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阿米利亚略感惊讶。
那个总是怀抱着想负责的心态,常常提前一步逃走的区长先生,居然会说这样的话了。
他原本沉在沙发里的身体坐直了一点。
“你的话和之前不太一样了。”阿米利亚不答反问,意有所指,“发生了什么有意思的事吗?”
“利亚,我只是想通了而已。”江怀风眉目舒展,“遇见真正喜欢的人,原则也要为此让步,这不是你想要告诉我的事吗?”
阿米利亚歪头,仿佛没有听懂他的言下之意,“我可不记得自己有告诉你这样的事。”
区长先生似乎有些无奈:“好吧,是我擅自在你身上学习到的。你还没有回答我,你要走吗?利亚。”
“这个嘛……”阿米利亚抱着抱枕,随口道,“如果区长先生满足我的期待,说不定我会改变心意。”
到底去不去北境,目前还没有下定论。
江怀风微微松了口气。
提出要求就证明还有回旋的余地。如果直接决定去留,要费的周折大概就不止这么一点了。
他轻笑一声,“那还真是希望你能手下留情。”
阿米利亚不答,他正想着要怎么好好为难一顿便宜义兄,就听见对方又说,“可你又如何呢?利亚。”
“什么?”他一时没能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意思。
江怀风直视他,目光柔和湖水,却不容逃避:“你真的喜欢我吗?”
阿米利亚没说是或不是,反而问他:“你很在意吗?”
如果是之前的他,大概连这个在意也难说出口。可如今不同。
区长先生点头点得毫不犹豫:“我很在意。利亚,你……”
他犹豫了一下才说出口,好像本人也对这个结论略有怀疑:“你能够理解人类的感情吗?”
这是个奇怪的问题。一般人绝不会冒然问另一个人,是否理解感情,除非……他已经发现不对劲了。
“为什么这么问?”阿米利亚顿了顿,依旧用问题代替回答,似乎没有因这个问题受到分毫影响。
江怀风身体前倾,双手交叠搭在膝盖上,试图用放松的姿态表达对将要说出的话不含恶意:“或许这么问有些突兀,举个例子说明会更直接。比如说,利亚,余枝是你的朋友吗?”
“嗯。”阿米利亚点头。如果用人类的方式来定义这样彼此陪伴、互相倾诉的行为,可以说是朋友。
“你们最近聊些什么?”
阿米利亚不明所以,将最近他们之间的对话内容摘取了一部分复述出来:“……只是这样哦。”他不觉得他们说的话有什么地方不对,倒是好奇江怀风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听完他的表述,江怀风却眉心蹙了蹙,几乎是叹息着开口:“利亚,你对她有些残忍。”
“为什么?”他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能被冠上这个词汇的行为。
区长先生表情似有怜悯:“对生命所剩无几的人,许诺未来是一种残忍。不要让她奢求自己得不到的东西,利亚。”
阿米利亚收起了散漫的态度,他读懂了这句话背后的含义,再度开口时语气听不出情绪,“你也认为,余枝活不下来吗?”
他知道很多仆从背地里都谈论过,说余枝这样基因病发作的孩子是活不下来的,但江怀风一直没有提及,似乎庇护余枝是件寻常事,没什么值得谈论。这是江怀风第一次向他表示出自己的态度。
江怀风用客观的口吻道:“基因病很难治疗,即使有足够的钱,有专业的设备,也并不好治,而且能否治好与个人的体质、适应性也有关,我只是保守估计做出了最坏的打算……你又是怎么想的,利亚?”他将疑问抛回去。
“我想……”阿米利亚垂下眼睫,遮住眼底一闪而逝的红色,“她会死吧。”
只是如此而已。
人类与魅魔不同,寿命终究有差距。她会死,而他会活,这是本就注定的事。
无论是否有基因病,他们的时间也总有一天会产生偏差。
江怀风略显惊讶,像是没想到阿米利亚的态度如此冷漠,而后他沉吟片刻,告诉他:“既然你知道会得到不幸的结果,就不要带给她太多的希望,也不要过分亲近她,利亚,这是作为你的兄长,想要教给你的第一课。”
阿米利亚同样第一次听说这种理论,他对人类的某些想法确实不太理解。
他想起郁衡的说法,“即使这样会让她感到寂寞?”
“是的,即使这样会让她寂寞。”江怀风斩钉截铁,“如果你不想让彼此最后受伤,就需要这么做。”
这是极其独断贵族式的做法,为了避免最后伤心,便提前断绝其可能。
阿米利亚不了解东都贵族与一般人的区别,他直觉江怀风的做法并不万能,他没有全盘接受这个建议,只是说“我会再想一想”就结束了这个话题。
但江怀风此行的目的之一已经达到。经过这段对话,他几乎能够确信,这位义弟对情感处于一知半解的状态。
尽管拥有了成年人的样貌、体态、思想,可论起对情绪的理解与掌握,阿米利亚大概还处于懵懂的少年时期。
他能够近乎本能地表达对他人喜爱的渴求,却并不明白自己对他人的态度,也不会站在对方的立场上思考,甚至有种事不关己的冷淡。
到底什么样的人,能对重病在床的重要朋友,说出“会死”的冷淡宣判?
明明会关心对方是否因此寂寞,却好似又不明白真正关键的问题,对其生死毫无在意。
这是一种奇异的反差。
人类是在感情中学会感情的,被溺爱过的人会理解何为溺爱,被温柔以待的人会理解何为温柔,被爱过的孩子知晓何为爱意。感情的交流是互相站在对方的立场上思考,是一种某一刻成为对方的自我交换。
但阿米利亚不同。他接受着溺爱、喜欢、善意等等感情,好像眨眼间将这些感情尽数吞吃下肚,没有半分回馈至自我。
他理应不缺少情感,却好似对喜欢以外的感情一无所知,缺少与他人共情的能力。
到底什么样的环境能养出这样的人,又到底什么样的经历能塑造这样的人?
这种特性甚至不像是个人类了。
“利亚,你到底是什么人?”江怀风不清楚自己问出这话时希望得到什么样的回答。
而坐在他对面的红发青年回答:“我是魅魔,不是人类。”
“魅魔。”江怀风反而因这个过于难以置信的答案笑了起来。
他觉得或许是自己想得太多了。
会开这种玩笑的阿米利亚当然不可能是红灯区那些魅魔,大概是长期在实验室的经历,让他不太能共情他人。这并不是什么难以解决的病症,拥有能够沟通的前提,在人类本能的指引下,长时间和人相处后,自然能培养起共情能力。
“我知道了。”最终,区长先生一脸泰然,如此说,“你所不足的那些地方,我会教导你,帮助你的。”
在那之前,他会稍微等一等,等阿米利亚能够理解他所压抑的那些感情为止。
“帮助我?”阿米利亚露出点意外的表情,“你这次来找我,只是为了说这句话吗?”这已经是他第二次听见类似的话。
他原以为江怀风终于放下纯爱党的思想,决定放任欲望肆意妄为了,现在看来对方似乎起了另一个方向的打算。
“不。”江怀风想起自己原本的打算,也有些失笑,“一开始我仅仅想邀请你,但如今看来,或许有些心急了。”
原本他这次来,除了想要进一步确认自己的感情,也有想确认阿米利亚感情的意思。
这几日思来想去,他忍不住会产生一个疑问——为什么阿米利亚能如此镇定?
轻易说相见,轻易又不见,感情的分量对阿米利亚来说,到底是何等随意摆弄的物件,才能够收放自如。
联想起以往两人相处间的种种不和谐之处,江怀风的疑虑越来越重,他是那种会在一个问题上固执很久的人,亟需一个解答,这才有了询问阿米利亚是否理解感情的那个问题。
阿米利亚沉默一会,小声嘀咕:“在我看来,你反倒是太慢了点。”
听得见这话的区长先生痛快认错:“抱歉,是我不好。”直白得让人找不到下手找茬的点。
按照平常的状态,既然听见对方认错,阿米利亚肯定会顺着杆子往上爬,再狠狠给人下个套。但今天他莫名有些意兴阑珊,随便应付了两句,就和江怀风道别,赶人走了,最后也没答应对方提出的晚餐邀请与明天的早餐邀请。
第二天,阿米利亚没有照江怀风的建议,远离生命不长的朋友,反而一大早来见了余枝。
棕卷发的女孩从睡得乱蓬蓬的被窝里爬起来,见是他来了,一面眼神迷离地打哈欠,一面含糊打招呼:“早上好,利亚。”
“早上好,余枝。”阿米利亚同样回应。
他们之前就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对彼此未经修饰、毫无打扮的模样都习以为常,不觉得古怪。
当然,一开始余枝面对成年体的阿米利亚,还有点女孩子面对异性的羞涩与慌乱,不愿意让他看见自己邋遢的样子,总会先把人赶出去,自己简单整理好仪容,才让人进来。
现在两人都见了半个月,她对那张漂亮脸蛋的抵抗力增长不少,在聊天中也慢慢找回了熟悉的利亚的影子,就没有最开始那样在意形象问题,在意异性目光了。
可以说在这个过程中,她成功自我催眠了自己,把利亚当做哥哥一样的存在。
即便如此,骤然见到一张好看得让人心跳加速的脸凑近,余枝还是会下意识惊叫出声,稍微用力把人推开,“你、你做什么呀,利亚!”
阿米利亚顺着被推开的力道,收回了凑得过近的脸庞,毫无引动少女心的愧疚,“你的脸上留下了睡觉的印子,看上去像是一个有趣的图案。”
“什么图案?”余枝红着脸,连忙拿起旁边的小镜子,对着脸找来找去,找到那一块痕迹就用力揉搓,像是恨不得马上把这个让自己出丑的痕迹毁灭。
“嗯……有点像是我老家的图案。”红发青年一副陷入回忆的表情,“好像是代表寂静的图案。”
“什么啊。”余枝揉了半天,有些气鼓鼓的,正想说什么,却看见了阿米利亚的表情。
她拿着镜子的手一滞,淡淡的不悦消失,变成了有些小心翼翼的不安,抿唇又张口,不知道怎么开口。
阿米利亚察觉到这不同寻常的安静,有些奇怪,放下手中今天准备讲的故事书,转头看她,“你怎么不说话?”
女孩却小声问,“利亚,你不开心吗?”
“为什么这么问?”他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开心的,“我很开心哦。”
现在没有挨饿,江怀风会给他充足的食物,余枝这样的储备粮在身边,还有了关键时刻能拿来当应急食物的郁衡。
最重要的生存问题解决了,事情的发展也稳稳当当,有什么不开心?
余枝摇头,蓬松的卷发随动作看上去像一团柔软的云。她伸手,握住他搭在床边的手,似乎被那冰凉的温度惊到一瞬,却还是握紧了他的手,好似在用自身的温暖给他勇气,黑亮的眼睛直直看过来,语气认真,“可是……利亚,你的眼睛告诉我,你有些难过。”
阿米利亚一愣,他像是不太理解这话,作为情感的持有者,反过来去问别人,“为了什么难过呢?”
“我不知道。”余枝似乎也有些说不清,“但你提及家乡的时候,第一次表现出了那样的表情,你想起了什么吗?”
提及家乡的时候,想到了什么?
阿米利亚垂下眼眸,那时他其实在想,“我的家乡离这里似乎太遥远了。”遥远到即使是坚信能够回去的小魅魔,都忍不住产生了一瞬的怀疑。
“没关系的。”余枝一脸鼓励,给他打气,“只要能够回去,再远的距离也没关系。如果你想的话,我……”
她顿了下,若无其事改口道,“我哥哥能够陪你回去。”
阿米利亚却定定看着她,直到把她看得都有些不好意思,才说:“余枝,你不害怕吗?”
余枝一愣,说话都有些磕巴,她松开握着的他的手,“害怕,害怕什么?”话题似乎转换得太过跳跃。
他第一次和她提起这个双方都默契避开的话题。
“你察觉到了自己的病情,对吗?”阿米利亚冷静总结,“你没有说自己陪我,反而说让郁衡陪我回去。你听说了仆从的对话,还是从自己身上察觉到了?”
郁衡没有告诉过余枝病情的具体情况,他在和余枝聊天中也没有说过,只有那些仆从与下属偶尔会在背后嚼舌根。
固然可能是仆从与下属的话让余枝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但他们的话远远比不上她自己的感受。生病的人最清楚不过自己到底陷入了何等无力、无助的境况之中,也最清楚生命到底以怎样无法挽回的速度在悄然流逝。
“那些仆从们说的大概是对的。我知道的。”
余枝咬了下嘴唇,搭在被子上的手攥紧,她没有看他,低头看着被子上的花纹,呼吸轻轻的,“利亚,你说得对。我很害怕。可是害怕有什么用处呢?害怕不会让我好起来,也不会让情况变得更好。哥哥还在其他地方努力,我除了害怕就什么都做不到的话,不是太没用了一点吗?”
“不能那样啊,利亚。”她抬头,黑亮的眼睛依旧清透,只是微微泛红,没有泪痕,“我难过的话,关心我的人也会跟着难过的。所以别担心。”
她弯着眼眸笑了笑:“再害怕,我也不会哭的。无论是什么结果,我都能接受。”
今年才十几岁的女孩说出了成熟大人才能够说出的话。她好像提前长大了,又好像不得不为此长大。
阿米利亚盯着她许久,缓缓点头,“嗯”了一声。
江怀风让他不要再靠近余枝的原因,他好像稍微能理解一点了。
魔族会对过于明亮的东西产生畏惧感,总觉得会被灼伤。
但或许是古老的基因,亦或者魅魔的食欲作祟吧。
他有点想让这份明亮,保持得稍微久一点。
第32章
废弃区的冬天比往年要早一点到达。
阿米利亚呼出一团白气时,听见了余枝满是兴奋的声音:“利亚,你快来看,下雪了!”
