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1章 61
离开县公安局, 两人驱车去了十安县唯一的殡仪馆走访,希望对方提供帮助。
馆长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一听他们是为了三十年多前那件事来的,便领他们找到了看管墓园的保安。
这位保安临近退休的年纪, 在殡仪馆工作了一辈子, 唯一的特长就是记性好, 不管找什么年代的墓碑都能记起位置。
裴迁向保安说明了来意, 询问对方还记不记得当年的具体情况。
老保安捧着保温杯,吹着滚烫的茶水,小口喝着:“记得记得,哎呀, 本来记性就好,那件事又让我印象深刻,可能一辈子都忘不了啦。”
据他讲述,当年他就是负责与县公安局对接此事的工作人员之一, 为死者遗体整理遗容准备火化的时候他就在现场,除他之外还有一名化妆师、入殓师和民警。
化妆师为死者清理好面部后就离开了,由入殓师继续为死者换上寿衣, 抬入纸棺, 刚做完这一切, 附近突然传来了“砰!”的一声巨响。
“那动静可大咧, 赶上过年放炮了,入殓师说可别是炉子炸了吧,还想出去看看, 我也有点好奇, 但是那个警察告诉咱们最近可能有人持枪行凶,让我们先躲起来, 咱两个就找了个办公室躲了一会儿,没多长时间就听着外面闹哄哄的,有人喊着什么诈尸啦!尸体跑啦!我和入殓师出去一看,那个女人的尸体果然不见了。”
一问果然有了新的收获,之前在卷宗上可没看到过这些信息。
周悬瞄了眼裴迁,那人就像早有预料似的,没表现出半点惊讶。
“后来呢?”
“尸体不见了可是大事,一群人忙里忙外地找啊,愣是没找着,一个警察就说实在不行通知局里加派人手吧,结果说完这话没多长时间,就有人发现尸体又回到入殓室的床上躺着去了,把咱们都看傻眼啦,难道那是咱们都看走眼了不成?我那会儿还跟着入殓师一起去庙里求了符呢,好长时间都提心吊胆,现在想想,那时候还是太年轻啦,换做现在我可能就不怕啦。”
周悬也觉得这事很奇妙,“你想说那时候是产生了集体幻觉吗?”
“对对,但是,不可能吧。”
裴迁继续问保安:“大爷,当时殡仪馆有几名警察在场?”
“两个,我记得是两个人,一个在入殓室看着化妆师和入殓师干活,另一个在办火化手续,哎,查不清身份的遗体都这样,找不到亲属就只能警察代办后事了。”
“你还记得那两位警察的名字或者长相吗?”
“这个可就……啊,我记得那个跟我们在一起的警察姓杨,他的名字好像还挺有意思的,哎哟,想不起来了,长相的话……好像瘦瘦高高的,当时应该快四十岁了,现在岁数肯定不小了。”
老保安吸溜着茶水,咂咂嘴,“另一个挺年轻的,也就二十出头吧,名字是真想不起来了,印象里好像挺好听的,模样也俊,我还多看了几眼。”
周悬又问:“那这具无名女尸火化后的骨灰呢?”
“没留,毕竟没人来认领她,对这种身份不明的人啊,遗体还在的时候都没法确认身份,火化之后当然更找不到啦。”
周悬有些失望,不过想想也对,就算当时保留了骨灰,殡仪馆应该也不会帮忙保存这么多年,况且就算现在拿到了也提取不出DNA,他们不见得能查出新的线索。
“大爷,你还记得骨灰的状态吗?比如颜色。”
裴迁又问了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保安摆摆手:“没,我那会儿吓都要吓死了,哪还敢瞎凑热闹哇,她的骨灰也没保留,都顺着烟囱排走了。”
两人结束问询,离开殡仪馆回到车里。
周悬见裴迁神色凝重,问他:“有什么想法?”
“骨灰没保留应该是真的,我本来想挖个坑试探一下老保安,看他的反应,应该是真没见过无名女尸的骨灰。”
“詹临交给我们的2342卷宗里没有尸检报告,县公安局的档案室里也没有留存备份,你是想通过目击者的证词还原无名女尸的尸体情况吗?”
“整个报告中,有非常重要的一点被忽略了。”
裴迁拿出档案袋,让周悬重新看了一遍,并说出了那个他已经确定的结果:“我们拿到的这份残缺不全的卷宗里没有提及死者的死因和死亡时间,这种情况基本不会出现在正式的卷宗里。”
“确实,报告和资料都被删减过,我以为是詹临干的。”
裴迁双手搭在方向盘上,目视前方思索道:“我本来也是这样以为的,但从他铤而走险跟我们私下见面,还只给了我们一周时间调查这点来看,他很着急地想得到那个结果,就不该给我们制造困难,反过来说……”
又是说到关键点,他将速溶咖啡倒进保温杯里,摇匀后仰头喝了一口。
这个举动透露出了很多信息,一向到了下午就不会再喝咖啡,担心影响睡眠的他会在傍晚主动提神就意味着今晚很可能是个不眠之夜。
“你觉得卷宗有问题?”
周悬从裴迁手里接过保温杯盖。
那人给他也倒了一杯,将发凉的手按在暖风的出风口上,“保安提到过一个细节,巨响发生后,跟他们在一起的警察提醒他们最近有持枪凶手出没,让他们先躲起来,结合之前被枪杀的无名男尸案,的确是有可能的,但从保安和入殓师的反应来看,他们对此并不知情,这也就意味着无名男尸中枪死亡一事没有大肆报道,当地群众对此也并不知情。”
周悬眼角一抽,“老裴,你该不会是……”
裴迁没什么表情,继续道:“反观2342的卷宗,案件说明、尸检报告、笔录都残缺不全,从一开始拿到就知道是被刻意删减过的,既然经过处理,内容的真实性也有待考证。”
“……你这是在怀疑人民警察的队伍不纯净啊。”
“用不着怀疑,这件事是可以确定的。”
裴迁从后座的背包里取出笔记本电脑,进入公安内网调取了当年县公安局刑警队的人员信息,从中筛选出了一名杨姓警察,时间年龄基本符合保安的证词。
“杨征途,1952年生人,1985年刚好33岁,也是县公安局近十年里唯一的杨姓刑警,当年应该就是他跟殡仪馆对接,处理了无名女尸的遗体。”
“另一名警察呢,有头绪吗?”
裴迁将网页下移,没有在杨征途的履历中找到无名女尸案的详细说明,也就查不到是谁跟他搭档调查了这起案子。
“这位杨警官在1990年追捕毒贩时英勇殉职,从他查起可能更快一点。”
裴迁按照这个时间在搜索引擎上查询了十安县、毒贩等关键词,找到了事发后不久当地报纸的一则报道,内容描述了杨征途警官在走访调查的过程中意外发现了一个□□窝点,并认出了其中一名嫖客正是被通缉的毒贩。
毒贩挟持人质,靠抢来的车逃到鸦寂山区,没能等到的增援的杨征途孤身一人前去救援,找到了被毒贩遗弃在山中的车子和被困在车内的人质,却没想到车内被毒贩安装了定时压感炸弹拖延时间。
压感装置使人质无法离开座位,同时计时器也在不停倒数,为了保护人质,杨征途奋不顾身替人质控制了压感装置,最终人质获救逃出了爆炸范围,杨征途却因炸弹定时爆炸殉职,被评为了一级英烈。
报纸上还刊登了杨征途的证件照,证明他逝世时三代内都没有直系亲属了。
“又是涉毒的案子……”
周悬觉得这不是巧合,但一系列的案子并没有被判定关联,也难怪裴迁会怀疑问题出在公安内部。
他劝道:“老裴,这种可能是存在,但一定是我们最后才考虑的情况,当年县城的办案水平有限,也不能排除是能力问题。”
“看来我们是没机会找这位杨警官当面求证了……不过还有个突破口。”
“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
周悬看着裴迁双管齐下,笔记本和平板同时工作,片刻后报出了一个名字:“余露,这是被杨征途救出的人质,她现在还在十安县,经营了一家舞厅,地址是这个,帮我导航一下。”
被当作工具人的周悬唉声叹气:“我说你啊……”
裴迁的思维太快,还很跳跃,让他有些吃不消了。
那人好心解释道:“目前我们能查询的资料和取得的证词中都没有关于杨征途那位搭档警官的情报,正常情况下出警记录和详细情况都该有明确说明,我只能认为关于这个人的部分被刻意删减了,而这恰恰可能是詹临真正想让我们查的东西。”
“……好吧,我能理解。”
裴迁把放在腿上的平板递给周悬,“帮忙画张逻辑图。”
“这个是付费项目。”
那人不动声色地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了早餐时的卤蛋,周悬笑纳后边吃边用电容笔在画布上简单勾勒了个框架。
在十安县三起案子的时间轴基础上,他补充了无名女尸遗体神秘失窃和杨征途殉职的时间节点,又画了个简单的人物关系图,把无名男尸、无名女尸、杨征途、神秘警官和余露的名字填了进去。
详写关系说明时,他问裴迁:“这个人质余露是做什么的?”
“查不到她的过往资料,只知道被挟持的时候她只有十五岁,结合时间地点,你应该能猜出她的身份。”
县城不大,交谈间他们就来到了目的地。
刚下车就听到舞厅里传来一阵吵闹声,几个五十来岁的男人被赶了出来,一边赔笑一边往外走,嘴里还喊着:“露露,我爱你!”
一个约莫四十多岁,烫着一头波浪卷发,涂着红唇,风韵犹存的女人叼烟叉腰走出来:“少来这套!下次再赊账老娘就打断你的狗腿,以后不带钱就不准来了!!”
女人嫌晦气似的用扫帚挥了挥门口,看到周悬和裴迁就在她店门前,有些意外:“怎么,来跳舞的?”
裴迁挂着礼节性的微笑:“不像吗?”
“当然不像,这年头哪有年轻人跳什么迪斯科啊,我这儿的顾客都是夕阳红。”
那人说明了来意:“我是来找你的。”
“找我?找我干什么?”
周悬拿出证件,向对方表明了身份,“方便借一步说话吗?”
女人的脸色变了,抿起嘴来左右看看,没见有可疑的人,闪身把两人请进了门。
正对着大门的是个迎宾的吧台,收款的大爷正调着小电视的信号,昏昏欲睡。
从舞厅传来有节奏的旋律,隔着磨砂玻璃能隐约看到里面有几个人影晃动。
“大刘!你给我精神着点!别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往里放!”
女人拍了拍吧台桌面,指着楼上,两人便穿过铺着陈旧地毯的狭窄楼梯,上到了二楼。
“走廊尽头最后一间房,我去给你们泡茶。”
“不用麻烦了,我们说几句话就走。”
女人跟了上来,进屋后就关上了门。
房间里略显凌乱,窗帘紧闭,隐约透进窗外辉映的彩色灯光,床铺上的被子胡乱一翻,衣柜门有半扇虚掩着,红色的丝绸睡裙掉在了地上,梳妆台上的瓶瓶罐罐东倒西歪,茶几上的烟灰缸里也满是烟蒂。
“我这人不怎么喜欢打理,让你们见笑了。”
整个房间有种凌乱颓废的感觉,但周悬并没有闻到异样的气息。
跟三街里的毒窝不同,这里是干净的。
“余露,对吧?”
裴迁坐在了不知多久没有清洗过的沙发垫上,只坐了窄窄的一点边缘,可见他的洁癖有多严重。
“嗯……二位警官,找我有什么事吗?”
余露也坐了下来,见周悬还在房间里乱晃,似乎有些不安。
周悬对他笑笑:“没事,别在意我,我就是坐不住起来走走。”
“突然登门拜访,给你添了麻烦,先说声抱歉,我们今天来是为了向你了解一些细节,关于……三十年前的绑架案。”
第062章 62
“到底还是来了呀……”
余露长叹一声, 倒有些松了口气的意思,“我就在想你们什么时候会来呢……”
“你猜到我们会来问这件事吗?”裴迁观察着她的反应。
余露点头,又摇了摇头,“是, 也不是。我一直都觉得会有警察来找我问那件事, 可我没想到你们今天才来, 都这么多年过去了, 也太久了。”
她打量着两人,补充道:“我还以为你们的年纪会更大些,怎么也该是我这个年纪的……可能是时间过的太久,当年的老警察都升职了, 所以派你们两个年轻人来了吧,唉,虽迟但到啊。”
周悬把窗帘拉开一条缝隙,往外张望着。
这家舞厅就开在居民区里, 窗外是条窄巷子,还能看到隔壁楼的住户。
裴迁礼貌地问:“冒昧打扰,还请见谅, 我们想向你了解1988年时你被挟持那件事的细节, 你还记得多少, 方便告诉我们吗?”
“记得, 全都记得,我一天都不敢忘。”
余露从梳妆台的抽屉里拿出烟盒,问裴迁:“介意吗?”
那人摇头。
余露取出一支烟, 习惯性地把滤嘴在烟盒上敲了一敲, 咬在嘴里点起来。
周悬看着她的动作怔了一怔。
“我就怕自己会忘,所以每天都会回想, 哪怕到了今天,想起来也像是昨天刚发生的事似的……那时候,我还是个被人贩子拐卖的可怜丫头。”
两人都猜到了这点,考虑到余露在未成年时就遭受了不公,很可能留下心理阴影,他们并不打算戳人痛处,只要对方不说,也不打算提起这事。
余露倒没什么心理负担,好像早就释然了自己的过去。
“当年我只有十五岁,被拐卖到这个小县城,叫天不灵叫地不应,成天被关在小黑屋里等着人贩子凑够十几个姑娘一起送到黑市去拍卖,下场无非就是被山沟沟里的老光棍买去做媳妇,或者送到洗脚城去服务那些脏兮兮的臭男人。我反抗过,也试着逃过,结果就是惹来一顿毒打,长时间的体罚让我的身体和心灵都渐渐麻木,绝望地以为自己一定会死在那里,但是那一天却等来了转折……”
在余露的回忆里,那一天,人贩子带来了一个“老板”。
听说这人在道上有些名气,身上背着命案,稳定地为附近的几个街区提供违禁药品,这次是为了挑几个“成色好”的姑娘做小媳妇,得罪了他绝对没有好果子吃,所以她打从心底畏惧这个人。
因为容貌出众,男人选中了她,还想当场与她发生关系,她拼死不从,纠缠时房间外面突然一阵骚乱,几个民警上门,打得他们措手不及。
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的她看到了一线曙光,只要向警察求助,她就能逃离这个折磨她的贼窝,说不定还能回到家乡,当时她唯一的念头就是冲出那扇紧闭的房门,冲向那些能救她脱离苦海的希望。
她忍不住哭喊:“救救我,求求你们救救我……”
刚发出声音,她就被男人狠狠拽了回来,掐紧脖子,再说不出话。
小房间没有窗子,要想离开只能从门穿过走廊,那样必定会撞上外面的警察。
当时民警正挨个房间搜查,就快找到他们了,根本无所遁形。
男人狗急跳墙,竟掏出一把枪来顶着她的脑袋,挟持她走出了门。
“所有人,都不准动!不然我就让她的脑袋开花!!”
