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日常十四
夜黑, 风高,凌晨的葱岭寨微凉,四周山林里的蝉鸣鸟叫似乎越来越大声?, 令许多窸窸窣窣的动静都被掩埋。
谢莎嘉拉着徐梦一和安霖从屋子里鬼鬼祟祟出来。
“咱这样行?吗?”安霖悄声问:“大晚上真进山?小白天不是说过, 山里不好走, 还容易出事吗?”
“我白天偷偷看?过了, ”谢莎嘉走在最前面, “后面有一条路是直通后山的, 而且是被人?踏出来的。我前两天不是在小红书?上刷到?了吗?后山有山泉小瀑布, 晚上还有概率碰到萤火虫,手电筒照一下, 可好看?了。”
“前段时间你?们不是还想看?武功山的徒步小瀑布吗?那个听说是晚上用灯光照的, 但?是这里的是纯天然的, 星星洒下来, 加上萤火虫, 美得很呢。这回?咱们过来不就是要?看?最漂亮的景色,这个不去看?有点儿遗憾啊?”
徐梦一闻言说道:“可是这条路黑黢黢的, 还是觉得有点儿危险。”
谢莎嘉见状低头翻了翻手机, 调出来一篇小红书?上的帖子之后递给两人?, “我看?过了, 前面也?有姐妹进去过,还是自己进去的, 说是离山口不怎么远, 就一两百米左右。但?是照片拍出来是真的漂亮。”
只见帖子里的女孩站在一片小瀑布旁, 身后是神秘的树林和点点荧光, 加了曝光之后显露出拍立得的质感,但?确实极美, 下面还写了详细的路线,只说是小众景观,但?是离寨子不远,很好找。
两人?见了有一点心动,想想来这里的这两天基本没什么事做,去的景点都是商业化气息很浓厚的地方?,说是要?取景找灵感,那是一点灵感都没有找到?,毕设周期不等人?,这次一无所获,她们下次很难再挑出时间出来一趟了,一咬牙,干脆应下了。
“如果山口太黑我就不进去了啊,”徐梦一跟着往前走,还是有些顾虑地道:“我挺怕黑的,进山又可能会有蛇虫鼠蚁,要?是踩到?蛇了,我肯定会叫出声?,一蹦三尺高。”
“行?,我们先去瞧瞧嘛,”谢莎嘉点点头,“要?是实在不好走或者让人?害怕,我们就回?去睡觉。”
她这么一说,徐梦一和安霖也?不好再反驳,三人?蹑手蹑脚从民?宿群前头穿过,大晚上的很怕惊醒了谁又或者碰到?了谁,连说话都压低声?音小心翼翼。
谢莎嘉抬头看?了眼?远山,黑夜中它仿若沉默着蛰伏的巨兽,若仔细去瞧是能察觉出几分瘆人?的。
她眸光轻闪,在路过小白天的吊脚楼时左脚绊右脚,狠狠摔在了脚架上。
扑通一声?,不算大,但?下头的木梯子发出吱呀的声?响。
徐梦一和安霖慌了神,手忙脚乱地将她扶起来,还不忘压低声?音问:“没事吧?”
谢莎嘉就着她们的力道爬起来,眸光轻垂,“没事没事,太滑了。”
可她话音刚落,楼上就传来声?响,徐梦一脸上的神情更慌乱了几分,她快速道:“小白天被我们吵醒了!”
谢莎嘉却笑了一下,她扭头对两人?说:“我们进山确实有危险,可假如有一个本地人?带着,那就不一样了,对不对?”
安霖骂她,“我们这两天这么多次求小白天带我们进去她都不愿意,现在怎么可能啊?”
谢莎嘉轻声?说:“我有办法?,你?们如果听我的,我能让小白天带我们进去。”
徐梦一:“什么办法??”
谢莎嘉一把拉住两人?的手臂,不容反抗地带着她们往山那头跑去。
刚刚被吵醒,带着手电筒出来的小白天只觉得格外糟心,她把光线往脚步声?处一照,只见三人?的背影已经跑出去十几米,她顿时就被吓清醒了。
不敢高声?叫喊,怕把寨子里的人?都吵醒自己受责骂。
想起她们三人?前几天对树林里的好奇,小白天跺了跺脚,气得脑瓜子嗡嗡的。
“你?们不要?命啦!”
她连忙在门口换了双运动鞋,衣服都来不及换,朝她们几人?追去,眼?见着快到?了山林前又远离了住房区她才敢高声?呼喊三人?。
可谢莎嘉几人?却仿佛听不到?一般,当着她的面没有半点犹豫地直直进了山林中。
小白天站在观景台上咬了咬唇,没敢直接踏进去,也?不想管什么会不会被责骂了,在自己的小命面前,被骂两句怎么了?
她连忙掏出手机打电话给仡肖娭毑,可手机嘟嘟着没有回?音,又打电话给寨方?和自己相熟的几个人?,都仿佛石沉大海,没有一个人?接。
眼?见着谢莎嘉几人?已经彻底不见了踪影,小白天急得额头上的汗都出来了,在打了十来个电话都无果后,她看?了眼?树林,最终一狠心,从旁边的观景台下拿了根香点燃,走了进去。
她做不到?看?着几个人?死在她面前,林内大危险没有,可一旦步入洞神的覆盖范围,鬼知道会再发生点什么?她赌不起,只能趁着还有网的时候群发了短信交代一下前因后果,期待有人?半夜起来看?见能带人?过来帮忙。
刚一进林子,小白天就暗道一声?不好。
那如泣如诉的低吟几乎在她步入林中时就涌进她耳朵里,可她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
而早她一步进山的谢莎嘉几人?已然进了丛林深处。
徐梦一和安霖一时头脑发热跟着她进来,此刻却突然反应了过来,甚至觉得自己的举动十分怪异。
大学防诈骗,安全演讲绝对是所有地方?最多的,她们天天听着,尤其是她们美院的学生,怕她们外出写生到?处乱走,还上过防范课,专门举例去各种未经开发区身死骨臭的下场。
如果是平时,她们俩肯定不会进来的,可今天和中了邪似的,怎么就进来了呢?
两人?有些惴惴不安,山林里鸟叫蝉鸣比外头更响亮好几倍,脚下还有些不知什么时候落下的枯叶,踩下去会发出清脆的响声?来。
“莎嘉,我们先回?去吧?小白天好像没有追上来,她如果一个人?在山里为了找我们出事了怎么办?”徐梦一回?头看?了一眼?,有些害怕地说道。
谢莎嘉低头看?了一眼?手机,低声?说:“就快到?了,只有十来米了,我们好不容易进来,不去看?一眼?吗?”