下午时分,他们正在客房外的小花园里闲逛,正如余枝所说,积压着深云的天空中缓缓飘下了晶莹的雪花,飘飘扬扬落在半开半败的花枝上。
棕卷发的女孩伸出手,对着天空张开手等了一会,而后兴冲冲来到他面前:“看!”
通红手掌中,六角形的雪花边缘泛着光,不消片刻就融化成了水珠。
阿米利亚看得新奇,注意到余枝的衣服和头上沾到了几片雪花,刚想伸手帮忙抚走,一阵风过后,便看不见了。
余枝搓搓手心,一边哈气一边说:“现在雪还不够大,等再大一点,这里会变得白茫茫一片,不过我们就不能再乱碰了。”
“和这里的雨水一样不能碰吗?”阿米利亚盯着逐渐湿润的泥土,心里有数了。
“嗯,每年这个时候,哥哥都不许我玩太多雪。”余枝点头,吸了吸发红的鼻子,“要是在北境就好了,听说北境常年大雪,但那些雪是干净的,水也干净,很多人会做冰雕。”
“冰雕?”他不太懂这项活动有什么趣味,难道是和召唤恶魔们的那种诅咒雕塑一个道理吗?
余枝似乎读出他的疑惑,解释道:“就是用冰做出各种各样的东西,可以做房子啊,人啊,动物啊,想要做什么都可以。关键在于雕刻的技艺与想象力。”
阿米利亚听懂了,也就是说这是人类冬天消磨时间的活动之一,“那你会做什么样的冰雕?”
“我?我不太擅长做手工,哥哥更擅长这些。”余枝想了想,皱皱鼻子,“嗯……如果是我的话,大概会雕一个丑丑的哥哥。”
她一边说,一边脸上露出个笑容:“然后再努力一下,雕一个帅气的利亚吧。”
阿米利亚顿了下,歪头打量她一番,也回道:“那我也努力一下,雕一个小小的余枝好了。”
“什么啊!啊切——”
像是不太满意这个评价,余枝鼓了鼓脸颊,刚要开口,一个喷嚏就先一步出来,打断了刚起的话题。
两人同时一愣。
阿米利亚这才想起现在的温度对人类来说不够友好,无视女孩不痛不痒的几句抱怨,立刻带着脸红扑扑的人回了房间。
“啊,活过来了。”余枝一回到暖和的屋子里,就扑到床上,拿被子把自己裹严实了,像是个硕大的蚕宝宝。
房间内的供暖设备被打开,吹出了温暖的风。
阿米利亚在窗边坐下,望向窗外的花园,呼出的气在玻璃窗上蒙上层白纱,“雪下大了。”
“在废弃区总是这样。”余枝习以为常似的,把头埋在被子里,声音有点闷闷的,“还好哥哥不在这里,不然他一定会让我喝难喝的姜汤。”
“你想喝姜汤吗?”阿米利亚读出她身上的惆怅的情绪。
“不是啦。”女孩抬起头,吐出口浊气,“我不喜欢姜汤。只是……不,我有点想睡觉了,抱歉,利亚,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吧。”
她像是真的感到疲惫,声音逐渐虚弱无力。
或许是病情更严重了。
阿米利亚不明所以,还是遵从了她的意愿,带上门离开了。
转头,他就找上了能给他解答的军师。
“她的样子有点奇怪,是因为下雪,还是因为生病?”阿米利亚把发生的事情简单叙述了一遍,以这句话总结。
“我大概能理解你的困惑。”
温暖舒适的办公室内,军师,他的便宜兄长——江怀风慢条斯理放下茶杯,表情却不太赞同,“在我回答你之前,你能告诉我,为什么没有听我的话,还是跑去和余枝待在一起吗?”
“建议的意思是,从你的角度提出的方法,对吧。”阿米利亚理直气壮,“我不喜欢你的方法。”
江怀风有些好笑:“那你为什么还要来问我这些事?”
“你说会教导我。”红发青年反而露出副惊讶的表情,刻意得让人想不知道他是故意这么表现的都不行,“难道你在骗我吗?”
“不。”江怀风失笑摇头,知道自己是赢不过这位义弟了,“我的确答应了会教导你。”
他在宽大的办公椅上换了个更放松的姿势,也换了个话题:“下雪并不是导致她这样的原因。大概只能算一部分诱因。利亚,你知道吗?生病、寒冷、痛苦的时候,人们会更想要依靠别人。正处于生病中的她,看见冰冷的雪,大概会更想念亲人吧。”
阿米利亚这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郁衡最近在哪里?”
“这么肯定我会知道他的行踪?”
江怀风挑眉,刚想再辩解两句就在对方平静笃定的目光中败下阵来,便微微叹气,如实回答,“好吧,我的线人确实给了我一点他的情报。但郁衡是个敏锐的人,也很擅长隐藏自己的踪迹,我只知道他最后一面是去见了教团的人。教团那边最近频频异动,或许他与他们做了什么交易。”
教团的人……这和上次郁衡透露的情况一致。
他大概真的从狂信徒们下手,去找能够治疗的线索了。教团并不是个简单的组织,短时间内,他许是回不来的。
阿米利亚想到这里,忽然问:“你还没有找到能够治疗基因病的人吗?”
江怀风坦然摇头:“还没有,就像我之前提过的那样,以余枝的情况,要治疗并不容易。如果真的想救她,最好带她去北境,她待在这里并没有什么用处。”
“北境?”
“这个国家中科技与医疗最发达的两个地方,一是东都,二是北境。东都多贵族,重权势,救平民的可能性很低。与其如此,不如寻求北境医者的帮助。”区长先生解释,“只是北境遥远,路途艰险,她如今的身体不一定撑得住,郁衡之前就拒绝过这个提议。”
阿米利亚沉默了下:“倘若她愿意去北境呢?”
“如果她愿意的话,大概郁衡也拦不住吧。”江怀风笑了笑,仿佛知道他将会做什么了,劝了一句,“但是利亚,你要明白,有时候比起渺茫的希望,人更情愿选择有限的绝望。”
小魅魔抿唇,直直看向他,“这也是教导的一环吗?”
江怀风不答,站起身,走近两步,拉过他的手,低头在他的右手无名指上吻了一下。
温热的触感一触即离。
金发男人抬眼间,碧眸光华流转,笑得略带餍足,“是教导,也是报酬。”
阿米利亚面无表情,手腕一转,反抓住他的手,凑到唇边,一口咬住,湿滑的舌头顶着指尖,轻舔了一下。
这一瞬间慢动作似的,江怀风的瞳孔震动了两下,心跳加速起来。
宛如在说不过如此一般。
“哼。”红发青年见此,这才松开抓着的手,留下一脸通红的义兄扬长而去。
姿态轻松得仿佛什么都没有做过。
“还是输给他了。”愣了半晌,江怀风恍然坐下,喝了口冷茶,只觉有些不知从何而来的失落与空虚。
另一头,阿米利亚已经把这事彻底抛之脑后。
他带上晚餐的饭后甜点,再度敲响了余枝的房门。
大概是心情有所缓和,她没有拒绝,披上薄被,在沙发上和阿米利亚边吃边聊天。
甜点是两个焦糖布丁,似乎是从东都传来的食物。余枝很喜欢布丁的味道,也喜欢甜的东西,总是吃得津津有味。
阿米利亚对甜食的兴趣一般,吃得也随意,注意力放在听余枝聊起她第一次吃到布丁的经历上。
等她说完,他才起了话头:“余枝,你想去北境吗?”
这问题显得有些突兀,但考虑到两人之前才说过北境的冰雕,似乎也不算特别奇怪。
余枝只愣了一下,就干脆利落摇头:“不。”
“为什么?”阿米利亚以为她不会拒绝,之前她有表现出对北境的向往,偏偏现在毫不犹豫拒绝了,他不能理解。
“利亚你为什么希望我去北境呢?”余枝反而问他,“北境有什么必须去的东西吗?”
事到如今,他不觉得能完全瞒过她,便点头:“北境的医疗水平很高,你的病在那边或许能够治好。”
余枝握着勺子的手紧了一下,她面色有些发白,却还是挤出了个笑,“我知道我的病可能不好治,不然哥哥也不会这么久都不来看我。北境、北境的话,是说除了那里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或许东都也可以。”阿米利亚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这个几率不大的选项。
果然她的脸色没有好转,轻轻呼出口气,放下勺子,摇头:“东都大概不可能,但我还是不想去北境。”
“你担心身体坚持不到哪里吗?”他抛出了江怀风给出过的顾虑。
余枝把自己往被子里裹了裹,低下头,“北境太遥远了,会发生什么很难说。”
这似乎是个合理的答案。
阿米利亚沉默片刻,忽然说:“你在骗我,余枝。”
裹在被子里的女孩一僵,表情有些勉强:“什么?”
“你不是因为害怕路途遥远才不想去的。”他目光平稳而冷静,一句话就掀开了对方的伪装,“你不是在害怕,你在担忧,你忧心某样事物,以至于你不愿意离开吗?”
他紧紧盯着余枝的表情,“是担心钱?担心不能治好?担心生活环境?还是担心……郁衡?”
说到最后一个词的时候,她漆黑的瞳孔不受控制,放大了一瞬。
阿米利亚从中顺利得出了结论:“你担心郁衡。但他可以和你一起去北境。”这兄妹二人却不约而同拒绝了。
余枝紧紧闭着嘴巴,不肯回答。
为什么?
他们隐瞒了什么?
光是担心没必要固执留在这里,这其中应该有更深层的原因,更重要的理由。
一个人为什么非要留在一片并不美好的土地上?
答案并不多。
他皱眉,从她的反应中试图理解她的想法:“你留在这里,是为了……保护他?”
余枝骤然抬头。
第33章
阿米利亚什么也没能问出来。
那天晚上,余枝对他说:“利亚,每个人都有不能被人知道的秘密。而有些秘密是致命的,我不能说。”说完就不愿意再开口。
阿米利亚其实犹豫过。
如果他对余枝使用催眠魔法的话,她一定会毫无保留把所有隐藏的事情全部说出来。
可他看着蜷缩在被子里的女孩身上波浪般涌现的悲伤情绪,最终还是没有进一步逼迫对方。
“知道了,我不问了。”他皱着眉,学着郁衡曾经做过的样子,俯身隔着被子摸了摸她的头,“不要再去想那些悲伤的事了。”
因为第一次主动干涉他人的情绪,他难免显得有些笨拙与僵硬。
这份笨拙似乎很有效果,至少余枝从被子里抬头,连隐约的悲伤都被冲淡许多,有些惊讶地看着他,“利亚?”
像是为他能说出这样的话感到不可思议。
阿米利亚撇开视线,“嗯”了一声,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解释,“我答应过你哥哥,要关照你。”
女孩眨巴眨巴眼,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忽然噗嗤笑了出来,“好吧,谢谢你。别扭的利亚。”
这份高兴并不真实,仍然比不上她身上没有散开的悲伤。
阿米利亚一眼就看得出来她的真实心情。
可她依旧在笑。
这样做有什么意义?
他摸摸自己的胸口,不可否认见到她笑出声的一刹那,原本好似沉闷在心头的某样东西缓缓消散了。
这一刻他好像能理解这个笑容的意义了。
——为了不让他担心。
可这又有什么必要?
阿米利亚垂下眼眸,没有去问当事人的想法。
第二天,这个问题出现在与江怀风的交谈中。
江怀风遵守诺言,对他这类问题来者不拒。
尽管任何一个听见他们之间对话的人估计都会为话中透露的意思惊讶,但可惜除了谈话双方,没有人能知道发生过这样的对话。
“必要吗?”区长先生摩挲着下巴,似笑非笑,“这份必要性就是我头疼该怎么教你的地方。如果你能理解不让人担心的必要性,就等于你理解了换位思考,也理解了想要为他人做出些什么的感情,即共情能力。”
意思是说他现在理解不了很正常吗?
阿米利亚思考了一会,将问题抛给他:“你不是为了帮助我理解这样的必要性,才一直说要教导我的吗?你做不到吗?”
江怀风哭笑不得:“别用这么直白的挑衅啊利亚。做不到这种话,可不是能轻易承认的。”
他顿了顿,“办法倒不是没有。理解这份必要性,你会想为他人主动做些什么。这是思想影响行动,但有时行动也会影响思想。”
“你是说……”阿米利亚若有所思。
“如果你先为他人主动做些什么,或许你能够从这样的行动中,理解这份必要。”
江怀风看着他,像是把那个挑衅还了回来,“怎么样,要试试吗?利亚。”
喊他的名字时,江怀风总是会带上贵族式的尾调,有些拖长的缱绻与温柔。
因此这一刻,那份挑衅甚至都被中和,变得像个单纯的疑问了。
阿米利亚没有回答,转而提起别的话题,问他是不是普通的二级能力者。
“你从哪里听来的?”江怀风一顿,随即眉眼弯了弯,似乎笑得和善,却马上选中了嫌疑人,“徐侃前两天跟你说什么了?”
“他没说哦。”红发青年斜靠在沙发上,瞟过来一眼,“但他支支吾吾不肯回答的样子太可疑了,所以我才来问你。”
江怀风收回了虚假的笑意,目光沉了沉:“利亚,你为什么在意这件事?”
