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51章(修,增加一千字)
却在这时, 刺啦一声,霍洄霄撕下中衣下摆,一只手捂住自己鼻腔, 一只手捂住沈弱流口鼻,
“屏息!”
额上汗津津的,浑身热得不正常, 沈弱流闻言忙闭住呼吸,借由霍洄霄撕下的袖幅遮掩,堪堪能压制住体内异常, 不至于到达失控的田地, 然而气味无孔不入,在此地多待一刻,便会多吸入一分花香, 多一分危险。
忆起上次与这混账做得那种迷乱不堪难以启齿之事, 沈弱流实不愿再陷入那等羞辱的田地。
“走……离开这里!”这刻, 浑身发抖, 面色煞白中透出异样的酡红,比起浑身的异动, 更难压制的是恐惧……对于即将又一次粉碎自己以往认知的恐惧,浑身被欢愉掌握, 脑子无法思考的恐惧, 他颤抖着抓住霍洄霄,语气急迫。
虽吸入了伊迪哈, 所幸不多, 霍洄霄能靠意志压制住那股躁动, 但比起伊迪哈催动的欲念,眼前此人对他来说更是比伊迪哈更为猛烈的催/情药。
毒入五脏, 蚀骨剜心。
沈弱流现下这副模样的每一瞬喘息,泛着水色的薄唇每一次翕张,都是比伊迪哈更叫他难以自持的烈性毒药。
他自省从不是什么坐怀不乱的君子。
沈弱流都坐怀里了!谁他妈的能忍能不乱?!
三纲五常,伦理道德在他眼中都他妈的是在放屁!沈弱流说得对,他真就他妈的是个混账禽兽!
于是禽兽伸出爪子,将山尖雪拥入怀,他松开了捂住鼻腔的双手,含笑引诱,“圣上是不是很难受?我帮你好不好……我帮帮你,让你爽好不好?”
松手的那刻,浓郁的香气发疯似的往鼻腔中窜,沈弱流一颗心陡然坠入谷底,含笑的诱哄像是欲望的深渊在朝他招手。
他忘了,这人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禽兽!
可这算什么?
第一次,是情势所迫,第二次又算什么?
有了第二次,是不是还会有第三次?无穷无尽,就像是食髓知味中毒至深之人,最终滑向欲望的深渊,彻底沦陷。
帝王要克己自持,怎可耽溺于声色犬马,沉湎于纵欲享乐。
……怎么办?
犹如溺水之人抓住浮起的稻草一般,他抚了下腹部,一只手紧紧抓着霍洄霄,咬住下唇,“求你……”
霍洄霄抱住他,笑意愈浓:对,求我,就像上次一样叫着我的名字求我。
“……带我离开,求你!”喘息着,沈弱流捂住鼻腔,说完了后半句。
这刻,霍洄霄脸上笑意僵住了,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来,那点绮思欲念彻底被浇灭了个干净。
轻抬起怀中人下巴,他紧咬着后槽牙,“沈弱流!你就这么厌恶……”
他哽住了。
那双睨人先含三分情意的眼,此刻通红一片,湿润迷蒙,像是树叶上的露珠摇摇欲坠,若非他瞪大双眸竭力忍耐,下一息便会滑落在面颊之上。
霍洄霄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微叹了口气,抱着人哄,一只手蹭干他的泪痕,
“别哭,臣说笑的,臣不会做什么,再也不会了……”
他抱着沈弱流旋身而下,很快便重新回到了林中,暮色下就着林中一汪清泉洗了把脸。
躁动平歇,骑马穿越丛林。
……怀中之人再也没开口过。
*
天穹一弯月,清辉落满地。
车轮辚辚,借由月色往郢都西城门内驰策。
沈弱流靠着车厢壁,裹紧大氅,黑暗中一张脸晦暗不明。
气氛诡异的沉默。
霍洄霄取出一个从方才下山村姑娘手中买的紫皮果子,剥开一半递给沈弱流,“圣上尝尝。”
“什么脏东西,拿远点!”沈弱流侧开头,蹙眉掩鼻,“朕怕吃了再中毒……”
话出口,他有些不自在,慌忙改口道:“朕怕你下毒!”
他不接,霍洄霄便当着面转手自己吃了,一反常态地没拿方才的事情再去逗他,而是说起正事,
“圣上方才也看见了,那山谷中引了温泉水种的全是出自仙抚关外的伊迪哈……先前圣上所中之毒,以及春烟楼小倌所用之香,只怕都是出自此地,圣上打算如何处置?”
贼人在天子脚下尚且如此猖狂,竟不知大梁朝中究竟还有多少这样的地方。
若是寻常之物倒也不打紧,偏这花出自仙抚关外!
……挐羯人与朝中之人里应外合避开北境悄然入国,私下制香制药敛财。而现下,伊迪哈一系已成气候,根深蒂固,非朝夕之工,显然已在朝中蛰伏多年。
究竟是何人有如此能耐,能与挐羯人里应外合,避开官府谋此大事……何况,敛财用于何处?
单是敛财不足为惧,怕的是里应外合,敛财谋国!
车檐下坠着的惊鸟铃随夜风摇晃,铃音入耳,凉浸浸的,沈弱流双眉紧锁,面色发白,“北境,与朝中都尚未查出幕后之人,朕……尚且不能动手。”
这时,旁侧传来一声嗤笑,沈弱流侧头看去,对上那双浅眸,却并无戏谑之态。
“你笑什么?”沈弱流蹙眉。
将手中果皮丢出车窗外,霍洄霄拍了拍手上渣子,“沈弱流,你知道我行兵布阵,大挫挐羯人的诀窍是什么吗?”
沈弱流嗓音冷硬,“你要说便说……朕怎么会知道!”
“是快!”霍洄霄大剌剌地靠着车厢,挑眉含笑,
“我阿耶说过,行兵打仗与出刀一样……无他,只讲求一个快字!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他上身前探,凝视着沈弱流,浅眸微眯,
“我嘛,十分同意老头子的这句话,有的事可以等,有的事却等不得……既已知伊迪哈出处,也知国中有贼,岂有再等下去的道理!不若快刀斩乱麻,将国中伊迪哈彻底铲除!”
沈弱流与那双浅眸对视,莫名心惊,“幕后之人尚且未揪出,如此行事,岂不打草惊蛇……”
霍洄霄双臂抱刀,笑了声,语气轻松,
“郢都伊迪哈一除,幕后之人怎么还能坐得住?狗急跳墙,届时才是守住墙外等的时机……即便这人死要做王八不吭声,将谷中那些人一拿,还怕顺藤摸不着瓜?”
夜风呜咽,铃音清脆,入耳惊心。
伊迪哈在国中盘踞已久,已成势头,再等下去更加难以控制。
届时若抓不到幕后之人,岂不竹篮打水一场空,反而助纣为虐。
这刻,沈弱流猛然被点醒,觉着这混账此言竟十分有理,只是如此一来,此事交由谁去做令他犯难。
北镇抚司首先不行。
北镇抚司出手即代表天子,兴师动众,何况这么件小事,北镇抚司去做,并无十足理由,届时谷中之人一抵赖,不成事便罢,反倒落得个天子欺压百姓的恶名。
郢都衙门更不行,那帮饭桶,畏畏缩缩,不成气候……思忖着,沈弱流眉间愈发愁云惨淡。
却在这时,霍洄霄边剥开一个果子,边开口,“我去做这事最合适。”
沈弱流愕然,目光侧过去,霍洄霄唇畔勾笑,慢条斯理道:
“第一,我为殿前司指挥使,本就有护卫郢都之责,不管寻个什么由头,都能说得过去,其次……”
他笑意愈发浓烈,又几分戏谑,“郢都谁不晓得北境王世子霍洄霄是个只知吃喝玩乐的地痞流氓……地痞流氓做事需要什么理由吗?届时倒可以看看哪个不知死活的敢往我面前狂吠!”
果皮剥开,莹白的果肉在透窗的月色下甜香诱人,霍洄霄托着果皮给沈弱流,“还有,你此番与我出来,已深入险境,若再用你的手查下去,难保证贼人不会再次加害于你,这是我最不愿看到的……此为私心。”
浅眸在月色下光华流转,沉静幽深犹如一方湖泊,他笑了声,低低的,“没毒,很甜的,你吃。”
沈弱流垂着眼……
这事交给霍洄霄去做确实最合适。
身后靠着北境王府,世子的名号,有个掌握大梁朝二十万大军的阿耶,没人敢不要命的直撄其锋。
在这……如他所说,殿前司虽属于皇家禁军,可统帅却是个难以琢磨的流氓无赖,他做什么事都很合理,甚至不需要一个理由。
届时即便未成事,矛头也只会指向霍洄霄一人,没人会往御座之上的九五之尊想。
他抬眼,与那双浅眸对视,胸腔一股酸涩感,像是有一颗蛰伏已久的种子悄然在心尖处发了芽……抬手接过那个紫皮裹着的莹白果肉,他喉头滚了两滚,滞涩道:
“朕会叫折花楼暗中助你……万事小心。”
霍洄霄一怔,这回却一反常态地不说混账话了,唇畔勾着丝浅淡的笑,轻轻“嗯”了声,就那么侧头盯着沈弱流,一瞬不瞬。
沈弱流面红耳热,忽而又想起一事,送到嘴边的果子又放了下来,并不看霍洄霄,只是问道:
“还有一事……南十二州总督,你觉着朕任命谁合适?朕想听听你的想法。”
“圣上是想问我萧渚河此人可不可用吧?”霍洄霄笑意不改,凝视着他。
沈弱流没否认,“嗯。”
霍洄霄盯着他半垂的纤长眼睫,忽而觉得喉咙有些痒,上下滚了两滚,
“我阿耶说萧渚河乃大将之才,只是千里马常伯乐不常有,此人臣以为可用。他与霍家是有旧交,但此人忠心不二,绝不是结党营私的宵小之辈,用不用,圣上定夺。”
这刻,牙忽而靠近了,俯身贴耳,几乎把沈弱流逼到角落,“沈弱流,你还是不信我呢……”
那股气息喷在脖颈,痒酥酥的,沈弱流缩了下脖颈,贴在车厢角落,被霍洄霄罩住,几乎都瞧不见身形了,
“我没有不信你。”他这刻竟然忘了自称,用了我,抬手轻轻推开压下来的人,“……你靠得太近了。”
霍洄霄没有在意,笑了声,回身坐直了,那双眼仍旧一瞬不瞬,几乎要将人脸上瞧出个花儿来。
浅眸亮晶晶的,没有掺杂一丝别的情绪。
就跟盯着主人摇尾巴的小狗似的。
沈弱流突然不知手脚往哪儿放了,生平头一回觉得失态,慌乱抬手,薄唇轻启,咬下一点果肉尝了尝……
嗯。
是挺甜的。
*
一场秋风飒飒过后,终于吹落了梢头的最后一片叶子。
转而入冬。
十一月的郢都仍旧不见天寒落雪,或许是年关将近,满朝上下却还在因南十二州的匪患争执不下,气氛焦灼,使人感觉不到寒冷。
内阁由徐攸总领,拟了状子拿到朔日朝上细议,为的是撤宁为珏南十二州总督,另擢他人之事。
撤是撤了,只是另启用谁却犯了难。
各部堂官各抒己见,其间呼声最高的是镜州总兵萧渚河,还有一个西南郡内的武将。
满朝上下谁人不知萧渚河与北境霍家旧交已久,此番再将十二州兵权交于他,若霍家存了反心,后果不堪设想……议来议去,仍未有定数。
直到十一月五日,内阁提议,圣上首肯,下了懿旨送抵北境,擢镜州总兵萧渚河为南十二州总督,平定匪患,姚云江戴罪协助,即刻上任,不得耽搁。
至于宁为珏,只是撤职查办,按下不表。
对此定论,绪王爷未见动静,各部堂官便也不再说什么……就此盖棺定论。
*
入了十一月,郢都的天总是阴沉沉的,黑得更早,不过将过了戌时,福宁殿内便已掌了灯。
地龙烧得暖热,熏人昏昏欲睡。
沈弱流一袭绯服,斜倚在临窗的榻上打盹。
腹中胎儿已过了四月,现下算是彻底在他腹中扎了根,终于不再呕吐,沈弱流身子逐渐安稳,却还是容易饿,嗜睡。
问过神医,却说是正常症状,便也随它去了。
福元从外间进来,身后跟着一干提着食盒的宫女内侍,看着一样样搁在案上,才转到屏风后去,轻声道:“圣上,奴婢叫人布置好晚膳了,咱们用了再歇息。”
沈弱流缓缓睁眼,点了下头。
睡得脑子昏昏沉沉的,福元拧了帕子给他擦脸擦手之后才略觉清醒,于案前落座。
福元盛了碗汤给他,“正是进补的时候,奴婢叫司膳房炖了羊汤,冬天喝这个对身子好,圣上尝尝。”
只是碗清汤,汤色清亮,热气氤氲,上头飘着脆嫩的芫荽,不时散发香味……沈弱流将要下勺,却微微一怔。
福元注意到,忙又将碗接过来,“哎哟,司膳房这帮糊涂东西,竟忘了圣上自从有了身子便不食芫荽了,奴婢一时疏忽,圣上恕罪。”
“无碍,挑出来……”沈弱流笑了笑。
正说着,福元又重新盛了碗递来,“圣上喝这个。”
沈弱流摇了摇头,接过碗一勺勺喝着,汤入胃和暖,自是比那日的要合胃口许多。
却是不见当日一点点挑芫荽的人了。
沈弱流微叹了口气,这些日子霍洄霄未见来信,他为换十二州总督与绪王僵持不下,一时也顾不得过问。
竟不知伊迪哈之事现下是个什么情形。
也不知那混账安全与否。
心下烦躁,也不大能吃得下东西,沈弱流只用了一碗汤,略沾了几筷子菜,便漱了口,复又坐在窗边发愣。
天已经快黑透了,风呜咽而过,吹得檐下护花铃猛烈地摇晃,发出急响。
……总觉着有什么事要发生似的。
福元见圣上一顿饭进得没多少,魂不守舍的,不禁有些担忧,小心翼翼道:“圣上是有心事?”
闻言,沈弱流恍然回神,却是一怔。
他竟然在担心那个混账?!
“无事,朕好得很,朕怎么会有心事……”他猛地起身,甩甩脑袋,将一切关于那混账的想法压下去,却又意识到此举失态,掩饰般地说,
“朕……朕乏了,早些安置吧!”
福元愕然,随后微叹了口气。
自从几日前出宫一趟回来起,圣上便这样了,饭进得不香,成日魂不守舍,问却又说没事。
福元私下底也问过太医,太医只说是孕期思虑难免会多些,过些日子就好。
可过了这些日子不仅不见好,反倒愈发严重了。
却不知那位北境世子爷究竟做了什么,惹得圣上成日受此苦楚……肚子里还有位小主子,这么下去可怎生是好。
这些话却只敢在肚子里嘀咕,福元恨恨磨牙,红着眼道:
“是,奴婢伺候您歇息。”
主仆二人转到屏风后,福元拿了寝衣替他更换,正将宫绦解下一半,殿外脚步声急促,一道声音传来,
“圣上恕罪,臣有要事禀告!”原是胜春。
沈弱流听出他语气的急切,便抬了下手,出了外殿,“什么事,这么慌慌张张的。”
胜春躬身一礼,以目视地,“非臣有要事,而是……北境王世子。”
“霍洄霄?”沈弱流骤然起身,只觉一颗心狂跳,提起在喉头,“霍洄霄怎么了?!”
胜春这时朝殿外道:“进来。”
话音刚落,殿外蹿进来一个人影,原是霍洄霄身边那个叫牙斯的副将,面色惨白,额上细密汗珠往下滚落。
看见沈弱流,他步伐踉跄,疾步上前,行了个异族礼,嗓音嘶哑道:“求皇帝圣上,救救我家公子!”
沈弱流遽然色变,几乎站不住身子,“霍洄霄怎么了?!”
牙斯嗓音染上哭腔,“公子为伊迪哈之事不幸中毒,属下实在没有办法,求你救救公子!”
第52章 第52章(捉虫)
“吁——”
正从殿前司衙门点卯回来, 霍洄霄在巷子边上勒马翻身而下。
铺面不大的医馆,入了冬天气骤变,少不了有人风寒着凉, 门口进进出出不少病人, 或在咳嗽,或抱着臂膀浑身哆嗦。
霍洄霄却不是来给自个儿抓药的, 而是忧心沈弱流那个破身子,听闻这家医馆的郎中医术是整个郢都最好的,便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来问问究竟是怎么个事儿。
他跨步进门, 堂内伙计抓药的抓药, 煎药的煎药,不时有病人哀嚎声阵阵。
霍洄霄走到柜台前,敲了敲台面, “劳驾, 今日贵馆坐堂的是哪位?”
身着儒衫鹤发童颜的耄耋老者闻言头也没抬, “鄙馆老朽今日坐堂, 若需抓药看诊暂且稍等,现下抽不开身。”
“不必, ”霍洄霄道,“不是我看诊, 是我一位……友人, 也看了许多郎中,身子却一直不见好, 听人说贵馆郎中医术超群, 我替他来问问。”
看病讲求一个望闻问切, 病人都没来,看个什么劲儿?老者觉着此人怕是来找茬的, 免不了有些不悦,蹙眉抬眼,却在看清来人是犯了怵。
来者身形高大,鬈发浅眸,郢都异族人并不多,至于浅眸就更少有了,便猜出此人身份,旋即收起那点不悦之意,笑道:“您这位友人具体是何症状,贵客说与老夫听听便是。”
霍洄霄忖了忖,浅眸微眯,“……他时常腹部不适,略受颠簸或是见了荤腥会呕吐,有时也会说腹痛疲倦,这人娇气,成日身子也不好,不知先生有何高见?”
老者忖了忖,沉吟道:“贵客所描述的这些症状也算寻常,但凡人吃坏了东西,亦或是犯了暑热都逃不过腹部作难……不过,倒也先是有了身子的孕症。”他看着霍洄霄,行了个儒生礼,
“老朽斗胆一问,贵客这位友人是否为家中女眷亦或是女儿身?”
“孕症?”霍洄霄惊愕出声……今日若是沈弱流亲站在这儿,只怕听见这两个字都要奓毛怒斥庸医,当即下令拉出去砍头了。
他们是睡过。
同样他也两次亲身体验过了,虽然那张脸跟身子漂亮得不像话,但扒开衣服自个儿有的东西他可是一样没少。
实打实的男子。
即便是再做个百来回,也断不可能弄出个孩子来。
旋即他意识到是老者误会了,啼笑皆非,“不……不会,此人与我一样是男子,绝无可能是孕症!”
