩笑,挑眉,“怎么,还是心悦那个只会读书的小子?”
这下司徒云晴更藏不住颊边的粉了,垂眸不言,却看得出是因害羞,而非否认。
司徒云晴可没忘记来的目的,又将话题绕了回去,“对了,皇上,礼部挑选的名单都送过来了。”司徒云晴大略看过,都是万里挑一、出类拔萃的世家子女,男女皆有。礼部侍郎传达给司徒云晴的意思是,如若皇上选了女子也无妨,他们会在朝会上舌战群儒,支持皇上,与那些老臣辩驳到底。
司徒云昭蹙起眉,按压太阳穴的指尖都因用力泛起了白,登基以来头一次显露出了烦躁的情绪,“退回去!谁准他们妄自揣测朕的?”
司徒云晴眼见司徒云昭连日来不曾展露一个笑颜,也心急如焚,“我听闻,清潇姐如今住在……”
“好了。”司徒云昭冷冷打断,“无论住在哪里,待幽州行宫修缮完毕,前朝宗室皆迁到那里去。”
司徒云晴也急了,“圣上,您为何不肯面对呢,幽州行宫前年才修缮过,并没有什么问题。您着人重修,特地吩咐匠人在那里开辟出一所幽静偏院,引入温泉,难道不是因为清潇姐身子惧寒么?您甚至,还打算让张汶、沈御医等人随行到幽州,难道不是担忧她的身子么?”
三个月以来,司徒云昭在感情上如何困顿自苦,周围的人都看在眼里,旁人因为畏惧不敢说,不敢问,她敢。
司徒云昭缓缓抬起眼来,她知道司徒云晴能看出端倪,只是有些意外她会直接在自己面前戳破这一切。
熟悉的长乐宫里只有两三盏微亮的烛火摇曳,那人却再也不会在了。司徒云昭刻意忽略心中翻涌的情绪,冷淡道:“这样的结果,于她,于朕,都好。”
司徒云晴望过来的眼神无奈、心疼,又带着与司徒云昭小时候相似的倔强,“我不明白,阿姊,如今您富有四海,一切都该苦尽甘来了,为何要压抑自己的感情呢?为何要让自己如此痛苦呢?你是我阿姊,我从小在您身边长大,云暻常年在军营,晚儿年幼,只有我时时刻刻看着您对她用情有多深,我曾经眼见着您为了她江山都可以不要,旁人不知道,我知道。我当真不信如今您为了皇位就要抛下她。”
任谁都看得出司徒云昭的隐忍,可她偏要将自己伪装起来。
也许是这一声阿姊,这番话让她想起了无数个曾在王府的那些日日夜夜,司徒云昭突然抬起眼来,目光幽沉地盯着她,“那你可有想过朝臣、百姓会如何议论她?如今朕为国君,而她是前朝长公主。从前万民、宗室将她视为保佑大齐天下的定海神针、大齐圣女。倘若他们知道自己奉为神祇的大齐圣女与我这篡位新君早已在一起了,倘若他们大齐国破家亡的宗室王公看着他们的大齐长公主做新帝之后,你猜他们会否揣测她投敌叛国,与朕里应外合,将大齐的灭国之责都加于她之身?你猜悠悠众口会如何揣测、指责、辱骂、审判她?是说她父皇、弟弟尚在时就身为长公主不知廉耻、勾结贼子,投敌叛国?还是说她卖国奸女、大逆不道、忤逆不孝、欺世盗名?”
“从前朕还没有颠覆大齐,那时的风言风语已经足够难听了,你可有听过她的亲生父亲、亲弟弟知道了我们的关系,是如何辱她的么?”司徒云昭眼底无端地泛起猩红,仿佛是记起那字字句句,比无数箭矢扎在身上还痛些,她拔高了音量,头一次情绪显得有些失控,“民间那些文人口诛笔伐,粗俗之人口耳相传,你以为他们会歌颂长公主与朕的爱情么?!旁人如何辱朕,都无妨。这些年来,朕听得多了,也不在乎。她一个白璧无瑕的女子,你要她如何忍受这些污言秽语?你不了解她么?她何时会去责怪旁人?她只会一次次在这些话语里引咎自责,再陷入那个家国天下、怨恨自己的怪圈里。”
“朕自然也可以将所有罪责担到自己身上,朕可以说,是朕将她强抢而来,这样百姓只会觉得朕是个昏君,不会怪罪于她了,可是她绝不会让朕这样做的。任何坏事,她都不会让朕一个人去承受。”司徒云昭不自觉将目光放柔软。一次次,自己遇难,无论对自己而来的是箭、是刀,司徒清潇从来不会丢下自己一个人,若是语言的利刃,也是一样。她永远会站在自己身边分担,或是站在自己背后安慰、支撑,亦或是直接挡在自己面前。
“防民之口,难于防川,无孔不入。朕不能将她禁锢在这,让她听那些流言蜚语。离开长京,虽然远,可是可以远离尘嚣,远离流言,没有权力的倾轧,那才是她最喜欢的日子。”
司徒云昭知道,一直以来,她们都是不一样的人,一个身在权力顶端,一个却向往于世俗之外。
司徒云晴愕然失色,哑口无言,她的确从未考虑过这些。
司徒云晴身在司徒云昭的羽翼之下,从没有经历过那些刀山剑树的日子,甚至都没有听到过这些,她磕磕绊绊,“也许,你们可以……不向外界透露你们的关系……”
“从前,朕还为王,她还为公主时,我们可以不必向任何人交代我们的关系。可如今朕为一国之君,以后的日子,就永远离不开这皇宫了,朕有私事可言么?”司徒云昭拿起案上礼部送来的名单,眼神凌厉,“日后旁人再送上一份世家女子的名单供朕挑选,再让朕议立皇夫,你让她如何自处?还是朕一生将她藏匿在后宫里,像豢养一只见不得光的金丝雀一样,让她不见天日,让她日日在后宫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等待着朕的宠幸?她才二十五岁啊。我们两个都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人。朕做不t到,她也做不到。”
“可是您为何要赶她也去幽州行宫?宫变那日,您为何要那样做,要那样说,孟相都听到了。我知道,阿姊,司徒氏的死根本和你无关。”
司徒云昭垂了垂眼眸,眼神暗淡,显出无端的寂寥来,“朕那样做,只是希望她恨朕,恨得彻底一些,这样便不会太过责怪自己。至于送她也去幽州行宫,只是想斩断我们之间仅剩的可能。日后,她愿意住在行宫也好,或是愿意离开行宫,带着苏木、苏叶下江南、云游隐居也好,她需要什么,朕都可以悄悄地给。其他的,朕只作不知。”
站在司徒云昭的角度,这些太过深刻,她考虑得也太过深刻,这种爱也太过深沉了。司徒清潇是个温和、自苦的人,却也是个坚韧、有胆识有魄力的女子,司徒云晴尝试着站在司徒清潇的角度,眨了眨眼睛,“或许,她并不在乎旁人之口呢?”
“不。她还是在乎的。”
这次,司徒云晴看清了。她的眼尾红了起来,眼里明明氤氲着水雾,却又像有深深的雾霭隔绝其中。
司徒云晴敏锐地捕捉到司徒云昭这个情绪,这句话。从前司徒云昭常爱将司徒清潇拘在自己身边,从来不会在乎这些,是什么让她这样想。
司徒云晴想问出个究竟,“可是皇上,您为何会这样想?”
司徒云昭显然不愿再说了,打断了她,起身披上大氅,“好了。朕还有奏折要批,先走了。”
第187章 交易
又是一夜惊醒。
司徒清潇没有喊叫出声, 只是在漆黑的房间里睁开了眼,定定地望着鱼水相依图案的花纹帐顶出神。
三个多月来,她无数次在梦中醒来, 梦里混杂着血腥味、刀剑声, 和司徒云昭抱着她说爱她的声音。
她已经分不清真假、虚实了。
就如方才, 她梦见了司徒云昭压着她,用力又不失温柔的亲吻她,而后占有她, 在她耳边轻声说“我爱你”。
她那么温柔那么熟练,仿佛这样的场景发生了无数次。
醒来之后,她抚摸自己身边, 只有冰冷的锦被回应她。
她黑色如瀑的青丝散着, 隐在宽大中衣下的身子纤细白皙,像盛开的白牡丹被北风吹落在沾满尘土的地上, 凄凉冰冷。
十四岁起, 那双桃花眼就辗转出现在自己的梦里, 到如今, 二十五岁, 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爱同一个人十一年。
十一载的岁月蹉跎, 爱恨纠缠、悲欢离合, 她们床笫相亲过, 兵刀相向过,难道结局就死生再不复相见了么?
从前,无论发生了什么,她都总要把自己拘在身边, 禁锢在身边,一点儿都不能失去, 可如今,她不要了。
“我是不是在做梦呢……”
是不是我从未遇见过司徒云昭?
是不是我从未与司徒云昭在一起过?
从头到尾的一切皆是梦境。
终于,她抚摸着旁边寂寥的冰冷,眼泪控制不住地顺着眼角流了下来,打湿了枕被。
这是自那之后她第一次能落下眼泪。
半月后一日清晨,各位朝臣文左武右分为两列,鱼贯而入,早朝议事。自从司徒云昭登基以来,朝臣队列明显年轻化了许多,司徒云昭广开言路,广纳天下英才,不问出身、不看经验,唯问能力。于是谏言上也少了许多迂腐的纸上谈兵,多了许多能付诸实践的建言,金色的秦字旗帜在皇宫两旁的甬道整齐排开,猎猎作响,大秦王朝越发生出许多蓬勃向上的朝气来。
跪拜过后,新任的刑部尚书张历手持玉笏出列,“启禀皇上,刑部对陆家父子二人的审讯初步结束,这是陆家父子二人的口供,请皇上过目。”
张历本任职正议大夫,为人刚正不阿,清正廉洁,便被调任升职为新任刑部尚书。
宫人呈上纸张,司徒云昭一目十行,刑部尚书继续道,“皇上,其中受贿之罪,结党之罪,狂悖之罪,共五十二款。还有,从前在位的前朝司徒氏曾多次派遣他对皇上行刺,后来皆以失败告终,”刑部尚书神情肃然,“其中还有更为严重的一件事,此事事关重大,臣不敢有所隐瞒,所以不得不亲禀。”
刑部尚书陡然正色严肃,司徒云昭眼底掠过一抹疑虑,“讲。”
刑部尚书如实禀报,“据陆子淮口供,多次刺杀失败后,司徒氏便与北国十王子万俟旭勾结在了一起,他们曾之间有一桩交易,勾结约定,对皇上您……内外夹击,斩草除根。”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
“他们之间一直有书信往来,陆家父子三人也参与其中。陆子淮曾得前朝皇帝司徒氏的命令,带信物到北国面见十王子,请求他出兵讨伐您。”
北国可汗儿女众多,随着北国可汗身体每况愈下,这两年来太子之争的矛盾一直十分尖锐。北国太子是四王子万俟文韬,他行事颇有其父儒雅之风,已经年过不惑,性情和善温良;而十王子万俟旭却恰恰相反,年过三十,生得豹头环眼,行事穷凶极恶,凶狠异常,还掌着北国大部分兵马。
司徒云昭的帝王珠玉冕琉挡住了她的眉目,只有露出的下颚线条锋利分明。
刑部尚书不敢抬眼,呈上一叠信纸,继续朗声汇报,“这是自陆府房间搜查到的,其余已经被烧毁,只余这些了。因为万俟旭十分善战,只要万俟旭愿亲自带人出兵,司徒氏便会里应外合。司徒氏承诺万俟旭,不惜一切代价,只要能除掉您,事成独揽大权之后,会出兵帮助他登上北国可汗之位,还,答应他将当初大齐北方的三十二州,也就是半壁江山和……”
“从前的大齐长公主,司徒清潇,一同赠予万俟旭。”
张历说完,已经惊出了一身冷汗,他弯着腰抬眼观察龙颜,可珠玉冕琉遮挡着她的面容,无法窥见天颜。司徒云昭为王时的狠戾阴鸷他是知道的一清二楚的,曾在朝堂之上提起帝王衣领子的事都曾发生过,如今还不知怎样的龙颜大怒。
她喜怒不形,动也未动,只是周身气势威压,声音冷得仿佛从冰天雪地里传来:“继续说。”
“万俟旭也十分满意这桩交易,不过他要求当面协定。所以当日,陆子淮等人带着司徒氏交给他的信物——当时大齐的布防图以及一块大齐长公主司徒清潇的玉佩,利用其兄陆子鸿教授的易容术混入北国境内,预备面见北国十王子,当面协定交易。但是却不慎被北国的万俟公主发现,遭到万俟公主出手阻拦,烧毁了布防图,遣返回了来,所以最终未能得逞。”
自从陆子淮称病,司徒云昭便知他不在府上,于是派人巡查,而手下的侍从多次未发现陆子淮踪迹之时,她便料到陆子淮用了易容术出了长京,后来巡查许久都未果,原来是因为他人竟不在大齐境内。更没想到,司徒清洛为了掌权,竟能做出如此癫狂之事。
司徒云昭看过,将信件递给宫人,“给各位卿传阅。”
宫人弯腰端着信件,给台下的群臣一一传阅。司徒清洛曾亲手批改过不少奏折,群臣皆认得,里面的字迹确确实实是司徒清洛的字迹,满篇的讨好奉承之词,丧国辱亲的约定,难以想象竟是出自一国国君对外藩蛮夷之手。群臣皆不可置信,怒上心头。此时朝堂上已经人声鼎沸了,惊讶声,愤怒声,众多朝臣怒不可遏,谩骂声不绝于耳。
司徒清洛荒唐也罢,狠戾也罢,但此事已经突破了所有人底线。
须发花白的左相元仲怒发冲冠,涨红了脸,“卖国奸贼!卖国奸贼啊!古来只听有反贼臣子投靠外藩叛国,从未听闻一国国君有如此行径。皇上当日已经代表我朝与北国交好,约定和平永不兴兵,司徒氏阳奉阴违,不仅屡次三番谋害皇上,还与外藩蛮夷做这种丧权辱国,阿谀奉承的交易,将半壁江山拱手让人,千百万年,闻所未闻,古未有之!!”他为曾做过前朝帝师都感到耻辱与恶心。
礼部的女侍郎则更为体谅司徒清潇,带着一些悲愤,“司徒氏的母亲早逝,司徒公主长姊如母一般将他养育成人,教育他,保护他。那个万俟旭可不似其父文质,既凶恶又好色,不过三十岁,已经有了十几个妾室,七八个孩子。一母同胞的亲姐弟,他竟做得出这等丧良心的事情,简直是个孽畜!”
司徒清洛本就荒淫无道,虽然大齐已经亡国,但无论前朝还是大秦,朝野上下,以至民间,对司徒清潇无有不称赞的。
群臣纷纷指责,“若非如今司徒氏已死,便该叫他出来受天下人千夫所指!”
司徒云昭向来不阻塞言路,倒是乐于看到群臣激昂,表达见解的模样,“各位爱卿,有何见解?”
一个在朝任六品闲职t朝议郎的前朝郡王见缝插针道:“皇上,臣以为,既然司徒氏已故,那边便无法追究了,当下,应当狠罚陆氏父子二人。”
孟相反驳,“谁说的?司徒氏多次谋害皇上,投敌叛国,辱害亲姐,即便已故,也不能放过。张大人,律法之中,叛国罪该如何处置?”
“叛国罪是律法中最为严重的罪行之一,凡与外藩私通、叛国者,凌迟,诛灭十族,族人凡十六岁以上者,无论男女,皆斩首,十六岁以下者流放或是充没为奴。”
几位仍在朝为官的前朝宗室,皆是司徒清洛的叔伯,他们已经抖似筛糠了,连忙跪下来磕头,“皇上明鉴,司徒清洛这孽畜的荒唐之举,臣毫不知情,与臣无关啊,臣倘若知晓一星半点儿,都会大加阻拦的,皇上!”
司徒云昭眼底情绪淡漠,只在听到那句诛灭十族之时,眉心微微跳动了一下。
左相言,“圣上仁慈,当日厚葬司徒氏至大齐皇陵,如今应当将他的尸首挖出来,开棺戮尸,挫骨扬灰!至于还活着的陆氏父子二人,谋害皇上,助纣为虐,不知规劝,更不能幸免,该凌迟处死,一律诛灭九族。”
群臣连连附和,“司徒氏罪恶滔天,人神共愤,应予重罚!”