余露被吓坏了,从没见过这种场面的她几乎是晕了过去,事后根本不记得自己被拖出房间,走过了又黑又长的廊道的细节。
她只记得被男人威胁,不得不靠墙举起双手让出一条路的民警那焦急的神情,他们是想救她的,他们能救她的!
被恐惧冲昏头的余露忍不住哭了出来,向他们哀求:“救救我,救救我,我还不想死……”
其中一名警察微微向她点头,似乎是在安慰她不要害怕,无声地向她做出承诺。
她真的太害怕了,抑制不住的哭声让挟持她的男人厌烦,也因此挨了好几下无情的责打。
出门后,男人朝天开了一枪,逼停了路过的私家车,将她塞到车里便驱车带着她逃进了山区,她一路哀求歹徒放过她,换来的只有无情的怒骂。
那时她都做好了被害的心理准备,几乎放弃了挣扎,在男人将车开进山区后,她却发现后方有警车追了上来。
具体情况她并不是很清楚,总之男人在山路尽头停了下来,将一个圆盘形的金属块塞在她身下,告诉她只要敢动那玩意儿就会把她连人带车炸上天。
她吓坏了,僵坐在原处一动也不敢动,看到方才扫黄的民警谨慎地靠近,她哭着求他们救救自己。
“可能是太害怕了,我不太记得当时具体对他们说了什么,但我知道他们都很担心我,都在安抚我。”
“们?”周悬追问:“当时去救你的是两名警察吗?”
余露点点头,笃定道:“是的,是两个人。”
周悬和裴迁对视一眼,心想来这一趟果然有了意外收获。
“你还记得他们的名字或者体貌特征吗?”裴迁问道。
余露再次点头,“我一辈子也不会忘掉的,为了救我,替我压住炸弹的人是杨征途警官,他是我的救命恩人,但另一位……”
她的目光瞄着两人,说出了个让人意外的结果:“我不能告诉你们。”
“为什么?”
“我答应过会保守这个秘密的。”
“答应过谁?”
这一次,余露选择低头沉默。
周悬大概能猜到这里面的事,卷宗被刻意删减过,当年的证人被下令封口,也不怪裴迁怀疑是队伍内部有问题,现在连他自己也不得不这样认为了。
但比起怀疑某个人或某些人目的不纯,周悬更倾向于目前的情况是有合理理由的。
“余露,事情过去了这么多年,你可以说出当时的具体情况了,如果你拒不开口,我会认为……”
偏偏裴迁的话顿在了这么关键的位置,听得人心里痒痒的。
余露笑了笑:“会认为我跟那个男人是共犯,事情过去这么年了也要追究我的责任吗?”
裴迁轻描淡写道:“我只能认为这么多年来一直有人跟你保持联系,督促你保守秘密。这个人是哪一方的?”
意识到自己被看穿了,余露便不再回答问题,和所有拒不配合讯问的嫌疑人一样,低着头做好了长时间耗下去的准备。
大概也是知道面前的两人没有理由逮捕自己,她有恃无恐。
周悬走了过来,站在裴迁身后,用双手撑着他身后的沙发靠背,看起来就像是在帮那人撑场面似的。
“余露,我知道你身份特殊,想保护那个人,你可以相信我们。”
对方嗤笑,“穿警服拿警证的也不都可信,你们自己也清楚的。不过我觉得,告诉你们应该也没什么关系。”
余露撩起垂在面前的碎发,又点起一支烟,习惯性地在烟盒上敲了敲,“那个人已经过世很多年了,他本人早就不怕报复什么的了,我会保守秘密这么久是为了保护他的儿子,可我早些时候听说他儿子也不在人世了,那这个秘密也就无所谓了吧。”
她深吸一口烟雾,眼神有些惆怅,“他叫江寻,在杨警官以身相护救我的时候,就是他负责去追凶手。”
裴迁眼看着身后的周悬往前冲了一步,下意识拉了那人一把。
他不知道那人哪来的冲动,难不成这个名字刺激到了他?
被裴迁拉了一把,周悬的脑子冷静了些,迟疑着看了看那人,暂时选择了沉默。
为了隐瞒刚刚的尴尬,也是为了不让自己再有过格的举动,他一言不发地坐到裴迁身边,尽量不让自己表现出异常。
“这位江警官当时做了什么,事后跟你还有什么交集吗?”裴迁继续问道。
余露抿着唇上的口红,斟酌着她的回答:“他去追凶手了,之后我的记忆不是很清楚,只知道清醒之后警察告诉我已经安全了,他们介入调查了我被拐卖的事,帮我找到父母,送我回了家,因为我是未成年,这件事没有记录在我的档案里,我的个人信息都没有曝光。”
周悬有些疑惑,这事没曝光是合理的,但裴迁是怎么查到余露的身份信息的?
那人没有发现周悬生了疑,继续问道:“通常有这种经历的受害人都会选择远离事发地,重新开始生活,但多年之后,你却还是回到了十安县这个小城。”
“我有点执拗,我想知道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守在这里没准儿就能守来真相呢。我知道我这样的想法很天真,但当年的我真是这么想的,在这里开了家店,也就扎下了根,这么多年来一直守在这里,一晃眼就老了。”
她笑说:“不过我可做的都是正经生意,黄赌毒一点不沾,你们随便查。”
“这些年除了我们,还有什么人打扰过你吗?”
余露把烟头按在烟灰缸里,目光飘向窗外,“没有。”
裴迁打算到此为止,准备简单做个结束语,还没开口,周悬忽然抢先一步问:“关于江寻,我可以问你几个问题吗?”
他提问的时候太激动,人都站了起来,余露被他吓得往后退了退。
裴迁叫了他一声:“周悬。”
“只有几个问题,告诉我你知道的事情就可以,不会很过分的!”
“周悬!”
他越说越激动,裴迁也不得不提高了音量,提醒他:“坐下。”
他毕竟是带队的领导,工作期间,周悬也不敢犯浑,发烫的脑子降了温,看到余露那诧异又有些惊恐的表情,知道是自己失态吓坏了证人。
他道了声抱歉,重新坐下来,却再听不进去别的了。
裴迁不打算再问,简单安抚余露后便带着周悬离开了。
离开舞厅坐进车里,等着暖风升温的时候,裴迁翻开笔记本电脑,面容被屏幕的冷色光映着。
他给自己倒了杯咖啡,用余光瞄着周悬的脸色,话音轻轻淡淡的:“在我开始调查江寻这个人之前,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周悬一言不发,眼里的光闪烁跳动。
喝完了咖啡,裴迁见他仍没有反应,便不打算再等下去了,搓了搓回温的手,打算在公安内网上搜索有关江寻的信息。
就在这时,周悬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两人在黑暗中对视着,本就沉重的气氛仿佛要凝固了。
周悬握住裴迁的力道太大,后者试了一下,竟然没能抽动。
这态度摆明是要跟他对着干了。
裴迁长出一口气,索性就让那人牵着他,“今天肯定是赶不到村里了,得找个落脚的地方,有想法吗?”
“我猜你不想住招待所。”
“确实,我这人的条件要求还是很苛刻的。”
如果没有做好充分的准备,他绝对不会睡在招待所那不干不净的床上。
周悬支支吾吾道:“我……咳!我知道个地方,我来开车吧。”
“你伤还没好。”
“没什么大事了,放心。”
“危险驾驶,我可放不下心。”
周悬吃了瘪,只好退一步,“那我给你指路。”
在他的指引下,裴迁将车开到了一处再普通不过的居民区,这里还保留着上个世纪末的建筑风格,处处透着复古感,即使在夜里看不清全貌,仍会给裴迁一种怀念的感觉。
老旧的居民楼只有几户亮着灯光,树下的象棋桌上还摆着不知是哪家邻居忘下的瓷杯,院子里供小朋友玩耍的木马和跷跷板,还有老人用来养些鱼草的瓷缸,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熟悉。
在雁息,他很少见到这样的风景,也很少会驻足给自己回忆的机会。
周悬唤了他一声:“老裴,这边。”
他跟着那人走进了某个楼门,昏黄的照明灯随着他们的脚步声亮起,照亮了每层三户的大门。
褪色的春联,墙上的小招贴,还有摆在公共区域的杂物,都散发着浓厚的生活气息。
裴迁问:“这是你金屋藏娇的秘密基地吗?”
第063章 63
裴迁并不在意周悬的私人生活, 大多时候也不会调侃对方的感情,这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有些惊讶,他觉得自己很可能是为了逃避某些潜意识里让他难以面对的东西, 才会用这种没营养的话题转移自己的注意,
真是幼稚……
周悬上楼的脚步顿了顿, “……不是。”
“我随口一说, 别放在心上。”
话是这么说,周悬却真的挂心了。
他停在一扇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门前,深呼吸了几次,从钥匙环上找到了一把生锈的钥匙, 插进锁孔,“啪”的一声扭开了。
裴迁在后面等了半天,也不见他进门。
周悬拉开门口的电闸,走远了几步, 失魂落魄地坐在台阶上,嗓音有些沙哑:“老裴,你先……你先进去吧, 灯的开关在右手边, 我在外面坐会儿再进去。”
看得出来他需要一个人静静, 裴迁没说什么, 进门后开了灯,给周悬留了一条门缝。
房间是很普通的一室一厅配一厨一卫,室内装潢是很有年代感的风格, 深色的木质地板, 淡绿色的花纹地砖,家具也是纯木制品, 质量很不错,让裴迁有种回到幼时的感觉,就像进了某个温馨的邻居家。
推开卧室的门,床铺上蒙着一层塑料布,上面积了不少灰尘,被盖住的枕被还是干净的。
房间很久没有打理过了,他试着按了房间的电灯开关,已经失灵了。
他又去摸了摸墙边的老式暖气片,也是凉的。
回到客厅,他听见卫生间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走近一看,周悬正用扳手修着不大好使的热水器,一番忙活,再通电的时候热水器终于亮了起来。
周悬蹭着鼻梁上的灰,“这房子的电器不一定能用,只是简单睡个觉的话能勉强凑合一晚。”
大概是觉得他精神太紧绷了,裴迁出言打趣:“还有不简单的睡法吗?”
“那就要看你了。”
说完两人都觉着不大对劲,尴尬地移开了目光,不约而同地清嗓子调节气氛。
“我……那个,我帮你把热水器修好了,你可以用热水洗漱,洗澡就算了,这房间太冷,会生病的。”
周悬心虚地别过脸,不敢看那人。
“卧室里只有一张单人床,客厅的沙发也是单人沙发,今晚怎么睡?”
“柜子里有被褥,可以打地铺。”
“你也说了这房间冷,不管谁有个头疼脑热都吃不消,还是一起挤挤吧。”
裴迁从背包里翻出便携电水壶,周悬也很自然地提了便利店的袋子,从里面拿出桶面卤蛋火腿肠,往壶里倒了些纯净水。
裴迁打开水龙头,放了好几分钟,混着泥沙和锈渍的自来水才变得清透。
他又拉开碗柜看了一眼,只有一副碗筷杯碟,曾经住在这里的只有一个人。
两人都不说话,沉默地等面泡好,一人端着一碗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裴迁听着寒风吹拂老旧的窗子,玻璃和铁框碰撞,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他小心地试探:“这房子多久没人住了?”
“好几年了,准确地说是二十多年,不过几年前还会有人偶尔来打理一下。”
裴迁清楚地看到周悬的喉结上下滚动,分明是哽咽了一下。
这小子,以为用泡面碗挡着他就看不出来了吗……
“我该继续往下问吗?”
这个问题就算不说出口,他们彼此也是心如明镜。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等我缓缓。”
周悬沉默地吃完泡面,把汤也喝得一滴不剩,就像把什么苦涩的东西也一并咽下去了似的,下定决心开口道:“曾经住在这房子里的人,是江寻。”
裴迁就知道,在他查到江寻这个人的信息以前,周悬一定会给他提供一些情报,避免他被先入为主的想法影响。
“他是一名优秀的缉毒前辈,是江住和江倦两兄弟的父亲。”
提到这段往事,周悬心里只有说不尽的遗憾。
光是看着他那失落含痛的表情,裴迁就能猜到他跟江寻或者他两个儿子的关系不一般了。
周悬这人年轻气盛,但极少会有失态的时候,裴迁只见过两次,一次是现在,还有一次是在鸦寂村遇到江倦的时候,所以他倾向于周悬的羁绊在那个他素未谋面的江住身上。
“江寻是雁公大的优秀毕业生,当年在雁息入警进了市局,之后娶妻生子,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曾被调到云南边境执行缉毒任务,后被调任长宁禁毒支队,期间为了调查某个案子曾在十安县待过一阵子,当时他就住在这里。”
“这是他名下的房产吗?”
“是,但不是他买的。他曾经有个战友在执行任务时不幸殉职了,他就主动担负起了照顾战友父亲的责任,为老人送了终,老人留下遗嘱,把所有遗产都捐给了贫困地区的孩子,还把这套房留给了江寻,当时也惹来了一些非议,老人的亲属认为他在老人临终前献殷勤就是有所图谋,江寻为了避嫌,一直没怎么来过,也没有转手卖掉房产的意思,只有被外派到十安县那段日子住在这儿。”
裴迁感慨,“看来不管是谁都很难避开这些家长里短的事啊。”
周悬收拾了垃圾,把桌面擦的干干净净,半滴油点都没留下。
“江寻殉职以后,国家负责养大了他的两个儿子,他们也很争气,都考上了雁公大,和他一样成为了光荣的人民警察,他的长子江住继承了这套房产,小心地保留着他父亲曾经生活在这里的痕迹,每个月他都会回来做检查,尽量不让水电煤气被停,就像他父亲活着的时候一样。”
“这么做的意义是什么呢?”
“这是他的念想,是他和父亲为数不多的交集,也是唯一的心理安慰。人不就是这样么,面对不可转圜的遗憾,能做的只有自欺欺人。”
回答完,周悬才发现裴迁的话并不是出于讽刺,看那人惆怅的目光,他分明是能感同身受的。
他并不是在向周悬提问,而是在诘问自己。
裴迁轻轻一笑,“你说的对。”
“我以前只来过一次,那会儿我和江住都还在上大学,他照例来打扫这房子,我刚好没什么事就陪他一起来了,在这里住过一天。”
“只一次就能让你记住这个地方,隔了这么久都不会走错路,这个人对你一定很重要吧。”
“这其实是我的特长,我这人记性很好,人名,车牌号,路线之类的东西基本过目不忘,天生的。”
周悬意识到一向待人凉薄的裴迁正常情况下不会问这种比较私密的问题,他会这么说一定是想把话题引到江住身上去。
“我说老裴,你该不会是在吃醋吧?”