老者笑了笑,“如此倒是老夫想岔了,看病医人讲求一个望闻问切,不若改日贵客带着友人一同前来,老朽拿了脉才好断定。”
“……也好。”霍洄霄浅眸微眯,朝向窗外黑沉沉的天穹,“改日有空我带他亲自来瞧瞧。”
老者略拱手,便转身继续忙去了,霍洄霄再留无意,便出了医馆翻身上马往北境王府去。
寒风猛地卷过,呜咽如厉鬼嚎哭,路边上人纷纷止步,裹着衣服骂娘,北境入了冬,十有八九都是这么冷,霍洄霄早已习惯了,跨在马上岿然不动,想着郎中那番话,心下疑窦丛生:
现下也并非八月酷暑,沈弱流再娇贵,这种时节也不至于犯了暑热去。
若说是吃坏了东西,太医院那些太医即便是再废物也不至于医不好这等小病。
这刻,他脑子里浮现出一点画面,沈弱流长了一层软肉的腰腹……那夜他没来得及退出来,弄进去了,晨间倒是烧了热水抱着昏迷不醒的人擦了一回,却也没做深度清理。
难不成真怀了?
寒风飒飒,卷席高空,吹人清醒,霍洄霄一声嗤笑。
娘的。
被竟郎中几句话魇住了。
沈弱流要是个女儿身,一夜有孕也不算玩笑话。
可他是个男子……怎么可能。
绝无可能!
霍洄霄从阴沉沉的天穹尽头收回浅眸,算了算时辰,猛一扬鞭,勒转缰绳,“驾——”
飞电抬蹄嘶鸣,马头骤转,朝向西边翊秋门驰侧,路人见那身玄色曳撒,猛兽补子,纷纷侧开避让,头都不敢抬。
*
戌正。
天色黑沉沉地压下来,风过林梢,如厉鬼哭诉,西郊深谷中,温泉水热气氤氲,尚且算是和暖。
霍洄霄一身玄衣,蒙面半跪在峭壁崖顶,嘴里叼了根狗尾巴草,浅眸微眯朝下看谷中大朵大朵的“伊迪哈”……此番行动,带的全是狼营的将士,殿前司虽有他的人,却到底还是不如自家人用起来趁手。
周围林中,崖壁上,荒草中,全同他一般玄衣蒙面,隐匿于黑暗中,恍若阴司亡魂。
牙斯从崖壁下几步旋上,半蹲于霍洄霄身侧,悄声道:“公子,都安排妥当了,保证连只蚊子也休想飞出去。”
“嗯。”霍洄霄将狗尾巴草吐了,浅眸陡冷,“行动!”
牙斯点头,拢指呼哨,哨音清脆,划破寂静夜色,随后,寒刃乍闪,周围狼营军士得令一个接着一个拔出佩刀,从山崖上,丛林中,黄草间,俯冲向山谷中瓦舍房屋……
快若电光,迅如飞矢。
火光骤然亮起,染红黑夜,一时间,惊呼声,咒骂声,刀箭锵然,响成一片,混乱一片……
一盏茶后。
瓦舍正堂,霍洄霄扯下面罩,从旁侧拿了个竹椅,“啪”的一搁,大马金刀落座,浅眸含笑一扫堂中战战兢兢的众人,“哪个是管事的,前来回话!”
飞来横祸,一干人吓得不轻,随他话音抖得似筛糠,只有一个身着蓝色短打的中年人,虽与他人一般迫于刀剑跪着,却面色淡定,甚至还带着一丝笑,混无半点惧怕之意。
霍洄霄打从一开始便盯上这人了,此刻目光也是朝向此人。
“我是!官爷,我是管事的。”闻声,此人起身拍拍膝盖,往前一步,谄媚笑道:
“不知官爷是哪个衙门的人,半夜造访,小人也没备个茶水,实在是失敬……失敬。”
霍洄霄扫了他一眼,哼出声冷笑,抬了下手。
“唰啦”一声,旁侧牙斯骤然出刀,雪刃乍闪,横于蓝衣人脖颈之上,呵斥道:“公子问话,谁准你嬉皮笑脸的!”
刀刃再往前一寸,便会划出一条鲜血淋漓的扣子,管事的只觉脖颈一凉,顿时脸色煞白,
“小人不过是做些小本生意,不知是哪儿触了殿帅霉头,小人愚钝,还请殿帅明示……”
霍洄霄后仰,眼神轻蔑,“你现下却又晓得我是哪个衙门的了?”
雪刃继续逼近,管事的吓得腿软,试着退让,边退边满脸堆笑,
“世子爷威名,郢都之人不敢不知……小人天生胆子小,还请世子爷莫要拿着锋利玩意吓小人了。”
“不见棺材不掉泪……牙斯!”霍洄霄冷冷一笑。
手下继续发力,擦出一条血痕,牙斯一脚踹在管事的膝盖上,“跪下!”
管事的吃痛,惊呼出声,这刻是再也不敢耍小聪明,真的怕了,
“殿帅,世子爷饶命!小人知错了!爷有话要问,小人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还请世子爷绕小的一条贱命呐……”
霍洄霄微抬手。牙斯略松了力道,刀仍旧横在脖颈一寸处。
“早些如此,岂不免了罪受?”霍洄霄浅眸微眯,“你说你做些小生意,我倒是好奇,究竟什么生意如此上不得台面,还需藏匿在此处背着人来做?”
管事的无一刻滞涩,对答如流,“回殿帅,小人做的是香料生意。殿帅也看见了,只因屋外此花冷天不开,小人便寻得此地避风,又引来温泉水催花开,虽有悖万物天理,却也算巧思,能养小人勉强糊口……”
“香料生意?”霍洄霄侧头嗤笑,骤然俯身,“据本帅所知,此花名为‘伊迪哈’,出自仙抚关外,本帅还知,此花有暖情惑人之效,是为毒辣……而我朝与仙抚关外向无往来贸易,如今这东西却背过北境到了你手中,你当本帅是傻子吗?!”
他伸手,在管事侧脸拍了两下,浅眸森寒,“刀剑不长眼,该说什么,你自个儿掂量掂量!”
管事的一怔,旋即面色煞白,带着哭腔,“这、这,小人确实是不知啊!小人不知此花何名,更不知此花出处,只是闻它香气迥异,又得追捧,才种了这些许,小人知错了,世子爷饶了我吧!”
“事到如今,你还要狡辩!”霍洄霄冷笑一声,猛地抓住他脑袋抵上刀刃,“说!东西究竟是谁给你的?!”
血湿前襟,然而那管事即便是浑身发抖,也不肯供出幕后之人,只是一个劲哭喊,“小人实在是……实在是不知呐!世子爷饶命……”
审了半个时辰,直到戌中,月从山尖冒头,那管事仍旧咬死了不开口。
霍洄霄耐心耗尽,最终猛地一脚踹上去,人在地上吃痛打滚,他嗓音森寒,“娘的!嘴挺硬……牙斯!”
“公子吩咐。”牙斯收刀。
霍洄霄目光逡巡过堂中众人,冷笑道:“那些话暂且不动,多派几个人手看着此地……至于这些人,一个不落都拿了回郢都!要磨咱们便慢慢磨!”
“是!”牙斯得令,召了狼营兄弟动手捉人回京。
登时哭喊遍地,火光骤亮……几息之后,堂中人散得一干二净,只余下牙斯抓着那个管事的往外走。
霍洄霄这刻起身,开始在这间屋子中探查。
桌案上堆着许多废纸,涂涂画画,不知何意,他拿着蹙眉细看,刀搁在桌上。
却在这时,牙斯押着那管事的将要踏出门之际,管事的骤然发力,胳膊肘朝牙斯门面一击,旋身冲向霍洄霄——
“公子!”变故太快,牙斯措手不及,吃痛惊呼,只能眼睁睁看着贼人冲向公子背影。
霍洄霄觉察不妙,浅眸陡冷,抓起刀猛然回身,“唰啦”出刀之际,人已经到了跟前……从怀中掏出一把细白粉末朝他面门撒来。
来不及避开,霍洄霄猛地吸进鼻腔,“咳咳咳……”
管事的趁此间隙,旋身逃跑。
霍洄霄反应极快,几乎是下意识,大步追上猛地出刀,“噗嗤”一声,雪刃擦过贼人脖颈,鲜血喷洒,一击毙命……大睁着眼,死不瞑目。
牙斯慌忙上前,扶住霍洄霄,“公子!您没事吧!”
“无碍……”霍洄霄堪堪站稳,挥手示意,然而话及一般,只觉浑身发热,血液翻涌,一股难耐的冲动从下腹直冲头顶。
来势凶猛,将他逼得额上青筋暴起,双目通红,细密汗珠冒了满身。
他意识到这是什么。
猛地推开牙斯,从桌上拿起一壶冷茶兜头浇下。
牙斯不知发生了什么,惊慌失措,“公子!您怎么了公子!”
冷水下头,很快变得滚烫,水珠簌簌滑落腹部,反而引起一股战栗酥麻。
终不顶用。
药性太过猛烈。
霍洄霄压抑着,浑身湿透了,意识涣散,呼出的气都灼热怕人,
“回、回王府……去找郎中来!快!”他双目赤红,死死抓着牙斯,几乎是咬着牙关吐出几个字。
*
月高挂,满地清辉。
沈弱流得知霍洄霄中毒,一刻未停,当机立断带着福元来了北境王府。
却怕有诈,还是带着沈七与沈九在暗处跟随护卫。
“霍洄霄中了什么毒?可找郎中来瞧过?”沈弱流双眉紧蹙,疾步跨过王府大门,随浅眸少年赶往后院。
牙斯一刻不停顿,带着哭腔,支支吾吾道:“……圣上先去看看吧,去看了便知。”
沈弱流见他不肯如实相告,心间疑虑,然而到了此田地,却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过了回廊一转,终于到了霍洄霄的居所,院中一派萧条,房门紧闭,只有一盏微弱的灯火如豆,从窗户透出来。
门前并无人看守服侍。
“公子就在里面……”牙斯到了房门口止步,拱手垂眸,侧身拦住福元,“这毒不好叫人看见,您一人进去吧……求您,一定要救救公子!”
沈弱流顿步,心中疑惑更甚,这时,房中传来一声痛苦的呻/吟。
什么疑虑都随着这声呻吟消散得一干二净,沈弱流推开房门抬步入内,却被福元抓住,
“圣上!”
福元神色忧虑,摇了摇头,“奴婢陪您进去。”
“不可!”牙斯横于身前,挡住他,抓着头发,又急又苦恼,“哎呀!你真不能进去!”
沈弱流自然知道福元的忧虑:怕这是不轨之人设下的圈套。
“圣上能进去,原何我进去不得!要救你家公子便趁早让开!”福元叉腰训斥牙斯。
僵持之时,房内又传来一声异动。
牙斯彻底急了,“我说不行就是不行!他能进,你不能!”
福元双眉一拧,又要开口,却被沈弱流打住,“罢了,福元你在外等着便是……他不会对朕做什么的。”他,指的是霍洄霄。
房中确实是霍洄霄的声音。
福元不吭声了,“……是。”
沈弱流抬步迈进门槛,牙斯赶忙将门带上,吓得他一惊,却还是抬步往里间去。
压抑的喘息声入耳,越走近,越感觉不对。
霍洄霄在做什么?
房间内温度炽热,痛苦地呻/吟,喘息声愈发剧烈,随着还有几点喉咙中泄出的闷哼。
沈弱流微微一怔,最终在屏风前止步。
一阵细微衣料的摩擦声入耳,随之是滑腻的水响,伴着剧烈的喘息闷哼,一声一声……越来越急,越来越响,最后一刻,像是憋了很久的雨滴落地面,滴答滴答,淅淅沥沥的两下。
……在寂静中却尤为刺耳。
霍洄霄嗓音嘶哑,压抑着,克制着,低声暧昧地叫了一个名字,“……弱流。”
屏风外,沈弱流一阵愕然,瞪大了眼睛,登时耳朵面颊脖颈烧红一片,血气直涌头顶,整个人像是被一下放在了滚水中涮了两遭。
“嗯……弱流。”又是一声压抑着欲望的轻唤,缠绵暧昧。
这刻。
沈弱流突然知道,霍洄霄这是在做什么了。
第53章 第53章
一时间, 羞耻,恼怒,羞怒交加冲昏了头脑, 沈弱流惊愕得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屏风之后, 霍洄霄低声呢喃,宛若哀求, “弱流,弱流……”
喘息声入耳,整个房间都染上燥热。
沈弱流喉咙上下滚了滚, 袖中手指猛地收紧。
这混账……这混账竟敢念着他的名字做这种事?!
他闭了闭眼, 一颗心逐渐沉下,缓慢不发出一点声响地步步后退,直到门口, 转身推门出去, 此刻面色红白交加, 双眉紧拧。
“霍洄霄、霍洄霄……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惊魂未定, 胸中气结,颤手指着房内质问牙斯。
牙斯急得火烧眉毛, 将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今夜公子带人去西郊深谷抓人, 岂料最后贼首反扑, 最后公子虽将其斩杀,却来不及避让, 中了这毒……”
“为何不找郎中来看?”沈弱流听了个大概, 眸色一沉。
牙斯手抵肩头, 行了个异族礼,“郎中来施了回针, 可公子中的烈性情毒药性重,吸入太多,郎中没有办法,若不及时疏解只怕会有性命之忧……求您,救救公子!”
“郎中都没有办法,朕又如何能救他!”沈弱流这下终于弄清楚了这个异族少年找他来的目的,一时间羞怒交加,指尖颤抖指着紧闭的房门,
“你是想叫朕给他、给他……简直是放肆!!”后半句,他终究没说出口,只是狠狠拂袖,蹙眉怒道:
“此事绝无可能!无论男女凭管什么人寻个略微齐头整脸的塞进去便是!他现下还有得挑吗?!”
福元这下也明白这个琥珀色双眸的少年方才为何阻挡他进去,不免也有些愤怒:就算世子爷之前曾救过圣上一回,可为人臣子,君父有难理当竭力救之,此乃臣子本分,现下世子爷有难,圣上也是该投桃报李。
可世子爷却是中了这种毒。
九五之尊,怎肯屈居人下,先前虽有过一次,可那时终究是圣上受难,不得已而为之。此番位置倒换,即便是有恩在前,却终究身份有别,圣上金枝玉叶何等矜贵,怎可令他纡尊降贵去做这种事情?
……越瞧这不识大体的蛮族少年越觉他有挟恩图报的嫌疑。
“圣上息怒,龙体为大!”福元急忙劝慰。圣上现下腹中可还有个小主子呢,太医本就说过双身子的人最忌动怒。
这时,房内传来“哐当”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打碎了。
牙斯单膝跪地拱手,“并非属下不愿,只因公子一直喊着您的名字不叫其他人靠近半步,只怕除了您,公子不会接受任何人!求您,救救公子……”
“放肆!”福元呵斥道,“九五之尊面前,你可知你在说什么!还不噤声!”
牙斯跪地不起,“求您,救救公子!”
一时的寂静。
袖幅之下,指节泛白,指甲掐进掌心肉里,沈弱流怒极反笑,“朕救他?朕如何救他……”
之前他与霍洄霄是有过一次不假,可就那么一次,总不能因为那么一次霍洄霄就对他动了真心去。
七情六欲,人之常情,欲望只是欲望,并不涉及真心与否。
第一次是情势所迫。
第二次却不该再一错再错。
更何况腹中现下还有个不知爹是谁的小崽,要他揣着别人的崽再跟霍洄霄做那样的事……他成什么了?
这些人又将他当成什么了?
……怎么救他?
沈弱流心里长叹了口气,袖幅之中指尖微松,语气毫无波澜,“朕帮不了他,你要想救你们家公子,就去八大胡同轻烟楼找一个柳姓公子来,霍洄霄……应该会想要他的。”
夜风呜咽。
牙斯抬起眼,这刻才知求这个皇帝根本没个屁用。
冷情冷性,高高在上,公子为何……为何会对这种忘恩负义,自私自利之辈念念不忘!
最终他咬牙起身,气性上头毫无礼节,甩手大步朝王府门外奔去。
沈弱流看着异族少年飞奔而去的背影,本该安稳落下的心却不知怎么空落落的,酸涩刺痛,喉头翻涌,下一息,他呕了出来……
这样不是最好的吗?
就如霍洄霄说的,他们一个回红蓼原驾马玩鹰,无拘无束,一个泥塑金身玉台高坐,受万人敬仰参拜,最后桥归桥路归路,毫无瓜葛。
这样才是最好的。
福元连忙轻拍他背,“圣上可是又难受了,那蛮族少年既已照圣上吩咐去了,想来世子爷应当不会有什么大碍,您身子不舒服,咱们就先回宫吧。”
沈弱流胃部翻涌,几乎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可终究什么都没吐出来,鼻尖酸涩,眼角湿润通红,他摆摆手,“……不,霍洄霄救过朕。朕总要亲眼看他无碍才能放心,暂且等等吧。”
“是。”福元不再多说什么。
不多时,牙斯便提着灯笼,急匆匆领着一个身穿绯色斗篷的人回来了。
见二人并未离开,牙斯也顾不得多说,只对那斗篷人道:“该交代的方才已经跟你交代过了,你进去吧。”
斗篷摘下,露出一张沈弱流之前见过的脸,纤长眼睫之下,那双风情流转的眸子此刻也正盯过来,眼神有些诧异。
“且慢。”沈弱流滞涩开口。
白衣小倌福一福身,垂眼道:“贵人吩咐。”
沈弱流朝福元示意,“去把我那身绯色常服取来给这位公子换上。”
福元领命去了不多时,便取了衣服进来,小倌并未多说什么,按照命令换了衣服,才推门入内。
门扉重新合拢,直到半盏茶过去,房内都没再有任何动静。
天穹一弯上弦月,清辉满地,房内灯火如豆,衬着檐下红色风灯一片喜色。
这刻,沈弱流的心莫名一沉,胃部又开始翻江倒海。
他再也待不下去,面色煞白对福元道:“霍洄霄、霍洄霄既然已无大碍,咱们回宫吧……朕身子有些不舒服。”
“是。”福元打着灯笼,扶他转身往外。
却在这时,一道怒喝隔着紧闭的门扉从房间内传来,“……滚出去!!”