“张历。”
“臣在。”
“太常卿姜瑶、谏议大夫李则远。”
两人出列跪拜,“臣在。”
司徒云昭声音沉稳,“此事事关重大,交予你们刑部、太常卿与中书令协助,复查此事。务必将来龙去脉审查清楚,将证据查列明白,朕只给你们一个月时间,不能错失,更不能放过。”
“臣领旨。”
第188章 望月砂再现
司徒云昭正在御书房处理朝政, 传令官来报,一个红衣女子进殿,盈盈下拜, “民女参见皇上, 吾皇万岁。”
司徒云昭一身玄黑绣金龙的常服, 腰间挂着玉佩香囊,她淡淡地睨了一眼望月砂,“你怎么来了。”
司徒云昭自是知道她来的, 除了经过司徒云昭特许的,其余无论朝臣宗族平民,进宫皆要上报递折子, 程序繁琐。
望月砂瞧上去气色好了不少, 虽不复往日的柔媚入骨,俏皮甜美, 但平添了几分稳重, 倒别有几分成熟女人的韵味。
望月砂嫣然一笑, “民女若再不来, 皇上还准备自苦多久?”
司徒云昭吩咐宫人下去。自登基以来, 司徒云昭像是时时紧绷着一根弦, 不能松懈, 思及司徒清潇时, 有无数话想说,字字泣血也只能咽回肚里。看到熟悉的旧日好友,倒才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于是放下手中的朱笔, 靠在龙椅里。
望月砂看得出她沉稳持重下的疲累,“我们到这边来聊嘛, 龙椅多硬啊。”
望月砂来自江湖,那是皇宫外的世界,她的到来,给这庄严肃穆、暮气沉沉的地方平添了一丝活力。
望月砂将司徒云昭哄骗到一旁的贵妃榻上,司徒云昭靠上去,果然松快了些,眉眼也放松了许多,“坐。”
望月砂哪能不知道。改朝换代,新帝登基,四海宾服,八方来贺。民间百姓,半是歌颂她英明神武,半是诋毁她一介女子不能承担一国重担,或是言她的皇位来之不正。
每每遇此状况,望月砂总与人争论起来,有时甚至还会为此大打出手,然后负伤。
就如前日,司徒云昭淡淡抬眼,“你额角怎么了?”
一道明显的划伤。
望月砂坐到一旁的椅子上,侧过身企图遮掩,支支吾吾地,“没什么。”
“武功不行就少学人打架。”司徒云昭忍不住带出一点笑意,无奈地摇了摇头,“府中之事处理得当了?”
望月砂终于在司徒云昭这个忍俊不禁的笑意里看出了点曾经的影子,放下了心中的一点不安,或许她从未变过。她笑得娇俏,“还说呢,皇上。我本想自己解决,不成想我还未到山庄,你就派人将那蛇蝎母子抓走了。官府查清了他们的所作所为,不久便按律斩首了。大仇已报,我便将山庄卖掉了,云游山水。如今我倒是一身轻松,乐得自在了。”除却心中空了一块什么。
“既然闲来无事就在宫中小住几日。”
望月砂生得貌美,却现出一副贱兮兮的表情,“好啊好啊。皇上留我,我实在荣幸万分。”
司徒云昭看不得她这副模样,瞥了她一眼,“事情都过去了,不妨去见见她。”
望月砂的笑容突然僵在了脸上,虽然美丽,但看上去有些滑稽,“我想还是不了吧。”
已经过去那么久了,白蕤想必几乎已经忘了自己,甚至开始了新生活吧。倘若如此,何必再去打扰。望月砂也害怕见到对方对自己陌生,或是记恨的眼神,终究迈不过心里那道坎。
望月砂侧靠在椅中,叹了一口气,“那么你呢,皇上。人说君心难测,你又在想什么呢?”
奇怪的是,自从司徒云昭登基,不但将前朝宗室都贬为庶人,还下令待幽州行宫修缮完毕,迁居幽州,她本以为司徒清潇不在其中,可是几个月来却没听到半点关于前朝公主与新帝的传闻。就在这时,望月砂收到了司徒云晴的口信,她才得知几月来,新帝从未展颜。
“我知道皇上日理万机,又出了司徒氏那样的事情,你心里定不好受。”
司徒清洛里通卖国,处心积虑要除掉的人是她。作为交换,司徒清洛谄媚于人,企图献出去的是她爱的女人,如今要处理这烂摊子的人也是她。而她又做错了什么呢?
司徒云昭是个思虑周全之人,她的成全,她的放过,都是源于情。
望月砂声音温和:“云晴都告诉我了,那封信是写给何人的?信上写了些什么。我知道,定是有缘故的,你何须这样,把一切都揽到自己身上,叫旁人,也叫她误解你帝王多薄情。”
望月砂只是希望她能一吐为快,无论好坏。
司徒云昭长出了一口气,“信是她写给她的姐姐,司徒清漪的。”她闭了闭眼睛,回忆起那封信时,止不住地皱眉。
“那封信,是一封自劾书。她在里面写尽了对祖宗,对司徒氏的不安与忏悔,她说与朕相爱,令她无比自愧,守不住江山,令她无颜面对列祖列宗,她觉得自己应该接受天下人的斥责。所以她请司徒清漪帮她将这封信烧给司徒氏的祖先们,还在信里将司徒清洛托付于其姊,其中还附上了陆子淮的府兵令牌。”
果不其然,连望月砂都皱起了眉。
司徒清潇不同于这个皇宫里的任何人,旁人在官场沉浮、宫中相斗,人人皆有自己的小九九。可她不是。她清透坦荡,没有任何的阴暗不堪,她将自己框起来,不允许自己有任何的逾越。连全天下的人,时至今日,提起她都是交口称赞。
与司徒云昭相爱应当是她这半生做过最为出格、叛逆的事情了。
司徒云昭看到这封信时,没有愤怒,只有一种缓缓升起的悲伤与不安。曾经的她无论司徒清潇怎样伤害、怎样拒绝,都要把她禁锢在自己身边,直到她心甘情愿属于自己。
可是那一刻她突然发现,无论自己再怎样做,司徒清潇终究与自己不是能同行的人。
司徒清潇如同天上的月光,活得光霁月明。而自己,站在权力顶端,踩着万千枯骨,满身的阴暗不堪。
司徒清潇即便爱,也是因为自己的好而感动,是因为自己长久的陪伴形成的习惯。司徒清潇永远不会在心底认同自己,永远不会在心底期待日后能成为自己的皇后,永远不会期待与自己在一起的每一个明天。
如果让司徒清潇选择,她也许宁愿选择与自己见不得光的相守,都不会做自己的皇后,并肩面对天下人,一生一世一双人,写进史书。
这只是自己一个人的梦想。
司徒云昭曾有多骄傲,她才貌双全,天潢贵胄,凌驾于皇权之上,她告诉司徒清潇,旁人都配不上你,全天下只有我能。她可以坦荡地承认她的爱,在司徒文泰,司徒清洛面前,或是自己已故的父母面前,可是对于司徒清潇来说,她们两人的爱,只是一句“自愧”。
她没有愤怒,只有悲伤。她早已料到,登基之后,她们二人要接受多少流言蜚语,多少谴责,尤其是司徒清潇。悠悠众口,说变就变。也许前日,他们还称你大齐圣女,后日,你便会成为他口中卖国私通的“祸国妖女”。她本以为司徒清潇也许已经做好准备了。
可是那时候她才发现,即便没有流言的干扰,司徒清潇也一直是顶着心里无形的压力与自己相守的。
“她想保江山无妨,想要她弟弟活命,也无妨。朕早已不在乎这些了。可是朕见不得,她因为爱朕,把自己形容得如同一个罪人。”司徒云昭垂了垂t眼,桃花眼中浮起怜爱,像是想起了那个如同月光一样的女人,每个字都带着难以言喻的苦涩,“以后,不要做罪人了。朕放过你。”
所以她该放司徒清潇走,离开自己,再不用背负愧对列祖列宗的压力,去云游四海,去过那光风霁月的日子。
所以那一刻,她就在心里平静地决定放手了。
最后在大殿之上,斩断自己与她的所有一切。让自己也再无回头路。
望月砂波光粼粼的眼睛望着她:“我理解。我理解你的成全,你的放过,你心里的痛绝不会比她少一星半点。”
望月砂也眼见着从前司徒云昭一定要把对方拘在自己身边,爱得略显稚嫩的模样,到如今为了她的自由,为了保全她的名声,平静地放开了手。谁能说她如今不是爱得更为深沉厚重了呢。
对陆氏父子二人的审判进行得如火如荼,整个陆氏家族和前朝司徒宗室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司徒氏叛国一事在朝野上下乃至民间传播的沸沸扬扬,群情激愤,百姓朝臣无不痛斥怒骂,文人儒生口诛笔伐,连戏班子里的戏本子都唱起了阴阳怪气的讽刺戏码。
御书房。
姜瑶正在汇报司徒清洛一事,她如是上报,提审时陆氏父子言,曾劝告过司徒氏,即便事情成功,也会遭天下人唾骂。而司徒氏认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自己所为,旁人没资格说些什么。
司徒云昭只是淡淡的,“国之疆土是万民疆土,岂容他霍乱。”
不少人觉得疑惑,司徒清洛自小受司徒清潇的教育,虽不够聪慧,但是为太子时尚且温和,究竟为何变成了后来的样子?
此时宫人便通报司徒文敬父子二人来请安,司徒云昭靠在龙椅上,神色并不意外,“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第189章 废墟
宣了父子二人进殿, 连司徒文敬也放下了拐杖,恭敬规矩地叩拜,“恭请圣上金安。”
“平身。”司徒云昭淡淡地扫了两人一眼, 却有种逼人的压迫感, “司徒卿身子可好些了?”
自从司徒清洛与陆氏父子之事事发, 朝野上下对整个司徒氏的谩骂声一片,皆是要求严惩司徒氏的。其中也有声音,说司徒文敬不愿与司徒清洛同流合污, 大义灭亲,是为壮举。司徒文敬一向自诩清高,何曾受过这样的侮辱, 何曾卷入这样的舆论漩涡, 成为他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消遣,于是没两日便病倒了, 到今日不过半月, 一直皆无法上朝。
司徒文敬由一旁的司徒清榕搀扶着, 艰难地起身, 拿起拐杖, “回皇上的话, 老臣缠绵病榻半月有余, 如今已经见好, 多日来无法上朝,这两日病情好转,便携犬子来给皇上请安。”
司徒文敬一向自诩清高,十分自傲, 这一次语气不至卑微,但也低声下气, 言辞恳切。
“老臣可是来的不巧,不成想姜大人也在,怕搅扰了皇上的政事。臣是司徒清洛的亲叔父,按理最是应当回避。”
“无妨。司徒卿不只是司徒氏的叔父,更是大秦的开国元勋,股肱之臣。”司徒云昭露了个浅淡的笑容出来,看上去似乎很有君王的仁慈,笑意却不达眼底,“既然来了,便一起听听。”
“来人,赐座。”
司徒清榕看了父亲一眼,略作提醒。司徒文敬呵呵笑了两声,连忙推拒,“不,多谢圣上关怀,老臣站着就是。”
司徒云昭抬了抬眼,姜瑶会意,开始禀报有关事宜。
“刑部与臣和李则成大人分开提审了陆氏父子,他们父子所言与上次一般无二,皆是受了司徒氏的指使,细节也俱清晰,现下刑部正在搜查陆府。现下两犯已经认下罪行,按下了手印,如无意外,叛国罪定然成立。”
虽则司徒文敬已经料到这个结果了,还是心下一沉。
“他可有招认,还有其余同党?”
“回皇上,没有。”
司徒云昭没有问司徒文敬,而是问,“司徒清榕,你对此事有何看法?”
司徒清榕语气沉稳,“回皇上,司徒清洛行此大逆不道之事,合该受罚,臣以为,应当秉公办理。”
司徒云昭语气幽寒,“即便此事牵连到你性命也无妨?”
司徒清榕作揖的姿势一时间僵住了,但他却依然开口了,“是。若能以此警醒世人,无论是从前的大齐抑或是如今的大秦,我中原国土历经千年,断不可分割,我中原万民,断不可欺,哪怕前朝宗室犯法,皆与庶民同罪。”
司徒文敬在一旁的脸色更加铁青。
司徒云昭如今并不像为王时,光华斐然、明艳惑人、阴鸷狠戾,而是越发持重、内敛深沉,连姜瑶都揣摩不出半分。
若说司徒清洛的九族,第一个牵连的便是他的亲长姊,司徒清潇。可姜瑶却在司徒云昭的态度中揣摩不出半分端倪。
此时茯苓来报:“皇上,重楼回来了。”
自从司徒云昭登基,便成立了都镇抚司,曾经王府侍卫皆并入其中,由皇帝直接指挥,负责在暗处保卫司徒云昭,监视朝臣,并帮她处理一些麻烦的事务。
其中茯苓、重楼分别为正副指挥使,统领都镇抚司。山瑾为御前侍卫,统领皇宫禁卫军。茯苓经过特许,仍可以在御前行走。只要经司徒云昭授意,携皇帝令牌出巡,便“所到之处,如朕亲临”,所以那日,在陆子鸿出言不逊时,茯苓才一箭要了他的命。
重楼在门口卸下兵甲长剑,风尘仆仆地赶来,将手中的盒子放在地上,恭谨地下跪叩拜,朗声有力,“恭贺新帝登基,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司徒云昭抬了抬手,“如何?”
“回皇上,靖州、涿州战事已平,叛军首领在战中已亡,臣已确认过,其余叛军皆已投降,拨款粮食已到,两地正在进行难民安抚和战后重建,怀化将军与镇国将军正带领大部队班师回朝。”
司徒云昭抬手示意他身前的盒子,“打开。”
重楼闻言照做,里面是一颗头颅,经过日吹雨淋的腐化,基本已经变作森森白骨。
身后的两个文人如何见过这样的场景,即便是年岁已老,见多识广的司徒文敬也是自小生在宫中,长在长京的皇室贵族,哪里见过战场上的白骨枯木。他被吓得后退了一步,脸色变得青白,连花白的胡子都在颤抖。还是一旁的司徒清榕淡定些,眼疾手快地搀扶住了他,“父亲。”
白府。
外室传来女子断断续续低声说话的声音。
司徒清潇单薄的衣衫外披着一件白色的披风,怀里紧紧抓着一件黑色的衣袍,赤着脚走出来,带了些期许,“是谁?”
她已经瘦到双颊凹陷,唯有一双眼睛带了些亮色,这昔日空灵绝美的容颜却只剩一片毫无血色的惨白,身躯娇弱,仿佛黑暗处开在角落的一朵白色小花,风一吹随时便会倒下。
外室守着的苏木赶忙来搀扶。
白蕤蹙起眉,急忙往这边走过来,扶住司徒清潇,满眼尽是担忧和急切,“是我朋友,容俪。姐姐,你怎么出来了,你如今病着,刚服了药,祖母说你不能沾半点凉气的,怎么能赤脚走动呢,快点,快些回去躺下歇息。”
司徒清潇往桌子另一边看去,果然是一个她不曾见过的女子,眼中的光彩霎时熄灭。那女子站起身来,有礼有节地打了个招呼。
白蕤才了然,似乎是容俪的声音与圣上有两三分相似之处?
司徒清潇将怀里的衣袍抱得更紧了些,浓密的眼睫轻轻抖了抖,在眼睑下方投下一片显而易见的阴影,倒映在苍白的脸上,格外明显。她微微颔首示意,算作礼貌的回应。转身的脚步虚浮地险些跌倒,好在身旁的苏木紧紧地搀扶。白蕤一直望着,直到内室的门关上才回来坐下。
连容俪都蹙起眉,“这是你姐姐?司徒公主?怎的如此憔悴了?”容俪从她的美貌与气质中也能猜得一二。
“我阿姊本就愁肠百结,心情一点都未好起来,又染了风寒。许多日了迟迟不见好,常常夜里高热起来,反反复复。”
“白祖母可有给看过?”
“自然是看过了。可是我阿姊身子邪寒入侵,沾不得凉,如今虽然入了春,可是春寒料峭。她又伤心过度,太过严重,所以总也是好不起来。”
“外面的事,她可知晓了?”
“嘘。”白蕤灵动的眼珠乱转,赶忙看向内室的门,仍旧紧闭着,才压低声音出声,“司徒氏的事闹得满城风雨,哪里敢让她知道。知道了,又不知该如何伤心。”
“你也别担心。”容俪一拱手,“圣上英明仁德,此事圣上与司徒公主皆是受害之人,圣上不会将你阿姊怎么样的。反倒是那些宗室,改朝换代,被贬为庶人之后还拿着钱财寻欢作乐,如今做出那番事情,又怕t得闭门不出,是该吃点教训。”
白蕤叹了口气,“真希望我阿姊能想开些。”
容俪挑眉,“莫说你阿姊了,你呢?”
白蕤一双明净澄澈的眸子疑惑望过去,“我怎么了?”