“我喜欢强大的人。”阿米利亚直言不讳,“如果你很强的话,我能够比现在更喜欢你一点。”
像是抛下了诱人的饵料,等着鱼上钩的话语。
作为被选中的鱼,江怀风明明清楚,却不可避免为那些饵料心生动摇。他以类似的话语回复:“我很强。如果你能比现在更喜欢我一点,或许我能变得更强。”
“是吗?”然而对方似乎不为所动,轻飘飘回答,“等我见证到你的强大的那一天,或许会吧。”
这个话题就此告一段落,两人似乎都将那个试一试的问题遗忘在脑后。
夜深人静的时刻,阿米利亚却站在了一楼尽头的客房内。
灯光没有点亮的漆黑房间内,凭借窗外稀薄的月光,他静静注视着躺在床上沉睡的棕卷发女孩。
比起白天神色飞扬的状态,安静下来的余枝掩藏不住病态,圆圆的脸瘦出了尖下巴,活力满满的眼睛紧闭着,泛白的唇抿住,眉心蹙在一起,呼吸孱弱,像是做了不安稳的梦。
和初次见面相比,她变了许多。
那么他呢?
阿米利亚抬起手掌,缓缓凑近她的脸颊。
月光映照下的影子巨大而扭曲,比窗外的夜色更深,比隐藏的黑暗更沉。
影子扑向了人类。
余枝睁开眼。
她在明亮的晨光中伸了个懒腰,唰地拉开窗帘,眸中映入一地雪白。
仅仅一夜之间,世界银装素裹,好似变作另一个清冷又安静的地方,甚至有些陌生了。
她却感觉前所未有的舒爽,像是生病以来一直压在身上的沉重石头被人搬走,心情骤然轻松起来。
“要是今天能和利亚一起吃饭就好了。”她喃喃道,期待着朋友的到来。
被惦记的人正和自家义兄共进早餐。
江怀风一早就来堵人,阿米利亚看着那张笑眯眯的脸上明晃晃的不达目的不罢休,就可有可无答应了。
“你怎么这么早来找我。”阿米利亚打了个哈欠,戳着盘子里的肉排,眼角眉梢都挂着困倦。
“我想早一点见到你。”区长先生好似开启了东都贵族的固有天赋,毫不害臊,含情脉脉注视着他。
可惜这招对小魅魔没什么效果。
他不太相信对方只是单纯来见他,琢磨着可能有别的事,一边想着,一边顺手拿了旁边的果汁喝了一口。
散发出甜味的果汁刚刚入口,难以言喻的苦涩便从舌尖席卷而来,宛如直接饮了一口苦胆汁。
“唔……咳咳咳。”阿米利亚毫无防备之下,被苦得呛了一嘴。
他拿起毛巾捂住嘴,咳得浑身发颤,“水……”
江怀风因这突然的变故一惊,撂下刀叉,快步走到他身边,一边端来了水,一边用精神力安抚他,“利亚,你怎么样?”
阿米利亚没空回答他,抓住水杯灌了好几口才缓过神,止住了那种让人浑身不适的苦涩。
“我、我没事。”他移开毛巾,眼神有些发飘,好似经历了一场苦战。
不过也确实是“苦”战。
江怀风却一时没有回答,他的目光死死凝固在眼前人的身上。
容貌昳丽的红发青年眼神迷离,肤色白皙,唇色红艳,嘴角挂着透明的水液,微颦的眉间略有一段脆弱的忧虑。
像是一支被风雨蹂躏过的蔷薇花,颤着枝叶,惹人怜惜。
他不受控制地低头,想要吻一吻这朵可怜的花。
还没等他真的触碰到柔软的肌肤,就被对方眼底隐约的恹恹惊醒。
那情绪极少会出现在阿米利亚身上。
“你怎么了?”江怀风改了动作,俯身流畅地摸了摸自家义弟的额头,温声道,“哪里不舒服吗?”
“吃了点不该吃的东西。”阿米利亚没什么精神地趴下了,“不太习惯。”
江怀风有些惊讶,大手一动,顺势摸到了他柔软的肚子上,医生似的按了按,“肚子疼吗?”
作为魅魔来说,腹部也是脆弱的地方。
“不,休息一下就好了。”他不耐烦地把那只手拍走,站起身就要回房间,临走前又停住,看向便宜义兄,“你来找我,真的没有别的事吗?”
江怀风无奈叹气,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一个盒子,递给他:“只是想送你这个。”
阿米利亚毫不扭捏,当场打开看了眼。
盒子里装着一对红宝石耳钉。
“之前我发现你耳朵上有戴过耳钉的痕迹,所以看见这个时觉得很合适。”江怀风顺势解释,“我想,没有人比你更合适这个颜色。”
因为能源石的颜色越红,价值越高,这个世界的红宝石似乎也变成了比其他宝石更贵重的礼物。
阿米利亚脑子里掠过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随手把盒子塞进口袋,对江怀风笑了笑,“下次想要亲吻我的话,可不要忽然改变主意了。”
说罢,也不管对方是怎样一副呆滞中透出羞涩的表情,他直接回了房间,把自己扔到了软绵绵的大床上。
呼吸埋在被子里,红发青年缓缓蜷缩起来。
微妙的不适从四肢百骸传来,像是在抗议他不顾阻止,非要去吃不该吃的东西,全身都发出惩罚的信号。
“吵什么啊。”他闷闷开口,对自己说话,“不过一点病痛,消化掉就好了。我是魔族哎,这点东西还是能吃掉的。”
说完,他闭上眼,呼吸慢慢均匀起来。
余枝没有等到想见的人,一天都没有见到他,也没有见到很久没有出现的哥哥。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好几天。
她有些失落,却明白不该任性。阿米利亚也有自己要做的事情,不可能总是专门跑来陪她。哥哥也是,有不得不做的事,不是故意丢下她不管。
所以她没什么好抱怨,也没什么可生气的。
嗯,等在见不到对方的这段时间里,她要好好想想,下次要说什么话题。
怀抱着期望沉沉入睡,棕卷发的女孩没有察觉。
这个寂静的夜晚,也有人站在了她的床头,周身的影子蠢蠢欲动。
厚重的云层遮住月光,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那头明艳的红色长发都黯淡几分,像是凝固的血色,融入夜中。
容貌昳丽的青年俯身,伸手缓缓靠近睡得正熟的女孩,拉长的影子似有活性,悄悄抖动。
杀意刹那迸发!
一道锋锐的光从窗外直射而来,径直刺向了青年站立的位置。
阿米利亚一惊,连忙往后退开。
一道人影却紧跟闪来,眨眼间阻断了他的退路。
闻到熟悉的气息,阿米利亚动作一顿,却给了对方可乘之机。
一柄泛着寒光的利刃抵上了他的脖颈,腰间也被另一把长刀挡住。
对方略显急促的呼吸喷在耳后,压低的嗓音里是止不住的愤怒:“你在做什么?”
阿米利亚垂下眼睫,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手肘狠狠向后一顶。
背后那人没有预料之下,竟被巨大的力道顶了个仰倒,眼看就要撞上墙面,却硬生生凭优秀的肢体控制力,重新站稳了脚跟。
两人分开,一时对峙。
阿米利亚冷笑不止:“这话该是我问你才对。你在这里做什么?郁衡。”
一缕月光恰好破开云层,照进窗户,也照亮了闯入这里的人的样貌。
黑发散乱,灰绿眼眸凌厉如狼,两颗痣对称地刻在白皙的脸上,手中刀光闪闪,正是住在这里的女孩的哥哥——郁衡。
郁衡语气冰冷:“我只是来看看妹妹。可你为什么这个时候来这里,你的影子很奇怪,你对她做了什么?”
“我也只是来看看她,什么影子,难道不是你看错了吗。”阿米利亚微抬下巴,指了指自己的脖子,“倒是你,脖子上的项圈还在,现在怎么就开始有欺下犯上的念头了。”
郁衡自知说不过,当即不再反驳,精神力网一张开,手中刀刃一闪,就朝着红发青年扑了过来。
阿米利亚清晰感知到了他的战意。
他本就因这几天身体不适,心头冒火,急欲找个渠道发泄,正好这沙包自己送上门来,他也不想多费口舌,只想先好好教训教训下这不懂规矩的奴隶,把这股憋了许久的不爽全部倾泻出来。
就当检验这段时间暗系魔法的研究成果了。
魔力涌动间,他眼泛红光,迎了上去。
两人当场打成一团。
动静大得睡得正香的余枝都被惊醒了。
她醒来时几乎以为自己还没清醒,不然怎么看见这几天都没见人影的两个人居然都在她的房间,还在一起打架。
余枝下意识拉高的被子,将自己重新埋了进去。
这一定是在做梦。
对,一定是梦。
一定!
第34章
事实证明,这并不是余枝所希望的梦。
打得不可开交的两人,最后是被匆匆忙忙赶来的江怀风分开的。
江怀风感知到异常的精神力波动才赶了过来,因为过于仓促,半披散着长发,身上的睡袍都没换,只多披了一件外套。
好在这身过分闲适的衣服没有消减半分他的气势。
金发碧眼的男人阴沉着脸,把分别用精神力捆住的两人带回了自己办公室,才强忍着怒火发问:“说吧,从头开始说。”
刚刚还互瞪着的两人此刻都不看彼此了。
像是事不关己,阿米利亚先出声:“我路过余枝的房间,顺道看看她,郁衡闯进来,和我打了起来。”
概况得非常简洁,乍一听没有什么问题,好似都是无缘无故闯入的郁衡不讲道理,忽然开打。
但首先……
“你为什么半夜去看余枝?”郁衡眉心蹙了蹙,目光满是探究之意。
一个成年男性半夜去看一个生病的女孩,这个句子说出来都自带了不怀好意、居心叵测。
“我白天很累,没时间去。”阿米利亚一副天经地义的口吻,“所以只能晚上去看她。”
郁衡要是信了这话,就白在废弃区生活这么久了。
“你明天白天可以去看她。”他目光炯炯,声音低沉不悦,“或者不要选择这么危险又让人误会的时间。”
“说起这个,比起我,你自己也有嫌疑。”阿米利亚斜睨他一眼,“你为什么非要在这种时候来看你妹妹?还是说,你不是来看她,而是专门瞄准我,来和我打一架的?”
“如果你没有对余枝下手,我不会和你打。”郁衡冷声道,“我说过的,你对余枝做了什么,我会双倍十倍的还给你。”
阿米利亚姿态闲散,放松地靠在沙发上,慢悠悠打了个哈欠,“你倒是说说我对余枝做了什么?”
“你……”郁衡确实说不出来,他没有实际证据,没法证明阿米利亚做了什么。
在江怀风把他们带走之前,他检查过,余枝身上没有任何伤口,精神方面也没有异常,显然没有遭受任何虐待,也没有被伤害。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江怀风对情况也把握了个七八分。
他适时开口,先各打八十大板:“不管怎么说,夜晚私自进入一位女士的房间,都是非常失礼且不敬的行为。”
又转了个弯,不轻不重点了下郁衡,“即使是家人,也要保持合适的距离,在暗地里窥伺可不是一个好哥哥应该做的事。”
最后是自家义弟,“还有利亚,你如果太累,就不应该勉强自己去看余枝。”
这话一出,里面的偏心谁都听得出来。
一个是责怪对方行为古怪,一个则是希望对方保重身体,完全把态度摆在了明面上。
郁衡眉心微凹,到底没有反驳。
阿米利亚也察觉到这种温差对待,猜测江怀风这是变相希望他息事宁人,便嗯了一声,算给便宜义兄一个面子。
因两人还算配合的态度,江怀风眉目稍微舒展了下,比刚刚脸色好看了些。
但他松了两人的束缚,转头瞥见阿米利亚衣服上多出的几道口子,心里又不太舒坦,还是忍不住刺了郁衡一句:“利亚对余枝怎样,你应该比我清楚。怎么关键时刻,你对他就一点信任都没有?既然如此,当初你何必让利亚帮你照顾余枝,你自己把人带走不是更好。”
其实郁衡手下留情了,不然以他的实力,阿米利亚不会只有几道擦破皮的伤口。
而郁衡打斗过程中也明白,阿米利亚同样没有使出全力,收了力道在攻击他,没有专门挑选打了会直接导致重伤的部位。
这场打架像是他们俩默契的一场拳对拳、肉对肉的发泄。
所以这场架打完,郁衡接连几日逃亡战斗而火热的头脑也终于冷静下来。
他对江怀风的讽刺没有反驳,按照对方希望的那样,对利亚低了头:“抱歉,是我太冲动了。”
阿米利亚瞥他一眼,对他勾勾手指,让他靠近两步。
郁衡心下有数,依言照做。
果不其然,刚刚一靠近,他脖子上的项圈就被拽了起来,半个脑袋的身高差下,他不得不低头看对方。
距离一拉近,先前隐约徘徊在鼻尖的香气便浓重起来,郁衡下意识屏住呼吸,目光盯着越来越近的唇瓣,似乎有点不可置信。
红发的漂亮青年却一抬头,狠狠在他脸上咬了一口,留下一圈整齐的牙印。
“蠢货。”又凑在耳边,温声细语说出骂人话。
做完这一步,阿米利亚才像是身心舒畅了,松开项圈,对已经黑脸的江怀风摆摆手,打着哈欠说要去睡觉了。
因为他看上去的确累得不轻,江怀风即使心情再不好,也没拦着人不让走,只叮嘱一句“少做这种惹人的事”就放了人。
红发青年身影远去,办公室里只剩下江怀风和郁衡。
江怀风此刻看郁衡的眼神比之前发现他打架还要冷上三分,简直像是在看把自家大白菜拱走的野猪,哪看哪不像样。
“你脖子上的项圈,是利亚给你的?”一张口就是问自家弟弟的事。
郁衡知道这事迟早会被知道,此刻也没有回避,应了一声:“是。”
“这样啊。”江怀风皮笑肉不笑,表面像是在为义弟开脱,又好意叮嘱,“那孩子年纪还小,玩心重,如果他对你做了什么过分亲近的事,希望你不要当真,否则万一最后身心皆失,那孩子也不会回头的。”
郁衡抬手,似是无意调整了下脖子上的项圈,不急不缓应了下来:“我明白。毕竟是他要求我待在他身边,而不是我强求待在他那里。”
似乎在嘲讽某个只能强留阿米利亚的人。
区长先生嘴角微微勾起,露出礼貌性的笑容:“既然你清楚,那我就不多说了。余枝应该还在等你,你快去见见她吧。一旦有治疗的消息,我一定会第一时间通知你的。”
话说到这里,就是赶人的意思了。
郁衡听得出来,也不想多留,礼貌招呼过后,便穿过小径和客房的长廊,来到了妹妹的房间。
门半掩着,一推开就能看见余枝坐在床上,抱着枕头打盹,似乎困极了。
见他来了,半眯起的黑眼睛当即睁大,仿佛被骤然点亮,再一眨眼,就隐约有了湿意。
“哥!”她几乎掩饰不住欢快与依赖,满怀欣喜地喊了他一声,眼泪终究没有落下来。
“嗯。我回来了。”
本不想见妹妹的郁衡,在这时,忽然觉得见一见也不是什么坏事。
至少这一刻,余枝为见到他而高兴。
但关上门的下一秒,余枝的表情就像是翻了页的书,披着被子,站在床上,气势汹汹逼问他:“你这段时间去哪里了?还有,你为什么要欺负利亚?”