接着紧闭的门扉也被推开,有人拉着衣领踉跄而出,到沈弱流身边福礼,双目通红,语音颤抖,
“奴、奴无用,未能讨得世子爷欢喜,请贵人饶恕。”
沈弱流微微愕然,门内人继续暴怒大喝道:“牙斯!你给我滚进来!”
“是!”牙斯硬着头皮忙不迭进屋,过了会儿又垂头丧气地端了铜盆出来。
沈弱流抬眼望向天穹,一弯上弦月高挂,此刻寂静无风,月色如霜,清辉满地。
“你去吧。”心中微叹了口气,他对小倌道。
再一再二,一错再错。
错了便是错了,或许他是亏欠霍洄霄太多,该还。
随后,抬步走向正端着水进屋的牙斯,语气平淡,“我来,你跟福元看着,今夜不许任何人靠近这间院子。”
牙斯一愣,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便见人挽袖接过铜盆跨进门内。
直到门扉再次合拢,他才挠了挠脑袋……
*
屋内暖得燥热,沈弱流端着铜盆在屏风外驻足。
这次却未听到什么异常响动。
深吸了两口气,他才绕过屏风……屋内一片狼藉,水痕遍地,摔碎的瓷片到处都是。
霍洄霄坐在靠窗榻上,上衣被他脱下堆在腰间,上身鼓起的肌肉在灯火下泛出蜜色光泽,他昂首遮眼,掌中攥着团什么黄色的东西,胸前肌肉伴着剧烈的喘息上下起伏,头发湿漉漉的,一滴不知是水还汗从额头滑下,再从下巴滚落胸膛,没入腰腹。
……胸前只有根鸣镝坠子顺着起伏左右微动。
似乎听脚步声不像牙斯,他也不看来人,只是嗓音嘶哑,压抑着,咬着后槽牙怒喝,“滚出去!别叫我说第二遍!”
沈弱流顺着他腰腹往下看了眼,又飞快将视线挪开,没转身朝外,而是径直朝里将铜盆“砰”地放在案上,
“连朕……也要滚出去吗?”
霍洄霄浑身一震,猛地坐直放下手背,喉间压抑不住泄出一声喘息,浅眸染上欲望,直勾勾盯着来人,“……圣上怎么有空到我这里来?”
沈弱流没回答,从铜盆内拧了帕子摔在他怀中,蹙眉道:“擦擦,一股汗味儿!”
“我说嘛,牙斯怎么会想到去八大胡同找了那种货色来,还穿着带有圣上香气的衣裳,要不是臣还清醒着只怕就已错认了!怎么?圣上觉着这么调戏臣可有乐趣?好玩吗?”
霍洄霄垂眸望着怀中帕子,压抑住躁动,声音冷冷的,有几分生气的意思,
“臣手上无力,擦不了。”
沈弱流走过去捡起帕子,指尖轻抬霍洄霄下巴,将面上汗水擦干净,“瞧你现下这幅模样,朕都觉着十分可笑。”
一点轻触便惹得浑身战栗,霍洄霄浅眸欲色翻滚,微微启唇,喘息愈发剧烈,胸膛剧烈地上下起伏着,只觉全身的感觉都落在下巴处了,烫的怕人,石更的要炸了。
突然,他嘶哑一笑,喉结上下滑动,“帮人帮到底,臣下/身也出了许多汗,圣上一块帮我擦擦?”
沈弱流顿了顿,垂眼,双眸微眯凝着他,随后,抬着他下巴的指尖顺着喉结下滑。
霍洄霄彻底没声儿了,额上青筋暴起,双目赤红,嗓音粗粝沙哑,“沈弱流,你是专程来折磨我的是不是?”
“你那个副将说你快死了,求着朕来救你,朕怎么瞧着你生龙活虎嘴也挺硬的。”沈弱流将帕子丢进铜盆。
霍洄霄笑了声,将手中一直攥着的东西丢在沈弱流眼前,目光朝下扫,“圣上不是瞧见了吗……臣也不止有嘴硬,臣他妈的都快炸了!”
……那是一方缃色的手帕,被团得皱巴巴的,中间还沾了点黏腻的白色污秽。
目光触及之时,沈弱流彻底泄气奓毛,脸色涨红,暴跳如雷,“霍洄霄!你这个混账东西!你竟然、竟然还留着……”
霍洄霄笑了一阵,浅眸深深的,光华流转,“如你所见,我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账变态……”这刻,他压抑的嗓音又轻又缓,语气严肃,“跟我这么个变态共处一室你该害怕的,你该逃跑的……要逃跑吗,沈弱流?”
沈弱流顿住了,却没动。
霍洄霄大剌剌地后仰,浅眸微眯,犹如窥伺着猎物的恶狼,“我给你三息时间逃跑……三息之后,你应该知道,我这个变态会对你做什么。”
“……一。”他开始数,嗓音嘶哑,极缓极慢。
却像是恶鬼的诱骗,像是一颗又大又红满是甜蜜汁水的果子近在咫尺地诱惑着沈弱流踏出这道门。
他犹豫了。
步步后退。
霍洄霄心底松了口气,继续数,“……二。”
却在这时,沈弱流突然顿步,反手拔下挑发的玉簪……坠地轻响,三千发丝倾泻而下,衬他容色艳绝美得惊心动魄。
沈弱流走向他,解开腰间松挽的宫绦,衣衫半褪,露出精致锁骨,雪白的脖颈。
“……三。”霍洄霄呼吸顿住,嗓音颤抖。
理智在这刻轰然塌陷,浑身气血翻涌,从来没有像此刻急切过,恶狼犹如离弦飞矢俯冲而上,一下咬住猎物的脖颈。
霍洄霄将沈弱流按进被褥。
什么都管不得了。
管他妈的什么山尖雪,天穹月,今夜都该在他身下堕落成红尘里的烂泥!只晓得呻/吟,喘息,贪欢的世俗烂泥,碾碎他撕裂他,让他疼让他爽,叫他再也回不去那清寒孤寂之地,叫他与自己一样堕落成只知贪欢,满眼欲望的禽兽!
纠缠轻吮,轻解罗裳,粗吟轻喘,纱帐四落。
沈弱流压抑着喘息,抚着肚子适时惊呼,“肚子,混账!别压朕的肚子……”
帐外灯火晃悠,霍洄霄头脑发晕,俯身轻吻,促狭道:“圣上是不是怀宝宝了?怎么肚子这样软……谁的宝宝?”
沈弱流侧过头,白着脸没音儿了。
“嗯?”霍洄霄嗓音嘶哑含笑,俯身厮磨他脸侧,“臣让你怀孕,生个宝宝好不好?”
“混账!闭……”刺激之下,沈弱流后半句碎得没音儿了,白着脸落泪,一巴掌掴过去,却软得无力,像是鼓励的诱哄。
霍洄霄轻吻他眼下泪痕,“圣上是水做的吗,怎么又哭了?”
热汗顺着胸膛滑落,随后他将鸣镝坠子叼在嘴里划破舌尖,再去亲沈弱流,将血渡过去,“叫哥哥好不好,弱流,叫哥哥……叫哥哥让你舒服……”
一夜缠绵。
清晨的光从窗而入,透过纱帐落在脸上,霍洄霄仍旧未见停歇,十几年的份好像都用在今夜了。
怀中沈弱流半梦半醒,足尖勾着一片纱帐,晃得厉害,想开口骂句畜生都没力气,最后只能破罐子破摔,蹙眉闭眼仍由他来。
直到天色阴沉,临近下一夜,窗外乌鸦尖啸,沈弱流才惊醒。
床褥皱得不成样子,水渍斑驳,半边被子搭在床沿上,衣衫也尽落在地上,帐中气味淫/靡,霍洄霄闭着眼熟睡,一脸餍足。
沈弱流蹙着眉从他胳膊下把身子拖出来,尝试着挪动到床沿上。
……腰腿酸软,痛到不行,浑身上下被狗咬的没一处好地儿。
他坐在床沿上缓过会儿,从地上捡了件外衫裹上,然而起身瞬间有什么东西顺着小腿滑落,滴滴答答的,沈弱流一怔,望着床上熟睡之人咬牙切齿,最终还是自个儿捡了件衣服胡乱擦了。
衣服都脏了,现下也不好叫人进来,沈弱流目光挪到榻旁的大衣箱……只能先穿这混账的干净衣服将就着,再叫福元拿了来换。
他忍痛挪过去,打开衣箱翻找,这混账的衣物混一色全是黑的,布料也不见好,找了半天才翻出一件来,沈弱流将箱子合起来,这时却瞧见衣物中间夹杂着一抹黄色入目。
翻出来细看,原是一条亵裤,明黄色的,上好的锦缎裁的,入手轻柔顺滑……然而在看清这东西的时候,沈弱流面色煞白定住了,只觉头脑发懵,浑身血液直涌头顶。
这是……这是他的亵裤。
神医所说媒介,他好像找到了。
第54章 第54章(抓虫)
怎么会……沈弱流面色苍白如纸, 步步后退。
一瞬间。在双手触及那件明黄的一瞬间,他想起了所有。
暗灯晃晃悠悠,粗粝的兽皮毯, 胸前三条陈年的野兽抓痕, 汗珠顺着麦色肌肤滴入他脖颈……臂膀坚实有力,深邃浅色双眸深深凝视着他, 颈前天珠菩提子攒着鸣镝坠子扫来扫去。
那夜之人是霍洄霄!腹中小混账的另一位父亲……是霍洄霄!
如同大雨冲净泥污之后的青石板,一切的一切,都在此刻无比清晰。
狂风骤起, 檐下护花铃急促响动透窗而入, 慌恐油然而生,沈弱流双腿痛得发颤,巨大冲击下踉跄着撞向桌案, 声响惊动帐中之人翻身朝外, 眉宇微蹙。
屋外传来福元试探的声音, “……是圣上么?圣上可是要起身?”
沈弱流并未答话, 跌坐在榻上,然而一股刺痛从身后顺着脊骨直蹿头顶, 迫使他很快起身。
坐不得站不得,腰痛, 腿痛, 浑身上下都痛得直冒冷汗。
比疼痛更折磨人的是思绪纷乱的脑子,浆糊一般黏着不清。
为什么会是霍洄霄?
怎么会是霍洄霄?
耳畔像有千万妖魔鬼魅齐齐呢喃……慌乱, 恐惧, 疑窦丛生, 腹中小混账也跟着躁动不安,游鱼四窜, 要挣脱桎梏,要跃出水面。
沈弱流面色煞白,扶着桌案站稳,倒了盏冷透的茶一饮而尽,冷水滑落焦渴的喉管,压下心间烦躁不安,思绪暂得一时清醒。
帐中之人酣然好睡,呼吸绵长。沈弱流掀开看着熟睡之人怔了怔,抓住垂落在床沿上的那只手盖在自己微微隆起的肚皮之上……
小混账的父亲。
一个未被知晓,流着他和霍洄霄各一半的血,他们的孩子。
一个错误。
……错误!
这刻,沈弱流猛地惊醒,纱帐四落,遮蔽此间,他白着脸步步后退,胡乱裹了身衣衫,踉跄着夺门而出……
门外福元未等来圣上应答,有些着急,却不敢贸然进屋,正欲再次开口询问——
“吱呀”
门从里推开。
眼前人披头散发,衣衫不整……不,应该是浑身上下只裹着一件玄色的广袖宽袍,两条纤细的腿就这么裸露在冷天儿中。
“圣上!”福元惊呼失声,忙拿了一旁早早准备好的斗篷将人裹住。
沈弱流死死抓住他,仿佛受了什么惊吓,面色发白,“回宫……朕要回宫!”嗓音嘶哑的不成一句话。
“……是,奴婢这就带圣上回宫。”福元已顾不得许多了,拉起兜帽将人罩住,瞅见那雪白脖颈上触目惊心的痕迹,转瞬就红了眼眶。
畜生呐!
圣上何等金枝玉叶,世子爷竟不知怜香惜玉,下手没个轻重,竟将那么好端端的一个人磋磨成了这般!
当真是畜生!
终于,出了北境王府,在瞧见一早备好的马车之时,沈弱流浑身彻底泄了力,软倒向前——
“圣上!”
福元的惊叫声落在耳侧。
整整一天一夜。
沈弱流从没有如此疲惫过,也从没有如此痛过,只觉得整个身子被人碾碎了,一片片骨头混着肉泥不成人形,脑子也不清醒,滚烫的像是一只烧开的水壶,无法思考。
实在是太想好好睡上一觉了,于是双眼一黑,彻底昏了过去。
一只麻雀惊飞,从檐上掠向日暮将尽,夜晚将至的广袤天穹……
*
一夜泡在温热的水里,燥热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于是他没有一丁点的克制,将欲望渡过去。
霍洄霄从不知克制是什么。
起先还是要哄着他愿意的,直到软绵绵的羊彻底失去了警惕,将自己的一切交由恶狼掌控,恍若真的化成了一头饿了许久,见血发疯的狼,恨不得将他一口口吃掉,生拆入腹,血肉都独占。
哭也没用,叫也没用,求饶只会让他更加兴奋,发疯的冲撞,将他撞碎了,揉进自己骨血里,从里到外染上自己的味道,成为自己无法分割的一部分。
血是爱,痛也是爱。
遇见第一刻起,沈弱流就是比什么伊迪哈都更能挑逗起欲望的剧毒,霍洄霄所有恶劣肮脏,阴暗欲望的起点与终点。
人皮剥下来内里是红蓼原上最原始的禽兽。
恶心。
阴暗。
卑劣。
对沈弱流,霍洄霄是没法做人的,只能做禽兽,看他的眼神,给他的动作,肢体的每一次接触靠近,从来都是含着发疯般的欲望的,从来没干净纯洁过。
甚至恨不得将沈弱流关起来,赤/身裸/体,锁在榻上,只叫他见自己一个,只叫他爱自己一个,每一寸肌肤,每一滴骨血,每一缕发丝都是自己的,甚至连那情动之处的轻喘,爽利之时的喟叹,喉间泄出的压抑闷哼,薄唇起合的热息……一切的一切都独属于自己。
一夜,压抑许久的猛兽出笼,霍洄霄将人皮剥下,露出最恶劣的一面,压着他一次又一次,什么混账话都说尽了,什么混账事都干尽了,从来没有这么爽过。
灵与肉,爱与欲。
灵肉合一,爱欲纠缠。
弱水千流,他的那一掬,他的弱流,他的乌尔浑脱。
情动之处,喜悦流溢,发疯似的只想将一切都通过身体传递过去,甚至都来不及细想,人皮剥下来肮脏的真实,沈弱流会不会害怕,会不会害怕到逃跑。
……掌心似有游鱼轻吻,霍洄霄缓缓睁开浅眸。
盯着掌心发怔,梦中抚上了一点绵软,似乎有游鱼亲吻,真实的触感此刻尚且留有余温。
房间内死寂,黑沉沉的,身侧冰冷一片。
霍洄霄猛然惊醒,从床上起身。
沈弱流呢?沈弱流去哪儿了?
“操!”霍洄霄咬牙骂道,巨大的恐慌将他死死攫住,仓皇起身套上里衣,破门而出。
险些与牙斯撞在一起。
“……公子。”牙斯眼神游离,摸了摸鼻子,“您醒了?”
霍洄霄扫过庭中,眸子一沉,抓着牙斯,“沈弱流呢?沈弱流怎么不见了?他去哪儿了……”
“公子,”牙斯从未见过自家公子这幅样子,像是红蓼原上繁殖季节的雄兽,焦躁不安,“公子,您冷静点。圣上留了口信,说情毒已解,不便久留……现下已经回宫去了。”
回宫?
对。沈弱流的家在宫里,不在此处。
那药像是有什么后作用似的,使他脑子一片浆糊。
牙斯嚅嗫着,似乎还有话要说,霍洄霄一颗心又提起嗓子眼,“他还说什么?!”
“圣上还说,此非两情相悦,实属无奈之举,过往诸多,叫您不必挂心,更不必谢恩,好生修养便是……”牙斯不敢直视他一双发红的眼,垂下头道。
霍洄霄一颗心自云端陡然坠落谷底,几乎要发疯,额上青筋暴起,咬着后槽牙道:“他这话……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并非两情相悦,无奈之举!是有人逼迫他吗?”
本以为,他愿意走进来,他愿意委身是有一点……有一丁点的心悦之意的。
原来,原来只是无奈之举?
一颗心从内凉到外,胸腔处一片冰冷,霍洄霄捂住心口,嘲讽一笑。
既然如此,何故要救!
不如叫他去死好了,总好过一点并非两情相悦的施舍!
他沈弱流那般薄情冷性,难道都是假的吗?如此慈悲菩萨心肠,难道今日将他换作一个毫不相干的乞丐他也会委身相救?!
牙斯胆寒,单膝跪地,不敢开口,日落西沉,天穹阴沉沉一片,乌云厚重,要落雪的架势。
这刻,霍洄霄后悔了。
不该的。
昨夜药力上头,不该那样恶劣,折辱,那么对他的,不该将人皮剥下的,该压制住躁动,装得正人君子,坐怀不乱,叫他离开。
沈弱流是鹿,一点风吹草动就能吓到它逃入林间,再难寻踪迹,阿耶说过,猎鹿要徐徐图之,要慢慢来。
见着沈弱流他却全忘了。
那样发疯,要是他害怕了怎么办?
要是他逃跑了怎么办?
霍洄霄颓靡,跌坐在檐下石阶上,面色惨白,浅眸一片寂静,犹如死掉的湖泊。
风飒飒,吹得人心愈冷,痛愈深。
怎么办?
又一个肮脏的错误,沈弱流那般矜贵,厌恶这样的事,而他却一而再再而三对他百般折辱。
沈弱流要是真要与他划分界限怎么办?
霍洄霄只觉脑子要炸了,咬着牙恨恨骂道:“操!”
为什么就他妈的管不住这根东西!
牙斯浑身一抖,一动不敢动。
半晌后,霍洄霄突然起身,从房内抓来件外衫,大步朝府门外走去,步伐踉跄,连奔带跑。
“公子!您去哪儿?!”牙斯愕然。
这幅凌乱不整的样子是要去哪儿?
霍洄霄却未回答他,到了府门口翻身上了飞电,扬鞭朝天阙门大街疾驰而去。
檐下护花铃淙淙,衣带生风,风中夹着一丝冰凉掠过他已镇定下来的脸,一点冰凉落在鼻尖上,接着是无数点扑簌而下。
雪白六瓣,晶莹剔透……阴沉暮色中,郢都的第一场雪适时而落。
*
案头供着一种天竺子,累累红果,衬着脆嫩两片羽叶,珊瑚珠子似的弯了腰,憨态可掬。
殿内和暖,点的香清甜沁人。
从厚厚的绵软被窝中轻微侧过身,好缓解后身那处的刺痛之感,沈弱流嗓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朕,朕腹中胎儿可有异样?”