“你?怎么会有具体位置的导航?”安霖回?过味来,她蹙眉看?向她,“山里的位置,还基本没什么人?知道,小红书?的人?总不可能把山里具体位置给你?标明吧?”
“确实不是,”谢莎嘉沉默片刻后才说道:“是我妈妈留给我的。”
她抬头看?了眼?被风吹的簌簌轻颤的叶片,缓缓说:“我妈妈生前最喜欢来这边旅行?,我这么想来,是因为这是我妈妈以前走过的路,对不起。”
当初谢莎嘉的母亲死去时,安霖和徐梦一还去吊过丧,那段时间如果不是她们俩陪着,谢莎嘉或许早就垮了,也?是这一段经历,令三人?的室友情升温。
“你?们如果不想再往前走也?没关系,后面应该有小白天,你?们汇合之后快一点出去吧。白天我进不了这里,只有晚上才可以,很抱歉,为了我自己的目的把你?们带进来。”谢莎嘉说着有点哽咽,“实在很对不起。”
徐梦一和安霖面面相觑。
她们都是心软并且善良的女孩子,否则也?不会共情失去母亲的谢莎嘉,陪伴她,事实上,哪怕有很多害怕恐惧的地方?,见到?谢莎嘉的模样,她们只会以为她想妈妈想疯了,虽然对她的目的不明说抱有些许恼怒,可这么多年的感情下来对她的心疼还是更多。
安霖看?了一眼?导航,那是谢莎嘉的母亲走过的路,确实只有十来米了,她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给小白天。
山中信号弱,通话铃响了很久才被接起,那头传来小白天压抑着怒火的声?音:“你?们几个在哪里?”
安霖为难地看?了眼?徐梦一,徐梦一朝她颔首示意,多年的默契让安霖回?答道:“我们准备往里走走看?,小白天,你?如果没进多深就干脆先原路返回?,你?一个人?我们不放心,实在不好意思打扰到?你?了,我们三个看?完想看?的东西就出来,不用多久。”
“你?们还要?往里走?”小白天一听本来就压抑不住的怒火越来越高涨,斥责道:“你?们知道山里有什么吗你?们就往里走!给我发一个定位站在原地别动,等我来找你?们。”
“不用了……”
小白天:“闭嘴!快发!”
谢莎嘉转眼?就听话把地址发了过去。
没过多久,山间就响起脚步声?,脸色极差的小白天走了过来,她手里的高香燃的了一半,橘红的火点在黑暗中尤其明显,等她走过来了,手中的大功率探照灯瞬间打开,整片树林都明亮了起来。
“你?们还要?往里面走吗?”小白天问道。
谢莎嘉抿了下唇,“她们是在陪我,是我想往里走。”
“好,”小白天面无表情说道:“看?来今天不陪你?们走一趟,你?是不会罢休对吧?如果今天没走成,你?下次还会来。”
谢莎嘉没说话,深深低下了头,代表着默认。
小白天此刻却超乎寻常地好说话,她深吸一口,无奈地说:“我带你?们走,但?是仅此一次,看?完我们就立马出来可以吗?”
徐梦一和安霖顿时向她投去感激的眼?神,连忙说好话,“小白天姐姐,太谢谢你?了,我们保证,绝对看?一眼?拍两张照片就走,一下都不耽搁,今天晚上耽误你?的时间,我们按加班的三倍导游费计算。”
小白天没说话,越过她们往前走,手却握紧了些,妄图掩盖掌心溢出来的汗。
谢莎嘉她们跟在她的身后,三人?之间刚刚压抑的氛围几乎消失殆尽,转成了玩闹似的责怪,仿佛跟着小白天就有了什么令人?安定下来的护身符。
可身为护身符都小白天却背脊僵直。
她这样轻易地答应她们继续往前走,不是因为无可奈何……而是因为刚刚收到?寨方?的消息,只有五个字——带她们进来。
此刻哪怕小白天再傻,也?知道寨子里有事瞒着她,就在这两天她们肯定查出来了什么。
往里走,是往洞神那里行?走,谢莎嘉几人?肯定和洞神相关,而她自己……说不定就是下一个被盯上的人?。
现在小白天连责怪都来不及了,她想通了一切之后只能在心底求仡肖娭毑和刘群芳还有喆姨她们要?做的事有把握一点,她可不想做一回?落花洞女-
三人?一路前行?,没有多久就到?了洞口。
见小白天停下,安霖和徐梦一诧异起来,“怎么停了?”
小白天闻言,略一挑眉,“你?们不是要?来这里?”
“是要?去前面的一个瀑布啊……”徐梦一讷讷道:“莎嘉在小红书?上看?到?一个小众瀑布,我们想一起去看?看?呢。”
“哦?是吗?”小白天看?向徐莎嘉,故意说道:“可是,这座山里,从来就没有什么瀑布啊。”
她倒是想听听徐莎嘉怎么圆。
可谁知对方?语气平常,只无辜且茫然地说道:“可是,我妈妈给我留下的地点就是这里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什么都没有……”
演技极好,没有丝毫破绽。
“那你?们还看?吗?”小白天无趣地抱胸。
“让我再看?看?,再看?一下。”谢莎嘉恳求道。
徐梦一和安霖借着小白天手里的手电筒看?清了面前的巨洞,不敢再往前走,却还是担心叮嘱着:“莎嘉,你?就在周围看?看?吧,说不定是阿姨标错了呢?我们看?一看?就回?去吧。这洞看?起来就很深的样子。”
谢莎嘉匆匆点了点头,开始在山洞周围走来走去,那一圈草丛都被她走遍了,五月的草质略硬,她似有若无地躬身在草地上摸了摸,突然哎呀一声?。
小白天看?过去,只见她右手食指上被割伤了一个伤口,而涌出来的血落在草地上,她抬起手一甩,血落进了洞里。
她与谢莎嘉对视了一眼?,这女孩在笑,笑意有几分癫狂,这让她心口微微一跳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而与此同时,在她们的身后传来一声?厉喝:“小白天!扣住她!”