明明是两人有来有往的打斗,到了妹妹嘴里,倒成了他单方面的欺负了。
不过一段时间没见,她偏心眼得都不掩饰了。
郁衡又好气又好笑,走近拍了拍像是猫炸毛那样的妹妹发卷的头发,为自己辩解了句:“我以为他在欺负你,所以才和他打起来了。”
“哪有!”只一句话,余枝就已经感到不满:“利亚是这里对我最好的人了,他怎么会欺负我。哥哥你的眼神该好好练练了,我都看见了,你把利亚的脸都打伤了。”
她愤愤不平:“你怎么对那张脸下得去手的,那可是几乎能比高级能源石珍贵的脸!”
“我给他道歉了。”郁衡卡壳了一下,没想到妹妹的重点在这里。
“哼哼,不行,你还没给我道歉。”余枝双手抱胸,“说吧,你不是第一次偷偷来看我,对不对?”
明明是逼问的态度,那双黑亮的眼睛里却流露出明显的期待,好像在等着自己的哥哥承认,好让她那颗这段时间有些自我怀疑的心安定下来。
郁衡了解自己的妹妹,他毫不迟疑,点头:“是,我来看过你。”
“我就知道!”余枝得意地翘起鼻子,“哥你不可能不在意我的。”
郁衡目光彻底柔和下来,面对这样好似生龙活虎的妹妹,感觉像是回到了当初两人一起住的那间小屋子里,不断被追杀的疲惫都慢慢褪去了许多。
“所以哥你到底去哪里了?”余枝冷不丁再次提起这个话题,上下打量自家哥哥,目光严肃,“你看上去没有好好休息,也没有好好吃饭,比起之前,瘦了不少,眼底下的黑眼圈也深了。”
“我去找了份难做的工作。”郁衡含糊过去,“多费了点时间,所以……”
“可是我的病不是难做的工作能解决的吧?”她打断他,“是不是只有北境和东都的治疗技术才能治好我?”
郁衡下意思否认:“不……其实……”
“哥,你不要骗我。”棕色卷发的女孩静静注视着他,眼底流淌着浅浅的悲伤,“你老实跟我说,我还能活多久?”
这个时候不该说真话的。面对生命所剩不多的病人,少有会坦然宣告其死期的医生。
可郁衡与她对视,喉结动了动,最终承受不住那澄澈眼神里的情绪,先一步避开了。
“我……不知道。”他说得艰难,却努力展现诚意,“你的病说不准,有时候可能……”
“那么,我到底得了什么病?”余枝快速换了个问题,脸上是一片接受现实的平静,“这个病很难治,哥哥你不要编造别的普通的病症来骗我,我知道的。像我这样的情况无非只有几种,其中最严重的不过是……”
“不是的。”
像是生怕妹妹会往最糟糕的地方想,郁衡匆匆打断她,深吸了口气,在她灼灼的目光中终于交代了现实。
“基因病。你得了基因病。”
余枝一愣,口中下意识重复了这个词,“基因病?”
随即她好像大大松了一口气,不再保持站起来气势凛然的样子,往后一坐,捂着胸口,满脸庆幸,“什么啊,只是基因病而已。看你的那个态度,我还以为我就几天能活了,你赶来见我最后一面。还有利亚,他最近对我实在小心过头了,什么都答应我,真的让我几乎以为马上我就要死掉了,我还没想好遗愿呢。”
她不停抚摸胸口,嗔怪自己的哥哥:“只是这样的话,你们不要一副我明天就会死的样子啊。”
郁衡没有因她的举动感到开心,他最了解自己的妹妹,所以才知道她此刻的样子也不过是为了让他安心,故意做出一副毫不担心的表情。
实际上他也看得到,余枝另一只藏在被子下的手在微微颤抖。
她其实是害怕的,她其实是担心的,她其实是不想死的。
偏偏可悲的命运降临在她身上,降临在这个十几岁的女孩身上,她无力反抗,也无法反抗,唯一能做的,就是做出一副乐观开朗的表情,把这件事说得好像只是一场不痛不痒的小病。
就是因为不想让余枝勉强表现出这副样子,郁衡才不想见她。
该哭的时候就哭,该笑的时候就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权利,被过分的乖巧掩盖了。
她是一个好妹妹,为了不给他增加负担,为了让周围的人不担心,一直小心翼翼将一切负面情绪收敛起来,放在只有自己能看见的地方。
可他不是个好哥哥。
这一次也无功而返。
想到这里,郁衡坐到床边,低着头,呼出一口浊气,一字一句说得缓慢而沉重:“枝枝,对不起,我没能找到能够治疗你的办法。我去了教团,可教团不相信我说的话,他们想要的东西,必须……”
“哥哥。”余枝粗暴打断了他,眼神前所未有的认真,她握紧哥哥的手,像是给他力量,用一种无比坚定的语气对他说,“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你不能暴露那个秘密,无论如何都不可以。”她眉头紧蹙,“如果你因此死去,即使活下来,我也一辈子都不会开心的。哥哥,你希望这样吗?”
郁衡长久地看着她。
不开心与生命的重量之间,任何有理智的人都会选择生命。
“可是如果活不下去。”他轻声道,像是在教导妹妹,又像是在询问自己,“不开心又有什么重要的?”
“很重要。”余枝摇头,“非常重要。如果不是遇见了哥哥,遇见了很多很多很好的人,我说不定早就已经死去了。因为遇见了你们,我才能快乐地活下去,才能活到今天。如果注定要死,我宁愿怀抱着未来的快乐死去,也不想在羞愧中死去。”
“答应我,哥哥。”她加重了语气,“不要用你的秘密,交换我的生命。”
郁衡沉默着,被攥住的手传来隐约的疼痛。
好似一个女孩,一个妹妹,一个亲人真诚又固执的心。
他缓缓点头,声音嘶哑:“好,我答应你。”
只有他们知道,这一刻,余枝到底逼着自己的哥哥选择了什么。
她的哥哥选择了让那颗心,不再因此哀伤。
第35章
次日,阿米利亚去找余枝的时候,没有看见郁衡。
“哥哥天一亮就走了。”余枝挤出个略显黯淡的笑,语气有掩饰不住的担忧,“原本他好像是为了躲避敌人才来这里的。一晚上过去,追杀的人大概已经放弃了,他们不会在白天行凶,为了避免牵连到我,哥哥走得很匆忙。”
阿米利亚看见小桌上另一份完好的早餐,心下了然。
这么一来就说得通了。
昨晚他和郁衡打起来的时候,明显感觉他没有出全力,身上的血腥气比上次还要浓郁,大概是又受了伤。
说起来这人还真是奇怪。平时好好的不来看望妹妹,反倒每次受伤了不方便行动时,会撑着一口气非要来看望她。
难不成是怕自己死在谁也不知道的角落吗?
还是担心见不得妹妹最后一面?
阿米利亚理解不了郁衡的行为,停下了这些无意义的猜测。但他经过昨晚的战斗,也不是什么收获都没有。
“余枝,你哥哥好像很厉害。”他坐上窗沿,一边在窗户的白色水雾上勾画,一边开启今天的闲聊,“之前是我小看他了。”
窗外的雪纷纷扬扬,又开始下了。寒气被隔绝在窗外,逐渐浓密的白色包裹住花园里的枝叶,让一切陷入寂静的扑簌声中。
他几乎可以想象,郁衡一身黑衣,沉默着穿行在这样的茫茫白雪中,慢慢不见踪影,像一只离群索居的黑狼。
余枝眨巴着眼,目光在他脸上徘徊,确定没看见显眼的伤口,才小心翼翼开口:“利亚,昨天我哥哥他……攻击了你,对不起。他只是、只是有点担心我,想要保护我,一时情急,才让你受伤了,我很抱歉。如果不是我的缘故,哥哥他不会这么做的。他对你没有恶意,真的。”
阿米利亚不在意这点擦破皮程度的伤口,对魔族的体质来说,要不了多久就能痊愈。
但他抹掉勾画的痕迹,还是回头瞥了眼余枝,“你总是在说他在保护你,可在我看来,似乎是你在保护他。”
这是他之前就有过的猜测。
要是让一般人看来,郁衡这样的身形高大的男性,与余枝这样孱弱稚嫩的女孩,哪一方是保护者,似乎一目了然。
可究竟什么才是保护?
是给对方一个可以居住的地方,提供一日三餐,教授她活下去的常识,还是……作为他的心灵支柱?
余枝沉默着,她低下头,避开与阿米利亚对视,手指搅弄着衣角。
房间里陷入了安静,只能听见窗外树叶被风吹动的飒飒声。
“不是这样的。”许久,房间里才响起她细如蚊呐的声音,“哥哥在保护我,过去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利亚,这一点,我没有骗你。”
声音虽轻,语气却透着坚定,仿佛这是她无比确信、不容置疑的事实。
阿米利亚没再追问,他盯着余枝看了一会,又转头去看窗外的风景,换了个话题:“今天的雪比昨天更大了。”
余枝跟着抬头,看向外面的花园,语气略有遗憾:“接下来会有很长时间,都看不见花开了。”
“这里的冬天不会有花开吗?”他老家倒是有专门在冬天开花的品种。
“嗯。废弃区的雪和雨是一样的。”她点头,“不是没有可以开花的品种,是没办法在这样的大雪下存活下来。这么说起来,这些花草都是很聪明的,它们会熬过一整个冬天,等到适合的季节再从土里钻出来,一点一点生长。”
谈起喜欢的花卉知识,余枝的眼神总算多了几分光亮,不再散发出淡淡的负面情绪。
“合适的季节,是春天吗?”
“或许是。”余枝犹豫道,“有时春天也是很寒冷的,如果春天足够温暖,大概就能见到花开了。”
阿米利亚点头表示知道了,顺着这个话题继续往下聊。
两人间的气氛仿佛回到了之前,随心所欲说着各种话题,想到哪里说到哪里,和之前每一次见面没有区别。
然而他清楚,有什么不一样了。
余枝身上散发出的情绪波动,显示出她真实的内心想法,又或者是她不愿深思的那些想法。
悲伤、担忧、害怕、恐惧、痛苦……如同天空骤降的雨,一层一层披在她的身上。
在惯例的聊天时间快要结束的最后,阿米利亚注视着嘴角仍有笑意的女孩,忽然开口:“余枝,你知道了对吗?”
棕卷发的女孩笑意僵在了脸上,眼底飞快掠过惊讶与悲伤,随后恢复了平时的轻松模样,应了下来:“嗯。”
似乎不用提这个“知道”是什么,无言之中,他们已经达成了一致。
余枝若无其事喝了口水,裹着厚重的被子,走到他面前,皱皱鼻子抱怨:“原来是基因病,我之前可担心自己得了什么活不过七天的病症了。”
她煞有其事地拍拍他的肩膀:“你最近对我太好了,都吓到我了。一开始你可不是这样的,利亚你呀,很少会把人看进眼里的吧。”
阿米利亚静静注视着她,直到发现她缩在一侧的手在微微颤抖,才收回了目光。
“我也觉得很少见。”他语气平淡了许多,没等余枝对这个话题发表看法,又说起八竿子打不着的另一件事,“余枝,郁衡很强吧?”
“嗯。”余枝似乎也不明白为什么话题转到这上面,微微松口气的同时,回答了他,“哥哥很厉害。”
“有多厉害?”阿米利亚像是起了兴趣,追问道。
“大概……”女孩皱着眉,努力想出一个对比物,“比徐侃大叔要厉害。”
“徐侃不算强,而且我觉得不止如此。”红发青年垂下眼睫,似乎陷入回忆,“昨晚,他给我的感觉,似乎比江怀风还要强。”
余枝顿了下,再开口语气满是不信,甚至有点夸张:“怎么会?哥哥他……”
剩下的话语,在阿米利亚投来的目光中被咽下。
面对那如同询问的目光,她下意识避开,又咬了下嘴唇,勉强把话说完:“哥哥他大概没有区长先生厉害。”
阿米利亚没说话,他看了余枝一会,随即点头:“我知道了。”
余枝不会跟他说实话,至少在郁衡的事情上,在他们的秘密上,她不打算说。
他学着郁衡的样子,摸了摸她的头,手法之前要熟练一点,透着淡淡的安抚。
就在棕卷发女孩紧绷的脊背略微放松之际,阿米利亚却冷不丁开口:“你看,就像我说的一样。你总是在保护他。”
余枝的身体再度僵硬。
她轻轻摇头,像是在否认这一点,却没再说话了。
这场交谈最终在这样略显微妙的气氛中结束。
阿米利亚已经从余枝的反应中确定,郁衡隐藏的秘密或许与他的能力有关。
仔细想想这本就是件奇怪的事情,在废弃区,能力者的待遇明显会比无能力的普通人要好。负担着养家重任的郁衡,到底为什么一直以来都隐瞒自己的能力者身份?