帐外谢神医双眼微阖,眉头紧锁,“胎儿康健,并无异常,请圣上放心,只是……”他拿开手,微叹了口气。
福元站在一侧,红着眼眶,急切问道:“只是什么?可是龙体违安?”
谢甫蹙着眉将脉案收起来,起身拱手道:“龙体并无大碍,臣开一帖安胎养气药,圣上吃着便是,只是……恕草民直言,圣上身负胎儿,本就吃力,纵欲伤身,房事上也当有所节制才是!”
沈弱流哽住了,默默地将脸转朝龙榻内侧,“……神医说得是。”
再不肯说一句话……
福元恶狠狠地悄声骂了句,“禽兽!真是个禽兽!”
当时果然就不该叫圣上进了那狼窝的!
整整一天一夜,畜生才能对那么纤弱的圣上做出这等不知节制,罔顾人伦,天理不容之事!
若有下次,他就算是豁出这条命也要阻止那个禽兽再近圣上身。
谢甫正跟着福元在外间写方子,没有听清他这句,不禁又问,“福元公公方才说什么?老朽没有听清。”
“神医听岔了,我并未说什么。”福元收敛神思,满脸堆笑,这时又想起件事,“对了,还有一事也要拜托神医……”
福元将圣上身上那些触目惊心的痕迹隐去具体细节说了,又叫谢甫开了些外用的药,才将人送出殿外。
里间没人,沈弱流便从旁侧扯了个软枕塞在后腰下,好借力悬空,碰不到那处。
身上衣衫已经换了干净的,回来一直昏昏沉沉的,睡了许久,倒也不太疲惫了,身上的疼痛也缓过劲儿来。
然而脑子却还是乱的。
锦被中,他手掌挪到腹部,一下下轻抚,微微叹了口气。
这个孩子,原来是霍洄霄的。
大梁的天子,与手握重兵的北境王府世子爷有了一个孩子。
阴差阳错,多么荒谬,多么戏剧可笑。
隔着肚皮那点生命的迹象却尤其清晰,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无论多么荒谬,他跟霍洄霄确实是有一个孩子。
在他的肚子里,一点点地长大,撑起肚皮。
十月之后……不,等不到十月,再有六月,这个孩子便会呱呱坠地,一点点长大,在他百年之后继承大统。
沈弱流没再想过不要这个孩子,他踌躇不定的是该不该让霍洄霄知道自己与他有了一个崽。
现下尚且不知霍洄霄对他究竟是什么态度。
若叫他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他会接受吗?
会不觉得荒谬吗?
何况北境王府与大梁天子的血脉,尊贵无法比拟,在这个孩子生下来,彻底安全之前,变数太多,越少人知道他的存在越稳妥。
若不告诉他。
孩子流着他的一半血,若生下来与他一样,浅眸鬈发,两人又做过这么多次,怎么瞒?
再者……沈弱流想到那个混账昨夜在他耳边说得那些不堪入耳的下/流话,面红耳赤。
虽是榻上戏言,只怕霍洄霄已经察觉出异常。
根本瞒不住。
左思右想,实在是两难,所以他留下了那些话,好叫自己与霍洄霄都有喘歇口气的机会,也叫自己有进退的余地。
沈弱流手背盖住双眸,望着帐顶游龙图样发愣。
这时,胜春走进来,隔着屏风拱手,
“圣上,北境王世子殿前司指挥使霍洄霄衣冠散乱,夜驰天阙街,说有要事与圣上面议。”
第55章 第55章
说完, 胜春默立,等着回话。
灯火朦胧,窗外寒风呼啸, 透缝几息, 吹得细蔑卷帘扑沙沙响。
殿内暖热,却很寂静, 等了半晌,未见圣上应答,胜春忖了忖, “这半夜的, 外头又下着小雪,不如臣回禀世子爷先回去,待明日再进宫面圣?”
“不。”屏风后, 嗓音沙哑粗粝, 一阵衣料摩擦声入耳, “见或不见, 朕得……朕得好好想想。”
沈弱流忍着刺痛,从层层锦被中坐起来, 挪到床沿上……闻得响动,胜春知他要起身, 便从旁侧拿了件大氅, 绕到屏风后,服侍他起来。
主仆二人走到窗下榻前, 福元恰好带着一堆瓶瓶罐罐得进来了, 手疾眼快得先在榻上垫了个软垫,
“圣上怎地起身了,谢先生说您这几日还是好生修养为好, 切忌多思多虑多动。”
睡了一觉身上已不大痛了,倒也还好,沈弱流在窗边坐下,唇角扯出一个苍白的笑,“朕也想不多动,可惜有人不叫朕好睡呢……”
略微抬了下手,“外头下雪了么?”
“是。”胜春去把窗扉叩开半扇,只见外头暮色昏沉夜色尚浅,几盏风灯在寒风中左右晃悠,灯光暖黄,照一地薄薄雪色,天穹幽深之处,扑簌簌一片,寂静中,悠远绵长。
郢都的初雪,如此定人神思。
沈弱流微怔。福元正将案上一干瓶瓶罐罐排开,也知道霍洄霄在天阙门外求见圣上之事,愤愤不平道:
“圣上先前撂话已说得十分清晰,臣看他根本没什么要紧事,只是托词见圣上罢了!眼下宫门即将落锁,圣上不见他也在情理之中,叫张都知回禀便是。”
沈弱流没答话。胜春目光落到圣上脖颈上,又瞧了眼福元拿进来的瓶瓶罐罐,略一思忖便全明白了,不动声色地拱手,
“先前圣上命臣所查之事,臣已经查到了……秋猎那夜,世子爷一行人确实有在东围场附近扎帐,且距建春行宫很近。”
悬着的心终于下落。
沈弱流从窗外收回目光,垂眸抚着微微隆起的腹部,
“朕知道了。你去告诉霍洄霄,一切都是朕自愿的,朕不怪他,他也无须愧疚。只是现下有些事朕得好好想想,好好理一理,还不知要如何见他……叫他给朕些时间,想好之后自会召见他。至于伊迪哈之事,若有进展,叫他告知与你便是。”
此刻毫无半点疑问,腹中孩子的父亲确实是霍洄霄。
然而,是否该将他的存在告诉霍洄霄知晓……沈弱流尚且下不了定论。
也不知该如何面对霍洄霄。
茫然。
心中只有一片如雪的茫然,生平第一次觉着无措。
一方面却又很庆幸,沈弱流抚着腹部,唇角勾着丝温柔笑意。
……真好。
小混账的父亲是霍洄霄,而不是其他什么乱七八糟的人,真好。
胜春看着他垂眸温柔的笑意,微微一怔,之后坦然拱手,“是。”
雪愈发大了,一片片如鹅毛似的落下,冷气透过洞开的窗吹入,刺得沈弱流裹紧了身上大氅,抵着唇闷咳。
福元忙去将窗扉合拢,就寝前不适宜饮茶,将一盏温热的牛乳端进来递给沈弱流,
“天儿也不早了,喝了这个身子暖和,圣上早些安置吧。”
沈弱流点点头,依言将牛乳喝了,漱口之后,扫了眼案上福元拿进来的瓶瓶罐罐,“怎么又拿了这些来,神医给的?”
小黄门将案上的空盏撤下去,福元见人出了殿门才叹了口气道:
“世子爷不知怜香惜玉,下手没个轻重,奴婢觉着圣上身子大概不好受,便自作主张叫神医拿了这些外用活血化瘀,镇痛消肿的外用药来,圣上涂在身上也能好些……圣上放心,奴婢没与谢先生细说。”
沈弱流哽住了。
一时间面红耳热,看福元一脸坦然倒也不好多说什么,期期艾艾答应道:“先……先收着吧,朕会用的。”
“是。”福元欢欢喜喜地将那些瓶瓶罐罐都拿进屏风后,收拢到龙床暗格中。
又服侍着沈弱流躺下,纱帐四落,只余下外间一盏暗灯,其余的全吹了,退出殿门之前,福元最后瞧了眼圣上,见他已安稳合眼,才悄无声息地退下去。
这时,漆黑的层层纱帐之中传来一道沙哑嗓音,“朕该不该……朕该不该告诉霍洄霄,朕与他有……”
福元顿步听着。
断断续续地,却只有这么一句,没见下文,隔着纱帐,圣上呼吸声平稳绵长。
俨然已经熟睡了。
福元微微叹了口气,心想,圣上果真是累着了,都说梦话了,又检查了遍门窗,才悄然退出殿外。
庭中大雪纷纷扬扬,不一会儿便落了一地银白,满院孤寂。
*
宫门将近落锁,待漏院已没什么人,知院中人身份贵重,院内的小黄门内侍不敢怠慢,端了热的牛乳点心上来,霍洄霄却是没那个心思享用。
衣冠已拾掇整齐,坐在堂中发怔。
殿前司负责宿卫,身为殿前司指挥使,霍洄霄想进宫并不算什么难事,只是现下他不敢贸然去找沈弱流。
他怕再次惹他不快。
怕他真的永远不再想见自己。
墙角更漏滴答滴答,每一下都敲得霍洄霄心愈发焦灼一分。
半盏茶之后,院外终于传来响动,是沈弱流身边那个叫张胜春的内侍撑着伞正走进来……霍洄霄坐直了身子,佯装镇定,端起桌上温热牛乳浅啜一口,却没品出来什么味儿。
胜春走进来,解下大氅,朝霍洄霄弯腰拱礼,之后才毫无波澜地将沈弱流的话一字不漏地说了。
“他不愿见我……”握住瓷盏的骨节骤然屈起,霍洄霄笑意惨然,好似早已料到了这个结果,
“自愿?昨日我也以为他是自愿的,既是自愿为何要再次逃跑,为何又再次不想见我……”
院中寂静,唯闻屋外大雪簌簌。
霍洄霄盯着透窗大雪,这刻才恍然惊觉:原来已经下雪了么?
怪不得这么冷。
胜春没听见他后半句,躬身劝慰,“圣上既说让世子爷等,自然有他的道理。天儿冷,时辰不早了,世子爷早些回去吧,等圣上想通了,想必会召见您的。”
霍洄霄没动,声音恍若呢喃,“他若实在是气没地儿出,若实在厌恶,要杀要剐我绝无半句辩驳,可为何又要这样,又要同先前一样佯装一切没发生过……”
昨日缠绵,恍若一梦。
分明那般亲密,那样契合,叫人以为他们真的都对彼此有半点喜欢的。
到头来原是他一人的错觉么?
胡羝人信仰乌尔浑脱。
乌尔浑脱,汉语大雁。
大雁。
忠贞之鸟。
爱和欲,在他们眼中是不可分割的,在霍洄霄眼中亦是如此,他认定一人,此生便只会对一人有欲。
只会与一人做那样的事。
原来在沈弱流眼中却非如此么?
霍洄霄只觉雪透窗落到了心口,刺痛冰冷,几乎喘不过气来,喉头腥甜翻涌,“早知这样,昨日我绝不会……”后半句他未说下去,浑身泄了力。
爱不得恨不得,动不得杀不得,世间千万法在此刻统统都无半点用处。
头回,霍洄霄头一回觉得对一个人如此无措。
胜春没有说话。
屋外雪势渐大,天地间白纷纷一片。
霍洄霄默了许久,终于起身朝外走去,浅眸幽暗无光,“沈弱流要我等,我便等,他说什么我便做什么,伊迪哈之事我会查,他既不愿见,我也不强求……我会像条安分的忠犬一样等着……等着他愿意见我的那天。”
沈弱流厌恶之事,他不想再做了。
要杀要剐,霍洄霄都心甘情愿,只希望……祈求他,不要再佯装一切没有发生过。
飞蛾扑火,怪物收起爪牙自愿投身牢笼,恶狼疯狗伏低头颅甘愿带上锁链,霍洄霄迈步庭中,大雪很快将他身影遮蔽。
*
次日,雪霁云销。
殿前司指挥使,北境王世子霍洄霄罕见地出现在并非朔日的早朝之上。
卯正一刻,圣上仍未出现在大殿之上,官员免不了私下纳罕,交头接耳。
徐攸与绪王左右分立,后者望向徐攸,却见他亦如身后百官面色疑惑,不由得嗤笑了声。
玄色官服穿得板正,霍洄霄浅眸微眯,一颗心都落在御座之上了。
直至卯正三刻,方有人来传话,是圣上身边的近臣张胜春,说圣上违豫,告假一日,不必朝会,百官若有要事写了奏折上呈便是。
殿中百官登时如捅了窝的马蜂,嗡嗡作乱,抓着胜春叩问龙体。
胜春直言是夜里没睡好,头疼犯了,才安了众人的心,一时间百官作鸟兽散,沿着丹陛朝往各自的衙门点卯。
霍洄霄想起些什么,眸色一沉,出了太和殿朝福宁殿方向行去。
“殿帅。”却在此时,一青服官员上前拱礼,“……殿帅这是去巡查换防?”
浅眸扫了眼,霍洄霄认出这人:郢都府衙门知府,六品,本无资格早朝议事的,只因在天子脚下,特赦其每日早朝。
他没有回答,蹙眉反问道:“李大人找我有事?”
李姓知府慌忙陪笑,“下官久仰殿帅威名,在时烩楼设了宴,可否请殿帅前去一叙?”
霍洄霄倒不知自个儿几时与此人有过往来。
“设宴倒是不必,我近日不得空……”浅眸中戾气尽现,他按着眉心,不耐烦道:“李大人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李知府搓着手,“是……”目光朝一个方向扫了眼,才呵呵笑道:“下官听闻世子爷最近在郢都府附近拿了一些人呢?”
浅眸不动声色地顺着他目光扫了一眼,霍洄霄却看见个熟悉的人:内阁辅臣兼户部尚书,卢巍的老子,卢襄。
此刻正跟一众内阁大员手提风灯走出太和殿,面目疏朗,谈笑风生,对这边情形不投一眼。
霍洄霄却是晓得这位郢都府衙门堂官找自个儿所为何事了,继续装傻充愣,挑眉含笑,阴恻恻道:“怎么?李大人也想分一杯羹?”
李大人一阵头皮发麻,“下官岂敢!”几个小黄门打着灯笼拿着扫把,正在阶下喀拉喀拉扫雪,李大人顿了顿,压低声音,
“却不知殿帅抓这些寻常香料商人作甚……下官总领郢都府衙门,殿帅总领殿前司负责郢都安防,京都安定,你我二司衙门缺一不可,若这些人犯了事儿,殿帅也该知会下官一声,拿人也好,审案也罢,好从旁侧协助才是呐!”
霍洄霄这下明白了,不动声色道:“哦,李大人这是怕本官将此事上告圣上,令你落得个尸位素餐的骂名?”