小白天迅速反应过来这是寨方?的声?音,她回?头一看?,果然见寨方?从旁边的树林里跑出来,她手比脑子动得快,一把拽住了谢莎嘉的胳膊,然后将她扑倒在地,寨方?连忙加速,越过还没回?过神的安霖跟徐梦一,一起压住没有丝毫反抗的谢莎嘉。
“你?们在干什么!”反应过来的徐梦一怒声?道。
荒郊野外,黑灯瞎火,被人?突然压住制服,还叫天天不应,任谁都会害怕,徐梦一和安霖从进林子开始就缺失的恐惧情绪仿佛在此刻突然回?笼,发觉自己在哪里处于什么状况的这一刻,她们俩软着腿跌倒,连声?音都在发颤。
“你?们、你?们是要?杀人?灭口吗?”
“现在可是法?治社会了!你?们别乱来!快放开莎嘉!”
“你?们想象力倒是挺丰富的,”寨方?看?了她们一眼?,拿出对讲机,平静地说道:“洞神出来了。”
她的话音落下后,藏在山林间的人?,打着手电筒,手中举着香,皆从树后走了出来,原本昏暗的林内被光线照得刺眼?。
谢莎嘉被按倒在地上,她眯着眼?睛,忍耐着被光线照到?的不适,看?向光线的尽头,只觉得此刻的场景竟然有些壮观。
漫山遍野的人?里,仡肖娭毑的身影尤其显眼?,她盯着下头的一切,嶙峋苍老的面庞上带着几分狠意,缓缓说道:“现在就是下去灭了洞神的好时候。”
“所有人?,跟我下去杀了它。”
第82章 日常十五
早在发现洞神没有死去的时候, 仡肖娭毑就做好?准备再杀它一次,但这次她的目标是彻底杀灭它。
昨天经过一整天和喆姨还有刘群芳的磨合,她们已经想出来了一个极有可能的方法。
单纯凭借普通人的力量, 或许是无法杀灭神的, 哪怕是邪神也一样, 因为有实体的人, 很难穿透阻碍与?没有形态甚至像个概念的洞神面对?面打交道。
苗疆一带信仰颇多?, 但也有正神, 而且很巧她们和汉族的始祖女神是同?一个——女娲。
方淮曳的在大学课堂上?, 其实有教授和她们探讨过这个问题,是对?伏羲女娲探源的争论, 方淮曳对?此印象深刻, 因为这是一道1.5 个学分的大作?业, 她苦查资料找了许久。
而刘群芳和喆姨与?仡肖娭毑一拍即合的想法也最终落脚在这共同?的始祖女神身上?。
在方家冲, 刘群芳和老娭毑她们囚\禁山神时才算是和神密切接触了一下, 正神对?普通人是平静仁和的,而对?邪崇, 诸如进入方家冲开始的方淮曳, 是必定需要绞杀的。
刘群芳并不觉得, 葱岭寨这一块会没有正神, 而洞神不死,必然是和刘群芳自己一样, 对?正神做了什?么, 令它无法发挥自己的用?处。
不过她们并不需要知晓究竟做了什?么, 借力就可以。
借正神的力量, 杀了洞神,她们安全了, 正神也会恢复自由,重新?掌控这片山林。
在仡肖娭毑一声令下后,跟随而来的葱岭寨众人已然提着?手电筒向下走去?。
‘
方淮曳和方之翠站在山坳上?没动,沉默着?看?她们正在做的事。
这一次,依旧是所有人都一个接一个,再次将自己的香朝里?丢去?。
洞神不接瞧不上?的人的香,丢进去?的大多?熄灭了,仡肖娭毑便将上?一辈留下的专治洞神的符箓再次丢下去?。
这次的符箓是喆姨画的,她符箓类的事修得极好?,每一笔画下去?都有自己的分量。
洞内的吟唱骤然扭曲起来,仿佛能让人从中感受到洞神此刻的痛苦,谢莎嘉和被族人抬来此处的央筱在地上?痛苦地扭曲起来,涕泗横流。
洞神无暇顾及,族人们再次点燃了线香,甚至沾上?了自己的血,向洞内丢去?。
这一次,线香只熄灭了一半,洞神的吟唱有了变化,似痛苦又似满足,同?样听得到声音的仡肖娭毑眸光越发凌厉,高声道:“继续!”
她手中曾用?来点醒过央筱的拐杖被她扎进土壤里?,族人们还在继续往洞口中丢着?线香,她却已然站在洞口前,高声吟唱。
是方淮曳和方之翠听不懂的语言,是苗语,是在乞求孕育她们的始祖女神伸出援手。
不知是不是曾经与?神对?峙过的原因,方淮曳此刻对?周围环境的变化尤其敏感。
不是归于风停,也不是归于鸟鸣骤歇,而是因为另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一种像是泡在羊水里?的舒适与?安然感,比她在方之翠假死后与?山神相见时更加柔和的感觉。
她有些发冷地看?向那感觉来源的地方——仡肖娭毑身上?。
刘群芳提出的是一件非常疯狂的事。
她觉得,洞神能够压过正神或许是因为它是收敛着?的。
每次只寄在一人身上?,后续那老师每次带来的都是五湖四海的人,而不是本地人,超越了这一方山神的管辖。
而现在它或许强大了许多?,所以将主意开始打到了本地人身上?,但依旧有自信,这件事是在掌控范围内,不会被发觉的。
那不如干脆狠一些,人为让它制造更多?的落花洞女,它不想要也强逼着?它收下,膨胀起来,膨胀到一个无法被正神忽视的地步,膨胀到一个哪怕老天都会催促正神去?解决这件事的地步。
这样的想法极其疯狂,普通人想不到,可是仡肖娭毑只思虑了不到半个小时就决定接受她的提议。
方淮曳说得没错,刘群芳就是个鬼才,她总能想到风险和回报一样大的法子,并且令人无法拒绝。
仡肖娭毑从来没想过可以借正神的力量,可一旦接了那就相当于和正神有了交流,从今往后,她们葱岭寨哪里?还能有邪神入/侵害人?
这是斩草除根,一本万利的法子。
这才有今晚这样多?人前来埋伏,她们早就在知晓仡肖娭毑的计划后做好?了可能牺牲的准备,一往无前地将自己的性命放进了她们的手中。
这一次只能赢,不能输。
“她请到了,”方淮曳突然说道。
她身旁的刘群芳明明看?不见,却扭头看?她,“你能感觉到?”