就像当初余枝对他提议的一样,只要是能力者,在废弃区外也能生活得很好,为什么这对兄妹不干脆离开这个地方,反而躲在这里?废弃区绝不是个适合生存的地方。
所以每一个废弃区的人都有无法在外界生活的理由。
此前他对这些理由毫无兴趣,这个时候倒是有些怀疑。
倘若郁衡的理由,是他太过强大呢?异类会被排斥,强者会被利用,人类的故事总是千篇一律,写满了欲望与偏见。
或许他该多观察观察郁衡,如果郁衡真的比江怀风要强,说不定就是他要找的那种人。
足以成为毁灭世界源头的那种人。
这件事大概在之前能让他有点兴趣,奇怪的是,如今阿米利亚看着自己的手掌,展开又握紧,反复两次,确定心头没有多少激动。
“为什么?”小魅魔第一次觉得读懂自己是个难以说清的谜题。
这次他没有询问江怀风。无论这个问题答案如何,他要做的事情没有变化。他来到这个世界开始,就是为了这一件事行动。
他需要找到能够成为毁灭世界源头的人。
从这天起,阿米利亚在和余枝的聊天中,谈起郁衡的次数变多了。
他的本意是想通过旁敲侧击,试探出郁衡的能力以及隐藏的秘密。但显然余枝是个合格的守密者,面对关键性问题,她要么避而不谈,要么含糊带过,对试探的防御极其到位,没有泄一点底。
这是非常难得的事。不设防是很容易被套话的。正常人在交谈中,尤其是面对亲近喜欢的人,总会无意识吐露一部分秘密。
要做到守口如瓶,证明从一开始,她就下定决心,半个字都不说,且预设了各种情景,对自己强调了无数次,让潜意识都不会有说出的想法。
带着这样坚定又谨慎的心,才能将秘密藏得严严实实。
虽然阿米利亚在这段时间的聊天中没有找到秘密的突破口,但倒是知道了郁衡的其他事。
比如郁衡十二岁时与八岁的余枝在C区相遇,半年后两人变成了家人,开始一起生活。
比如郁衡一开始也和其他在废弃区流浪的小孩一样瘦小,在江怀风整治C区前,和余枝一起过着饥一顿饱一顿的生活,还要时刻防备那些不怀好意的人贩子对他们下手。
比如郁衡的机械知识是自己从一本残破的书上学来的,没人教他,他就带着余枝在垃圾场翻找勉强能用的工具,尝试修好它们。为此,一开始他们和占据垃圾场的大人们发生过很多冲突,狼狈逃窜过很多次。
比如郁衡做出的第一顿饭难吃到余枝差点产生心理阴影,在余枝觉得再这样下去她或许要因食物难吃而死前,郁衡气势汹汹走了,转头就偷溜到了区长家的厨子那里偷师,才勉强保住了她的信心。
这些事听上去不像是个足够美好的童年,但余枝说起这些的时候,总是笑着的,眼里也带着光,情绪也变得柔软许多。
阿米利亚面露困惑:“你更喜欢那样的生活吗?”这种艰难的生活值得高兴吗?
“当然不。”余枝摇头,声音低了一些,“但是……那个时候,哥哥总是会在我身边,我也在哥哥身边。”
阿米利亚已经学会在这个时候保持沉默。
他没学过怎么说安慰的话,也答应过不欺骗余枝,所以只能什么都不说。
好在余枝也不需要他说什么。她振作得很快,总会很快掠略过沉重的话题,叽叽喳喳说起别的事,仿佛这片阴云不曾存在,也没有在她身上留下痕迹。
比起余枝偶尔才会表露的想法,他倒像是更想见到郁衡的那一个,他需要近距离观察郁衡的实力,所以在努力寻找机会。
但郁衡神出鬼没,只会偶尔出现,时间不定,有时是夜晚,有时是清晨,阿米利亚很少遇见他,也没什么机会留下他。
每次相遇,他都能发现郁衡神色匆匆,情绪越来越阴沉,宛如海面上即将刮起的风暴,透着不详的气息。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余枝在一日日虚弱下去。她的脸颊从圆乎乎到尖瘦,似乎也没过多少时间。原本就纤细的手腕,如今更是苍白瘦弱得像是干枯的芦苇杆,一碰就断,让人不敢过多注视。
即使她的眼神依旧清亮,也无法掩饰病气的侵蚀。
疾病带来的虚弱与憔悴,不是充足的睡眠与食物能够缓解的。
她需要治疗。
无论是郁衡,还是任何一个见到余枝的人,都能够明白这一点。
想到这,阿米利亚抿唇,再一次询问她:“你真的不愿意去北境吗?”
正如此前的每一次,他得到了相同的回答。
余枝拒绝了。她看着红发青年的神情,反过来安慰他:“最近我感觉还不错,不用担心。等过了这个冬天,或许我的情况会好起来,你知道的,冬天人总是会好得慢一些,像是那些沉睡的花种一样。”
阿米利亚望着她单薄许多的身形,摇摇头。
她没有提郁衡找到治疗自己的办法的可能性,所以他也没有说是他承担了她这段时间的病痛,才造成了她身体状况不错的假象。
江怀风说,做出关心他人的行动,或许就能够理解关心的感情了。
他做了,可好像依旧不能理解余枝的想法。所以这一刻,他也由衷地提问:“事到如今,你为什么不绝望?”
得知了真实的病情后,余枝产生了负面情绪,不再如当初般明亮,有些灰蒙蒙的。
但她没有绝望。
阿米利亚守在她身边,原是想要让那份明亮持久一点,才努力维持了彼此的关系。
如今她不再明亮,他反倒有些不明白自己的行动了。
倘若她绝望,倘若她被负面情绪完全吞噬,倘若她与其他人一样,或许他就不必在意她,不必学会关心,也不必做出这样奇怪的事。
甚至产生了一丝想要救她的想法。
这对魔族来说,太奇怪了,也不合常理。
余枝挠挠脸颊,有些困惑,“为什么忽然问这个?嗯……其实没什么特别的理由。”
她有些不好意思似的笑了起来,“假如,我是说假如,这是我最后一段人生的话,我希望利亚记住我开心的样子,不要记住我哭得很惨的样子。哥哥说我哭起来一点也不好看。所以……利亚,你也不要为我伤心。”
阿米利亚沉默了一会,轻声道,“我不会的。”
“诶?”余枝反而有些惊讶,“为什么说得这么肯定。”
红发青年握住她的手,缓缓露出个好看的笑,“因为我做了决定。”
长时间的犹豫与权衡,一日日的相处与思考,他终于做了与魔族本性不符的决定。不,或许这才符合魔族随心所欲的做派。想要什么,就去尽力争取,不等待,也不后悔。
他想让一个人类女孩活下去。
想让她度过寒冷的冬天。
只是这样一个普通的决定罢了。
第36章
江怀风是第一个发现阿米利亚异常的人。
作为每天至少会见两次面的兄长,他轻易察觉了自家义弟不同寻常之处。
从下大雪的某一天开始,阿米利亚困倦的时间越来越长,每日都挂着一副睡不够的倦怠表情,吃的东西也越来越挑剔,像是没有胃口,总是只吃了一些就放下。
不知是不是没有吃饱的缘故,他的脸色也慢慢变得白,唇色浅淡,好似生了病,眉宇间依稀有了脆弱之态,一举一动少了很多活力。
一开始,江怀风以为这是冬季带来的影响。
废弃区的冬季食物变得更加稀缺,许多常年生活在这里的人在这种环境里会减少行动,降低消耗,同时自发降低食欲,以节省粮食,顺利度过冬天。
这种情况下,人会变得比之前虚弱一点是很正常的。他认为阿米利亚在过去习惯了冬季减少吃食,减少活动,才会这样。
等阿米利亚重新认识到如今的处境与之前不同,他不必饿着肚子,也不必忍受严寒,这种情况就会改变。
当时抱有如此想法的江怀风,没有料到,会看见阿米利亚宛如厌食的状态。
那时阿米利亚接二连三拒绝了与他吃饭的邀约,听仆从说,也没有和余枝一起吃饭,江怀风觉得蹊跷,才找上门,想问问情况。
结果还没进门,就从半掩的门缝中,看见红发青年俯趴在水池旁捂着嘴,呛咳不停的状态,像极了那日喝到不合心意的果汁的样子。
他急忙推门而入,拿了桌上的水杯想给人缓一缓,却被拒绝了。
阿米利亚似乎有些疲惫,停下咳嗽,靠坐在地上,半眯着眼,微张不知为何愈发鲜红的唇瓣,冲他摆手,“不用了,我不想喝。”
江怀风眉头紧皱,眼前的情况显然与他预想的不同。
“你今天吃了什么?”他近乎质问,语气却在触及对方时,不可避免放缓了一些。
“普通的饭菜。”阿米利亚神色如常,数了一遍,“一些肉排、面包、果汁。”
“什么时候吃的?”
“刚刚。”
江怀风目光一沉,语气变得冷了些:“你什么都没吃,对吧。仆从告诉我,你今天什么都没有要,你的房间里也没有食物,你吃了什么?”
阿米利亚沉默了一会,抬眼看他:“只是一些不太好吃的东西。”
比如一点疾病、痛苦、死亡。
魔族概念中,与治愈相关的魔法,总需要更可怕的代价交换。
魅魔们仗着自身恢复力强悍,类似的魔法极少。阿米利亚此前也没有学过,一时半会也没办法精通,所以他选择用更简单的办法替代。
——吃了它们。
他是以正面情绪为食的小魅魔,却并非不能吃正面情绪外的东西。只是那些东西不能饱腹,反而会对他造成负担,没有必要吃,他也从来不会去吃。
阿米利亚不能治愈疾病,也不能让人变回没有生病的样子。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将不断蔓延的疾病、痛苦与逼近的死亡一点点吞噬下去,用魔族自身强悍的身体消化,变成另一种形式上的治疗。
——为他强行拖住一个人类女孩不断流逝的生命。
但这样的回答显然无法让江怀风接受。
区长先生目光凌厉地打量着他,尤其在他平坦的小腹处停留,语气凝重:“你……得了进食障碍?”虽是疑问,但说出的口吻有七/八分笃定。
吃不下东西,异常的反胃,身体虚弱,精神萎靡……种种症状结合起来,似乎能令人联想到这个病症。
阿米利亚对人类的病症所知不多,但听这个名字,大概也能猜到是什么意思。他心知这不好解释,便也没有反驳,只稍微变通了其中的某些因素,“我不是吃不下东西,只是能吃的东西不多。”
在不消耗魔力的情况下,他确实不需要吃太多食物。但吃下太多不该吃的东西,普通的人类食物就变得不能入口了。
如果有正面情绪供给,大概他还是吃得下的。
可惜,这里的人普遍没有那样的正面情绪,他也没得吃。
“你能吃什么?”江怀风眉心皱得更紧,似乎并不相信。
阿米利亚挑眉勾唇,略显脆弱的脸庞上硬生生多出一抹艳色,他张口,压低声线,用近乎蛊惑的语气问:“你想帮我?”
区长先生顿时脊背一麻,隐约觉得自己将要说出口的话题会带来不太好发展,但看着红发青年浅淡的唇色与苍白的脸颊,还是把话说出了口,“你告诉我,我可以帮你找到。”
“那,”小魅魔起身,靠近两步,上下打量着他,像是打量一盘即将端上餐桌的饭菜,舔了舔嘴唇,笑意倾泻间眸光流转,带了些暧昧的味道,“我想吃你也可以吗?”
近距离的呼吸喷洒在脖颈,江怀风喉结动了动。
他一时之间分辨不出这到底是一种渴望血肉的异食癖,还是一份本该来自夜晚的邀请。
如果是其他人,他很快就能看出对方的意图与想法。但从行事风格不定的阿米利亚身上来看,似乎都有可能。
“你想……”金发碧眼的区长先生闭了闭眼,再次睁眼时,目光灼灼,微一低头与阿米利亚对视,“怎么吃?”
阿米利亚有些惊讶,他没想到江怀风会流露出答应的意思。
虽然他只是想吓一吓没什么见识的人类,以此减少对方的打扰,但如果江怀风真的同意,对他来说也是一件好事。补充人类的精气,有利于魔力恢复。
“你的意思是,随便我怎么做吗?”
他漆黑的眼瞳深处开始泛起红光,宛如兴奋起来的证明。
红发青年嘴角噙着一丝笑,慢慢贴近了金发碧眼的区长,一手扯向他整齐的领结,另一手钳住他的下巴,轻易让他低了头。
呼吸在缩短的距离间交融,炽热的温度在贴近的肌肤间升起,清幽的香甜气息在咫尺距离蔓延。
领结被扯开的瞬间,彼此的唇瓣如同磁力的吸铁石,紧紧相贴,下一秒,一方舌头撬开牙关,开始攻城略池。
另一方则在短暂怔愣后,奋起反抗,很快反败为胜,占据了主导权。
阿米利亚被亲得有点发懵。
一开始的确是他主动去亲的,但江怀风这个纯爱党,不过半分钟就学会了反制手段,亲得过分激动而贪婪了。
如果不是知道自己的身份,他都要怀疑一下到底谁才是魅魔,怎么这人亲起来跟啃什么好吃的东西似的,没完没了,还要搜刮每一处角落。
而且可恶的是,江怀风只许他亲,抓住了他想解开衣服的手,不让他再进一步。
直到两人唇瓣分开,牵出一截晶莹的线,这场勉勉强强的进食活动才算结束。
阿米利亚平复了下呼吸,抿着泛红发肿的唇,看着江怀风后知后觉脸上泛起红色,只觉得这人有点超乎想象的不客气。
而且凭什么不许他进一步动手,只许自己亲得痛快?!