李大人额上汗津津的,抬袖揩了揩,“殿帅言重了,下官不敢有此想法……”
“本官做什么自有考量,倒也毋需你操这份闲心,反倒李大人你……为官二十载,才做得一小小的六品知府,有这工夫不如好好钻营官场,一朝紫袍玉带,平步青云也未可知呐。”霍洄霄冷笑嘲讽。
李知府哽住了。
这话太戳人肺管子,气得山羊胡一颤一颤,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霍洄霄朝远处卢襄的背影望了一眼,突然一转话锋,浅眸陡深,
“李大人可以放心,此事不过是本官这人性子记仇,睚眦必报,见不得人好罢了捅不到圣上面前去,你的官位自可以保住。”
李知府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后背汗津津的,边琢磨着这句话,边沿着丹陛而下,出了天阙门,绕过待漏院,躬身进了巷子中停着的一乘马车,
“卢阁老……”李知府朝车内紫袍玉带之人拱手。
车轮辚辚,很快消失在闹市间。
第56章 第56章
天未亮, 时辰尚早,竹青色的夜幕中宫道疏冷,朱甍碧瓦薄雪堆积, 暖黄风灯在寒风阵阵中打着旋儿摇晃。
几个小黄门身形忙碌, 拿着扫帚将檐下积雪扫到道边,撒上一层薄薄的盐粒子, 不时便化成了水,顺着地漏淙淙流往宫外。
这样即便是未有日头,也可保宫道清洁, 以免滑倒贵人。
寒风吹鼓官服阔袖, 向后纷飞,暗夜中,腰间镶金蹀躞带衬着一双浅眸在灯火葳蕤中微光闪动, 往来小黄门莫不驻足侍立, 亦有巡夜的殿前司军士拱手敬意,
“殿帅。”
霍洄霄微微点头, 踏过积水淋漓,转过一道宫墙, 到了福宁殿外。
天子寝居,安防甚严, 除了殿前司, 还有数十名北镇抚司精锐来往巡查,将此处守得水泄不通, 一只苍蝇也休想无诏入内。
这时辰, 殿内灯火通明。霍洄霄在暗处驻足, 没有贸然上前,浅眸微眯, 透过往来锦衣卫望向庭中,却只见几个小黄门在院中往来忙碌,低眉顺眼。
进京数月,沈弱流未曾告假过一日,今日早朝却说违豫,霍洄霄觉着大概是与前夜他那些不管不顾的混账行径有关。
总要亲眼确定他没事才能放心。
沈弱流需要时间,他可以等,
等,却未曾许诺过不见。
沈弱流不愿见他,他却可以去见沈弱流,只要藏好不被发现便是。
北镇抚司尚且阻不了霍洄霄,于是他很轻松地旋身而上,跨过朱红宫墙,轻巧落于庭内……此处是福宁殿后,丛丛松柏葳蕤生香,积雪披着,寒气冻人,围栏之下,一方湖泊结了薄薄一层冰,几尾锦鲤欢腾摆尾。
霍洄霄就那么屏息,站在一枝松柏后,目光隔湖死死盯着那扇洞开半边的窗扉,枝头积雪濡湿衣襟也恍若不觉。
直到,临窗榻上一人落座,绯服织锦,外罩雪貂毛大氅,发丝又密又黑,乌鸦鸦一片像是雪白画纸上飞流直下的墨色银河,纤长眼睫不时轻轻颤动,正半垂双眸盯着案上,长眉微蹙。
侧脸莹白,直鼻流畅,薄唇犹如点樱……暖黄火光跳动,整个人像是裹在锦绣丛中的一樽薄胎细瓷。
这刻,霍洄霄心口刺痛,呼吸一滞,随后松了口气,终于放下心来。
沈弱流无事就好。
他转身欲离去,双腿却不听使唤,落在沈弱流身上的浅眸根本不舍得有一息一瞬地闪烁。
像是终于飞度关山重重,终于抵达相思终结之处,恨不得飞身上去,将他拥入怀中。
可……不能。
要忍住,不能再吓到他。
要收起爪牙,藏在草丛后,远远看一眼就好,千万不能被发现。
浅眸光华流转,像是饿了十天的狼一般死死盯着榻上之人,霍洄霄贪婪克制地,将沈弱流每寸肌肤,每缕发丝,描摹数十遍,盯着那淡粉色的薄唇,雪白修长的脖颈,喉头上下一阵滚动。
另一种发疯似的欲念充斥胸腔,逼得他咬牙切齿,却无可奈何。
就像是在渴了许久之人面前悬挂了一颗酸甜多汁的梅子,就在眼前,咫尺之距,却永远吃不到嘴里,抓不到手里。
握住松枝的骨节屈起,一点冰凉渗透掌心,霍洄霄突然觉着自己真的是疯了,有病。
像条狗似的被沈弱流玩弄于股掌之间,却还心甘情愿。
甚至如果有一日沈弱流命令他去死,他也会笑着将脖子洗干净送到他手底下,若他拿不动刀,他可能还会自戕。
疯了……真的是疯了。
夜色将散,天边泛出鱼肚灰,披雪松枝不堪重负,“喀拉”折断一枝,雪雾四散,窗内之人目光被吸引,朝这边盈盈望来。
霍洄霄隐匿在重重松柏之后。
一明一暗,双目相接,沈弱流并未看见他,他却清晰地看见了沈弱流……双眸微眯,粉色薄唇勾着浅淡笑意,张张合合嘟囔着什么。
临水照花,此间绝色。
霍洄霄浅眸陡深,犹如狼眼,生将手中松枝掰断了,最后十分不舍地微阖眼,深深吸了一口,像是能从冷风中嗅到一点沈弱流的气味似的,贪婪地深吸气。
聊以慰藉。
最后旋身而上,踩着树枝翻出墙外。
他会等。
他会给足时间,听话得摇着尾巴等着……直到心中之人愿意见他。
积雪纷纷扬扬而落,很快将一切蛛丝马迹悉数掩盖。
*
地龙烧得足,殿内闷热,案头沉香香气缭绕,熏得人昏昏沉沉的。
沈弱流身上裹着大氅,并不冷,便将临榻窗扉推开半扇,裹挟着冰冷雪气的寒风穿堂,吹开沉闷,方觉清醒。
某个混账跟十年没开过荤的恶狼似的,发了疯得折腾他,下手忒重,毫无节制。
沈弱流又是自小娇生惯养的金枝玉叶,身弱娇贵,不比那个畜生从红蓼原狼营磨炼长大的,一两次便罢了,再多对于他便有些吃不消。
于是身子现下仍旧不大好,动起来哪哪都疼。
今日的早朝不出所料没上成,奏折却还是要看的,案侧堆积如山,沈弱流捡了些要紧的,朱笔批红。
……除开些细枝末节,惹人心烦的车轱辘小事,终于有一道令他龙颜大悦。
是徽州知府裴牧之上的,说自从萧渚河到任以来,十二州匪患情势大有好转,不出月底,便能彻底整治。
沈弱流此回没信错人。
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1),庭中松枝不堪重负,喀拉折断,雪雾四溅,闻声,沈弱流透窗而望,心中阴郁一扫而净,唇角勾了浅淡笑意,下意识轻抚微微隆起的肚子。
那个混账没说错,萧渚河确实可用。
十二州匪患一平,便可朝姚云江动手,肃清喆徽,指日可待。
沈弱流磨刀霍霍,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
福元从殿外进来,手中提着个食盒,察言观色的,瞧圣上心情不错便从食盒中取出几样软和糕点,一盏温热牛乳搁在案头,
“圣上歇歇眼睛,用些东西吧。”
“朕见你出去,不用想便知准是又去司膳房给朕寻吃食去了。”沈弱流从窗外收回视线,揉揉眼睛,笑着打趣,
“再这么一天五六顿地吃,届时只怕朕的肚子还没大,人先要胖上一圈。”
“这些东西不打紧,奴婢是怕圣上和腹中小殿下饿着。”福元笑呵呵地将案上奏折收起来。
这时,窗外又传来一声喀拉脆响,沈弱流望去,只见满目雪色,纷纷扬扬,有什么东西撞在树上了。
福元才发现窗户开着,凉飕飕的,过来将窗扇合拢一半,只留条缝透气,“准是宫里的野猫。俗话说下雪不冷化雪冷,外头冻着呢,圣上仔细受寒。”
沈弱流收回视线没在意,端起温热牛乳小口小口喝着……喝完了,福元将案上碟盏收拢,又提着食盒出了殿外。
不多时,进来道:“圣上,徐阁老来了。”
沈弱流从案上奏折抬眼,见徐攸在屏风侧驻足,正将身上的墨色大氅解开,露出紫袍玉带,仙鹤补子的官服。
“天寒路滑,老师怎么独自来了?”他没动,只因身上难受,坐着笑道。
徐攸将大氅递给身后小黄门,等身上寒气散了才走进来躬身行礼,“臣听闻圣上违豫,心忧龙体,故来探望。”
“夜里风大未睡好,现下已无大碍,劳老师挂心。”沈弱流面色滴水不漏,抬手示意。
这话不知徐攸信是没信,一时间未置可否,拱礼落座,沈弱流将裴牧之的那道折子递过案,“喆徽匪患形势,想必老师已经知道了,朕看了裴卿这道折子,也觉十分快意。”
“任命萧渚河为十二州总督,是圣上英明。”徐攸微微一笑,继而想到件事,又问,“臣听闻前日北境王世子霍洄霄在西郊抓了一批贩卖香料的商人回京,圣上可知此事?”
沈弱流一顿,将手中奏折丢在案上,微微颔首,“是朕叫他去做的。”
徐攸忖道:“圣上先前曾说起红蓼原之物进了郢都,怀疑国中有内贼,不知此事与其可否相关?”
“正是。”沈弱流双眸眯了眯,“朕与……霍洄霄查到香料来自西郊草市,顺藤摸瓜查到了西郊一处深谷,朕便叫霍洄霄将那些人抓了,想借机钓出幕后之人,即便是钓不出,也不可再放任那些东西在郢都流窜,危害百姓,挖空大梁。”
他垂下眼,“此事北镇抚司,郢都衙门都不适宜出手……霍洄霄最合适。”
“此事霍洄霄去做的确合适……”徐攸点了点头,大概将事情弄清楚了,“鸿胪寺统管先农台农神庙,有人在西郊谷中肆意妄为,竟无人看出端倪,实乃失职。”
突然,神思一转,反应过来:
圣上竟然亲自跟着霍洄霄去了西郊,以身涉险?
圣上何时与那个手握重兵,随时可反的异姓王世子这般亲密了?
又是何时如此信任这个狼子野心的北境王世子了,竟敢将自身安危放心地系于他身?
自打回京以来,徐攸总觉着这个他自小看着长大的圣上变了许多,不再像以前那般在他面前将所有心思都挂在面上,而是藏起来不叫他人轻易知晓了。
连他也窥探不得分毫,好像自己离开三两月,圣上经历了许多他未曾知晓的事。
不过这是好事。
君无见其所欲,君无见其意(2),身为帝王,理应喜怒不形于色,好恶不言于表,悲欢不溢于面(3),即便是在帝师面前,君臣有别,亦该如此。
圣上领悟这点,是好事。
徐攸欣慰。
说到鸿胪寺,沈弱流怔了怔,突然想起鸿胪寺首官现下还在诏狱里押着,沈七说此人一直要求要面见他,有要事上告。
西郊,鸿胪寺……脑中好像有什么东西拨开层层雾霭,现于眼前。
莫非此人是要说的正是西郊深谷伊迪哈之事?
徐攸收敛神思,双眸沉静,“北境王世子行事诡异,喜怒无常,目无法度,此人一时可用,但也仅在一时。国中正为多事之秋,霍家手握重兵,可不可信,会不会反,实在难以预料……君子不立危墙(4)恕臣僭越,圣上万不可与此人走得太近!”
利用便可,不可交心。
更不可将自身陷于险境。
“朕知道的。”沈弱流怔了怔,垂眼道。
徐攸苦心孤诣,他自是省得,可……大氅掩盖之下,沈弱流默默摸了下微微隆起的小腹。
现下再说这些只怕为时已晚,那混账的一部分现下已在他腹中落地生根,血脉相融,一天天长大,六月之后,从他的肚子里出来,顶着与他那个混账父亲一样的鬈发浅眸。
一只小狼崽子。
人给他了,肚子里揣了人家的崽,这么看来他与霍洄霄岂止是走得近,简直是近得不能再近!
揣崽的是他,受累的也是他,至于霍洄霄,只用安稳坐着等便是,等小狼崽子长大,便可轻松瓜分大梁的一半江山。
好一个父凭子贵!
怪不得世间夫妻多有嫌隙,亲自体会一遭,方知世间女子不易,男儿好为,子嗣问题上,说他们是坐享其成的蠹虫也不为过。
沈弱流想了想,恨得有些牙痒。
这么着下去,霍洄霄要是还敢反,那他真是个白眼狼王,届时他不义,就别怪自己虎毒食子,等小崽子生下来,拎着后脖颈扔在他面前,挟天子以令诸侯!
可……霍洄霄还不知道自己有个崽。
沈弱流打心底也不愿用孩子做江山更迭,权力转换的筹码。
沈弱流脑中沉默了,不再往下想。
天色熹微,时辰已不早,徐攸见他一时双眉紧拧,一时唇角勾笑,不由得忧心,“听闻前日圣上曾诏谢神医入宫问诊,不知是否龙体抱恙,顽疾未愈?”
之前徐攸曾问过谢甫的,然而后者虽镇定自若,应答如流,徐攸却还是看出来:
谢甫在帮着圣上隐藏着什么。
沈弱流怔了怔,心下有些慌乱,面上镇定自若,“朕无恙,宫中太医迂腐,朕只是一时兴起诏神医来请平安脉,老师不必忧心。”
请平安脉。
话风与谢甫一致。
徐攸不再纠结于此……圣上不愿说,自有他的道理,龙体康健无恙便好。
“是臣多虑了。”徐攸微微一笑,起身拱礼,“圣上好生休息,微臣告退。”
他朝殿外走去。
袖幅中的骨节屈起又展开,重复以往,沈弱流一时未言,纠结着,最终还是下定决心,“老师且慢……”
徐攸闻言顿步,心中微微讶异。
“朕还有一事要与老师说。”沈弱流目光闪烁。
徐攸于榻前躬身侍立,“臣洗耳恭听。”
殿中静的落针可闻,气氛压抑,沈弱流踌躇着,薄唇张张合合,却不知如何开口。
徐攸见状,心下了然,笑着宽慰,“圣上若觉不想说,那便不说,臣能理解,亦支持圣上的每个决策。”
沈弱流抬眼,与他对视,这刻终于下定决心,开口十分平淡,“朕已有身孕四月。”
“……什么?!”徐攸脸色僵住了,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圣上是说……”他目光落在沈弱流腹部,难以置信,失态道:“这怎么可能!圣上为男儿身,这怎么可能?”
“谢神医与太医署都把过脉,此事千真万确,朕也觉着十分荒谬……可朕能感觉到他的存在。”沈弱流垂眼道。
徐攸不说话了,仔细回想,却觉着有些事情说得通了,蛛丝马迹挨个串联,全都通了。
半晌之后他接受了,镇定下来,然而又有件事十分要紧,必须问清楚,“恕臣斗胆,此子生父是谁?”
外戚威胁自古便有,若圣上要留此子,那身为内阁首辅,正逢多事之秋,未雨绸缪,即便是顶着杀头大罪,徐攸也必须问清楚。
骨节屈起,指甲深陷进掌心,这刻,沈弱流不淡定了,干咳了两声,目光躲闪,
“霍洄霄。”
“谁?!”徐攸错愕,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圣上是说,北境王世子霍洄霄?”
沈弱流点了点头。
徐攸哽住了,嘴巴张合半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事情太过戏剧化,太过荒谬,饶是他入仕十载,谋术满身,在此刻却只有束手无措。
很久之后,他问道:“霍洄霄可有欺辱圣上?”
“算不得欺辱。”沈弱流怔了怔,垂下眼,情绪不明,“……这件事情,他还不知道。”
徐攸深知不该再问下去,二人之间的关系,自当交由他们自己处理,其余之人,都是外人,不可置喙。
“殿下血脉尊贵,非同小可!”徐攸敛眉,躬身行礼,“眼下时局动荡,绪王虎视眈眈,殿下的存在万不能走漏风声,至于霍洄霄……臣不便多言,圣上自有决策。臣会替大梁守护住圣上与殿下的安危。”
转念一想,徐攸却又觉着此子来得十分凑巧,大梁天子,与北境王府的血脉,用来掣肘霍家,四两拨千斤。
自古朝堂后宫密不可分。
霍家没有女郎实乃一大憾事,如若有,徐攸定会力荐圣上纳此女入后宫,再对霍家徐徐谋之,现下此子的出现倒是破了僵局。
徐攸对此喜闻乐见,便不阻拦圣上留下他。
“徐师傅言之有理。”沈弱流点点头,松了口气,他要生下这个孩子,徐攸这里是早晚都瞒不住的,不如早些叫他知道,至于霍洄霄……
霍洄霄还不知他珠胎暗结。
他会不会在乎,会不会喜欢这个崽也未可知。
沈弱流想告诉他,告诉他我们有一个血脉相连的孩子。
我们的孩子。
……却又怕告诉他。
怕霍洄霄不喜欢,甚至厌恶,觉得自己想用一个孩子威胁利用他,毕竟他曾经令他失去自由,将一只鹰隼强行关在笼子里,折翼断翅,囚在郢都的四方天地……怕自己最后落得个心碎的下场。
沈弱流希望这个小崽能平平安安,被所有人喜欢,快乐地长大。
若是他的另一位父亲不喜欢他,那该多伤心呐!
与其如此,还不如谁都不告诉,沈弱流自己把他生下来,养大。
人心太善变,沈弱流不敢去试,不知霍洄霄对自己是什么看法,对孩子又是什么看法。
于是左右互斥,像有两个小人在脑子里打架一样,乱麻难理,需得慎之又慎,沈弱流有些郁闷了,有些头疼。
该不该告诉霍洄霄呢?
霍洄霄会不会喜欢这个意料之外的孩子呢?
徐攸见他眉间阴郁陷入沉思,不敢打搅,默默退出殿外。
天穹霞光万丈,眼前白雪载道,朝霞映雪,大吉之兆,一只黄鹂啾鸣阵阵,悠然落于宫墙之上。
徐攸目光望向无尽长空,风猎猎吹他官服鼓张,突然顿步,长叹了一口气。
离京三两月,家中自小看着长大的白菜被只野狗拱了。
……心中滋味复杂难言,务农之艰苦,徐攸现下倒也能体会一二。
第57章 第57章
牙斯拿了请帖进门, 霍洄霄正将官服换下来。
化雪的大冷天,屋内也没烧个火炉,窗扇洞开, 寒风灌进来跟口冰窖似的, 霍洄霄恍若不觉,正当着窗口将一对看一眼就浑身冰冷的黑铁腕扣慢条斯理地扣好。
不知下了早朝打哪儿鬼混回来, 墨色鬈发沾了水湿漉漉地耷拉在后背,失去了往日趾高气昂的神采。
听见吱呀推门声,霍洄霄朝门口扫了眼, 蹙着眉开口, “西郊抓回来的那些人要留个心看紧,你这几日就待在殿前司衙门里,别再四处乱跑, 其余的事让三哥和其他兄弟去做便是。”
霍洄霄做殿前司指挥使这些日子也没净闲着, 明里暗里背过聂小琪已将部分狼营弟兄安插了进去, 牙斯是他的副将, 明面上的事由他去做倒也不算惹眼。
听这语气,牙斯便灵敏地觉察到自家公子只怕不知又在哪儿吃了瘪, 现下心情不大好。
“是。”踱步到案侧,他将手里头拿着的东西放下,
“不过公子, 那个管事的已死,剩下都是些不打紧的小喽啰, 属下觉着怕是审不出来什么……审不出来便罢, 只是现下咱们就这么毫无缘由地将人押在了殿前司, 怕是过不了明日,朝中那些老东西就会闻味而来, 上书给那小皇……”
意识到自己失言,牙斯登时打止,余光扫过霍洄霄,见他面色并无变化才继续说下去,“上书给圣上,参您滥用职权,欺压百姓,求着治您的罪了。”
进京数月,十几岁少年跟着霍洄霄耳濡目染,也大概晓得些郢都官场的路数。
扣好腕扣,霍洄霄动了下脖颈,“谁说要审?”
“……不审?!”牙斯愕然,“公子的意思是就这么将人关着?”
忙活一夜好不容易将人一个不落地全抓了回来,顶着朝野上下视线关在殿前司衙门,现下却又不审出背后主谋,那又何必要费此周章?