“对?,”方淮曳深深吸了口气,她的目光落在仡肖娭毑身上?,她背脊依旧佝偻,动作?缓慢,仿若枯树皮的手拎起和她人一般高的拐杖狠狠扎进了洞口,那里?仿佛有什?么阻碍一般,令向下的拐杖尖头悬在空中。
洞内刮起一阵强风,将仡肖娭毑身上?自己绣的五色苗服吹起,她两只手开始一起用?力,连青筋都爆了出来,陪在她身边的喆姨替她搭了一把手,两人合力将拐杖尖往下扎了半寸。
“小白天!寨方!”仡肖娭毑咬牙喊道。
小白天和寨方连忙将谢莎嘉交给身旁的同?族,跑上?前去?。
小白天的表情很痛苦,她就在刚刚,不止托了谢莎嘉的福被洞神寄神了一半,她还是本来就能听到洞神吟唱的那一个,现在脑子里?三股意识在打架,令她痛不欲生。
“忍住!不管多?痛苦,都给我忍着?,亲手宰了它!”仡肖娭毑大声对?小白天说道。
方家冲的人或多?或少都能听到几?分洞神的声音,方才如果还是扭曲与?满足并存的吟唱,那现在大概就是痛苦到极点的嘶吼,可它不是普通的嘶吼,它有精神污染的。
方淮曳和方之翠听得更清楚,不由得对?在暴风中心的小白天树起源源不断的敬意。
太厉害了,她们在这里?远远听着?都有点头晕脑胀了。
除了喆姨,整个方家冲的都在山坳上?,她们倒是没有方淮曳和方之翠听得那么清楚,但也总觉得耳朵里?在嗡嗡作?响,像是有一只讨厌的苍蝇,怎么都赶不走似的。
“我的妈呀,”方淮曳暗暗咂舌,试图抬手捂住耳朵,却还是被这声音穿透,“场里?大部?分人都香都丢进去?了,那就默认变成洞神的洞女,应该都能听到,但是她们怎么没事人一样?”
“大概是和我们一样,只能听到一丁点儿声,这么多?洞女,洞神的力量分散,落在她们身上?的念头其实几?不可闻,”刘群芳淡声说:“洞神是强弩之末了。”
确实是如此。
四人合力下,那拐杖已经完全没进了洞里?,在又一阵撕心裂肺的哀嚎之后,那股令人恐惧的吟唱彻底消失了。
或许在大多?数眼中,就是这样平静地消失了。
可方淮曳却觉得自己听到了像放大无数倍大蛋糕发酵的嘭嚓声,伴随着?长久的耳鸣,直到一旁的方之翠担忧地付住她,她才从这样的耳鸣中脱离出来,露出些许迷茫。
“你听不到吗?”她困惑地问方之翠。
方之翠眼底有些迷茫,“什?么?”
方淮曳这才反应过来,那是洞神消散的声音,可这一次只有她听到了,就连方之翠都没有听到。
她如实对?她说:“我听到了洞神消散的声音。”
她的话音刚落下,有人惊呼起来,“快看?!”
只见仡肖娭毑四人正被一股不知道从何而来的力弹开,她们跌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气,而从洞口内,飞出来了无数荧光点点的萤火虫,穿过洞穴,向树林中四散而去?。
方淮曳下意识抬手,有一只飘荡着?落在了她指尖片刻,然后又带着?光亮离去?。
这是她们从未见过的美丽景象。
“我们是成功了吗?”人群中有人问道。
“是吧?”
“洞神变成萤火虫了吗?”
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后来越来越大,仡肖娭毑躺在地上?精疲力尽地看?天,年轻些的喆姨爬起来,打了一卦,突然笑了,“我都没到,临老了,还要做件这样惊险的事。”
“仡肖娭毑,恭喜了。”
仡肖娭毑眸光微亮,“成了?”
“算是。”喆姨缓缓说:“你村子里?的这些孩子,都算没事了。”
包括央筱。
在洞神散去?的那一刻,她便陷入了昏厥中。
她们的对?话传出去?,周围沉默了一下后骤然传来一片欢呼,年轻姑娘们笑着?跳得老高。
大概有了这次的经历,她们再不敢随意挑衅长辈们说过的神神鬼鬼的忌讳,做带游客进山的行为了。
方之翠听着?也算了一卦,和喆姨得出的结论差不多?,可是还有一丝疑虑。
她和方淮曳让乐群几?人照顾好?刘群芳,然后走了下去?。
寨方比小白天恢复得快一点,连忙过来扶住两个年纪大些的长辈,一向没什?么表情的女人此刻露出了一个真心实意的笑,连连感激起喆姨来。
见她动了,周围的人都连忙也过来搀扶,小白天醒来之后也头痛欲裂,她是仡肖娭毑选好?的下一任继承人,这一次遭遇的情况对?她来说是很大的磨炼,她受到的痛苦时间虽然短暂,却并不比当初仡肖娭毑被自己的姐姐伤害时感受到的痛苦少。
仡肖娭毑被扶着?摸了摸她的头,“你很棒,很好?。”
小白天撑着?地,眼眶微红,最终只抬头贴了贴对?方满是伤疤的手背。
在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的角落,几?乎被吓傻了的徐梦一和安霖对?谢莎嘉有些恐惧,却还是担忧成分更多?,悄悄爬到她身边,将她扶进怀里?。
“莎嘉,莎嘉!”怕被人发现,徐梦一压低声音喊道。
安霖站在另一边,却看?见了谢莎嘉睁大的眼睛,恼怒起来,“你醒着?你早说啊!”
谢莎嘉没说话,她只定定看?着?头顶,又抬起了自己的手看?了看?,突然笑出声来,“我自由了。”
安霖问道:“什?么意思?”