裴迁眉头一抽,眼里难□□露出了点嫌弃和不解。
他哪里知道,自己这样的反应在周悬看来就是板上钉钉的吃醋。
那人语重心长道:“我跟江住的关系很纯洁,不是你想的那样。”
“你又知道我在想什么了?”
“看你那表情就知道了,你怀疑我和阿住关系不纯,透露给你的信息可能不全是真的。”
话说的是不错,但这语气实在太气人了。
裴迁跟他聊不下去,手便往桌上的笔记本电脑摸去,被周悬一把握住了。
“你别急,你想听的事我会告诉你的,一点点来,我知道你肯定会查到一些对他们的不利的信息,我怕这些情报影响到你的判断,所以想先跟你说明情况,免得你有什么误会。”
裴迁垂眸看着他握紧自己的手,“你说话就说话,能不能别总是拉拉扯扯。”
“嗐,习惯了,我跟好哥们都这样。”
周悬放开裴迁,神情严肃下来,“我跟阿住都毕业于雁公大,我跟他同级,那时被一起分配到了六人宿舍,他睡在我上铺,熟络之后就成了朋友,这是我们的关系。本来他弟弟江倦也该加入这个宿舍的,但这小子后来在学校附近找了个出租房跟小男朋友搬进去了,俩人你侬我侬,把阿住这个当哥的晾在一边,所以我会和阿住走得那么近。”
裴迁觉得怪怪的,周悬这话好像是在澄清什么,像怕自己误会似的,他为什么在这件事上这么敏感?
“毕业之后,阿住进了长宁禁毒,那也是他父亲江寻生前最后工作过的地方,后来……他就殉职了。”
江住已经走了很多年,留给生者的伤痛早该平复了,但周悬是为数不多一直走不出来的人。
如今提到故去的好友,他依然会情绪决堤,红着眼眶,别过脸去遮住表情,不想被任何人窥见他私密的一面。
“鸦寂村老石匠家的那尊石像就是他吧。”
裴迁拍了拍周悬的肩,算是安慰。
周悬点头,“江倦不承认他到过鸦寂村,如果说的是实话,那就只可能是江住了。从石匠儿子的反应来看,我也觉得该是江住,只有他性子温和,会一视同仁地亲近所有人,跟他相反,江倦很冷淡,在他走了之后还变得有点阴鸷,我觉得那尊石像给我的感觉更像他。”
“说回到江寻和这座房子,你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
周悬环视四周,“我对江寻的了解不多,当年也没怎么和阿住聊起过他,只听说他被毒贩诱进山里,死在了爆炸里,这个听起来跟余露刚刚的描述有点像。”
“但是余露很肯定当时殉职的人是杨征途,两件事之间可能有联系,但应该不会被当事人混淆。”
周悬点头,“我明白,余露作为案子的亲历者,也不会弄混杨征途和江寻的身份。其实……”
他有点不知道接下来的话该怎么说。
裴迁倒了两杯热水,靠这点温度保持着身体的暖意,“你在问询的时候就有话想说,当时碍着余露在场不好说,现在可以了。”
“我怀疑,余露的身份很可能是线人。”
这倒是跟裴迁的猜测一致,“确实,她在事件发生后的几年又回到了十安这个小县城,开了家方便收集情报的店,就像在守着什么,从她今天的态度来看,她应该一直在等我们上门,好把她憋在心里的话告诉我们。”
“如果来的不是我们呢?如果真像我们猜的那样,公安系统里有人立场有问题,她把今天这些话告诉别人不是会引来大麻烦吗。”
“这证明她所服务的上线一直有跟她保持联系,而且在密切指引她,给我们提供情报也是这个人允许的行为。”
想到这里就不难推出一个事实,裴迁笃定道:“有人在监视我们。”
喝了热水还是觉得冷,裴迁套上了刚脱下不久的外套。
周悬舔了舔嘴唇,觉着接下来的话说出口多少有点尴尬:“那个……铺床吧,床上会暖和点。”
这邀请让人很难拒绝,而且跑了一天,裴迁也累了,便默许了对方的提议。
可是他们两个大男人挤在一张单人床上也实在……
周悬自己是不怎么在意的,他什么恶劣的环境都能适应,以前也常跟哥们睡一张床,这在他看来再正常不过了,但他知道裴迁是介意的,一方面那人有很严重的洁癖,另一方面此前他们在一起睡过的几次都没能给那人留下什么好印象,也能理解。
他主动从柜子里翻出新的被褥,套上了新的床品,还解释:“这套被子是我和阿住上次来的时候准备的,以前的那套放了太久,实在不能用了,特意买了床新的,就用过那一次,这套被单也是新的,上次来的时候特意洗了一次,但那会儿还没晒干不能用,现在刚好用上了,你应该不嫌弃吧?”
借住着别人的地方,借用着别人的东西,裴迁怎么也不会说出不中听的话来。
周悬帮他铺好了床,翻了床旧被褥打算打地铺,裴迁坐在床边,见状硬着头皮道:“……要不你还是睡上来吧。”
“没事,我身体好,不会感冒。”
那人咳了咳,“天太冷,这里没暖气……我可能会。”
第064章 64
说白了, 裴迁还是觉得住着周悬提供的房子却让对方睡在地上不太礼貌,何况天气这么冷,万一有个头疼脑热也很耽误他们的调查。
反正他们也不是第一次睡了,咬咬牙挤一挤也就挺过去了……
面对周悬的推脱, 他脑子一热, 一个不成熟的借口脱口而出。
两人尴尬地对视一眼, 裴迁有些后悔自己说话不经大脑, 想收也收不回来了。
这话的效果却是出乎意料的好,周悬怔了怔,就把多余的被子放回了柜子里,一言不发脱了牛仔裤, 僵得像个平板一样躺在了他旁边。
裴迁试着缓解气氛:“你真是我见过的第一个一副慷慨就义的表情给人暖被窝的人。”
“还有别的什么人给你暖过被窝?”
“……倒也不是这个意思。”
裴迁靠在床头,半坐着打量着周悬的表情。
同在一张狭窄的床上,两人不得不靠得很紧,彼此的体温也就感受得格外真切。
“困了吗?”裴迁问。
“还没。”
想到江住, 想到现在他就在跟那人有着共同回忆的地方,周悬是怎么都睡不着了,脑子越发的清醒。
“那就继续刚刚的话题吧。”
“嗯……”
“你说你对江寻的了解不多, 介意把有限的情报告诉我吗?”
“可以, 不过是真的不多。”
周悬扭过头去, 陷入了回忆, “他在江家两兄弟还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阿住说过,他父亲上大学的时候有个同级的哥们, 两人关系很好, 平时总是一起学习训练,大概就像我跟阿住这样的关系, 也由着这层关系,江寻认识了他好哥们的姐姐,两人坠入爱河,结婚生子,这个哥们就成了江家两兄弟的舅舅,但他们从来没见过他。据说当年在校期间,这个人跟江寻喝了最后一次酒,做了隐晦的道别,之后就人间蒸发了,江寻找了他很多年,每次都会在距离真相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被人截胡,前功尽弃,你应该能猜到原因。”
裴迁沉吟道:“可能是在执行秘密任务吧,但当时这个人只是学生啊……”
他不太确定自己的猜测,“曾经有段比较特殊的时期,国安秘密吸纳了一批底子很干净的年轻学生到前线卧底,这些人都是精英中的精英,自愿舍弃了美好的未来,担着巨大的风险到前线去,将珍贵的情报传递了出来,算算时间,可能差不多。”
“后来我们才查到,这个人是到金三角前线潜伏在‘坤瓦’做了卧底,甚至还得到了首脑之子的信任和重用,一度作为最关键的中转人持续稳定地提供着跟‘寒鸦’有关的情报。再后来,他的任务还是失败了,身份暴露后音讯全无,为了防止他的家人被牵连,江寻的妻子,也是江家兄弟的母亲隐姓埋名,江寻也因此退出云南边境,回到了雁息,之后才被调任长宁。”
这些秘密应该是被封存的,裴迁有些好奇:“你们是怎么查到这些的?”
“我们宿舍的六个人后来各奔东西,有人去了刑侦,有人去了禁毒,还有特警反恐什么的,为了帮阿住查清他家的事,每个人都出了力,当时有个学生时代就沉迷电脑游戏的学霸,像你一样通过一些技术手段黑进内网,查到了一些我们原本接触不到的机密资料,这个以后有机会再说吧,总之我们几个东拼西凑,把各自收集到的信息融在一起,大概得到了这个结果。”
“江寻被调到长宁后发生了什么?”
周悬耸了耸肩,“我不知道,唯一能猜到的是,他应该一直觉得自己的处境很危险,所以把妻儿安置在了距离他工作地点很远的村子里,偶尔才回去看他们一次,可能是不想让自己的麻烦影响到他们。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段日子,期间也算风平浪静,但在某一天,江寻却追着毒贩进了山区,还被炸弹波及,当场身亡,没人知道当时的具体情况,他也没有留下任何遗言,就和我刚刚说的一样。”
裴迁看着周悬,通过那人的表情和眼神能看出这话是真的,也应该是周悬知道的全部了。
如果江寻的死真的牵扯到了什么重要的秘密,就连他的家人都不会知情,更何况是周悬这个外人?
有关江寻在十安县的经历被一笔带过了,他得换个角度入手。
裴迁转问:“江寻曾经住过的这栋房子的钥匙为什么会在你手里?你猜到我们会在这里过夜,提前做了准备吗?”
周悬摇头,“不是,江寻死后,这房子的继承权就到了江住手里,阿住还活着的时候这里也一直是他在打理……出意外之前,他应该是预感到了什么,特意来找过我一次,把钥匙给我,托我有空的时候来帮他看看。我当时也挺奇怪的,问他为什么不找江倦,我毕竟是个外人,不好插手他们的家事,他却说不希望江倦回到这房子。”
“理由呢?”
“他找了些很敷衍的借口,最开始说江倦没来过这里,怕他找不到地方,后来又说不想让江倦来这儿……我先声明啊,他们兄弟关系很好,阿住是个好哥哥,他所有的一切好东西都给了他弟弟,所以绝对不存在什么独占遗产的情况。”
裴迁思忖道:“你觉得有没有可能……是江住在这里藏了什么东西,是只想被你拿到,不想让他弟弟知道的?”
周悬眨了眨眼睛,在思考可能性。
身体比脑子更先一步做出了反应,他下床在房间里来回转悠踱着步子,随手拉开抽屉在里面翻了翻。
裴迁把被他掀起的被子盖了回去,打了个哈欠,看着周悬在地上晃荡。
他不觉得周悬真能找到什么对他们的调查有价值的东西,可能就是一些对他们比较有意义的旧物,上升不到江寻的层面。
看周悬那坐不住的样子,他才不信那人和江住的关系只是朋友那么简单。
没想到这小子看着纯,实际上更纯,弄得他都有点想逗逗他了。
裴迁觉得自己对周悬不该有太恶劣的想法,想了想,还是按下这个念头,打着哈欠准备躺下休息。
周悬在房间里转了转,没找到什么值得注意的东西。
他不死心,又想往下深挖,结合艾瑟罗斯酒店和招待所的情况,他严重怀疑自己脚下的地板里也可能有东西,从工具箱里翻了把螺丝起子,纠结着怎么下手才能撬开地板又不至于损伤它。
裴迁听着他窸窸窣窣搞小动作,无奈地提醒:“先睡吧,有什么可以明天再找,不差这几个小时。”
“你先睡,我不会弄出声音影响你休息的。”
周悬这么执着,倒让裴迁也有些好奇了,干脆披上衣服下床帮他一起找。
他环顾四周,想着换做是自己会把东西藏在哪里。
柜子里没几件东西,除了原本放在这儿的被子以外,就只有几个衣架和樟脑丸的空包袋。
桌子的抽屉也基本被搬空了,只留下了孤零零的几张便签和铅笔。
如果是他的话……
裴迁的手伸向桌下摸索,果然在抽屉和桌面相接的部分摸到了不同的触感。
他不想亲自动手,就把周悬叫了过来。
那人不拘小节,举着手机照明把头探进桌下的空隙,叫道:“是个信封!用胶带贴在了桌底,只有抽屉拉开的时候才会看到!”
他撕下了用胶带固定的信封,牛皮纸的纸色和质地让人很难分辨有没有泛黄,也就难从表面判断这东西藏了多久。
周悬摸着觉得纸页发脆,年头应该不少了。
裴迁摸了摸信封表面,手感单薄,不像藏着什么,但在某个边角,他却探摸到了个圆形的硬质物体,像个硬币。
周悬打报告似的问他:“可以打开吗?”
“你自己决定。”
裴迁把信封交给周悬,看似好像没什么问题,心里却惦记起了里面的东西。
他觉得不论是江家父子中的谁,都不会把普普通通的一块钱藏在无人看管的房子这么久,如果里面是他以为的那个东西,那不论如何,他都必须得拿到。
注意到裴迁身体紧绷,周悬就觉得这事可能不对劲了,在拆开信封的时候心里也多了几分防备。
他很小心地撕开信封的封口,胶质长时间处于干燥的环境里已经发脆,轻轻一拨就开了,他小心地摆弄着,尽量不损坏信封本身,然后从里面倒出了一个……
硬币,果然是硬币!
虽然体积大小都很相似,但眼前这枚并不是最常见的一元硬币,硬币表面雕刻的竟然是一只栩栩如生的渡鸦!
周悬很相信自己的视力,跟裴迁的那枚一模一样!
还没等他把话问出口,他手里的硬币就被抢走了。
做好了心理准备的裴迁在看到东西的瞬间就从他手里抢了去,起身就打算往外走,迅速跟他拉开距离。
周悬的反应也很快,当即拉住那人,不给他逃开的机会,可他没想到一向在他面前表现得柔柔弱弱的裴迁竟会强硬地甩开他的手。
气氛彻底不对劲了,周悬也能感觉到那人的异常,既要他把东西还回来,又想他解释理由。
不过周悬这人习惯了动手,嘴上慢了一步,等他发问的时候,他已经把裴迁按在了墙上,抵得死死的。
裴迁打不过他,也就只能乖乖把东西还给他,老老实实交代情况——至少潜意识里周悬是这样以为的。
所以当那人飞起一脚踢向他的腰侧,借他闪躲的空隙脱身时,他会有意料之外的诧异。
对方的反抗激起了他骨子里的血性,条件反射似的,周悬像对待嫌疑人一样想就地控制住他,一把抓住了裴迁握着硬币那只手的关节,又以迅雷之势攻向那人的手肘,当时就听“咔”的一声脆响。
裴迁闷哼一声,像是被逼急了,挥拳反击,照着周悬受伤的肩膀打了过去!