这么着朝中那些老东西背地里只怕要将霍家祖宗八代全都拉出来比怼公子一遍。
虽然名声从头天进京起就臭了,可也不能放任着再臭下去……眼下年关将近,万一王爷他老人家得空进京,还不得气得亲自动手给公子做一顿竹笋炒肉。
玩也不是这么个玩法。
牙斯觉着公子怕是体内余毒未清,或是被那小皇帝灌了什么迷魂汤,脑子尚且不清醒。
这话只有在心底抱怨几句,要真敢说出口,公子现下就能先给他做一顿竹笋炒肉。
霍洄霄并不解释,浅眸微眯凝向窗外,“谁要在沈弱流面前骂我不是叫他骂去便是,他们越是着急着拉我下马,我越是高兴……这人抓得自然越有意义。”
那管事的被他砍了,他与牙斯清楚,其他人却不曾知晓。
有他在一日,幕后之人便一日睡不安稳。
这节骨眼,谁越着急,就越有问题。
饵料撒了下去,背后的大鱼咬不咬钩,想必不日便可见分晓。
不过霍洄霄心里已有了个模模糊糊的影,只是不敢十分确信而已。
牙斯挠挠头,觉着公子这话说得云里雾里,不似往日在北境一般直爽,竟多了几分郢都人弯弯绕绕的意思。
“那些人怎么进的殿前司衙门,届时便要怎么从殿前司交出去,不能少一条胳膊腿,”霍洄霄收回目光,嗓音淡淡的,“聂小琪那头,要留心。”
若他心中猜测歪打正着,聂小琪那头确实不得不防。
一山不容二虎,明面上称兄道弟,兄友弟恭,实则暗地里殿前司正副二使一向互看不顺眼。
当日压着那些人进殿前司,便已有过一轮交锋。
给他添堵的事,聂小琪自是喜闻乐见,更不介意落井下石,亦或推波助澜。
“是,公子放心。”牙斯回神道。
午时左右,天穹一点薄日,晒化了檐上积雪,顺着雨链往下滴落。
霍洄霄目光落到牙斯放在案上的花笺之上,挑了下眉。牙斯差点将这事给忘了,这刻才想起来,从案上拿起那道请帖递给霍洄霄道:
“门房给我的,说是宇文澜送来的请帖,邀公子您三日后去金明湖梁园赏雪一聚。”
霍洄霄接过粗略扫了眼,便全明白了。
“赏雪?”他并无多大兴致地又将那道请帖随意丢在案上,浅眸望向窗外,鼻腔里哼出丝轻蔑的笑,
“不过是动了他手底下几个不打紧的小喽啰,便坐不住了,要与挐羯那帮吃人不吐骨头的胡狼打交道,就这么点能耐可不成呐!”
牙斯摸不着头脑,试探道:“公子不去?属下去回他。”
“去,怎么不去。”霍洄霄垂眸将蹀躞带配好,语气戏谑,“人大费周章地做了这么台戏,角儿自然都得到场了才好开唱……我不去,这戏怎么开场?”
说完,他抓起椅子上的佩刀朝外走……走到一半,却又顿步回身,“对了,还有一事。”
牙斯正琢磨他的话,闻言抬头,“公子吩咐。”
霍洄霄朝他招手,牙斯狐疑着走过去,“公子究竟要说什么——”
话未说完,就见霍洄霄展齿一笑,而后抬起手结结实实一巴掌拍在牙斯后脑勺上。
“啪”地一声,响亮极了。
“……哎哟!”登时,牙斯吃痛脖子一缩,跳到一丈远处捂着后脑勺龇牙咧嘴倒抽冷气,“公子打我作甚?属下也没犯错事啊!”
“以后见着沈弱流要恭恭敬敬行礼称圣上,再不许没大没小,小皇帝小皇帝的叫,更不许再说他半点不好……”霍洄霄笑嘻嘻的,双眼微眯看着牙斯,“若再叫我听见半个字,我一准丢你去喂狼!”
得,公子这是真被灌了迷魂汤了。
牙斯揉着脑袋嘟囔,“属下何时说过他不好,何况他本来……”
“嗯?”霍洄霄打断他,挑眉含笑……笑的阴风阵阵,有种“你要是敢再多说半个字,我就立马抓你去喂狼”的意味。
牙斯觉着公子还真能做出这事。
他不敢往下说了,嘿嘿嘿笑了阵,一转话锋,“是是是,属下一时失言,下次绝不再敢。圣上救了公子,属下怎敢再对他不敬。”
这话却是真的。
何况……牙斯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继续道:“何况,公子那样喜欢圣上,不消公子嘱咐,属下也会像敬重您一般敬重圣上。”
自小在红蓼原野惯了,情爱之事牙斯虽已到了十七岁的年纪,却并不懂,更没有中意的姑娘。
然而他天生有野兽一般的直觉。
他明白——公子喜欢圣上。
胡羝人洒脱豪爽,男女关系开放,但一旦确定了彼此,此生,他们都只会忠诚于一人,即便是对方死去,他们也不会再娶再嫁。
就如同“乌尔浑脱”一般忠贞不渝。
故从那日公子中毒拒绝所有人却唯独接受圣上起,牙斯便已了然,公子对圣上,是与谢三那些军汉对家中女人一般别无二致的喜欢,是将他视作“乌尔浑脱”的喜欢。
……闻言,霍洄霄没说话,浅眸深深的,却有一丝黯淡闪过,默了半晌之后,他才抬手拍了拍牙斯的肩膀,提着佩刀朝外走去。
天穹并无一丝云,难得的湛蓝澄澈,干净剔透,就跟谁的一颗心似的。
爱意陡起,自始至终。
*
次日早朝,真应了牙斯那句话,郢都各部堂官就跟捅了马蜂窝似的……先是由郢都府衙门打头阵,将霍洄霄领着殿前司衙门在西郊肆意妄为,抓了些普通香料商人之事挑到明面上。
接着各部官员齐刷刷一气,接连站出来,殿上不分青红皂白直斥霍洄霄身为殿前司指挥使目无法度,滥用职权,欺压黎民,求圣上剥其官位,革职查办。
对比这些人的咄咄逼人,亦有部分言官以为霍洄霄如此行事自有其道理,贸然将他处置只怕不妥,还是要听听他的说法才是,然并非朔望之人,霍洄霄并未出现在殿上。
一时争执不下,整个紫宸殿乱得跟锅烧开的粥一样。
绪王神色戏谑,揣着手看热闹,御座之上沈弱流面色阴沉,并不开口定论此事,只是在某些言官大骂霍洄霄竖子,狂徒之际,目光扫过一二。
最后还是内阁首辅徐攸开口,上请此事交由都察院御史台细查,圣上才点了头。
未至卯时,早朝散尽,各部堂官出了紫宸殿,沿着丹陛蜿蜒而下,蒙蒙天色之间,手中灯笼犹如天地初开之际一条浮动的星河。
……两个小黄门左右打着灯笼,沈弱流身披厚厚大氅,与福元胜春绕紫宸殿后,沿着冗长宫道,往福宁殿去。
今日并未乘坐大辇,只因腹中胎儿愈大,按照医嘱,要适当活动为好。
身子还是不大好,酸疼像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风猎猎吹动他发丝纷纷后卷,沈弱流走得极缓极慢,足用了一刻钟才到福宁殿门口,穿得太厚,身上已经出了点薄汗,倒是暖和了起来。
沈七身着飞鱼服,早已等在那里,直至见着沈弱流,才大步过来,躬身拱礼,“圣上。”
“嗯。”沈弱流颔首,踏进殿内,边解开大氅边朝后殿去。
福元跟胜春服侍他将朝服换下来,沈七便立在屏风外候着,直到沈弱流开口道:“进来回话。”
沈七才绕到屏风后面,单跪叩首,“属下按照吩咐,去了诏狱将圣上亲笔密函交与了鸿胪寺首官,此为他回的。”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道密函,双手呈上。
那日沈弱流猜测鸿胪寺首官要跟他说得极有可能是西郊伊迪哈之事,可腹中怀着小混账,到底不能再去诏狱那种阴森之地,便亲写一封密函叩问,盖了私印,他人做不得假。
鸿胪寺首官不会认不得。
……沈弱流接过密函,垂眸打开。
简单几句,却叫他越看眉头越发紧蹙,心中陡冷,一股怒火直涌上来,
“一群混账东西!”目光扫过那一个个名字,最后落在那个“卢”字上,沈弱流猛地将密函摔在案上,冷冷一笑,
“区区伊迪哈,明里暗里却牵扯出这么多人来,朕越看,越觉触目惊心!朕的这些爱卿,一个个跟红顶白,尸位素餐,阳奉阴违……天子脚下,如此行事,倒是全然未将朕放在眼里过!好啊!好得很!”
一时间无人敢开口,殿中寂静。
福元见状,倒了盏热茶递上,“圣上息怒。”
“朕怒又有什么用……”念及腹中胎儿,不宜动怒,沈弱流深吸了两口气,接过温热茶水浅啜一口,镇定下来,对沈七道:
“罢了,那个鸿胪寺堂官暂且押着,要看好,若是少了一根汗毛,朕拿你是问……你退下吧。”
“是!”沈七重重叩首,随后退出殿外。
案上四合香烟气袅袅,清甜定神,沈弱流半阖眼后仰靠着软枕,闭目养神。
心中纷乱如麻。
……伊迪哈之事朝中各部堂官皆有参与,然而主谋却是内阁辅臣兼户部尚书卢襄。
此人背后之人是谁,不消再说。
叔侄争权,再怎么斗个你死我活也不该牵扯到沈梁皇室的江山,数万黎民。
沈青霁现下竟与挐羯人私联,蝇营狗苟。
沈弱流属实未曾想到,他会狂妄愚蠢至此,齐齐珀斯高原大寒潮之后,挐羯人畜牧无息,仙抚关外虎视眈眈几十载,他们的目的一直都是越过寒州,直抵中原。
今日挐羯人敢与沈青霁苟合共谋沈弱流的皇位,他人亦敢与他人图谋沈青霁的皇位。何况挐羯人一贯不守诺,届时鹬蚌相争,坐收渔翁之利也未可知。
与这种养不熟的鬣狗结盟,与虎谋皮,养狼为患,沈青霁是真的疯了。
可话又说回来,沈青霁虽狂妄自负,却也不至于愚蠢至此,省不得其中利害。
究竟是什么,能令他如此自信?
……窗外天色熹微,沈弱流头痛欲裂,总觉着这件事背后,还有更大的图谋。
福元瞧着时辰不早了,这时试探着开口,“圣上,天儿不早了,奴婢去叫人摆饭?”
沈弱流回神,睁开双眼,点了点头,“去罢。”
随后他不再多想,待到头不痛了,从案侧拿了奏折来看,胜春在一旁伺候研墨。
奏折封封道道,斥责霍洄霄的独占半壁江山。
沈弱流倒是觉着好笑,分明那样一个有勇有谋,守着大梁国土,护百万民生的少年将帅,怎么却在郢都文官间被骂得屁都不是一个。
转瞬一想,叫他深陷淤泥,不得抽身的人好像正是自个儿……沈弱流登时笑不出来了。
朱笔迟迟不下,一点墨滴在奏折上,落下一个犹如血洞般的点,胜春不动声色地将奏折拿开,“圣上可是有烦心事?”
沈弱流怔了怔,回神将朱笔搁下,玩笑道:“朕的烦心事说多不多,说少却也不少呐……”
“对了……”他垂眸盯着层层衣料之下的腹部,眸色黯淡,“霍洄霄这些天在做什么呢?”
自上回从北境王府仓皇回宫,已有一两天没见这人。
分明一两天,沈弱流却觉着像是隔了两三年。
说不见,他倒是听进去了,真没再来惹他心烦,就跟彻底失去了联系似的。
却不知霍洄霄这个疯子何时这样听话了。
之前那样控诉他下床不认人,现下却不晓得到底是谁提起裤子不认人。
沈弱流手指捏着腰间宫绦系带,越想,越觉得霍洄霄就是个混蛋!
肚子里的也是个小混蛋!
混蛋父子俩!
胜春默立,看见他这小动作,了然于心,
“世子爷这几日忙着查伊迪哈之事,不过昨儿却破天荒的上了早朝,想是没见着圣上,又不敢贸然来找,就回府了……除此之外,倒也没什么特别之处。”
“朕知道了。”沈弱流掩饰性地干咳了两声,将这茬揭过,重新拿了道奏折批红,过了会儿又道:
“对了,递个消息给苏学简……”
第58章 第58章
金明湖毗邻郢都, 官道直抵,湖岸茂林修竹,亭台列布, 每逢落雪, 雾气缥缈,乘舟游泛湖上, 恍若置身蓬莱仙境,正是郢都冬日赏雪的绝佳去处。
于是到了十一月,第一场雪下落之时, 附庸风雅也罢, 闲日消遣也好,湖上画舫船只往来交错,管弦丝竹不绝于耳。
更有惯会钻营取巧的郢都巨贾, 瞧见商机, 在湖岸购置宅地, 大兴土木, 开辟出景致各异的园子,租赁给京中贵人夏日消暑, 冬日赏雪,宴会游玩。
其间梁园名声最盛。
望日。
细雪簌簌, 天地一白, 金明湖上烟波浩渺,画舫往来, 四方辐辏, 湖对岸雾凇沆砀, 雪气迷蒙。
梁园满雪,水榭四角置暖炉, 各人分案列坐,皆拥着厚厚的大氅,独霍洄霄一身绯色单衣,于众人之中显得格格不入。
今日宇文澜做东,坐在最上首,目光逡巡过左右两人,察言观色……右手霍洄霄仰靠着栏杆,手中执盏,大剌剌地坐着,形状散漫,而左手卢巍,面色阴沉,脸黑得犹如锅底。
明眼人一看便知,这二位之间怕是嫌隙颇深,彼此看不顺眼……不禁心下为自己捏了把汗。
先前在苏府,这两人不知为何闹了矛盾,大打出手,此事宇文澜有所耳闻,之后卢巍吃醉了酒被地痞强盗所伤,在家休养了一月……本以为三番五次针锋相对,这二位的关系算是彻底破裂了,可卢巍前日却突然传了消息来,叫他做个局,还特意嘱咐说务必要请世子爷到场。
宇文澜心知卢巍这是想缓和与霍洄霄的关系,只是自个儿在他面前三番五次不得脸,再拉不下那个脸来去贴人家冷腚,才叫他做局。
于是他便借由赏雪请了霍洄霄来金明湖一叙。
现下人是请到了,可卢巍那张脸从落座到现下都没过好颜色,除开最开始的客套寒暄,两位更是谁也没有再开过口。
亭中寂静,只有案侧侍人在炉子上炙烤鹿肉滋滋冒油轻响。
宇文澜左右各看了看两人,一阵头皮发麻,将一盏热酒昂首饮尽了,冲霍洄霄笑道,
“世子爷火气大着呐,怎地也不披个大氅来,穿得这样单薄,若是受了风寒,那可就是我的罪过了。”
绯色圆领袍领子未扣,翻在一边,露出玄色中衣,一根绿松石鸣镝坠子顺垂颈前,霍洄霄鲜少穿这样鲜艳的颜色,这时浅眸含笑,少了那股咄咄逼人的锐利,多了股风流,倒真像个郢都纨绔世家子。
“自小红蓼原上长大的,”他轻笑一声,将杯盏放下,起箸夹起盘中一块烤好的鹿肉吃了,“起居向来粗糙,比不得诸位公子哥儿娇贵。”
这话明里暗里颇有讽刺之意,宇文澜心下不悦,面上却不敢说什么,只得讪讪一笑算作揭过,可再叫他捏起鼻子捧臭脚却也不愿了,一时气氛更为凝滞。
这时,霍洄霄搁下筷子,凝向对案阴沉着脸不说话的卢巍,言语戏谑,
“月前听闻卢兄不慎被地痞流氓所伤,不知伤好利索没?这几天忙得,也不得空上府里瞧瞧你。不知那歹徒可有抓到?此等瞎了眼的宵小之徒,若是抓到定该当即扭送郢都府衙门绳之以法,不能纵容他继续危害坊市安定……卢兄也是,怎么出门也不仔细些带两个随从护卫?”
他浅眸瞟向卢巍左右侍立的两个护卫模样的彪形大汉,笑意陡深,意味不明道,“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看来卢兄此番确实得了个教训呐!”
肉眼可见,卢巍一张脸更黑了。
“哎哎哎,瞧我这,卢兄都被人打的半月下不了床了,怎么能说是福呢……”霍洄霄恍然大悟似的,倒了盏热酒,隔空敬卢巍,“粗人一个,说话没点轻重,卢兄担待。”
也不管卢巍接不接他这茬,自个儿先将这酒昂首饮尽了。
卢巍眼角淤青未消,五官扭曲阴沉着脸,显得可怜又可笑。
现下气得后槽牙咬的咯吱响,究竟是谁下此狠手玩阴的,两人心里跟明镜似的,霍洄霄这个杂毛却还在这里装腔作势,阴阳怪气,简直是欺人太甚!
如此深仇大恨,搁在以往断卢巍定要将他碎尸万段,方才可解心头大狠,断没有在热脸贴冷腚,捏着鼻子捧臭脚的道理。
可父亲说得对。
这个小杂毛背后是北境王府,是二十万大军,甚至凭管他日后多么草包不中用,霍戎昶都有极大可能要将这二十万大军交于他手……眼下卢家还吃罪不起。
何况前几日还出了那档子事。
打他一顿算什么?今日就算霍洄霄要骑在他头上拉屎撒尿,他卢巍也得腆起脸陪笑将人伺候妥帖了!
酒盏碰着桌案一声闷响,那张气得扭曲的脸泄了力,卢巍打碎牙往肚里吞,唇角扯出一个笑,“世子爷说笑了,都是兄弟一家人,哪有过夜的仇,上回那事也是我自个儿有眼无珠,得罪了贵人……”他倒了盏酒,朝霍洄霄举着,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这盏该我敬世子爷,以后干戈相止,冰释前嫌,咱们还是好兄弟……我干了,世子爷随意。”随后他将那盏酒昂首饮尽,给足了面子。
霍洄霄挑眉。
……眼睛生在头顶上的卢大公子大费周章地叫宇文澜请他来此地,还如此奴颜婢膝,低三下四,其目的为何,他现下倒是已有十分把握了。
然而却半晌没接茬,指尖在膝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敲着,浅眸凝着卢巍,似笑非笑。
卢巍心里那股怒火又蹿了起来,面上却滴水不漏。
宇文澜不知这两人究竟为何闹到如此僵局,卢巍自然也不会告诉他,现下瞧有破冰之意,倒是喜闻乐见……二人若能冰释前嫌,也省得他夹在中间,两头难做人
便在一旁帮腔道:“是,卢兄说得是,咱们兄弟间哪有隔夜的仇,万莫叫一时不快伤了长久的和气。”
霍洄霄笑了声没搭腔,过了会儿才慢条斯理地将盏酒饮尽,浅眸逡巡了圈儿,随口问道:
“我倒是奇了,今日怎么没见着苏兄?”
这三人成日里在一块儿厮混,苏学简又是沈弱流的耳目,这种能探听消息的重要场合,他不会不来。
见他将那盏酒喝了,宇文澜心下松了口气,笑道:“苏兄与人同路过来,下着雪怕是路上耽搁了些时辰,估摸也快到了,世子爷不必在意。”
“哦?莫非今日另有贵客?”霍洄霄挑眉,浅眸瞟了眼另两个空着的座。
宇文澜正要回答,旁侧卢巍意味不明笑了声,先开口道:“世子爷不知?”