她眼底因为谢莎嘉的这句话而显露出些许惊恐,这句话仿佛意味着?仡肖娭毑她们说的,都是真的。
“梦一,霖霖,我终于自由了,”她没有回答她们的问题,只大笑着?,重复:“可是不够,这不够。”
她平日里?最是安静的脸上?流露出几?分遗憾与?快意,她的声音淹没在身后的欢呼雀跃中。
“这样还杀不死洞神。”她低声喃喃。
说罢她突然用?力推开了徐梦一和谢莎嘉,从自己的口袋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剪刀,往心口扎去?。
“莎嘉!”徐梦一趴在地上?尖叫出声。
剪刀尖已经没入胸口,一只手扣住了谢莎嘉苍白的手腕。
方淮曳和方之翠不知何时蹲在了她的身边止住了她的动作?。
方淮曳冲她笑了笑,“什?么事都还有得商量,别轻易放弃生命。”
第83章 日常十六
对?徐莎嘉来?说, 或许不会有任何人比她更加了解洞神?。
在她发现自己的母亲变得很奇怪的时候,在她发现自己家中供奉着许许多多无头的神?像之后?,在她母亲猝死?在讲台上的时候, 在她自己发现自己也变得格外奇怪的时候。
她很想结束这一切, 普通人面对?自己无法认知的东西时那样恐惧, 可她花了整整三年, 靠自己仅剩的一点理智去了解覆盖在她母亲和她身上的究竟是什么?, 然后?决定前往葱岭寨结束自己的生?命。
对?,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脑子里的意念无时无刻都在蛊惑她带人前往葱岭寨的大山中。
所以她只能强迫自己干脆去死?,这是一个普通人在挣扎过后?能做出的最后?一个选择, 她会和同行的伙伴以及方淮曳还有方之翠说起这件事, 是想让她们?哪怕有一个人能阻拦住她, 这是下了死?去的决心后?仅剩的一点点求生?欲。
她已经?快完全?无法控制自己了。
可葱岭寨里的她太幸运了, 在她发现小白天百般阻挠她们?前往深山之后?突然发觉这件事或许真?的都一点转机。
她细细观察了寨子里的人, 发现她们?在小白天带她们?几人出行时似乎在商量着什么?,在调查着什么?, 有一间屋子被许多人看守着, 可那间屋子却令她仅仅靠近都会升起一股奇异的嫉妒之心。
她兴奋了很久, 甚至故意让小白天的手?机关机刺激村子里的人, 她觉得自己或许有救了。
但在这一晚,她还是被控制着引导小白天和自己的同伴进了山, 然后?她看见的洞神?的覆灭。
无法言说的感觉, 痛快, 特别特别的痛快。
可她也能感觉到, 在最后?一刻,她依旧能感应到洞神?的存在。
附骨之疽。
她和洞神?的联接已经?太深了, 侵入五脏六腑,她随时可以成为洞神?复活的养料。
只有她可以。
所以她必须得死?-
“哎哟,可怜崽子,被缠上又不是她的错,要死?要活的干嘛。”
洞神?被灭的第二天,终于听完了前因后?果的刘群芳感叹起来?。
她就?从来?不信命,也不喜欢为别人牺牲,没啥道德感,理解不了徐莎嘉的选择。
“你话说得舒服,那人家小姑娘能和你一样吗?”喆姨坐在她旁边晒太阳,揉着眉心说起来?:“幸好黛青和方小姨细心,拦住了她,不然还真?要死?人了。”
昨晚上她直面洞神?,浑身脱力,后?续还是被人给抬回来?的,现在被方之翠勒令和刘群芳一起好好休息。
但是这个休息还不如她自己躺房间里呢,和刘群芳这人是真?说不到一块,歪门邪道。
“她们?人呢?去了快一天了,也不知道叫人回来?报个信。还有刘月那群小的,知道事情结束了就?撒丫子玩去了,真?不管我了。”刘群芳懒得和她接着吵,只一边嗑花生?米一边嘀咕起来?。
但她话音刚落下,方淮曳和方之翠就?隐隐朝这边走来?了。
她们?昨晚上算是又一夜没睡,现在困倦得不行,是打着哈欠过来?的。
“怎么?样了?”喆姨问道。
方之翠说:“剪刀没扎进去多深,处理了一下现在放在她们?的屋子里养着。仡肖娭毑、寨方还有小白天都还没恢复,寨子里现在没人方便处理这件事,刚刚我们?去看了一下仡肖娭毑,她说让徐莎嘉先?留下,慢慢想,慢慢养,总能想到彻底除掉洞神?的法子。她的两个室友多请了一个月的假留下来?照顾她。”
“就?是还要麻烦您二位一下,等修养好了陪她去封住那口洞,再封住徐莎嘉的五窍,堵死?洞神?逃出来?的可能。”
“行,你们?去休息吧。”喆姨应了下来?,她冲两人摆摆手?,示意她们?赶紧去休息吧。
人的生?命是很珍贵的东西,尤其对?她们?来?说更是这样,谢莎嘉哪怕可能会再次成为洞神?的载体,她们?也并?不觉得她要靠结束生?命来?彻底杀死?洞神?,这或许是最便捷快速的法子,并?且她也愿意放弃,可是她们?所有人,包括寨子里的所有人,都宁愿选择更加复杂且充满未知的方式来?解决这件事。
因为谢莎嘉本来?就?是受害者,没有道理让受害者再来?承担一切。
这是她们?默认的事。
方淮曳和方之翠相互支撑着进了房,几乎刚一沾上床方淮曳的眼皮就?快当场合上。
“不洗个澡吗?”方之翠和她一起躺在床上仰头看天花板,没忍住笑出声来?:“从山里打完滚出来?,立马就?睡啊?”
方淮曳困得只剩下鼻音,“不然呢?我实在撑不住了。”
方之翠闻言抱住她的肩膀在她脖颈间蹭了蹭,“那我们?睡一觉醒来?再说。”
她身旁的方淮曳已经?连回应的力气都没有,往她怀里蜷了蜷,就?这么?睡着了。
方之翠也很困,但是她还有力气在对?方脖颈上轻轻吻了吻,这才就?着这个姿势昏昏睡过去。
等两人醒来?时已经?是傍晚,满打满算她们?从上午十点睡到了下午六点整,刚好可以看到葱岭寨的日落。
房间里的床正朝窗户,恰巧她们?又不曾关上窗帘,火红的落日便映入眼帘。
谁都没有说话,她们?在享受这一刻的寂静与美好。
明明她们?也才在村里待了四天而已,可却仿佛过了好久,大?概是这几天经?历的事情太多,所以现在反倒觉得有些岁月静好的感觉。
“这里的事,应该能告一段落了吧?”方淮曳的眼睛被落日刺得有点酸涩,她闭了闭眼,抬手?伸了个懒腰。
“其实我突然觉得就?这么?一直躺在这儿也不错,”方之翠笑起来?,“事情是告一段落了,但是我们?过几天估计也要启程了。”
来?葱岭寨本来?就?是临时的计划,她们?的目的地还是在上海,五月过了一半,再过两个半月,方淮曳要开学了,两人的规划也是到此为止,再往后?却不知道该做什么?。
尤其是方之翠,她现在回不了自己最熟悉的地方,可让她一直待在上海,不止是她,连方淮曳其实都不习惯。
“其实我只差一年啦,”方淮曳说:“复课之后?不出意外一年就?毕业,毕业之后?我不想再读了,感觉我的兴趣也变了。”
方之翠:“变成什么?了?”