这是他下意识的举动,因为清楚自己的身手和体力都比不上对方,为了最大程度地取得优势,他本能地攻击那人的弱点。
还没碰到周悬,他的动作就顿在了中途,理智在关键一刻阻止了他,他很清楚周悬是怎么受的伤,真这么干就太过分了。
也就是犹豫的这一瞬让他彻底败下阵,周悬看出他方才那一刻的攻击性没再留手,本能地掐住他的后颈,狠狠将人按在地上,从背后用坐压的方式简单有效地控制住了他。
老旧的地板承担不住两个男人的激烈动作,发出不堪重负的响声,为了不惊扰四邻,周悬还腾出一只手从身后捂住了裴迁的嘴,就怕他乱喊乱叫引来别人的注意。
两人僵持着,死寂的房间里只能听到彼此急促的呼吸声。
周悬冷静了下来,他相信裴迁的脑子也降了温,便从被制住的那人手里取出了被抢走的硬币。
他这才放过裴迁,从那人身上下去,坐在了床边。
这气氛……太不对劲了。
裴迁没有起身,或者该说他根本爬不起来,只能被迫维持着这个丢人的姿势,像被周悬踩在了脚底。
周悬知道方才摁住他那一下不小心让裴迁的肘关节脱了臼,他是故意的,现在也该帮那人处理一下,但他不确定现在的裴迁会不会让他碰。
他硬着头皮回到那人身边,注意到那人的身体微微蜷起,像是害怕他继续施暴而作出的抵抗反应。
他叹了口气,“我不打你,你别怕。”
他拉着裴迁无力的胳膊,说话分散着那人的注意,“我说你啊,你是我领导,想要什么我还能拒绝不成?犯得着这么大动干戈吗,我发现只要碰到渡鸦硬币你就不太理智,这到底是什么东西,上面有专门针对你的魔咒吗?”
处于被动的裴迁苦笑,随着一声脆响,他脱臼的关节被复位了。
他皱着眉头缓了好一会儿,手臂才逐渐能动。
如果不是周悬手下留情,他这条多灾多难的胳膊怕是又得养上十天半月了。
第065章 65
裴迁小臂的骨伤还没养好, 又被周悬卸了关节,这会儿躺在地上动弹不得。
周悬心里过意不去,这要是让人知道他殴打领导还得了?
可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责任也不全在他吧……
周悬支支吾吾:“我没, 没想打伤你的, 我看你想打我身上的伤, 下意识就……算是条件反射吧, 这件事我是有错,但你也不太厚道……不能全怪我吧?”
裴迁轻笑一声,“我确实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这事倒也不怪你。”
这真是意料之外的发展了, 周悬眨巴眨巴眼睛,不太敢试探对方到底是什么意思。
“魔咒啊……可能确实有吧,更准确一点说,应该是诅咒。”
周悬见裴迁瘫在地上半天也没起来, 心里还过意不去,“那个……地上凉,要不我先扶你起来, 咱们先上床, 从长计议怎么样?”
说完他又觉得这话不对劲, 表情扭曲地看着裴迁。
裴迁的神色没有波动, 像是这话里隐约透出的那点暧昧意思被他自动忽略了。
“我起不来。”他淡淡道。
周悬心里咯噔一下,生怕把人给打坏了,帮着那人翻了个身, 仔细一看, 那人刚刚被他掼在地上,嘴边磕了一块青, 下半身都不敢动弹,看这情况,怕是肋骨断了。
周悬懊悔不已,一拍额头,半抱着把裴迁从地上扶到床边坐下,紧张兮兮地给人套上衣服,“我送你去县医院处理一下,现在就走。”
作为受害人的裴迁接受了周悬的好意,只是遗憾自己伤的不是时候,现在他可不能倒下。
为了确保自己的行动能力,他很配合周悬,在那人帮他套上外套的时候,他发现周悬的手背在往下滴血。
那人的伤口也裂开了。
“你也得处理一下。”
两人连夜赶去县医院挂了急诊,该包扎的包扎,该缝针的缝针。
医院见周悬身上有枪伤差点报警,他不得不拿出警察证自证身份,光是解释就耽误了不少时间。
一番折腾下来,等他们都处理好身上的伤,再次回到住处的时候天都亮了。
周悬在路上带了几份早餐,两人就在客厅的桌上默不作声地吃完了餐食。
本来打算休息却被这档子事打断的裴迁顶着黑眼圈,幽怨地盯着害他平添伤痛的罪魁祸首。
但这事确实不能算周悬全责,要怪就怪他刚刚那一瞬没控制住自己的反应,只希望不要有更麻烦的后果才好……
裴迁叹了口气:“先睡觉吧,我知道你担心孙濯,情绪难免有些激动,有市局调查他的行踪,你不用太担心,退一步说,我们也倒下了就真的没人能救他了。”
周悬默认了他的说法,也不想在这个时候提起渡鸦硬币的事,现在他们唯一要做的就是闭上嘴,补足精力。
“那个……”周悬有些难以启齿,“你睡在里面吧,伤处靠着墙,我不会不小心碰到。”
这话真是又暧昧,又大胆。
连裴迁都觉得他们之间可能真的有点什么了……
可能是这一夜耗费了不少精力和体力,两人的伤都急需修复,所以睡得格外安稳。
周悬醒来的时候接近傍晚,窗外的天还是黑的,给他一种分不清今夕何夕的错觉。
裴迁已经醒了,披着外套坐在书桌前,用手机的灯光照着信封仔细观察上面的细节,注意到他的呼吸频率有了变化便知道他醒了,浅浅看了他一眼。
“饿了吗?我用焖烧杯做了点八宝粥,放在床头了。”
周悬想起睡觉前发生了什么,心里对那人还有愧疚,总想弥补一下,“老裴,我……”
“粥里没放糖,觉得没味道可以去拿包糖粉,在我背包夹层的袋子里。”
周悬走到那人身边,看着那人嘴唇上的淤血就心虚,支支吾吾地问:“你……怎么样了?”
“这觉睡得不冷,我现在还挺有精神的。”
“伤呢?”
“不动就不疼。”
周悬打开房间的灯,小口喝着粥,像只犯错的狼狗一样围着裴迁转圈。
他还没想好该怎么开口。
“信封里的硬币跟我那枚是一样的。”
裴迁主动提起这事让纠结该不该提问的周悬松了口气,“这东西是哪儿来的,你们怎么都有?”
那人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应该是江寻留下的吧,信封上有拆封过的痕迹,江住很可能知道东西在这里,但他没有带走,反而是留了下来。”
裴迁转过头来看着周悬,“留给了你。”
周悬接过硬币看了看,没觉着哪里特别,裴迁是怎么看出来的?
那人从抽屉里拿出铅笔,用铅芯侧面在信封上浅浅打了层铅痕,奇迹般地让隐藏的字迹浮现了出来。
“有人留了句话在上面,是隔着几层纸写下的,信封上留下了笔迹的浅印,你来看吧。”
大概是觉得之前从周悬手里抢了硬币和打算攻击对方伤处的举动不太尊重人,现在裴迁把这个了解真相的机会先让给了那人,算是对那件事的道歉。
周悬有些迟疑,老实说,他还没做好接近真相的准备。
他深吸一口气,抬眼看着信封上的文字。
【阿悬,父亲的遗物就交给你了,请帮我照顾好他们,感激不尽!】
“是阿住。”
周悬有些哽咽,轻轻用指尖触碰着那熟悉的字体,蹭了一手的铅痕。
裴迁没有打断他与故人远隔岁月的无声交流,待他情绪好些了才问:“遗物指的是硬币吗?上面为什么会写‘他们’?”
“父亲的遗物,指的还有江倦,阿住走之前拜托过我的,当时他就一直强调‘他们’,我当时还不明白他在暗示什么,问过除了江倦还有谁,他就只是笑,也不回答……原来是这个。”
事隔多年才知道故人遗言的真正含义,周悬倍感惆怅。
他问裴迁:“这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你和江寻会拿着同样的东西,可以告诉我吗?”
“是灰姑娘的鞋子。”
“哈?”
“一种信物。”
“跟渡鸦有关吗?”
“渡鸦是个代号,没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和长相,关于他的传言很多,但你所能接触到的基本都是假的。看看这枚硬币吧。”
裴迁把硬币递给周悬,让那人仔细查看。
灯光下,他清楚地看到硬币上凌乱的划痕和留在上面像是血一样的深色污渍。
这东西就像经历过硝烟的洗礼,如今沉寂在这被岁月遗忘的角落里,静待时间的流逝。
“按照传统,应该有六枚渡鸦硬币存世,每一枚都分散在不同的人手里,当它们被聚集起来,掌握在同一个人的手里,就是集权的时候。”
“什么传统?还有,为什么是六枚?”
“说来话长,其实渡鸦并不是一个人。”
裴迁这话的重音咬在了“一个”上,周悬领悟到了他的深意,“他是六个人?怪不得总是干些立场不定的奇葩事。”
“你的理解不是特别准确,在固定的时间里,渡鸦的确是一个人,但放眼几十年间,他却是很多个不同的人。”
裴迁换了种通俗易懂的说法:“你可以把渡鸦理解成一个职位,多年来更换了很多人继承这个名号与事业,而每只渡鸦都有着不同的立场和目的,所以才会表现出违和和怪异。”
“按你的说法,同一时间只能有一个渡鸦存在,那为什么你会提到六个人和六枚硬币?”
“每只渡鸦在卸任前都要为自己选出继承者,从第一只渡鸦留下的规矩至今已经传承了……”
裴迁在心里算了算,“……三代。他们选择继承人的方式很残酷,说白了就是养蛊,从茫茫人海中选定六个人,给他们发放硬币作为候选者的信物,要他们相互厮杀,只有最终留下的强者才能拿到所有信物,成为下一只渡鸦。当然,如果这个继承者足够强,他甚至可以提前杀了上一任渡鸦,取而代之。”
周悬听了这话眉头紧锁,其实那群毒窝里的败类做出什么都不会让他觉得意外,他不理解的只有裴迁和江寻也拿到了硬币这件事。
两个代表正义的人民警察,怎么都不该跟这种脏事扯上关系。
裴迁就像是看穿了他,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只要利用好这个身份,渡鸦也可以成为正义使者,不是吗?如果你对他的了解足够多,就该知道他的确做过一些能称得上伟大和正确的事,因为跟‘坤瓦’的背景过于割裂,有些人认为渡鸦就是个疯子。”
“也没说错。”周悬沉吟着评价,“能抢到这个身份的人肯定不是什么普通人,多少都沾点疯。”
他很快想到了裴迁透露的这个信息对他们最大的影响:“等等,你手里也有这枚硬币,不就代表你也是竞争者?”
他看裴迁的眼神中糅杂着不解和怀疑,他想不出上一任渡鸦为什么会选裴迁这样看似没有什么特长的人作为继任者,在他看来裴迁毫无自保能力,用战五渣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被牵扯进不清不楚的竞争可能是第一个被干掉的。
就连他昨天被逼急了跟自己动手,打人也是不痛不痒的,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从那样残酷的血腥斗争里存活下来?
要说裴迁在攻击力方面有什么特长,他能想到的就只有枪法,这人在山上击中维迦的时候表现出了不凡的精准度,但在近战中肯定是要吃亏的。
在他的认知里,能抢到渡鸦这个身份的人一定文武双全,各方面能力评分都在S以上,裴迁并不符合他对强者的定义,他觉得就算被选上的是自己都比裴迁要合理一点。
但现在不是纠结上任渡鸦选人标准的时候,既然裴迁是竞争者之一,就随时可能遭遇其他竞争者的残害,他既然知道了这件事就不能坐视不理,不管之前是谁对裴迁的安全负责,现在这责任都有他一份。
他抿了抿嘴,问道:“高局知道这事吗?”
“我没告诉过他。”
这话很有水平,透露出了一个重要的信息,裴迁自己没对高局说过,但高局八成是知道的。
这下周悬更加确定,高局把他派到裴迁身边有着更深的用意。
“你知道自己随时可能有危险还敢在外面到处晃荡,我要是你,肯定恨不得找个山沟沟把自己藏进去。”
裴迁轻笑,“你以为这样做就能改变结果吗。”
周悬斟酌了一下自己接下来的话,“可能这么说有点冒昧,但我还是想问你……知道自己为什么被选上吗?”
裴迁眼神闪躲,他握着从这房间里找到的硬币,反问周悬:“我以为你会更好奇跟江寻有关的事。”
毕竟江寻是江住的父亲,周悬跟江住的关系似乎有些不清不楚……
“是这样没错,但江叔叔已经走了很多年,我再怎么对他的事感兴趣,也抵不上你重要。”
周悬舔了舔嘴角,承认了一个沉重的事实:“活着的人才是最重要的,我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他眼神诚恳真挚,裴迁相信他说的都是真心话。
可惜,还是不够打动他这样的铁石心肠。
裴迁站起身,肋下的痛感让他皱了皱眉。
周悬将他扶到床边坐下,用被子盖起了他冰凉的双腿。
这样明显的回避态度,显然那人并不打算现在回答他的问题。
每次问到裴迁自己的事,气氛都会冷下来,最后不了了之。
周悬捏了捏鼻尖,尴尬地看向别处,“那个……我去准备点晚上的夜宵,还有明天进村的东西吧,你有什么要带的吗?”
裴迁无言地摇头。
但在周悬穿衣出门的时候,他却叫住了那人:“周悬。”
两人对视着,在这漫长的半分钟里,似乎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悄然而生。
裴迁望着他,长长叹了口气:“注意安全。”
“嗯,你也是,乖乖等我回来,有事就给我打电话,我不会走太远的。”
他拿过裴迁的手机,输入自己的手机号,打算登记在通讯录里,意外发现那人已经存了他的联系方式。
他不想追究对方是怎么知道自己号码的这件事了……但那人给自己的备注名为什么是棵草啊!
第066章 66
裴迁这人的习惯很有意思, 他手机里的联系人不多,备注名还都是用emoji表情,让人完全搞不懂意思。
如果是命名成一串红心,这一眼就能看出是关系亲密的人或者暧昧对象, 但裴迁的备注大多都很抽象, 要么是猫脚印、蘑菇之类意味不明的图标, 要么纯粹是加密的特殊符号, 根本让人看不懂!