容俪刻意拉长语调,“可还想见见那个她?——”
白蕤腾地站起身来,一双灵动的眼睛含了愠怒,“她若敢让我再见到她,我必然打得她满地找牙。”
容俪都下意识地转头看了眼内室的门,连忙去拉她胳膊,“嘘,好了好了。”
御书房。
司徒云昭一身明黄色的帝王常服,语气寡淡:“这是那位辅国将军,孟九安的项上人头。”
司徒文敬猛然抬起头来,“孟九安他……不是在靖州战前临阵脱逃、不见踪影了么?”
司徒云昭露了个难以察觉的冷淡笑意,“孟九安在战前军帐里,与娼妓寻欢,饮酒作乐。朕命重楼一刀斩首了。若非孟九安临阵脱逃的消息传来,司徒卿当日可会对侄儿心软?”
孟九安临阵脱逃的消息只是当日推波助澜的一个工具。这一切竟都是她的设计?司徒文敬来不及多想,跪了下来,“不会。若非皇上英明,恐怕如今靖州黎民生不如死,整个靖州就要成为一片废墟,甚至长京已经兵临城下了。孰轻孰重,老臣还是拎得清的。”
那位致远将军被封为镇国将军后,接了圣旨,马不停蹄连日赶往靖州,若再晚一日,靖州便抵挡不住攻势,大势已去再难挽回了。
“司徒卿还是识相。不似你兄长,端王,司徒文佳。”
司徒文敬不明所以,“端王?”不是当日犯了律法,而被斩首了么?
“你可知当日你皇兄,先帝司徒文泰为何一病不起了?就如今日这样,他亲眼见到了司徒文佳的项上人头,只不过,孟九安这颗已经化作白骨了,当日的那颗还是血淋淋的。”
第190章 再见
司徒云昭的面色镇定从容, 只有那双眸子幽深似渊,她长身玉立,居高临下。司徒文敬似乎还能想起她小时那副灵动的世女模样, 如今却掌握着天下人的生杀大权, 不由得生出了些割裂感。一个美艳异常的女子竟有逼人的威慑感。
司徒文敬一向老练的眼神里盛满了震惊, 他一直以为,司徒云昭当年能在朝中独霸一方是趁司徒文泰之病无力朝政时而起势,却没想到司徒文泰病倒都在她的算计之中, 他看到的司徒云昭,天下人看到的司徒云昭,都只是冰山一角。
司徒云昭在敲山震虎。
任谁都看得出。司徒文敬认命地跪下来, 脸色垂败, “臣年迈体弱,自请乞骸骨, 望圣上允准。”
“准。”
司徒云昭却话锋一转, “来人, 拟旨。司徒文敬才德兼备, 经世致用, 在国危难之际, 力挽狂澜, 赐封司徒文敬为勇毅侯, 赐府邸,加封食邑,世袭罔替。”
司徒文敬父子面面相觑,似乎不敢相信方才听到的话。
“不过朕有个要求, 你的世子人选此生不可更,至于你的其他子嗣就要在此事里自求多福了。”司徒云昭冷淡的眼神掠过父子二人的脸。
打个巴掌, 给颗甜枣。司徒文敬身居高位多年仍旧顿感压迫,连脊背都不自觉弯了几分,“老臣明白。”
初春时节的夜晚,狂风肆虐,暴雨倾盆,雨水猛烈地向下砸着,彷佛要将人间的一切溺毙。
白府的侍女端着水盆进进出出,司徒清潇夜里高热不退,惨白的脸连带着唇都不见血色,闭着眼睛,身上盖着锦被,若非锦被下冷得微微抖动的肩膀,几乎不能证明她还活着。
即便是已经服过药了依旧如此。苏木和白蕤守在床边十分担忧,不愿合眼。
白蕤眼见司徒清潇越发严重,意识都已经不甚清醒了,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焦急万分地站起来,“一定是白日里又着了凉,这可如何是好?我去叫祖母。”
“不要…”司徒清潇想抬手去抓,却没有半分力,艰难地张开干涸的唇,用尽了力气也只发出了一声气声,喉咙就像被烈火灼烧过一样痛。
苏木会意,抓住了白蕤,“夜深了,别扰了老夫人休息。明天白日里再请老夫人来看看吧。”
白蕤灵动清丽的眼睛里尽是忧虑伤心,抹了一把眼泪,“可是姐姐……你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司徒清潇想安慰她,却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了,只能用唇的动作,告诉她自己睡一会便会好的。
白蕤只能认命地坐下来,“好,姐姐,你睡。我就在这里守着你。”
还没有一柱香的时间,司徒清潇意识迷蒙着伸出纤细的手腕,摸索什么,瘦弱的手腕骨骼分明,得仿佛随时能被折断一般。
苏木知道她要什么,把叠在床榻边的一件玄色衣袍放进锦被里。
司徒清潇立刻紧紧抓住,她苍白如玉的手背手指都显得有些透白,仿佛下一瞬便要消散人间一般脆弱。但她抓着这件衣衫,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抱在怀里,在脸颊边轻轻地蹭。那样子,就像是每一次在与司徒云昭拥抱一样。
那是司徒云昭唯一留在公主府的一件衣衫。
每次司徒清潇清醒时,总是抱着这件衣衫,如坠冰窟,在冰窟里清醒着蚀骨剜心,如今意识不甚清醒,反而可以沉沦其中。
司徒清潇留在白府,自从司徒云昭下令宗室迁移,便不知前朝宗室的府邸何时会被查封,前些日子,司徒清潇去公主府收拾了一下简单的行装,只带走了几件素衣常服、孤本书籍,和这一件衣袍。
众人皆皱起了眉头,心痛、焦急,无以言表。白蕤更是眼泪一瞬间便夺眶而出,转身跑出了房间,苏木看到了眼泪,连忙让苏叶跟上去查看安抚。
却没成想,白蕤只穿着水绿色的裙装,来不及披上一件外袍翻身上马便冲进了雨中,苏叶来不及反应,只得也立刻上马跟了上去。
到了宫门外,白蕤翻身下马,顾不得单薄的衣裙全身湿透,头发被如注的大雨淋得散乱狼狈,抓起登闻鼓锤便要敲击。苏叶这才反应过来她要做什么,下马的步伐匆匆忙忙,急切地挡在前面,“二小姐,不可以!”
自古以来,百姓若有冤案要案、军务大事、状告官宦,无人主持公道,请求面见皇帝,便可敲击登闻鼓。凡敲击登闻鼓者,皇帝必要面见。
“二小姐,您真的不能敲啊,今日您若敲了这鼓,明日必然满朝文武皆知,您会害了自己也害了小姐啊!”敲击登闻鼓是大事,若是所上报之事并非朝政要务,敲鼓之人会被治罪。倘若真的闹起来,让朝野上下,群臣百姓知道两人的过往,司徒清潇不知道要陷入怎样的舆论之中。
白蕤却不听一言一语,“放开我,我不怕。我曾见过圣上,我绝不信此事无转圜之余!”旁人不知道,可白蕤从小曾看着司徒清潇是怎样私藏司徒云昭的画卷,视若珍宝地抚摸,将翻天的爱意压抑在心底。司徒云昭是用怎样温柔耐心的眼神面对表面故作冷漠的司徒清潇。她不信结局如此。
苏叶满眼焦急,眉头紧锁,面对面紧紧地抓住白蕤的胳膊,“如今前朝宗室已经处在舆论漩涡里了,如今的外界之事还瞒着小姐,已不能再乱上加乱了,难道您想明日满城皆知,小姐遭天下人唾骂么?您快住手啊!”
白蕤猛地挣脱苏叶的阻拦,满身雨水,眼神倔强地盯着她,“旁人之口算得了什么?我姐外表看起来虽然温和,却坚韧得很,认定了就绝不回头,她绝不会在乎这些,你看不到我姐如今生不如死,多么痛苦么?”
宫门前空旷,白蕤之言却仿佛有回响一般,在雨中久久不散。
苏叶愣了一瞬,不知如何反驳,却不放开她,“好,就算如此,二小姐,可您见到圣上又能如何,您别忘了她如今已经是一国之君,坐拥江山了,早非前日的平南王了!若她早已断情绝爱,无一丝留恋,您今日让圣上丢了面子,圣上龙颜大怒下要治小姐的罪呢?”
白蕤果然愣了一瞬,她的确并不了解司徒云昭,更不知道如今为君的司徒云昭是什么样子的,只是从容俪口中听过只言词组,只知道在旁人口中她是个果决仁德的千古女帝。
白蕤推开苏叶,狼狈不堪地蹲下身抱膝失声痛哭,“那你要我如何?我该怎么办?……”
不知道过了多久。
“别哭了。”
那一瞬间白蕤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一把油纸伞撑在了白蕤头顶。
眼前之人不是从前烈焰红唇、红衣翩跹的模样,她素衣墨发,只略施粉黛,眉如远山之黛,目若含情秋波,明明一切都不一样了,却仿佛回到了初次见她的模样。
白蕤满身都是雨水,湿透的发丝垂下来贴在脸上,泪水混合着雨水挂在脸上t,抬头愣愣地看着,满眼不知所措,仿佛生怕一动幻觉便会消失。
曾经的白蕤不怕所有无措无助的瞬间,因为望月砂总会为她解决一切,任何时候都在她身边。有一瞬间,白蕤觉得仿佛此时此刻,她们没有发生过那些糟糕的事,而是仍旧在一起。
望月砂没有笑她狼狈,反而眼中的怜惜更甚,让伞完全离开自己,给白蕤遮得更低了些,将声音放得更轻了些,“别哭了。”
白蕤慢慢回过神来,缓缓站起来,与之对视。
白蕤清透明亮的眼睛,用一种并非望月砂想象中的恨意,陌生,而是探究的眼神看着她。
一如初见那样。
当初就是这双如一泓清泉般的眼睛,和探究的眼神吸引了自己。望月砂心里发了酸,不知该说些什么,嚅嗫了一下唇,“你,最近好么?”
很轻的一句话,却把白蕤瞬间拉回了现实。
这不是初见。她们之间已经发生了那些糟糕的事,所以分开了。
白蕤心底积压的怒火全然翻涌了上来,她唇线紧绷,手猛地扬起,一记响亮的耳光便落在了望月砂脸上。
这一巴掌用尽了力,望月砂被打得头脑有一瞬间空白,她偏着头,唇角渗出了血。
望月砂再望过去,白蕤冷漠的瞳孔里没有一丝温情,只有冰冷无情的凝视。
白蕤是个灵动活泼、开朗洒脱的女子,自打认识以来,白蕤对自己从探究到感兴趣,再到爱意,哪怕是分手那日的悲伤愤怒,望月砂从未在她的眼睛里看过这样陌生又冷漠的情绪。
像是隔着铜墙铁壁。
白蕤越过望月砂的肩膀,看向了她的来路,皇宫。
原来她一直都在长京。
却从未想来见自己一次。
白蕤说不清心里是怎样刺痛的感觉,声音比冰川还冷上几分:“你应当猜得到我是为我阿姊而来的,对么?是我今日在宫门口大闹,碰巧被你发现,所以你怕我所言污了帝王名声,便出来替圣上解决我这个麻烦么?”
第191章 玉明宫
望月砂不知该怎么回答, 这样的暴雨,想到白蕤也同在长京,自己是怎样的无法入睡, 又是怎样碰巧在宫墙上看到外面这一幕, 猜到了原因, 愣在那里看了许久。不敢去见、害怕她陌生的眼神、心里的坎这些理由在看到白蕤狼狈痛哭的时候,是怎样的顷刻不值一提。
她无法解释,她只把伞塞进她手里, 轻声细语:“不是你想的那样,快些回去吧。”
白蕤僵硬地拿着她递过来的伞,追问, “那是怎样?”她也不知道自己想听到什么样的答案。
望月砂沉默不语。
白蕤语气倔强, “我想见皇上。”她想见司徒云昭,也想知道望月砂为何而来, 对自己是否还有那么一点在乎。曾经的望月砂对自己有求必应, 既然望月砂在, 只要她愿意帮忙, 定是能帮她见到皇上的。
望月砂心中止不住的怜惜, 可却不能说出来, 只能倾注在眼神里, “皇上明日还要早朝, 已经睡下了。”
白蕤闻言心中悲凉,止不住把司徒云昭与眼前的负心人联系在一起,“睡下了?呵,你知道我阿姊有多少个日日夜夜无法合眼么?你的意思是, 不会帮我见皇上。”
望月砂轻声细语地哄,“你该回去了, 照顾好自己和司徒公主吧。”望月砂不知道司徒清潇病了,但也料想得到司徒清潇的状态不会好,她不得不承认,司徒云昭的担忧十分有理。如若司徒清潇真的遭百姓谩骂、讨伐,眼前的人冲动的性子还不知能做出什么来。既然君心已决,不应当再为两人徒增伤悲了。
白蕤举着伞,倔强道,“既然如此,我偏要去敲这登闻鼓,这样圣上就必须要面见我。”
白蕤说完便要往前走,望月砂却抬起手来拦住了她。
自从那日司徒云昭对自己袒露心声,便知道她宁愿放弃自己的爱人,也要照顾司徒清潇的感受、保全她的名声清誉,一旦敲了登闻鼓,朝野上下皆知,此事便无法收拾了。望月砂不能让司徒云昭的牺牲毁于一旦。
并且,敲击登闻鼓之人所报之事若非大奸大恶、军国要务,敲鼓之人是会被治罪的。望月砂也不能让白蕤冒这个险。
白蕤不顾她的阻拦,倔强着眼神,挥开她的手臂仍要向前走,望月砂便抓住了她的肩,望月砂武功再差也是习武之人,手上使了力,娇生惯养的白蕤哪里是她的对手,几乎动弹不得。
“哈哈哈,望月砂,你还说不是来阻拦我,解决我这个麻烦的,一次次欺骗我有意思么?”她讽刺地笑出声,满眼的绝望,把伞用力丢了出去。
油纸伞在雨水里翻滚了一圈,湿透沾满了泥污,孤零零地躺在那。
自己和望月砂的事,皇上一直知道,望月砂如今还住在宫里。想必姐姐的事,望月砂也知道得一清二楚,却劝自己回去。
白蕤将鼓槌用力塞到了望月砂怀里,“烦请你转告圣上,放心,我不会再来了,更不想再见到你。”
说罢便上了马,毫无留恋地离开了。
望月砂的心脏仿佛被绳索紧紧地勒住。直到白蕤离开,她的泪才敢流下来。她独自站在宫门前,撕心裂肺的恸哭回荡在雨中。
司徒文敬作为前朝皇帝司徒清洛的亲叔父,不仅没有受到司徒清洛的影响,还因大义灭亲、忠勇无双和当日从龙有功获封勇毅侯之爵,这一举动彻底将司徒文敬从反贼叛国的舆论之中摘了出来,也让天下人看到了司徒云昭的赏罚分明、仁德英明。
司徒文敬是皇帝登基以来,第一个获封爵位的外族。司徒文敬虽回府养老,司徒清榕却仍在朝廷任职,如今还是侯爵世子,恭贺他的人都快踏破了门槛。他性格温和文质,在朝野上下风评不错,如今成了侯府世子,也不傲气。百姓皆为他感叹,记得他当初当庭出言规劝司徒清洛,而司徒清洛是怎样打压折磨他的,好在如今遇上了明君,又意气风发了起来。
有了司徒文敬父子为榜,人人都看到了风向,前朝宗室纷纷与大齐切割,向着司徒云昭表忠心,群臣则更为凝聚。
只是接连半月,望月砂的情绪都异常低落,司徒云昭有时开口询问,望月砂只笑着摇摇头说没什么,只是那笑比哭还难看。
黄昏日落,司徒云昭站在城墙上,海清河晏的盛世,锦绣万里江山,是否一切都该了结了呢。
半夏弯腰呈上奏折,“圣上,陆氏父子的审讯结束了,如何处置,还请圣上定夺。”
司徒云昭没有接过来,“在此之前,朕要先去见一个人。”她拿出望月砂交给自己的那封信,里面应当是望月砂的解释、陈情,望月砂当日托她五年之后交给白蕤。
既然一切已经结束,她觉得不必再等了。她将信交给半夏,声音沉沉的,“把这封信送到白府,交给白蕤。”
玉明宫。
门被打开了,一道红光射了进来。
原来,已经黄昏了。司徒清漾坐在地上,靠着墙,不由得眯起了眼。
走进来的人身着玄色长袍,上面绣着沧海龙腾的图案,金丝封边,墨发高高地束起,披着霞光走进来。
司徒清漾赤着脚,脚上戴着脚镣,细腻白皙的脚腕上一圈圈深红的痕迹,与红色的裙摆相得益彰。因为走路沉重,所以很少进水,她哑着喉咙,“你终于来了。”
司徒云昭越发走近,桃花眸如星河般深邃,犀利如刀的目光在眉如远山的清冷轮廓间流淌。整个人压迫感十足,美丽,锋利又危险。
司徒清漾深不见底的眼眸微微一动,唇角挂着邪魅的勾魂笑容,上下打量着司徒云昭,“我真恨你这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司徒清漾与从前低眉顺眼的温和大相径庭、判若两人。
司徒云昭命人搬了把太师椅,与司徒清漾对面坐了下来,低头与司徒清漾面对相视。
司徒清漾的笑意更深了,手指慢慢抚上司徒云昭垂下的袍角,意外的,司徒云昭没有躲,只是冷漠地垂眸看着她,眼底的寒光堪比刀刃冰霜。
“还记得我最初见到你么?就在父皇寝宫,父皇掐着我的脖子,我几乎快断气了。我拉着你的袍角,向你求救。你看我的眼神,就像是看一个乞丐、一条狗、一只垃圾。”司徒清漾抬眼看着她,笑得张扬,“对,就像你现在这样,这个眼神。”
“我当时就在想,”司徒清漾立时收了笑意,甩掉她的袍角,眼神里是第一次不加掩饰的,咬牙切齿的,淋漓的恨意,“姐姐怎么会爱上你这样的人?”
