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1章 第二百零四十七课 特殊时期可以做特殊事情
单纯的亲吻, 是非常诱人的东西。
外面再?多的景色、派对、酒精与再?靓丽的陌生人也给不了这种东西,安各知?道,七年来每个离家泡吧的夜晚, 她独自?验证过许多次了。
它只可能发生在?自?己特有的空间里, 由那个相处多年又?相爱多年的特定对象发起——
不再?会像情热时碰一下就会渴望迅速扒掉对方的衣服, 也没有随着时?间流逝消磨初遇时?的心动?与喜欢,单纯地亲亲你, 就?和牵手、拥抱、坐在沙发上一起看周六更新的真人秀节目一样,或许不代表什么别的, 日常、轻松却又?足够安心。
安各喜欢这种吻。
谁不喜欢诚恳表达“一直喜欢你”的东西呢。
不过,和她胡舔一通的直白安慰不同,哪怕是被诱惑到忍不住打落台灯,他主动?落下的吻要温柔多了……也含蓄多了。
不含欲念, 没有杂质,亲昵却又?不亲热,皮肤之?间的触碰轻轻浅浅的……
比起“你很性?感”“还想多亲”“回卧室做点别的吧”, 这些吻表达的意思很单纯。
【谢谢你,别担心, 我?没关系】。
……只是被安慰了一小下就?给出这么满意又?大方的回应,这家伙真是从?各方面来说都很好搞定哦……
老婆太好哄了, 做伴侣的成就?感会很低的。
况且……
安各忍不住皱了皱眉, 想避开那些比雪花片还轻的吻。
像她刚才那样随便乱亲几下就?好了, 为什么他偏偏要——这么克制——仿佛刚刚她是几爪子大大咧咧挥过去, 而他则伸了条小尾巴勾过来想回应, 快碰到她时?又?顾忌着力道温度等等因素, 改为松松地环绕着——
又?是一个吻落下,脸侧痒痒的, 安各心里也痒痒的。
原本环在?对方脖子上?的手也忍不住往下滑,乖巧老实垂在?桌下的腿也勾起来了。
……好啦,好啦,的确她很喜欢单纯没杂质的亲亲,但她又?不是生活在?童话?世界的小屁孩——而且这家伙明知?道她有多容易在?亲密行为中犯控制狂的毛病吧,“越被禁止越想犯规”的猫推杯原理完美?适配她的脾性?——哪有这样亲人的,这么克制又?这么轻,还不如直接拿片小羽毛在?她脚心挠痒痒——
伸出一条犹犹豫豫不敢圈紧的小尾巴尖在?自?己旁边,不就?是勾引她扑过去抓住然后拖回卧室里吗!是赤裸裸的勾引!
洛安正想着再?亲几下就?哄人回房睡觉休息,就?感到胸口一凉。
妻子“唰”地一爪扯开了他的睡衣,“啊呜”就?是一口啃上?锁骨。
洛安:“……”
究竟为什么,他和自?己对象待在?自?己家里,却总是能频繁感受到“被土匪头子性?骚扰”的微妙感呢。
他也知?道自?己接下来的举动?会加剧这种微妙感。
但还是不得不伸手,默默扣好了被扯开的睡衣。
被重新?扣紧的睡衣就?和被推至桌边的杯子一样具有诱惑力,安各忍不住再?次出爪:“老婆……”
“不。已经很晚了。”
亲亲停了,气氛没了,手和拥抱都收回去,对象从?她身上?撑起身,眼?神是前所未有的冷静。
安各:“……”
不管如何,亲昵的贴贴换成这种眼?神凝视,总不是什么好兆头。
她姑且把想抓过去再?次扯开衣扣的手慢慢缩回去,耸耸肩膀,表达自?己有在?“反省”。
对象却冷静地推开了她企图勾过来蹭的小腿,又?接住了半空那只她悄悄想踢掉的拖鞋。
不管是伸腿蹭蹭还是光脚踢踢,都是能诱惑一个腿控晚期的超级利器。
安各:“……真的不行哦?干嘛拒绝的态度这么坚定?说真的,老婆,今晚又?不是你的生理期……”
他没有答复,冷静的凝视持续半晌后,对象弯腰,捡起了落在?地上?的台灯。
光线把这里恢复成了一间儿童卧室,也把老婆脸上?那点嫌弃遮掩了过去,重归和谐。
但安各眼?睛可还没瞎:“……怎么啦?不满意啊?瞪我?干什么,你是我?领过证的对象,我?这是合法行为……”
大概她自?己也为破坏了刚刚的好氛围感到心虚,理直气壮的解释逐渐变成虚张声势:“反正你不准瞪我?!有本事就?去法院告我?啊!”
洛安:“……”
洛安没有搭理,他默默拾起她之?前还回来的写字本,悄悄画了隐匿符处理好上?面的痕迹,又?装作“检查作业完毕”塞回小斗笠的书包里。
安各不依不饶地扯他睡衣:“喂,老婆,刚才的气氛超级好啊,别总这么古板无聊……”
是哪个土匪头子先打搅了刚才的好气氛呢,用一口还在?我?锁骨上?散发热气的牙印……幸亏她力道还算轻,没啃出血来,否则他所有的努力都将前功尽弃。
衣角上?的拉拽力道太大了,威猛的豹豹和安静又?乖巧的小蛇可不一样,她与其说是“拽人衣服”,不如说是“用尖牙叼住衣角上?下左右狂摇”——洛安勉强收拾好,想把小斗笠的书包彻底封存起来时?,就?感到自?己被拉得一个趔趄。
……他不得不回头,可刚想说话?,就?见坐在?桌上?伸手拽他的妻子“嗷”得叫了一声,“吧唧”往旁边一倒。
洛安:“……”
明明是你把我?强拽回头的,我?现在?可连一根手指都没碰你。
……还是说,觉得在?他面前表演“被枪击的路人甲”能成功逗他笑,就?跟她当?年逗几岁的女儿一样……这只活泼的傻豹豹。
洛安又?好笑又?好气:“你不会想倒打一耙,抢先去法院告我?家暴吧?现在?连土匪也学会了碰瓷吗?”
安各没有理睬这个阴阳怪气的冷笑话?,她趴在?桌上?,蜷成一团,双手捂紧了肚子,又?嗷了两声,。
洛安皱皱眉,开始觉得不对。
“怎么了?豹豹,演这种戏不好笑。”
“疼……”她抽了一口冷气,听上?去委屈又?迷茫,“老婆,肚子好疼……”
桌子上?应当?没有尖锐物品,刚才他也根本没做什么啊。
洛安也顾不上?生气了,赶紧靠过去摸了摸她的额头,又?摸了摸她的胸口——没有发热,不像是急病,护身符也好好挂着,胸口那处没有出现被影响的痕迹——
于?是他直接撩开她的睡衣衣摆,手伸进去摸了摸她的小腹。
“老婆,”即使到了这步,安各还有劲继续奋起,“老婆你果然也是想做的吧,嘿嘿嘿你不让我?掀衣服却反过来要掀我?衣服啊,没关系,都一样,那我?们这就?回床上?脱掉……”
老婆抽出手,不知?道为什么,看她的眼?神比刚才更冷淡了。
“冷淡”不足以形容,“冷冻”差不多。
“安各。”他说,“是你在?生理期。”
安各:“……”
安各看着他在?自?己眼?前摊开的手。
玉石般的指尖沾着星星点点的血迹,似乎化作墨点滴进水里——她整张脸立刻被红色染透了。
“安、安安……”
“你老实去洗手间。我?去煮红糖。……如果你要捂着大红脸一直倒在?这里装死,我?就?亲自?带你去洗手间清洗换衣服了。”
“我?我?我?没有装死!这就?去这就?去——嘶疼疼疼!!”
“算了,还是我?抱你……”
“不不不不我?自?己能走!”
【半小时?后,主卧室】
的确是被老婆抱到床上?了,也的确是被老婆脱掉了衣服。
……但安各一点也不开心。
她趴在?被窝、毛毯、两层垫巾、和温度适宜的热水袋里,老婆坐在?床头,递给她一杯红糖姜茶。
安各悲愤道:“今晚一点也不符合我?的想象。……红糖茶拿开,我?才不要喝,闻上?去好苦,而且太烫了,我?讨厌一切高于?60度的饮料!”
那当?年追我?时?陪我?喝热茶还真是委屈你了。
“明明我?洗过澡后选了一套很性?感的内衣……还没派上?用场就?被丢进洗衣篮里……”
你最近有哪套内衣真正“派上?用场”了。
“而且,嘶,为什么会这么疼……”
中午时?你坐在?快餐店里咔咔吸光了我?买的两杯冰沙奶昔,然后一整个下午都揣着冰镇橙汁陪女儿在?动?物园上?蹿下跳,晚餐时?的甜点还非要选装在?冰桶里的水果冰激凌。
——洛安没有开口,他拿过调羹,一点点加速,把这杯茶慢慢变凉。
安各看着他,撇撇嘴。
“我?知?道,我?知?道,老婆你心里肯定在?吐槽,怎么会有人能真的遗忘自?己的生理期,就?跟某些被那个人嘲讽是‘弱智’的傻白甜言情剧主角一样,你肯定在?嫌弃我?蠢对吧?”
“……”
“可恶,这种事发生在?现实里,啊啊啊实在?是弱智又?丢脸,和可爱完全无关,我?每次看都要怀疑主角的智商……现在?我?也怀疑自?己的智商……估计这就?是傻白甜萌妹的诅咒吧……”
“……”
“但归根结底还是老婆你的错!谁让你刚才那么亲我?的!是你把我?亲忘自?己在?生理期的!就?是你——”
再?沉默下去又?会是一盆脏水扣头顶上?,洛安停了调羹,把温度适宜的红糖姜茶递过去。
“洗澡前拿衣服,洗完澡换内衣,豹豹,这些时?刻我?可没过去亲你。你从?一开始就?忘了用卫生棉。”
安各:“……”
那,那我?不是一门心思在?钻研“跟老婆道歉”“哄老婆回房”“跟老婆拥有和谐夜生活”嘛!
而且——
“我?以前从?不会在?这个日子来生理期,虽然早上?就?发现了,但一天下来也没什么别的感觉,早晨换的卫生棉又?是我?自?己公?司研发的黑科技……”
不用垫也不用塞,体积极小随便一贴,异物感为零,她晚上?一脱衣服就?把它顺带着脱下来,忘在?脏衣篓里了。
所以自?然而然就?忘了啊,“我?在?生理期”。
安各嘀咕:“第一次日子延迟也就?算了,竟然还第一次痛经了。搞什么啊,最近也没缺少锻炼……”
不,正常姑娘早就?开始疼了,不疼才是医学奇迹。
洛安递出茶杯:“一点点喝,喝完早点休息。我?没觉得你在?犯蠢,豹豹,你很聪明。”
“……即便我?干了这种糗事?”
“这是正常生理现象,没什么好糗的。况且这次的确不是你平时?的日期,没意识到很正常。”
“对啊对啊,我?明明是每个月月初……”
“每个月4号,没差过一天。”
“……老婆你真是清楚哦。”
“喝你的姜茶。脚缩回被子里。”
“……老婆你知?道吗,傻白甜电视剧里这时?会出现一个兽性?大发在?爆发边缘忍耐的男主角……”
“不知?道,不会有,我?警告你最后一次,脚缩回被子里。”
“……”
妻子恹恹地缩回去了。仿佛被摁住爪子的大猫。
洛安给她掖了掖被子,又?熄灭了床头的台灯。
的确。
以豹豹的特殊性?,“完全不疼”“根本无感”其实才是正常的,否则她刚开始也不会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发生了什么,只是懵懂地喊肚子疼,还任由他摸过去检查。
现在?晚上?突然发作,真正有了“经痛”的体验,就?说明……
她体质里那份特殊的“不死”力量,在?减弱吗。
洛安想起今早见过的那道红影。后者当?时?的确是被妻子爆发的罡气打中了,也肯定受了伤,如果是因为它和妻子的那份联系导致了妻子此时?身体的变化,他……
黑暗中,洛安坐在?床头,眼?神明灭不定。
“……安安,我?只是有点肚子疼,不是重病了,你能不能不要伫在?床边上?啊?”
被窝突然闷闷出声:“我?真的只是一点点疼,没那么严重,你不用熬着夜守我?,哎老婆你总跟上?个世纪的模范太太似的……”
没话?找话?的胡说越来越急促,洛安一语道破:“睡不着?”
“……嗯。”
“很疼吗?”
“没有啊,就?只是一点点……”
窸窸窣窣一阵轻响,这次不是脚,是带着点汗的手伸出来,重新?扯过他的衣袖。
“但你也躺下,抱抱我?嘛。我?们一起睡啊。”
那可不行。
不知?道时?就?算了,知?道了,他怎么敢把身上?的怨气阴气带给正在?特殊时?期的妻子。
女性?的生理期本就?是一个相对特殊、脆弱的时?期……对了,今早的红影。
看来,它就?是被安各的“血”所吸引而来。
洛安现在?甚至在?怀疑,她刚才突然表现出经痛的症状,就?是因为自?己在?桌上?搂紧她过分亲昵的吻……亲密接触间,带过去太多不好的脏东西。
这日子真是过够了。
一天天,一次次,他爱的人近在?咫尺,每一次接触却都要小心翼翼。
但很快了,真的很快了,他只需要再?忍耐几个小时?,零点一过就?能——
“老婆……抱抱我?嘛。”
洛安叹了口气。
“还是睡不着?”
“老婆不抱着我?……我?就?睡不着……”
这是谎话?,他很清楚。
因为妻子在?被窝里发出的嘟哝声已经越来越低了,她说话?也逐渐断断续续的,“睡不着”后还跟了一个小哈欠。
她肯定不会有空在?第一次感受的疼痛中焦虑“对象为什么不肯与我?亲近”,洛安前段时?间已经从?“避开过度肢体接触就?引起过度怀疑”中吸足了教训——
她会睡着,立刻。
因为他煮好又?递过去的那杯红糖姜茶里,掺着别的东西。
“老婆……你……”
有点熟悉的困倦感再?次袭来,安各眼?皮沉重,意识到不对劲还想掐自?己时?,已经晚了。
洛安握过她的手心。
没有告别,没有吻安,他静静地坐在?床边,长发扫过她脸颊,维持着除拥抱以外最近的距离。
……咦?
这一次,他没想悄悄离开,去别的地方啊?
那为什么……要故意……让她睡……
安各合上?了眼?睛。
洛安握着她的手,直到那只试图蜷起握紧的手失去最后一丝力道,软软搭下……
房间里“咔哒”一声。
是他重新?拉开了床头灯。
明亮的灯光下,妻子无知?无觉的睡脸异常恬静。
洛安拉了两次台灯让光线波动?,又?用稍大的力道敲了敲桌子,确信安各是不会轻易醒来了。
——他这才坐直,伸出手,隔空点在?她的眉心,口中无声唤道——
【醒。】
床上?的人再?次睁开眼?睛。
只有眼?白,没有眼?黑,空荡荡一片,是混沌深处的魂魄在?回应。
脖子上?的护身符漂浮起来,浅浅亮起金光,感受到主人的气息与他无害的举动?后,又?浅浅地熄灭。
人有三魂,七魄,仅仅是趁她意识沉眠时?唤出一缕来,隔着躯壳看一眼?,并不会造成什么影响。
洛安在?她眉心隔空画下咒符,茶色的眼?底也亮起某种对应刻画好的东西。
然后,他对上?那双被白雾淹没的无神瞳孔。
床上?躺着的与其说是一个睡着的人,不如说是一具正逐渐湮灭生机的躯体。
……洛安心里有点不适。
在?人深眠时?将一缕白纸般的魂魄单独唤出操控,这是他独自?研究出的法术,也的确偏离正道,在?邪道的范围内了。
以前这咒法他只会对敌,但……
他必须尽快弄清妻子的特殊体质,与她和红影的每一丝联系。
没办法了。
“告诉我?,”洛安轻声道,“你在?这具躯壳里曾感受过的每一次死亡,全部阐明。”
那缕魂魄僵硬地挪动?了身体的嘴唇,没有焦点布满白雾的瞳孔诡异中透着一丝纯稚,像极了被操控的傀儡娃娃。
【是——】
第262章 第二百零四十八课 上铺的同学如果脑子不正常那下铺也会不
【与?此同时, 二?楼,里侧第三间卧室】
安洛洛小朋友停止在小床上乱蹦的动作,若有所?思地仰起了头。
就像是用听觉探知到某种微不可闻的怪异, 她的脸微微歪向墙边, 又伸出双手, 摸索着?往下寻找……
最终,儿童双层床上铺那道防护栏杆下, 铺满卡通印花被褥的床沿边,悄悄探出了一颗戴着睡帽的小脑袋。
“喂。醒醒。喂。你这么快就睡了啊?”
平躺在下铺的小斗笠:“……”
他当然没有这么快就睡着?, 但更不想?睁眼搭理她。
“第一次和同龄小朋友睡在同一间卧室里过夜”,因为?这种事激动得晚上破天荒睡不着?觉的……她以为?他是什么幼稚贪玩心理年龄低下的小孩吗。
不满七岁的小男孩抿了抿嘴,极其符合“睡姿礼仪”的双手正以一个格外规矩的角度交叠、合放在肚子?上,被子?也垂直胳膊、相当平整地掖到?肩膀上一点点了, 脑袋枕在枕头正中间,就连微长的头发都仔仔细细——
小斗笠正试图一动不动。
任谁看到?这样格外规矩平整的好睡姿,都不忍心打搅他睡眠吧?
安洛洛:“喂。喂?喂!你有听到?吗?别装死?啊!我能看清你眼皮在动!我可是有魔法眼睛的, 视力超好哦!”
小斗笠:“……”
谁都好,但头顶那个虎里虎气的蠢崽子?绝不在这范围内。
而且, 谁还没有一双视力超好的特殊眼睛哦。
小斗笠依旧不想?睁眼,知?道装不下去了, 他直接把被子?往上扯了扯, 蒙住脸。
这拒绝的意?思够直接了吧?