本着尊重对方的态度,周悬没有擅自更改自己的备注名,出门后他就偷偷摸摸给高局打了电话。
电话一接通,他就迫不及待开了口:“老高, 孙濯怎么样了?”
“你别着急,我们正在全力调查他的下落,现在已经找到了犯人带走他的车牌号,正在全城搜索, 就快有结果了。”
周悬咽下不安,继续问道:“事情到这个份儿上,你能跟我说说有关裴迁的事吗?我对他多点了解应该没坏处吧。”
对面的高局沉默了, 漫长得让人心慌。
半晌, 对方语重心长道:“小悬, 裴迁是个知道深浅轻重的人。”
“我知道他成熟稳重有领导能力, 你愿意信任他那样优秀的人才是正常的,但我快顶不住了。”周悬艰涩道,“你们把我蒙在鼓里, 还要我付出全部的热忱, 我可能做不到。”
周悬心里越发的没底,高局这种含糊不清的态度让他觉得事情远没有他一开始以为的那么简单, 他绝对是被卖了。
他绝对相信高局的背景,不想怀疑高局的判断,但他也不能轻信裴迁的为人。
“他不是敌人。”
一直以来从没正面回应过他的高局说出的这句话倒是很笃定。
周悬缩在口袋里的手攥了拳,深吸一口气,“您能确定吗?盲目的信任很危险,对我们来说都是这样。”
“我确定,裴迁不是敌人。”
“……我该相信吗?”
“我用我的警徽和肩章向你保证。”
周悬长出一口气,“好,我知道了。”
挂断电话后,他走向了黑暗,全然没有注意到在他头顶的阳台上,一个人影就在浮满雾气的玻璃窗后窥视着他。
裴迁将手覆在冰凉的玻璃上,推开窗户望着他越走越远的背影,嘴边呵出了一长串的冷雾。
周悬回来的时候,裴迁已经不留痕迹地躺回到床上,用笔记本自动扫着内网上的信息。
他不用动脑都能猜出那人在查什么,把一个热乎乎的烤红薯塞到那人手里,问:“有什么发现吗?”
“跟江寻父子有关的线索,我觉得可能让你在场一起看会比较好。”
周悬怔了怔,小声道了谢。
他没想到那人会有这份贴心,看来是他对裴迁的刻板印象太重了。
他主动帮人剥糖炒栗子,趁热把栗仁喂进了那人嘴里。
裴迁觉得他殷勤示好的样子还挺有趣的,没拒绝他的好意。
“我把内网上所有关于江寻和江住的信息都筛选了出来,汇总在一起的内容少得可怜,这两个人的资料都被人为删减过,从时间来看,江寻的信息可能很难通过技术手段深挖或者恢复,江住还是有希望的,他的逝世时间就在近十年,赶上了公安系统普及数字化信息管理,更容易获取被加密的情报。”
周悬欲言又止。
“怎么了?”
“江住的事,你可以问我,我知道的可能比你能查到的信息还多。”
裴迁不想承认自己对周悬和江住的关系感兴趣,但他还是问了,还找了个不那么自然的借口:“你跟江住……抱歉,我没有打探人隐私的意思,只是想提前确认下你提供的信息的准确度。”
总有种欲盖弥彰的心虚感……
“我跟他这么多年的兄弟,敢说这世上最了解他的人除了他弟弟不超过三个人,我就是那三个人中的一个。”
“真的只是兄弟?”
周悬被问愣了,“什么意思?”
“我没有冒犯你的意思。”
裴迁有点后悔自己没想好就开了口,这话对周悬来说可能是有点冒犯的。
他和周悬可能是天生八字不合,说不了几句话就会惹一肚子火,还真是……
“老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这么怀疑,但我的回答不会变,我跟他的关系就是兄弟,最铁的哥们。”周悬严肃地重申。
“抱歉。”
周悬放下手里的东西,长叹一声,两肘搭在膝头,垂着头的模样看起来失魂落魄。
他下了十分的决心开口:“人生的前二十年,江住的履历非常正常,跟普通人没有任何区别,父亲过世后,他母亲含辛茹苦拉扯大了两个孩子,他们也很争气,从小就是尖子生。有意思的是,高考报考的时候,他们都瞒着彼此报了公大,最后还都以优异的成绩被录取了,编瞎话的兄弟两人最后一起出现在了共和国预备警官欢迎仪式上,你能想到场面有多尴尬吗。”
回忆这件事的时候,周悬的眼神温柔又惆怅,可见学生时代那段一去不复返的日子对他而言有多珍贵,有多令人怀念。
裴迁静静地做着倾听者,尽职又体贴。
“上学那段日子没什么波澜,我们生在和平年代,跟他父亲那个时候不太一样,没有传奇般的经历,最后也都顺利毕业了,他们兄弟俩都在雁息入了警,江住重启了他父亲江寻的警号,后来也和他父亲一样被调去了长宁禁毒。”
长宁,又是长宁。
结合最近的新闻,裴迁很难不多想。
“我们都不知道江住在长宁经历过什么,他自己也从来不说,但我们都心照不宣地知道他在那边的日子不好过。”
说到这里,周悬又叹了口气,喝了口冰凉的茶,让心里的怒火暂时降了温。
“我每次见到他,他身上都是带伤的,轻点的时候鼻青脸肿,重的时候可能要断几根骨头,每次问他,他都说是在抓嫌疑人的时候挨的打,但真是这样吗?江住的身手从前可是在年级数一数二的,他会被嫌疑人打成那样,我可一点都不信。”
“你怀疑他是被自己人伤了?”
“我没怀疑过,或者该说是不敢这么去想吧,那个时候的我很难相信组织通过层层选拔和政审选出来的人会有问题……但后来证明,我这种盲目的信任也很愚蠢。”
裴迁的手指轻轻抽动,终于听到了他想要的情报。
“你是怎么发现的?”
“不是我,是江倦。”周悬揉着双眼,显得有些疲惫,“这事说来很离谱,我都不觉得你会相信。”
“该不会……”
“嗯,就是你想的那样。江家兄弟是双胞胎,特征上没有明显的差别,他们的母亲都常常分不清两个儿子,别人区分他们也就只能靠巨大的性格差异了,就跟我之前跟你说的一样,阿住很温柔,很有亲和力,江倦却忧郁淡漠,性子不是很讨喜,但他……我很佩服他,阿住死后,他为了查清哥哥的死因,他让人们以为死去的是江倦,自己扮成了阿住,模仿哥哥的一举一动,继承了哥哥的人生,也查清了哥哥的遭遇。”
提到江倦,周悬心里有太多的无奈难以言表,为自己的无能为力,也为兄弟俩无可转圜的人生。
裴迁谨慎道:“这种事情告诉我没关系吗?”
“没关系,在各方的帮助下,江倦的身份在渐渐恢复了,他也在慢慢从江住这个身份中剥离,我只是感慨一下,面具戴得太久,可能连他都不记得真正的自己是什么样子了。”
“江倦查到的事是可以告诉我的吗?”
“你脑子那么好使,一定已经想到前些日子长宁发生的事了,我不说你也能猜到大概。长宁禁毒有个人叫黄柘,是个黑警,还是副支队长,江倦接替江住到他们队里之后被针对,霸凌那些小手段就不多说了,最离谱的是他们会在出任务的时候在背后开黑枪打伤江倦,足够看出江住之前在那里过的是什么日子。”
“他们两兄弟为什么不反抗?”
在裴迁看来,忍气吞声无非是有弱处被拿捏,最先想到的就是有把柄落在了对方手里。
周悬恨得直咬牙,“那是长宁的传统,后来江倦跟我说,长宁禁毒从很久以前就一直是那个德行,他们跟毒贩沆瀣一气,靠提供保护伞赚取好处,就连完成的指标也是跟毒贩商量好的,正义感那么强的江家父子自然融入不了那样的环境,被针对也是正常的,如果说江寻不肯走是为了打击这股藏在系统内部的黑恶势力,那江家兄弟就是为了查出至亲被害的真相,就算再苦也得咬牙挺着。”
裴迁有些不解,明明周悬自己心里也是有怀疑的,并且也知道系统内部有问题存在,但在他提出质疑时,那人却让他选择相信。
他相信周悬一定有这么做的理由,那人对组织的忠诚是有目共睹的,可越是这样,他就越想知道原因。
说到这里,周悬沉默了,很久都没有继续说下去。
看他一脸怅然,双眼无神地盯着某个角落,裴迁也纠结起要不要继续问下去了。
他竟然会犹豫……竟然会因为考虑周悬的心情而犹豫。
连裴迁自己都觉得稀罕。
“阿住的死……很蹊跷。”周悬像是因为咽下了哽咽才停顿了一下,“这件事可能要从江倦说起,为了查清江寻之死的真相,他入警后不久就自愿到前线潜伏了,卧底期间身心严重受创,不得不退回到后方休养,那些害他的人设了局,邀他赴鸿门宴,江住为了保护他,也为了查出他到底经历过什么,顶替他的身份跳进了陷阱,然后就……”
周悬的情绪失控了,竭力忍住的泪水到底还是湿了眼眶。
“……他被救出来的时候还有一口气的,用最后的意识在他弟弟身上留下了一个烙印,转换了他们的身份,他替江倦死去了,相对的也希望江倦能代他好好活下去,江倦虽然没能按照他希望的那样获得幸福,但他卧底时练的演技却让他真正成为了江住,连我都被骗了很多年,我也是前段时间才发现这个秘密的。”
裴迁评价:“他很厉害。”
“他们父子三人都很厉害。我今天跟你说这么多,可能也是想用先入为主的思维影响你,让你先认识我所了解的江寻和江住,而不是世人眼里的江家父子,这点我得说声抱歉。”
这让裴迁有些意外,他没想到周悬对此有自觉,还敢于承认了。
“这么做其实是因为……我知道你去搜索有关他们的信息,很可能会找到一些对他们不利的内容,现在还没来得及为江寻正名,我不希望作为旁观者的你对他有什么不好的印象。”
周悬咽了口唾沫,眼眸低垂:“他们都是英雄,是不能被留下名字的英雄。”
裴迁用保温杯倒了杯热水,缓缓推到周悬面前,轻声问:“现在我可以查了吗?”
他小心得就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可以。”
在裴迁搜索到的内容里,江寻是个普通的缉毒警,履历里没有太大的波澜,都是用某年某月调任何地进行工作的简单内容一笔带过,最后一句以在雁息雀兮山追查某案时为保护战友,被嫌疑人引爆的□□波及,当场死亡的结局收尾。
他牺牲后的几个月,被组织评为了一等英烈。
这样轻描淡写的内容,一定是被删减过的。
“我们可能掉进了别人挖好的坑。”
裴迁搓着发凉的双手,轻拍周悬,让他打起精神。
“……嗯,怎么说?”
被从回忆中拉出来的周悬如梦初醒。
“我在公安内网上能查到的关于江寻和杨征途的信息少得可怜,如果有人要抹去他们的痕迹,肯定要先从外部入手,首先清除网络上亦真亦假的谣传,再处理公安内部的信息资料,可我们现在的调查结果却刚好相反,余露这个重要的证人是在搜索引擎上找到的,反倒是内网上找不到这个名字跟两位过世警官的关系。”
他笃定道:“有人在刻意引导我们的调查方向,我看詹临让我们查无名女尸是假,把我们引到江寻这条线索上才是真。”
周悬沉思道:“确实有可能,如果真是这样,余露的处境很让人担心啊。”
第067章 67
周悬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 他们能通过网络找到余露,证明其他人也可以,如果有藏在暗处的人对余露不利,他们很可能会失去这位重要的证人。
两人不敢耽搁, 当即动身到舞厅去找人, 却发现本应门庭若市的时间, 店门却紧锁着, 上面贴了一张手写的告示。
“老板娘回村休息,开店时间待定……这什么意思?”
裴迁两手缩在口袋里,发闷的声音从捂得严严实实的围巾后面透了出来:“她也知道自己的处境不妙,提前跑了吧。”
周悬敲了敲隔壁小卖部的门, 问在里面烧着暖炉打瞌睡的老人:“大爷,您知道舞厅那位老板娘去哪儿了吗?”
老人探出头来,慢悠悠地翻着桌上的报纸,点了点桌面。
周悬没明白什么意思, 见裴迁递了张红色的毛爷爷过去,才明白老人指的是下面玻璃柜里码放整齐的烟盒。
老人眉开眼笑地拿了两盒中华交给裴迁,“哎呀, 来打听她的人可真多, 都半老徐娘了还风韵犹存……她不是写在门上了吗, 要回村。”
周悬继续问:“是回老家了吗?在哪个村啊?”
“不是老家, 她老家可远着呢,得坐火车,坐好几天。早几年她嫁了人, 老公死的早, 后来她就回来继续开店了,偶尔才回去一次, 就山里那个村。”
“是鸦寂村吗?”
“那边就一个村,不待见鸦子的那个。”
裴迁又问:“您说找她的人多,除了我们之外还有什么人来问过吗?”
“嗯,她好像是昨儿个晚上连夜走的,今早门就是关的,有个跟你们年纪差不多大的小伙子也来问过。”
“这人的体貌特征您还记得吗?”
老人没了耐心,不大想继续回答了,态度跟着差了起来,“不记得了,就是个男的,大冬天的穿那么多,谁能看清楚长啥样啊。”
他话音未落,就见周悬举起了什么,仔细一看上面印着警徽,吓得老人当场立正。
“别紧张,我们就问几个问题,您如实回答就行,这个人的特征您是真的不记得了吗?”
老人结结巴巴:“真,真不记得了,他穿着长款的羽绒服,戴着帽子和围脖,也来买了包烟,穿得太严实了,真没看清长啥样,我都这么大岁数了,眼神不太好……”
“嗯,没事,您刚刚说老板娘是上山回村了,可我记得前些日子下了大雪,应该封山了才对,她是怎么走的山路?”
“咱这山里的天儿就像老天爷的心情一样,不固定的,前几天突然回暖,雪都化了,山路也通了,但是刚暖几天又冷了,路上都是冰,车是能开,但是很危险,不建议你们去啊,容易出事。”
“知道了大爷,我们还有件事希望您配合一下,老板娘的下落就别再告诉别人了,行吗?
老人朝他们敬了个礼,“保证完成任务!”
