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宁没在石凳上坐多久,手机响了。
通讯录里备注为“李叔(司机)”来电。
叶宁看着后头那个括号,沉默片刻。
这世界的“叶宁”也不知道是什么习惯,备注清楚到有些诡异。
……诡异得有点像是为他量身定做的了。
叶宁接起电话,对面语气着急,问他在哪,说接到了手下人的电话,看到他一个人在外头,还淋着雨。
叶宁一一作答,那人最后问:“要回老宅还是回公馆?”
叶宁犹豫两秒,才答:“公馆。”
司机微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气,忙道:“也好也好,董事长这段时间不在国内,一个人在老宅待着枯燥,住公馆好。”
叶宁没留意到司机的语气,耳朵里只有“董事长”三个字,语气有些干涩地开口:“…爷爷?”
“是,董事长说还要过段时间才回来,北美那边的投资峰会还没结束,还有两个项目要考察,近期暂时回不了国。”
叶宁垂眸,微微松下神,不用见面也好。
见了面,万一喊不出“爷爷”,说不定还要露馅。
半小时后,司机捧着浴巾撑着伞,急匆匆赶来:“祖宗唉,怎么淋成这样。”
叶宁有点累,不太想说话,接过浴巾道过谢,擦了两把,便没再管。
公馆庄园离市中心近,车程不远。
叶宁忽地有些反胃,也不知道是不是闷的,连车上木质香薰的气味都显得重了。
“李叔,别去车库了,就停公馆门口吧。”叶宁有些挨不住,直接开口,“我走回去,吹吹风。”
司机从后视镜看了一眼后方坐着的人,天色有些暗,他没留意到叶宁苍白到有些异常的脸,答:“那记得撑伞,别淋着了。”
“嗯。”
车只一停下,叶宁立刻开门。
新鲜空气扑过来,将咙间不适压下几分。
得救了。
叶宁撑着伞,揉了揉鼓胀的额角,缓了好一会,才抬脚往里走。
好在手机里头基本信息很全,这独栋别墅的布局也很清晰,不难找。
庄园一片中式风格,雨打小塘芭蕉,叶宁听着雨声,眼皮有些沉,湿漉感扒着皮肤,越发难受。
他揉着额角,加快脚步,然后——
脚边踢到了什么。
叶宁循着动作低下头。
哦。
台阶上睡着一个人。
“抱歉。”叶宁下意识开口,然后往旁边撤了两步,迈上台阶。
一阶。
两阶。
等等——
台阶上睡着一个什么?
叶宁昏胀的大脑短暂清醒,回过头。
只见一个人以一种怪异的姿势横在台阶上,上半身趴在台阶上,下半身笔直朝后伸,手里握着一个手机,碎了一角,像是在台阶上磕的,雨点细细密密砸在那人衣服上。
“同学?”叶宁小心将人翻过来。
是个年轻男生,长得很好看。
他也顾不上自己头昏脑涨,将雨伞撑在那男生脑袋上遮雨,简单检查一番,没明显外伤。
“能听到我说话吗?”叶宁一边说,一边低头观察那人胸腹部。
起伏平稳,有呼吸,还好。
叶宁伸手拍了拍他的脸:“同学?”
秦乐舟迷迷糊糊中感觉到细密的雨水打在自己脸上。
有人在拍自己的脸。
“华亭公馆,嗯,…摔…无明显外伤…十分钟?”
谁在说话?
秦乐舟强撑着睁开眼皮。
打过急救,叶宁挂断电话,一抬头,看到不远处跑动的几道身影,是安保。
叶宁朝他们抬手,正要开口,一声闷咳从下方传来,他循声低头。
台阶上的人:“叶…宁?”
叶宁:“……?”
这是…认识他?
两人对上视线。
“真是你?”那人又咳了一声,手往台阶上一搭,借力支撑起身体,抖着双腿颤颤巍巍爬起来。
“喂,”叶宁提醒他,“你还是不要动的好,免得有内伤。”
“没、没事。”
下一秒,说着“没事”的人脚一滑,猛地往下一坠——
赶来的三个安保声嘶力竭:“啊——”
然后被叶宁眼疾手快扶住了。
尖叫戛然而止。
“命给我吓掉半条,还好叶少动作快,你……”安保话都没说完,再下一秒,他们看着已经被扶住的秦小少爷往后退了一步,失衡的身体没了支撑,迅速往下倒去,手却本能地往上一抓——
旋转的视线。
雨滴落进眼眶的凉意。
带着灼热烫意的呼吸。
被扯住的衣角。
在安保“救命!秦少你在干什么!”那撕心裂肺的呼喊声中,叶宁彻底失去意识。
-
建京,溇山,陆氏老宅。
滂沱山雨,黑色迈巴赫冲破雨雾,绝尘而上。
陆成业净完手,用供烛内焰点燃手中三支香,往后轻一甩,熄灭火光,在氤氲烟气中,将香奉在案前:“司淮回来了?”
管家端着莲花净手石盆往前走了一步:“嗯,说来看看您。”
“看我?”陆成业净过手,“他不气我,我就烧高香了。”
“老三呢。”陆老爷子又问,“回寺里了?”
