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刮刀用我的,快些。”
新领命的林清樾走到斋堂门口时,周教谕从他的书箱里翻了翻,拿出一卷用细棉布包好的刮面工具,随手一递。
没多给林清樾一个眼神,又回身坐在坐席之上,开始讲起了《曲礼》这一篇的内容。
玄英斋终于响起正儿八经的读书声。跟着邵安总是多干许多麻烦事儿的学录,合该松口气,可他一回头就看见他们斋斋长正带着人往外走。
“林樾,你去哪儿?”
“回学录,修面一事还需用水,我想带梁兄先回舍房,修下的碎发碎须也收拾得方便些。”
多么会为人着想的好孩子,平日需要维持斋房洁净的学录几乎要感动哭了。
可他定睛一看。
“你们走的,不是回玄英斋的方向……”
“咦?是吗?学生不太认路,多谢学录提醒。”
问题是这个吗?
学录吸了吸气,在监视的命令和打扫的职责中有了决断。
“教谕未曾不让你们听课,你们便就在斋堂院子外修面,水我替你们打来。”
林清樾扫了一眼自从听到要修面,身形就微微僵硬的梁映,低头道。
“也是,那就有劳学录了。”
望着学录主打速去速回的匆匆身影,林清樾不免腹诽:
她就知道,这一出‘见识庐山真面目’,逃是逃不掉的。
“走吧,梁兄?”林清樾侧身偏向斋堂院中的一处石桌石凳,做了个请的手势。
梁映没有抬步,“我不想修。”
至少不是现在,在他全无准备的时候。
林清樾这回没有顺着他。
“梁兄,周教谕的性子你刚刚也见了。你若执意,他是会算你不敬师长,蔑视课堂的。这若让学录记在学册,便要算作两笔。”
“加上昨日的夜不归宿,梁兄这就要四笔了。”
梁映微微一滞,幽深晦暗的黑瞳隔着额发盯向林樾。
他竟不知道,林樾如此细心将他的事记在心上。
是真心实意的担心,还是别有用意的故意提点?
梁映本能地倾向后者。
或许可以试探一下……
“梁兄放心,我手艺还是不错的。”
见梁映还在思虑,林清樾已经在石桌上摊开卷起的棉布包,从中率先选了一把银剪子拿起来试了试。
咔嚓咔嚓,剪子空响了两声,日头照着,寒光更甚。
刚往前踏了一步的梁映被刀光晃到眼睛,不免又撤回了刚刚那步。
就算是试探,也不能任由对方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
那未免也太——
梁映的思绪被林樾一把按坐在石凳上的动作打断。
对方似乎已经默认他踏出一步的行为是默许。
梁映不及张口,说时迟,那时快,寒光便开始绕着他的颈侧闪动,脚边很快就如同下雪一般,层层叠叠落下乱须。
片刻过后,清风拂过,钳制他的力量消失,梁映霎时觉得下颚清凉了不少。
再一抬眼,林樾已经偃旗息鼓,把银剪子收回了布卷之中。
转身望向他时,眉眼之间只见温润的笑意,刚刚迫他坐下的强硬仿佛只是错觉。
“太长了,剪短些,后面好刮。”
梁映摸了摸自己只剩胡茬的面颊,林樾剪得——还真是手艺不错。
非常平整。
他蓄了这么些年的胡子,以往长得太长后,他都是随手一绞。到如今长长短短,歪七扭八,就是他自己,也轻易修不成这样。
“水来了。”
奔波一路的学录把装了热水的铜盆放在林樾手边,又在旁寻了个石凳坐下,没有要走的意思。
“你们继续,我就是路上走得有些急,现在歇歇。”
这监视的理由,也合情理。
学录大抵是林氏那边布下的眼线,硬是支走人,反而显得心虚。
林清樾谢过,假装看不见人偷偷歪过来的视线,按部就班地用搭在盆边的帕子浸满热水,覆在梁映只剩下短须的下颌和两腮上。
修面一事,对林清樾而言,并非是难事。
与失去五感的父亲相依为命这些年,修面是林清樾每隔两日便要做一次的功课。
什么地方的胡子,下刮刀是什么角度,年年月月,她早就熟稔于心。
随着刀刃挥舞,梁映能感受到林樾刮刀之下的精准利落。
周教谕极重外修,私人的刮面小刀磨得很快,但凡犹豫一点,生疏一点,脸上便要见红。
可林樾手下没有让他感到一丝提心吊胆。
贴着面颊的刀刃是冰冷的,但抵在他面颊上的手指却温暖。
换作以前,梁映从不敢想自己能在刀刃之下放松身体。
可拿刀的是林樾,他的手上好像就没有做不好的事儿。
身上也总是带着一层柔和清正的光晕,让人难以生出戒心。
在他身边放松,给予信任,便如同喝水吃饭一般自然。
梁映透过厚厚的额发望着表情专注的林樾,竟不查时间流逝。
“好了。”
林清樾用帕子掸去下巴和衣襟上的细胡茬,把梁映的坐姿扶正。
学录闻风站起身,绕了过来。
“呀,这是梁映?你这胡子真该刮了,好好的年纪,非把自己搞得乌烟瘴气作甚,现在看着顺眼多了。”
“不过,这头发是不是也要重新修一下?梁映,你这样看得清路吗?头发平日里不扎眼睛么?”