两人谢过老人的配合,回到了车上。
“怎么说,要上山吗?”他问裴迁。
“没有别的选择了。”
“我来开吧。”
“还是我来吧,你肩上有伤,算危险驾驶。”
一路上周悬格外地沉默,用手撑着下巴,一言不发地看着窗外的风景,跟平时不甘寂寞的他判若两人。
裴迁知道,这是因为提起江住让那人心里难过了,对此他多少有点愧疚,但不多。
另有安排的他想的是用不了多久他们就要分道扬镳,虽然自己欠了周悬一条命和人情,但很快他就不用再被这件事困扰了。
可能是几个小时,也可能是几天。
对方显然还没意识到这点。
裴迁自问,他是个有道德的人吗?为什么做这种伤害人的事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不久前他对自己的评价还是有职业道德,但未必有个人道德,现在恐怕他连前者都没了。
“老裴,想什么呢!”
周悬唤了一声,裴迁如梦初醒,踩了刹车。
轮胎在结冻的冰面上打了滑,车子不受控制地滑行一段才停下,让他们心惊肉跳。
周悬惊魂未定:“老裴,心里有事可不适合在这么危险的路上开车啊,要不我来?”
“你心里就没事了吗?”
“我想完了。”
裴迁无言以对,两人下车换了位置,很快就到了鸦寂村。
他觉得自己对周悬可能多少是有点刻板印象了,那人的驾驶技术没他想的那么飘,至少能保证最基本的安全,这也让他松了口气。
两人进村先去找了村长,有了之前的接触,再加上命案发生后警察对村民们进行了批评教育,现在他们的思想觉悟都有了提升,虽说仍然不怎么待见外来人,但至少不会把前来调查案子的警察拒之门外了。
自从知道他们的身份之后,村长就显得很不安,在回答问题前先翻箱倒柜把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掏出来摆在二人面前上贡,把他们搞得哭笑不得。
“你以为是鬼子进村吗?怎么接受了思想教育还干这么没水平的事啊,你一个村长都这样会带坏群众的知不知道?”
村长愁眉苦脸,还会错了周悬的意,以为是东西拿的不够才让人嫌弃了,又纠结着翻了翻兜。
裴迁按住了老村长,让人老老实实坐在炕上,“大爷,我们就问几个问题,接下来可能也要问村民一些问题,您行个方便,帮我们展开工作就行,其他的事不需要担心。”
村长唯唯诺诺地应了。
周悬问道:“警察来村里调查的时候有没有发现什么?”
怕村长多想,他强调:“我可先把话说在前头,我可知道接下来这几个问题的正确答案,问你是想考验一下你诚不诚实,要不要说实话你自己掂量着办。”
气势上他还真把村长给唬住了,结结巴巴道:“有……有!”
“发现什么了?”
“村西口的沟里有个雪橇,是老肖家丢的,他家人也不知道怎么东西怎么跑到那个鬼地方去了。”
周悬心下了然,那八成就是方澜往返于酒店和村子之间的交通工具。
裴迁又问:“你了解余露这个人吗?”
“知道一点,不大多。”村长舔着干起皮的嘴唇,可能是觉着这问题不涉及到他的利益,就显得没那么紧张,“这女人是县城里开店的,有钱着呢。”
周悬追问:“她店开的好好的,怎么跑来你们村里了?”
“跟她那个老公有关,哎呀,早些年不是由开发商在这里搞游乐园的项目嘛,当时那个做主的头头就经常在工地,村子,还有县城三边跑,一来二去的就认识那个女人了,两人瞧对上眼就结婚了,然后就像牛郎织女一样,见一面可费老劲了,干脆就在村里盖了个房子,把咱村当鹊桥私会了。”
周悬表情扭曲地强调:“是相会。”
“好好,相会相会。”
裴迁又问:“你们不是不太喜欢开发商吗,怎么会允许他们住在村子里?”
“那个时候还没撕破脸呐,他们搞什么项目,能带着村里人一起挣钱,那咱们可不得把人当财神爷供着呀,反正大家都同意,我也就让他们在地势最好的空地上盖了房子,到现在那都是咱村最气派的房子,二层的小洋楼呢,谁看了都羡慕!可惜呀,那个女的命不好,俩人刚结婚没多久,她老公就在工地上出事死了,上岁数的人都说她是克夫相呢。”
“这件事能详细说说吗?”
“这个呀……”
村长掏出旱烟盒,慢悠悠地卷着烟草,刚要点上,他家的门就被推开了,冷风灌了进来,门口的火盆差点被吹熄。
“你们如果好奇可以直接来问我,用不着从村民嘴里问二手消息。”穿着厚冬衣的余露倚在村长家门口,手里还夹着烟,“村长,我能拿几颗白菜和土豆吗?”
村长有点尴尬,清了清嗓子:“咳咳……嗯,你拿吧。”
余露径自进了菜窖,过会儿就提着菜出来了,问同样尴尬的二人:“要去我家坐坐吗?”
周悬觉着背后打听人还被本人发现了很难为情,犹豫了一下。
裴迁倒是很自然:“那就打扰了。”
两人跟着余露来到她家,进门她先帮两人拿了拖鞋,自己光脚进了屋子,“见谅,家里平时没人来,只有我和我那死鬼老公的鞋,女鞋穿不进去就光脚吧,家里烧了地龙,不冷的。”
周悬和裴迁都没穿鞋,光脚进了客厅,整整齐齐坐在沙发上。
房间很整洁,室内装潢清新,采光也很好,跟舞厅那昏暗混沌的卧室截然不同。
余露给他们一人递了瓶矿泉水,坐下来叹气道:“……我本该是过上好日子的,老天真是不开眼,可能我命里就注定孤苦伶仃吧。”
“怎么突然想回来了?”裴迁问。
余露也不隐瞒,“怕死呗,你们来找了我,被那些眼睛看到肯定会找我的麻烦,暂时出来避避。这村子也不够安全,跟县城比还是好点。”
周悬预料的不错,余露直到现在都还在做线人,不然也不会知道身边还有人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你们跟村长问起我了是吧,这种事来直接问我也没关系的,我以为我已经表明自己愿意配合的态度了。”
“对本人,有些伤人的问题不大好说出口。”裴迁找了个温和的借口。
余露笑笑,“放心,我这颗千疮百孔的心呐,已经不会觉得疼了。村里人说我克夫也不是没有道理,新婚不到一年,男人就出意外死了,换做别人,我可能也会这么想。”
“你的丈夫是……”
“他是乐园工程开发商的经理,从立项开始就一直负责这个项目,是个很有责任心的人,常常往返县城打通当地关系,我的一个常客是他的合作伙伴,一来二去我跟他就认识了,算是夕阳红吧,我们都很相信自己到了这个年纪的眼光,谈了半年就结婚了,之后盖了这栋房子做婚房,工作日我去城里看店,他在山上盯工程,休息日我们在这儿过日子,那时候真挺好的……”
余露望着窗外,眼角的鱼尾纹里好似藏着泪花。
“可惜啊,他命浅福薄,工程出了事故,脚手架塌下来的时候刚好把他压在下面,他就这么没了。”
周悬小心地问:“这是安全事故,当时有报警调查吗?”
余露摇头,“开发商不想多事,而且工地上常出事,这也不是第一起了,他们就按照惯例给知情的人花钱封口,事故都没往上报,我男人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走了。”
“你有试过讨回公道吗?”
对方再次摇头,显得无奈又疲惫,“知情的人收了钱,都不肯作证,一口咬定是我男人自己从脚手架上摔下来的,我也没有办法……”
“没有人替你伸冤吗?”
裴迁这话直白得让周悬有些意外。
这几乎是在猜到对方的身份是线人的情况下明着问她为什么不向她的上线求助了。
余露明白他的意思,哀伤地看向窗外,“我不想给那个人添麻烦,那个时候,他自身难保……”
周悬悄悄用膝盖碰了碰裴迁,暗示对方问话最好委婉一点,万一惹得对方不配合就麻烦了。
可裴迁的下句话偏偏跟他反着来:“跟你丈夫在一起的时候,你有注意到他跟什么人来往密切吗?”
“也就只有工地那些人了,他们平时吃住都在一起,每天都要见面的。除了他们就是村民,他休息的时候总会去白大娘那儿,她老人家养了很多狗,我男人很喜欢她养的一窝阿拉斯加,就买下来带到山上去养了,平时他也会帮白大娘帮忙喂喂狗什么的,他那人就是喜欢小动物。”
果然有关键线索!
原来方澜用来拉雪橇的三只阿拉斯加就是被余露买下了!
周悬立刻追问:“那三只狗后来去哪儿了?”
“记不得了,我那时候受了打击,整天浑浑噩噩的,我男人的后事是开发商帮忙操办的,狗后来去哪儿了我也不大清楚,应该是被他们带走了吧。”
“你还记得开发商的负责人叫什么吗?或者公司叫什么?”
“是林氏的子公司,最上头的老板是叫林海。”
第068章 68
余露提供的线索让人豁然开朗, 所有的碎片似乎都拼合了起来。
裴迁根据他后续查到的线索整理了新的时间线内容,首先乐园项目始于2015年5月,由余露的丈夫张震作为项目经理,全权负责乐园工程建设。
2016年8月, 张震因工地事故去世, 同月项目更换了负责人。
2017年6月, 乐园酒店的前身艾瑟罗斯城堡正式从罗马尼亚迁移至鸦寂山, 同月装修公司入场,开发商也与各大知名品牌洽谈合作事宜,画家方澜成了酒店的供应商之一,签订了为酒店方面提供装饰画的合同。
2017年9月, 林海病重,进行心脏搭桥手术。
2017年10月,乐园工程因不可抗力中止。
2018年5月,林海病逝, 其子林景迅速火化遗体并以其唯一的子嗣身份继承遗产,成为了林氏企业新的掌权人。
2018年6月,乐园工程被低价转卖, 新接手的公司还没来得及让工程队入场就因为资金断链破产, 工程没能重启。
2019年9月, 搁置已久的艾瑟罗斯城堡被低价转让给个人卖家, 此人身份不明,并在此后的数月内陆续对城堡进行了整装。
到了2020年2月,一场神秘的拍卖会聚集起了一群身份目的各不相同的人们。
周悬在冰天雪地的山路上踮脚摆弄着天线, 尽可能地试着接收到高处的信号, 扯着嗓子在寒风里向车内的人喊:“……老裴!怎么样了,查完没有?!”
裴迁裹紧大衣, 降下车窗,“嗯,查完了,进来吧。”
周悬牵动着冻僵的身体钻进副驾驶,恨不得整个人扑在暖风的出风口上,说话都带着颤音:“这也太冷了,该不会又要下雪吧……你查到什么没有?”
“嗯,线索都对上了,方澜曾经与林氏公司签订协议成为了乐园的供应商,当时林海还活着,李椋、方澜和林海三个人之间的买卖关系就串联起来了,我想方澜应该是到过工程现场的,所以他对鸦寂村和山上的路线很熟悉,也知道三只雪橇犬的存在,以他供应商的身份可以轻易地进出工地,也能在张震过世后带走他的三只阿拉斯加。”
“合理。但是仅凭这些线索还不能确定林景和方澜之间有没有直接关系,还是不能认定他是清白的。”
“这个倒是不急,我猜刑侦应该也查到了这些线索,我们现在该主要调查的是三十年前的案子,重点在江寻。”
裴迁忍不住瞄了一眼周悬的表情。
周悬迟疑道:“你不会是在顾忌我吧?”
“有点。”
“谢谢。”
“不是对你,是怕你影响我们的计划。”
“……这句话不说也可以的。”周悬烦躁地揉乱了头发,“唉,我是有点在意,来都来了,要不咱们回去再找老石匠聊聊吧,反正也要问他有关詹临的事,顺带谈谈这个也没关系吧。”
裴迁握着方向盘,目光投向开始飘着细雪的窗外,一脸正色地问道:“周悬,我应该担心你吗?”
“嗯?我?还好吧,要是江倦在这儿你才是该真的担心,那小子平时看起来挺平静的,一旦提到有关他父亲和哥哥的事就会发疯,跟他比起来我可好多了。”
这个时候的他没读懂裴迁话里的深意,也没明白那人为何会轻叹一声。
两人从勉强能找到点信号的半山腰折返回村里,这会儿他们都饥肠辘辘,刚敲门向老石匠说明了来意,肚子就不受控制地咕咕叫了起来。
老石匠看着他们,“你们是特意来蹭饭的吗?”
“我们……借点热水就行。”
虽然尴尬,但毕竟吃饭是人生的头等大事,耽误不得,他们向老石匠借了热水泡面,双双蹲坐在小板凳上,纠结着该怎么问话。
老石匠那有着先天缺陷的儿子早就忘了见过他们,好奇地围着他们转圈,咿咿呀呀说些让人听不懂的话。
老石匠喝他:“别烦客人!到爹这儿来。”
石匠儿子对两位突然拜访家里的客人还怀着好奇心,唧唧歪歪不愿听话。
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把周悬搞得怪不好意思的,从包里又翻出一盒桶面来:“要不给你也泡一碗吧。”
石匠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不用了,他不饿,就是馋。”
儿子一直闹得厉害,老石匠脸上挂不住,却也管不住他,为了不让儿子继续缠着两人吃不下饭,只好帮他也泡了面。
吃到好东西的石匠儿子总算是消停了,从炕头上拿了几个烫热了的橘子递给他们,嘿嘿地笑着,算是回礼。
老石匠觉得很难为情,不停地叹气:“让你们见笑了,他这个病好不起来啦,到死都是这样的小孩心智,劳你们多担待些吧。”
裴迁被闹得没了食欲,拿起了木桌上的石雕观察。
这是只用大理石雕成的小狗,吐舌摇尾的样子很讨喜,惟妙惟肖栩栩如生,而且能从雕凿的痕迹看出是最近完成的作品,细节刻画得很到位,一看就是出自石匠儿子之手的作品。
周悬知道这个病不好治,也不想在人伤口上撒盐,只是问老石匠:“有没有想过把这些小玩意儿卖一卖?赚的不多,也能补贴家用的。”
“拿到过县城和集市上,买的人不多,赚不到钱呀,还不够折腾一趟的路费……”老人的话中透着深深的无奈和绝望,搂着儿子说:“我也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不能不担心他的未来呀……我要是没了,他可怎么办呢。”
偏偏这小山村不通网,快递也不好运输,不然还能想法子开个网店卖些手工艺品维持生计。
“您平时就是接些村里人的订单,靠这手艺养家糊口吗?”
这问题上次已经了解过了,为了引出接下来的话题,裴迁还是多问了一次。
“嗯,平时就是雕个碑,做做石敢当什么的,偶尔也当瓦匠,帮人盖盖房子,这些活都不常有,村长可怜咱家贫困,就让村里人有什么杂活都找咱帮忙,所以有时候咱也帮他们播种,收收庄稼什么的,偶尔谁家有个事要帮忙放牛,就叫阿虎去,他可喜欢帮忙挣钱了。”
石匠儿子捧着泡面碗,喝汤喝得正开心,听了这话依然在傻笑:“嘿嘿,挣钱,挣钱……”
“您每天都能找到这样的工作吗?”