“去后山了,说空气好,去参个禅,”管家提醒道,“您该喊法号的,慧闻。”
“慧闻什么慧闻,从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还得喊他一声大师?像什么话?”陆成业一振手,一身唐装都跟着簌簌响,“当初生下来就不该给他取个什么‘陆怀慈’,就该叫陆富贵,陆招财,省得操心。”
建京百年世家陆氏,祖上能人辈出,家族一脉贤者众多,现今家主陆成业便是其一,可堪称“传奇”的,还得属陆成业幺子,陆怀慈。
陆怀慈,法号慧闻,五岁得佛缘,生慧根,六岁被法源寺方丈带走,以童身修行,年仅36,却已是古寺之首法源寺的门下首座。
管家笑着,正想说什么,庭外走来两道身影。
一道穿着黄褐色衲衣,另外一道…西装外套已经脱了,搭在臂弯,只剩下里头黑色衬衫。
明明也算是一身挺括矜贵的正装,却因为没佩的领带,以及解了两颗的纽扣,牵出点散漫气息来。
“爷爷。”
“陆施主。”
两道人影同时出声,陆施主没眼看。
糟心的叔侄俩。
“回来干什么?”陆成业看向小糟心,“在云江混不下去了?
“借您吉言,还行,”陆司淮将臂弯的外套递给保姆,笑了下,“找小叔叔有点事,法源寺那边说他来溇山了,就顺道来看看您。”
陆成业:“……”
陆成业开始警惕:“你找他干什么?”
这下就连管家和保姆都停下脚步,扭头紧紧盯着自家两位少爷。
老爷子年纪大了,可千万再听不得什么“断子绝孙”之类的话了。
时隔经年,可陆司淮二十一岁那年发生的事,每每想起,陆氏老宅都要灯火通明点一晚上高香。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陆司淮二十一岁那年,新年,陆氏一族齐聚溇山,多年未下山的陆怀慈也破天荒回了一趟老宅,临走前,给陆司淮批了一卦。
“他这一生,时运亨通,无病无灾。”
陆老爷子:“好好好!”
“就只有一点。”
“不过也不是大事。”
老爷子刚放下心,下一秒——
慧闻大师:“司淮没有子嗣缘。”
陆老爷子一口酒喷出去:“你说没什么?”
陆父陆母也吓了一跳。
陆老爷子:“没有子嗣缘还得了!”
慧闻从袖口里摸出一条红绳,隔着老爷子“吾命休矣”的眼神,递给陆司淮。
那红绳看起来有些年头,稍显破旧。
老爷子鉴宝似的盯着那绳子,满怀希冀:“这就有了?”
“没有,”慧闻大师斩钉截铁,“断子绝孙绳。”
陆家所有人:“…………”
那红绳至今还在老爷子书房那清代预制紫檀云龙纹木盒中“镇压”着,要不是慧闻叮嘱这绳子不能丢,保平安,下一秒就得被埋在后山。
“断子绝孙绳”事件之后,某天夜里,老爷子忽然惊醒,越想越不对劲。
时运亨通,无病无愁,没有子嗣缘……这说的不就是他小儿子吗?
儿子出家,难不成孙子也要出家?
老爷子连夜驱车赶到法源寺,在慧闻“他身在红尘,心在红尘,有缘,但不在佛家”的保证下,才打道回府。
然而怀疑的种子一经埋下,风一吹就燎原。
老爷子现在一听陆司淮往法源寺走,心就跳。
“有什么事要找你小叔叔聊?”老爷子看着陆司淮。
陆司淮自顾自斟了一杯茶:“寺里有个项目,要合作。”
“和法源寺的项目?”老爷子大惊,可别是什么“继承衣钵”项目!
这次回答他的是陆怀慈:“我们寺‘智慧寺院’项目,bi数据驾驶舱和云服务devops,还有资产管理系统建造。”
陆成业沉默良久:“…先吃饭吧。”
厨房还在备菜,陆成业难得和小儿子见一面,两人对坐手谈。
棋局刚过半,旋转实木楼梯上下来一个人。
陆成业看过去,陆司淮身上的衬衫已经换下,套了一件黑色冲锋衣,显得身形轮廓越发利落锋锐,他嘴里咬着一根烟,没点。
“去哪?”陆成业问。
“有事,回趟云江。”陆司淮将烟随手拢在掌心,走过来,微一颔首,“爷爷,今天就不吃饭了,下次陪你。”
陆成业:“大晚上的,有什么事这么急?”
陆司淮这次没答,只转过头,看向另一侧的陆怀慈:“小叔叔等会怎么走。”
“我这还能差一辆车?”陆成业又哼了一声,“我让人送。”
陆司淮“嗯”了一声,接过管家手上的车钥匙,径直往外:“那先失陪了。”
陆成业:“火急火燎的,也不说回云江干什么。”
管家给陆成业空掉的茶杯里斟了半杯:“我刚听到少爷接了个电话,好像说什么…医院?”
“医院?”陆成业重复一遍,没在意,他在氤氲香气中收回视线,沉默许久,再度满是希冀地看向大师:“儿啊,你真没算错?你看看你侄子的模样,长成这样,能没有子嗣缘?”
陆怀慈笑而不语。
他转过头,看向穿过庭院的那道利落身影,轻巧落下一子。
“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遇上了,就是遇上了。”
“因缘际会,皆是定数。”
院外,黑色迈巴赫嚣张的引擎声响彻林间,朝山下呼啸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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