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巍气得够呛,眯眼看霍洄霄策马过了金水桥,面色陡然一冷。另两人也跟着下了楼,瞧见卢巍面色铁青,却不见世子爷人影。
“世子爷就这么走了?”一人诧异。
卢巍乜斜眼……这人是兵部尚书的二公子宇文澜。卢巍强压下怒火,嗤了声:“世子爷?”语气讥讽,
“看北境王面子尊他声爷,他到还真把自个儿当个爷了……红蓼原的混血小畜生也敢在郢都拿乔摆谱,离了他老子他算个什么东西?!”
另两人对视一眼,默不作声。
这位北境王世子行事挑达,进京头一天公然引狼驰马天阙街,恐吓坊民,引起骚乱,殿前司不敢直撄其锋,便将此事上述,然而上头的人更不晓得龙椅上那位和龙椅旁那位对这位北境王世子是个什么态度,只得将此事暂且压下。
……他们怕碰这根刺儿头,有人不怕。郢都各部文官犹如被捅了的马蜂窝,矛头净指霍洄霄,骂他“竖子”“不尊君父,目无法纪”……其中骂得最多的,便是这一句“红蓼原的混血小畜生”。
工部侍郎独子苏学简不知由来,借此问道:“卢兄,我正纳闷呢,莫非北境王妃不是汉人?”
卢巍轻蔑地笑了声,未接话。宇文澜道:
“苏兄有所不知,当年先帝欲将大长公主下降于北境王霍戎昶,岂料北境王竟为一胡羝女子当着百官的面抗旨,闹得大长公主颜面尽失。这位胡羝女子便是霍洄霄生母,后来的北境王妃……”
宇文澜笑得意味莫测:“汉文‘羝’为公羊之意……可不就是畜生吗。”
霍洄霄那双眼……犹如盯着猎物的海东青似的茶汤色双眸,的确不似汉人。
苏学简道:“原来如此,多谢苏兄解惑。”
宇文澜摆手:“苏兄在郢都时间不长,自然不晓得这些。”
绕了这么一圈,卢巍的气消了些许……酒足饭饱,事儿却没办成,心中犹如有根细丝悬着柄重剑岌岌可危,令他如鲠在喉。
三人复又上了楼,桌上的菜换了茶点,宇文澜看看两人,道:“这事儿霍洄霄不松口,怕是难办。”
“琅州,涿州,四个卫所按制每年定列产军械数万……朝廷明年拨款三百万两白银,北境二十万大军粮草辎重塞牙缝都不够,生铁价钱几何?人工几何?现成的东西这个价格,不怕霍洄霄不松口。”苏学简微微一笑,自顾自倒了盏茶,
“世子爷既好宴饮,改日我在府中设宴,再请他一回便是。”
卢巍坐在霍洄霄先前的位置上,看底下阏河画舫,对岸八大胡同莺歌燕舞,这时掀开眼皮看了苏学简的一眼,轻笑道:
“我还纳闷呢,这事儿苏兄不吃回扣,不取分文,却尽心尽力为我与宇文兄谋划的明明白白,究竟为何?”
两双眼紧紧盯着苏学简,他握住杯盏的手一顿……
一群白鸰飞掠栏外,屋内寂静。苏学简慢条斯理地呷了口茶水,与卢巍对视:“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卢兄……”
卢巍靠在栏杆上轻蔑一笑,眼神居高临下:“此事若成,你功不可没,苏兄不妨直言。”
“身在草莽而心怀好爵……”苏学简搁下茶盏,微微一笑:
“在下所求,唯‘仕途’二字。”
……
一只杜鹃落在宫门墙头,悠然梳理羽翅。
宫城东门两扇大门洞开,一乘马车自春明门大街而来,缓慢地行驶于冗长宫道之上,车中人执一描金象牙腰牌,来往宫女内侍无不顿步,低眉顺眼。金风穿堂,帘幅翻飞,可见矮几上一尊双耳白瓷香炉,檀香烟气沉静,矮几边坐着一人,狐裘风毛滚动,素白的手抵住浅淡的唇:
“咳咳……”
福元忧心忡忡,将翻飞的帘幅牢牢按在车门框边儿,探着半边身子:
“圣上怎地还咳嗽,这都小半月了,奴婢看赶明儿怕是还得将李太医开的方子吃上一剂。不如诏李太医来再瞧瞧?”