司徒云昭眼眸低垂了一瞬,掩去了一闪而过的讽刺笑意,又看向对方,“你想说,你姐姐不应当爱朕,应当爱你,对么?”
“不出我所料,看来你早就知道了。”司徒清漾的笑t意妖艳异常,眼中偏执而疯狂,“对,姐姐应当爱我,你知道么?全天下再没有人比我更爱我姐姐了。哪怕是你,也比不上我对姐姐的万分之一。”
格窗透过来条条霞光,司徒清漾眯起眼,看向窗外,陷入回忆,“我自小生在皇宫,长在皇宫,这高高的宫墙隔绝了一切。旁人看来辉煌荣耀,锦衣玉食。可是这里只有一个主子,如今是你,曾经是我那父亲。主子喜欢的,就奉为上宾,主子不喜欢的,就不如蝼蚁。我那不争气的母妃,没有引以为傲的容颜和家世,一辈子低眉顺眼,低三下四地伺候父皇。在这深宫里等着,从春到冬,等啊等,我那负心的父亲也不会赏赐给她一点恩宠的。更蠢的是,为了期待那个男人的一点怜悯和宠爱,还拼死生下司徒清淙。”
司徒清漾笑得讽刺,恨得咬牙,“她为此丧了命,可是那个男人连看都不曾来看她和儿子一眼。她多愚蠢呢,君恩薄如纸。她居然一生都在期待帝王的宠爱,最后还搭上了自己的命。父皇不见我们,兄弟姐妹与我们形同陌路,那两个难缠的鬼,赵王、景王,次次见到我都一副高傲的嘴脸。在这深宫里,我和司徒清淙就像过街老鼠一般,连最低等的宫人都能欺辱我们。”
她的目光像突然引入了一泓清泉,“可是有一个人,不一样。姐姐她温柔、宽和,把我当作一个女子,当作妹妹,和其他弟妹一样疼爱呵护。母妃走了,没有父皇的宠爱,是姐姐护着我们,我们才能在这宫中有一席之地。小时候,司徒清沐喜欢荡秋千,姐姐就为她建了一座秋千,我很喜欢那座秋千,可我不敢说,所以总是偷偷去坐。这一坐,就是十年,我就在这座秋千上,日日思念姐姐。”
“所以御花园的秋千,一年四季都是洁净的,哪怕前一日才下过雪。”是因为自己每日都会去擦拭。
司徒清漾像着了魔,眼神迷恋,“我第一次月信时,怕得大哭,不想去找我那为了一个负心男人着了魔一样的母妃。是姐姐碰巧发现我,告诉我不要怕,是姐姐手把手教给我该怎样做,你不知道,她一身白衣,弯腰给我擦眼泪时有多么温柔,你知道这对于一个十三岁的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吗?”
“从那天开始,我才意识到,我已经爱上她了。”
第192章 鸳鸯戏水
她垂眸伤感, “可是有一天,一切都变了,姐姐有了心上人, 原来她不是永远那样温和自持, 她会哭、会笑, 会思念,我从不曾见过姐姐这副模样……”
“后来我才发现,能让姐姐哭、笑和惦念的那个人竟然会是你。”司徒清漾发丝垂落下来, 眼底原本的忧郁被阴鸷狠辣所取代,“所以我恨死你了,司徒云昭, 你到底凭什么让我姐姐爱你?”
司徒云昭沉稳冷静, 身上散发着淡淡的乌沉的檀木香气,“所以你处心积虑地接近朕, 刺杀朕, 离间我们。”
“是啊。你知道我有多恨你, 从第一日你见到我的那一刻开始, 每一步, 都在我的计划之中。只是没想到, 姐姐竟误会了我喜欢的人是你, 不过这样也好, 我也会怕姐姐知道了我的感情,会害怕,会躲开我,所以我只好将错就错, 随姐姐怎么想。”
“自从司徒文泰缠绵病榻,你在朝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姐姐便将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你和朝政身上,你知道那段日子姐姐有多久没来看过我了么?”
“那日,司徒文泰掐着我的脖子,我知道他发狂,所以故意到他寝宫去,他扑过来的那一瞬间我明明能够躲开,却不想躲。”司徒清漾抚摸着自己的脖颈,闭上眼睛回味,喜意爬上了眉梢,“那回,姐姐终于来看我了。”
“还有澜衣,与她春风一度的是你身边那个,望月砂对么?我收买了她,让她在都城谣传,那晚的人是你。可惜啊,姐姐本来都信了呢。谁能想到,你们竟将这个误会解开了。”
司徒清漾笑得嗜血,“还有我写给景王兄的信,你在山谷中的箭,在郊外遇的刺客,还有很多,我已经记不清了。不过你手眼通天,应当早已都知晓了。你以为那个司徒清洛和陆氏父子会有这么大的胆子么?他们可惧怕极了一旦败露,会被你生吞活剥了。可我不怕,没有姐姐,我的命不值钱。桩桩件件都是我在背后操纵。若非我姐姐护着你,我怎会下不去手呢。”
“司徒清洛为何变得暴戾乖张,是你在背后教唆。”司徒云昭冷眼旁观,脑中的回忆浮现,与司徒清漾所言一一重合。
“他本就是这样的人,我只不过从背后推了一把。他自小,姐姐便教导他,可他当真是乖顺纯良之人么?只不过那时他是太子,有你、父皇和赵王兄、景王兄压在他头上,他不得不装作纯善,到最后亲政之后不过是露出了本性。你以为那蠢货真有那么聪明,能想到与万俟旭交易?这是我教他的。”
司徒云昭这才抬起眼来,眼神里藏着寒光,“他要将你姐姐送给万俟旭,你难道不知?”
“我自是知道。”司徒清漾眯起眼来笑,语气轻飘飘的,“万俟旭那个好色的阴险小人,不知从哪里见了我姐姐的画像,就起了歹意,也不看看自己那副脑满肠肥的样子。不过我想,到时你死了,司徒清洛送走姐姐,姐姐必定心灰意冷,我就守在关外带走姐姐,和姐姐离开皇宫这牢笼,双宿双飞,如此更好。不过你倒是聪慧,早了我一步行动。”
司徒云昭淡淡地掀起眼皮,按着椅的手上却用了力,眼神发寒,“她可是你的姐姐。”
“那又如何?司徒云昭,你以为普天之下只有你爱我姐姐么?我就算豁了命也不会让我姐姐有任何事。”司徒清漾嗤笑,“至于血缘,你不是同我一样,从不在乎什么纲常伦理么?我只不过爱上了自己的姐姐,而你,做了更多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不是么?”
司徒清漾轻轻地从怀中取出一块手绢,视作珍宝一般展示给司徒云昭,“你知道么,我所绣的每一对鸳鸯,都是念着姐姐的。漂亮么?”她眼睛亮晶晶的,像是刻意,对着司徒云昭,“我对司徒清潇,不是姐妹之情,我想成为她的女人。想,和你一样,能拥抱、亲吻姐姐,和姐姐肉、体交缠……”
“闭嘴。”司徒云昭白皙的脖颈上青筋暴起,一向居高临下、冷静自持的帝王面具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哈哈哈哈哈——”司徒清漾姣好的面容逐渐扭曲,衬得身上的红裙仿佛浸了血,“你从前就是这样,不允许任何人染指我姐姐,我就是恨你霸占我姐姐这副模样,偏生我姐姐也爱上了你,你一日不亡,姐姐就一日不会死心的。”
“今非昔比了。”
司徒清漾好奇,“你既然早已知道我多次陷害于你,为何不早将我抓起来?”
司徒云昭靠着椅背,修长苍白的双手交握,神色居高临下,“朕更想知道,你能为了温宁公主做到什么地步。你也的确狠戾,为了见她,连自己的亲弟弟都可以献祭。”
“区区痘疫而已。我择染了此病之人与司徒清淙共处一室,只是因为姐姐小时曾得过痘疫,如今就不会再被传染了。”司徒清漾眼神漠然,问道,“不过,我当真好奇,你是何时发现我的心意的?”
“当日在郊外狩猎。”
司徒清漾仔细回忆那日的事,自己在姐姐与司徒云昭靠近的时候装作从马上跌落下来,自己为了能被姐姐抱,又不敢直接言说,便刻意说要司徒云昭抱她,姐姐便出来阻止,顺势抱起了自己。
“哦?竟如此之早?我觉得我已经尽力隐藏了,你是如何发现的?”
司徒云昭声线冷淡,“你在潇儿怀里的眼神,并非不甘。”司徒清漾的眉目与司徒清潇本就有三分相像,那个眼神自己曾在司徒清潇看自己的眼神中见过。
司徒清漾语气低落,“是么,连你都发现了,我那日靠在姐姐怀里,姐姐连一眼都不曾看过我。”
司徒云昭语气冰冷,问出了自己唯一一个疑问,“你害朕,朕都知道。但当日忘情谷那一箭,为何是对着潇儿而来的。”
“忘情谷。好遥远的名字啊。”司徒清漾的笑容一瞬间消融,“前朝,有个书生,他有个相爱多年的女子,她答应女子,要娶女子为妻。后来,书生进京赶考,高中状元,入朝为仕,女子坦白自己是狐妖所化,书生却无法接受她了。后来,女子就化作这山谷间的一缕孤魂了。多年后,书生高官厚禄、儿女绕膝,却仍旧无法忘怀,于是也了结在了这忘情谷。t”
忘情谷的故事有不少书籍中都写到了,那日在忘情谷,司徒清潇也曾讲给自己听,司徒云昭不明白司徒清漾为何突然讲起了故事。
司徒清漾怅然若失,神色黯然,“你知道姐姐为何要约你去忘情谷么?并非她当日所言那样。而是她想告诉你,无论你是男子、女子,是人是妖,她都不在意。无论你们是否在一起,她都永远不会忘怀你。”
司徒云昭眼底闪过一丝轻微的诧异,眼神犀利,“为何这么说?”
“因为在你们去忘情谷的前几日,我试探过姐姐,若是我有喜欢的人,可又不能请求父皇赐婚,该怎么办。姐姐说,那就将忘情谷的故事讲给她听。我说,忘情谷不是一个悲伤的故事么,姐姐说,忘情谷的故事还有一层意思是,珍惜眼前人。”
“姐姐那样清冷的人,从来不会说这样的话的。当她带你去忘情谷,我便知道了,她认定你了。就算她这辈子不能与你在一起,也不会有别人。”司徒清漾自嘲地摇头,“所以那日,我的箭是对着姐姐去的。我想让姐姐知道,你是错的人。你这样的人,绝不会去挡那一箭。可没想到,你竟然去挡了。”
倘若自己来不及去挡……司徒云昭乌眸沉沉,第一次声线凌厉地斥责,“你真是个疯子。”
疯子?呵。
司徒清漾像是被这两个字刺到了。她眸光挑衅,神情恶劣,拔高了音量,“司徒云昭,你不用如此高高在上。这话旁人说我也便罢了,你有什么资格?难道你不是个疯子么?你若不是疯子,是如何与我姐姐在一起的?你若不是疯子,是如何坐上皇位的?我与你的差别不过是,你这个疯子得到了我姐姐的青睐,而我没有。”
司徒清漾的一举一动几乎都在她的猜测预料之中,她唯一想问的便是那支箭,如今也已经问过了。司徒云昭已经不想再多言。她站起身来,不堪其烦地微微皱眉,连眼皮都未抬,“朕已经放你姐姐自由了,朕与你,如今没有什么区别。”
“来人,赐白绫。”
窗外黑幕降临,冷风凄凄,枯木婆娑,皇宫里万籁俱寂。
门口的宫人打开门,弯着腰端着托盘,里面盛着一条整齐洁白的白绫,放下之后便倒着退了出去。一看便知是早已准备好的。
人的内心无论做了多少次预料,在直面死亡的那一刻,也无法不恐惧,可是司徒清漾似乎并没有那么害怕,只是胸口闷疼。
司徒云昭转身欲离开,司徒清漾的声音突然很是平静,“你根本不知道我姐姐有多么爱你。”
第193章 闯宫
司徒清漾看着司徒云昭始终维持着一国之君冷淡持重的模样, 恨意更浓烈,于是慢慢地扶着墙站起来,她有些脱力站不稳, 脚上缠绕的铁链碰撞发出沉重的声音, 她开口声音嘶哑, “司徒云昭,你敢不敢承认,你心底一直觉得, 姐姐将家国天下看得太重。你用司徒清洛的死刻意逼她放弃你,你是否觉得,在亲情与你的权衡中, 她永远不会选你。”
“是, 家国天下,姐姐心里有这一切。她不像我一样, 是个疯子。她生在皇家, 从小读尽了圣贤书, 白皇后母仪天下, 日日教导她照顾司徒清洛, 你叫她如何不背负责任。可是倘若姐姐心里, 这些的重量真的超过了你, 我还会如此歇斯底里地恨毒了你么?”
司徒云昭虽然并没有回头, 但还是停住了脚步。
“你根本不了解我姐姐的爱,也配不上我姐姐。”
司徒清漾吃力地扶着墙,嘴唇干涩,喉咙哽咽, “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人都是会规避痛苦的,她在你与责任之间拉扯得那么痛苦, 最好的办法,不就是放弃一边么?可她的人格无法放弃道德,她的心更无法放弃你。道德和孝道绑架着她必须对我们司徒家负责,对大齐江山负责,但她曾有一刻放弃过爱你么?你不知道,可我见过,她有多少个白日与你对峙,不得已伤害了你,就有多少个夜对着你的画像独自垂泪,枯坐到天明。”
“万俟舞来的时候,那个小公主看中了你,你以为我姐姐不是在咬着牙忍受她觊觎你么?那小公主本就是个骄纵的,她将我姐姐视作情敌,我姐姐不想让自己的一时情绪,惹了人家父女不快,毁了你精心换来的两国和平,她步步退让,你以为她不痛苦么?她亲手弑兄你以为她没有背负罪恶感么?我在宫中孤苦伶仃,从小姐姐就会多怜惜我几分。你知道她在以为我喜欢的人是你的时候,对我露出了多么冷漠警戒的眼神么?我这辈子都不曾见过她那个陌生的样子。”
“我姐姐是怎样超脱世俗、不谙凡尘的女子,可她误会你与澜衣的时候,竟然不顾自己一国公主的身份,打扮成男子,亲自去那烟花柳巷,与一个娼、妓要一个让自己死心的答案。你爱她至深,她又何尝不是?你当真觉得在她眼中家国天下、公主的身份、虚名,比你更重要么?”
司徒清漾眼角的泪水顺着滴落进脖颈里,没入红衣里,声音哽咽得字字不成句,“司徒云昭,你知道我姐姐为何…为何体弱多病,寒邪入体,久久不愈么?幼时习武所致,难道姐姐悬壶济世的神医外祖母无法帮她医治么?如此…如此蹩脚的理由你也相信么。我姐姐再纤弱,也是内力深厚的习武之人。我告诉你为何!当年飘着大雪,你父王被下狱,父皇独掌大权、大发雷霆,将所有为你父王求情的朝臣皆挡在了宫门外。事关朝廷斗争,我父皇是铁了心要除掉你父王,满皇宫之人如履薄冰,无一人敢出声。”
她哽咽着拔高了音量,抑制不住的哭腔,“只有我姐姐,只有我姐姐一个人,大雪里在父皇的永阳宫前跪了两天两夜,求父皇饶你父王一命。”
司徒云昭瞳孔骤缩,脑中好似有惊雷炸响,理智、思绪通通被炸得七零八落。
她转过身来,眼底的情绪剧烈地颤抖着,听到自己的声音好似在天边传来,“…你说什么?”