上铺的小脑袋果然冷哼一声, 缩了回去。
小斗笠躲在被子?里松了口气。
他突然很庆幸长大的自己思虑周全, 半个多小时前, 他被洛安带去洗漱时还被摁在水盆里涂涂抹抹, 用特殊的汤药在脸上施了一层临时的幻术——
那会自然形成阴阳眼也看不穿的“面具”,一并遮住他过于?标志性的五官、眼睛, 哪怕安洛洛拿开帽子?口罩紧紧盯着?他看,也不可能再看出端倪,只会以为?他是“与?爸爸毫不相似的陌生小男孩”。
小斗笠此时倒是没有什么不适的感受,那层东西说到?底也不过是通过药材与?符咒共同塑造的“幻术”,并非直接抹在脸上的粘稠实体……只是洛安把他摁进水盆里倒腾他脸时感觉有点别扭,有种“被当成小小孩哄劝”的局促,所?以当时才想?拒绝。
反正他只是去安洛洛的下铺床位睡一晚,那间小卧室的灯已经全部熄灭了,两个人上下躺在不同的海拔里,中间还隔着?厚厚的被褥、护栏与?床板,他蒙头一觉睡到?第二?天清早再醒来,偷偷戴上帽子?口罩离开——这根本不会有机会被她发觉什么异常吧?
但那个自己却露出了有点微妙的表情,坚持拿来沾着?药粉的毛巾,又再次施咒变换他的眼睛。
……现在小斗笠明白了,未来自己那时刻在“以防万一”的重重顾虑,绝对事出有因。
因为?上铺的脑袋只缩回去两秒钟,就重新冒了回来。
灯光被猛地拉开,一颗老虎抱枕也同时从?上铺砸下:“喂!喂!别装睡了!你醒醒!我想?告诉你一件重要的事情!”
小斗笠:“……”
好烦哦。
他睁开眼,默默拉下被子?,试图把恼火凝聚在眼神里,隔空扎过去。
上铺顶着?老虎睡帽的小女孩却一愣:“原来你口罩帽子?下的脸长这样啊?我还以为?……”
未来的自己,实在是太?有先见之明。
小斗笠情绪复杂地碰了碰盖好幻术的脸:“你以为?什么,以为?我是鬼变的啊。”
倒不是……
安洛洛扒着?上铺床沿的手悄悄抠了一下被单:“我还以为?,你会长得更好看一点。”
譬如,更像“小时候的爸爸”一点。
“现在你看到?了,也没什么好看的,”小斗笠抓过扔到?自己床上的老虎抱枕,手一抛就丢回上铺,“赶紧关?灯睡觉,明天还要去学校认真上课,今天他替我们?跟老师请假已经受了不少罪了,你还没忘干净吧。”
“我知?道啦,我也明白……我以前早就睡着?了……但今晚就是睡不着?……”
“那你还记得,我是个男孩子?吧?”
小斗笠仰脸道:“我再怎么耐心也不可能奉陪你进行‘小女孩之间的夜晚私话’。默默听完记下来,第二?天早晨在大人们?面前背一遍,让他们?嘲笑你倒是可以。”
安洛洛:“……”
安洛洛:不,你什么时候对我表露过“耐心”了。而且你这报复也太?过分了,不就是打扰你睡觉,明明爸爸根本没有起床气……等等,明明你刚才也完全没睡着?吧。
“我真的有正经事要和你说啊,不是什么小女孩深夜话题,和你又没办法聊发型头饰小裙子?,你这个三观歪斜的死?小鬼除了智商简直一无是处——”
安洛洛再次把自己的老虎抱枕扔下去砸他:“喂,说实话!难道你没听见吗?就在这里,几分钟前,墙壁外、房间外的某个地方?……发生了很古怪的动静!”
听见?
小斗笠看向安洛洛的眼睛。
温暖无垢的茶色眼睛,但那双眼深处就像是在响应某种召唤似的,在幽暗与?明亮中来回闪动。
……什么“听见”,无非是你继承下的阴阳眼在本能地向你示警,“有某种阴邪的手段在这附近接触了你的血亲”。
小斗笠一直没能睡着?也是因为?这个——
当安洛洛在上铺的蹦跳戛然而止、跟随着?误以为?是“听觉”的指引摸索墙壁时。
小斗笠的眼球就像被几百根绣花针扎过,响起密密麻麻的阵痛。
……未来的自己为?了开发这双眼睛上做过怎样的实验,刚才那个时间点又用它施展了怎样邪门的法术……小斗笠不得而知?。
他不想?再去探寻类似“姐姐杀了我”的秘密真相。那太?恐怖了。
他就只想?装作一个无知?的孩子?,安静睡着?等待第二?天去学校……今夜的他不想?拥有好奇心。
蛇类从?不是什么富有冒险精神的乐天派动物,如果不是为?了必要的能量摄入,天性谨慎多疑的它可以一直一直缩在自己认为?安全的阴影里,更别提幼年期连体外鳞片都还没锻炼坚固的小蛇,它正处于?蛇生最脆弱最胆小的时候。
——只除了大型猫科动物,这种极富好奇心与?冒险精神的动物圈土匪就喜欢一爪子?把阴暗弱小又无助的爬行生物从?窟里掏出来,再兴高采烈地拿肉垫狂拍。
不为?什么,就是要玩。
兴高采烈的安洛洛小老虎:“算了算了,睡也睡不着?,说也说不清,那你就跟我去看看!走吧走吧!”
“什——”
小斗笠下个字还没问出口,勇猛的小老虎已经翻身起跳,顺着?爬梯嗖嗖嗖滑到?下铺来——明明是平生第一次睡这种上下铺的双层小床,她爬上爬下却灵活得像是积攒了十年宿舍生活经验,到?底是从?双亲哪一方?继承的运动基因啊——
眨眼间那顶老虎睡帽就窜到?了眼前,身上的被子?被对方?一把扯开:“走走走,房间外有异常,我们?必须赶紧出去查看!”
小斗笠:“……”
小斗笠:不是,为?什么啊。
安洛洛看着?他一脸茫然,想?收小弟的大佬领导欲再次膨胀:“因为?这是我家!是我的地盘!这里绝对不能存在任何?我不知?道的秘密!”
小斗笠:你的父母哪一方?都在家里存了一堆绝对不会告诉你的小秘密。
“哎呀,反正你跟着?我走就是了,这是家里,就算我‘听见’了某种古怪的东西,应该也不会有危险……”
安洛洛拽着?他就往外跑,她跑得又快又急,被突然拽下床的小斗笠就像被裹在旋风里似的拽出了房间——
等他回过神意?识到?要拒绝时,已经站在走廊上了。
穿着?洛安给他买的全套儿童睡衣,印着?饱满大葡萄图案的卡通袜子?踩在地板上。
是,当然,小斗笠是一只上床睡觉时也会穿毛袜子?保暖的乖小孩。
而且他就是喜欢有水果图案的卡通袜子?,被洛安带去逛超市时挑中了就不肯撒手,不管后者如何?阴着?脸恐吓他“再这样把你丢在收银台了”。
况且他有着?神奇的脑回路——譬如,刚才第一时间关?注“她竟然敢拽我被子?”,此刻第一时间关?注的是“我就这样踩地板上会不会弄脏袜子?”——
小斗笠:“……”
不是。
等等。
心理活动太?多、脑回路总是跑偏,克制住“对敌下杀手”的危机反应后又格外迟钝……就会遭到?这样的报应吗。
他……怎么就……
“别闹了,我们?赶紧回去睡觉。”
小斗笠反手拽过安洛洛往回走:“你放心吧,没事的,你家里能有什么事,你爸爸妈妈不都在楼下吗,轮不到?你出来调查——”
“家里不可能有危险”,安洛洛其实也明白这个道理。
这是妈妈的私人领地,也是爸爸的专属鬼域,她自小起居生活的地方?,就算窗外山呼海啸家里也不会出现任何?危险——
可安洛洛错觉“听”到?的那动静,冥冥中暗示着?她,那不是“家里有外来危险”。
洛安施展邪术控制住了安各的魂魄——虽然他的本意?只是探索妻子?的身世?之谜,但同源血脉下继承的阴阳眼,它与?安洛洛的身体本能、玄学天赋相呼应,向主人示警时,是不会分出前因后果的。
【你的血亲之一向另一位施展了邪术】,安洛洛虽然读不出眼睛深处的信息,但她能看清位于?自己下铺的小斗笠。
刚察觉到?异动,她摸索着?墙壁往下瞧时,瞥见了下铺的他在轻微发抖。
……是忍痛。
眼睛吗?
如果小斗笠突然眼睛疼痛,那,很可能与?他相对应的爸爸……或者妈妈……
不管哪一个,现在都有可能“很痛”吧?
所?以安洛洛睡不着?了,她翻来覆去,最终还是决定?冲出房间——
下楼去找爸爸妈妈。
白天那截手臂又在她脑海里闪现,安洛洛不希望再发生任何?……疼痛。
她家里的所?有人,都不可以再疼了。
我超厉害,会把大家都保护好的。
可已经反应过来的小斗笠用力拉着?她往回走,他算是明白洛安之前为?何?要反复叮嘱“看好洛洛”,这死?小鬼真能乱跑——而安洛洛就是鼓足了劲往反方?向的楼梯口跑,仗着?小斗笠不敢对她用太?大的力气下太?狠的手,趁他犹豫时一股子?牛劲全部使出来,完全占了上风——
于?是,两个小孩拉拉扯扯地奔到?了二?楼往一楼去的楼梯上。
小斗笠咬咬牙,一狠心就要出手掐她:“够了,现在,回去睡觉——”
跑在前面的安洛洛却猛地顿住了。
她“唰”地一下扭头,紧紧地抱住了小斗笠,双手双脚并用。
小斗笠:“……我警告你!我真的要把这些抽疯举动告诉你爸爸了!安洛洛,我是认真的——”
“不、不对劲,”那个又憨又傻的死?小鬼紧贴着?他,哭丧着?脸,“喂喂喂你帮我看看下面,我刚刚竟然踩到?了一节楼梯!”
小斗笠:“……”
不然呢?
“我、我家是妈咪找人特殊设计过的,从?二?楼到?一楼,只有十六节宽宽大大的楼梯,我,我小时候每天都会在上面爬,刚走路时就反复走了无数遍,如今闭着?眼睛也清楚它的长度宽度与?相应阶数……”
安洛洛深吸一口气,死?死?攥紧了小斗笠的睡衣,之前因为?激动乱跑而红润的脸颊隐隐发白。
“但我刚才,踩到?的是第十七节。”
哦。
小斗笠冷漠棒读:“真稀奇,难道你家里有鬼啦?”
“……你知?道我什么意?思!这时候嘲讽我没有一点好处!”
第263章 第二百零四十九课 电视机里面的幸运与电视机外面的现实
“幸运”。
电视机里面, 主人公身上,这似乎是一份理所当然的加持。
主角轻轻松松就能搞定自己周围的一切,友情, 事业, 家庭, 爱情,集合了?所有人能想?到的所有美好与圆满。
不?管她性格有多少缺点朋友们永远最爱她最宠她;
不?管她出了怎样的疏漏犯多少错误, 上司同?事都会看重她;
不?管她在家里有多么懒散放松,她的父母总会宠溺无限地顺着她;
不?管她如何平平无奇、不?顾形象, 又作天作地,自带帅气滤镜的男一号永远爱她爱得?要死要活、没有她会红着眼?睛爆出?青筋——
就像主角“啪”地打下?一个响指,全天下?所有的神明便一齐探头,用托盘盛上最好的安排。
看, 最宽容的朋友、最可?靠的上司、最和煦的家庭、最好最深情的男朋友……手指点点,就全都给你。
因为你是主角,佩戴着最幸运的光环。
而且, 不?需要勤奋运动、注意饮食、特意整理发型或妆容……
“素面朝天”地出?现在镜头里的卫生?间刷牙时,主角看上去是那么美丽。
皮肤嫩嫩的, 眼?睛亮亮的,刘海也垂到最可?爱的角度, 巴掌大的小脸搭配着能嫩叶尖尖般的小巧下?巴, 男主角说她哪怕不?洗脸不?刷牙身上也自带白?桃乌龙的香味。
真幸运啊。
这个世?界上为什么会有这样幸运的人呢?
电视机外面, 年幼的小安各曾无数次从内心发问。
尤其是当她摸摸自己叠了?两层肉的胖下?巴、镶嵌着肉窝窝的小手、因为跑步而汗湿的T恤衣料……
淌了?太多汗, 已经变臭了?, 穿在身上就像裹了?一层电影院地板上的口香糖。
她是个小姑娘, 但又胖又臭。
……或许还很丑,否则那个季家少爷不?会天天追着她喊“死肥猪”。
小安各抿抿嘴, 再次旋开自己的冰可?乐。
她是个不?懂嫉妒的孩子,成天坐在电视外望着电视里那个罩着光环的漂亮主角,只感到心里有点点闷。
小安各想?,或许这只是因为天气太热了?,而我?不?怎么爱看电视。
但现在是暑假,她去不?了?学校,见不?到同?学,只能待在安家发霉。
许许多多个太阳过于盛大、不?想?再跑到室外呼哧哧流汗的午后,盯着电视机、佐着塑料瓶里的冰可?乐、在主人公潸然?泪下?时津津有味地啃光手里的炸小鸡腿——
她经常这样干,不?为什么,只是无聊。
太无聊了?。
太……安静了?。
小安各独自坐在电视机前。
大大的房间,填满垃圾食品的味道,周围没有一丝人影。
季家那个成天嘲笑她肥胖的小少爷虽然?讨厌,但他来玩时总会和她说话……安家人从不?和她说话,男人、女人、老人、孩子、甚至全部的佣人……
他们?共同?视她为空气。
所以,她独自待在安家、不?被惩罚的自由时间里,如果不?想?在外疯跑、去祖祠发呆,就只能坐在电视机前。
因为电视机里的人不?会对她露出?嫌恶的表情,她坐得?再近一点,似乎还能碰到他们?好看的微笑呢。
而且电视机里的主角总在叽里咕噜说话。
她可?以想?象电视机里的主角也在和自己说话。
……真好啊。
这样漂亮又幸运的主角,竟然?还会对T恤一股汗臭味的小胖子说话。
安各坐在电视机前,从纸桶深处抠出?一点油炸碎屑塞进嘴里,又抓过遥控器,调大了?主角说话的音量。
真讨厌安静。
再和我?多说说话吧,再大声一点。
响亮的,热闹的,我?真希望……
“你有完没完?!佣人们?都在午休呢,你这小孩是一点同?理心都没有吗?!”
门被“嘭”地一声踹开,男人骂骂咧咧地走进来,后面跟着脸色难看的女人。
他一把夺过她手里的电视遥控器,往地上重重一砸:“成天就知道看电视,看电视,再不?济就和外头的野孩子混在一起疯跑,到处惹是生?非——我?怎么会生?出?你这样不?知上进的废物东西?!早说了?让你打扮好跟我?们?一起去见老太太,或许这样能请她老人家消消气——”
唔。
小安各看着被摔开的电池与弹簧,想?起来了?,今天是他们?“家宴”的日子。
不?过……
她抬起脸,即便还是幼小的年纪,也长出?了?能散发凶气的眼?睛。
“你们?两个要去奶奶那里赔笑,跟我?有什么关?系?”
男人的太阳穴鼓起。
他扬起手臂,“啪”地一声。
小安各便倒在地上。没有愤怒,只带着点疑惑,震惊。
——因为那是她第一次体验到抽打、推搡、掐拧之外的举动——“耳光”。
不?是四肢,而是对着正脸,宽大的手掌扇过来,眼?睁睁看见对方的掌纹,似乎能盖下?幼童所有的反抗。
呼啸而来,就像能笼罩自己全部人生?的阴影。
某个暑假,她第一次被父亲一耳光抽在地上。
似乎过了?很久,脸颊才火辣辣地烫起来。
……而那时她也还没过五岁的生?日,名为“父亲”和“母亲”的两个人,在经过她刚出?生?时那段时间的绝望后,也还没有彻底放弃重获家族地位的希望。
万一这个孩子只是出?错了?呢,万一他们?能证明这不?是“外面来的小鬼”呢?
再怎么、再怎么也不?能因为一个小孩——就将他们?也一并排斥在安家人之外——
所以,不?同?于安家其他所有视她为空气的人,偶尔的偶尔,逢年过节时,他们?会闯进她的房间。
然?后试着把她“改好”。
“你个小姑娘是怎么跟自己父亲说话的?还敢顶嘴说父母是赔笑的?!我?看你是找——”
“好了?,好了?,知道你来气,但当务之急是先想?办法和老太太……”
一直沉默的女人扯过男人的衣角,就仿佛她刚刚取下?了?耳朵里的塞子似的:“消消气,老太太也未必乐意见她在自己寿宴当天出?来晃……”
男人却依旧愤怒:“要不?是——”
是啦,是啦,因为天师算过她的八字,作为“从外面闯进来的小鬼”,她能在这里作为透明人长大就该谢天谢地了?,奶奶成天到晚重复这些……你们?俩也总把这几句话挂在嘴上,仿佛她该为此感谢。
但小安各并没有感谢他们?的心情。
生?活在这座老宅中,她总错觉是待在一座空荡荡的坟墓里。
住在坟墓里有什么幸运的?
如果可?以,她真想?拿无限量的零花钱、安家嫡长女的名头、想?看多久就能看多久的电视机、想?吃多少就能买多少的炸鸡腿冰可?乐、光脚淌汗衣服发臭都没人来提醒的“自由”……
她真想?拿这些,去交换一个平凡的小家庭。
严肃的爸爸不?会出?手动粗只会限制她电视时间,温柔的妈妈不?会装聋作哑却会做好可?口的饭菜……没有爸爸妈妈也行的,只需要有一个亲近她的人存在,和她说话时不?会嫌她很胖很臭,看到她身上的衣服脏了?湿了?会帮她更换……
小安各倒在地上,迟缓地摸着脸上的巴掌印。
“耳光”,对吧?