“出门啊,”方淮曳笑着说:“我和你还有那么?多地方没走过,还有那么?多未知没见过,一个偏僻的葱岭寨就?这样有趣,怎么?能甘心一辈子留在上海呢?在湘潭待了三年,我把你以前做过的行当都做过了。”
那三年,她体验了更多不同的人情世?故,三年前她永远都不会想到,她有朝一日会靠在路边摆摊谋生?,可是其实这样也很有意思。
假如是和方之翠一起,在这片土地上不同的地方接着做这些事,顺便去找找和葱岭寨一样有趣的角落,那实在是一件想想就?很快乐的事。
“唔……”方之翠略微沉吟,翻身隔着被子压在了方淮曳身上,她吻了吻她的眉心,“方小姨奶,你怎么?这么?好啊,好得我想多抱抱你了。”
方淮曳笑出声来?,“你喜欢的生?活也是我喜欢的生?活,很幸运的事。”
她仰头去亲方之翠,在她脸上胡乱亲,方之翠脸上被她亲得痒痒的,一边紧紧闭着眼,一边亲昵地接受着她的胡闹。
“我们?去洗个澡吧,明天该变成游客身份好好玩玩了。”方之翠说。
“也行,”方淮曳从被窝里爬出来?,发现自己穿的还是昨晚上的衣服,甚至背后?还有一些碎枝末,她赶紧起来?往浴室里面跑,“我先?我先?。”
“等一下,”方之翠拉住她的手?腕,面对?她困惑的眼神?,耳根略红,“嗯……这里的浴室是淋浴和浴缸都有的对?不对?。”
“啊?”
方淮曳愣了一下才透过她的眼神?看出来?她是什么?意思,顿时觉得被她扣住的那块手?腕仿佛都烧了起来?。
方之翠见状,咬了咬唇瓣,说得更直接了一点,“我们?,不然一起洗吧?”
方淮曳蜷了蜷指尖,强装镇定,声线却因为这一瞬产生?的紧张而带着几不可查的颤音,“好啊。”
方之翠胡乱点点头,连忙回:“那我准备一下等会要穿的衣服。”
这一次换成了方淮曳反扣住她的手?,“房、房间里也没有别的人,我们?把窗帘拉上就?好了,衣服可以洗完澡之后?再拿嘛。”
两个人在逐渐焦灼的气氛中对?视一眼,都没忍住,笑出声来?。
大?概人紧张焦虑到极致的时候发现对?方也是这样,反倒会松一口气,虽然耳尖还是红的,但气氛却松快了起来?。
方淮曳一把将窗帘拉上,方之翠已经?进了浴室调整水温。
她走进去从背后?抱住她,合上了磨砂玻璃。
大?概湿滑的浴室和淋浴洒下的水是最好的气氛制造机,哪怕两人在此之前最深入的也不过是亲吻,可此刻却仿佛无师自通般知晓了该如何取悦对?方。
磨砂玻璃后?时不时传来?几声压抑的喘。
方淮曳觉得今晚的记忆大?概是她和方之翠对?彼此的探索中极为难忘的记忆。
有时是她贴在玻璃上,有时是方之翠贴在玻璃上,冰冷的玻璃被体温捂热,裹缠着水汽的身体在上面留下了完整的印迹,清晰可见。
等浴室门被打开,却并?不是停止,而是新的开始,在床上,在窗边,在桌上,她和她仿佛冲破了此前一直压抑着的浅尝辄止,那三年里对?彼此的思念和谷欠望在今日彻底发泄出来?。
方淮曳在黑暗中轻吻着方之翠的脸,她低头与她黑且湿润的眼睛对?视,仿佛在忍耐着什么?,声音略哑:“方之翠,我们?一起走下去吧。”
方之翠窝在她肩头,指尖下水流潺潺,她回吻在她下颚,长?久凝视着她仰头失神?的模样。
她大?概用了她这辈子最温柔的声音来?说这句好。
一起走下去吧,我的爱人-
谢莎嘉的问题是个长?久的问题,要从她体内剔除洞神?的影响并?没有那么?简单,而被救回来?的谢莎嘉,经?过方淮曳和方之翠联合方蓉花小白天等人组成的老大?姐游说团长?达四十八个小时的游说,终于接受了自己没有错,也不应该死?的想法。
她决定安心在寨子里养病。
她的家庭并?不缺钱,央美那边请病假估计不够,可能得和方淮曳过去一样,办个休学,休息小半年。
但是她双亲都不在了,这个休学最后?决定由寨方和她的两个室友一起去办,寨方作为葱岭寨的管理员之一,对?这种事有一定业务经?验。
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寨子里并?没有想隐瞒徐梦一和安霖的想法,毕竟她们?已经?看见了,还经?历过了,与其让她们?自己去猜,还不如直接点告知,顺便为她们?安排一下心理辅导,免得留下心理阴影。
但这两姑娘实在是非常的大?胆,知道实情之后?接受了不到半个小时的心理疏导,就?怒气冲冲地离开了疏导室,然后?开始在谢莎嘉面前痛骂洞神?这下贱东西害人不浅,尤其是安霖,不知道哪里来?的那样多不带脏字的阴阳怪气,甚至把谢莎嘉都给逗笑了。
山林里的洞被喆姨和刘群芳用了点讨巧的方法封住,随后?仡肖娭毑又干脆组织寨子筹款,然后?带青壮把洞给填了,彻底堵死?了洞神?回去的可能。
这边的事算是有了个了结,喆姨几人又在村子里逗留了几天这才准备启程回去。
她们?和方淮曳方之翠要走的路有部分重合,可两人准备在寨子里再多待两天,就?不一同启程了。
方家冲的众人这回出门,最大?的喜讯大?概就?是方之翠还活着,离开的时候竟然比来?的时候还要兴致高涨。
方蓉花和方青月不知道在哪里买的劣质墨镜,趴在车窗边笑出一口大?白牙,冲送行的两人挥手?,“黛青,方小姨奶,下回有什么?好玩的事记得再叫我们?,出场费给你们?打九点八折,顺便还能带上煤炭。”
方青月说:“花伢,我记得九点八折一般都是你坑冤大?头的时候才用的,一般你出场都打五折,别人如果不要你还能打一折。”
方蓉花笑嘻嘻把她的头按进去,“青姨,你肯定记错了,我一向都这么?贵的。”
方青月:“你别按我啊,眼镜都按坏啦!你赔我!”