“你知道吗,她全身都紫了,膝盖都已经发黑溃烂,血肉模糊了。无论我们如何劝说,姐姐一个字都听不进去。最后直到姐姐劳累过度,受不住冻昏倒在雪地里。她外祖母医术高明,如果立刻救治,还是有根治可能的,可我姐姐醒了之后,就不见人影了。她去四处奔走,联络宗室、朝臣,寻找任何办法能救你父王。父皇铁了心,怎会有人敢帮忙。我姐姐是太子的嫡亲姐姐,若与朝臣宗室走得近了,恐会遭人疑心形成太子党,所以她从来不会参与任何朝政。可是那次,她不顾父皇是否会疑心她参与党争,明知希望渺茫,连端王、桓王她都一一亲自上门拜访。”
“我姐姐还在桓王府上时,你父王、母妃去世的消息就传来了。你府上乱成了一锅粥,先平南王和王妃的灵柩就停在王府外院,大雪纷飞,你就跪在灵柩前一夜,对么?你知道我是如何知道的么?司徒云昭,你在那里跪了多久,我姐姐就在外面淋着雪守了你多久,你知不知道……”司徒清漾哭声呜咽,回荡在殿里。
“她体会着你的悲痛,心疼你,怜惜你,心悦你,爱你,无法宣之于口,又自责愧疚于没有救出你父王……她多怕因为她身上流着的血,你恨她,甚至不敢近前去看看你……你以为她不恨我们父皇吗?她恨,可是血脉相连,司徒文泰为父为君,你让她怎么办?”
“邪寒侵体,彻底入了五脏六腑。她的身体拖成这样,便是扁鹊再世也无力根治,从那之后,我姐姐的内力废了大半。白氏外祖母用尽了良方,至多只能把她的膝盖外伤治疗好了。”
“后来我姐姐便开始多病。一旦得了风寒,便病来如山倒一般高热昏迷。也许是还对当年没有救下你父亲的事愧疚,平日里,她也不怎么肯服药养护身子。后来,你请御医替她诊脉,她怕你担忧,一直让张寅师徒将她的病情说的轻一些。直到与你在一起,她怕夜里自己冰寒的身子冷着你,才开始按时服药。”
司徒云昭的喉咙像被人紧紧地遏住,难以喘息。
“后来你平定征西,成了手眼通天的权臣。每一次见到你,她是怀揣着怎样的心思,你都知道么?”旁人不曾注意的,司徒清漾的眼神一直追随着司徒清潇,她都知道。司徒清潇刻意维持的清冷外表下,落在司徒云昭身上不自觉的温柔眼神,时而宠溺的纵容,在旁人攻击司徒云昭狼子野心时立刻冷下的神色。
“我姐姐善待天下,心怀黎民,她一个女子,照顾我们兄弟姐妹,营救t你父王,她没有对任何人不好,可为何得不到任何回馈?!到头来所有的错都推到了她身上!还有你,司徒云昭,你真的了解我姐姐的心思么?你真的知道她想要的是什么么?”
司徒清漾将牙关咬得极紧,“我承认,我父皇对不起你,司徒清洛对不起你,我更对不起你,可我姐姐司徒清潇,从没有任何对不起你的地方!”
我是御书房前侍候的小宫女,琉璃。
入了夜,御书房里还燃着一盏昏黄的灯,我便知道,皇上还未睡下。皇上克己复礼,沉稳持重,人人皆道她是勤于政务的女帝,登基几个月来,时常彻夜批改奏章,我也已经习惯了。皇上爱喝七分烫的天门冬茶,夜里侍候时,每隔半个时辰,便要到御前奉茶,这次又轮到我了。
我打开门,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奉茶,意外地,皇上第一次没有在批改奏章。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圣上落泪。面前的奏章杂乱,她靠在龙椅里,手覆在眼睛上,细碎的哽咽被掩饰着压回了喉咙里,滴滴清泪顺着雪白的指尖无声地涌出来,滚落在她胸前绣着细密花纹的袍襟上。
笠日散了早朝,司徒云昭站在御书房的龙案前,一旁的孟子衡甚至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酒香,参杂着檀木的乌沉味道。
他蹙起眉,“圣上,您饮酒了?”早朝时,虽在平天冠的遮挡下,也能察觉出新君心情不佳。朝臣人人如履薄冰,不敢多言。
司徒云昭眼神中透着一点冷漠的麻木,冷冷沉沉的,从喉间发出一声,“嗯。”
哪怕是失去司徒清潇,初登基时也不曾这样,连孟子衡都不敢再言了。
“起来,我要见圣上!”
“没有圣上宣召,奴婢不能放您进去。”
门外传来纠缠的声音。
一个明丽女子甩开宫人,身着朱衣劲装,一头茂密的乌发在后脑束成马尾,干净飒爽,风风火火地径直进了门。
身后的宫人扑通跪在了地上,“万岁恕罪,刺史夫人硬要闯宫,半夏总管不在,奴婢拦不住……”
司徒云昭抬了抬手,命人退下。宫人也十分有眼力见,倒着退了出去,将门关上。
“民女参见圣上。”
司徒清漪虽然仓促地行了个礼,却不见恭敬,反而眉目中十分不满,女子声音朗朗,单刀直入:“皇上,是因我这做姐姐的不在,所以皇上才将我妹妹欺负成这样么?”
司徒云昭眼尾带着点朱红的酒意,麻木地站在那里,垂着眸,什么都没说。
孟子衡一向善察言观色,见状连忙走到司徒清漪身边,“刺史夫人如何来的?”
“许久不见,皇上如今已成大事,还来不及恭喜皇上。民女远在长京之外,皇上还未来得及收走我这前朝公主的令牌,所以民女才得以进了宫,今日闯宫扰了圣驾,民女知罪。”司徒清漪声音坦荡,眼神不卑不亢,将手中的令牌用力掼到孟子衡手中,“民女愿领罚,但在此之前,民女有话不得不说。”
第194章 药浴
司徒清漪语气坚决, 肃然朗声:“圣上。即便您今日要治我的罪,有些话我也要一吐为快。您当日阻拦和亲,我始终很感恩。我司徒家的男子不争气, 做出的事让人不齿, 如今也都得了报应。但潇儿并非身后无人, 她还有我这姐姐和蕤儿那个妹妹,我们即便豁出去性命,也是决计不许任何人欺负她的。”
孟子衡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但也难得正经起来,拦着她,“刺史夫人, 今日圣上龙颜不悦, 不要说了。”
司徒云昭动了动唇,哑着声音, 又轻又低, “让她讲。”
“潇儿的确曾写过几封信给我, 这封自悔书也是其中之一。她当日决定与你在一起, 对司徒氏深感惭愧, 心中不堪压力。她曾想过将几封信托我烧给先祖, 将陆子淮的令牌交予我, 让我必要时保护好我们的弟妹, 然后她便想切断与司徒家的一切,安心留在你身边。因为她实在做不出任何背叛你的事,她宁愿脱离司徒氏。皇上,在那样痛苦的境地她都不曾想过放弃你。”
“后来, 她又并未将信寄出。因为她与你在一起的时间越久,便越发觉那些一切与你相比都不值一提。所以她将当日所写的几封信都烧掉了, 这封自悔书只不过是其中遗落掉的一封。还有那令牌,她自始至终从未当作一回事,一直就扔在那里。我上次回宫省亲之时,潇儿将这些一字一句全都告诉我了。她告诉我说,希望你平安顺利,她余下的愿望,就是光明正大地站在你身边,与你相伴余生。”
司徒云昭心尖上泛起细密的、尖锐的疼痛,这两日始终被痛苦、懊悔和自责的浪潮淹没,如今这浪潮就像是涨到了鼻尖,令人不能喘、息。
司徒清漪忆起那个瞬间,在昏黄模糊的灯火摇曳下,司徒清潇托着下巴,颊边染着薄红,眼睛却晶亮又羞涩地看着自己,“皇姊,虽然自古君王多薄情,可我还是愿意相信她。我,想做她的皇后。”
司徒清漪当初想,女子动情一事真的很神奇,她会让爽朗的人变得温柔,更让清冷的人染上烟火。她从未见过妹妹这样情生意动的模样。
司徒清漪自白府来,正巧望月砂也在府上,便了解了来龙去脉。她紧蹙着眉,“皇上。您不想让潇儿平白受到责难、伤害和非议,可您是否有问过潇儿呢,是不是也该给她选择的权利呢?潇儿坚韧、坚定,并非那种活在你的羽翼下,始终要你保护的姑娘,您说呢?”
见沉默,孟子衡忽然发问,想着缓解一下气氛,“刺史夫人为何突然赶赴长京,今日进了宫?”
她脸上挂着薄愠,看着司徒云昭,“潇儿高热多日不退。我若再不来,怕潇儿命悬一线还无人可知。”
司徒云昭猛地抬起头,脸色比龙案上的宣纸还苍白些,转过了龙案几乎是不顾形象地飞奔出去,连桌上的青瓷茶杯都“哐当”一声被碰倒摔碎在地。
白府卧房侍女进进出出,不停地换着她额头上的帕子,可仍旧收效甚微。司徒云昭站在床榻前,有些气喘。
“皇上…?”白蕤讶异,眼眶还红着。
望月砂就站在白蕤旁边,司徒云昭却丝毫无心去管她们。
司徒清潇躺在床榻上,苍白瘦弱得连面颊上的颧骨都分外明显,似乎就只余一丝微弱的气息。
“姐姐高热不退,从白日里便昏迷不醒了。”
司徒云昭脑中轰然,毫不犹豫地走到床榻边,打横抱起司徒清潇,当司徒清潇滚烫的身子贴在胸口,司徒云昭仿佛又感受到了血流进四肢百骸,心脏活过来的感觉,“宣张汶,备辇。”
白蕤急切,“皇上,你要带我阿姊去哪?”
“放心,蕤儿,皇上会有办法的。”望月砂拉住她,将她搂入怀中,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
白蕤甩开她,语气冷然,“我可从未说过要原谅你。”
望月砂不言,却眉目温柔地看着她。
自始至终,司徒云昭都紧紧地,稳稳地托抱着她,不假手于人。
“快,拿朕的九香还魂丹来!”
已经空荡许久的平南王府还是经由专人打扫,张汶听了来人传达的情况,早早赶到等在那里,立马迎了上来,“主上,温宁公主的体状源于寒气袭体,不妨试试药浴。”
王府沐浴间的泉池开阔,池壁由白玉铺造,此时泉池内是棕色的汤药水,气味馥郁,热气缭绕。
因为丹药无法吞咽,于是只能压成粉末。还魂丹喂下去,一只脚踏入鬼门关的人都能拉回来。
苏叶为她更下衣衫,搀扶着她入了水。因为不想让王府的侍女进来,司徒云昭便只吩咐苏叶侍候。可司徒清潇依旧没有转醒的迹象,泉池开阔,司徒清潇靠在白玉石壁上,在水中难以保持平衡。苏叶满心焦急,手下一向不如苏木稳妥,搀扶不住,有时让水浸没司徒清潇的脖颈,有时又漫到下颌,而司徒清潇就像了无生气的瓷娃娃,任人摆弄。
司徒云昭看得心中生疼。
“出去,朕来。”司徒云昭声音发沉,亲自脱下龙袍,只着中衣,进了药水中扶抱着她。
司徒清潇周身赤、裸,司徒云昭无心任何其他,一只臂膀箍着她滑腻的腰,尽管浸泡在温热的药水中,她身上还是骇人的冰冷。
有了司徒云昭亲密无间的有力扶抱,司徒清潇终于得以靠稳。
她静静地看了她许久。
司徒清潇瘦了许多,似雪的面颊苍白,像一朵即将凋零的花,在水中摇摇欲坠。却不减半分美貌,依旧是她最熟悉和爱恋的模样。
这些天,她会是怎样度过的呢?司徒云昭脑中又回响起了司徒清漾的那些话,历历在目。
她从来不知,司徒清潇会有这么多隐忍的情意。
如若t自己一直不知,该是如何负了她这一生。
司徒云昭慢慢抬起左手,轻轻抚上她的脸颊,再也不用克制眼神间的缱绻又眷恋,呢喃地吐出这些日子以来的第一句话,“潇儿,快些好起来……”
司徒清潇仿佛似有所感,嘴唇苍白,却恢复了一点血色,喉间发出一丝微哑的声音,格外微弱。
司徒云昭明艳的眉目尽是焦灼,“潇儿。”
司徒清潇渐渐转醒。
映入眼帘的便是她最熟悉的面容,在热气的氤氲下,司徒云昭面颊泛起淡粉,樱唇琼鼻,司徒清潇模糊着意识,又暗淡下了眼眸,呵,又是一场梦么……
司徒云昭没想到,下一瞬,她的唇就贴了过来。
司徒云昭猝不及防,司徒清潇抵开她的唇,长驱直入。
她的吻如狂风骤雨,来的有些急切。司徒清潇从前主动的吻,至多是双唇相贴,或是浅尝辄止,极少有如此纵情之举。
她贪婪地攫取她的每一分气息,不住地索取。
司徒云昭喘、息着,眼中都泛起了迷蒙的潮湿,“潇儿。”
司徒清潇一向清冷倨傲、端庄正色的声音都变得略微嘶哑,似感叹又似诉求:“别离开我…”
司徒云昭一瞬间眼眶泛起酸意,身上像被千万根针穿针引线,直刺心脏。
她做了无数次想在梦中做的事情。
“昭儿……”
也许是时隔太久,想的太久,终于感受到了这样温暖又真实的触感,司徒清潇愈加沉迷。
恍惚间,她甚至抽开了她腰间的细带。
中衣散落在水面上。
司徒云昭的肩膀圆润细嫩。
司徒云昭顺从着,可她胳膊发软,几乎托抱不住她了。
她怕她浸水。司徒云昭声音动情,偏开头,捉住她的手,“潇儿。”
司徒清潇声音温柔得动听,贴着她,“昭儿,在梦里,你也不愿纵容姐姐一下么……”
她一个眼神,一个呼吸,司徒云昭怎会不明白她的所思所想。
司徒云昭复又是眼眸眷恋的模样,一双桃花眼明艳,含着水波,贪恋着她的面容,目光在她脸上不住地温柔逡巡,“不是梦,是我。”
司徒云昭的声音还带着动、情后的哑意,“你高热昏迷了,张汶说,需要药浴。你可有感觉好一些?”
司徒清潇似乎一瞬间被打回了现实。
那熟悉深情的模样又回来了。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司徒清潇最无法抗拒的就是这一双眼睛,这一双眼睛自十四岁起就反反复复出现在她的梦中,折磨着她,也让她在意、眷恋。
司徒清潇不知自己是不敢相信还是不愿相信,可腰间的触感真实,司徒云昭的神情真实,无一不在提醒着这并非一场梦。
热气氤氲,她几乎将自己的眼泪逼出来了,她盯着她的眼眸,泛红的眼睛像是不甘,又像是绝望。
司徒云昭的心几乎快碎了,她从未见过她捧在手心的潇儿如此哀伤的模样。可是连月来,她也是第一次感觉到原来自己还活着,原来并非一个戴着帝王面具的木偶,原来这些鲜活的情绪还真实存在着。
第195章 解开
司徒清潇重新沐浴过, 擦干了身子,身上着薄纱裙,靠坐在床榻上, 眼圈泛着红。
是曾经无比熟悉的, 王府卧房。
司徒云昭也重新沐浴过, 高束着青丝,换了月纹绣龙帝王常服,明媚艳丽。
张汶跪在床榻边, “温宁公主,臣来给您诊脉。”
司徒清潇垂着眸,什么都没说, 听话地伸出纤纤皓腕。
司徒云昭眸心微动。
“已经暂且脱离危险了, 皇上。不过……”
司徒云昭又想起张汶师徒每次都刻意将病情说轻,让自己蒙在鼓里, 她眯起眼睛, “说实话。”
“是, 皇上。温宁公主高热昏迷主要缘于阳气损伤, 寒邪过盛, 寒性凝滞, 经脉气血运行不畅。如今公主的高热已经降下了一些, 至于寒邪, 根深蒂固,难以拔除,便只能以药温补了。”
司徒云昭的眼神居高临下,“你从前不说实情, 欺君罔上,该是何罪?”
“圣上恕罪。”张汶跪伏在地上, 出了冷汗,这是张汶第一次感觉到司徒云昭不同于以往的压迫感。
她如今是帝王,早已不是当初能与她说笑的王上。
司徒清潇不知道司徒云昭是如何知道的。颤了颤眼睫,“是我的过错,莫怪她了。”
司徒云昭声音沉甸甸的,“你下去吧。”
张汶跪着退了下去。她坐到床榻边,语气温柔,“可有感觉好一些?”