在电视机上看见别人打主角时,似乎没这么……疼啊。打完了?依旧很漂亮呢,口红都没掉。
而且,这时……主角会向别人寻求帮助……男主角,男配角,或她最亲密的好朋友……
她抬眼?望去。
房间里空空荡荡的,电视机的声音很嘈杂,不?远处站着的两个大人则在高声争吵。
……啊,又来了?。
又一次,相互指责对方才是生?下?她这只“小鬼”的罪魁祸首,是对方连累自己到了?如今境地,总之全怪你——
真不?知道他们?俩能一起做成什么事,既然?决定了?要彻底撕下?脸皮讨好老太太赢回?曾经的地位,那就统一战线啊。
去趟寿宴赔两个笑就回?家撕成这样,真没用。
或许是注意到了?她的眼?神,本就在尖叫的女人将嗓音拔得?更尖了?。
“你在看什么呢——到底是从哪里跑来的脏东西,你怎么能用这样的眼?神瞪妈妈,妈妈明明也是为了?你好!!”
男人则一把扭过她胳膊:“我?在跟你说话,每次一提正经事你就怨这怨那,在没必要浪费时间的事上各种纠结,你——”
女人尖叫:“你要打我?了?是不?是,你也嫌弃我?没用了?也要跟我?动手了?,姓安的我?警告你,我?娘家可?还没死呢!!”
“说什么疯话!你冷静点,就事论事——”
果然?,争吵变成撕扯,撕扯上升到动手。
她冷眼?看着女人用指甲划过他颈侧皮肉,男人则一把将她往地上推——
差不?多了?,小安各默默从地上坐起来,伸手扶住了?母亲。
女人的脸在那一瞬间扭曲起来:“别碰我?、你别碰我?——外来的小鬼!脏东西!”
嗯。
小安各收回?手,低头看着她跌坐在地。
面无表情。这个小孩的脸上没有半点能称为“可?爱”的神情。
女人颤抖起来,不?知是愤怒还是恐惧:“你怎么能这样看妈妈——妈妈也是害怕——妈妈——并不?是——”
“行了?,别再跟她废话,没大没小,又脏又臭的,也不?知道你平时是怎么教育出?来的!”
男人一把拽起女人的胳膊,眼?神凶厉地瞪向安各:“你,快滚去洗澡换衣服,别在这里发臭,我?真是再没见过比你更恶心丑陋的女孩子了?!收拾好了?就跟我?们?走,过几天老太太还有个慈善晚宴,这次你必须——”
我?必须?
小安各想?扑过去打他。
但脸太疼,手也很酸,浑身上下?提不?起劲,她坐在地上,沉默几秒后,只是拽过了?一张吃空的汉堡包装纸,倒空了?旁边的可?乐杯子,捞出?冰块包了?起来。
女人忍不?住说:“真脏……你这孩子怎么会这么不?讲卫生?……”
又没人教我?,你们?管得?着吗。
她举起沾着点可?乐和酱汁的冰块包,摁在自己火辣辣泛疼的脸颊上。
模糊记得?,电视机里,那个漂亮女主角就是被欺负之后,朋友就是这样冰敷她脸的。
……没有朋友,没关?系,她自己有手。
“我?说话你听到了?没?过几天的慈善晚宴你必须打理干净了?到场,没有如果——”
“好,我?可?以到场。你们?要我?配合一次,也行。”
小安各举着冰块,看着门口那两个表情各异的大人说:“但过几天也是我?的生?日派对。我?要请幼儿?园的同?学来这里玩。”
——是,她五岁的生?日。
上幼儿?园后交到了?许多的好朋友,又从电视上从同?学们?的口中听到这回?事,她第一次决定,要认真庆祝自己的生?日。
虽然?她的生?日在夏季,暑假,这是一年间她最讨厌的季节与最讨厌的时期——况且她以前从未觉得?生?日那天会发生?什么幸运的好事——
但这一次,如果能借口用它开起派对,重新?见到同?学,和他们?说说话玩一玩……
那她还是很愿意庆祝的。生?日。
电视机里的人那么那么幸运,同?学们?提起生?日派对的笑脸也那么那么开心……她只希望在生?日那一天体验几十分钟的小幸运,不?过分吧?
——当然?过分。
瞳孔布满白?膜的魂魄轻声说。
【第一次,是五岁的生?日。】
【父亲和母亲还是没能在奶奶的慈善晚宴讨到好处,尽管他们?穿上了?最好的衣服,又带上了?打理干净的我?。】
【母亲直接出?走和情人一起旅行,父亲则独自窝在房间里喝了?很多酒,然?后找到我?,在我?弯腰调整派对气球的时候,用电视机砸破了?我?的头。】
反正你又不?是什么电视机里的主角。
你只是个脏兮兮臭烘烘的小崽子,父亲砸下?电视机时这样吼道,你活该去死。
……小安各倒在地上,过了?很久很久,又似乎只是睡了?一小觉。
然?后,她爬起来,模模糊糊地想?起,哦,生?日派对。
气球……应该扎在这里……我?还有横幅没写完呢。
第264章 第二百零五十课 幸运与不幸相互的交织与错开
幸运。
原来那?东西从一开始就与她无关。
家庭、友谊、事业、爱情……从最开始的那?个地方, 一切就没可能。
这个世界从不存在神佛鬼怪,就算很多很多神仙幸运地存在又幸运地向她投来视线,也不会响应她“啪”一声打起?的响指、为她盛上装满所有圆满与美好?的托盘——
话又说回来, 她根本不会打响指。
她的手指又胖又短, 还黏糊糊的, 要么沾着血与灰,要么就沾着油炸碎屑。
……这不是一双属于女主角的手, 所以,不会有清脆的响指。
最后?的最后?, 只能听见,“邦”。
电视机砸下。
雪花片伴着血一起?,滋啦滋啦蔓出一小滩。
喝醉的男人在骂她弄脏了他昂贵的鞋子。
……再然后?,就听不清了, 她趴在地上,觉得眼皮很沉很沉。
家庭、友谊、事业、爱情……长大之后?的故事,未来所有后?续的可能性?, 原来掐断它们?是这样一件简单的事。
一个坐在电视机前发?呆的小孩,没有尖利的爪子, 没有森寒的牙齿,凭什么幸运地获得“活下去”的权利呢?
大人稍提高一点声音争吵, 稍抬高一点手掌挥下, 稍稍走?近了勒她衣领……就能将她整个抓起?, 成为印在她心底的阴影。
一个不满五岁的小孩, 杀她就像杀一只小羊羔那?么轻易。
你凭什么神勇无敌, 在成人的拳头下毫发?无损啊?
醒醒吧。
被打疼了, 才知道跑。
耳光挨多了,才学会用拳头反击。
她不是个点满了拳击天?赋与超人武力值的天?才小孩, 她只是拥有了许多许多次积累经验、进步提升的“机会”而已。
所以,那?之后?……
一个不满十岁的小孩,成为绑匪们?撕毁的“不值钱票子”,也很正常啊。
一个还未成年的少?女,为自己喝酒飙车的行为付出代价,在男闺蜜的豪宅“肝脑涂地”,岂不是天?经地义。
一个刚刚毕业的准大学生?,独自喝酒吃烤肉再扶着电线杆呕吐,摇摇晃晃地走?进某条烟花逼仄的小巷……
许多许多次教训。
名为安各的家伙一点也不讨喜,一点也不幸运,她还偏偏把自己当?成无敌的存在到处作死?,那?凭什么次次逃脱家暴、绑架、虐打、谋杀、车祸、夜晚的跟踪杀人狂——
如果不是某只阴煞的死?亡重现注定笼罩那?条小巷,高考结束数日后?的那?晚,独自夜游又醉酒、最终死?在跟踪狂刀下的女高中生?……
“被奸尸”这种新奇独特的人生?体验,也不是完全没可能拥有啊。
如果不是那?个精神不正常的跟踪狂脱裤子的手一直在打哆嗦,如果不是从另一条时间线飘来诡异的血腥气,当?他弯腰想?撕开那?件校服外套时,对上了一双徐徐睁开的眼睛……
安各一拳砸断了男人的鼻梁,并不记得三分钟前自己在一柄小刀下咽了气。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个跟踪狂会看着自己鬼叫,仿佛看见一具重新动起?来的尸体……
大晚上揣着把小刀跟在高中女生?身后?鬼鬼祟祟地脱裤子,这种人本就不正常吧,谁想?搭理他恶心变态的精神世界啊。
安各拳头与防狼电击器双管齐下,把人彻底砸晕过去后?,又转头想?寻块板砖泄恨——她没想?起?要报警,那?天?晚上喝得太?多太?多了,她视野里?的天?空还在360度旋转着放烟花呢——
可摸到板砖后?再醉醺醺地转回去,就见那?个死?鱼般瘫地上的男人不见了,地上什么都没有。
小巷空空荡荡的。
她愣了一会儿,挠挠脸,转头,又扶着墙呕了一堆酸水出来,便摇晃着睡倒在地上,将夜晚的一切当?作幻觉彻底遗忘。
——与此同时,被逼入绝境的天?师抵住小巷的墙面?,无数次从血液与脑浆中抽出双手,抵御同行们?的法器与符咒,恍惚间似乎瞥见了不远处的尸堆里?突然冒出一个茫然的男人,半提着裤子——
可他杀了太?久,太?累也太?麻木了,没精力去分辨那?是一个误入此地的活人,还是本阳会驱使的又一个傀儡。
总归,他的阴阳眼能看出,那?人身上背着许多冤孽,似乎是个拿少?女元阴修炼道术的家伙?
那?就无所谓吧。
他麻木地伸手抓过去,捏爆了那?人的脑壳,又用他的躯体挡灭了一道飞来的雷符。
将仅剩的一截腿骨抛回尸堆,天?师便继续挣扎着求生?,希望能回到一间床上睡着人的酒店房间里?,还不知道最尽头已经有一抹红影等在那?里?。
……不知道,不清楚,许多次交织,又许多次错过。
她倒下过许多次,但与他在冥冥中无形交错的,也只有那?一次。
某种意义上,曾一起?死?在同一个地方,也是难得的幸运。
毕竟他比她更倒霉些,没有不死?的能力、天?赋的加成、与生?俱来的强大体质,一次“死?亡”,就再也没机会重新站起?了。
他只死?过那?一次,不过,在那?之后?,以“死?人”的身份,有幸见过了季家大宅里?开车撞击的少?女、知道了绑架案里?被枪杀的儿童、意识到她闯入死?亡重现后?穿着高中校服的形象有些奇怪……
可他还是没能真正接近谜底,直到想?起?了那?段沉在冰洞下失去呼吸的旅行。
……谁愿意去想?象那?个谜底,就像小斗笠不再愿意去探究“姐姐以外我最在乎的人是谁”。
安各是正常、积极、活泼、健康长大的姑娘。
安各绝不是曾无限次独自死?在某个地方的人。
……她真的一直鲜活活着啊,他的眼睛他的判断绝不会出错的,她不是什么怨鬼也不是什么妖怪,会笑会哭会怒会疼——
她只是【死?不掉】。
被电视机砸死?,被枪管崩死?,被车子撞死?,被小刀捅死?,被冰海溺死?……闭上眼,再睁眼,迷迷糊糊地挠挠脸,然后?没事人般走?开了,仿佛刚才自己只是宿醉头疼。
她自己也从未意识到自己的特殊,这是不幸中的万幸——死?亡的疼痛过程能令人堕落成鬼,而暖洋洋的“睡一觉”“忘干净”要好?太?多太?多了——她甚至会一并忘记前因后?果,简单地理解为“做梦”再抛到脑后?——
……可究竟为什么呢?
没有为什么。
如果要小安各说,谁让她不是幸运的电视剧女主角呢,她的倒霉几乎贯彻整个人生?——
最倒霉的出生?日期,最倒霉的八字,倒霉的性?格倒霉的身材,浑身上下没有哪一点讨喜可爱——而且从一开始,“父母”这个人生?选项,她就倒霉地选中了最糟糕的那?个。
一切都从那?里?开始,五岁,生?日,磁带机摁下按钮,雪花片滋啦滋啦。
……安各并不憎恨他们?。一点也不。
尽管长大后?的她本人并不记得五岁生?日那?天?发?生?的事,但,即使知道了,她也不会觉得有什么。
因为男人对她动手不是发?泄愤怒,女人选择无视也不是凉薄恶毒……他们?都想?弄死?她,“这孩子为什么不去死?”,这是那?对夫妻难得达成一致的共识。
况且,理智计算得失,分析事实,就知道他们?的确是对的——
只要“不吉利”的她死?掉,他们?就有机会再次在安家展开新生?活。
生?一个新孩子传宗接代,借此修复婚姻关系,重获家族权柄……如果顺利除去了闯进家族的那?个克亲小鬼,长辈们?都会欣然给予奖励。
区别不过是女人懦弱又纠结,既想?端着“母亲”的那?份体面?站在道德高点,又不敢真正接近触碰她这个脏东西,生?怕被传染晦气——她就和其他许许多多的安家人一样,厌恶她又不敢真正接近她——
而男人喝醉了,暴怒了,在情绪与酒精的共同鼓动下,抛去所有顾虑,真正动了手。
他是唯一一个主动出手的安家人。
就连安老太?太?也顾虑着那?所谓的“业障”,捻着佛珠站在远远的地方给她请家法。
……这么一想?,她其实,很像她的父亲呢。
都是动手果决的暴脾气,都……习惯了对亲近的人发?泄自己的糟糕脾气。
长大的安各其实不喜欢那?些怒气,那?些吼叫,那?些尖锐的伤人话,或者砸来砸去的东西。
那?个人是她这些年来遇到过的最美好?的存在之一,她为什么总要对他说“闭嘴”“有病”“滚出我的房子”呢?
她明知道什么最能刺伤他。她至今也忘不了那?个人听见“离婚”时露出的表情。
她不想?这样,最不想?伤害他……但她控制不住自己。
很多次,很多次,吵架之后?,他拖着行李箱离家出差,而她独自坐在家里?,看着被他擦洗干净、光洁如镜的桌面?。
看着桌面?上映出的自己。
就像是看见了很多很多年前那?个男人,暴力的,强势的,不容置疑宣泄怒火的,就像心底里?那?个影子多少?年后?还是化成了她自己的影子,她不也和那?个男人一样做着这种事——令她忍不住想?要……想?要……
伸出手,掐死?他。
掐死?她自己。
可是电话会响起?。
短信,语音,视频消息。
她接下,小声说,“对不起?,又朝你发?脾气”。
而他每次都这么回答,“没关系,我不介意”。
没关系。
不介意。
我也有做错的地方。
我们?一起?想?办法改好?。
……安各不知道自己这辈子会不会再遇见比他更好?的人了,但每一次,她听见他这样对自己说话,都有种喘过气来的轻松感。
仿佛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她被一台坏掉的电视机压在最底下,而终于有双手帮她搬走?了那?台电视机。
犯错没关系,发?脾气没关系,控制不住没关系,慢慢来,别担心……
我们?有一辈子的时间相处,我们?可以共同解决所有问题。
因为你不是你的父亲,我也不是你的母亲。
——洛安从未说过这些话,安各也羞于对他提起?弱到被扇耳光的幼时,但他的每一次谅解、退让与包容,都把这些话刻在了她心底。
所以安各再也没有独自游荡、冒险作死?,从遇到洛安的那?一刻开始,她便开始诚心学习珍惜自己的生?命。
她幸运的次数太?少?了。当?然要抓紧时间珍惜。
但……
幸运的次数,实在是太?少?了。
也太?短暂了。
【最后?一次,是七年半前。】
意识已经被沉眠封锁的躯壳躺在床上,被操控着吐露信息的魂魄依旧麻木,但瞳孔深处,那?些白?雾似乎翻滚起?来,化作即将坠出的水滴。
【我的丈夫死?了。】
【他大概率是被我的八字克死?的。或者被我的不幸传染了,因为他出现在我身边是违背常理的幸运。】
【总之……我确认完他的尸体,给火化与葬礼的程序签完字,又写了一封财产捐献的遗嘱……我很清醒,没什么痛苦或绝望的感觉,并不是想?要殉情,也不是没有他我就活不下去。】
【我只是看见停尸房里?有一把手术刀,便觉得时机正好?。今天?,这个时间地点,是个适合去死?的日子。】
【我想?终结这一切,而且,双份火化下葬,比单独一份划算多了,这笔账我还是会算的。】
【所以我把那?把手术刀拿过来,站在白?布旁边,切开手腕的动脉。】
【血淌得很快。我的心情也很愉快。我真讨厌继续倒霉下去,一切的一切都很没意思。】
【……可为什么我死?不了?为什么?】
床边,洛安伸手,盖住了那?双裹满白?雾的眼睛。
“暂停。”
他在对被操控的魂魄下令,但那?语气听上去,更像是恳求。
“别……说了。暂停。”
魂魄听话地止住,双唇合拢。
被操控的傀儡娃娃失去指令后?,便异常安静地躺着,维持着主人清醒时绝不会有的文静姿态——
连眼睫毛都是静止的,一动不动。
但盖在最上方的那?只手,却一直在细微地颤抖。
……有点痒。
魂魄懵懂地吹了口气,想?让睫毛上方发?颤的手指离远一点,影响视野,那?个被带着不停抖的银色圈圈也被台灯弄得很晃眼。
好?痒哦。
第265章 第二百零五十一课 答应别人的邀约就一定要守诺出现
【为什么我死不了?】
这问题, 她早就该意识到。
却一次次遗忘在潜意识里,丢在自己也不知?道是否存在的小角落……
像丢弃一张价值百万但即将过期的彩票。
是。
“极其健康”的躯壳,“无限复生”的能力, “完全无痛”的体验……
放在玄学?界, 安各本身就是一张奇迹般的金券。
尽管这个女孩独自挣扎着度过了许许多多的不幸, 但她这具身体本身便是许许多多人渴慕的幸运本身——就像那部讲述巧克力工厂的电影,人人都会为了得到她这张“金券”发狂。
吃她肉, 啃她骨,饮她血……这可是不死之身啊?