“卢兄这话有趣,”霍洄霄轻飘飘一眼扫过去,杯底磕案脆响,“你二位也未说过都请了何人,我怎会知道。”
卢巍不说话了,面色怪异。
见势头不对,生怕这二位又莫名其妙闹得不愉快,宇文澜忙打了个哈哈,“也算不得是什么贵客,都是自家兄弟,世子爷先前不是也见过……”
这时水榭外,栏杆回廊尽头处,有人在一干随从的簇拥下冒着细雪走来,宇文澜话锋一转,惊喜道:“是苏兄来了。”
宇文澜在这二人中间夹着左右难做,巴不得苏学简早点到呢,这刻如蒙大赦腾地站起身到水榭外迎接,笑得嘴都快裂了。
至于后半句话,早被他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霍洄霄眉头紧蹙,漫不经心地朝来人方向瞟了眼……几丛开得正艳的白山茶中间,一人绯服雪貂大氅,大氅外又是件绯色斗篷,一人蓝衫墨狐大氅,一前一后撑着伞朝水榭中来。
雪糁子扑簌簌地下落,隔着雪幕叫人看不清二人面孔,只知蓝衫人大概率是苏学简,至于个儿略低些的绯衣人,裹得跟个与正月十五的元宵似的,叫人实在连身形也难以分辨出。
冥冥中,霍洄霄却觉此人熟悉,心跳加快了,几乎要从喉头蹦出来。
旁侧卢巍却好似对来人漠不关心一般,自个儿倒了盏酒喝着,神色悻悻。
举起一半的杯盏又被放在桌案上,霍洄霄靠着椅背,浅眸微眯盯着来人方向,直到人走近了,蓝衫的苏学简与宇文澜边寒暄边走进水榭,绯服人落后些,摘下兜帽,却在风雪尽处停步不前。
……那双恍若未干墨迹似的含情眼,正对上霍洄霄一双浅眸。
两人俱是一愣。
这刻,霍洄霄只觉得心跳停滞了一瞬,天地失色,只有那道绯色身影是鲜明的一抹,苏学简似乎在与他说什么,可他听不见了,耳畔只余下停滞之后如雷如鼓的心跳,以及风雪之外,山茶花整朵坠落的轻响。
*
沈弱流在水榭前住脚,对上那双浅眸之时,无端地心慌。
那日他从鸿胪寺首官处得了密报,便叫胜春递了信给苏学简,寻个机会安排他与卢巍见一面,以作试探。
倒是没想到霍洄霄也在场。
……说起来这还是两人五天以来的头回见面,沈弱流垂眸盯着层层衣料之下微微隆起的腹部,此刻见霍洄霄,多少还是有些难为情的,若早知此人也在,他是断不会来的。
倒也怪不得苏学简,毕竟他不清楚二人之间的事,沈弱流亦未言明,正巧有这么个机会,多人在场能保证圣上安危,又不会显得过于刻意,顺水推舟,最好不过。
开弓没有回头箭,人都到这儿了,临了哪有再掉头回去的道理……沈弱流顶着那道灼热的视线,硬着头皮边解开斗篷递给身后侍从,边走入水榭落座。
这厢苏学简依次朝宇文澜卢巍拱手,到了霍洄霄却未等来回应,只见那一双浅眸怔怔地盯着圣上,一瞬不瞬。
那日霍洄霄带圣上回了北境王府,又有福元等人跟着,苏学简这边处置卢巍,便不知之后发生了什么。
出了那档子事,护驾不力,苏府难辞其咎,半月来他一直提心吊胆,写了好几道密信请罪,然圣上心慈,又或许是顾着涿州柳氏的血脉之情,并未过多责罚苏家。
于是在收到张都知的传令之后,苏学简一方面疑惑为何遭此横祸之后,圣上不仅没处置卢巍,竟还要见此歹人,一方面又庆幸,认为可以将功折罪。
除此之外,亦有些后怕,担忧圣上安危,正犯难呢,宇文澜却邀他到此地赏雪,倒是提供了个绝佳的机会。
然而此刻,苏学简敏锐地察觉到了霍洄霄的异常,心底有些摸不准,莫非自个儿不该叫圣上来此地?
“世子爷?”苏学简拱手,再次开口。
这刻,霍洄霄恍然回神,目光挪至苏学简,朝他回了个礼,“哦,是……苏兄呐。”
几人眼观鼻鼻观心的,都不知他这是怎么了。只有卢巍心下不齿,瞧他见了小柳公子那幅魂不守舍的样子,就跟条哈巴狗似的被玩得团团转,为的“柳若”与他大打出手,还以为两人有多亲呢,敢情连人家今日要来都不清楚。
卢巍养伤的这些日子算是省清了,这柳若就是个狐狸精!若不是他,自个儿怎会倒霉至此!
可他又生得实在漂亮,卢巍竟责怪他的想法也只是一瞬之间,再见着这张颠倒众生的脸,便什么也忘了。
然而被霍洄霄打了一回,他现在看见柳若就有些犯怵……可他又实在漂亮,于是忍不住想看,却又不敢看,只拿余光扫了一眼就慌忙收回目光。
水榭之外风雪渐大,飘了进来,满室寒凉,宇文澜抬手示意,便有侍从将三面格子门拉拢,只留对湖的一面赏景。
格子门将大半的风雪遮蔽,炉火烧旺,倒也感觉不到冷。
案上菜色换过一轮,几人落座对酌寒暄,霍洄霄听着屋外的风声呼啸,浅眸盯着对案沈弱流,一瞬不瞬。
有多久没见沈弱流了?
五日?还是六日?
这五六日,于他而言度日如年,这五六日,他很听话,跟条哈巴狗似的,等着沈弱流消气,等着他的召见,从天亮等到天黑,再从天黑等到天亮。
只敢远远地在福宁殿外,看他一眼。
却没想到在此见到了沈弱流。
现下倒是知道卢巍方才得嘲笑从何而来了。卢巍都知道的事,他却不知道。
霍洄霄胸腔一阵酸涩,嫉妒得要发疯。
沈弱流为何不告诉自己?
是仍旧不信他,还是专程来见他的?
脑中纷乱杂陈,霍洄霄头回知道如坐针毡是什么滋味,然而对案之人垂着眼不知在思索什么,对他的视线恍若不觉,亦或是铁了心隔案观火,装的恍若不觉。
他这般态度叫人无端地恼怒,霍洄霄甚至想当即冲上去,抓住他,祈求他。
为何不愿见自己?
为何可以见这些人,这些对他无关紧要,甚至心怀不轨之人,却不能见他?
霍洄霄几乎要疯了,忍得咬牙切齿。
屋外大雪扑簌,一阵湖风裹挟雪片穿堂,吹人清醒,半晌,霍洄霄终于压下心中发疯似的诸多想法,端起杯盏……指尖微抖,半盏酒倾了出来浇湿袖幅,亦暴露主人心绪,他将酒一饮而尽。
壮胆似的深吸两口气……要忍住,不能再吓到他。
要装得正人君子,坐怀不乱,不能胁迫逼问,不能发疯,不能展露对他发疯似的渴望,要收起爪牙,藏在草丛后,远远看一眼就好,千万不能被发现。
随后他不动声色,朝沈弱流唇角勾笑,语气轻松,
“多日未见,不知小柳公子身子可好些了?”
第59章 第59章(捉虫,修)
闻言, 沈弱流怔了一瞬,从案上抬起头来,这会儿几人的目光都朝向他了。
那双浅眸光华流转, 此刻含笑凝视过来, 深深的,一时间, 竟叫人不敢与他对视,依这混账的性子,沈弱流总觉着他这句话里有话, 又在调戏他……却看那双浅眸坦坦荡荡, 似乎真只是句寻常好友之间多日未见的寒暄似的,倒像是自己想错了。
寻常好友?
这世间哪有能在一张榻上滚了又滚,珠胎暗结的“好友”。
霍洄霄倒是挺淡定的……淡定得像是两人之间不曾发生过那般种种, 只是熟识而已。
袖中的手指逐渐收紧, 沈弱流心一沉, 心口处像是塞了快又硬又冷的石头, 突然不想跟他说话了。
可几人都看着呢,他也不好不答, 叫人瞧出端倪,于是同霍洄霄一般维持着滴水不漏的微笑, 轻轻咳了一声道:“月前染了风寒, 现下已大好,劳世子爷挂心。”
霍洄霄怔了怔, 浅眸晦暗, 微微点了下头, “应该的。”只是捏着杯子的指节却骤然屈起,泛了白。
就这么无关痛痒地一问一答, 两人便不再说话了,就跟不认识对方似的。
其余人没觉着有什么,旁侧卢巍却是看不明白了。
霍洄霄分明将这个小柳公子宝贝得跟眼珠子似的,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今日一瞧却觉两人生疏得很。
敢情都是这位世子爷一厢情愿呐。
……双眼滴溜溜地转过两人,卢巍哼哼了一声,突然觉着心里那口恶气顺了些。
凭他霍洄霄怎么目中无人,到了这么个狐狸精面前还不是讨不得半点儿好,跟自己一样是个舔狗罢了。
可即便是知道这两人没他想的那回事,卢巍对这个小柳公子也不敢再有其他想法了,苏家因着这事与他爹发难,好一番赔礼道歉才叫两家关系缓和了些。
然而现下,小柳公子面色沉静地尚不知如何,苏学简对他,自打进了这屋,除开极其冷淡地拱了下手,就再也没给过他一个脸。
搁在以往卢巍自是不会把他放在眼里,只是眼下自个儿理亏,又晓得他与龙椅上那位多少有点儿血脉……便不敢再做他想,更不敢再摆什么公子哥儿的架势,倒了盏酒,朝苏学简陪笑道:
“苏兄,小柳公子,上回是我吃醉酒犯浑做了错事,以后是万不再敢了……误会一场,卢某给您二位赔个不是,二位大人大量,就叫这事过去吧,咱们日后还是好兄弟。”
他双手执盏,极尽礼数地朝二人拱了下手,才将盏里酒喝干了。
苏学简动也没动一下,现下没他能说话的份,卢巍大逆不道,死不足惜,甚至牵连整个卢氏也实属色胆包天,自寻死路。
圣上现下是还未朝卢家动刀。
可日后就说不一定了……要扳倒绪王,卢襄就必须死!
山雨欲来,他能做的也不过是辅佐圣上,韬光养晦,日后重振苏氏一族的往日荣耀。
其余之事,苏学简并不敢妄揣圣心。
屋外风雪呼啸,湖中画舫偶有琵琶乐声嘈嘈切切,衬得水榭间一瞬的寂静愈发焦灼逼人。
“哦,原来那日卢兄又是醉了酒呢,我竟不知你酒量这般浅,三两黄汤下肚连人也是不清了!”浅眸轻飘飘地扫了眼卢巍,霍洄霄鼻息间哼出丝笑意,这刻突然开口,
“…这毛病不好,还是尽早改改,免得哪天瞎眼得罪了贵人,脑袋都不晓得怎么掉的。”
卢巍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十分精彩,气急了却也不敢发作,咬着后槽牙扯了下嘴角,“是,世子爷说得是。”
霍洄霄不说话了,刺了卢巍两句,心绪已经平静了下来……沈弱流是山里怕生的鹿,逼不得。
他要一点一点慢慢来。
瓜熟蒂落,未至时节,他要等。
于是漫不经心地靠着椅背,浅眸扫了对案人一眼,好好地收敛起了情绪。
不过说到底他也挺好奇沈弱流那么个走一步看十步拖泥带水的憋屈性子,会怎么处置卢巍这个混账玩意呢。
先前说要放长线钓大鱼,霍洄霄觉着挺好笑的。
……就这么个瘦弱的身子,风略吹下都打寒战,还钓鱼?钓个屁的鱼!仔细叫鱼给扯水里去了,届时钓鱼不成,白蹚一回浑水。
感受到对案的视线,沈弱流状似不经意地略朝霍洄霄扫了一眼,却没从那双浅眸中瞧见任何情绪……这倒奇了。
沈弱流还以为这些日子晾着这条疯狗,今日一见他指定又要发癫。
然而他却挺正常,冷淡自持,跟个人似的。
一时间,他也有些摸不准这人了。
或许是不在乎吧,如此淡然,如此坦然,定然是不在乎,沈弱流心里下了结论。可既不在乎,那日又为何要追他到宫中,又为何对他百般维护?
为何叫自己徒生希冀。
相识本就是个错误,霍洄霄帮他一回,他换霍洄霄一次,扯平了。
只是……错误好像产生了更大的错误。
他垂眸,盯着腹部,他宝贝的东西,或许霍洄霄真的不想要呢?
不想要,于他而言不过是自己套给他的又一重枷锁罢了。
先前不见他或许还有希冀,现下,好像什么都没有了。
心口好像少了什么东西,风一吹进来空落落的刺痛,一瞬之间,这阵刺痛无端地催生出一股无名怒火,沈弱流蹙了下眉,不动声色地将目光收回来,垂着眼叫人瞧不出情绪,“若是吃醉了酒,那倒也情有可原……这盏茶我生受了。”
随后,他将案上一盏清茶喝了,酒是不动的。
沈弱流今日来此确实是想借由机会从卢巍嘴里套话的,色令智昏,苏学简套不出来的东西,他不一定套不出来。
除此之外,他其实也想之后再以要将这件事告诉霍洄霄为由,顺道去一趟北境王府的……
只是现下已经似乎没这个必要了。
沈弱流收敛神思,不动声色地搁下茶盏。
不急,卢家,卢襄,此回伊迪哈事情一出,是断没有再留着的道理,至于卢巍这个大逆不道的狂徒,届时再慢慢弄死他。
是酒还是茶卢巍是管不得了,柳若能真给他这个台阶下再好不过,笑呵呵地正要再多说两句,却听旁侧传来一声嗤笑,
“柳公子还真是宽宏大量呐……”
霍洄霄这刻终究还是忍不住了,那股火轻易地就蹿了上来,什么都顾不得了,说话带了刺,“那是不是我改日若是对你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也能一句以吃醉了酒就轻轻揭过啊?”
突然觉得荒谬。
这世间好像人人都可以随意捏个理由取得沈弱流的原谅,就他霍洄霄不能。
霍洄霄知道自己这种想法有些无理取闹,可他就是抑制不住。
这么做沈弱流或许自有他的道理。
今日他能出现在这儿肯定不是为了来见他的,若要深究,那也只能是又想同上回一样从卢巍嘴里橇出点什么东西。
说到底还是不信自己。
不信自己便罢,若是卢巍……若是他再敢像上回一样,对他做那种事,谁还能救他一回?
霍洄霄这刻是真想将他这颗漂亮脑袋撬开看看里面装的都是些什么!
一而再,再而三将自己置于危险境地,他的命难道在他自己眼中就那么不重要吗!
霍洄霄都快气死了。
屋内一静,几人都不知他这又是发什么疯呢,想打圆场,却都在瞧见霍洄霄那张阴沉滴水的脸时直犯怵,不敢出声。
两人隔案对视。
沈弱流凝了霍洄霄有一会儿,心里一把无名怒火烧得旺,再也维持不住面子上的平和,语气冷硬,“世子说笑,我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谅解的。”
随后别开了眼,再也不看霍洄霄,就跟眼里从没有这号人似的。
态度天壤之别。
这刻,霍洄霄气得发疯,嫉妒得发疯。
人人都能得他一丝怜悯,人人都能得他谅解,叫他温文以待……甚至是卢巍这种混球!
就他不能,就他霍洄霄不能!
凭什么?
浅眸陡深,犹如深渊般阴暗潮湿……或许该把所有人都杀了?
或许该把沈弱流关起来叫他一直在他眼皮子底下,没有任何东西能伤害他,没有任何人能接近他。
除了自己。
不,不能……不能这么做,沈弱流会害怕,会逃跑。
霍洄霄突然后悔了,即使再担心他也不该生气的,更不该拿话刺他。
……他要忍耐,披好羊皮,压抑住那头猛兽,要收起爪牙,人畜无害。
葡萄未到成熟时,他要等。
等明月入怀,自愿从天穹坠落,等山尖雪融化,掬起属于他的那一捧。
“柳公子说得是,我自是入不了你的眼,玩笑之言……切莫当真。”霍洄霄吞下一切情绪,微微一笑,光风霁月。
对上他那双含着笑意的浅眸,沈弱流一怔,心口那种空白登时豁开条口子,每呼吸一瞬就更刺痛一分。
他不知这是什么感觉。
腹中小混账似乎感觉到他的情绪变化,轻轻地,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极缓极慢,就跟安慰他似的。
桌案后,沈弱流抚摸着腹部,终于觉得那股刺痛有所缓解。
垂着眼不再开口。
两人就这么对案坐着,连目光相触都不再有过一瞬。
气氛凝滞。
倒是给卢巍喜上天了,见霍洄霄吃了瘪,乐得合不拢嘴,却又不敢将笑意摆在明面上,一时间笑也不是,不笑又憋得慌,脸色异常精彩。
一席话听得不明事情的宇文澜云里雾里,却也不好开口问,瞧见气氛不大对劲,忙出来打圆场缓和气氛,
“事情既已说开了咱们就都不提了,免得为旧事伤了和睦,闹得不愉快……只是就咱们几个喝酒却也没什么乐趣,”他朝水榭之外的回廊望去,喃喃自语,“估摸着时辰也该到了。”
卢巍这会儿正高兴呢,便十分捧他的场,笑着接话,“哦?莫非宇文兄还叫了他人来?”
宇文澜对他露了个笑,语气暧昧,“保准卢兄喜欢。”
这关子卖的,卢巍倒是真有些好奇了,心下却也猜出来了几分。
文人赏雪,吟诗作赋那是真风雅,然而就他们几个,只有个苏学简能称文,其他的都是大老粗,赏雪不过是图一时新鲜,附庸风雅罢了。
雪看来看去也瞧不出花儿来,行酒令也是玩腻了,何况肚里无墨,玩的也都是粗俗的酒令,没什么大乐趣,坐着大眼瞪小眼干喝酒更无趣,总得叫人来唱个曲儿什么的,美人美酒相伴,才最畅快。
霍洄霄是跟个未出阁的黄花闺女似的,也不知为谁守身如玉,他和宇文澜却是荤素不忌。
何况只是单纯唱个曲儿也不打紧。
只是不晓得宇文澜叫了谁来。
心里头正猜着呢,却听旁侧宇文澜语调骤高,朝着水榭之外道:
“来了,叫人苦等这半天终于来了!”