他舔了舔尖牙,心情有点不太舒爽,“你不是说让我随便吃吗?”
“我没有答应。”这会子,金发碧眼的男人一边温温柔柔给他擦了嘴角,一边面上露出几分无辜与坦然,“我只说会帮你。”
阿米利亚对这话嗤之以鼻。他目光下移,盯了一眼江怀风的下面,再抬眼,满脸不能理解:“你并非没有欲望,为什么要忍耐?”
江怀风顿了下,慢慢叹了口气,似乎是教导,“利亚,有时候,彼此心知肚明的事就不用说了。”
说完,他话锋一转,“忍耐当然是为了更有价值的事物。现在这样……太随便了,如果你希望,我们可以在仪式举办后再继续。”
“仪式?”阿米利亚一时没听懂他什么意思。
“嗯,结婚仪式。”区长先生耐心解释,“你愿意的话,我们明天就能去登记。”
红发青年一滞,眼底流露出一丝不可思议:“结婚?”
“嗯,你明白这个词的意思吗?”似乎想起来他常识不够的情况,江怀风还问了一句。
他当然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过去喜欢上魅魔的人类不计其数,其中不乏想要定下终身相守的契约,即结婚的人。但对魅魔来说,这事无异于将自由的小鸟关进狭小的笼子,完全是违背本性的行为,很少有魅魔会答应。
少数答应下来的魅魔,其中大半会在腻味后解除关系。另一半……
阿米利亚皱眉,后退一步,选择果断与江怀风撇清关系:“我想我们之间有点误会。”
“误会?”江怀风看出他动作里的抗拒,眉头微微蹙起。
“我只想要吃点东西。”红发青年说得坦荡,“我没有和你结婚的打算。”
江怀风嘴唇抿成一条细细的直线,目光凉了几分。
这话他不是没有听过。相反,东都贵族们抛弃自己的情人时,经常会用更加温柔且冷酷的口吻告诉他们,自己并没有长久和对方在一起的打算。即使阿米利亚的语气并不温柔,但表达的意思如出一辙。
这属实算得上个笑话,向来作为抛弃一方的贵族少爷,居然有被人抛弃拒绝的一天。
他并不介意被拒绝,可他很介意这份心情被随便一个理由玩弄。
那股被戏弄的愤怒刚刚在心头燃起,江怀风刚想说些什么,抬眼对上面前这人冷淡平静的目光,陡一接触,他就像是被泼了盆水的柴火堆,刹那找回了理智。
是了,阿米利亚或许根本不明白什么叫做喜欢,也没有喜欢别人的经验。
他不是早就知道了吗?阿米利亚本能地渴求他人的爱,正如现在对待他,也不过是一种本能的渴求……他怎么能向一个不懂喜欢的人奢求感情。
是他一时被情感驱使,冲昏了头脑,误以为对方也拥有同样的感情。这件事对双方都不公平,他们需要更多时间。
江怀风微微闭眼,深呼了一口气,再度开口时已然冷静许多:“我明白了,还太早了。”
阿米利亚不明白他说的早是什么意思,但他看得出来,江怀风已经不打算继续要求结婚了。
没等他出声,就听见对方又说,“等我教会你将本能以外的渴求目光看向我的时候,我会再询问你同样的问题。”
阿米利亚蹙眉。
又是教导。
江怀风总是觉得他需要学习,觉得他需要进一步融入人类之中。
他自认是合格的魅魔,此刻却也对这种配合感到有些无趣与倦怠。
学习人类的情感与习惯,学习魔族不曾有的本能外的东西,究其根本,真的有意义吗?
他总会回到自己的世界,不会长久与人类在一起,习惯人类的生活,反而是一种阻碍。
现在的一切,只是魅魔不起作用时的临时对策罢了。
许是刚刚的精气摄取导致的魔力涌动,某种冷酷的情绪自血脉上涌,变作漫不经心的话语,小魅魔挑衅似的,对名义上的兄长开口,“哦?那我等着,那一天的到来。”
江怀风顿了下,没有因这个挑衅生气,只微微一笑,再度提起被忽略的食物话题。
他从阿米利亚稍微好转的脸色上,倒是相信了几分之前能吃的食物很少的话。
这或许是一种异食癖。
不过他还是认为,阿米利亚需要除此之外的食物。毕竟正常人类是不可能完全不吃东西就活下去的。他坚持让阿米利亚多尝试尝试别的食物。
一通话下来,阿米利亚有些烦躁,双手抱胸,坐在床上,对江怀风一扬下巴,“我不会有事,你要是真想帮忙,就自己来。”
经过刚刚的亲身实践,这话是什么意思,两人不言自明。
阿米利亚原以为这话就能阻了江怀风想让他吃人类食物的决心,没想到对方略一沉吟,竟然真的答应了。
“好。”金发碧眼的男人表情无奈,主动约法三章,“你需要我的话,我会来。但你必须和我一起吃饭。”他强调了吃饭的字眼,用意如何非常明显。
鉴于江怀风已经退了一步,阿米利亚想了想,懒得继续掰扯,就点头同意了。
于是,关于吃饭这一茬的事才定下了。
这天开始,江怀风真如自己所说的那样,一方面给阿米利亚找来了各种食物,试图让他多吃一点,另一方面对亲吻的要求予舍予求,听话得像是被驯服的金毛大狗,配合得出奇。其偶尔的兴奋劲儿,反倒让本该作为吃的那一方——阿米利亚第一次感觉自己是不是被占便宜了。
要不是他确实得到了好处,没有吃亏,偶尔他都会产生一点拒绝的念头了。
即便如此,这种程度的精气相对消耗的量来说,不过杯水车薪。
江怀风不久发现,阿米利亚虚弱的速度有所放缓,但没有停止。
这段时间阿米利亚吃的东西因为有他督促,尽量保持在正常范围内,可阿米利亚依旧表现出虚弱的状态。与此同时,身体素质日渐变差的余枝那边,却不知为何慢慢重新拥有了点活力,仿佛有什么东西帮助她,放缓了走近死亡的脚步。
这两种情况出现时机的同步,以及阿米利亚常常去看望余枝的事实,让他起了疑心。
“你是不是做了什么?”
“什么?”
江怀风找到房间里半梦半醒的红发青年,眉心紧蹙,表情严肃,重复了一遍,“余枝的事,是你做的吗?她的病情恶化在变慢,这不合理。”在没有得到治疗的情况下,病情恶化理应变快。
阿米利亚微微睁眼,视线没有看向来人,没什么焦距,开口轻飘飘,仿佛还陷入梦中,尾调慵懒,“我只是让她变得稍微轻松了一点。”
江怀风来之前怀疑过自己的猜测,可当猜测被证实,他还是不可避免沉了脸色,“我说过,你应该离她远一点。”
阿米利亚毫不在意,“我也说过,我不喜欢你的建议。”
“你要用你的命,交换她吗?”江怀风语气冷了下来。
精神力的利用方式因人而异,或许有代替他人受苦的用法,尽管不可思议了些,但目前似乎没有别的理由能解释这种情况。
“不。”红发青年笑了声,“这是不可能的。我仅仅是为了……”
“为了什么?”见他忽然愣住,江怀风也有些不解。
阿米利亚顿了顿,接了没说完的话:“或许是为了……让她看见春天。”
他有些迟疑,又好像是不太确信。
江怀风隐约读懂了其中的含义,他不清楚阿米利亚是否学到了怎么关心他人,又或者这是他学习关心他人的过程。无论如何,即使没有危及性命,他也不赞同这种做法,“你这样做,余枝不会高兴。”
“可她想活下来的。”阿米利亚缓缓闭眼,像是又要睡去。
江怀风见状,没有再去叫醒他,只冷着脸走了。
他知道自己很难说服自家某方面来说非常顽固的义弟,也不打算费这个力气。
这治标不治本。
他非常清楚,这件事的关键人物,是余枝。大概是为了防止被发现异常,阿米利亚最近没怎么去见余枝,去见也是在视线不好的深夜,成功隐瞒了自己的异常。
即使知道,余枝不过个小姑娘,她不一定说服得了阿米利亚。
再这样下去,病倒的人就不止余枝一个了。他必须舍弃之前温吞的手段,做出有些极端的选择了。
三天后。
被强行“请来”的对基因病有研究的贵族手下的医生,站在了余枝的床头,紧张地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
将人带来的区长先生,如同一尊大佛,睁着血丝密布的眼睛,对他命令道:“看看她的情况。”
这话冷硬得像是提了刀架在脖子上。
深感危险的医生,一句话都不敢反驳,他还记得自己是怎么忽然被请来的,只能战战兢兢拿起携带的专用设备,开始了检查。
余枝安静地配合医生的指令,抿着嘴,眼底隐隐有期待之色。
阿米利亚靠在门口,慢慢打了个哈欠,注视着余枝和医生的动作,眼角眉透着淡淡的疲倦。
得到消息匆忙赶到的郁衡,看见的就是这一幕。
第37章
江怀风原本没打算绑人过来,他本来想回本家一趟,找点基因病的相关资料,让阿米利亚绝了乱帮忙的心。
大概是冥冥中的天意,在他行动之前,有个对基因病有研究的医生最近恰好要去北境。区长先生得知后,放弃了之前的某些顾虑,在对方途径废弃区时动了手脚,在半路把人截下来,强行带到了这里。
比起死板的资料,能够治疗的医生或许更有效果。
郁衡走进屋子的时候,除了余枝的表情稍微惊讶了点,其余人都不太意外。
阿米利亚知道郁衡不会放任自己的妹妹不管,江怀风则作为通知他的人姿态平静。
一屋子人的视线都紧紧盯着拿着检查器材的医生,目光一错不错。
原本还有些紧张的医生,面对自己的专业领域时骤然镇定下来,从容冷静,有条不紊地将检测的仪器放好,细心告诉余枝注意事项,一切准备完毕,便专注地看着屏幕上显示的一系列数据,时不时眉头紧皱地在笔记本上写下什么。
大概一小时后,他放下仪器,微微叹了口气。
这一口气叹得在场人的心都悬了起来。
“情况怎么样?”郁衡的声音难得带上紧张。
医生没有当着余枝的面说,出了房门,走到隔壁的小房间才开了口,眼神里似有惋惜,“不太好。她的情况有点奇怪,乍看上去不是最严重的那种,甚至不知道是不是求生欲强烈,近来病情恶化的速度放缓许多,可……”
听到这里,江怀风下意识瞥了眼阿米利亚,见他神情专注,便接了话:“可什么?”
医生犹豫了下,说:“可她年纪太小,对抗基因病的能力不足,体质也不够好,即使是现在的程度,即使我全力救治,她能活的时间也不多了。”
仅仅一句话,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就此落下,砸出无声巨响。
郁衡呆立原地,瞳孔紧缩,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阿米利亚垂下眼眸,面无表情。
江怀风抿紧唇,脸色难看了起来。
整个房间一时陷入死寂。
许久,才传出似带颤抖的冷淡而克制的声音:“……还有多久?”
医生听过太多类似的问题,几乎不用多想就能理解这背后的含义。
他知道这时候任何安慰的话都失去了意义,便看向那个黑头发灰绿眼的男人,简短地给出了数字:“以目前的情况看,最多还有三个月。”
三个月,比起人的一生来说,实在是过分短暂的时间。
江怀风忍不住询问:“如果在北境,是否还有别的办法?”
医生迟疑了下,还是摇头,“北境的科技水平很高,医疗器械是最好的,那边的医生也拥有最丰富的经验,我本来就是应邀要去北境学习的。可这位病人身体素质不够,即使转移到北境,可能最多只是再延长一段时间生命,不能根治。抱歉,我的能力仅止于此了。”
郁衡攥紧拳,看向医生:“如果有最好的医疗器械,你能留住她多久?”
医生有些不太确定他的意思,斟酌着回答:“或许能延长到半年。”
“……好,我知道了。”
郁衡点了头,转身就往外走。
他的背影透出决绝且孤掷一注的气息,仿佛要奔赴一场再也不会返回的邀约。
阿米利亚看着他走到拐角,身影即将消失,终于开口叫住了他,“郁衡,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嗯。”
郁衡脚步一顿,没有回头,低低吐出这个字,再度慢慢走远。
他的影子沉而重地拖在脚下,这次没人再去喊住他。
郁衡走后,江怀风和医生商量起治疗的事宜,阿米利亚靠在墙边,感知到隔壁房间被留下的女孩略显紧张焦躁的情绪,慢慢闭上眼。
稍微有一点陌生的情绪。
怪异的迟来的倦怠感,人类会把这叫做什么?
