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乍起,吹起四下垂着的纱幔,栏下湖中几尾红鲤趁着月色啄食莲瓣。
霍洄霄仰靠在栏杆上,一只手执盏,倾了半盏进湖中,湖中翻起水花,游鱼四散。旁侧宇文澜见他兴致缺缺,凑过来:
“酒也不喝菜也不吃,世子爷不得趣么?要不要叫个人来作陪?”
霍洄霄睨了他一眼,半盏酒仰头喝了,“这么多人不都在陪我么。”
苏府不见大,倒是极雅致,廊下挂琉璃灯,庭中植四时花木,修竹茂林,丹桂葳蕤馥郁,透过层层纱幔飘入,混着酒香熏得人醉沉沉的,湖中台榭楼阁,以窄窄廊道串联,湖中绽着碗口大的睡莲。正对着的台阁上丝竹管弦隔湖飘来,影影绰绰。
单是喝酒实在无趣,开宴没一会儿,亭中五六人皆叫了人作陪,独霍洄霄一人坐着喝闷酒。
宇文澜还未接口,旁侧传来一声笑,“宇文兄不知么,世子爷虽日日泡在八大胡同,却从不叫人过夜,觉都是素着睡的,那些兔爷女史私下底都谈论世子爷是不是有什么隐疾呢。”
话里带了骨头,宇文澜听出来,一时间瞅霍洄霄脸色不敢接话,打个哈哈想将此事揭过,却听霍洄霄哼笑了声,
“聂兄日日叫人作陪,不讲究这个,我可嫌脏呐。”
聂小琪登时脸都绿了。宇文澜不敢再接这二人的茬,坐回去给霍洄霄斟酒,尴尬道,“喝酒,世子爷喝酒。”
霍洄霄将酒喝了,辛辣液体划过喉管,已是有点微醺醉意,手臂搭在栏杆上,不再理会聂小琪,醉意朦胧间,才扫了眼亭中众人,除开卢巍苏学简三个,便是他在校场见过的聂小琪三人。
这几人明里暗里都是绪王的人,能混在一起倒也不稀奇,水汽顺着风吹进来,霍洄霄略醒神,自己倒了盏酒喝了。
聂小琪皱眉推开缠在他身上的美貌女子,斜眼看他,“下官听说殿帅早间处置了殿前司的一些堂官,不知可有此事?”
霍洄霄一只手撑着下颌,淡淡道,“怎么,聂兄要问罪?”
聂小琪面色僵了僵,顿道,“岂敢呐,圣上擢您统管殿前司,自然您说了算,下官岂敢置喙。不过……”他神色一转,意味莫测道,“下官要给世子爷提个醒,殿前司那些堂官皆是出身官宦世家,树大根深,背后势力深不可测,世子爷初到任上,还是小心些为妙。”
沈弱流让这么个红蓼原来的混血畜生做殿前司正史,压他一头,聂小琪心里是有气的,不过他也不觉霍洄霄能镇得住那些圆滑世故的官场老油,等着看笑话。
岂料霍洄一下头天上任便大刀阔斧料理了一干堂官,竟真叫他立起了威。但聂小琪也不怵,殿前司总归还是在自己手里捏着,他霍洄霄赤手空拳拿什么在这郢都斗。
聂小琪气定神闲地将盏中浊酒一饮而尽,听那丝竹管弦愈发悦耳。
霍洄霄一眼扫过来,笑了声,竟亲自给聂小琪斟满一杯,“今日不谈公事,聂兄一口一个下官多见外,我头回上任,以后这殿前司的事还得你多担待呐。”
酒热上头,聂小琪脑袋不清不楚,被这两句话捧得十分舒坦,不再深究此事,两人碰了一杯,双双饮尽。
丝竹声停顿,南地歌娘抱着把琵琶轻拢慢捻,一把软甜嗓唱了几句,人骨头都酥了。席间已有几人醉得趴倒在案几上不省人事,卢巍坐在霍洄霄正对面,酒热上脸,红着脖子打量着霍洄霄跟聂小琪。
见两人碰杯,才清醒了,抬了下手叫人把几个醉鬼扶下去,站起身隔空奉盏,“恭贺世子爷高升,这盏酒我干了,您随意。”利落地一饮而尽。
余下几人都不动声色地停了箸。霍洄霄后仰靠着栏柱,醉眼蒙胧,执盏回敬,“这盏该我敬卢兄才是,上回我走得匆忙,卢兄担待。”亦是爽利地一饮而尽。
席间气氛松泛,苏学简与宇文澜又接着各敬了霍洄霄一盏,这位世子爷似乎心情不错,都喝了,几杯下肚,已醉了七分,说话也是黏糊不清,他乜斜看着卢巍,“卢兄上次是有事跟我说?”眼风一转,扫向三人,“……诶,是什么事儿来着?”