司徒清潇唇间已经恢复了血色,她不看她,淡声:“皇上。”
这两个字清清浅浅的,扫过司徒云昭的心,却像针一样刺人。
两个人都无可避免地想起了那日大殿上的场景。
司徒云昭声音喑哑,“对不起。”
司徒清潇平静无波,“皇上怎会有错。”
像尖锐的刺扎进五脏六腑,司徒云昭宁愿她像从前长公主时傲然地拒绝自己这个狼子野心的权臣,也不想她像现在这般,将自己放在皇帝的位置上,拒人于千里之外。
情绪翻滚,如浪潮翻涌。司徒云昭望着她,鼻尖一酸,被生生逼红了眼眶。她回想起司徒清漾的话,从前有多少次司徒清潇在这张清冷面具下,隐藏着汹涌的情绪。
“你都知道了,是不是?”
昨日里,白蕤接到了一封信,展信看了片刻便泪如雨下,未到一刻钟,望月砂便气喘吁吁地出现在白府。
四目相接的那一刻,白蕤的泪落得更凶了。
两人相拥过,哭过笑过,白蕤带她去见姐姐,望月砂亲眼见到了司徒清潇如今的模样,病重,骨瘦如柴、毫无血色,眼神空洞、哀伤。
她不由得想起从前,她游历江南,第一次在坊间听闻司徒清潇的盛名,在所有人口中,司徒清潇美貌、德行高尚、才华横溢,宛如圣人,毫无缺陷。但听着却像毫无感情的人。
她当日想,阿昭怎会喜欢这样的女人?
她第一次见到司徒清潇,是在王府与司徒清潇偶然擦肩而过,司徒清潇宛如谪仙落入凡世,艳绝冠世,不染纤尘,不负大齐圣女的盛名。望月砂相信,即使是泰山崩于前这位大齐公主也会面不改色,八风不动,令人心静、心安。只一眼,她就明白了司徒云昭为何会钟情许久。
看到司徒清潇靠在床榻上,除却依旧的美貌,那样的司徒清潇与如今相去甚远。
自从上次白蕤来企图敲击登闻鼓,她便猜到司徒清潇的状态不会太好。但她本以为,几个月过去了,司徒清潇早已恢复了一些神采,毕竟从前见到的司徒清潇是那样的冷静、稳重。可是真正见到司徒清潇的那一刻,望月砂想,也许这样的结局对她们来说并不好。
也许对于此刻来说,朝野上下的非议根本就微不足道。
也许她们从前都想错了。
也许对于司徒清潇来说,比起司徒云昭,那些虚名都无足挂齿。
所以望月砂将一切都道来了。
司徒清潇听后落了泪,高热愈发严重,不久便昏迷了。
司徒清漪清晨才赶到,听闻了一切,怒不可遏,骑马便进了宫。
司徒清潇语气艰涩,“是。”
她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心情来面对,是庆幸、感谢她将自己推开,让自己免受天下人的非议么?
她无法生出这样的感情。
还是恨她怨她,因了那一封未烧的信,就要将自己推开呢?
“改朝换代,触及了一些人的利益。他们需要一个发泄口,我不想让你卷入其中。”
无论曾经的帝王有多荒淫无道,毕竟司徒氏的大齐存续了百年,有许多人世世代代都忠于其。除却一些思想清明之人,剩余麻木之人他们恐惧做出改变。此时,改朝换代,便会令他们心中不忿。
他们大多并没有胆量将矛头指向杀伐决断的新帝,只会寻找一个发泄口。
而成为了新后的前朝公主,便会成为这个发泄口。
更遑论那些前朝宗室,司徒清潇身为声名清白的长公主,与司徒云昭在一起便像是白纸染上了一笔黑墨。一个天下人眼中的好人,只要做一件他们无法接受的事,就会被全盘否定,变成坏人。
对于前朝宗室来说,她们被赶至边疆行宫,而司徒清潇成为新后,母仪天下,过着比从前更金贵千万倍的日子。
司徒云昭的手腕他们见识了多年,他们更没有胆量将矛头指向司徒云昭,反而会将一切怪罪到司徒清潇身上。
对于他们来说,司徒清潇是叛徒。
况且,司徒云昭是个女子,她们对司徒清潇的非议只会更多、更深。
司徒清潇又怎会不明白司徒云昭的顾虑。
在司徒云昭起事前,司徒清潇曾想过无数次世人会如何诟病自己,也曾不安。
可是这种不安,在每每看到司徒云昭温柔的眼神,感受着司徒云昭将自己拥入怀中的檀木冷香和温度时,通通都消失无踪,一丁点t都不剩了。
司徒清潇有时也会想,一定要宣告天下么?
她每次想到司徒云昭的性子,一定会霸道地让自己站在她身边,成为她的皇后时,司徒清潇心中并无半点不愿,唯有甜蜜。
可是她从未想到,司徒云昭会推开她,会不要她。
“潇儿,其实朕很怕。怕你与朕在一起,会承受太多。怕你承受不住的那一日,会离开朕。”
所以她索性,开始就放掉她。这样至少能让她不受任何非议。她的潇儿太美好了,她不愿让她沾染一点的污垢。
“朕知道,你气朕。”司徒云昭略带急切地解释,“潇儿,你弟弟,不是朕杀的。你可还记得,朕曾答应给梁王一颗还魂丹作为交换,那日朕派山瑾去送丹药,但梁王没有接,只是让山瑾转告朕,他有一个请求,他想死后葬在她母妃身边。那时,朕就知道他想做什么了。”
司徒云昭垂着眼眸,像受伤的小兽,“可我却没有阻拦,我知道你怪我。”
司徒清潇声音轻轻地唤,“昭儿。”
司徒云昭抬眼看着她,眼尾水红,眼眸晶亮,认真、深情一如过往。
一股酥麻的感觉从她的心上穿过。
从十四岁起,这双桃花眼就反反复复地出现在她的梦里,她最受不了这样的司徒云昭了。
她怨过、恨过,在听到望月砂说司徒云昭这些日子日日批改奏折到后半夜,在请她议立皇夫和选妃的奏折前罕见地发了火时,不舍和心疼更甚。
司徒云昭是如何深爱着她,在她冰冷的面具下退让过多少次,如何地将她放在心上,她忘不了。
她没有办法骗自己。
她更知道,司徒云昭这样做是源于什么。
负了天下人的人,如何的结果都是应该得的。自己的扶持、规劝,对于司徒氏,对于父皇母后,都已经尽力了。她问心无愧。
司徒清潇一点都不想听她说这些,也不重要。
她更不想再让这些无谓的枷锁、虚名,横亘在两人中间,令司徒清潇误会。
“昭儿。你是不是有时会觉得那些家国天下、浮世虚名,在我心里比你更重要。”
司徒云昭心中一凛。从开始到现在,司徒清潇有时的冷漠、难以接近,自己的确有时会在内心深处冒出这个念头,可却不愿意承认。
从前,她说服自己,司徒清潇身上的道德枷锁太重,她不会要求她去撤掉这些枷锁。司徒清潇也真实地爱着自己,日日陪伴在自己身边,自己又何必去在意这些。
其实司徒云昭不自信自己能够比得上那一切。
所以思量再三,她放掉了她。
直到司徒清漾说出那些事情的时候。
她才知道司徒清潇当初清冷外表下隐藏的所有情与爱。
他才意识到自己那些无谓的纷争,纠结是多么愚蠢。自己是怎样误会了她许久。
司徒云昭深深望进她眼底,眷恋又深刻地注视她,“可是现在,我不会这样想了。”
一如既往,她眼底浓烈的炽热仿佛要烧毁了她。
司徒清潇回望着她,轻轻的,有些疑惑,“嗯?”
司徒云昭低下头去,温柔地、近乎虔诚地去吻她的膝盖。
司徒清潇像一只受惊的,瘦骨嶙峋的奶猫一般微微颤抖了一下。
第196章 栀子花
那双膝盖光洁细腻、嫩白, 还带着淡淡的药香,夹杂着司徒清潇身上一向的栀子花香。
那里,司徒云昭从前也曾看过, 看不出什么受伤的痕迹, 可是靠得如此之近, 细看去,才看出中间有一些肌肤泛着粉,与旁边的色调略有不同, 那是从前受伤过,新长出的皮肉的痕迹。
这并不难看,也并不乍眼, 它在司徒清潇全身瓷白如玉的肌肤上也并不十分的突兀, 宛如白璧的微瑕。
这昭示着这里曾经受过怎样的伤,皮肉腐烂, 鲜血横流, 又是怎样重新焕发出生机, 长出新的皮肉愈合。
自己当日也曾跪在雪地里, 可是只不过一夜, 膝盖便有发黑的态势, 况且遇上了张寅, 无论内伤外伤, 都被他很快地根治了。
而司徒清潇,在冰天雪地的掩埋下,这双膝盖是怎样的发黑、溃烂,又怎样疗愈, 新生,司徒云昭无法想象, 那是怎样一个痛苦又漫长的过程。
而司徒清潇在这样的过程里,坚强、隐忍,从未喊过痛,更从未放弃过爱她。甚至即便在一起了,也从未将这件事透露给自己半分。
她其实一直都在默默守护她啊。
司徒云昭慢慢地、轻轻地吮吻它,一下又一下。
同时,她低着头,一滴一滴热烫的眼泪无声地砸在她的腿间。
无关情、欲,唯有万分珍爱、怜惜。
当她温柔的吻星星点点地掠过,留下了滚烫、潮湿的痕迹时,司徒清潇颤抖得越发厉害。
那样迷恋,投入的模样,那样一腔深情的献祭。
她被烫得、吻得心慌。
“我不该,不给你选择的权利,我承认我在看到那封信的时候,心真的很疼…”
“这些日子,我真的…太过思念你,却又不敢…只能像行尸走肉,我几乎感觉不到自己是活着的…”
“潇儿……”她的语言凌乱不堪,话语破碎得不成样子。
最后,她埋在自己腿间,哭得双肩都在颤抖。
司徒清潇从未见过她这副样子。
司徒清潇的心脏像被什么狠狠撞击了。
那股心底的酸涩怎么也压抑不住。她长而密的睫羽濡湿了,刻意又仓促地偏过头去,“你都知道了。”
司徒云昭抬起头来,眼尾深红,潋滟的眼中雾霭沉沉,从喉间发出轻轻的嗯声。
她声音轻轻的,“为什么不告诉我?”她没有半分责怪的意思,只是想知道她还藏着多少事。
在无人看到的地方,司徒清潇做了那么多,守护了她那么久,她深埋心底的爱,一丁点都不比自己少。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我想做而已,而非向你邀功请赏。”如若她们不在一起,司徒清潇也许会一生都将这些深埋。
司徒清潇刻意不去看她,带了些别扭,宛如一朵含羞草,给人难以抗拒的美丽与柔情。
是了,司徒清潇一向如此,她爱司徒云昭的方式就像她的人一样,成熟、风情,做了十分,口中只会说出来三分。
司徒清潇的声音中带着一点潮湿,“你是如何知道的?”
“柔嘉公主告诉我的。”司徒云昭顿了顿,“等你复原,去见见她吧。我想她应当有许多话想与你说。”
虽然司徒清漾的所作所为,她不能理解,对于司徒清潇,她从依赖到占有、爱,扭曲的感情,她似乎能看得懂,况且司徒清漾毕竟是她的妹妹,司徒清潇有知情的权利。
“嗯…”司徒清潇没有力气去思考司徒清漾。
司徒云昭心脏鼓动,有千言万语想说,却只能换作用柔和的眼神一点一点描绘着她。
司徒清潇不去看她,可泪还是无声地落下来。
司徒云昭犹豫了片刻,也想为她拭去眼角的泪。
一瞬间这几个月来的委屈都翻涌了上来。司徒清潇像是能看穿她,喉咙干涩,“司徒云昭,你没有话要对我说么?”
司徒云昭的手还未抬起,垂眸眨眼间掩去了失落,她明艳的面容脆弱又疲倦,咬了咬唇,说出了一切的根源,深埋在心底的话,“我在看到那封信的时候,心里的弦就崩断了。我承认那时,我没有勇气,也不想再听你的解释了。其实我不敢承认,我无法接受你将我们的感情形容成一种错误。”
司徒清潇安静地听完,漆黑的眸子带着红血丝,一瞬不瞬地望着她,“所以,你就可以不来找我,不将一切都摊开来,不听我解释吗?”
“难道这些日子以来,你还没有完全相信我么?”
司徒清潇眼眸柔和,并不生气,只是伤感。从她今天出现在她眼前的那一刻,她就知道,她从来没有不在意她,只是终究还是留了心结在。
第197章 心声
司徒清潇早已平复了心情, 眸若星河,在月光下看不真切,“如果没有今日, 不再相见。你本想的, 我未来想过什么样的生活呢?”
司徒云昭看着她, “远离喧嚣、凡尘,游山玩水,归隐山林, 泛舟游湖,去青山绿水的江南,而非留在长京, 这牢笼里。”
从前偶然一次, 白蕤与望月砂游历江南时,寄回来了平安信, 在信中大赞江南风景。司徒清潇为妹妹开心, 眉目温和随口道:“我也很喜欢江南, 蕤儿倒是过上了我向往的日子。”
司徒云昭小时候还曾跟随司徒益下过江南, 虽然只逗留了三五日, 也足够目睹翠径花台、红袖满楼的江南风情了。
而司徒清潇生为一国公主, 生在天子居所, 从未离开过皇宫皇城, 读遍了古籍诗歌,也只是存在于书本之上,听了白蕤之言,怎能不向往亲眼所见呢?
司徒清潇一向低调简朴, 不喜好奢华,司徒t文泰在位时, 穷奢极欲,几乎耗空了国库。后来司徒云昭掌权,干涉了朝政,着手管理了户部和太府司的事宜,才开始自上而下清理前朝账目,节俭开支。后来,司徒文泰能动用的国库金银不多,皆拿去自身奢侈享乐了,偶有节庆家宴时,会赐给皇子们一些金银瓦器,公主们和后宫妃嫔一些金银首饰。但这些东西到了司徒清潇手中,也是被她合着一些公主府的俸禄,拿去赏赐下人,接济城郊贫苦了。
便是知道她如此,从前,司徒云昭总会借口亲自或谴人送上一些珍贵珠宝、夜明珠、珍稀药材。在一起之后,司徒云昭用私财所购的玉钗玉环、花钿耳环、翡翠步摇更是流水一般地往公主府送,件件价值连城。只有司徒云昭送来的东西,司徒清潇才会留下,不舍予旁人。
且不说司徒清潇本就不好奢侈,即便她挥金如土,这些东西也足够她一生无忧了。
其他宗室在司徒云昭登基之后为表忠诚,纷纷上贡,但公主府的东西,她都留着。日后,司徒清潇如果想离开这里,就像司徒云昭曾与云晴所言,她不会干涉半分。
“你说的这些,我确实很向往。”自小生在这皇宫高墙里,司徒家的一切都像牢笼,将她紧紧困在里面,已经耗尽了她的精力了。她的性格与世无争,不好身外之物,一直向往开阔、平和。
司徒清潇指尖一顿,温柔的目光一寸寸凉下去,只余骨子里透出来的冷寂,穿过单薄的躯壳,淡淡地渗透到司徒云昭心底,“可是,你觉得我未来想过的生活,会是没有你的生活么?”
司徒云昭凝神望向她,也不躲避,而是一丝不茍地认真诚恳,“没有我,你也许会过得安稳一点。这些日子以来,朝野上下并不平静。”
司徒云昭自从登基以来,涿州靖州的事情收了尾,即便朝野上下已经一片欣欣向荣,臣民亦不敢多言,但改朝换代以及司徒云昭女子的身份,还是依旧被部分人所不接纳。
司徒清潇似乎忽然想起了什么,“我曾说我向往江南,蕤儿很幸福,你还记得么?”
“可是我艳羡的,不是她可以一睹江南风景,而是知心钟爱之人,常伴她身侧。”
司徒云昭心中一恸,强忍着喉间的酸涩,眼神柔和地细细描摹着司徒清潇的容颜,“你也会希望,你的未来,有我常伴你身侧么?”