两人吵吵闹闹,让现场氛围热闹极了。
方之翠隔着车窗和喆姨挥手?,两人昨晚上谈到很晚,喆姨现在对?她没什么?要求,只要她好好活着,活得开心就?行,见状也难得露出了笑,降下车窗,逆着风朝她们?俩喊道:“小王八蛋,出门在外记得寄点礼品回来?,要贵的!”
“财迷啊你,亲闺女都坑。”刘群芳在旁嘀咕道。
喆姨笑哼一声,心情好,不和她计较。
刘月对?这件事就?有话说了,“妈,你也没少要我给你买贵的啊。”
刘群芳立马就?不开心了,“你帮哪边的啊?”
乐群见了连忙劝架,对?这个说句好话,对?那个来?顿彩虹屁。
一行六人两辆车就?这么?逐渐在方淮曳和方之翠眼前汇进了车流中。
而等到两天之后?,她们?也要踏上离开的旅程,这一次来?送她们?的是仡肖娭毑和小白天。
她们?送给了两人一样东西。
那是两条苗银打出来?的蛇形吊坠,古朴庄重,分量极沉。
“为什么?会想送我们?这个?”方淮曳拎着这哑光且精致的链条,好奇问道。
仡肖娭毑只对?她们?笑笑,“是有人想让我转赠给你们?的。”
至于是谁,她却不愿意说了。
方淮曳和方之翠第一时间想到的自然是至今还在寨子里疗养的谢莎嘉,贴心地没多追问,只朗声道了句谢,然后?便上了车。
小白天其实还没完全?恢复好,但是还是撑着来?送她们?,见她们?上了车,在后?头大?声喊道:“常回来?玩啊,我给你们?安排最好的民宿,一路顺风!”
坦克300悠悠朝山下驶去,仡肖娭毑在寨子口站了许久,久到再也看不见她们?的车尾才转身回去。
小白天这时候才好奇问起来?:“究竟是谁送的啊?”
“是一个你们?永远想不到,我也开不了口的人。”
仡肖娭毑拄着拐杖往前走,头顶阳光高照,她的影子被压缩地极短。
脑子里却回想到了灭洞神?那一晚,托刘群芳想的主意,她不止真?的请到了神?,还同神?在脑海中有了短暂交流。
她是那样温柔、和善且强大?的神?,在离去前还询问仡肖有没有什么?心愿。
仡肖没有心愿,她的生?命已经?快走到尽头了,或许她可以为自己的后?人们?寻求照拂,可经?历了洞神?的事后?她却突然觉得没必要。
因为什么?都比不过自己,她就?是对?整个寨子照拂太过,让所有人都将安稳寄托在自己身上,才会在这次的事里不得不寻求外援。
她想,就?这样吧,她对?神?没有什么?祈求,她的后?辈们?该自己去闯,其实求神?拜佛,远不如靠自己。
可神?给了她一个嘱托。
她很无奈地提起方淮曳与方之翠,说她们?是很不让人省心的两个小女孩,今后?或许还会遇到许许多多诸如今天的事,如果可以,希望她替她送两人一件礼物。
这个嘱托像梦似的,一切结束后?越来?越模糊,她从始至终都没有见过神?的模样,她甚至都快以为自己得癔症了。
可神?叮嘱她的,埋藏着礼物的地方,却真?的埋藏着两枚蛇形银坠。
仡肖娭毑在今天终于将它们?交到了方淮曳和方之翠手?中。
这是一个需要她永远保守的秘密。
无论是她还是远在虚空的神?,都要对?她们?说一句——一路顺风。
(日常番外完)
第84章 终不负,少年游
方娟萱偷溜出村的时候十九岁。
彼时天高海阔, 她第一次走出那个小小村落。
是什么驱使着她离去呢?
大概是望不到尽头的平淡。
就是平淡,她无法?在村里拥有姓名,她无法?在村里正常出现, 她无法?在阳光下行?走, 或许再过两年, 她会得到?自我, 她的娭毑, 她和?老娘, 甚至还有她的妹妹, 她这么多年来一起和?她长大的同伴,会向村里的人隆重地?介绍她, 告诉所?有人, 她是方意清家的小姑娘, 是方月满的女?儿, 是方娟槐的亲姐姐。
可是然后呢?
她空白的那几十年呢?
她总觉得自己不该是这样?的, 哪怕明知道家人都很爱她,可是十多年见不得光的日子几乎要压垮她, 令她迫切地?想逃离。
她想, 早点出去看看吧。
其?实她没?那么在意自己的性命, 如果老天说她几时死, 那她倒是想看看自己怎么死。
于是十九岁的少?年,留书出走了。
她知晓亲人朋友会着急, 可是她已经等不及了, 她迫切地?想去看看这个世界。
这个满目疮痍的世界。
她走过了很多地?方, 见过了很多新的世面, 有好?有坏,等她衣衫褴褛地?去问自己到?了哪里时才发现自己原来已经离故乡这么远。
可这一路行?来, 她的精神比以往的那十九年都要好?。
她做了许多事,就是掰手指头数都不一定能数明白,她很少?在一个地?方落脚停留,一个女?孩出门行?走总是危险的,所?以她平常作小叫花子的装扮自保。
她大多数时候都能遇到?善良的好?人,就像她游历到?昭城的时候,她被个打?铁铺的大婶捡回了家。
那大婶看她小姑娘家家可怜,收留了她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里,她度过了自己二十岁的生?日,学会了打?铁浇水。
现在的武器管制越来越严,但是私下里又很泛滥,大婶打?铁生?意白天不怎么好?,到?了晚上却时不时有人来找她要各种零件。
大婶总是沉默着给他们。
知道方娟萱生?日的那一天,大婶亲自给她打?了一柄剑。
说起来是给她的,实际上方娟萱觉得更像是大婶给自己的。
因为她从左邻右舍嚼舌根听见过大婶的过往,原来她是个家破人亡的大小姐,听说还留过洋,回来之后父母双亲都死了,只剩下她自己,连凶手都寻不到?。
听说她很长一段时间?疯疯癫癫的,后来人正常了,就开了这家铁铺子。
大婶以前教她念过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这么一句话,从烧铁烧出来干燥缺水,又夹满铁锈气的嘴里说出来,别?人都懒得说她附庸风雅,大概只会骂一句这脏臭的老娘们也配念诗。
方娟萱从不懂到?懂,终于明白了她是在感叹自己。
大婶过去最喜欢看书,她看江湖话本,她看古代的游侠剑客,她有一颗出去闯闯的心,可最后她成了苟活在烧铁铺的落魄女?人,有一日没?一日的活。
她送方娟萱的剑甚至是开过刃的,锋利得能割破她布满茧子的手指,哪怕是打?铁,大婶也是最厉害的铁匠。
后来她在大婶这儿住久了,有闲暇的时候会去街上闲逛,在那里她遇到?了出门后交到?的第一个朋友,那是个女?学生?,剪着时下最流行?的学生?头,一点也不嫌弃她满身铁锈味。
她带她去坐电车,去街边的照相馆,还去过很多方娟萱从前从来不敢去的地?方。
方娟萱觉得自己是时候在一个地?方多停留一阵了。
有情感的羁绊,人就难走脱了。
她走了,大婶怎么办?