洛安那样的存在毕竟是特例中的特例, 一次死亡的疼痛足以令任何善良的灵魂堕落发疯,更别?提经历数以百计的死亡,或独自支撑着行?走?过千百年的时?间?——洛安本人维持理智、克服死亡阴影的方法也绝不适用于其他人——
不同于安各一次次的自然遗忘,他刻意一次次重?现死亡, 把濒死的怨恨与绝望反复铭记在心以此增添力量,又花费数年解剖研究自己,频繁和监管局交易、签订各式审讯、自杀方案以达到维持理智的目的, 每一步平常的举动都要推演出几百种最糟糕的可能性……
站在玄学?界顶端的世家大族们没一个是傻子,他们绝不舍得拿自己的身家、性命、人格、天赋与疼痛耐受力, 去赌他们是否能效仿洛安这只?阴煞“死而复生”的方法。
这就好比一个正常人寻求飞上天空跨越峡谷,他会选择去买机票, 而不是效仿前面那个疯子, 张开双臂直直跳下?去。
……当?然咯, 疯子跳下?去的地方是深千尺的悬崖雾海, 谁也看不懂他身上那脑回路奇异的防护措施, 所以谁也不知?道他是摔死了还是真的飞过去了……
但谁也不会亲身去验证吧。
所以, 大多数崇尚玄灭时?期以前的老前辈们,固然都在心中暗暗存了“长生不老”“升仙得道”的渴慕, 但每个人在探讨“永生”时?,都会理智地加上那么一个前提,“代价”。
有阴必有阳,有得必有失,这世间?玄灭已?无轮回,天道就是唯一一个轮回。
纯阳之体固然自产罡气,但命格太硬,克亲克己;阴阳眼固然能看穿人心,但见了太多,便日渐孤僻阴沉,最终连人本身的正常观念都快丧失……
冥冥中,一切皆有注定。
那“长生不老”的馈赠也一定标着更高昂的价码,就连凡间?做生意的商人也知?道,看似免费的东西才开价最高——
谁不渴望得道升仙,但大部分人能用理智战胜欲望,书面上讨论讨论就得了,天知?道真正的成仙要付出多少代价。
——直到一个名?为安世敏的老太太捻着佛珠找上了无归境,带来一管血样,拼出了一张地图,又立下?一份婚约。
一块滋滋冒油的五花肉,便挂在了许许多多人的眼前,明目张胆,正大光明。
就像为无头的蚂蚁在地上划出一道蜂蜜。
无数玄门蜂拥而上。
为什?么名?为安各的女孩这样特殊?为什?么她的命格与八字对应着那座尘封千年的地宫?为什?么她的心脏能做开门的钥匙?或许这个女孩本身也隐藏着什?么了不得的——
安家的当?家人动手封锁了消息。安世敏认为,既然是自己的孙女,那就做自己的钥匙,没必要分享给外人。
已?经听到风声的几个大族当?然不乐意,区区一个凡俗之地的暴发户家族——可无归境也插上一脚,帮安世敏一起关上了大门。
【这是无归境的未婚妻,】上代家主这样解释,脸隐在云雾里,【请各位静待礼成。】
……不满六岁的幼童,等?双方婚礼落成,要等?到几年啊?
按无归境的规矩,是成年时?才能……
可恶。
难道无归境那帮避世的怪人想要独吞长生不老的果实?他们占着血潭还不够吗?
许多人的内心开始揣测,但没人敢越过无归境的权威——群起而攻之或许可行?,但谁知?道“长生不老”这条赛道能容纳多少人,玄学?界对待宝物的态度永远是独擅其美——
于是大家保持了沉默。不约而同的。
即使自己快要咽气,也吝啬告知?他人。
……渴求长生不老到极点?的人,本也就是些行?将就木、迂腐老朽的家伙,这帮人能有多贪婪就有多荒诞……
就像安世敏老太太出于“没人能动我长生的钥匙”目的,在这些年中千方百计左右筹谋,反而替安各拦住了玄学?界的目光。
哈。
……倘若小安各知?晓未来,肯定会忍不住笑出声来。
她那吝啬、冷漠、最看重?权力、最嫌恶自己的好奶奶,有朝一日竟然会拿她当?作心肝宝贝般疼了起来,就为了取她的心头血专供自己用。
拼命保护她远离贪欲的人,是最想要啃她血肉的——而她是否在不为人知?的地方被一台电视机彻底砸死,他们却漠不关心——万一她没有不死的能力,真的被发现陈尸在那个夏日午后,这帮人会露出怎样的表情啊?
哈哈……呵。
不约而同地“保护”她,却还无视她独自死去那么多次。
玄门也好,豪门也罢,一帮蝗虫般的玩意,比起提升能力,更擅长吸人血——不仅针对外界,连他们自己相互之间?都会吸。
因为,那可是【得道升仙】。
你不希望那个和自己有世仇的老头成仙吧?
对面山的死尼姑,他看不顺眼很久了……
凭什?么那种神经质的老太太也有机会长生?
无归境关上大门。无归境就从未开过门。
而无归境外,原本瞄准那传言中的“地宫钥匙”的一帮人,在沉默的等?待中,悄悄地……铲除自己的竞争对手。
于是,许多年过去了。
死去很多人,更替许多人,知?晓那座地宫存在、那把钥匙即将现世的,到最后,只?剩下?零星一点?老朽的高层……尽管这批人拥有庞大的资源与传承,但没谁会选择抢先?出手。
知?道真相的人数越来越少,剩下?的那些老家伙还讳莫如深,即便是即将继任本阳会的戚延庭,也对祖辈的言辞一知?半解,只?从史料中模糊猜测到了什?么。
安各作为最终目标的危险程度也越来越低,迟早有一天,那帮人就会在对她出手之前相互磨死彼此吧。
各方相互擎肘,相安无事多年,直到……七年半前。
玄门古家的大小姐恨上了一位走?邪门歪道的独行?天师,她想召集自己能召集的所有势力,彻底杀了他。
豪门季家的家主则被前妻化作的怨鬼索命,他以修建赠送从慧大厦这栋风水宝地的条件找上了本阳会——
戚延庭亲自前往,看见鬼域中有个少女在季家大宅被撞得头破血流,又死而复生。
他起了疑心,想起了祖父临死前浑浊的叮嘱,与本阳会密室内深藏的典籍,便转告父亲。
上代戚家家主将一切联系在一起。
地宫,钥匙,长生不老,得道升仙。
再然后……滑稽又自然的……就像戚延庭的祖父对戚延庭的父亲……
戚家主隐瞒了自己的儿子,独自召集所有的人手。
而那年,安老太太吃光了药,也收到了病危通知?书,她太老了,老得等?不及当?年无归境那个男人立下?婚约时?所暗示的“天时?地利”。
她提前掏出地图,抛下?所有人的视线独自前往,又请来两位绝不会透露她行?踪、背叛她目标的独行?天师破解地图的方位——
洛安独自落入地宫。
成为当?夜唯一一个活口,也成为所有视线的焦点?。
“玄灭时?期以前,藏着长生不老秘密的地宫”彻底暴露在所有人眼前。
“疑似拿到钥匙,又亲自接触再隐瞒了秘密”的洛安代替了真正的钥匙。
……能做引子的心头血也好,毫无限制的超强不死之身也好,地宫深处埋葬的那抹红影也好,一切的一切其实都归系在一个人身上——
可堕落为鬼的阴煞卷土重?来,遮蔽所有视线,成为最显眼的目标。
想要长生,想要成仙,想要复仇,不管你们想要什?么……就先?杀了他,啃了他,吃了他,分尸他残余的血肉,拼命搜寻他的遗物遗体找线索——是的,没错,那个独行?天师知?道长生的方法,知?道成仙的秘密,他就是你们该追猎捕杀的地宫钥匙与不死之身——
来吧,【洛安】才是众矢之的。
他就差把标靶竖在自己脸上了。
至于那只?阴煞身后、似乎还有个早就遗忘他潇洒生活的凡人妻子……是谁?有必要关注吗?只?是某个一身铜臭味的商人而已?吧?
——就连戚延庭,也是一直这样想的。
这再好不过。
七年多来他倾尽一切努力,才终于把所有的怀疑与矛头折断,改为对准自己。
夜,22:14分,洛安拉灭台灯。
终于理顺了所有的线索,他设定好的弱点?与矛头都显而易见。
虽然,临时?发现的这最后一条线索,意味着太多他不愿去深想的事……
唯一无法从妻子身上转移目标的那只?红影,它……她……啧。
但无论如何,隐患差不多已?经全部确认完毕,到他动手的时?间?了。
洛安往门外走?去,没有回头。也不知?是不愿还是不敢。
只?要打开门,迈出去,他就……
“你要去哪里?”
洛安僵住了。
不是因为即将被审问的紧张感,不是因为事到临头再次被抓住的无奈——或焦灼——
只?是因为,这道声音,不是从身后、房间?内响起的。
——这声音也不是一个成年女人质问丈夫的凛然嗓音。
洛安打开房门。
门外,白雾弥漫,一颗颗红脚印从远处踩过来,一个小女孩轻轻地在门口站定。
肥肥的小手,凶凶的眼睛,额角上滴着嗒嗒的红色液体。
“你要去哪里?”
——小安各仰起头,臭着脸:“不是说要来参加我的生日宴会吗?你要跑去哪里?”
第266章 第二百零五十二课 静止之后的三只小菜鸡与一只泥巴怪
不?知道是哪位有识之士曾总结过, 当你有了小孩,你的生活就会多出许许多多超乎想象的意外。
……也可能不是谁亲口总结出的,或许是当年他独自?在家给不?会说话的女?儿喂奶时, 从某本讲述育儿心理健康的书里?看见的……虽然他起初买下那本书并不是想钻研“让幼儿心理发育健康”, 只觉得育儿数月的自?己急需调整心理健康, 可惜书的内容依旧完全围绕这婴儿篮里?咿咿呀呀的小崽子……可惜他被折磨得头疼眼花也不能动手掐死她……
总之,当你有了小孩, 你最好做好十级战斗准备,以此迎接她给你生活带来的每个意外。
因为你永远想象不出他们能干出什么事来。
小孩与成人是完全不?同的两种生物?, 说实在的,很多时候,洛安发自?内心好奇他们为什么能共同划分为“人类”这个物?种。
作?为成年人的妻子再狡猾、再敏锐、再幼稚、再擅长撒娇或无理取闹——总能找到蛛丝马迹,总能在与她相处的过程中总结出相应的规律, 可以制定?完善的计划、分析她每一步举动每一个眼神背后隐藏的可能性——
因为成年人的行为,永远建立在“逻辑”上,那是有秩序、有目的、有条理的。
妻子再怎么自?由奔放也不?可能突发奇想, 在“不?打算转移谁视线”“不?打算刻意做戏隐瞒”“不?打算排解压力”“什么目的也不?想达成”等等的前?提下,钻进衣柜最深处独自?干掉一桶从厨房最顶层偷来的巧克力糖果, 然后把糖纸悄悄藏进他装睡衣的抽屉里?。
——可两岁的女?儿会这么干。
不?为什么,她是小孩, 她就要满地乱爬, 破坏他所有的计划。
她甚至可以在干过这种事后又爬进他的睡衣抽屉里?睡着, 直到他洗完她的宝宝围嘴后拉开抽屉, 发现自?己又多出了一大锅急需重新清洗的睡衣——糖渍、口水、巧克力酱——还有那只呼呼睡得正香的罪魁祸首, 与她不?知怎的竟从花园踩到厨房爬过落灰的橱柜顶端的小脚——
至于他自?己是不?是有一桩必须紧急出门的委托, 地下室是不?是有几项急需快速处理的研究,手头的调查工作?与驱鬼时机是不?是进行到最关?键的时刻, 身上的怨气是不?是太过浓厚搅得理智摇摇欲坠……
小孩才不?会搭理。
小小的年龄与小小的思?维,他们就像活在一个异度空间里?,总能干扰任何成年人的计划,把他们规划好的一切丢到混乱里?。
而你甚至没法和?他们讲道理。
因为是小孩,也因为他们通常不?怎么有逻辑、分得清利弊,连“吃完糖后要刷牙”都不?会乐意——就算你告诉她,“吃糖多会蛀牙”,她也照吃不?误,就像许许多多个熊孩子被警告过“不?能摸插排”还非要把手凑上去电一下,被警告“不?能玩火”非要拿打火机乱烧一气——无穷无尽的好奇心之后就是无穷无尽的麻烦事,用?来解决这些的似乎只能是一顿毒打——
可洛安舍不?得毒打,便只能拿出百分之五百的耐心跟从、教导,抛去手头所有的事情。
小孩就是一款纯天然的超级计划破坏器。
有他们在,大人就别想着继续手头上计划好的事——总要有什么被打乱、插入,小孩永远会把你拉到奇奇怪怪的境地里?——然后你不?得不?焦头烂额地变通、找补——
洛安养女?儿之前?从未对此产生什么概念,平心而论,小斗笠虽然有些不?正常,但他相当守规矩、乐意服从大人命令,哪怕是做婴儿也没有哇哇大哭给别人添麻烦的时候——与幼时拿爸爸头发当磨牙棒嚼的安洛洛就是两个极端——
洛安当年在绝望中想过许多次,女?儿这种“恶习”究竟是怎么来的?
……答案显而易见。
安洛洛和?小安各比起来,只是小巫见大巫罢了。
后者就是那个小小的万恶之源,具有最大破坏力的混沌武器。
“不?是说好了吗?我邀请你你也点头了,对吧?怎么又突然往外跑,一个个的消失不?见,还得我重新来抓……”
洛安根本没有出口辩解、借口脱身的时间。
他的计划从踏出房门撞见她的那一刻开始就完全混乱了,他只是扮演一个沉默无措的大人,被小安各拽着往前?走,又见她无数次停下。
小安各才不?管“抓紧时间”,更别提“快速完成目标”。
虽然小安各一直把“生日派对”挂在嘴上,如果是单纯把他拽去某地方参加“派对”,那洛安还能勉强接受——但她一路走走停停,目标已?经?不?知道偏移去哪里?了。
前?方的小孩不?断嘀咕着“那边似乎藏着人”“这边很好玩”,甚至一言不?发就推门进入某个房间,在里?面绕了一圈后非要踮脚去拨弄最上方镶在天花板里?的顶灯——够不?到就命令他去拿板凳给她垫脚,等他拿了板凳回来,她的注意力又跑到另一个房间玻璃柜里?的豹子玩偶身上,柜子打不?开又嚷嚷着找钥匙——
洛安根本看不?懂她行事的逻辑,对她到处蹦跶的行为一头雾水,如果他手上抓着一台打点计时器,那长纸条肯定?已?经?被半死不?活地扯得到处都是了。
这只小孩出现在这里?,究竟要做什么?
洛安看着她,差点没回到那个女?儿满地乱爬的噩梦时期。
想一出是一出,去“参加派对”这短短的几步路,小安各已?经?不?知道磨蹭了多久。
洛安没有轻易开口提醒她,小安各的出现本身就很诡异,他不?得不?控制自?己顺从陪玩,尽管他……非常着急。
这一路上被拽着,洛安用?眼角的余光瞥过数次挂钟上的时间——
【22:14】
钟早已?经?停了,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是这个时间。
而且,如果没看错的话,这颗挂钟已?经?出现在墙上出现四次了,但他家这段走廊上明?明?只挂着一颗钟。
……折叠起来的空间吗,还是被混淆的结界呢。
当然了,从白雾出现时这里?就不?再是那个正常的家,整栋房子都随着一只生魂的出现陷入奇异的异度空间……这里?本就是他的鬼域,如今又被另一个女?主人离体的生魂影响……
不?,更准确地说,不?是生魂。
是一个死在五岁那年的“小鬼”。
洛安垂下眼,看了看拉住自?己的那只小手。
肥肥的,软软的,还没长出棱角鲜明?的拳峰,手背上陷着五颗憨态可掬的肉窝窝。
这只小手似乎不?具有任何强大的破坏力,未来远超成年男人的手劲现在也只用?于捏零食包装袋或橡皮泥——
可她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把他从缜密的计划、急需执行的关?键步骤里?拽走,当仁不?让地要他去参加“生日派对”,然后拉着他在房子里?瞎转悠,仿佛要把他变成无头苍蝇。
“你必须要去参加我的生日派对,”她拉着他转到花园,催促他扯了一大把野花后又说,“这是要装饰我派对现场的必备品!”
洛安默默无言地照做,不?管这小孩看起来有多么颐指气使,不?断对他催促下令,一转眼又拽着他跑到别处去了。
没办法。
就像他不?可能真?的掐死满地乱爬的女?儿,洛安怎么可能……
“喂!你怎么慢腾腾的?快点、快点、抓紧时间!”
“……”
怎么可能真?的拒绝她呢。
洛安跟上地板那一颗颗鲜红的小脚印。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她额头的伤口已?经?不?再淌血,怨气消退了许多。
拽出自?己的小手依旧没什么温度,但不?再泛着诡异的青白色了。
虽然这只“小鬼”并未真?正堕落成鬼过,但,那也是一次刻骨铭心的死亡。
妻子被他强行提出魂魄审问时,这个小孩就分离了出来,就像某种深藏在意识深处的愿望……
小安各的行为看似跳脱无逻辑,其实很简单。
摘了花,摸了灯,抠下亮晶晶的好看装饰,又抱着一只从柜子里?拿出来的豹豹娃娃——她拽着他继续走,神情比一开始的凶狠要柔软许多。
“我有了好多新朋友,”小孩几乎是蹦跳着喊,“就这么说定?了,我要把你们全带去我的生日派对玩!”