“昭儿。”司徒清潇回望她的眼睛,真心地吐露心声,“我不是希望你常伴我身侧,而是如果我的未来没有你,无论是良辰美景,抑或是花团锦簇,对我都没有任何意义。也许这些话我从来没有对你说过。我承认我从前懦弱过,也逃避过,让你受了伤害。”
司徒清潇眼睫震颤,心间再一次泛起细密的痛意。她回想起了一幕幕往事——在景王府前或是自己冲进平南王府书房,横眉冷对,拔刀相向质问她。
自己冷漠地将司徒云昭满眼期待地递过来的米粽伸手打掉。
团圆之日,独留她一人在公主府前空等一夜。
在她面前毫不留情地维护司徒清洛。
没在一起的那些时日里,她每次以为已经将司徒云昭伤害到极致了,这段情不会再有机会了,自己自作自受,活该永远地留守在牢笼里,再也等不到那束光了。可下次见面,司徒云昭还是会用那双明艳动人的桃花眼,噙着温柔的笑意,唤一声,“温宁公主。”
还是会不惧怕任何,有危险时义无反顾地挡在自己面前。
仿佛那些伤害从来不曾存在过。
司徒清潇陷入这样反复的拉扯中,再回头时,发现已经无可自拔了。
她原以为是权臣翻云覆雨笑面虎般的利用戏码,可没想到,却是表里如一的真心。
自己其实都记得,只是在一起之后封存了这些,不敢再回想,每每回想,她总止不住心痛。
司徒云昭也一定都记得。
她为什么可以要求司徒云昭毫无芥蒂地抚平这一切呢?
司徒清潇声音止不住地颤抖,“明明心里爱着你,手里却拔出短刃来对着你。我也不知道当时我为什么要那么做,可是似乎我不那么做,我就变成了一个千古罪人,愧疚和自责就会把我淹没。但我那么做了,看到你受伤的眼神,我又会如同五脏六腑被撕裂一样痛苦。”
她本来觉得这些话太过难以启齿,平静的生活里也不想再将从前的一切翻出来,所以从来没有提过这些。那段时日,司徒云昭忙于大业,司徒清潇也不想扰她,令她分神。她本想在无数个日夜相处的未来里抚平这些心结,可险些,司徒云昭就没有给她这个机会了。
如今,她只想说出来。
“这些事,我从来没有摊开来,与你坦诚地解释过,道歉过,你也不曾怨我。对不起,昭儿,为我曾经的懦弱逃避和伤害。”
司徒清潇不像司徒云昭无畏,不像白蕤望月砂外放,她身为中原的一国公主,骨子中的端庄、内敛无法改变。爱上司徒云昭已经是她做过的最出格的事了,她不擅在情爱里言辞,也很少坦白地将爱宣之于口,她的爱渗透进日常生活,每一个行为、动作、眼神里,可是现在她觉得,有些话,还是明明白白说出来更能安抚人心。
司徒清潇咬了咬唇,还是有些羞赧,可是这些与现在相比都不值一提,她更想让司徒云昭明白知道她的心,“后来,我尽力去改变了,再也不会这样了。我开始诚实地面对自己的心,才发现,才愿意承认,对我来说,你的平安、健康,你这个人,比任何一切都重要。自从与你确定地两心相依,我从来不觉得我们在一起是错误,你是我司徒清潇第一个,也是唯一钟情的人,你要我怎么将心思移到旁的地方去?我会希望你永远在我身旁,若没有你在,任何的一切对我来说都是无意义的。”
司徒清潇温和地道:“还有,我知道与你在一起要面对什么,这些我不是没想过。无论多大的风暴,流言我都可以面对。声名只是身外之物,我如今该为我自己而活,我不再会逃避,更不会因为任何外界缘由离开你。”
司徒云昭的泪水止不住地弥漫开来,滑落下去,像是陷入云朵里,被巨大的惊喜包裹,感动、酸涩都熨贴进了心里。
从前司徒清潇的温柔,她总在心底怕是如梦似幻的泡影,有时早上醒来看到她不在身旁便会心慌。这次仿佛实实在在触摸到了司徒清潇的心。
“潇儿……能听到你这些话,我很开心。只要你不怕,愿意留我身边,我”
几个月来,司徒云昭第一次卸下了帝王面具,可以回归自己最真实的情绪。
“昭儿,我问你,你还愿与我在一起么?”
司徒云昭泪水盈满了眼眶,“我”
司徒清潇竖起的纤细食指轻轻按在她的唇上,虽然温和,但眉目并不热烈,“我不要你现在的回答,你要你好好琢磨清楚,解开心里的结。我要你对我心无芥蒂,如果我们还要在一起,我只接受我们的结局是一生一世。”
司徒云昭怔了一下。多少年的爱恋注视,多少个日夜的同床共枕,司徒云昭对她的了解已经渗入骨髓了。
“你,还在气我,是不是?”
司徒清潇仿佛被拆穿,收起了眼里的温情,仓促地偏过头去,“今日我说出的这些话,只是我想说而已,并不代表我原谅了你那日在大殿上的行为。”
她语气生硬,可是水红的眼尾出卖了她。
司徒云昭只觉得可爱。她笑意浮上了心头,也浮上了眼尾,仿佛搬开了长年沉积在心上的巨石,一颗心终于得以光明地见到了天日。
司徒云昭抚摸着她泛着水红的眼尾,像是被朱墨晕染开的,很淡,也很漂亮。
她明亮清澈的桃花眼中满是柔情与真挚,她诚恳地认错:“那日的事,是我的错。我本想掐断我们之间的缘分,可是没想到,离开你思念更是疯了一般地生长。这么久了,温宁公主。我们之间的缘分和情分是割不断的。”
“无妨,你可以慢慢原谅我,哄公主这件事,我不是最擅长了么?”
第198章 烟雨
春寒料峭, 午后飘起了蒙蒙细雨,天空泛着青灰色,凉意漫漫, 又绵又细的雨扑面而来, 王府的园林碎石小径, 水波荡漾,屋檐下看去竟有些江南风情。
半月过去,张汶都住在王府为司徒清潇治疗, 司徒云昭白日里忙于朝政,空闲时便来、不说、不问,只是温柔地陪伴, 又在司徒清潇睡下之后匆匆而返, 彻夜处理朝政。
好在王府清净,也利于养病。曾经王府的下人, 贴身的都随云晴、云暻、云晚进了宫侍候, 不得力t的、年迈的皆给了一笔银子遣散了。其余的便是司徒云昭的侍卫, 都并去了都镇抚司, 除去几个洒扫的下人, 便只有张汶和苏木、苏叶在。
好在张汶苏叶皆是膳房高手, 张汶又善药膳, 司徒清潇虽食欲不振却也能吃下去一点, 白蕤偶尔会来探望,陪着她聊天解闷。
司徒清潇的伤寒总算好了些许,能起身走走。她披着斗篷,一张小脸素白, 略施粉黛,去了些病色, 恢复了不少昔日的神采,站在屋檐下看雨,“听说江南的梅雨季,这样的雨,一下便是廿日。”
“是。”苏叶担忧,“雨是好看,只是您的膝盖,每逢这样的雨天,又该疼痛了。”
这些日子,膝盖也经过了张汶的治疗,不过依旧收效甚微。
司徒清潇浅笑,宽慰她,“你无须担心,这两年已经好多了。”
司徒清潇一向隐忍,但最初那两年发作起来,痛得无法走路也是时常有之。经过调养,如今只是偶尔隐隐作痛。
“公主,”苏叶蹙眉,“皇上昨日下令解决了陆氏谋反之事。”
司徒清潇轻声“嗯”,静待着下文。
苏叶言语尊敬,“陆氏父子犯谋逆罪,处斩刑,陆氏三族,年十六以上者皆斩首,妻妾老弱妇孺,皇上初登基,格外开恩,只是流放幽州,没收财产,充作官奴,后代永世不得为官。”
“想必这个时候,已经行刑结束了…”
“至于牵扯到先帝和司徒氏的事,还需继续调查。”
司徒清潇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依旧望着雨,苏叶却偏生看出了几分凄冷孤寂,像公主少女时的模样。
苏叶小心翼翼地询问,“公主,您还在生皇上的气吗?”
“您这半月来,一直不怎么理皇上,真的没关系吗?”
除却对司徒云昭,司徒清潇对谁皆是端正温和,她第一次语气带了点冷意,参杂了些情绪,“你也知晓,她如今是帝王了,而我不得不迎合她,对么?”
苏叶连忙福身低头,“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奴婢多嘴。”
对于那日司徒云昭在大殿上的行为,司徒清潇还带着气。对于司徒云昭身份的转变,她还未完全适应。那数个日日夜夜,司徒云昭在大殿上做她的帝王,而司徒清潇是如何锥心泣血的痛苦难过。
漫天飘起的细雨带来细密的凉意,她的思绪渐渐飘远。
最初,司徒云昭身上有自己欣赏的一切,玲珑剔透,一双清明透彻的眼睛不染纤尘,宛如山间最清澈的山泉。
司徒清潇自小生活在宫中,哪怕贵如嫔妃、皇子公主,也皆要在司徒文泰面前低眉顺眼地讨生活,只为乞求帝王的一丝宠爱、怜悯。后宫与前朝交织,母子分离,权力相争,随着年纪渐长,这座皇宫像个魔窟,每个人都生成了不一样的扭曲的模样。
有的昏庸,有的骄纵,有的懦弱,有的眼高于顶,有的阴险狡诈。
他们戴着面具相处,面上兄友弟恭,转身却背地相害。
许多王府贵族表面风光,背地里却一滩污泥。司徒清潇见过的王公贵女亦是不计其数,有的身陷府宅斗争,家主摇摆不定,为了一个爵位庶嫡相争,兄妹姐弟互陷。有的不学无术,浑浑噩噩,身无长物,只知逗鸟赏花。
没有一个人像司徒云昭那样,生在一个清明盛誉的世家,拥有一个无需斗争,就能稳坐的世女之位。
没有一个人像司徒云昭,这样自信、纯粹。
司徒清潇在最初意识到自己心悦她时,还年少。
经过了最初的悸动,留下的只余伤感。
彼时平南王司徒益已是身有王爵的武将之首,是勇冠三军的良臣,得天下人赞誉。司徒云昭是他的女儿,是王府世家的嫡女,她不仅有父王母妃的宠爱、还有无可撼动的世女地位,她会继承她父亲的衣钵,像那些可以封王拜相,参加科考,出入朝堂和军营的女子一样,意气风发,有一番作为,有一番天地。
而自己,此生唯一的命运就是在圣旨的支配下联姻。
不是王公贵族,便是忠侯良将。
可是那又有何区别呢?
十九岁时,父皇曾经貌似慈爱地拉着她的手,告诉她,父皇一定为你择一良婿。明德郡王的小世子和太傅的次子陆子淮皆是一表人材,哪个好?朕还要仔细斟酌斟酌。
仿佛告诉她,朕已经给了你莫大的恩赐,你可不要不识好歹一样。
她面上恭敬,内心充斥着翻江倒海的呕吐欲。
除去司徒云昭,与任何人红烛对拜的场景出现在她脑海里她都会无比排斥、恶心。
可父皇之命,她如何违抗?囚鸟没有自由,更不曾拥有选择的权利。只能静静地等待着那一天的到来。
她们此生没有任何可能。
后来,平南王牵扯到一个案子,被莫名下狱,司徒清潇听闻时霎时被无边的恐惧淹没了。一个王府世家,年少年幼的四个孩子,一旦失去了家主,该如何过活?若是家主还被扣上了谋反的帽子,她们日后孤儿寡母该如何自处?于是自小到大从未向司徒文泰求过什么的她,第一次不顾公主的身份,在大雪中没日没夜的跪拜求情、奔走。
司徒益是为大齐立下汗马功劳的英雄,平定边疆,两袖清风,忠肝义胆,无人不知。百姓闻言敲破了登闻鼓,几乎半个朝廷的臣子都为此求情,司徒文泰见状更是龙颜大怒,将几个最先出头的摘了官帽,吓退了不少人,还将剩下求情之人都挡在了宫门外。
她跪在冰天雪地里时想,她知道权力熏心,却没想到,也失望于她的父皇竟到了如此地步。
可是她跪了两天两夜,最后一个夜晚,她已经感觉不到双腿的存在了。冰雪仿佛浸透了她每一寸皮肤,进了内里五脏六腑,连流经全身的血液皆是冰凉的。
只是全靠内力和心中的一点夙愿坚持。
可心意终究耗不过雪虐风饕。
她醒来时,双膝已经被包扎好了,她不能等。
她感觉不到任何痛感,只跌跌撞撞地离开房间,另寻他法。
司徒文敬一向自诩清高,不参与党派斗争,哪里会管这样的事,于是令自己的夫人出来,将此事三推四推地挡了回去。
司徒文佳是司徒文泰最为宠爱的弟弟,手中大权在握。他的话,司徒文泰势必是能听一些进去的。
司徒文佳没应好,也没应不好,只是笑眯眯说道,“温宁,你皇叔母的侄儿,裴鸣,少时也随你皇叔母进过宫,参加宫宴,你应当也见过的。他今年高中了探花,才高八斗,也不算辱没了侄女你,三公主可愿考虑看看?”
司徒文佳见司徒清潇沉默,还在丢出更多诱饵,“只要三公主点个头,皇叔保证能留平南王一命,我必定立刻到圣上面前进言。”
司徒清潇面色发白,薄唇紧抿,膝盖传来的真实的痛感如同撕裂。
就在此时,司徒益在狱中去世的消息传来了。
不多时,竟连王妃也跟着一同去了。
百姓哀痛,万里相送,跪成一片,整整七日,将都城内外围得水泄不通。无数百姓声声唾骂帝王,文人墨客口诛笔伐,朝野上下混乱不堪。
司徒文泰慌了。他声称此案是一个误会,司徒益在狱中自缢,还厚葬了他与王妃,还了清白。
司徒清潇几乎是夺门而出。
两副灵柩停在王府院中,大雪纷飞的夜,司徒云昭跪在灵柩棺木前恸哭,司徒清潇就在外面守了她一夜。
这一夜又漫长又冷寂。
司徒清潇离她那么近,却又觉得是从未有过的远。
她无数次想要上前,却无数次的望而却步,她不敢,也没有资格。
从此之后,司徒清潇仿佛落入了无边的孤寂凄冷中,任何人与事,都仿佛激不起她一丝波澜。
风波平息之后,司徒云昭继承了王位。司徒文泰着手处理了一批与司徒益关系紧密之人,杀的杀,贬的贬。一些清廉正直的官员,见状纷纷请辞,奸佞之人见此机会无孔不入,阿谀奉承。无人规劝,司徒文泰更加沉湎声色。整个王朝开始逐见颓势。
待司徒文泰自酒色之中反应过来时,司徒云昭的势力已如盛夏之树,枝繁叶茂,无法拔除了。
司徒清潇从前一直不敢承认,第一次见到司徒云昭眼中的野心时,自己并不意外,更不怨恨,而是感觉像给一潭死水般的心注入了一股鲜活的泉水。
如果大齐大厦将倾,如果这王朝,这一切不复存在。
她们之间,是不是可以有一丝的可能呢。
第199章 藤蔓
她逐渐明白, 母后的疼爱是因为自己的身份,因为自己在父皇面前得脸,能够庇护弟弟, 与对司徒清洛毫无条件的疼爱期许是不可比拟的。
而父皇的疼爱, 更是有条件的, 因为自己端庄、出众,大齐有这样的嫡出公主,是皇室的脸面, 而自己唯一要t做的便是如温室花朵一样顺从,听从父皇的旨意联姻,巩固江山社稷。
自己的心意, 一生的幸福, 并不重要。
而司徒云昭却像一株野蛮生长的藤蔓,缠绕栖息, 无人能阻挡她生长的态势。
时光流逝, 少女逐渐成熟, 野心显露, 眉眼间的自信明媚也化作了锐利的锋芒, 成为了上位者, 也出落得越发明艳惑人, 不动声色。
蒙蒙细雨似乎无穷无尽, 整座长京都笼在烟雨之中了,模模糊糊,连地面的积水上倒影的光影也破破碎碎。
突然间,一把纸伞出现在转角处, 伞面微抬,露出精致的半张脸, 再往上,是一双熟悉到隽刻在心中的深邃的桃花眼。
和记忆中的自信纯真的少女紧紧地重合在一起。
长身玉立,姿态卓然,在这漫天雨幕中,一步步坚定地向自己走来。
无论是过去,抑或是现在,她无法不心动。
此生,她只对这一人生出过这般的感情,大约,也唯此一人了。
司徒清潇心中一紧,垂下眼睫,不想在她面前泄露半点女子心事。
司徒云昭冷白修长的手收了伞,“潇儿。”她的声音清清沉沉的,落在司徒清潇耳中,在这漫天细雨里,就仿若在耳边轻轻诉说着情话。
“圣上金安。”苏叶有眼力地接过了伞,行了礼,退了下去。
司徒清潇见她独自一人,身边无人撑伞侍候,“怎么不带个人?”