卢巍与苏学简对视一眼,敛了笑意,“世子爷既问了,苏兄,你便将此事细说与世子爷罢。”
亭中一干小厮已识趣地退下,几人视线落在苏学简身上。
苏学简微微一笑,搁下杯盏,不见半分醉态,“上回卢兄所言,今年底朝廷拨三百万两白银给北境。”他看了一眼霍洄霄,拱手一揖,“在下斗胆问世子爷一句,三百万两白银可够供应粮草辎重,军饷之用?”
霍洄霄默了片刻,鼻腔里哼出丝笑,“怎么?诸位是要筹款接济我北境么?”
宇文澜与卢巍不接茬,聂小琪坐在旁侧自斟自酌,好似几人议事与他无关。苏学简面色毫无波澜,接道:
“这笔买卖若成,我几人也算为大梁略尽绵薄之力。”
霍洄霄双目涣散,按着太阳穴,“苏兄不妨直言。”
苏学简朝他拱礼,“听闻北境军器箭矢皆由自己铸造,据在下所知,每年单单只是生铁人工所费便已不少,”话锋一转,“而相较于北境,南十二州四个卫所,每年按制所造军械数万皆无用处……现成的东西,不知世子爷对这桩买卖可感兴趣?”他点到为止。
霍洄霄侧着头,半张脸隐在阴影里,神色晦暗不明,“这可是大罪呐,届时若败露,谁当得?”
这刻卢巍笑嗤笑出声,“世子爷养狼的人呐,还怕什么?”卢巍扫了眼慢条斯理吃菜的聂小琪,将目光收回,意有所指,“我们几个既敢在此与您商议,便有万全把握此事捅不到那位眼前去……”
那位,指的自然是沈弱流。霍洄霄不动声色道:“卢兄不知么?我这殿前司指挥使可是圣上亲指的……”不怕他已倒戈,将此事直接告诉沈弱流?
卢巍反问,“哦?莫非世子爷与圣上另有他说……”
霍洄霄截口道:“卢兄说笑。”要有,有的也只是仇。
提起沈弱流这三个字,霍洄霄只觉胸中窜起一股邪火,转念一想,这些人敢在他跟前说这话,一个沈弱流已是不放在眼里,就算加他这么个草包世子爷,也翻不出什么花来。
卢巍见提起圣上,他立马变了脸,心觉有戏,继续撺掇道:“世子爷放心,只需这个数,”他伸手比划了个三……三十万两,继续道:“十二州四卫所军器皆归北境所有,届时既有了东西,又省了银子,岂不两全其美?”
霍洄霄面上不露声色,心底冷笑,这几人明摆着是将他当猴耍。
军械所用,是为大梁守江山,却又要拿银子去买大梁的军械,这是什么理?
奸佞当道,这就是理,答案显而易见。
三人目光紧随,霍洄霄默了几息后才按着额头笑了几声,醉醺醺道:“甚好,甚好,嗝……”三人终于放心,却听他打了个酒嗝,话锋一转大着舌头道,“不过此事、此事我也做不了主……不如我修书一封,告请我阿耶如何?”