……是啊,那场五岁的生日派对,那当然会成为她念念不?忘的执念。
如果他从魂魄那里?得来的过往没错,妻子真?正的五岁生日派对……
没人参加,因为醉醺醺逃走的男人封锁了一切。
他喝醉时模糊记得“我杀了那个小崽子”,便告知周围所有佣人“不?准靠近那房间”,想着等清醒后找人清理现场,结果自?己一觉醒酒后忘了一干二?净;
而那些接到命令的佣人理所当然地挡走了安各邀请来的几个朋友,后者不?过是家世平凡的幼儿园小孩,看到肃穆的大人从那栋阴森森的木头老宅子里?走出来请他们回去,当然是作?鸟兽散——
谁让小安各在幼儿园表现出的样子一直是“我是老大我最无敌”呢,大家只觉得出来回绝他们的佣人是出自?老大首肯的,后续还有几个小孩就此讨厌了安各——请人来参加自?己生日又临时变卦把人赶回去,他们的父母说那真?是个没家教的小孩。
没人觉得安各需要帮助。
因为她自?己拼了命要做“支配者”“控制者”,她自?出生起就在奋力摆脱与“弱势”有关?的一切——她也不?允许他人的帮助,只会慷慨大方地向他人伸出援手,强调自?己的威猛酷帅。
……所以哪怕倒在血泊里?,朋友们也不?会为她的消失而担心。
就像洛安当年失联数月,整个师门都觉得他在忙“更重要更隐秘的委托”,善占卜的四师妹测算出他“死不?见尸”也没觉得无敌的二?师兄真?出了事——
只有他的妻子焦急无比地拨打那串空号,又动用?无数资源一路追来,找到了停在太平间的尸体。
……洛安告诉自?己不?能再深想。
数十分钟前?,他还没拉开卧室门往外走时,就告诫了自?己,不?能去深想当年那段发生在太平间里?的“经?历”。
洛安还能够克制,能够忍耐,今晚发生了太多他未曾预料的事情,他也知晓——听到了太多无法冷静处理的——
但他都压了下来,不?管是自?己发颤的手,还是几欲发疯的心情。
不?能想。
那会促使他放弃今晚的任务,立刻回到那间卧室,驱散她体内的安神药效,摇醒她看着她逼她一遍遍亲口再次重复——
【我并没有那么看重你。】
【我不?是少了你就活不?下去的。】
【我会活得很好,特别好,你不?在的那几年,我拥有也享受了一切。权力,财富,美色,自?由……】
【你没必要这么惊慌失措地向我求证——当然了,我可是中州排行首位的大富翁,热爱这世上所有漂亮好看的东西,你怎么会觉得我愚蠢到为了一段可替换的爱情放弃一切?】
【如果你还活着,当然就是我的丈夫。如果你死了,那我就拿你当一抔普普通通的无机土。】
他现在非常想看着她的眼睛,听她重复这些句子,确认这是她发自?内心的实话——
一遍遍,一遍遍,哪怕是亲自?持刀抹过自?己的手腕,她也重复着这些。
【你只是个脸稍微好看一点的男人。你与我之间不?过是最庸俗的欲望产生了一点爱情,你给我的那些,我能从任何好看男人身上找到替代?品。】
谎话重复一千遍后就变成了不?折不?扣的实话,她不?停不?停地在心里?重复,以至于说服了她自?己,又说服了洛安的眼睛。
……自?他死后,她的每一个行为都在向他证明?,她的每一个心声也毫无遮掩地强调——
【没有你,我过得非常快乐,非常好。】
【你只是个男人,一个死去的伴侣罢了,随时可替换,绝没有那么重要。】
洛安的眼睛告诉他,那是妻子的实话。
一遍遍的,在她喝醉的夜晚、工作?的闲暇、从夜店蹦完迪回家倒在玄关?时……他对上她的眼睛,就能看清她的心里?话。
安各花了七年多告诉全世界,【洛安】这个人的去世对她而言无关?紧要。
……而他也花了七年多去艰难接受这个事实,最沮丧消沉的时候连“为了孩子应该还能勉强过下去”都想过,原本对她感情的信任感几乎消磨为零……反正也很合理啊,她曾经?很喜欢他,与他死之后她快乐积极享受生活,并不?冲突……他不?能要求安各这样追求新鲜感的人对一个无趣的死人保有留恋,的确她这样开心地活着他旁观得也很放心……
洛安没怪过她,只是反思?了一遍遍自?己当年做得不?够好的地方,古板、老土、没情趣、太爱拘着她给她订门禁……
都是他不?够好,不?配让这个人留恋而已?。
——可洛安没想过,安各所做的、所说的、哪怕喝醉了也要在内心深处一遍遍重复、以为是做梦也会对梦里?的他不?假辞色出口的——
【我没那么看重你。】
是谎话。
重复了一千一万遍,她硬逼她自?己相信的谎话。
这其实很好理解,因为安各有了安洛洛,她的勇敢、善良与责任心都不?容许她抛下女?儿去别的地方,让小家伙独自?一人长大。
但安各天性自?由,仅仅是女?儿单独的存在还不?够拴住她,她也做不?到“完全为女?儿而活”,把所有的生活热情与希望寄托在一个幼小懵懂的孩子身上,卑鄙地在女?儿身上寻求她父亲的影子,以此替代?——
安各自?己堵死了许多路,最终,便只能一遍遍地告诉自?己。
欺骗自?己。
【我没那么看重你。】
这才终于削减了抓过一把利器砍向手腕的冲动,但只是削减了一点点而已?。
因为她无时无刻不?在说谎,心里?话都扭曲失真?。
据说谎话重复一千遍一万遍能成为深信不?疑的事实,那么,在做到“深信不?疑”之前?,她不?得不?一遍遍地重复下去。
【我没那么看重你。】
【我没那么……】
——现在,洛安异常希望,自?己能再次看见她在心底重复这句“真?实”。
他明?明?早就接受她这个人输出的“喜欢”拥有保质期了,他甚至默许她在“没那么喜欢自?己”的前?提下继续和?他谈情说爱,满口甜蜜的谎话——
可他不?能接受这个。
他希望自?己的妻子能一直活得轻松又快乐。
他宁愿她不?怎么看重自?己、喜欢自?己、继续忽视自?己也没关?系,反正他早习惯了成为无足轻重的那个——
过去对安各的所有观察与研究已?经?在洛安心中形成了确定?的结论,他知晓了所有,已?经?能够完全理解她七年来一遍遍重复的心声——
可他还是想叫醒她,注视她,亲眼确认。
……亲眼否定?。
我的这些猜测,只是无稽之谈,是不?是?
你真?的没那么在意我。你真?的可以做到不?去留恋一个死人。
如果我出了什么意外,你肯定?……
【依旧能快乐的、健康的活着。】
洛安想向她求证自?己的臆测。
哪怕他自?己已?经?通过种种证据得出了事实的真?相,但宁肯……是自?己推测错误了。
可是,不?能。
他不?能把自?己的惊慌失措显露在脸上、身上或手指上,他也不?能把焦急不?耐暴露出来,催促前?面这个蹦蹦跳跳一心生日的小孩。
克制与等待,以往他几乎作?为天性熟练掌握的行为习惯,在今晚却格外艰难。
他必须……必须要……
“到了!”
小安各快乐地挥起双手:“快快快,把花插到瓶子里?——”
是一楼往二?楼的台阶。
洛安抬眼望去,穿着葡萄睡衣的小斗笠正站在上方,穿着老虎睡衣的安洛洛则爬到他背后缩了起来,一个面无表情,一个眼珠子瞎转。
洛安:“……”
他就知道。
小孩。究极的计划破坏器。今晚混沌的中心。
怪不?得,小安各会直接拽他过来,口口声声“你答应过我的”……
台阶上这两个,他明?明?有警告过吧?不?管是“老实待在自?己的房间里?睡觉”,还是“如果碰到了奇怪的生魂不?要轻易去管更不?要搭理她的要求”??
啊,对,就像警告两岁的女?儿“不?准吃糖”……三令五申、反复强调,你却依旧能发现她爬到你的睡衣抽屉里?,带着一桶吃光的巧克力糖……
明?明?台阶上两只一言不?发,洛安头却已?经?开始疼了。
……或许他得感谢他们,分散了他用?来分析妻子行为的注意力,避免他想着想着就冲回主卧室叫醒安各掰扯清楚七年半前?太平间那段……嘶,不?,哪边都不?能深想,忍住……
“既然人都到齐了,”小安各满意地拍拍手,“我们就开始吧!”
在场没有人发表意见,小斗笠面无表情地站着,洛安则从见到小安各开始就没有贸然出声。
只有安洛洛,她嗖嗖乱转的眼珠子停下,洛安几乎能看见女?儿脑瓜上亮起一盏小灯泡。
“你,你的生日派对,我们之前?当然答应要参加了,”她清清嗓子,“但不?是玩到一半,就被一个披着红色影子的大怪物?冲散了嘛!我们已?经?庆祝过你的生日了啊,还要在这里?继续?今天可不?是你的生日了吧?”
小安各拧起眉。
她坏脾气地嚷嚷起来:“那我不?管!我的生日派对还没结束呢!”
离体的生魂也好,懵懂状态的“小鬼”也好,不?论是哪种状态,都不?可能对她说清楚“你的派对不?在这里?举办”这件事。
洛安皱皱眉,刚想出声,女?儿却寸步不?让地怼了上去。
“可这是我家里?!”她听上去又怕又恼火,但声音越大恼火的成分就越高,“我警告你,这是我的房子,我爸爸妈妈就在一楼呢,哪有你这样的,说要办什么生日派对就急慌慌冲到我家来,还把我和?他困在楼梯上——”
洛安意识到了不?对劲。
“我爸爸妈妈在一楼”,女?儿听上去,似乎根本没意识到他本尊正站在这。
而且……
他看向小斗笠。
后者的眼神透着一种礼貌的冷淡,最深处则闪着他熟悉的戒备与杀意。
就像在看……陌生人。
“而且你还把这个——”安洛洛手一指,直直指向洛安,“——这个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的野鬼一并带进我家里?!你的生日派对为什么要邀请这种人啊?我说了这是我家、我家,野鬼进来会弄脏我爸爸今天才拖的地,他还打了蜡呢——”
野鬼?
洛安愣了一下,后知后觉的,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手再放下,沾满鲜血。
……等等,这难道……
“还有你,先生,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更礼貌——”安洛洛转向他,神情僵硬又不?自?然,“你看上去是抹还留有理智的生魂,就是死得难看了点,我看不?清你具体的五官——呃——你似乎是死于泥头车碾压或——总之,你似乎是个理智残存的大人!那你干嘛要被她拉到我家来参加什么‘生日派对’啊?”
洛安低头。
感谢自?己早些时候打过蜡的地板,他清晰地看见了自?己如今的“形态”。
那是……他曾在家中自?我修炼的无数次死亡重现中……最惨的一次。
客观意义上描述,他是一团行走的“泥巴怪”。
整个人的外形不?可名状,而脸上手上身体上,每走一步都在吧嗒吧嗒往下掉马赛克。
洛安:“……”
好吧,怪不?得。
洛安想想小安各出现时周围裹挟的白雾,又想想自?己被她拽着算在白雾里?来来去去泡了很久……
如果说小安各是妻子“意识深处执念最鲜明?的一次死亡”,那白雾就把他的外在还原成了“在这个地点里?发生过的最凄惨的一次死亡”。
而他在这栋房子里?做过两千多次的死亡重现训练,到最后一次比一次不?成人形……
洛安很庆幸自?己一直没有开口,他快速调整好了自?己,再次抬头望去。
他看见一直沉默的小斗笠皱了皱眉,捂住了安洛洛的眼睛。
“别瞪它,”他小声说,“小心那只野鬼丑到你。”
洛安:“……”
安洛洛:“的确挺丑的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我爸爸每次给地板打过蜡都会非常在乎家里?的地面卫生,可他的肠子已?经?掉了一路了——”
她的声音越喊越尖:“我要告诉我爸爸,是你半夜闯进来弄脏了家里?的地板,和?我绝对没关?系!!”
洛安:“……”
小安各则勃然大怒,她一跨步挡在他前?方,又防卫性十足地交叉胳膊。
“对我的新朋友好一点,就算他长得丑、又哑巴……但、但他给我摘了花,还送了我玩偶豹豹呢,它是一只好野鬼,也值得参加我的生日派对!”
洛·平生第一次被评价为长得丑·安:“……”
安洛洛甩开小斗笠捂自?己眼睛的手,“大半夜不?睡觉如果被爸爸发现了就完蛋”与“马赛克弄脏了家里?地板如果被爸爸发现了就完蛋”的双重恐慌共同把她的怒气推至顶峰,她三下五除二?就怼到了小安各面前?大喊:“既然非要带他一起,那还开什么生日派对啊,你有本事就跟他结婚去啊!”
小安各狂怒地喊回去:“我才不?要跟长得这么丑的东西结婚呢!!”
洛安:“……”
他不?得不?冷静告诉自?己,那只是一抹眼神不?好、尚未开窍的小生魂。
安洛洛却注意到他的变化:“你看!你刺激那丑东西干嘛!他难过得吧嗒吧嗒往地上掉内脏碎片了!啊啊啊我爸爸刚拖的地板——”
小安各大声反驳:“是你先刺激他的,我才没有让他难过得吧嗒吧嗒掉碎片——我一点也不?嫌他丑,我又不?会跟丑丑的大野鬼结婚天天对着看,那我干嘛要嫌弃他外貌?!”
洛安:“……”
小小年纪,思?路挺清晰,嗯。
“我不?管,总之你快点赶他走,他走了我们再说生日派对的事!”
“我不?要!他给我摘了花,他也是我的新朋友!”
“那是我爸爸种的花,他长得丑算了还偷拔我们家的花——你凭什么跟他一起偷我们家的花!!”
“我才没有偷花!我就要在这里?过生日,这是我的地盘,院子里?也是我的花,你不?准——你推我!!”
“我就推你!”
“我、我也——”
于是,很快,几乎是转瞬之间。
两个面对面争吵的小姑娘扭在一起,打起来了。
洛安:“……”
洛安不?知道自?己应该佩服女?儿跟不?知来路的小鬼也能拌嘴吵架的勇气,还是应该上前?阻止,做点别的什么。
但她们俩刚才对吼时扔到自?己身上的评价太刺耳,他什么也不?想做。
于是洛安看向小斗笠,指望相对冷静的后者劝劝架,小斗笠却嫌弃地撇开视线。
“别看我。丑东西。”
洛安:“……”
然后小斗笠又朝两个扭在一起啊呜啊呜的小女?孩发出嗤笑:“两个蠢蛋。”
洛安:“……”
你就很聪明?吗,你连我的本体面貌都看不?出来,你瞎得意个什么劲啊。
他真?想直接转身离开,就让这三个小蠢蛋继续乱斗吧,反正只是菜鸡互啄出不?了大乱子……他果然还是更想去找妻子问清楚……洛安的视线再次飘回自?家光洁如镜的地板。
不?断往下掉马赛克的泥巴怪与他对上视线。
洛安:“……”
很好,丑成这样,他今晚是再也不?可能回头找妻子了,比什么自?制力效果都好。
……他当初到底干嘛要在家修炼那两千多次死亡重现啊??早知道就死得好看点……
第267章 第二百零五十三课 电影里焦灼的倒计时外可能存在悠闲的分
“只剩不到一小时……”
“……我们必须抓紧!”
“可他就要来了, 时间不可能再……”
“而?且已经不剩多少活人……”
“想想办法、总能有?的、我们这么多年的——”
人声纷扰,像煮在锅内、即将沸腾、噼啪跳开的水。
焦灼、难耐、歇斯底里。
“——还能想什么办法,他就要来了, 早知?道、早知?道——谁让你们磨磨蹭蹭早就错失了彻底毁掉他的时机!!”
有?人在质问, 针对的是心里无可避免攀至峰值的恐慌, 也是在座所?有?吵吵嚷嚷的人声。
与其说?是质问,不如说?是呐喊。
半步仙人, 玄门高层,大?族之长?……这些玄学界中地位再高不过的家伙们, 七年前有?多高傲冷漠不可一世——
七年后,在血淋淋的尸堆面前,便都慌成了只能冲彼此乱喊、渴望着往锅外乱跳的……乌合之众。
角落中,红影缓缓睁开双眼。
它受了重伤, 气息微弱,只能贴着墙边的阴气勉强站着,像抹被浆糊随意贴在窗上的纸片。
身上鲜红的嫁衣显出半边被烧焦的痕迹, 赤红的煞气也不得不暂时蛰伏在裙边,缓解罡气撕开的缺口, 但黑褐色的血依旧淅沥而?下……它形容堪称狼狈。
可即使这样狼狈,红影依旧比这所?密室内的所?有?人看?起来更体面, 堪称气定心闲。
这是当然的。
如果有?人在争执、怒骂、相互指责的混乱中抽出空来瞥它一眼, 一定会面容扭曲地高声喝道——
【这是当然的, 它是只早死的脏鬼, 而?我还活着啊!!】
阴煞撕扯阴煞, 本就天?经地义, 他们当然要拿这只脑子不清醒好操控的红影去对付那个精神不正常到处发癫的黑影,谁乐意亲自?对上那玩意儿?