第60章 第60章(修结尾)
这会儿风雪中侍者领着两个人, 顺着回廊走过来。
……一般的身量,绿衫者恰似枝头绽出的第一抹新绿,白衣人比拟栏外半开的白山茶, 新绿纯白, 一前一后于风雪簌簌中袅袅婷婷。
原是折花楼的春烟,与轻烟楼的小柳。
两人走到水榭中, 小柳进了屋便认出霍洄霄与沈弱流来。
这厢沈弱流也正在看两人,抬眼瞬间恰巧与小柳对视,一颗心登时就提到喉头了。
先前他与霍洄霄可是因为伊迪哈之事去找过这位公子的, 之后那混账中了毒, 他也让牙斯去叫了这位公子来与之纾解……却被赶出来了。
之后一时疏忽也没想着封口。
若是他将这两件事抖露出去,聪明人再略一思索,怕是这“柳若”, 和剿灭伊迪哈之事背后主谋的身份就瞒不住了。
思量此处, 沈弱流不禁视线扫了下霍洄霄, 却见他坐着, 安稳如山,也不知在思索什么, 垂着一双浅眸,好似这事与他一丝关联也无。
心下更加恼火了。
然而他这个担心却是多余的……烟花柳巷, 做这行的, 最要紧的就是识人看眼色,什么时候做什么事, 什么话该说, 什么不该说, 要省得清。
就比如,小柳清楚地知道他现下不能先跳出去与春烟争风头, 要寻一个最合适的出场时机,才能叫人印象深刻,同样也知道见着之前的这二位贵人,他不能表现得认识,更不能叫人看出来他们认识……才能活命。
在这方面他一直聪明,所以才能在八大胡同站稳脚跟,甚至名头不输给春烟多少。
于是小柳只是看了两人一眼,便挪开目光顺势扫过其他几人,朝众人躬躬身子,到一边儿抱着琵琶试弦去了。
叫两位贵人放心,给春烟一人留下场子。
见这小倌未表现出什么来,沈弱流才松了口气,放心了。
这时,对案霍洄霄朝他看来,目光相接,浅眸微弯勾起一个笑……沈弱流心跳漏了一下,慌忙垂下眼,耳朵都红了。
却不知他在笑什么。
现下两人这不清不楚的关系,有什么可笑的?
没心没肺的混账!沈弱流攥着袖子暗骂。
……
绿衫春烟缓缓解下大氅,扫了眼众人,先是注意到霍洄霄,十分不待见地翻了个白眼,随后目光落在沈弱流身上,唇角一勾,抛了个媚眼过去……寻常人叫他这么瞧一眼,只怕骨头都称不出斤两了,沈弱流却是一个激灵,猛地回神,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方才一心担忧身份暴露,他这会儿才注意到春烟来,倒没想到宇文澜今日请的这二位都是叫他头疼的,又不能叫人瞧出他们认识,只能咬着后槽牙忍着,假装没看见。
春烟倒是早习惯了他这跟他那位阁老帝师一般的无趣性子,只是微微撇了下嘴,收回目光,摆出十分笑意,腰扭得水蛇似的走到屋中央,福了福身,
“奴奴春烟,这厢有礼,多谢诸位爷捧场。”
八大胡同的花魁,春烟担着这个名头,也不常应场子,请动他宇文澜算是费了老大劲,银子也花了不少。
此刻一见春烟,却觉那些银子花的太值了,只可惜春烟是个清倌,不陪夜的,不过说到底宇文澜对男人倒也并无多大兴致,故只因那十分的风情,十分的美貌,可惜了一瞬,随即便什么想法没了。
“好好好,这大雪天儿的,辛苦春烟跑一趟,快坐下吃杯热酒暖暖。”宇文澜笑着客套。
春烟柔柔地称是,凑到沈弱流边儿上,款款一笑,“这位公子好生俊俏,奴瞧着面生呢……”
沈弱流淡淡地扫了他一眼,没接这个茬,旁侧宇文澜笑道:
“这位是苏公子的表弟柳若柳公子,将来郢都没几个月,你自是不认得。”
“哦,原来是……柳若公子啊,”春烟恍然大悟似的,半壁身子欺着沈弱流坐下,眉眼一飞,戏谑难掩,“奴瞧柳公子有缘,解你案上酒吃一杯,不介意吧?”
沈弱流盯着他,一幅看妖精的表情,春烟朝他飞快地眨了下眼睛。
这么多双眼睛盯着,沈弱流也不好表现得太过突兀,便只不动声色地侧身,淡淡道:“春烟公子请便。”
春烟笑嘻嘻地,从桌上倒了杯酒吃了,依旧贴着沈弱流坐着,这会儿却感觉到一道视线,从坐下来那刻就一直盯着他,顺着视线方向看过去,便见那位有一面之缘的北境王世子爷,一双浅眸正打量着他。
就跟躲在草丛后窥伺猎物的恶狼似的,冷冰冰的,盯得春烟直犯怵。
上回似乎也是如此。
春烟自省也没在哪儿得罪了这位啊?不禁有些纳闷。
不过到底是声色场子混久了的人,察言观色的本事是一流的,很快,他便找到了事情的关窍,气定神闲地喝了盏酒,凑到沈弱流耳边,眼神却是盯着对案霍洄霄,
“圣上,您……被头狼盯上了呢。”
果然,对案那人面色微不可察地黑了几分,浅眸深不见底,盯着春烟,眼神阴森。
登时,春烟吓得一激灵,不敢再试探了。
“什么狼?没头没脑地说些什么……”沈弱流不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又怕两人说话叫人瞧出端倪,压低了声音侧过头,“你离朕远些,别叫人看出来我们相识,坏了事。”
春烟虽怕霍洄霄那双要吃人的眼,却自省与沈弱流这块木头之间坦坦荡荡……对这么个木头他还真生不出什么其他心思来,有的只是对好友的亲近,对君上的敬重,可他这人性子就是这样,爱玩爱闹,没心没肺,越是喜欢谁,越是爱捉弄谁。
旁的人都是曲意逢迎,逢场做戏,入不得眼的。
闻言,春烟掩面哧哧轻笑,“可见徐沉唯害人不浅,仁义礼智,三纲五常之外教出了个同自己一样的榆木疙瘩。”
沈弱流听这话,怎么听怎么不对味,瞅着春烟蹙了蹙眉,严肃道:“好端端的怎么又扯到徐师傅去……春烟,你对朕太过放肆了!”
“好好好……罢了,奴不说了便是。”几载相处下来,春烟自是最晓得这位性子,坐在那个位置上,即便是再活泼的人,也得沾上三分泥塑金身的肃穆劲儿,可终究还是纸糊的老虎,被套在强硬的壳子里……春烟虽未被这位九五之尊吓到,却也知该到此为止了。
再说下去,不消圣上动怒,只怕对面某人单用眼神就能将他杀死。
怵归怵,春烟却也没要挪动的意思,毕竟屋中诸位,除开沈弱流,各个都叫他讨厌。
甚至他还正对着那双浅眸,一挑眉:
哼哼,嫉妒吧,酸吧,自个儿不争气,怪谁?
对案霍洄霄瞅了他一瞬,随后嗤笑了一声,再未将双眼挪过来。
春烟乐了。
沈弱流不知他又在这儿乐什么,应的是宇文澜的场子,他也不是好这口的人,这么粘在他边儿上,傻子都能看出来不对劲,
“徐师傅途中遇刺受伤,顽疾未愈,回京这月来虽有亲传弟子贴身伺候,也不晓得好利索没,朕这些日子也不得空……春烟,师傅回京,你就没去徐府看看他么?”忖了忖,他不动声色开口,将“贴身伺候”四个字咬得颇重。
春烟登时蔫了,将送到嘴边的酒盏又搁回案上,漠然道:“圣上说笑了,他受伤关我何事,我巴不得他早死呢。”
“哦?是吗?”沈弱流笑了声。
春烟没接话,终于消停了会儿。
这边两人低声含笑,聊得畅快,那边几人心思却已转了白转了。
霍洄霄没见有什么动静,对这两位好似没多大兴致,一心都在酒里了。
苏学简则是为这位花魁公子捏了把汗,那可是九五之尊的圣上呐!寻常人看都不敢多看一眼,这位倒好,一门心思往跟前凑,言语挑达轻薄,到底有几颗头可砍的。
幸好圣上仁慈,不知者无罪,应当不会处罚这位花魁公子。
至于卢巍,什么春烟夏烟的他已经管不着了,一门心思都在那白衫的小柳身上了,余光扫了眼霍洄霄,又扫了眼柳若,沉着脸,心下不愉:
宇文澜这蠢货,怎么把这小倌给叫来了,这也忒没眼色!
不晓得自个儿拍马屁拍到马腿上了,宇文澜还在沾沾自喜,八大胡同头风头最盛,头等难请的两位公子今日齐聚在他这场子上,即便是在郢都纨绔圈子里,他宇文二公子也算是排在脸面大的那一层里。
请春烟嘛,是叫来陪北境王府的那位小爷的。
美色当前,男人嘛,都是骨头轻的东西,下半身思考的禽兽,即便他霍洄霄再清心寡欲,守身如玉,他也是个男的。
这般美人在侧,他能坐怀不乱?
至于那位轻烟楼的小倌……宇文澜还不晓得他叫什么名儿呢,只知自打那个叫蕴玉的赎身脱了贱籍,回家伺候老母之后,就是这位能入卢巍的眼了,一整月总有十天去八大胡同便是往轻烟楼找这位的。
叫他来,自是要哄卢巍开心。
听闻这位一手琵琶当属八大胡同第一,现下一看,容貌嘛,虽比不得春烟妖艳,却有种含羞带怯的纯净儿,纯里头又有种勾人的意味,那一眼扫过来,叫人半边骨子都苏透了……宇文澜咂摸着,蓦地发觉这位颇像一个人。
像谁呢?
这时那头春烟一阵轻笑,打乱他的神思,目光看过去,发现他与柳若似乎十分投缘,细细说着什么,两张脸凑在一块儿,叫人看愣了……宇文澜恍然惊觉,春烟与那位轻烟楼小倌竟都没这位柳家的小公子生得惊艳。
单个拎出来都是美人,然而共处一堂,便犹如在明珠旁搁了两只鱼眼睛,一经比较,虽还是美的,各有各的美,却终究少了那份举手投足间的矜贵气度。
不喾天壤。
宇文澜暗暗心惊,却不敢有半点遐思,八大胡同的人,到底是玩物,可这位,就是凭着背后的柳氏,谁又敢拿他当个玩意看
“一碗水要端平呐!春烟……”宇文澜收回神思,笑道,“看你光顾着于柳公子玩,倒是把我们剩下几个忘咯!”
听他说完,春烟懒懒起身到宇文澜案侧坐下,挽袖给他倒了盏酒,摆出陪客的笑,“奴是见柳公子生得俊俏,故而多与他多喝了两盏,宇文公子这便是冤枉奴了……罚你吃一盏赔罪!”
宇文澜被他三言两语哄得迷了眼,连灌了两三盏,面色酡红,已有点微醺了。
春烟又去给剩下的人宥酒,一圈下来,最后才轮到霍洄霄……轮到这位,他却有些不情不愿了,一方面又有些犯怵,磨蹭了会儿挽袖给他酒盏中添了半盏,笑意滴水不漏,
“奴陪世子爷吃盏酒。”
霍洄霄眼都没抬一下,端起了那盏酒,几人都以为他要喝呢,结果在送到唇边之际,腕子一转,酒盏倒翻,一滴不漏地倒进了金明湖里。
“哪来的苍蝇,忒不长眼,污了一盏好酒,真是可惜。”霍洄霄将酒盏放回案上,磕的一声轻响。
屋内一寂,几个人面面相觑,都不晓得他这是又发什么疯。
春烟倒是淡定,微微一笑好脾气地又给他倒了盏,“奴再给您倒一盏。”
霍洄霄没说话,仰靠着椅背,慢条斯理地又将那盏酒倒进了湖里,这回连理由都懒得寻了,摆明了要给春烟难堪似的。
春烟嘴角抽搐,又添满……重复三次,春烟脸色已经黑了。
这祖宗一抽风,这局算是白做了,卢巍咬着后槽牙,剜了眼宇文澜:这他妈就是你叫的人?!
宇文澜大喊冤枉,谁晓得春烟又是触了霍洄霄哪儿的霉头。
他妈的比皇帝还难伺候!
情势焦灼着,一时间无人说话,这时,小柳恰好调好了琵琶,拨出一个音,打破一室寂静。
他款步到水榭中央,福礼,“奴将弦音调好了,诸位贵客想听什么曲子,奴献丑一试。”
宇文澜就如同看见了救命稻草似的,眼眸一亮,顺着台阶打圆场,“挑你最拿手的弹便是。”他看向霍洄霄,陪笑道,“这位公子的琵琶是八大胡同最好的,世子爷听听……”
霍洄霄垂着眼,没说什么。
宇文澜见有戏,便朝那小倌示意,有人搬了绣墩上来,小倌坐下,抱着琵琶勾下第一个音,随后轻拢慢捻抹复挑,行云流水,乐声传到湖心,引得几艘画舫停驻。
一曲下来,万籁俱寂,唯有帘外簌簌雪声。
小倌抱着琵琶微福身,“奴献丑了。”
宇文澜还没说话呢,便听霍洄霄轻笑了声,“琵琶弹得尚可,也难怪能得卢兄青眼……”浅眸陡转,扫向卢巍,阴恻恻道,“是吧,卢兄?”
卢巍被他盯得如坠冰窟,一张脸白了又白,犹如死灰,身上那些伤口隐隐作痛。
……霍洄霄知道了。
“世子爷说笑,我不敢。”额头上起了密密匝匝一转细汗,莫说是柳若,卢巍现在是连这与他生得五分相似的小倌也不敢多看一眼了,一张脸埋进案中,陪笑道。
霍洄霄嗤笑了声,“是吗?”
怂包一个!
卢巍陪笑,“我哪敢哄世子爷。”
当着沈弱流的面,不能叫他难看,敲打点到为止,霍洄霄气定神闲地动了下脖颈,冲那小倌扬眉,“爷看你生得顺眼,来,给爷斟酒。”
小倌微微一怔,莫敢不从,将琵琶递给侍者,贴到霍洄霄边儿上,柔顺地宥酒,两人这么坐着倒真跟一对璧人似的。
宇文澜察言观色,有些惊愕,破天荒了,这小倌竟能得守身如玉的世子爷眷顾,
“世子爷原来喜欢这样的,早说嘛。”他笑得暧昧。
早说人直接给他送到府里去,省得猜了这半天。
霍洄霄笑了笑没说话。
他哪儿是喜欢这样的,他喜欢的就在他对案坐着呢,只不过爱不得,恨不能,见不得,碰不着束手无策罢了。
只能装作看不见罢了。
只要看他一眼,天南地北,早就不晓得今夕何夕了,霍洄霄望着对案春烟旁侧坐着的绯衫人,言笑晏晏,虽知两人只是寻常关系,他却仍旧不受克制的嫉妒。
嫉妒得发疯。
想就此冲过去,把他抢了,藏起来。
藏在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他能吗?霍洄霄笑了笑,面上滴水不漏。
下马威是给了,酒也喝得差不多了,之后便是今日酒宴的最终目的,总得叫这帮蠢货对他掉以轻心点儿才好套话不是。
除开沈弱流,谁对他而言不过都是草木而已。
于是谁都是一样的。
卢巍与宇文澜对视了眼,都松了口气,总算是把这祖宗毛给捋顺了。
春烟给几人宥酒,小柳便只陪着霍洄霄,气氛融洽起来,外头雪也懂得审时度势,风静下来,犹如鹅毛般往下飘落,山茶花阵阵幽香传来。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屋内暖和,都有些醉了。
沈弱流却清醒得很,他看着对案霍洄霄,美人在侧,笑得多开心呐!
这刻,有些后悔来这里了。
他拿起酒盏凑到唇边,要喝的时候,却又放了回去。
怀着个小崽,不宜饮酒。
于是他往下案上一种果子饮,清甜的,没有一丝酒气,这个不会伤到腹中胎儿……一杯接一杯,发疯似的往下灌,连旁侧苏学简都觉察到了异常,却不敢劝。
终不敌酒消愁,脑中还是纷乱一片,又胡乱抓着杯盏灌下突然觉着头晕乎乎的,很热。
倒真像是醉了一般。
他站起来,说了句醒酒,朝水榭之外走去,几人气氛正热呢,只叫了个侍者跟着便随他去了。
大雪犹如鹅毛,轻而缓,沈弱流沿着回廊走着,廊下是平静的湖水,大雪没入水中,转瞬消融,天地寂静。
这会儿他倒是有些清醒了。
抬手去接不停下落的雪花,到手却什么都没有。
就像他的那点希冀,握到掌心,什么都没有。
沈弱流突然觉得自己变了,这不是从前的他。
从前的他不会觉得失望,因为深知世间人心凉薄冷暖自知,一颗心犹如寒冰包裹的围城,毫无一丝波澜。
更不会觉得……嫉妒。
他是皇帝,万人之上,要什么有什么,金尊玉贵,遮奢云端,没有任何人能叫他产生这样的情绪。
可然而方才,他确实在嫉妒。
这样卑劣的情绪让他觉得可耻,觉得荒谬。
为什么会这样?究竟是什么令他这样。
大雪落了满身,山茶花坠地轻响,无人能回答他。
……果然,是被那个混账变得奇怪了。
霍洄霄把他变得不像他了。
沈弱流抬眼,望向茫茫一片的天穹,几片雪落在他面上,融化了……眼角湿湿的。
*
水榭之中热热闹闹的,几盏下去,霍洄霄好像真的有些醉了,靠着椅背闭了会儿眼,意识涣散,突然听见对案人起身了,他迷蒙地看了眼,没反应过来,过了会儿才猛地坐直了。
却见那道绯色身影已冒着大雪走远了。
醒酒?
沈弱流自坐下就没沾过一滴酒,醒什么酒?
隔着雪幕,那道身影纤细,穿得跟只雪团子似的,步伐不知怎地有些笨重,歪歪扭扭……大雪之间,形单影只。
莫名叫人觉得很悲伤。
沈弱流会悲伤吗?
他在悲伤什么?
霍洄霄真的醉了,意识不清地琢磨着,一瞬之后,猛然惊醒,酒意消散得一干二净。
方才,沈弱流的声线在颤抖……唇角抿出一个弧度,眼眶红红的。
他要哭了!
“操!”霍洄霄暗骂,几乎要疯了,骤然起身,撞得桌案碗碟当啷,步伐慌乱,连跑带冲,冲进了大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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