“也不是,年轻的时候给人干干体力活不觉得有啥,到老了身子骨越来越差,干一次重活累活得缓上好几天,所以现在只能接点轻松的活啦,平时没活就随性雕雕别的,怕手生。”
“比如呢。”
老石匠掏出烟袋锅,一指通向后院的大门,“娘娘像啊,我现在老了,眼睛是不行了,基本都是看着阿虎自己雕的,虎子脑袋有残疾,不大聪明,在这方面却很有天赋,年纪轻轻的,手艺都比我好了。”
“那尊人像是用来做什么的?”
老石匠叼着烟,抽了几口,往炭火盆里添了把木柴,“人呐,总有自己办不到的事,就得找点精神寄托,有人信神鬼,有人信祖宗,这鬼啊,大多都是被亏欠的债主。”
他抹了把黝黑的脸,头压得很低。
看到他这反应,周悬冒出了个不大成熟的猜想,“大爷,该不会觉得亏欠的……”
只有您吧?
周悬的猜测不无道理,村民对圣母像和圣母庙都不大上心,一年到头才在祭祖的节日顺带洒扫一下,平时没人供奉,也没人挂在嘴边,只有老石匠惦记,还特意雕了尊石像。
阿虎吃完了泡面,又围着两人转圈,东摸摸西捏捏,让他们坐立不安。
老石匠拿烟袋一指后门,“虎子,去送橘子。”
阿虎傻笑着捧了把橘子,晃悠悠地出门去挨个给雕像送橘子了。
老石匠叹气道:“唉,稍微打听一下就能知道的事,没打算瞒你们,圣母的传说咱村里是一直有流传,但我雕的不是传说里的娘娘,是真实存在过的人呐……”
“您是说三十年前在山上遇难的那位?”
老石匠抬起头,浑浊的双眼盯着头顶昏黄的灯泡,陷入了回忆。
“三十多年前,有个抱着孩子的女人在一个大雪天来到咱村子,想翻过大山到另一边去,那会儿天寒地冻的,她人生地不熟,还带着那么小的孩子,肯定挨不过去的,我就把她留了下来。”
裴迁提出了疑点:“村民一向排外,您为什么会想留她呢?”
老石匠面露难色,“唉,有事相求啊……那时候虎子刚出生不久,哇哇哭着要吃奶,他娘刚生下他就走了,我一个老鳏夫只能求村里刚生了娃娃的女人给他当奶娘,那时候一来没钱,二来奶娘也没快没奶了,眼看着虎子就要饿死,我只能求那个过路的女人帮忙,但是……那孩子不是她生的,她帮不了咱们爷俩儿。”
这可是意料之外的线索,周悬忍不住问:“后来呢?”
“孩子不是她的,但她为了养活这个孩子,身上带了些奶粉,虎子就是靠她的奶粉和米汤活下来的。”
“她有在村子常住吗?后来她带来的这个孩子去哪儿了?”
老石匠唉声叹气,“她刚到村里投宿的时候,别人都关着大门不理她,只有我有求于她,让她进了门,她住了一晚就要带着孩子继续赶路,我说山里要变天了,很快就要降温,这时候在风雪里赶路怕是要被冻死,她不肯听,不管咋样她都要到山那边去,我问原因,她说她受人之托,一定要把孩子送到地方,她自己快死了,必须趁着还有口气把这件事做完。”
裴迁皱着眉头,张口想追问,思忖了一下还是决定暂时按下冲动。
“那大冷的天,大人都撑不住,何况是个还抱在怀里的娃娃呢,我念着她帮了我,也救了虎子的恩,想替她把这个心愿结了,就说替她跑一趟,她也答应了。后来跟她说的一样,没几天,她就死了。”
“怎么死的?”
“她说是中了毒,没的救。她是咱家虎子的救命恩人,我本来想好好安葬她,可她不肯让我给她修坟立碑,就让我把她丢在能被发现,又不那么显眼的地方,我想到开春的时候大伙儿上山扫墓会路过娘娘庙,就把她送到那儿去了,也是想求娘娘庇佑她,她是个好人,应该投个好胎。”
“那个孩子呢?”
“雪化之后,我就把娃娃送到了她说的地方,那里有人一直在等他,之后就把他带走了,去哪儿我就不知道了。”
阿虎送完了橘子,颠颠跑回来,一头扑进老石匠怀里,咿咿呀呀地朝他撒娇。
老石匠亏欠地望着自己的儿子,“那娃娃是真好呀,长得漂亮,身体好,哭起来有劲儿,眼神也清亮,谁见了都会喜欢,我当时年轻啊,也有过一些不好的想法,想把他留下,想让他给我养老送终,还好没这么干啊……我那老伴给我留下的虎子才是我真正的儿子啊……”
阿虎听不懂他的话,依然嘻嘻哈哈地抱着他。
裴迁终于开口问道:“那个女人带来的婴儿也是个男孩吗?”
“嗯,是个男孩。”
“你把孩子送到了哪里?当时是什么情况?”
“山的那边有个毛子的村子,有几个健壮的大小伙子守在那儿,我一报上那个女人的名字,他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她叫……”
老石匠拍拍脑袋,“人老了,不中用了,记不起来了,好像是个乌鸦的名字,我当时就觉得这名字奇怪,但没多嘴问。”
周悬怀疑,当年老石匠送走的那个孩子很可能就是詹临。
但他们还没查到詹临的具体背景,也不清楚对方在酒店时跟维迦说的那番话有几分真假。
假设都是真的,那他又是怎样辗转到了哪间福利院呢?
“詹临说他几年前采风到过这里,曾在您这里学过手艺,您对他有多少了解?”
老石匠剥了个橘子,塞在阿虎手里,让他一瓣一瓣慢慢吃。
“他啊,不是来学艺的,他也不是个手艺人。”老石匠非常笃定,“他就是找了个借口来找我打听消息,跟你们一样。”
第069章 69
老石匠表示, 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他早在几年前见到詹临的时候就告诉他了,本来打算藏在心里一辈子,但他见詹临的年纪是三十左右,又是这么多年来唯一一个上门来询问真相, 还很在意的人, 他觉得对方很可能就是当年被他送走的孩子, 由着心里的亏欠和对女人救命之恩的感激, 索性对詹临和盘托出了。
老石匠自知年纪大了,能活多久还不知道,一旦他走了,被丢下的阿虎就是孤苦伶仃一人, 以后的日子也不知道该怎么过,要是能靠着这段渊源找到个可以依靠的人也是好的。
詹临在他家住了一段日子,借口采风整天在山里游荡,不知在干些什么, 跟阿虎处的也不是很好,两人相互看不顺眼,凑在一起就要打架, 老石匠才觉得他怕是指望不上詹临来照应阿虎了。
詹临走后的几个月, 又有一个年轻人进了村。
这人模样清秀, 性子温和, 待人友善,村里一些年长的人认出他就是小时候来村子住过一阵子的那谁家的小谁,盛情招待了他。
老石匠对年轻人也有些印象, 但不多, 他没想到年轻人是专程来找他的,目的也是为了询问当年的旧事。
老石匠原封不动把这段故事又讲了一遍, 年轻人就和詹临一样,也把山里逛了个遍,不同的是他和阿虎相处的不错,经常带着他玩,还会给他做些好吃的,搞得阿虎天天粘在他身后,像条大尾巴。
老石匠试探过年轻人的心思,想过把阿虎托付给对方照顾,又怕这请求太冒昧。
对方听了他的苦衷,便用橘子去逗阿虎,问他以后愿不愿意跟着他进城,让国家负担他的后半生。
阿虎连连摇头说不,他不敢离开村子。
老石匠也犹豫,毕竟那人还年轻,还没娶妻生子,被没亲没故的阿虎拖累实在是强人所难了。
后来年轻人也离开了,临走前他向老石匠承诺一定会想办法解决阿虎养老的问题,老石匠惦记着年轻人的好,还梦过他几次。
阿虎对年轻人也是念念不忘,起了石材雕了那人的像,不知为何却是哭相。
老石匠好奇问过儿子为什么要这么雕,后者就哭丧着脸模仿:“父亲,阿倦……”
在问话的时候,阿虎还现场表演了一下,将忧愁与苦痛都拧在眉宇间,举手投足间还真有些年轻人的味道。
周悬望着阿虎,眼神从来没这么柔和过,就像在看故人残留在世上的倒影。
陷入回忆的周悬顶着寒风,坐在江住的雕像前看了很久很久。
天上飘着雪花,他便把落在那人身上的冰凌一一拂落,凝视着这张熟悉的脸孔。
他呵着白雾,喃喃自语:“阿住,你为什么要查这些,又查到了什么呢……”
他紧握着江住留给他的渡鸦硬币,心里清楚不会有人回答他的问题,但仍在心底期待那个回答。
当晚他和裴迁又住在了彩钢房里,这回没了入住房间的限制,但他们都习惯了跟对方住在一起,也就没有纠结这细节。
他们这次来得匆忙,没来得及准备备用的床品,裴迁这个洁癖干脆不打算换衣服了,临睡前就穿着他那套衬衫和修身的休闲西裤在床边坐着,用笔记本摆弄着什么。
周悬洗漱回来,看着那人不声不响的样子,不知为何有些窝火。
他望着那人,欲言又止。
“睡吧,明天一早我们就离开这儿。”
“你真的不打算再跟我说点别的了吗?”
“又来了。”那人朝他投来无奈的一瞥,“一定要在今晚纠结吗?”
周悬那股火烧的越发旺盛,他上前一把将面无表情的裴迁按在床上,用那种居高临下的压迫感逼迫着对方。
印象里,除了逮捕嫌疑人,他还没对谁这么强势过。
“虽然是我自己选择了你,但你也应该表现出一点合作的诚意吧,我们现在都在一根绳上不是吗?”
“话是这么说……”
“裴迁,我尽我所能把我的信任都给了你,你至少也该给我点回应吧。”
他不抱希望,却又打从心底期待着。
裴迁默默望着这个用攻击性试图让自己就范的年轻人,一种厌恶感袭上心头,但并不是针对周悬这个人,而是这种让他没什么好感的体验。
周悬的举动勾起了裴迁心底的一些不甚美好的回忆,无意间他也将这种恨意表现在了脸上,还让对方会错了意。
周悬摁住他的力道似有松动,又似是幻觉。
“跟我说实话有这么难吗?裴迁,我给你的信任和尊重还不够吗?”
无可厚非。
裴迁一直觉得让被蒙在鼓里的周悬毫无知觉地为他赴汤蹈火是件很不公平的事,换做是他自己绝对做不到这种程度。
他觉得以自己这个多疑还不讨喜的性格,要是周悬再为他多做些事,他甚至会怀疑对方目的不纯。
但周悬这个人……虽然总是让他感到头疼,有时候也会有种掌控不住对方的无力感,他并不是很喜欢跟对方接触的感觉,但不能否认,周悬是个……呃,好人。
可能这年头说别人是“好人”会让人觉得带几分贬义,但裴迁是真心实意觉得对方很好……硬要概括的话,就是自己配不上的好。
他或许不能做到完全信任高局,但对周悬却是可以的。
裴迁也不理解自己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想法,就算不想承认,他还是不得不直面一个事实,那就是高局没有骗他,在任务开始前给他的承诺也实现了。
——现在的他的确不讨厌周悬。
可就算是为了那些高局曾许诺过的“寒鸦”,他也不能承认,更不能允许自己对可能破坏他计划的人心软。
他反握住周悬按住自己肩膀的手腕,对方的力道不大,显然是考虑到了自己身上的伤。
在细心和体贴的方面,他从来都不会质疑对方。
“周悬,这样对你不太公平。”
“是不公平!”周悬的火越来越大,“裴迁,我当年上学的时候审讯学分数可不低,而且不是只会理论的书呆子,只要我想,我随时可以套出你的话,就算你有个精明的脑子跟我纠缠也会在不经意间说漏什么,但我不想把用来审犯人的手段用在你身上,你能明白吗?”
裴迁没有意识到,他心底存在着一丝理智没有察觉到的侥幸:“……你想问什么?”
周悬可能是会错了意,他以为对方会反问这问题是态度有所松动的意思,扼制对方的力度也稍稍放轻了些。
他舔了舔嘴唇,“我知道你对我信任不足,也不强求你现在就把那些可能影响到你的事统统告诉我,但……”
“你不需要有太多优柔寡断的铺垫,只需要告诉我你想知道什么。”
裴迁悄悄将手伸向床边,做好了只要对方问起有关他过去的事,就抄起床边的重物打晕那人的准备。
他斟酌好了下手的位置,不至于打伤周悬,又能一击限制他的行动能力。
被讽刺“优柔寡断”的那位心里憋着火,抿着嘴纠结该从哪个问题问起。
“你……”
裴迁的手指感受到了异样的触感,有了一瞬间的愕然。
他瞳孔微缩的细致反应被周悬会错了意,误以为他是在紧张自己接下来的问题,原本到了嘴边的强硬逼问也变得柔软了。
“你……还好吗?”
裴迁有些诧异,为这个问题,也为周悬。
“背着那么多秘密,就不累吗?”
裴迁嗫嚅着,嘶哑的喉咙没能发出声音。
周悬舔了舔嘴唇,无奈地叹了口气,“我相信老高把我派到你身边一定有他的用意,我绝对相信他对国家和组织的忠诚,也相信他不会害我,那么我要怎么做才能得到你的信任?怎么做你才肯跟我共享你的秘密?”
裴迁眼底有隐秘的情绪闪动,说不心动是假的。
已经很多年没有人用如此诚恳的态度邀请他敞开心扉了。
这么多年来,会跨在他腰上,用居高临下的强硬态度说着最温和柔软的话的人,周悬还是第一个。
差一点他就要动心了……也好在差了那么一点。
他仰起头来,微微眯着双眼,凝视着近在咫尺的人。
“本来,就算我利用你,让你糊里糊涂地为我做事,甚至为我去死都不会有任何愧疚感,在我的计划里,利用你永远不会成为我人生的污点,更不会为你愧疚,只要你挡了我的路,我就可以随时除掉你,但是现在,我得收回那把抵在你脖子上的无形剑,也得……请你停下来。”
周悬难以理解,“你在说什么啊……”
“周悬,就停在这儿吧,往后的路,我得一个人走。”
裴迁话音未落,迅速出了手!
周悬想到他可能要反击,也做好了硬扛他一下的准备,可他没想到对方手里拿的不是炕边用来铲灰的铁锹,而是一把□□!