可如果黑色的阴煞理智尚存, 比起针对自?己的凶手,他更青睐于优先解决他们……
而?且,这些天?,他已经“解决”了许多、许多、许多人。
诅咒的,被削去首级;
挑拨的,被抽出魂魄;
布阵的,被粉碎真气;
下毒的,被剥走?道行;
不断尝试着攻击他妻女?以此诱他发狂失措的那些人——
被屠戮殆尽,死无葬身之地。
别说?化鬼的可能性,他甚至没容许那帮人留下残碎的遗体。
仅支一把黑伞,无视那些传承百年或千年的强大?法器,再纯粹的罡气轰在他身上,似乎也无法传达应有?的疼痛、退避或恐惧。
恐惧的只有?伞对面的所?有?人。
……明明,他们才是多数方,才是领先他修炼许多年的老?前辈,才是那许许多多个势力联合在一起的庞大?组织……可为什么……为什么……
他们这样害怕他靠近。
就像洞穴里的蚂蚁畏惧洪水。
隔着红盖头,角落的红影漠然地注视这些乱哄哄的人群。
菜市场泼妇混战,也不比这所?密室内的场面好一些。
谁踩了谁的道袍,谁推了谁的拂尘,谁又在仓皇中把谁的佛珠狠狠掼到地上……
他还没真正到来,他们却已经开始逃窜。
……是。
【早知?道】。
每双惊慌的眼睛都写着痛悔。
当年一个独行天?师的分量太轻,区区几个人阵亡的数量还不够多,一场报复的教训也不过是小打?小闹,整批整批死在小巷里的本阳会大?半精锐似乎也不算什么,无非是可替换的前卒棋子……
直到他一步步逼近,而?他们的陷阱一点点被粉碎,有?权限进入这所?密室商议的家伙们一个个伴着最痛苦的反噬效应倒下去。
死到不剩几个人,才恍然惊觉,早就该放弃争执、牢固联合在一起,毁掉那家伙的。
可他已经彻底长?成,就像静待时机的蛇——落到荒地的猎人们仓皇回头,发现枪支、弹药、粮食所?剩无几,自?己才是那只被围猎的猎物。
他们无计可施。
毕竟做爷爷奶奶德高望重的那辈已经死了个干净,还剩下的几个只是刚继任位子的年轻人,虽然号称“大?族魁首”,手里握的话语权还不及前辈们十?分之一……
倘若今夜死在某个地方,也会被暗波汹涌的家族当作?“内斗失败”草草处理,然后悄悄掩盖过去的。
盘综错节的大?族,能知?晓许多秘密的同时,也方便掩埋许多秘密吗。
那家伙甚至提前选定了有?几个人可以留到最后,知?道他们对应的家族背景有?数波势力争权,方便“配合”他一起扫尾……
呵。
是啊。
蛇总会耐心等到最后一刻,再缓慢有?力地绞碎猎物的每一颗骨头,将它们所?有?的生机吞入腹中,不留一丝后患。
红影不禁想起数日?前他们在钢铁厂的争斗——明明已经把他打?落熔炉了,差一点点就能让他烧成焦炭,他却又能在半空幻化成一头巨蟒反扑过来,毒牙深深扎穿自?己的腰腹——它拼尽全力才抠下他的鳞片,那家伙又在即将扒开蛇皮前灵巧滑走?了——
那个卑鄙的天?师。
适合做蛇,适合做鬼,偏偏不适合……也不配做活人。
【阴煞。你该死。】
【不不不,求你求你,只有?我的夫君——求你——啊啊啊——】
……不管付出什么,他绝不配再次活着。
他要为当年的一切付出代?价。
“还剩下不到四十?分钟了!怎么办,怎么——别推我,你倒是说?个章程——”
密室内的众人还在争吵。
……一只鬼曾诞生的祭日?,竟然成了一帮正道玄门避之不及的炸弹倒计时,这真是个荒诞的好笑话。
红影冷冷地看?着。
它不在乎这些活人能不能在即将到来的清算中觅得生机,也不在乎他们做这一切归根结底是在垂涎它镇守的地宫秘密,更不在乎这些天?他们对它的操纵与利用……
做傀儡也好,做工具也好。
红影只在乎他什么时候能再现身,由?它再次亲手杀死。
几番争斗,红影已经清楚,它不再是他的对手。
可如果那只是“纯阴之体化鬼”的加持,它可以耐心等,等他复活成功之后……
再杀死那个无法复原伤口的脆弱活人。
“够了,够了,够了,我不如先杀了你,老?不死的东西只知?道威胁——”
密室内的争吵已经没必要再听下去,这帮废物不会再对它的行动起到任何帮助了。
红影转身,煞气飘拂又聚拢,轻而?易举地踏出墙壁。
——室外,红浪翻卷,白雾弥漫,山崖遮天?蔽日?。
红海边,无归境崖底,它的绣花鞋在赤色的沙砾上轻轻踏出一圈圆圆的印记。
红影飘荡而?去,裙摆在雾中像是沁入巾帕的血滴。
它几步便荡进深处,掠过礁石,涉入红海浅滩,乘上了停在那的一口厚重的……棺椁。
红影在棺椁尾部坐定,伸手,尖锐的红指甲直接从袖中掐出一朵莲花。
白玉棺椁的顶盖是半透明的,海浪拍打?,能模糊看?清棺中人的面容。
他睡得很好。等它彻底杀了那个天?师,就可以醒来了。
只需要再等一会儿、一会会儿……
隔着棺椁,红影将花在他颊边放下,红指甲上泛着煞气,动作?却意外轻柔。
夫君就要醒了,它想把他打?扮得好看?些,毕竟……它的夫君是这世上最好看?的人了。
【很快……很快……】
相信我。这次我一定会彻底拧烂那个天?师,把他全部的骨血都喂给你,确保他再也不会有?机会施展诡计逃脱,他全部的全部都变成你的养料——这样,你就能睁开眼睛了。
坐在棺上,红影忍不住轻轻哼歌,手臂环起,就像在摇晃虚空中一个透明的婴儿。
很快……
我,你,还有?我们的囡囡……我们会再次团聚……
只要那个天?师彻底死亡。
……啊,时间为什么不走?得快一点,它真的要等不及了……
“手表没有?信号。”
红影的盖头抖了抖,它看?向棺椁的另一端,一个女?人正站在上方,腰间系着一枚双鱼佩,一手持桨机械地划动棺下的海水,另一只手则僵硬地抬出手表。
——戚妍看?着红影,双眼无神,面色青白,神情温顺。
她似乎对“自?己正坐在一尊棺椁上和一只阴煞往无归境深处去”毫无所?觉,只是再次机械地张开口。
“进入无归境,具体时间无法计算。”
红影有?点心焦,但知?道这是必然的干扰,还是竭力摁下了翻涌的煞气。
它抬抬手,示意这只傀儡继续安分划“船”,一人一鬼一棺的背影逐渐淹入白雾里。
它打?算顺着流水往最深处的血潭去,只有?在那里,夫君才有?再次睁眼的可能性。
即使数月前在争斗中这具躯壳被那帮人夺走?了一部分做法器,数夜前那无耻的天?师又趁着被围剿的机会在其身上设下了魂魄相连的符咒、为他的复生之计再添一步……
但无所?谓。
红影确信,血潭会帮忙的。
很快,很快……它等了这么多年,终于能再见到……
我必将成功。
不管那天?师为今晚又准备了什么,现在又在哪里制定什么阴谋诡计……我绝不会怕……
【与此同时,首都,小楼,餐厅内】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拔高音调)啊快乐~~~”
三个童声合唱的生日?快乐歌中,被各方势力高度警惕的“那位天?师”在厨房里麻木地盛出面条,淋好香油,在上方撒下最后一把葱花。
他端着这碗下好的长?寿面往回走?,餐厅里合唱到最后一句:“祝你生日?~~~快~~乐~~”
小安各扬起红扑扑的脸,又扶了扶头顶的三角形生日?帽。
“谢谢你们!接下来是游戏时间,我——”
一碗面放在她面前,沉默不语的“泥巴怪”拉开了餐厅末位的椅子。
安洛洛不满地轻哼一声,完全看?不出她半小时前还和小安各吵成一团:“怎么能打?断寿星讲话呢,这只大?泥巴怪先生,你长?得丑就算了,还没有?礼貌!”
大?泥巴怪先生:“……”
大?泥巴怪先生麻木地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又麻木地推了推面碗,示意小安各快点吃。
“哎呀,不用苛责我的新朋友,他看?上去似乎有?点着急,可能是赶时间要做什么事……”
小安各倒是很慷慨,顺利过完生日?的她咧起虎牙笑了笑:“很急吗?那要不你先走?吧?”
安洛洛立刻抓住时机,拽紧了身边的小斗笠:“我和他也要回房间睡觉了,我们平时早就睡下——”
小安各愣了一下,脸上流露出一抹失落,但很快就更灿烂地笑起来。
“我知?道了!那好吧,既然你们已经陪我唱完了生日?快乐歌,你们都是我的好朋友——大?家拜拜,接下来我自?己过完派对流程就回去啦!”
这只生魂果然嘴硬心软、很好说?话,安洛洛喜出望外,拽着小斗笠就往楼上跑——她早就对自?己“深更半夜还在房间外游荡”感到惴惴不安了,只希望等这只生魂彻底消散后没惊动楼下的爸爸妈妈——
而?小斗笠没怎么反抗,他不觉得一只大?半夜把人困在楼梯上、就为了喊朋友一起过生日?派对的生魂有?什么杀伤力,真要有?,那个自?己早就出手了。
他现在又困又无聊,哈欠……
两个小朋友一眨眼就窜回了儿童卧室,只余小安各坐在原位,戴着小生日?帽子,低着头看?自?己热腾腾的面碗。
半晌,她抬起头,眨眨眼,抹抹脸,吸吸鼻子,看?向依旧坐着没动的大?泥巴怪。
“呃……你不是有?急事吗?怎么还不走?呀?”
洛安……洛安异常无奈。
这只五岁的小姑娘都决定懂事大?方地体贴朋友早睡、然后独自?望着自?己的长?寿面露出泪汪汪的表情了,他还能走?到哪里去。
那两个被混淆认知?的小笨蛋没认出这孩子是谁,他却不能当她是个完完全全的陌生人啊。
洛安只好做了个手势。
“……真的吗?没急事呀?可以留下来继续参加我的派对?太好了太好了,那接下来的游戏是吹气球——”
小安各眼睛闪亮地拍起手:“对了、对了,要先吃掉你给我做的长?寿面——它闻上去好香好香啊——筷子筷子——”
洛安直接把筷子递到她手里。女?孩冲他露出一个比太阳还灿烂的笑脸。
“你现在是我最喜欢的朋友,大?泥巴怪!!”
洛安:“……”
洛安想支着脸望着钟长?长?叹息,也更想伸手摸摸她软乎乎的脸,但他的外形还在吧嗒吧嗒掉马赛克……最后只是坐在那,回复了一个微小的笑容。
好吧,既然得到了她一个“最喜欢”头衔。
“大?泥巴怪,看?我看?我!吃长?寿面讲究不咬断对吧,我给你表演一个超级厉害的一口吸——”第一次享用别人下给自?己的长?寿面,小安各开心得顾不上抵触老?规矩了,顺嘴炫耀道:“他们都说?这样吃一定能长?命百岁健康到老?——”
嗯。
当然了,长?命百岁,健康到老?。
不会说?话的大?泥巴怪静静地坐在那儿看?着她吸溜溜吃面条,眼神非常温柔。
第268章 第二百零五十四课 困在我的囚笼与困住你的脚步
掠过愈发逼近零点的挂钟, 洛安望着厨房。
那个小女孩的背影正踩在板凳上,她的脚尖踮得高高的,胳膊与腰背也?很用力地绷直, 但即便如此, 她这个个头想把吃空的面碗放进水槽, 还是没法?仿照成人那游刃有余的姿态……
尽管她已经很努力了,但为了确保手里的大碗不脱落、撞击到底部, 完成“吃完面条后把脏碗放进水池清洗”的步骤,她依旧不得不……吭着头往水槽里爬。
因为是个很小很小的孩子, 比他的女儿还要幼小许多?。
做什么事情都显得很费力,做什么事情却又拼尽全力的。
毕竟这是……“一定要完美结束的生日”。
她对这一天曾有多?期待呢,期待到死去的过程都抛下了,唯独还记得要来找“约定好要来参加的朋友”, 一定要带着他们前往“生日派对”……
洛安看?向她不断往上踮起、暴露在空气?中的脚心。还沾着零星的血迹。
“呼……呼……接下来我要洗碗!因为派对的主人有权清理好自己派对上的废弃物品,我是主人所以才——大泥巴怪,你再等等吧?”
小孩已经半爬进厨房水槽了, 被摸索着打开的水龙头并没有帮到她多?少,稀里哗啦的自来水淌出?来, 被拽下的洗洁精瓶子在水槽里和碗嘭嘭乱撞,淹没了她半是炫耀半是逞强的嘟嘟哝哝。
要完成从电视上看?来的“派对主人公”的职责, 所以必须要先把碗洗干净才行, 而且这样才能在新交的朋友面前显出?帅气?强大的风范……恐怕她就是这么想的, 已经把“洗碗”本身视作了什么“主人公的特?权”吧。
尽管她从未洗过碗, 也?根本搞不懂这栋现代?小别墅的水龙头开关, 趴在水槽里折腾洗洁精的样子像是要跟碗打一架。
洛安并没有去帮忙。也?并不想帮忙。
他只是静静望着那个小孩。
说来奇怪——他很清楚, 那个小孩,是小安各, 但并不是他的“小妻子”。
他的妻子可没这么稚嫩,她不会?试图用“主动?洗碗”来证明什么领地权,永远是直接丢给?他干的,他干活时通常趴在沙发抱着抱枕看?电视,像极了懒洋洋的大猫。
偶尔还会?扯高嗓子催他给?她削苹果、倒汽水、弄点零食,十?足十?的贵族大猫猫做派,就差头顶再加上一顶呢绒小帽、脚底下再加一只丝绒绸垫子了。
而那边那个吭哧吭哧在水槽里奋斗、嘴上还嘟嘟哝哝闲不下来的……该说是小刺猬吗?还是呆头呆脑的小狗?
不。
他看?她时的确会?觉得这孩子“可爱”,但却不会?下意识将她幻视为毛茸茸的动?物,生出?“宠爱”的冲动?来。
洛安只是旁观她独自洗碗,视线划过她手臂上的旧划痕、后背有些不服帖的衣料、嘴角还未擦净的油渍与脚心还未干涸的血点……这些痕迹引导他分析出?这个五岁小孩曾真实经历过的所有事情,没耐心的保姆、无人看?管的生活、糟糕的卫生习惯与一个专横暴力的父亲……
洛安冷静地看?在眼里,心里从未停下分析。
也?从未生出?过对待自己心仪异性的“痛惜”。
因为那不是他的妻子。那只是“小安各”而已。
是的,他看?清了,她们是两个不同的人。
这就像“小斗笠”其实并不是安各笑嘻嘻挂在嘴边的“小老婆”一样,他们理论上的确是同一个人,但实际上——
不同厚度的阅历,不同长度的时间,不同的人际环境与不同的处事态度……
小斗笠会?因为一个“姐姐要杀我”的可能性软弱地落下眼泪,但洛安的眼睛早在七年半前的某个夏夜……就彻底干涸了。
她们不是同一个人。
原来这样简单,他此前竟然一直没有想通,果然还是被阴煞疯癫的本能影响了吗?又或者他太依赖自己的眼睛……
不是没人骗不过阴阳眼的,今晚妻子就给?了他一个隐形的火辣辣的巴掌,哪怕她本尊当?时还处于?昏迷中。
在她面前,他永远那么愚蠢。
十?年前他就会?被她一些轻飘飘的轻浮话骗去恋爱结婚,笃信她每个画大饼的承诺,什么“工作完了就陪你”“只要有空就一起去旅行”……这七年来他自以为成长了,其实又被她的心声再次蒙骗、将其信以为真、做尽了自怨自艾的蠢事……
他怎么还有自信,不被她第无数次欺骗呢?
承认吧。
在她面前,他无计可施。
她对他做任何事,他都是毫无抵抗力的,任何事——追求他,远离他,说爱他,说不爱他,喜欢他,抛弃他,甚至——
杀了他。
【为什么?】
洛安再次想到那抹红影。
他曾经那么、那么努力地遮蔽妻子探查真相的动?作,这是因为“如果妻子知道了会?怕”吗?
怕什么?这只是他私自“如果”的假设而已,安各明明是个无所畏惧的人啊。
最怕的……是他自己。
他忘不了那个夏夜。那件猩红的嫁衣。
他需要重现成千上万次的死亡现场才能克服自己对红影的恐惧心,可如今,光是试图回想一下盖头下那张脸……他依旧……
【为什么……你?】
不。
洛安轻轻摸了摸心口,压住那道快翻涌迸开的伤痕。
白?雾今夜将他的外形变成这样……将一次次死亡的伤口化作幻象累加在这躯壳上……也?是故意的吧。
血潭在洛安记忆里一闪而过。
自幼时起便辛勤巡视、日夜看?守的地方,没有谁比他更熟悉那里藏着什么东西?。
一只鬼如果想唤回什么,一定会?拼尽全力游向那里。
但……给?他一千次一万次机会?,哪怕是理智最摇摇欲坠刚化为鬼的时候,洛安也?不敢回到那里。
无归境下的那口血潭藏着一代?代?洛家誓死守护的秘密,又镇压着千千万万只怨愤不甘的魂灵——利用它?的力量处理私怨,就像是某个村庄决心用引爆全世界所有核电站来处理自家土地分配不均的小问题。
如有必要,洛安绝不会?轻易踏足那里。
但他知道。
红影一定会?去那里。
那只赤红的阴煞没有留存一丝理智,它?的指甲与裙摆已经不知道吸过多?少浇人血,杀了他,毁掉他,就是它?在这世上最深最深的执念。
再过十?几分钟,它?肯定就能带着那副棺材在那里等他,等到他心脏重新回暖跳动?的第一刻……再下手杀了他。
而且,红影身边还会?守着一个人,那个负责掌控它?身上的傀儡线、但已经反被红影制服的人……
戚延庭?
不,应该会?是戚妍。
洛安想起今天早些时候见到的戚延庭……准确的说,是“戚延庭”。
可怜的本阳会?会?长已经被反噬了,他本人的独立人格从数日前从慧大厦倒塌时,就被怨魂们塞去了某个犄角旮旯吧。
洛安又想起当?年,在小巷里,半蹲在自己面前,疯疯癫癫的上代?戚家家主。
……他知道,当?然知道,作为唯一从那个夏夜延续至今的人证,洛安很早就明白?自己要对抗的有多?少势力、多?少玄门、而背后操纵窥视它?们的又是什么东西?……
如果只是那些东西?,早在去年、前年、乃至大前年的祭日……他就有信心准备回归了。
他之所以迟迟未动?,按捺到现在的原因……他曾经唯独惧怕的那个……
【为什么是你?】
红影似乎要侵入他的脑子了。
洛安不得不再次压下心口不断阵痛的伤痕。
冷静。
不能仅仅用眼睛看?,用手指碰,用鼻子嗅……想确认那个至关重要的答案……你必须……完全冷静,用心分析。
她们……不是同一个人。
她们不是。
“大泥巴怪?大泥巴怪?你还好吗?”