沈弱流斜靠着软枕,摆手:“朕还奇怪呢,你说朕摔的是头,怎会风邪侵体……”
这会儿不见风,他略坐直了些,沉香气熏人平静:“朕如何坠马,何人要害朕,让李太医先将那药究竟是什么东西弄清才好查。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朕暂且将养着。”
圣上本是金尊玉贵的人,怎料却遇到这档子祸事,那鹿发狂撞了铜爵,连带圣上也遭殃,堕马撞了头部,硬是昏迷了整整一天……
福元还将那日情形记得十分清楚,圣上醒来见他,眼神迷茫,问的第一句话是:“你是何人?”。
当时福元吓瘫了,还是胜镇定,当机立断封锁了消息,急诏李太医来为陛下诊看,原是那药力未消加之坠马磕了头部,导致的记忆缺失……所幸有的治。
圣上吃了几贴药,渐渐地恢复了,可关于秋猎两天的事,他一概记不得。福元问过李太医,说是日子久了会慢慢恢复,心里大石头才落地。
……几日的病,圣上本就不大的脸又小了一圈儿,额角青痕未褪,唇色浅淡,狐裘簇拥着整个人琉璃似的不经周折,稍微磕碰就碎了。
福元鼻尖酸楚,却不敢不尊圣谕:“……是。”
马车一转,朱甍碧瓦,重重歇山顶,栏杆九曲直通天阙,飞檐勾带护花铃“叮铃”“叮铃”。
换乘了大辇,福元与沈弱流拢紧狐裘:“北镇抚司已将鸿胪寺的几个堂官拿了,沈七办事妥帖,想来不日便能查出事情的来龙去脉……”
说到此处,福元察言观色,“只是御马监那帮人沈七不敢轻举妄动,等着圣上的意思呢。”
御马监下辖四卫营,担任宿卫,那帮奴婢各个眼睛长在头顶上,平日里主子面前还算恭敬,背过主子竟是连福元都不放在眼底。
这话福元从未与圣上说过……奴婢与奴婢之间再多嫌隙,若闹到主子面前,那便是惑主乱政,意图不轨。
“不敢轻举妄动?”沈弱流轻飘飘地笑了声:“究竟谁是他的主子?是朕还是御马监那帮奴婢?”
福元瞧出圣上不愉,忙道:“奴婢糊涂……”
“罢了,你传谕沈七,御马监那帮奴婢没这个胆子,朕倒是怀疑此事与绪王脱不了干系。”沈弱流按着眉心,“……一个沈青霁还不够,暗地里还有多少人惦记着朕!”
他尚记不起秋猎那夜详细,心中隐隐感觉遗忘的部分非常关键。
……记不得便记不得,此日回京,沈青霁也好,躲在暗处的老鼠也罢,总要将这些事一宗宗地清算干净。
福元瞧圣上眉宇之间愁绪万千,亦十分忧心:“奴婢省得,圣上龙体将愈,不宜过虑,这些事便交于底下人做便是。”思忖片刻又道,
“圣上在行宫这些天,宫里有大长公主与张都知,绪王爷这几日差人来问了几回,除此之外,倒还算安分,今日回宫张都知提前安排了三乘马车自春明门驶往郢都各个巷路,想来也查不出什么。”
沈弱流神思回转,颔首道:“叫姑母乘那辆马车回府吧,便说是府上差人接她归家。朕不便见她,改日定亲自道谢。”
福元应道:“是。”
大辇停在福宁殿前,福元扶圣上进了殿,虽将秋季,殿内却已提早烧了地龙。圣上矜贵,殿内陈设雅致巧妙,紫檀木的书架上堆满古籍,御案上隔着笔架,烛台砚屏等物,一尊青釉狻猊香炉,沉香缭绕,静心宁神……案侧两尊铜鹤香炉,另置两个矮架搁置百官的奏折公文。
竹纹飞罩连着隔扇,浅茶褐帘帐层层高挑,沈弱流转右朝里,四扇花鸟山水屏风隔断邻窗的榻,榻上提前置好了软靠,沈弱流坐下,福元将一张毯子搭在他膝头,往博山炉中添了些香。
这时候,胜春进来了,先是请了安。
“送走姑母了?”沈弱流抬手叫他起来。
胜春道:“是,臣将大长公主送至天阙门外,想来绪王起不了疑。”
小几上白瓷瓶插着几只绿云菊,沉香味混着苦涩的花香,沿路的周折彻底放松下来便是疲倦,沈弱流靠在软榻上半眯眼,轻轻点头:“朕晓得了。”
胜春侍立一旁回话,见圣上阖眼半寐,又等了会儿未见吩咐,才悄声往外退,福元探身去合窗……
这时,沈弱流却睁开了眼睛:“霍洄霄这些天在做什么呢?”
胜春忙站定,思忖片刻才答道:“回圣上,霍世子进京当日曾经引狼招摇天阙大街,引得诸坊民惶恐,前几日曾有言官上了奏折……除此之外,倒还算安分。”
沈弱流眉宇微轩,抬手示意福元将奏折取来:“狼?”
“是,霍世子饲养有一匹狼,此回进京也带来了。”
沈弱流轻笑了声,并未说什么,福元带着两个内侍拿来一沓奏折,沈弱流拣几份看,果然见是参霍洄霄的……
“还有呢?”他问。
胜春拱手:“霍世子似乎耽溺酒色,但凡是请他的接风宴无一不赴……”言及此,他顿了顿,才继续:“郢都百官私下都传世子是个不学无术的草包纨绔。”
沈弱流并未抬眼:“你也觉得他是?”
胜春以目视地:“臣不敢。”
合上奏折,沈弱流把它随意丢在小几上,按着眉心望檐下一排细蔑卷帘:“他怎么可能是个纨绔……”
北境三大营二十万重甲的统帅,守北境国门的人怎么可能是个酒囊饭袋草包纨绔?
百官不知,沈弱流却知,自北境王妃逝世,北境王身子一天不如一天,明面上他是北境统帅,暗地里三大营军务帅印却早已交给了他的独子霍洄霄。
若他真是个酒囊饭袋,霍戎昶岂能把自己毕生的心血交于不过弱冠出头的毛头小子?
“扮猪吃虎的鬣狗最要警惕,”未待胜春想明白,沈弱流唇角勾起笑意,吩咐道:
“晾了这么些天,朕也该会会这头北境的胡狼了……明日诏他进宫,朕在垂拱殿见他,不必设坐,朕要他跪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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