她走了,这辈子还能不能见到?女?学生??
大婶不像她家还有妹妹能代替她,她要是走了,大婶又是孤苦伶仃一个人了。
方娟萱往家里寄信,时局颇乱,信寄不出去,女?学生?带着她练从前没?想过的硬笔书法?平心静气,想方设法?帮她找关?系送信,可最后都失败了。
现在是她想回去都回不去了。
大婶每天的生?活都很枯燥,除了打?铁就是磨刀,但只要方娟萱问她什?么,她也会用干哑的嗓音回答。
比如那把剑。
她问大婶为什?么要送自己一把剑啊。
大婶不说原因,只给她讲故事。
讲以前有一个侠客,过得潇洒快活,最爱打?抱不平,周围人表面称赞他,喜欢他,实际上背地?里对他挑三拣四,骂他不够高不够壮活得讲究像个娘们,骂他多管闲事吃饱了撑得慌。
侠客有多正气,别?人就有多恐惧多诋毁。
但是他们说的有些话是对的,比如侠客确实是女?的,她享受替天行?道的成就感,她想做江湖第一的侠客,到?时候她就不女?扮男装了,她要让所?有人提起她都恭恭敬敬。
后来呢?
方娟萱问了很多次这个故事的结局,她也没?想通这个故事和?送她的剑有什?么关?系。
可大婶没?有说过结局,她也从来没?有猜到?过送剑的含义。
她更不知道,在她和?女?学生?走街串巷的时候,大婶在铁匠铺子里磨刀,在她陪女?学生?上街游/行?发传单的时候,大婶在铁匠铺子里磨刀,在她回家躺在床上呼呼大睡的时候,大婶也在街边磨刀。
等到?大婶残败的尸体被送回来时,她终于知道了。
原来她早就知道凶手是谁。
杀她全家,让她沦落至此的凶手,她一直知道是谁。
这么多年憋着一团火一口气,终于还是无法?忍受,决定提刀而上。
是什?么激发了大婶的这一口气呢?
会是她吗?还是因为那把送她的剑?
方娟萱托着腮在她的尸体旁边坐了一整夜,终于想明白了两件事。
那个故事原来是大婶幻想中的自己,她不说结局是因为侠客没?有好?结局,就像她没?有好?结局一样?。
大婶送她剑,原来是想让她也能当侠客,去做她做不到?的事。
大婶的痛苦静谧而无声,她甚至不会醉生?梦死逃离现实。
方娟萱把大婶打?的剑放在腿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敲,奏出不成曲调的脆响。
她突然笑了笑。
难怪算命的要说,她命里有一劫,迟早要死呢。
她老娘不让她出村,也不让她认识太?多人是对的。
认识的人越多,她就越无法?保留村里单纯时的本性。
她可以把妹妹们当驴使唤,面甜心坏地?欺负她们,她们也愿意纵容她。
可当她独自一人出来,见证过太?多悲剧之后,她就变了。
其?实让她二十多岁之后再恢复身份的主意也不保险,非得打?断了她的腿,让她彻底断了出门看看的心思?,一辈子把她关?在村里,做天真单纯又沾沾自喜的大姐姐才好?,不然她迟早要出事。
忍不了,很难忍。
她不愿自己的愤怒也压抑而静谧。
大婶没?有给自己选过埋骨地?,方娟萱觉得她大概宁愿让自己的尸骨丢进熔炉里,湮灭个干干净净,也不怎么想留在这个肮脏的人世间?。
所?以她真这么做了。
她看着她消失在平日她们最常用的火炉中,连渣子都不剩,面容平静。
第二天她去寻了女?学生?。
方娟萱带她去了江边喝酒。
女?学生?没?喝过,呛得连连咳嗽。
江边有风徐徐吹来,仿佛连这世道里的血腥气都吹散了点。
方娟萱和?她痛饮了两个小时,女?学生?睁着亮晶晶的眼睛说,我其?实一直有个梦想,我想做个厉害的建筑师,我查过了,学画画的女?孩子不一定只能当摆设,或者当爱好?,进修之后当建筑师也是对口的。
她又问方娟萱,娟萱,你呢?
方娟萱有些恍惚地?看着河堤飘荡的杨柳,最后笑嘻嘻说,我想当个剑客。
女?学生?说,可是现在大家都用枪,剑快淘汰了呢。
方娟萱只说自己想当剑客,大家都用枪她就不能做剑客了吗?
女?学生?被她问得发愣,最后只崇拜地?看向她,说她今后一定是名厉害的剑客。
未来·厉害的剑客·方娟萱接着问她,我要是有一天死了,你会给我收尸吗?能送我回家吗?
女?学生?怪她乱说话,不吉利,可与她对视后还是认真说:会的,但我希望你好?好?活着。
她说的话像承诺,最后她也确实兑现了这个承诺。
这是方娟萱见女?学生?的最后一面,也是她留在人世间?的最后一个月。
她或许天真,或许疯狂,或许自信,但她扛起大婶送自己的剑,决定做和?她一样?的剑客。
她要替她报仇。
年轻的姑娘第二天背上行?囊离开了铁匠铺子,钥匙留给了女?学生?。
此路迢迢,此路昭昭。
她是天真的屠龙少?年,就算死了又怎么样??
总有人把她的尸骨送回故乡。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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