闻言,卢巍脸色几变,“这……”
“卢兄,世子爷都醉了。”苏学简倒是镇定,摆了下手截断他的话头,对霍洄霄道:“此事还请世子爷尽快修书告知北境王爷。”
霍洄霄歪着头呢喃,“卢兄放心,我明日……”人已经闭上了眼。
卢巍见他睡了过去,皱眉压低嗓子,“苏兄为何阻我?今日不将此事定下来,难免夜长梦多呐。”
苏学简倒了盏酒微微一笑,“卢兄见谅,与北境做这笔生意,如何绕得过北境王爷。”
卢巍默了默,看向聂小琪,试探道:“聂兄以为呢?”
隔湖歌娘唱完一曲,换作折子戏,钹鼓声响好不热闹,聂小琪兀自吃着盏茶醒酒,闻言眼风一扫,“卢兄说话仔细些,我今夜不过应邀来吃杯酒……”慢条斯理将杯盏搁下,淡淡道:“与我何干呐。”
“是,是……”卢巍压下眼中一抹阴鸷。
苏学简寻了个话头将此事揭过,又是一派和气地看折子戏上演,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忽有一个小厮走到苏学简跟前俯身贴耳说了句什么……苏学简“腾”地站起来,只是一瞬,他便恢复往常神色,对众人笑道:
“几日前买了一匹烈马,下人说是不知怎地发疯伤了人,我去看看,诸位自便。”
他跟着小厮步履匆匆走去了后院。霍洄霄此刻假寐着,目光微眯,顺着苏学简离去的方向看去……来时他亲自将铜爵牵去马厩的,怎么没见有什么马。
心念一动,他醉眼蒙胧地踉跄起身,朝亭外走去,后方卢巍诧异,“世子爷这是去哪儿呐?”
霍洄霄醉醺醺道:“醒酒。”再转身时,眼底一片清醒。
……
“这么说,他们是谋划着将南十二州的军械买给北境?”沈弱流一身月白锦衣坐于上首,苏学简跪在堂正中回话。
这是后院一处偏僻屋子,鲜少人来,很是寂静,苏学简自进了郢都与卢巍等人混熟就递了消息给宫里,却未曾想圣上竟亲自到访,如此突然,园内又有卢巍霍洄霄等人在,他来不及准备,只能委屈圣驾。
“是。”苏学简以目视地,不敢直视天颜,“圣上造访,小人怠慢了,还请圣上恕罪。”
沈弱流抬手示意他起来,“无妨,是朕来得突然,不承想竟撞上了霍洄霄他们也在苏府。”苏学简站起来,他又问,“霍洄霄答应了?”
苏学简拱礼,如实答道:“世子爷说要修书问问北境王。”
沈弱流没忍住,轻笑了声,顿了顿,才垂眸凝视着手腕,淡淡道:“霍洄霄……卢巍只怕要在他身上吃大亏。”
苏学简不解其意,一时间未敢接话。屋内很静,能听到隐隐约约丝竹声。沈弱流很快敛了眸色,“朕知道了,你去罢,离开久了难免叫人生疑。”他站起来将帷帽戴上遮住脸,“他们既在,朕也不宜久留。”
苏学简一揖,“是,小人恭送圣上。”
沈弱流朝苏府后门走去,为避免太过惹眼,没叫人跟着,苏学简是他的另一个线人,工部侍郎的独子,自小养在涿州外祖家,背景干净,若有人想查也查不到沈弱流这里。
……苏府后院冷冷清清,沿着台阶下到庭中,假山穿插着湖泻小路,路旁侧不时有几株丹桂,星点的小花缀在绿叶间,香气盈鼻,沈弱流独自走着,不时有几声虫鸣,一阵秋风飒飒而过,起了浑身鸡皮疙瘩,后悔没叫个小厮打灯跟着。
他目不斜视,不敢去看那些灯光照不到的黑暗处,加快了脚步,走过几丛丹桂穿插的小路,这时,忽闻一阵窸窣细响,丹桂丛被拨开——
未待他反应,一只手死死钳住他拉入了黑暗,冷笑道:
“臣还好奇苏学简几时养了匹烈马……这马原来是圣上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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