梁映退了一步,低头道。
“回学录,看得见。头发就不用劳烦林樾,我自己来就行。”
“这怎么行呢?周教谕我是清楚的,你这头发随便可糊弄不了他。不麻烦林樾,那我来帮你好了。”
学录要过林清樾手里小刀,更进一步。
“也不敢麻烦学录。”
梁映看似尊敬,实则找准机机会握住了学录拿刀的手,试图将刀接过来。
可学录就盼着这么一个机会,怎会轻易松手。
小刀就这么被攥在手中,晃来晃去,站在中间的林清樾,眼珠不自觉也跟着一左,一右。
直到第三个回合,梁映冷不防泄了劲,“那好吧,学录来吧。”
梁映算准了刀刃的位置,低了些角度,把脸迎了上去。
既然藏不住,那就毁了。
不过就是多一道疤罢了……
“嘶——”
止不住的鲜血一滴一滴,溅在斋堂院中的泥土上。
梁映呼吸一滞,在他眼前,一只玉白的手掌凭空出现,替他的脸多受了一道一寸有余的刀口。鲜血顺着手心的纹路,刺目地流淌着,不多时,淡淡的血腥味便飘在风中。
学录吓了一跳丢了刀,冲着林樾大喊,“你撞上来干什么?”
“这刮刀锋利,我本想提醒二位小心些的。”
林清樾收回手,脸色略微苍白地答。
“你这……我这……哎,这可不能让邵教谕知晓,你们先回斋房,一会儿我把伤药寻来给你们送去。”
确实,血流得怪吓人的,林清樾低头看了一眼。
其实伤口很浅,她自己控着力度呢,只怕学录不会来事,她自己捂着手的时候就偷偷地又挤了两下,让血流得更吓人一些。
这下正儿八经有了回去的理由。
林清樾正扬起唇角想说什么,却见着梁映视线落在她的掌心,好像想说些什么,林清越却更快一步地把手背到身后。
“小伤,先回舍房吧。”
刚提步的林清樾,被梁映拽住了袖子。
“这边。”
“见笑了。”
林清樾讪笑一声,重新提步,耳边却传来什么东西撕裂的声音。
她回首,竟是梁映扯开烟青学服,把里衣衣摆生生撕下一条。
见他递过来,林清樾受宠若惊地用左手摸出一条帕子。
“梁兄客气,我用这个擦就行了。”
梁映默了默,“血迹难洗,用这个,扔就扔了。”
洁白的里衣碎布因一时没人接手,在空中晃了晃,分外单薄可怜。
后知后觉了什么,梁映微微攥紧手指。
“里衣是干净的,你若不放心就算——”
刚要收起的手忽然被一抹温暖掠过。
梁映抬头就见林清樾接过碎布后,单手迅速把伤口裹了两圈。临了收尾,他自然地低头凑过去,唇间微启,皓齿衔起一端,与手里扯住的另一端简单同时受力,一个结便打成了。
“多谢梁兄。”
林清樾从腕间扬眸看过来,梁映却脚步匆匆,绕到前面带路。
直到走进舍房,两人未有多说一句。
但林清樾看得出来,梁映应是对她起疑了。
可她也看得出来,梁映如今并没有十足的证据。
所以,不若由她先开口。
“梁兄,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就算有什么隐秘不便说与人前,也往后也不该如此伤害自己。”
林清樾的语气依托着她惯来的温柔体贴,听着再合理不过。
梁映在听到隐秘两字之后,身上的温度渐渐冷了下来。
“你知道我是谁?”
林清樾眨了眨眼,无辜看来。
“梁映,梁兄,不是么?”
梁映蹙眉,又听不懂林樾的意思了。
“那为何要帮我?”
“举手之劳而已,脸上多道疤可不好看。”
“所以今日若不是我,是这书院里的任何人,你都会出手?”
梁映看见林清樾就这么半边迎着屋外的晨光,半边浸透在屋中的阴影,没有一点犹豫地答道。
“是。”
梁映只觉一股气似憋在心中,但当他想要辨别,却又很快消散。
他只当是被林樾耍弄,黑着脸再问起来。
“那方才,你说的隐秘是什么?”
林清樾有理有据道,“我也曾有一个朋友因有胎记不愿露脸,与梁兄一样喜用头发遮挡。其实要处理并不难。我朝男女皆爱美,市面上有种特制的脂粉,能遮挡八九分,至少不会让人一下瞧出异样来。”
“你有?”
“惭愧,在下也有爱美之心,不能免俗。若能用得上,我可拿给梁兄。林樾保证这事儿不会有第三人知晓——”
似是怕梁映不信,光风霁月的人还要举着带着伤的手掌发誓。
梁映及时叫了停。
“不必,我不信天谴。”
“若你告诉第三人——”黑沉的眸子如毒蛇窥视。
“我必会亲手让你后悔。”
话中的戾气昭然若揭,林清樾却并不介怀,含笑放下手掌。
很好,太子殿下没有因为这点示好就没了戒心。
她很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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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学录带着伤药急匆匆拉开林樾学舍的门时,脚步一滞。
他似是来得刚好,林樾正抬手将自己发髻上的玉竹簪抽出,浓绿在他的指尖灵巧翻了一圈,便簪进了新束好的发髻之中。
随林樾一偏身,学录看见那簪上玉竹簪的,却不是他熟悉的梁映。
而是一位宽肩窄腰的翩翩少年郎。
与林樾温润清隽相比,少年的眉眼更昳丽三分,上挑的眼尾压着长长的眼睫,看什么都深邃蛊人,只是他神情之中沉郁更重,便将这抹艳色生生压下。
燕归发髻下,并未完全梳拢的卷曲发尾一部分荡在肩头,这多见于胡人的特征,却在少年脸庞衬托下,去了原本的粗犷野蛮,多了七分恣意潇洒。
就连不算端正的姿态,生出的也是无边风月。
“你谁?刚刚的梁映呢?你把他杀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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