被刺激的电流贯穿身体的瞬间,他失去意识,瘫倒在裴迁身上。
裴迁反手抱住他,本意是不想让他压在自己身上,那人无力垂下的头从他脸颊边擦了过去,两人的唇短暂地相碰,滚烫的触感蔓延开来。
裴迁咬着牙,面部线条绷紧,在努力压制着什么。
也就在这时,他手里的□□被抽了出去,悄然站到炕边的詹临拍了拍身上的灰,把借用给对方的危险武器藏了起来。
“别恋恋不舍地抱着了,怪恶心的。”
“再恶心也比不上你藏在沙发下面听床根的恶趣味。”
“这么大攻击性?谁惹你不开心了?”
“你如果只想说屁话就滚出去。”
“怎么,帮你解围以后倒是嫌我烦了?要不要这么无情。还是说,你想再跟他温存一会儿?”詹临那调笑的态度实在让人不爽。
裴迁把周悬从自己身上翻了下去,终于喘匀一口气,起身从那人口袋里摸出了一枚指甲盖大小的窃听器,毫不留情地扔到地上踩碎了。
詹临“啧”了一声,惋惜道:“哎,费挺大劲儿弄的呢,我可不像你,有手艺随随便便就能鼓捣出个能派上用场的玩意儿。”
“有什么影响?反正你也已经听到想要的内容了。”
“那倒也是。”
裴迁面无表情地套上靴子,“孙濯呢?”
“死了。”
见他动作一顿,詹临出言嘲讽:“怎么,你该不会为杀警察感到内疚吧,这都哪跟哪,拜托,别忘了你自己是谁啊——渡鸦老板。”
裴迁无言地瞥他一眼,将随身物品一一收进背包,出门走向自己的车子。
詹临嬉皮笑脸地跟上来,问他:“怎么不把那个条子也宰了?”
“他碍着你什么了?”
詹临打开车门,两手撑在车窗上,似笑非笑地看着那人,“他如果坚持查下去,必然会发现在公安系统里帮我篡改个人信息的人是你,保险起见,我觉得这人还是不留为好。”
裴迁调整了后视镜的角度,连个多余的眼神都懒得给对方,“很冷,把门关上。”
詹临撇着嘴,耸了耸肩坐进车里,在裴迁启动引擎时状似不经意地追问:“为什么不杀他?”
“有什么理由一定要杀他?”
“他可能成为绊脚石。”
“少拿你们清洁工的那套守则来约束我,认清你自己的身份。”
“我是能认清,所以我没强求。”詹临收敛了戏谑的态度,也稍稍低了头,“我只是觉得,有些风险是可以早些控制的。”
“嗯,那就把你的安全带系上,别让高速监控把你拍下来,给我们的逃跑计划徒增风险。”
詹临摸了把下巴上的胡茬,冷笑着系上了安全带,抬眼一瞥两人之间的后视镜。
“这车一直是你开,为什么偏偏在刚才调了角度?你之前喜欢暗中观察副驾驶位上的人,而现在却懒得多看我一眼吗?”
“不,我只是——”
裴迁速度极快地从靴筒里掏出一把小型手//枪,顶在了满眼震惊的詹临的太阳穴。
“——对死人的脸提不起劲。”
第070章 70
周悬在强光的照射下苏醒, 酥麻疼痛的身体渐渐恢复知觉,促使他睁开了眼。
阳光很强,映着室外的满地白雪,让他有种想陷在沉梦中再多睡一会儿的疲倦感, 理智的那根弦却一直绷着他的神经, 叫嚣着让他快些清醒。
……这是怎么回事?
他怎么会睡得这么难受?
他翻过身来缓了一会儿, 才逐渐拿回身体的掌控权, 抽动着手指,将知觉重新灌注回身体的每个角落。
他注意到自己还穿着卫衣和牛仔裤,难怪这一觉睡得这么累,随即想起昨夜他是在裴迁反击后突然失去意识的。
裴迁?!他人呢??
靠!竟然下这么重的手, 亏他还看在那人是坐办公室的领导的份儿上没敢用太大力气,对方打起他来倒是一点都不手软啊!
周悬想找那人理论,摇摇晃晃地起身,没看到那人的影子, 就连他随身带的东西也都不见了,他心下慌了,连外衣也顾不上套就冲出了门。
满地雪色反射着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 一见原来停车的地方成了空地, 他赶紧跑向村长家, 进门就问这是什么情况。
村长正跟老石匠一起抽烟, 见了他急匆匆的样子都不明所以,“啊?你说跟你一起的那个小伙子啊,没看到呀, 没跟你在一起吗?”
周悬的心凉了半截, 裴迁的消失有迹可循,恐怕就是因为他把人逼太紧了, 那人不知道怎么面对他,干脆跑路了。
至少这个时候,周悬还觉得问题大多在自己,是他没考虑到那人的心情,说话没轻没重才引起了那人的反感,被讨厌也是正常的。
但裴迁一个人开车跑路就不地道了,把他一个人丢在这荒山野岭,他要离开可成了难事,看来下山只能从雪橇和腿着里选一个了。
很快他就意识到自己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更严重的是,他把裴迁想得太单纯了。
他回到住处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发现他随身携带的警察证、身份证、银行卡一类的证件全都不见了,被孤身一人丢在这荒山野岭,只能说寸步难行。
可他的手机却还在身上,这让他觉得有些奇怪。
毕竟进山之后就没信号了,手机跟块废铁没什么区别,抵达村子后周悬就没拿出来用过,这会儿他仔细检查了一下,发现他原本好好的手机变得破破烂烂,像是被人硬拆过后盖一样,电话卡也被卸走了。
他更加不明白这是什么情况了,检查过手机存储的内容,发现大部分数据都被清空了,只留下了几个电话号码,备注还被删除了,就和裴迁的通讯录一样抽象,都是用符号表情来命名的,根本看不懂意思。
……是裴迁干的?但是,为什么?他实在想不通。
比起想明白那人到底在搞什么,还是离开这里更加要紧。
周悬想找村长求助,问问有没有什么车能送他出山,哪怕是到县城也行。
中途他改变了主意,觉得自己不该着急下山,反而应该上山才对。
老石匠多次提到过那座圣母庙,也说过詹临和江住都在听过他讲的旧事后到山里查看,他也想去看看。
趁着天色正亮,他独自一人准备上山。
他不愿承认自己是在刻意逃避裴迁的心态,也必须直面他对那人的怀疑。
记忆慢慢回到他的脑子里,他开始记起昨晚的细节了,僵持不下之际,是裴迁突然抽出□□把他击晕,才有了可乘之机。
□□……
他揉了揉还有些昏沉的脑袋,在酒店的时候,裴迁也是被凶手用□□击中,拖到了廖容陈尸的房间里……
那凶器怎么落到了应该是被害人的他手里?
还有,兰翌明在死前为什么会喊出裴迁的名字?真的像裴迁所说的,是在暗示裴迁知道他被害的真相?有没有可能,裴迁就是那个加害于他的凶手?
不,两件事之间未必有关系,他不能先怀疑自己人。
……可裴迁真的太可疑了,他怎么都不可能无视那人所有的迷惑行为,只能控制自己的大脑暂时不去乱想。
他找村里养狗的白婆婆借了三只体型较大的狗,搭雪橇上了山,在警方和村民的合力配合下,那座断裂的吊桥被重新接了起来,还用钢筋缆绳做了固定,安全性大大提升。
周悬先去了圣母庙,没想到真有意外收获。
昨晚的雪只下了一阵子就停了,气温很低,这就导致积雪表面在落雪稀松柔软的时候很容易留下痕迹,在气温下降时又会把这些痕迹冰封住。
现在,雪地上残留的正是一些杂乱的脚印。
周悬认出其中一行足迹属于裴迁那双夹棉的马丁靴,记得他们第一次坐三只阿拉斯加拉的雪橇上山时,他还问过对方冷不冷。
当时裴迁的回答是否定的,还提起这种鞋底纹路很深的靴子防滑效果不错,他自己还加装了雪地靴那种能卡进冰面的铁片,不容易滑倒。
现在想来,当时的话就像是某种暗示,此时此刻能让周悬一眼辨认出裴迁留下的足迹。
除他之外还有一行同行的脚印。
这证明裴迁昨夜到过这里,而且身边有人相陪。
周悬俯身用手指量着脚印的长度,大概是男款43码的鞋子,此人身高应该接近190。
这个人是谁?为什么会跟裴迁在一起?他会伤害到裴迁吗?裴迁的失踪跟这个人有关系吗?
周悬越想越觉得心里没底,他想过了裴迁可能遇到危险,或是被挟持,或是被胁迫,但他就是没想过裴迁会出卖他。
他一刻都不敢耽搁,冲进庙里寻找裴迁来过这里的线索。
就跟他半个月前来时的情景一样,这座荒废已久的破庙壁画呈现出了违和的鲜艳色彩,色调分明的矿物颜料配上年久失修被风化的墙壁,就像尘封的历史被崭新的事物入侵了,显然有人曾在近期修复过这里的壁画。
周悬拿出手机想调取之前拍摄的照片作为参照,打开空白的相册才想起他手机里的数据被清空了。
他疑惑裴迁为什么清空他手机的数据,总不会是为了把他孤立无援地困在这山上吧?
他只好反过来从这些壁画入手,很快就发现了裴迁和那个神秘的高个子男人来到这庙里的原因。
原本作为有色颜料填充在墙壁上的绿松石配色的部分被损坏,墙上只剩下被锐器挖取过的痕迹,有人拿走了那些疑似“寒鸦”的残存颜料。
这种疑似违禁药品的东西出现在这里本就是件很奇怪的事,是谁出于什么目的将这么贵重的药物用在了这人迹罕至的山区?这些跟三十年前那个死在这里的女人又有什么关系?
周悬心里有太多疑惑无法解答。
可以肯定的是,修复整座庙的壁画绝对不是一朝一夕的工作量,近期一定有人在从事这样复杂又细致的工作,应该会在附近留下活动过的痕迹。
周悬出门做好了方向标记,朝着林深处走去,约莫往前探了个二百米,就看到了一座木质结构的林中小屋。
木屋规模不大,应该就是护林员住的地方。
附近还能看到几段冻在冰雪里的隔离胶带,前些日子有警方调查过这里,那么可疑的证物可能都被带走了。
周悬不抱希望地拧了拧门把,果然是上锁的,窗子却是冻住的,稍微用点力气就撬开了。
他跳进木屋内,踩着咯吱作响的地板,四下张望。
一张简易的铁架单人床,一张标准的老式木制书桌,抽屉里只能找到几支铅笔和一些橡皮碎屑,除此之外就只有取暖用的炭火盆和一些日用品,陈设非常简单,甚至看不出住在这里的人是男是女。
果然都被搬空了,找不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四下翻找时,他觉得抽屉里的铅笔多的过分了,在他看来两到三支就足够护林员的日常工作生活使用,这里却有八支。
而且笔杆上标注的多是8B和14B。
平时生活中用的铅笔大多是HB和2B,编号数字越大,颜色就越重,8B和14B是绘画专用的级别了。
结合娘娘庙的情况,他基本可以肯定那个暗中修复壁画的人就是住在这里。
他脑子里冒出了一个最可疑的人——
“……方澜?”
已知对方是个有能力进行壁画修复工作,也有可能接触到“寒鸦”残品的手艺人,据目前已知的情报,方澜似乎是为数不多符合条件的人。
周悬揣着疑惑坐雪橇原路回村,想找村长借用合适的交通工具回到县城,找个有信号的地方恢复跟外界的联系。
村长面露难色,表示村里的牛马还得等着开春犁地,村民都不舍得外借,唯一的拖拉机在去年秋收后也坏了,暂时没需求的大伙儿都等着开春再修,没有车子能送他离开。
不知所措时,余露拖着从村长家买来的几棵葱路过,刚好听到这话,便跟他说:“用我的车吧,我送你到县城去。”
作为村里唯一能自由往返于县城之间的人,余露可帮了周悬大忙。
她让周悬先上了车,从后座上拿了几个被冻得冰凉梆硬的面包递给他,“凑合垫垫肚子吧,等下进了城我请你吃面,镇子上有家陕西面馆,味道挺不错的,等你吃饱喝足,我再回来。”
“谢谢,不过,你可能还是待在村里更安全。”
周悬相信余露丢下城里的生意躲回村子一定有她的考虑,要是为了自己让她再次陷入危险,他心里过意不去。
“本来是因为惜命才回来的,但我想了一整天,苟且偷生也没什么用,倒不如做些有意义的事。”
余露驾驶着她的大众轿车,平稳地行驶在崎岖的山路上。
此时天色已暗,放眼望去,几百米内都看不到车影,周悬的心越来越凉。
裴迁那家伙躲哪儿去了!他到底要干什么!
“小伙子,你的表情很不好看啊,有什么心事吗?”
“嗯……嗯?有吗?”
余露打趣道:“就像被心爱的姑娘甩了一样。”
“真的假的……”
“当初江警官也有段日子像你一样愁眉苦脸,说他的好兄弟失踪了,女朋友担心自己的处境会对他不利,主动向他提了分手,情场失意的他总是呆呆发愣,你现在的表情就跟他那时候一模一样。”
周悬失魂落魄地看向窗外,凉凉道:“也没说错,我是有种被甩了的感觉,莫名其妙的……”
只不过对方不是女朋友,而是带队领导。
太失落的他没注意到余露的脸色微微沉了下来,许久之后,她下了开口的决心:“其实,我是江警官的线人。”
“嗯,我猜到了。”
“猜到了?那你还猜到了什么。”
“他大概很少跟你联系,也很少主动向你索求情报,因为他想保护你,不希望已经脱离了罪案的你再被卷进危险里,跟你保持距离又会关注你的近况,保护你的同时给你提供适当的帮助。”
“你说的没错。”余露长出一口气,“他们两个人都是这样。”
周悬后知后觉,像条机灵的警犬一样敏锐地抬起头,“两个人?”
“江寻在世的时候跟我联系的次数屈指可数,我没有联系他的方式,连他的死讯都是在他过世很久以后才知道的。许多年后,他的儿子找到了我,问清了当年发生的一些事,知道他也在做警察之后,我也给他做了一阵子线人,再后来……他也走了。”
余露目视前方,明明没有眼神交集,那种深刻的无奈却让周悬清晰地感受到了。
这种煎熬的情绪也曾在过去的无数个日夜刺痛过周悬,他能感同身受。
“我一直在给身边的人带来麻烦和厄运,每一个关心我的人都不会落得什么好下场,我常常在想,如果当初我死在绑架犯手里,会不会就……”
“别这么想,这不是你的问题。”
“你真这么想?”
周悬笃定道:“是。”
“那……我有个不情之请。”余露一脚踩下刹车,将车停在路边,转过头来严肃认真地望着周悬,“周警官,能让我,再做一次线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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