司徒云昭眼眸闪动,望过来,眼底浮起温和的笑意,“前朝的事才忙完,朕急着来看你。”
这几日,司徒云昭来看望司徒清潇时已经入夜,前日里来时,司徒清潇已经睡下了。昨日里,司徒清潇心中不愿承认,但还是强撑着睡意,等待着她。不过最终还是因为服了药,抵挡不住困意,睡了过去。
所以大致算起来,似乎已经有三日没见了。
朝政繁忙,白日里早朝,批改奏折,进宫求见的军机大臣络绎不绝,帝王日日出宫也不合规矩,司徒云昭常要等入了夜才能出宫,又在早朝前,司徒清潇未醒时匆匆而返。
只有差人将补品汤药和佳肴礼物流水而送。
其实仔细算来,半月也并未见过几次。
司徒清潇看过她来时匆匆,滚落在她龙袍上的雨花,声音寡淡,如清风拂过,无波无澜,“也好。我住在这里的事,皇上还是莫让旁人知道为好。”
太过漠然的语气,已经许久许久不曾听过了。司徒云昭怔了一下,却在其中听出了一丝娇嗔的气息,旋即眉眼舒展,她应:“无妨,旁人知道又能如何。”
司徒清潇心中别扭酸涩,嘴上却不饶人,“免得圣上误会我太过在意旁人言语。”
司徒云昭看着她,今日病色去了不少,薄唇颜色很淡,眉如远山,白净似雪的脸庞没有半分笑意,仿若又回到了初识的时候。
可是初识时,她宛如一朵难以采撷的高岭之花,可不会如此的得理不饶人。
只有在得到了安全感,深知对方不会离开时,才会得理不饶人,才会娇嗔,因为她确信对方的偏爱。
司徒云昭喜欢这样的司徒清潇。
即便自己是帝王,司徒清潇也不需要太懂事。
“今日身子可好些了么?”
“劳圣上挂心,已经好上许多了。”
司徒云昭美艳不可方物的眉间染上了无奈,清冽的嗓音带了点轻哄的意味,“怎么半月过去,公主的火气反而更大了?”
司徒清潇也不知是为着什么。
为着当日大殿上的事?可司徒云昭也有许多无奈,她知道。
如若是自己,也会不愿将对方拉入舆论的浑水里。
为着方才苏叶的话,司徒云昭如今的身份不同,自己便要处处迎合她?
还是为着,这半月来只能相见的寥寥数面。
她不想承认。
“潇儿,你去见过司徒清漾了?”
昨日白天里,她进了宫,熟悉的宫苑,妹妹却变成了不熟悉的模样。
她被软禁在宫苑里,虽然撤了枷锁,但是凌乱又脆弱。她对自己诉说的情意很隐晦,可司徒清潇却听得懂,也听出她告别的意味。
她惊诧又感叹,还夹杂着不知名的厌恶。
她厌恶旁人为了她,去伤害司徒云昭。
她厌恶任何人伤害司徒云昭。
“昨日你走后,她便自缢了。”
往事一幕幕闪过,自小,这个妹妹是怎样的柔弱,依赖,却在自己面前小心翼翼,不敢放肆。
司徒清潇蹙了眉,她依旧无法对亲人的离世毫无波澜,还是有一丝伤感。即便那人做了许多错事,还企图伤害自己最爱的人。
虽然理性告诉她,她无需为此感伤。
“潇儿。”司徒云昭侧头,似乎看穿了她的脆弱,眉心浅浅皱起,染着些许的担忧,她清寒的手指抚过司徒清潇的发丝,开口的语气,声音,都裹挟着温和的初春的微风,“其实有时,可以不必那么理性。理性上的怨与感情上的波澜是可以并存的,你不必对自己太过严苛。”
令人心旷神怡,直击心底。
司徒清潇看着她,眼眸闪过了一丝意动,终究是软化了一丝态度,“今日不忙么?”
司徒云昭轻声道:“陆氏父子,已经行刑结束,人头落地了。”
现在的雨水恐怕已经将血水冲刷殆尽了。
“潇儿,所有企图伤害你的,利用你的,朕一个都不会放过,包括那个北国王子。”
“那些都不重要。”司徒清潇眼神含了些柔软,化解了司徒云昭眉间的冷硬,静等着她的下文。
司徒云昭望着面前漫天纷飞的雨,湿润的雾气裹挟着水珠飘过来。
“朕下令将陆府抄家,陆府有一间暗室,竟在其中抄没了白银百万两,搜刮民脂民膏,收受贿赂,一笔一笔,在账目上记录得清清楚楚。陆府粮仓的百石粮米,在其中安放着,都长了霉斑,竟也不愿拿出来救济灾民。”
“潇儿,朕竟没有想到他们如此肆无忌惮。”
搜刮钱财收受贿赂这样的事在朝野上下屡见不鲜,陆太傅身居高位,自然也不会放过这举手之劳便能得来钱财的机会。
司徒清潇轻叹,眉间闪过不忍,“何止如此。有些朝臣的夫人怀胎,便会请来占卜邪灵的神婆测算腹中胎儿是男是女,若是女子,便堕.胎。陆子鸿的夫人也是其中之一,这第三次,神婆预言腹中之子是男子,才留了下来。头一次时,月份足了,堕下来的女婴浑身青紫,都已成形了。”
司徒云昭语气冷了几分,“如今女子一样能入仕,何苦如此愚昧。潇儿,百姓和生命对他们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利用的工具?供奉他们无限索取的土壤?还是他们可以随意摞垒的砖瓦?”
“所以,昭儿。”司徒清潇转过头来,闪烁的眼神里带着无限的盼望和期许,“这个帝王,你要一直做下去。要让天下人看到,大秦是如何政治清明,女子不止能够在宅邸里继承家业,科举入仕,参军打仗,在朝堂里称王拜相,还能做千古女帝,一统中原大地。不仅为了百姓安居,也为了那些不被偏爱的女子。”
因为自己,也是其中之一。
司徒云昭看着她,“你失去的,不曾拥有的,我会一一补给你。”她的眼神,她肩膀的微微颤抖透露出她的心疼和内心深处的震撼与共鸣。
司徒清潇能够与她心意相通,思想共鸣。能够鼓励她,认可她,陪着她向前走,而自己,也不会令她失望。
司徒清潇摇头。你给予我的,已经足够多了。让我知道,这世界有人会毫无理由地偏爱我,保护我。
司徒云昭看着她,眼底慢慢灼热起来,像两颗跳动的火星,一闪一闪,语气温柔,“那你可要让天下人知晓,女子一样能做女帝的皇后。”
百年来虽未有过女帝,但前朝女帝史书上还是曾有过记载的,但女帝也同样有皇夫。
比起女帝,女帝之后,这更是亘古未有之事。
她的眼神里满是炙热的柔情,那是一种深刻的,真挚的爱意,一如既往。任谁也抗拒不了。
可司徒清潇偏偏起了点坏心思。她修长纤细的玉指攀上司徒云昭的腰,抚上她的脖颈,最后停在了她朱红的唇边,语气柔软,“皇上,你惹我的事,难道便这样算了么?”
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冷淡的司徒清潇突然有如此放肆的举动,司徒云昭一时耳间竟染上了薄红。
也只有司徒清潇敢调笑这位新帝,她从唇间溢出一声轻笑,抚过她的耳朵,嗓音又轻又软,“以前也不见这样。怎的做了皇帝,反而没出息了起来?”
司徒清潇在耳边吐气如兰,司徒云昭偏过头去,只留下一只耳朵,耳根红得更透了。
第200章 立后
从前, 在暧昧气氛里,司徒云昭一向掌控主动权,少有这样无措的模样, 这反而激起了司徒清潇逗弄的心思。
司徒清潇一向内敛t端方, 本就少有主动的举动, 从前还好一些,如今许久没有亲密接触,突然如此, 司徒云昭的心跳如鼓擂。
司徒云昭抬手,想去揽她的腰,入自己怀中。
司徒清潇伸出纤纤玉指, 点在她的肩膀上, 不让她近身。
司徒云昭双目如墨玉,柔情卓然, 叹出一声无奈的笑, “与我回宫吧。”
“宫里有人侍候, 朕也能时时与你相见。”
本朝因从未有过女帝, 司徒云昭身上的常服龙袍由礼部定制样式, 尚衣局八十八位绣娘夜以继日赶制而成, 端方雅正, 又不似着在男子身上那样宽松粗犷, 玉带束腰,反而美艳又不失威严,华美精密的暗纹龙纹从宽大的袖口蜿蜒而上,衬得她长身玉立、仙人鹤姿。
司徒清潇又恢复了往日的清冷神色, “你可想好,如何与你的朝臣交代了么?”
司徒云昭面容平静, 眼里的温柔笑意却能融化坚冰,“若是没有万全的准备,如何迎你回宫。”
司徒清潇眼眸深邃,唇角微弯,带了一丝苦笑出来,“天下之人,朝臣百姓,悠悠众口,你当真一点都不在意么?”
“我若是在意,便走不到今日。从第一日靠近公主开始,我何时在意过旁人的眼光。”
司徒云昭抬手轻柔地拂过她的唇角,仿佛为她拂去了那一丝苦笑,“只要你也不在意,从今以后,你我二人,永不分离。”
一字一句,就像是敲在了她的心上。司徒清潇眼睛里波光粼粼,她无法不承认,还是会为此沦陷。
司徒云昭的目光温柔而坚定,她乌发明眸,美得璀璨夺目,幽幽地轻启檀口,润泽的皓齿朱唇仿若冬日里银装素裹的雪景里盛开的点点红梅,透着摄人心魄的艳色,不自觉地吸引了司徒清潇所有注意力。
司徒清潇喉头滚动,自从那日在药浴里肌肤相贴,司徒清潇发现自己总有些异样的心思无法抑制。
她知道自己对司徒云昭的渴望,从前也并非没有,只是不似如今这般……难耐。
还夹杂着失而复得的喜悦和渴望占有。
司徒云昭将这一切都收入眼中,眼里溢出了一丝笑意,“你分心了。”
司徒云昭的声音不娇媚,不软糯,带着女子的磁性、清润,平日里威严的气势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温柔的语气,如江南最缠绵的风,环绕在司徒清潇身边。
仿佛被说中了什么,司徒清潇连忙移开眼睛,撇过脸去,耳尖涌上了一丝薄红。
这下仿佛是不打自招。
司徒云昭眼中笑意更盛,司徒清潇眼中的点点星火与灼热,她再清楚不过那是什么。
亦不是第一次见到了。
司徒清潇轻轻吐息,强令自己保持冷静,看着她的眼睛,“皇上,我想住回公主府。”
“怎么呢?”
“如今我的病也将养得差不多了,在公主府许多年了,一时间倒也舍不得。”
司徒清潇心中之结还未完全开解,司徒云昭不生气,也不逼迫,只是叹道:“公主府从前的下人都遣散了,朕再派些人去保护公主府,侍候你。”
司徒清潇宽她的心,“不用了。你不必担心,有苏木苏叶在。况且,我还在休养呢,来的人多了,也扰我清净。”
反贼之案未结,司徒氏上上下下皆盯着她,看着这把火会否烧到自己身上,她不禁又担忧起了司徒云昭的处境。
司徒清潇眉间愁绪显现,复又是飘渺的模样,如山间的仙雾。
司徒云昭似乎看穿了她的所思所想,眉目温和,轻轻勾起她垂落在耳边的发丝,“你不必担心我。”
司徒清潇的心莫名安定下来,她不知为何,司徒云昭总有这般的魔力,只要她在出现自己身边,便会如天神降临强势地护住自己,只要她温和如风的一句话,便会吹进心里,让自己心定。
御书房。
司徒云昭坐在龙椅上,手中端着茶盏,细细品茗。
司徒云昭的左膀右臂,左相元仲,几位军机重臣,几位有胆识魄力的年轻朝臣,以及司徒文敬和宗室中的曾经的昌明县主,如今已是昌明郡主皆到了场。
司徒云昭登基以来,勤勉朝政,广开言路,还从未在御书房将人聚集得如此之全,看架势,便知不是小事。
“参见圣上。”
司徒云昭甚至只是品茗,头都未抬,便能清晰地感受到她周身散发的君临天下的威仪。
与她年轻美艳的面庞,从容不迫的气度相得益彰。
她幽幽地放下茶盏,“郡主近来身子可好?”
昌明郡主年逾六旬,双鬓斑白,发髻梳得一丝不茍,端正有礼道:“一切都好,劳圣上挂心。”
昌明郡主虽然曾对司徒云昭的雷霆手段颇有微词,不过也是因为当日司徒清洛仍在,规矩在此,怕旁人多做文章,为维护司徒云昭的名声,也为了秦氏子孙,宗室之名,如今她们已是正统的皇室宗族。
昌明郡主在秦氏宗族中说一不二,为人处事一丝不茍,司徒云昭倒颇为欣赏,登基之后,以昌明郡主为首的宗族皆获封,但司徒云昭还特地加封赏赐了昌明郡主。
“司徒卿呢?”
司徒文敬曾经还倚仗着前朝身份与有功之身自傲,可自从前朝宗室被剥夺了身份,又卷入叛国案,而他却能独善其身,甚至庇佑嫡系,皆因当日助了司徒云昭一臂之力,他十分清楚今日还能封侯,一身荣耀早已与前朝无关,皆是现如今司徒云昭所赐。
如今司徒云昭稳坐皇位,又杀伐决断地迅速处理了不少朱门酒肉臭的腐朽门楣以及陆氏家族,旁人对司徒云昭自然只余崇敬。
司徒文敬恭敬地弯身施礼,“臣一切都好,多谢圣上挂怀。”
司徒云昭淡淡地笑了笑,目光从几人的脸上漫不经心地掠过,却让人无端地感到压迫。
“朕今日召各位前来,是有要事相商。”
“朕要立后。”
时间仿若凝固了。
除却知情之人,还是后面的一位年轻朝臣最先反应过来,她眼睛滴溜溜地转——皇上果然喜欢女子!
可是我当日递上的折子,请求皇上在世家选些入眼的进宫侍奉,为何却被退了回来?
孟子衡,姜瑶等人也被突如其来的消息砸懵了,立刻头脑飞速运转,如何帮助皇上。
半晌,昌明郡主深深蹙着眉,“皇上,您不妨再三思。”昌明郡主活了六十余载,什么风浪不曾见过,这样的事,她听过,也见过,可是出现秦氏子孙中,出现在天家帝王身上,却是自古以来实打实的头一遭。
可她也不能出言反对,直接劝谏,司徒云昭的野心勃勃,能力之盛,二十四岁,以女子之身改朝易代,重振秦氏荣光,坐上皇位本就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还有什么不可能的呢?
司徒云昭格外坚定,“不必考虑了。朕此生只想与她厮守,只此一后,再无二人。”
看来是已有人选,下定了决心的,如此更难以劝谏了。
前些日子,方思南升任了左都御史,掌管着御史台,天子耳目,弹劾百官。
方思南一向一针见血,道:“皇上既能以女子之身登基为帝,为何不能立后呢?”
右相孟子衡高兴道:“如今奸臣已除,民风开明,女帝女后更是佳话!太平盛世,政通人和,只差皇上大婚,令天下人共庆了!”
司徒文敬思索半晌道,“皇上的家事,臣不便置喙。”
昌明郡主本期待着司徒文敬能反驳一二,没想到他推脱了个一干二净,于是反驳道:“皇上之事便是天下事,绵延子嗣,择立储君,保持皇室血统高贵纯正,难道不是天下事么?”
昌明郡主更多地站在皇室宗族的角度上发言。
司徒云昭淡淡抬眼,“朕弟妹众多,储君就在其中择立,血统必定纯正。”
皇上的三个弟妹,晋王司徒云暻足智多谋,且已娶亲,王妃是元相孙女,孩子也即将出世。大公主司徒云晴贤淑端庄,也即将招赘驸马,小公主云晚,虽然年幼,但玲珑机灵。
个个皆可做储君人选。
同父同母,的确比子女还更纯正。
昌明郡主哑口无言。
朝中有资历的老臣本就不多,元仲算是位极人臣了,元仲的孙女嫁给了云暻,元仲即便对立后一事不甚同意,也要考虑孙女的处境。
况且司徒云昭又丢出了这么一枚炸弹。
元灵已经有孕,如今云暻又有成为储君的机会,又不会逆了皇上之意,何乐而不为呢?
于是元仲道:“皇上身为本朝女帝,已是开天辟地,只要能有人侍候在侧,皇上能一展笑颜,帝后和睦,天下太平,又有何不可呢?”
“只是不知,皇上中意的人选是谁?”
司徒云昭嘴角上扬,仿佛是刻意想看他们的反应,目光掠过众臣,“前朝的长公主,司徒清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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