有人在很近的距离对他嚷嚷——是小安各,她洗过碗回来了。
洛安垂眼看?她。小家伙又在地板上踩出?一串血脚印。
“我说真的,唔,你如果很不舒服的话……”她略显别扭地拽了拽自己的头发,“还是,今晚就到这里吧?毕竟派对举办到很晚了……你也?陪了我很久……而且……”
而且她其实对能否“完美”完成接下来的派对项目没有信心呀,小安各暗自嘀咕,光是洗碗就是相当?有难度的事件呢。
面前的大泥巴怪动?了动?。
“为什么?”
呃,原来他能说话啊?
就是喉咙咯吱咯吱的,嗓子也?很难听,像是里面含着好多?好多?刀片……
又像是曾被人用指甲撕裂、捅开、泄愤般重复了好多?好多?遍。
丑丑的大泥巴怪,说话的嗓音也?是丑丑的,听得人生理不适。
但小安各挠挠耳朵,很好心地没露出?什么厌恶的表情:“什么为什么呀?”
“为什么……你还留在这里?”
大泥巴怪咯吱咯吱地说:“你该走了。”
……她?该走了吗?
小安各不明所以。
她看?看?身后的水槽,勉强摆好了碗碟和洗涤剂,但泡泡依旧淹了出?来。
……呃。
把别人的家搞成这样,大泥巴怪果然生气?了吧。
小安各其实是有点自觉的。关于?“这不是我原定举办派对的地方”这一点。
她睁开眼,顺着“承诺过参加我派对的朋友们”的气?息,吧嗒吧嗒跨入这个房子的地板,就见到走廊尽头的那扇门……
不知怎的,当?时她很清楚,自己要走过去。
走过去,打开那扇门,对门里的家伙说一声……
【你要去哪里?】
这念头深深扎在心底,就像她“要举办生日派对”的念头一样清晰,有力。
于?是小安各吧嗒吧嗒走过去,忽略了周围种种异常,忽略了自己额头往下淌的液体,与脚心那粘稠又腐臭的气?息。
她只知道自己要去主办一场派对,还必须要问一个问题。
于?是她踩着自己死去后缓缓汇成的血泊走来,停在那门前,主动?伸手,旋转把手……
然后,便遇见了门后的大泥巴怪。
大泥巴怪虽然形状古怪、面容模糊、浑身上下都像是一大团血肉乱拧的马赛克,老实说比电视里最恐怖电影的最恐怖怪物还吓人……
但小安各就是直直盯着它?,提出?了她要问的问题。
【你要去哪里?】
大泥巴怪没有回答她,只是定定地注视她许久,便跨出?来,掩上门,带她打开这栋房子所有的门与锁,带她亲自收集好了生日派对所需要的一切材料。
鲜花,布偶,装饰品。
礼帽,面条,小游戏。
朋友,祝福,生日歌。
大泥巴怪安静又顺从地跟在她身边,虽然一路流淌着味道和形状古怪的碎片,但它?很乖,也?很贴心。
于?是小安各越来越频繁地把视线停留在大泥巴怪身上,尽管它?拥有着一个常人怎么也?不愿意多?看?一秒钟的外形。
这是她梦寐以求的完美派对,本该以她为中心,只需要完全沉浸就好了,不用分给?其他人注意力。
况且她最倾慕电视里那些或漂亮或帅气?的主人公,交的朋友也?喜欢选长相好的,那个叫安洛洛的小女孩和她吵再多?次架、那个戴白?帽子的小男孩再怎么冷淡,她也?依旧喜欢他们,因为他们真是她见过最好看?的小孩了。
大泥巴怪……是个丑陋无声的背景板,不具备让她另眼相待的任何一个因素。
可小安各越来越在意它?。
又或者,他?
她逐渐注意到,他喉间许许多?多?翻卷的皮肉与碎沫下,似乎能拼凑出?一个属于?成年男性的喉结。
她又通过长时间的偷看?发现,他疑似是“手”的部位,露出?森森白?骨的血泥里,嵌套着一枚朴素的银环。
……唔。
一个已婚的成年男人。
就像她的父亲那样。
只不过小安各从没见过父亲戴上指环,她之所以对“婚戒”这样敏感,是因为总能见到母亲和父亲争执扭打时用戒指上的大钻石狠狠割他的脸——母亲再怎么也?是出?身显赫的贵妇,当?年结婚时戒指上的钻据说是能上什么巨大珠宝排行榜的。
不过,见多?了母亲歇斯底里地挥舞那枚闪闪发光的大钻石,“婚戒”在小安各稚嫩的观念里,不是“夫妇身份的证明”,而是“趁手且隐秘的攻击武器”。
而且,只有那个“需要从另一方的专横暴力中保护自己、疯狂反抗”的人,才会?一直把结婚戒指戴在手上——父亲的早就扔到不知哪个情人的床头抽屉里了吧。
所以小安各在自己的逻辑中完成了自洽的推理。
大泥巴怪成年了,结婚了,是这栋房子的男主人。
她在这栋房子里只感觉到几道气?息,二楼的两个是自己的同龄人,一楼的两个不认识,隐隐透着熟悉感与安心感的是大泥巴怪,而另一个……
大泥巴怪反手合上房门时,她有悄悄瞥一眼。
另一个睡在床上,眼皮合得紧紧的,双手双腿大大咧咧地瘫着。
唔。
小安各可不会?用“懒洋洋的贵族大猫”这样亲昵又无奈的形容来代?指那个成年女人,她第一时间就联想到了——
喝多?了之后烂泥般瘫在床上大睡特?睡的父亲。
打完她了,吼完母亲了,又去外面和自己的情人鬼混过了,迫于?压力不得不回到压抑的老宅卧房后裤子不脱鞋也?不蹬,就那么大剌剌躺着,手里还握着酒瓶,两只脚仿佛要把木架子床踹散般,大大地伸着。
小安各厌恶那份睡姿。
她只知道那个女人的睡姿像极了父亲,而大泥巴怪乖顺的性格一看?就是被欺负的那个,跟着她在外面游荡半天也?没见女人探头出?来找他,明显对他的离开漠不关心——
所以,在这栋屋子里,大泥巴怪是那个被女主人欺负的另一个主人。
凄惨的,弱小的,被吼被骂被打也?只能哭着挥舞婚戒反抗的那个。
而且他的戒指上甚至没有锐利显眼的大钻石!这要怎么才能有效反抗对方的暴力呢!
而且、而且、他不像母亲……
他会?照顾她。从不会?忽视她。
哪怕她只是个突然闯进屋子的小丫头,脾气?很坏脸蛋和性格也?不可爱,他依旧满足了她在这里举办生日派对的愿望,还陪她熬夜到现在。
……大泥巴怪真是一个非常温柔的好人。
可惜却跟一个讨厌的坏人结婚了。
小安各扁了扁嘴。
“你该走了。”
大泥巴怪说话的嗓音真恐怖,但小安各却很难过。
肯定是她在这里逗留太久了,他怕被那个女人发现端倪才催她离开,而且……
她自告奋勇想帅气?地洗个碗,却把他家厨房的水槽弄成那个样子。
“我、我真的已经洗好碗了,虽然不算顺利……那我去找抹布,或者,或者我去找他们帮忙,一定会?清理好……”
大泥巴怪摆了摆手。
他说话的样子吃力又艰难,每一次发声都像是要咳出?内脏碎片似的:“不……用。我……会?……”
我会?帮你清理干净的,当?然。
小安各却抿起嘴,拉住了他的手,眼睛再次闪动?起那种不管不顾闷头乱撞的神?气?——洛安升起一股不详的预感,一小时前他才看?见这小孩露出?这股神?气?,当?时她正要强拉着他搜罗派对的准备材料——
“我们一起走吧,大泥巴怪!逃到外面去——放心,有我在,那个女人不会?再打你了!!”
什么?
洛安没有再问出?口的余裕。
他又一次被拽着跑起来,小孩扭头,飞一般往外冲——冲破玄关,冲向这栋房子之外——
那一瞬间她的速度很快很快,手劲也?很大很大,他差点以为,牵着自己狂奔的,真是那个自己所熟识的“妻子”了。
可只有一瞬间。
因为她拉着他一头冲进了房外的白?雾中。
……啊。
洛安望着周围应当?是“小区”的地方。
没有路,没有灯,没有绿化草坪,没有停着待开莲花的景观小池塘。
只有白?雾茫茫,如云如海。
果然。
他们被封死在这里了,一开始就不可能离开……
不。
是他被封死在这里。
洛安再次看?向前方的小孩。她的背影迷茫又慌乱。
“……逃不出?来?为什么?我、我是怎么来这里的,我当?时明明一步就跨进屋子里——我的朋友们——对了!”
小安各抓着他的手扭头,结结巴巴道:“我、我们回去找洛洛和小白?帮忙,他们两个肯定有办法?,之前就是他们帮助我——”
之前?
“……帮助我,从突然破坏了派对现场的大红影手下,逃出?来。”
小安各的神?色慢慢变了。
迷茫,恍惚,最后是空白?。
写好字的横幅……买好的炸鸡桶……不知道为什么变成红色的墨水……不知道为什么出?现在小圆桌上的两个小朋友……她端着老虎水杯,他端着泥陶杯子,她则抓着一杯冰镇可乐……他们介绍彼此,一起玩了很久……在安家老宅的那个房间里……
直到,一只大大的红影扑出?来。
洛洛一手抓住她,一手抓住戴斗笠的男孩,他们三个呼哧呼哧地往外跑,却怎么跑也?跑不过那抹猩红的嫁衣,缀在身后可怖的——
“我。”
小安各仰起头。大泥巴怪的眼神?没有波动?。
“是……我?”
她之前一直紧紧握着、没有松开他衣角的小手,终于?一点点松开了。
伴着一点点的、逐渐便剧烈的颤抖。
“是我……是我……那个红色的影子……是……”
原来是这样。
怪不得洛洛那么怒气?冲冲,小斗笠又那么不耐烦,她已经……已经……
“已经拖着他们过过生日了,又把那次派对搞乱了,还……”
是最最最该负责任的罪魁祸首。
这一切。
全是我。
小安各逐渐红了眼圈。额头那些被忽视的液体再次一滴滴淌下来。
“我……是我……呜……”
大泥巴怪突然反握住了她的手。
“不是。”他说,“我这次看?得很清楚。”
“可我是——”
“不是。”
“我是——”
“不是。”
“……”
小安各吸了吸鼻子。
大泥巴怪握紧了她,又转过身,不知怎的顺着一条在白?雾中浮出?的路,一步步往回走。
他牵着她回到那栋房子里。
这回小安各再也?没法?忽视地板上蜿蜒的血迹。
“就是我……你骗人……就是我……”
“不是。”
“我自己把自己派对搞糟了!我、我还杀了很多?人!很多?很多?很多?——我还想杀更多?更多?的——而且——而且——”
小女孩哭喊起来的声音,又尖利又吵闹。
但她哭喊的内容,令人不忍心厌烦。
“——而且我是你的那个妻子,吼你骂你打你狠狠欺负你的坏蛋妻子!”
洛安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回答,他沉默地牵着她往那扇来时的门走。
现在他不用再顾忌小安各的声音是否会?吵醒女儿、小斗笠或一楼的妻子了,因为……
这就是一间将他封死的笼子。
从一开始,要困住的人就只有他,小安各不会?掀起其他任何人的注意力。
……话又说回来,比起“自己搞砸自己派对”“自己化作阴煞杀了很多?人”,这小孩心里排序最高最恐怖的可能性是“成为坏蛋妻子”?
……她哪里又坏蛋了?
到了,洛安牵着她停在卧室门外。
他平静地说:“你该离开了。”
“我不——我不——”小安各哭得上接不接下气?,牙齿咯咯作响:“我不想走——我就应该——死掉——我早就应该——”
洛安笑了一下,弯下腰与她平视。
小安各逐渐停下吵闹。因为她记起来了,这个人很讨厌喧哗。
“哦,你真是因为这个才哭的?难道不是因为发现自己未来的伴侣长得太丑太丑了才哭吗?”
……这个笑话一点也?不好笑。
小安各揉揉眼睛。
“你是全世界最好的人了。”她带着鼻音说,“就算你长相很丑嗓音很丑还有一身马赛克,但你是全世界最好的人,也?是最好看?的人。我最喜欢你了。所以你最好看?了。”
洛安:“……”
明明才五岁呢,这个年纪就习得了用超强浪漫情话骗人的功力了吗?如果没猜错,她这只分散出?来的生魂的确不清楚自己的真实样貌吧?
……当?然,当?然……
他不再能笃定,她是在“骗人”。
或许这是实话。动?听的,致命的实话。
洛安弯了弯眼睛。
“那你相信我吗?”
“……嗯。”
“那我保证,你不是她。绝对不曾是。也?绝对不会?是。”
“……”
“请你相信我吧?”
“……”
小安各揪起小手,又慢慢松开。
就和自己松开的拳头一样,她缓慢地点了点头。
“那就好……”
洛安推开了卧室的门。
“你走吧。”
卧室内,灯火通明,像是一个预备熬鹰审讯的大笼子。
女人西?装革履,正靠着床头坐着,一只手紧握着一把直尺,一只手上布满被尺子抽出?的红痕。
她的眼睛并不明亮,半开半合的,一会?儿抖擞一下,一会?儿又合拢,看?上去困倦、疲惫、狼狈不堪。
——但她没有放任着身体的本能昏睡过去,在开门的第一刻,便对上了洛安的眼睛。
就像一头愤怒又疲倦的猎豹。
安各低低地说:“解释。”
洛安看?看?她,又看?看?她看?不见的那只小生魂,片刻后,露出?一个温柔又平和的微笑。
“离零点还有半个多?小时,豹豹,我想问问你,方便开直升机带我去兜风吗?”
第269章 第二百零五十五课 摘下滤镜之后面对现实只能挥舞拳头
戴着滤镜看人久了, 想再把固有滤镜摘下来,总是有?点艰难的。
就像石头没办法自动除去自己身上一层层覆盖的青苔。
当那份滤镜化?在了那个特定对象身上,“有?点艰难”就变成了“异常艰难”……
十年前安各几乎把全世界所有的真善美滤镜都加在了丈夫身上, 发自内心认定他是她羞涩贤惠又传统的美丽老婆;
七年前他不告而别, 悔恨思念遗憾等等复杂心绪又?令她?把?所有?的无辜白月光滤镜加在了他身上, 这?世上绝对不存在比他更无害的人;
数月前他重新回?到?她?身边,虽然开始流露出种种不符合“人设”的古怪之处, 但她?迫切地希望通过“重新追求”使略显冷淡的丈夫重回?热恋期的情人,种种热情攻势便又?一次蒙蔽了她?的视线——
按正常人的思维, 套满十几年白月光滤镜的老婆只要不做出“公然出轨”“暗地做三”“红杏出墙”……之类越过她?底线的事?……安各对老婆的滤镜这?辈子?也撕不下来,她?说不定就一直傻兮兮地喊着“安安老婆”疼他到?老了。
可惜。
“安安老婆”只是一抹水中莲花的倒影。
而洛安,他是个破烂。
两次下药,三次变换身形, 四次拒绝沟通坦白,乃至无数次的欺骗、隐瞒、自残、算计与无数次的默不作声偷偷离开——
就连关灯后?耳鬓厮磨时落在她?身上的吻,也是他转移她?注意力、忽悠她?放弃细究重点的手段, 实则这?人根本就心不在焉毫无沉浸感!
——是破烂。
意识到?自己第二次接过混入安眠药的茶水后?,安各真想一刀捅死他算了。
上次是鲜榨橙汁这?次是红糖姜茶, 次次还打着照顾她?的旗号,光明正大地旁观她?昏过去不省人事?……哪有?这?样的!哪有?这?样的破烂!!
好好说实话是会死吗——他们都谈过多少次了, 承诺过要坦诚沟通一起合作吧——
他豹豹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破烂东西啊?!
说真的, 正常人谈对象, 第一次尝到?对象在饭菜里混安眠药, 就该迅速扛着“快逃”的大牌子?抱着女儿跑到?警察局报案了!!
但行啊, 行啊, 你非要搞这?种玩法我也不是不可以奉陪啊,无非就是药物手铐小黑屋嘛, 我很懂强制play的也不是玩不起的小白花了,反正是与合法对象关灯后?的情趣——
你倒是按正常套路和我搞点和谐刺激的情趣啊?!
给?我下了药后?把?我往卧室里一丢,转身就跑到?外面和一堆变态杀手打得难舍难分、鲜血淋漓——不管是差点掉进钢铁厂高炉还是被不明红色怪物撕扯胳膊腿还是面对多方势力围剿——他豹豹的总爱搞这?种事?然后?拖着半死不活的身体?回?来,哪怕伤重到?心脏都停跳了也要照常买菜烧饭送她?和女儿上班上学——他豹豹的——
安各宁愿丈夫化?身某些?言情小说里的法制咖男主跟自己大搞强制爱,划痕勒痕红肿淤青倒是往她?身上来啊,啊,给?她?下药然后?自己出去把?自己搞成马赛克的究竟是什么破烂!!他真要把?自己的身体?字面意义上弄得破破烂烂吗!
……但安各也真该感谢这?破烂极端不正常的脑回?路,否则她?没法顺利维持着自己的清醒,在熊熊的怒火中,等他回?来。
除了正常已婚男人该有?的安全套、润滑剂,他的床头抽屉里几乎包罗万象,什么都有?。
……倒是给?我正常健全地塞满安全套和润滑剂!!不要塞上满满一抽屉的直尺皮尺游标卡尺螺旋测微器!!他豹豹的翻完量杯滴管指南针各种瓶瓶罐罐后?,最?下方上锁的大抽屉里还藏着一套光学棱镜,你究竟想在床上搞什么奇奇怪怪的测绘实验啊?!