他不知道。
郁衡离开了一个月,杳无音信。
这一个月间,阿米利亚一直陪在余枝身边,见证她的生命如同冬季的花卉,一点点失去鲜活,一点点失水枯萎。
生病时,人很容易情绪化,经常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不断陷入极端的忧愁与痛苦中,就像能控制情绪的器官都一并失控了,造就另一种自我折磨,也对周围的人带去负面影响。
余枝还只是个十三岁的孩子,要到夏天才能度过十四岁生日。她本就比成年人要情感充沛,也容易被情绪感染,生病时不可避免状态会产生变化。
最直观的变化是,她想念郁衡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利亚,你说,哥哥什么时候回来呢?”余枝埋头在膝盖里,坐在床上,声音有些无助,“他从来没有这么久都不联系我,我很担心他。”
阿米利亚摸了摸余枝卷翘的头发,以作安慰。
郁衡大概是给余枝找更好的医疗设备去了,但这话不能直接说出口。
稍微想一想就能明白这件事的风险,拥有最顶尖医疗设备的人或组织,无一不是有权有势,极难啃的骨头。
就连江怀风都不敢说能弄来,郁衡却想要去为自己妹妹找来。
往好点说,相当于一个人直面一个庞大组织的势力。更严重的,恐怕他要面临不止一个组织的追杀。
蚁多咬死象,即使他再强,也几乎是自寻死路。
正因为明白这一点,那天他才会问郁衡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但显然,郁衡的回答表明,他下定决心,即使死亡,也要给妹妹拼出一丝生机。
余枝依旧埋着头,好一会才闷闷出声:“利亚,我能拜托你一件事吗?”
阿米利亚顿了下,“你说。”
“帮我折一支花来吧。”她抬起头,黑亮的眼睛嵌在黯淡的脸上,略显稚气地要求着,“一支好看的花。”
“好。”阿米利亚没多说,点点头起身,关上门离开了房间。
他走出房间几分钟后,清晰感受到了身后如潮水般传来的浓烈悲伤。
那是余枝的情绪。
她坚守自己的诺言,绝不在他们面前露出哭泣的模样。所以每当控制不住情绪,她就会找借口把阿米利亚支出去,独自躲在被子里小声啜泣。
连哭声都不希望被人听到的,过分好心的孩子。
阿米利亚走到院外,随手折下了一支枯萎的树枝,在指尖转了两圈,就变作了一支坠满花朵的树枝。
这并不是真正的花,只是幻觉的一种应用,让人以为这是真的花。
就像他用幻觉掩盖了真实的身体情况,没有让余枝看出他此刻比之前虚弱不少一样。
正如之前医生所说,以那时的情况来看,余枝还能活三个月。
这意味着,被放缓的病情才勉强撑得住三个月的时间。
也意味着,阿米利亚必须在可控范围内,不间断地吃下余枝的疾病与负面情绪,才能保持她的病情不要恶化得太快。
这无疑会带来预计外的负担。
最近江怀风都有些怀疑他睡觉的时间是不是太长了,而且他的脸似乎有褪回稚气的征兆了。
再这样下去,事情或许会脱离掌控。
阿米利亚拿着那支坠满花朵的树枝,在房间内眯了半小时,等到余枝的情绪缓和,才去见了她。
余枝捧着花,喜悦慢慢爬上眼角眉梢,认真对他道谢,“谢谢你利亚。”
阿米利亚打量着她的神情,突然开口,“余枝,你想见郁衡吗?”
“什么?”余枝一愣,眼神有些茫然,而后是惊讶。
阿米利亚言简意赅:“你的时间不多了,如果你希望,我会帮你。”
这话一出,棕卷发女孩的眼底的光黯淡了几分。
余枝是在郁衡走后第三天得知自己剩下的生命的。阿米利亚和江怀风都没有告诉她,是她强行拽着治疗的医生逼问出的结果。
有时候这个小姑娘意外地不好糊弄,和她哥哥一样固执。江怀风这么评价道。
阿米利亚颇为赞同。即使知道自己的生命所剩无几,她也没有对周围的人强求什么,明明想念哥哥到了忍不住偷偷哭的程度,也没有为此吐露真心,顽固地想当个坚强的人。
如果他不主动去问,或许余枝根本不打算提出这件事了。
“可是……”果然,即使如此,余枝也面露犹豫,“哥哥他……”
“没什么可是,只要你希望,我会帮你的。”阿米利亚打断她吞吞吐吐的话,直接揽过了这个任务,“你没有否决,就是同意,我这就去找他。”
“利亚……”
红发青年没有回应她的呼唤。
他早就想找回那个不知道在做什么,让自己妹妹一个人的哥哥,好好教训他一顿了。
当初说会保护余枝的人,到底是哪个家伙?
阿米利亚说到做到,从余枝的房间离开,找了处高地,就开始寻找郁衡的下落。
这对他来说其实不算难。他没有在郁衡身上安装任何监控设备,也没有能够探寻一片地方的高科技装置,但他能够记录下情绪的波动。
正如此前所说,郁衡的情绪波动和普通人不一样,负面情绪庞大到几乎难以压制的程度,浓烈、阴沉、混沌。
特殊到第一次见面,阿米利亚就被迫记住了这样的情绪波动。
只要放开感知,他就能顺着这一片区域所有具有情绪的生物的波动,去找出那一缕过分强烈的波动,并找到其来源,也就是郁衡。
小魅魔沉下思绪,从脚下开始扩大感知范围,细细感知周遭的一切。
雪花纷纷扬扬落在他的额头、肩膀和衣服,带走所剩不多的温度。
范围逐渐扩大,一小时后,他眸光一抬,锁定了目标,随即直奔一处地下通道而去。
虽然身体素质虚弱不少,但魅魔毕竟是魔族,对付普通人仍有余力。因此,阿米利亚顺利绕过了地下深处的监控人员和看守,一路向下,不断深入,终于在地底一处异常坚固的牢房里,找到了郁衡。
黑发男人闭着眼,全身被白色的束缚衣捆绑,像是一只准备化茧的蛾子,除了呼吸平稳的脑袋,剩下全部被裹在了衣服里,不漏出半点皮肤。
牢房周围的各种器械,都是杀伤力最大,最难对付的那种。似乎里面的人只要敢轻举妄动,眨眼就会被轰碎成渣滓,不留一丝生机。
果然,完全陷入险境了。
与此同时,阿米利亚打量着周遭环境,通过附近的许多标识认出来,这里是教团的地盘。
曾经他被绑架时在教团的一处集合点待过一段时间,见了不少相关的东西,自然认得这些标识。
这么想来,在这片地界,教团确实最有可能拥有顶尖的医疗设备。
考虑到运输难度与距离远近,郁衡选择袭击教团也不奇怪。
被教团围攻反杀,导致被抓,也不奇怪。
阿米利亚一边想着,一边手脚利索地把周边的武器全部踹碎了。
幸好这些东西和炼金术师手下的那些玩意一样,总是自身防御力差得挨不住魔族一脚,不然他也不好破坏。
一地碎末飞扬与骤然响起的警报声中,他扯住束缚郁衡的束缚衣,把人当做大件行李,当机立断往外跑。
魅魔不擅长攻击,却是逃跑的一把好手。
一边用幻觉掩盖行踪,一边对路上遇见的人施加催眠,阿米利亚像是一支急射而出的利箭,飞快朝着外界的方向奔逃。
老实说拖着一个人逃跑很碍事,可惜郁衡似乎没有醒来的意思,他也没时间叫醒对方,只能先顾着逃命再说。
将身后的追兵遥遥甩下,小魅魔一时间又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接下了一个大/麻烦。
逃跑了一天一夜,阿米利亚终于找到个安全的地方,将一路睡得安静的郁衡放了下来。
检查一番那个束缚衣,他才发现,不是郁衡真的神经粗大到这种程度,逃命途中那么大的动静都不醒,而是束缚衣上浸透了药物,能让人一直陷入沉睡。
理解这一点后,他很快将束缚衣扒了,然后直面了一个光溜溜的郁衡。
阿米利亚上下打量一番。
郁衡身材不错,胸肌腹肌,宽肩窄腰,该有的都有,一道道纵横交错的血红伤痕都没能影响其美感,就是受伤不轻,估计被抓起来前没少受苦。
嗯,应该能活,不用管。
小魅魔心安理得躺平休息,等待对方苏醒。
果不其然,解开束缚衣半小时后,郁衡醒了。
只是他的意识似乎陷入沉睡前依旧在战斗的那一刻,醒来的第一反应就是发出精神力刀刃,直直刺向面前的人。
阿米利亚闪身避开,毫不留情,狠狠一脚踹向郁衡。
逃跑了这么久,他还没休息好,怎么就要被辛苦救回来的人袭击不可?
他这么想着,也问出了声,“……郁衡,你的眼睛要是瞎了,现在还能再去换一双。”
郁衡这才看清他的脸,一时忘了闪躲,被踢了个正着,顿时闷哼一声。
“怎么是你?”他咬牙捂着下腹,皱着眉,像是以为在做梦,伸手掐了自己一把,见到自己未着寸缕的身体脸色一变,“你……你对我做了什么?”
阿米利亚这时没什么精神和他说些有的没的,坐在铺好的垫子上,冷笑,“还能做什么,你要是想再昏睡过去,就继续穿那身衣服。”
这话一出,郁衡原本伸手去够衣服的手一滞,目光瞥向另一边,耳朵有些发红,他抿唇:“抱歉,我不知道。”
“哦?”红发青年语气嘲讽,“当初说知道的人到底是谁?你知道现在过去多久了吗?”
郁衡一愣:“多久?”
“已经一个月了,你让余枝等你等了一个月。”阿米利亚语气冷淡,“你就是这样保护自己的妹妹的?”
郁衡双手紧握,低头:“除了这样做,我……”
“所以你还是什么都没找到吗?”
“不,找到了。”郁衡表情阴沉,顿了顿,“被我毁掉了。”
“哈?”
阿米利亚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他想拽住郁衡的脖颈再问仔细一点。
可郁衡已经等不及了,他找了旁边建筑里的破旧衣服,匆匆收拾了自己,当即要往回赶,想要去见一见余枝。
“时间不够了,我不能再浪费了。”他脚步不停,“余枝在等我。”
阿米利亚没办法,只能深吸一口气,决定之后再好好教训这个可恶的奴隶。
看在余枝的面子上,放过你一次。
一路奔波,紧赶慢赶,郁衡在夜色浓重的天空下,赶到了余枝面前。
他第一句话想要道歉,可余枝已经有些控制不住感情,见到他的第一眼,眼角就有些湿润。
下一秒,她就扔了个枕头出去:“哥哥!你……你为什么不回来?”
“抱歉,我……”
郁衡噎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段时间的经历,或许什么解释在面对妹妹苍白忧伤的脸色时都过于无力。
他呼出口气,靠着墙壁,垂头坐倒在地,一手搭在膝盖上,像是个经历长途跋涉的旅人,浑身都透出浓厚的疲惫。
随后,他低低出声,慢慢地,一点点地,将这段时间的经历全部说了出来。
简单来说,郁衡一开始去找了黑市,想要重金收购医疗器材。可惜各方求购都没有得到回应,走投无路之下,他才去找了教团,试图用某个情报交换,但没能达成交易,还被偷袭,抓住囚禁了半个月,导致一直没能和她联系。
人世间的不如意如此之多,孤掷一注也没能得到相应的结果,他错失了很多时间。
“可是哥哥,我不在乎那些……我希望你能留下。”余枝静静听着,许久才如此说。
郁衡垂着头,没有应声,似乎不打算放弃。
“我的时间不多了,哥哥,你真的要为一个虚无缥缈的可能放弃现在吗?”余枝眉头皱成一团,面皮绷得紧紧的。
但那是能够拯救你的可能。
如果放弃……
“哥哥,你真的不明白我想要什么吗?”她带上了哭腔。
郁衡闻言一惊,这才抬了头,发现了妹妹不同以往的表情。
自从生病以来,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自己妹妹哭出来了。
余枝不是个不会哭的孩子,相反,小时候她总会为一点在其他人看来不足为道的事哭泣。
偏偏生病后,她不再哭了。
他清楚理由。
因为她一直都是个好孩子,不想让他担心,也不想表现得软弱。
好孩子不该被辜负。
他其实不想让自己的妹妹难过,可他好像一直在做让她难过的事。
郁衡沙哑着嗓子,许久才说:“好。”
至少在最后,他想当个会让妹妹开心的哥哥。
余枝为此感到高兴,吸了吸鼻子,扑了上去:“谢谢你,哥哥。”
明明将要死去的是她,她却好像并不在乎。
如果能和哥哥在一起,就是她最后的愿望。
阿米利亚静静望着这对兄妹,慢慢收回了备用的那支鲜花。
他有许多不明白,但……或许也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余枝现在很开心。明亮的情绪像是小小的萤火,在这个黑夜重新亮起了。
第38章
救活一朵花,总是比摧毁它要困难得多。
余枝第一次问郁衡,为什么花无法活下来时,他是这么回答妹妹的。
“不要再浪费时间,这没有意义。”
那时,余枝还不够了解废弃区,也不够了解植物的脆弱,她仅仅皱着眉,苦思冥想好一会,才睁着清澈明亮的眼睛,对他说:“可是,哥哥……”
“哥哥!”
郁衡从恍惚的思绪中抽身,抬眸看向一旁兴奋地扯着自己衣袖的妹妹,递了个困惑的眼神。
此刻,他们俩已经不在区长家,反而身处地下通道,各自披着厚重的灰色袍子,在略显嘈杂的地下集市停留。
余枝一看他这表情就知道他刚刚没听自己说话,顿时瘪嘴,晃了晃他的胳膊,拉着他低头,小声说:“哥哥你明明答应要帮我挑选合适的花种的,怎么都不认真点?”
她扯人的力道很轻,带点稚气,又带点无力,仿佛轻轻一掰就能把那只细瘦的手甩下。
郁衡自然没有想甩开她的念头,他只是感受到那只手不似以往的力道,沉默了一会,起身带着余枝走近了两步,对面前披着黑袍的摊贩开口:“你这里有什么样的种子?”