无能?狂怒的妻子?翻到?风水罗盘和毛笔朱砂时,甚至都松了口气。
这?才算勉强正常……呸!正常个豹豹头!!这?三格抽屉里藏匿的物品就不该出现在她?家卧室床头柜里!!那个破烂也不该出现在她?家卧室里!!一起打包丢出去算了!
安各气得七窍生烟,但洛安下在红糖姜茶里的安眠药明显不是药店里贩卖的那种简单药片,大概率是某种具有?玄学作用的汤剂……即使她?奋力挣扎后?重新撑开眼皮、拖着身子?到?他床头抽屉翻捡,找到?一管驱虫用的清凉油、一盒画着薄荷图案的未知药丸、一只一捏就能?发出巨大噪音的橡皮喇叭——
依靠着这?些?,安各只是勉强撑到?了衣柜前换好衣服、打开灯,但她?要往门外挪动时,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都耗尽、无效了,她?差一点就昏倒在离门口一步之遥的地毯上——
最?终,还是咬了自己舌头一口,勉强缓解了渴望沉睡的身体?本能?后?,呼哧呼哧地爬回?床上倚靠着床柱坐直,然后?抽出了一把?最?原始、厚重的钢尺。
尺子?拍手心,眼皮合一下就打一下,办法虽朴素但有?效,她?还不信自己能?继续睡着了。
……安各就是这?样撑过去的。
很难说她?困倦又?暴躁的情绪有?没有?对门外那个小生魂产生连带影响,让对方时而激动易怒时而害羞乖巧……
但汤剂控制着她?往梦乡里栽,安各没有?余力清醒思考,只记得要挺住,要睁着眼,要——
【你要去哪里?】
【你哪里也别去。】
什么计划,什么重要日程,她?才不管。
她?受够了,他每一次欺瞒成功就会带着更多的伤口回?来,她?绝不会再次栽在安眠药里放弃参与他的夜晚,他——
要么坦白,要么滚蛋。
“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你的固执程度升级到?这?个水准了。”
——丈夫走近了她?。
其实安各的意识很模糊,用意志力和体?内不属于?凡界的药物作用斗争不亚于?戒du,她?只是模糊听到?了“豹豹”“一起”几个词,还没意识到?他刚才站在那向自己发出了怎样的邀约。
也没意识到?,她?此时已经离开了屋子?。
洛安抱着她?来到?屋子?的顶层,又?从白雾中摸索出开关,进电梯,出电梯,再爬上了好几道不锈钢扶梯。
——安各今天白天时带着女儿和小斗笠去野生动物园游玩,玩过之后?,正好把?她?那座直升机开了回?来。
是的,当然,首富看似低调的房子?,顶端当然有?设置直升机停机坪了。
钱是万能?的。
但安各自己并没有?意识到?周围环境的改变,她?依旧恨恨地瞪着他,从意识到?自己被再次下药她?就一直是这?个眼神——凶煞又?狠辣,下一秒钟就要扑过来用爪子?撕碎他。
洛安将她?在直升机副驾驶座上放下后?,对上那双眼睛,不由得愣了愣。
因为她?的眼底,除了恼火、愤怒,还真切浮出了一层滚烫的恨意。
……恨他?
是因为他又?一次给?她?下药吗,还是因为他强迫提出她?魂魄审问的手段暴露了,总之他违背了她?的主观意愿,这?彻底触碰了她?作为家主与控制狂的雷区……
换了以前,洛安肯定会这?样猜测,然后?再次主动退让,致以歉意,伪装出柔顺的姿态祈求她?的谅解。
但不是今晚。
今晚他看清了许多事?。也明白了许多谬误。
今晚他知道了……
【你要去哪里。】
她?只是恨他又?一次要悄悄离开。
离开,留下,两个完全背道而驰的选择,没有?中间项。
……理应是没有?的。
而这?个选择题洛安过去从未犹豫过一次,总能?最?快速最?利落地给?出答案——哪怕是面对他最?无可奈何的妻子?。
七年前,十年前,从一开始。
【在她?睡着之后?安静离开】是他工作的常态化?。
因为总有?不得不去做的调查,不得不抓紧时间营救的人质,不得不掐准时机完成的委托,不得不……
因为是【工作】啊。
试探,调查,核实,步骤,确认,计划。
天黑之前,家里的一切都是妻子?的领地,他无权干涉。
夜深之后?,她?合上眼,他便按照自己的步调偷偷离开,去做那些?……
她?从来也“无权干涉”的事?。
洛安曾经总有?点在意她?忙着工作把?自己抛下,可仔细想想,自己不也做着差不多的事?吗?
她?固然一直排斥地站在他的世界之外。但他也没给?过机会请她?主动过来看看。
想问出口之前,准备试探之前,自顾自地认定“会被讨厌”,就那么缩回?去了。
久而久之……他把?她?推得这?么远。
安各。
豹豹。
他的妻子?。
比起胆小懦弱又?愚蠢的自己,他更应该信任这?个强大如烈阳的存在。
比起计划被打乱后?又?焦头烂额地弥补,继续寻找阴暗的管道逃离她?的追捕……
应当还有?的。第三个选项。
比起假惺惺地说着自己也没有?歉意的“对不起”,更能?有?效取得她?谅解的东西。
升上机舱,戴上耳罩,洛安握过操纵杆,直升机瞬间旋转起飞——他是个独行天师,曾经有?人把?直升机扔他脸上想把?他切成千层面,所以他当然知道这?玩意儿该怎么开。
半空中,他点亮舱室内所有?的灯光,无视周围似乎要扑咬而来的白雾、完全看不到?目标与位置的仪表板。
洛安清楚,今晚他无法离开。
因为身边人太强大了,他逾越不过她?的意志……
所以,等待机舱稳定后?,他直接从口袋里掏出一管针剂。
一管扎入副驾驶人的心口。
“醒醒,豹豹。接下来要由你掌舵。”
——昏昏欲睡、只能?无力瞪视他的安各呼出一口凉气,剧烈地咳嗽起来。
清醒的理智与灵活的行动能?力终于?灌回?身体?——
她?立刻一拳挥了上去,笔直对准了驾驶座上对象的鼻子?。
“冷静。”洛安平和地说:“周围没有?可视环境,但我们已经离地八百多米了。请你暂时克制住揍我的冲动,否则我们会立刻坠机。”
安各:“……”
安各转头看向窗外。
白雾弥漫,如云似海,但迅速伴随着直升机的桨叶挥散开——山崖高树、滚滚红海映入眼帘——
“我们什么时候到?无归境了?”她?脱口而出,“你为什么要把?我运到?这?里来?而且为什么会这?么快?”
这?问题,你应该问你自己。
命令某个人“不准离开”,他就能?被裹在望不见尽头的白雾里,还被执念深重的生魂缠上;
被解放了意志通知“一起离开”,他就能?瞬间破开白雾,比原定时间还早地抵达万里之外的无归境。
……安各。
最?混乱的,也是最?强大的源头,随着时间流逝,她?会与那只红影磁铁般相互吸引。
或许还因为……
洛安不再揣测,他维持着直升机往上空继续攀升,没有?说话。
安各看了一圈,又?回?来,死死盯着他的侧脸。
“先?不管你怎么把?我弄到?这?的。你有?能?力自己浮空,对吧?”
“是。”
“你带着我也能?飞起来?”
“是。”
“你的实力勉强还算无敌,不可能?在完成你那‘重要计划’前出差错?”
“应该。”
安各冷笑一声,屈肘甩臂,再次一拳糊过来。
“行啊,行啊,反正你能?得很——那就让我狠狠抽你一顿,反正坠机了你也能?带我飞,我也不差这?辆直升机的钱!!坠机成破烂就破烂吧!!”
洛安:“……”
面对近在咫尺的呼呼拳风,他竟然还有?空闲想。
这?就是传说中的高空家暴吧。
第270章 第二百零五十六课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可能说得就是这种状况
于是。
继骂老婆、凶老婆、吼老婆、冲老婆投掷家具(抱枕)、冲老婆大声咆哮并跺脚、冲老婆摔筷子摔杯子……等行为后, 安各终于完成了自己作为一家之主的突破。
打老婆。
她真的打了老婆。
……结结实实的一拳,远超成年男人的力道,直击嘴角。
这一拳锤得洛安当即就破了皮, 嘴角那块口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红、肿起、变青……
但挨上这一拳的他依旧坐得很直, 像口?稳重?又平和?的钟, 被打完后只是略微偏了偏头,手里握着的操纵杆都没晃一下。
“豹豹, ”他轻瞥她一眼,“现在消气了?”
……这种“打吧打吧反正?你开心就好?”的态度更令人窝火, 仿佛她刚才锤过去不是拳头而是一包棉花糖——安各脑内迅速嗖嗖嗖模拟出更多的挥拳、踹腿、实?在不行就扑过去拿牙啃还不信他尝不到教训——
可洛安本身?的皮肤,着实?敏感得吓人。
她才击了一拳,这一拳击在他脸上的效果就像是被反复锤了好?几拳、抽了几十?个巴掌——破皮的口?子旁甚至印上了她半边拳峰和?指印——
而这一切的变化全发生在挨上一拳后的一分钟内。
他半张脸都凄惨得像是被拳打脚踢、剧烈家暴了一小时。
安各……安各不得不收回拳头,恼火地冲他喊:“你的皮肤是玻璃做的吗?竟然?只打一下就要碎了啊?”
——其实?恰恰相反, 安各刚才出拳锤他时并没有?掺上真正?对付敌人的杀气,所以那是不含罡气的正?常拳头,而这样噗通的攻击……打他这个等级的鬼躯是不可能留下任何痕迹的, 他周身?自带的煞气甚至会反过来吞噬攻击者的生命。
妻子这样锤他,反而会给她自己带来危险, 这就好?比不戴任何防护措施去掰一条毒蛇的牙。
而且,客观意义而言, 洛安此时也感觉不到疼痛。
他刚刚在家里暴露出死亡重?现的状态游走?了一个多小时。妻子砸来的拳头和?那些致命伤比起来真就仿佛一包棉花糖。
——所以洛安刻意收敛了周围蓄势待发的煞气, 又刻意把躯壳调整成“打一下就能显得很惨”的脆弱度, 以此呈现出能使妻子满意的……
什么?“刻意显得很惨这样就能方便卖可怜”?
洛安今晚还真没打这种歪主意, 他只是单纯想让豹豹消消气、散散火、满意他受到的“教训”, 这才能看他更顺眼一点。
他的效仿对象是她当年玩离家出走?时在地下拳馆里打烂的沙袋, 后者总在安各喝多了与?朋友回忆峥嵘不良时期时频繁提起,她提起那沙袋的语气是相当骄傲、得意的。
妻子认为他该受到教训, 洛安赞同她的想法,只是他目前的身?体状态没法真正?“被锤爆”,那么,为了让妻子省点力也为了避免她拳头受伤,“抢先一步就调整自己的天然?防御使自己凄惨负伤”当然?是最?优选。
而且,他不信“自己本人半张脸挂大彩”比不过一颗被打烂的杂牌破旧沙袋。他肯定更能让豹豹得意骄傲。
……嗯,破烂的脑回路毕竟日积月累,在百慕大三角般的奇异区域转久了,指望这混蛋一下子就彻底顿悟、转回正?常人的电波频道是不可能的。
况且,的确,如果安各真的锤了他半天却发现这货一点皮没破、自己的手指头却疼得要死、自己的一切攻击都破不了他的防、给出去的教训宛如被烤焦的棉花糖……那后果会更严重?。
“你怎么——我?——你——可恶!”
安各烦躁地看了一眼他颊边的指印,眉皱得比出拳前更厉害:“真正?娇生惯养用牛奶蜂蜜喂大的小仙女也没你这脸皮嫩吧?我?才刚刚锤了一拳而已啊?!你——啧——我?明明——”
怎么让她打了,却比没打时心情更差了。
洛安想了想,认真澄清:“没关系,豹豹,我?明白的。你一开始瞄准的部位是我?的鼻梁骨,第二次又想冲着我?的颧骨来,但最?终还是改变了方向,避开所有?要害与?可能伤及骨头的地方,只在嘴角锤了一次……我?明白,你并不想真正?弄伤我?,还是手下留情了。”
安各:“……”
她当然?是豹豹的手下留情了,冲着自家对象这张脸挥拳已经?是她气到爆表才能干出来的事啊,你叭叭叭分析的这些过程也的确没错,我?是刻意避开了不少……
但你顶着这半张脸的红肿指印,偏偏还这么温驯体贴地帮我?说话?!
你并没有?对我?内心的感受起到任何帮助!现在狂躁的怒火与?厚厚的负罪感噼里啪啦炒在一起了!
实?在看不下去,她一言难尽地撇开视线。
“所以,谢谢。谢谢你刚才手下留情。也谢谢你没真正?让我?们坠机。豹豹,刚才打得还开心吗?”
安各:“……”
“真的。没关系。谢谢你。你开心就好?。”
安各:“……”
安各再?次扭过头想说话?,可对上他的眼睛后……又不得不把注意力转回他的脸上。
侧脸嘴角旁破开的口?子淌出了一点血。而她拳峰留下的那几处凹陷,已经?在他的皮肤上泛紫了。
正?如“巴掌印”是远比“刀子捅”看上去更可怜更鲜明的伤痕。
如果这伤口?出现在一个绝世大美人苍白却无暇的脸上,就更……
“要不再?来一拳?”
说话?间直升机已经?飞入无归境的云雾,遮天蔽日的黑影一时覆盖了前挡风玻璃的所有?视野,洛安照镜子般仔细看了看。
“是有?点难看了,”他客观评价,“对称一点会更好?看吧,你也会更解气?”
安各:“……”
安各不禁大吼:“你有?病啊?”
洛安点头:“我?带药了。”
安各:“……”
行吧。
安各头疼,嗓子疼,太阳穴和?心口?也被气得一跳跳疼……好?吧,心口?不是气的。
自己家的美丽老婆,从来是想把他疼着哄着保护在最?安全的地方的,现在这样一张脸却被打成这样。
谁看了不心疼。
她刚才这样生气、这样狂躁,归根结底也是因为……太心疼。
安各伸手用力抹了把脸,深呼吸,默数十?秒。
行吧。
暂且到此为止。
“你说带药了,那药放哪了,”她再?开口?时有?点哑,但已经?恢复了八分的冷静,“别告诉我?你带的是治精神病的药。玄学界有?那种祛疤消肿快速疗伤的药丸吧,你这种社恐独行侠也不会在工作时带着后勤员……伤药在哪。”
洛安欲言又止。
“……什么,别告诉我?你真的随身?携带治精神病的药啊?”
呃。
因为他毕竟还是阴煞啊,自他成鬼后师兄就会固定给他配清心定神的镇静药……每个月师兄强迫他领一盒吃……虽然?不能完全算是“治精神病的”,但据说那张药方被来交流学习的监管局天师拿去,配完之?后给病院的重?症狂躁症吃都吃好?了……
可他吃了七年多,师兄说还不能停药。并且在前几个月加大了剂量。
呃。
洛安刚想好?了,不愿再?在这种问题上“偷偷隐瞒”妻子,所以他无话?可说,只是保持沉默,眼神平视前方。
安各:“……”
这沉默带来的信息量是庞大的,安各的太阳穴再?次突突突跳起来。
但她是一头顽强勇猛的豹豹,她伸手摁住了自己的太阳穴,接受了“老婆真的需要吃药”“老婆真的脑子有?病”等破事。
“好?,好?,这个事我?记下了,明后天一定会找你细谈,或者你跟我?去医院做个检查,总之?有?病就要治,不能讳疾忌医……但现在,我?问的是伤药。拿点伤药出来,按照你工作时那不要命的风格,疗伤药你肯定随身?带着吧?”
她眯起眼睛:“别跟我?说你还有?什么自愈的超能力?”
呃。
有?的。
——但万幸,洛安这次不需要用完全的沉默回答,虽然?他能够自愈,但伤药也是常备品。
“有?的,一个画着薄荷图案的纸盒,我?在床头抽屉备了一盒,刚才出门时就拿在口?袋里……豹豹,我?在驾驶不方便,帮我?掏一下后座放的背包,外口?袋拉链拉开就是了。”
安各一愣,迅速想起自己之?前独自待着时,为了保持清醒仓皇翻到的东西。
“画着薄荷图案?巴掌大的小纸盒,有?点像是上世纪的火柴盒?里面是什么药?”
“就是一些基本的疗伤药丸,师兄配给我?的,材料很简单我?自己也能照着方子配,会起到止疼解热提神醒脑的作用,但多吃几颗就能消去淤痕与?……”
安各拽过他的背包,把空空的盒子倒在腿上。
“吃完了,”她说,“刚才我?以为是解除睡意的薄荷糖。”
洛安:“……”
洛安:“没关系,那种药和?普通的止疼药也差不多,而且师兄亲手配出来的没有?副作用,问题不大,当作糖丸也没事……”
安各没什么表情,她平淡地“哦”了一声,把他的背包拽紧了,调整带子长度,背在自己身?上。
“我?们还有?几分钟着陆?”
“不,按照计划,我?们最?好?先去第七十?六峰暂停,检查崖底的……”
“行,听你安排。”
直升机的机舱内终于回归沉默,只有?桨叶呼呼呼的噪音到处在吵。
直到洛安操纵着直升机停在一颗平坦宽大的岩石上,桨叶也缓缓停摆,舱内再?无杂音。
安各再?次开口?。
她的声音冷冷的。
“所以为什么你要在床头抽屉里备一盒止疼片?所以有?多少次你半夜回来时重?伤?所以你伤口?疼得睡不着觉时拿止疼片当睡前糖丸嚼?”
洛安:“……”
洛安:“豹豹,我?们先下机……”
安各一脚踹上舱门。
“说实?话?,”她的眼神幽幽的,“否则我?们俩谁也别想走?。你的大计划见?鬼去吧。今晚我?们就同归于尽。”
洛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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