那摊贩默不作声打量他们一圈,直到看见郁衡亮出的几块能源石,才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破旧的小袋子,打开放在了他们面前,“喏,看吧,可不许乱碰。”
余枝眼睛亮亮地凑上前,绕着那些黑不溜秋的种子细细观察,好似能透过那层薄薄的表皮,看出它们将来会开出什么样的花朵。
郁衡也跟着低头,扫了眼那些黑黝黝的种子,分神注意妹妹的同时,并暗暗戒备周围。
如果可以他不想带余枝来这种危险的地方。
地下集市虽然不是黑市,但光线昏暗,不仅适合做些见不得人的生意,也适合别有用心者藏匿。倘若完全放松警惕,下次成为货物的说不定就是他们了。
他们来到这里,为了实现余枝的愿望之一。
那天之后,郁衡问她有没有什么想做的事。
如果在平常,这个问题大概代表不了多少意义,或许在闲谈时都会出现。但在生命的最后一个月,这样的问题,无疑与遗憾、满足等关键词挂钩。
也代表一种不言自明的补偿,一种仍能活下去的人对生命所剩无几的人的补偿。
余枝好似对其中的含义半懂不懂,她提出了一个意料外的要求。
她说想要选一批新的种子,种到家里的院子去。
废弃区是与生命关系淡薄的地方,无论是人的生命,还是植物的生命。勉强求生的人不会思考花草的必要性,在这里,花种子并不常见,卖种子的人更是稀少。
幸好冬季来临后,为了避开风雪,很多人都会转移到地下居住。因需要维持日常生活,交易频繁许多,地下集市也比平日要多。他们一连转了三个集市,终于找到了贩卖种子的摊贩。
余枝在那袋种子旁边看了好一会,才下定决心似的,直起身看向郁衡,对他比了个手势。
这是以前他们一起定下的手势,专门在不方便开口说话的时候使用,传达自身的想法。
郁衡自然看懂了,他点点头。
余枝眼眸弯了弯,转头看向摊贩时又收敛了神情,作出一副担忧的模样,感叹道,“唉,这些种子都不太行啊。”
摊贩支起了耳朵,眉头一皱就隐约露出凶相,“你什么意思?”
“因为你看啊……”棕卷发的女孩不慌不忙,完全没有被他的气势吓到,开始从天气、土壤、时间等等因素挑剔起这批种子,几句话就将这批种子批评得一文不值。
摊贩听得一愣一愣的,很快被带进了沟里去。
没多久,余枝就以相当低的价格,谈下了将这袋种子全部买下的生意。
等郁衡交过钱,他们顺利离开了地下集市,回到人烟稀少的地上。余枝才忍不住掏出那袋种子,眉飞色舞地炫耀:“嘿嘿嘿,那个摊贩肯定是无意中捡到的,完全不懂花种。这袋种子里至少有三种花,如果种下去,说不定能开一种呢!”
郁衡没有答话,正当她觉得奇怪时,才发现哥哥冷冽的眼神扫向了他们身后一处倒塌的建筑楼。
“你还不出来吗?”语气冷得和地上堆积的雪层有的一拼。
然而身后没有传出想象中的动静,只有雪花无声飘落。
在冬季,如果不是食物短缺,废弃区的人是不会愿意出来走动的。运动量越大,需要的食物越多,对这里的多数人来说,这都是个奢侈的做法。
他认为身后有人的判断在此刻缺乏证据。
余枝却不觉得是哥哥的判断错误,也不害怕接下来会发生的任何可怕的事。
她安静等待着,像是以往每次他们共同遇见危险时那样,缄默而坚定地,站在她的哥哥身边。
直到郁衡周身的精神力波动开始变得明显,有了攻击的征兆,那处建筑中才有了不一样的声音。
“江怀风说,有些心照不宣的事不必说出来。你好像也不太懂这个道理。”
伴随轻盈的脚步声,与这片冰天雪地格格不入的明亮深红显露出来。
容貌精致好看的青年披着白色斗篷,慢慢从倒塌的建筑后方绕了出来。
“利亚!”余枝看清来人的瞬间,便惊喜地叫了出来,“你怎么在这里?”
与她的热情形成鲜明对比,郁衡蹙眉抿唇,似乎不太乐意在这个时候看见对方,“是你。”
阿米利亚瞥了眼他的脖颈,意有所指:“你忘戴东西了。”
郁衡面色一僵,正要说些什么,就见他已经几步走到余枝面前,低头和她说话。
“我来见你呀。”阿米利亚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回答了她先前的问题,“你不是为了实现人生愿望才来这里的吗?我记得你的清单,我来帮你实现了。”
余枝一愣,随后有些不好意思似的,拽了拽自己垂下的卷发末尾,小声说:“之前那些愿望……不能算的。抱歉,利亚。”
“为什么?”阿米利亚歪歪头,不能理解她突然的反悔。
“因为……”棕卷发的女孩垂下眼睛,咬了下嘴唇,“那些愿望都……都不太好,也不切实际。”
想吃美味的食物,想看美丽的风景,这样的愿望算得上不好吗?当然不。
她没有说出更多解释,但不切实际在什么地方,在场的人都心知肚明。
无论是去北境,还是去东都、南港,需要的不仅是钱财,更重要的是,时间。
时间对于她来说,恰恰是最禁不住花销的。正因为明白这一点,她没有提曾经想过很多次的愿望,也没有要求更多东西,目前为止,只要了一捧花种。
阿米利亚没有反驳她,“嗯”了一声,顺着话题接下去,“所以我是为你现在的愿望来的。你不想见我吗?”
这大概是他最擅长的问话了,几乎没有人会给出否定的答案。
余枝也一样。
她从有些低落的情绪中回神,连忙摇头,“我当然想见你。”
“你跟了我们一路,”没等妹妹心软,郁衡就打断了他们的对话,直视红发青年的眼睛,平静陈述,“从离开江怀风家开始,你一直跟着我们。你想做什么?”
这种偷偷摸摸跟踪性质的行为,无论在哪个地方,都算不上好心。更何况此前这位跟踪者还有半夜潜入妹妹房间的前科。任何一个有正常戒备心的人,都会对他的目的产生怀疑。
就连余枝听到这话,表情都带上了些不可置信,“真的吗?利亚。”
阿米利亚对女孩笑了笑,没有回答,眼珠一动,视线转移到了郁衡身上,语气听不出慌乱,“你既然默认我跟了这么久,怎么忽然这个时候想赶我走?”
余枝听出其中默认的意思,面露不解,似乎完全不明白他的意图。
郁衡则沉默了一会后才说,“我不知道是你。地下集市人多眼杂,隐蔽的地方不少,这里……”他示意周遭荒无人烟又漫天飘雪的环境。
阿米利亚顿时明白了。
郁衡在不知道跟踪者是他的时候,顾忌地下集市的复杂环境,不方便出手。直到来到这片偏僻的地方,他确定跟踪者无路可退,才敢打草惊蛇。这样一来,无论是杀人抛尸,还是双方对敌,都有合适的空间。
可以说相当符合废弃区人的做法。
“你不为你的行为解释一下?”郁衡望着他,谨慎地保持了彼此的距离,又暗暗把余枝拉回来了一点。看那副样子,如果阿米利亚不能给出一个合理的回答,下一秒他就要带着余枝直接跑了。
“解释?”阿米利亚听到这话一挑眉,像是想起了什么,张口就要吐出那个词,“我为什么要对我的奴……”
“奴隶”一词还未完整说出,郁衡就已经捂住了他的嘴。
刚刚那一瞬间他冲过来的速度快得都比得上某些以速度见长的种族了。
“余枝还在这里,你注意一点言辞。”黑发男人红着耳朵,背对着余枝,大手捂在阿米利亚下半张脸上,颇有几分恼羞成怒似的,压低了嗓音在他耳边告诫,“她不知道这些,你别教坏她。”
阿米利亚眨眨眼,明白过来,这大概是属于哥哥的自尊心,不愿意在妹妹面前露出如此丢脸的一面。
作为他人的奴隶,对郁衡来说,确实算得上丢脸了。
可这与他有什么关系?丢脸的丧失哥哥尊严的又不是他。
阿米利亚目光悠长,瞥了一眼郁衡。
多数时候郁衡并不理解阿米利亚的举动,却在这一瞬间福至心灵,理解了这眼神里的含义。
他顿时咬牙切齿,再度放低了声音,生怕被人听见似的,“我答应你,等这件事结束……我一定会好好当你的奴、隶。”最后两字被说出了生啖其肉的凶狠气势。
对魅魔来说,示弱就意味着有机可乘。
没等阿米利亚借梯子往上爬,再提出更过分的要求,就听见郁衡停了一下,声音又变得沙哑了些,“至少最后,我想当个好哥哥。”
阿米利亚顿了顿,打量着他眉宇间依稀可见的落寞,又看见对面余枝看着他们好奇又乖巧等待的样子,最后,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郁衡松了口气,刚打算放开手,就被另一只手拦住了,一只不属于他的白皙修长的手。
那只手的主人,还被他捂着嘴巴,却对他狡黠地弯了弯眼眸,像是个坏笑。
没等郁衡反应过来那到底是什么意思,下一秒,从手心处传来的尖锐刺痛就给出了回答。
宛如被蛰了一下,他立刻甩开了手,往后退了两步。
低头一看,虎口处多出了一圈牙印,像是个证明的印记。
“哎呀,你应该知道的吧。”留下印记的人擦了擦嘴,笑出尖尖的虎牙,“以下犯上是有代价的。”
郁衡:“……”
搬出了这样的名头,郁衡即使不服,也只能忍气吞声。
毕竟对方是他名义上的主人。
何况不知道是不是已经习惯了对方的做派,这回他在短暂惊讶后就平静下来,甚至还有空闲计较之前的事,“所以你来是想做什么?你越遮遮掩掩,越让人难以相信你毫无目的。”
红发青年依旧漫不经心,拍了两下斗篷上的雪,才回答他,“余枝告诉我,有些秘密是致命的。虽然这个原因还不算致命,但你真的要听吗?”
从江怀风的反应来看,这个秘密似乎不适合被说出口。
然而郁衡思忖片刻,还是点了头。
阿米利亚也不扭捏,如果不是考虑到江怀风之前的反应,他本来也不介意把事实说出口。
于是他走近对方,轻声道:“如果我走了,余枝的时间大概一个月也不剩下了。”他必须守在余枝身边,吞噬蔓延的病情,才能支撑她那过于短暂的时间。
这其中的信息量之大,让郁衡一时间瞳孔紧缩,不由得攥紧了手。
郁衡本想质问阿米利亚为什么这么说,这是不是个恶劣的玩笑,以及他到底做了什么。
可他目光一扫,近距离瞥见红发青年那双黑沉的眼眸,便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那双眼里没有轻佻与戏谑之色,就像很久之前余枝所说的那样,如果真的去问他,他多半不会撒谎。
此刻仿佛再次印证了这一点。
阿米利亚是认真的,不是玩笑,也不是欺骗,这就是他所给出的真相。
——他留在这里,是为了救余枝。
之前种种疑点被串联起来,医生说过的余枝不合常理的病情,阿米利亚夜晚出现在余枝的房间,偏偏要跟在他们身边,一切都能够因此解释。
郁衡站在原地,呼出一口白气,只觉得大脑前所未有的冷静。
他灰绿色的眼睛看向阿米利亚,避开余枝的视野,郑重地道谢:“谢谢你……你之前救了我,也救了余枝。我一定会回报你。”
对此,阿米利亚接受得毫不客气,“你当然要回报我,你是我的奴隶。而余枝是我的朋友,我想救她,和你没有关系。”
这话说的,像是在他的概念里,余枝和郁衡是两个完全不相关的个体一样。
偏偏郁衡明白,这大概就是阿米利亚的真实想法。
“嗯,谢谢你。”他只是再次低声道谢,没有再强调多余的话。有些事比起说,做出来才更有价值。
两人一番话说完,便好似达成一致,一同来到了余枝面前。
余枝面露好奇:“你们说了什么?”
“说我要和你们一起走了。”阿米利亚眨了眨眼,“之前跟踪你们,是担心你哥哥这个坏家伙不同意,不过我们友好交流后,他终于明白我的重要性了。”
棕卷发的女孩一惊,她看看似乎是默认的哥哥,又看看说出一番鬼都不信的话的阿米利亚,目光犹疑,最后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好吧,你们又有事瞒着我了。”
她嘟囔着抱怨:“明明利亚和我关系更好,为什么老是和哥哥一起藏着秘密?非得是大人才……”
说到这里,她的神色就黯淡了两分,话也说不下去了。
阿米利亚这时拍了拍她的肩膀,见她茫然抬头,煞有其事地告诉她:“因为这是男人的秘密,不可以告诉你这样可爱的女孩子。”
“诶?”余枝一愣,然后面色一红,双手捂着冰凉凉的脸颊,“什么可爱啊?我现在一点都不可爱了。”
“不会。你还是和以前一样。”这话他说得真诚。
余枝知道这可能是哄她的,可还是忍不住有些开心,嘴角掀起小小的弧度。
郁衡将他们的互动收入眼中,一瞬间恍惚回到了以前共同居住的时光。
那时他也是这样,静静观察着陌生的红发少年在几句话之间就将妹妹哄得开开心心,满脸笑意。
阿米利亚的到来大概不算坏事,郁衡沉默着想,至少他真的很擅长让余枝高兴。
就这样,两人的短暂旅途,变成了三人同行。他们沿着C区最中心,往废弃区的边缘去。
阿米利亚加入后,最大的变化就是,他总会赞同余枝那些天马行空的想法,并身体力行地将其实现。
有一天,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三块大大的冰块,放在了他们临时住所旁边,并表示这是魔法的力量,是无害的冰块,并自信满满地拿来了冰雕的工具,邀请余枝一起做雕塑。
余枝满面惊愕,呆呆望着冰块回不过神,直到郁衡皱着眉检查了一遍冰块,对她表示这确实是可以使用的冰块,她才欢呼一声,大声感谢阿米利亚,并开启了自己的冰雕创作之路。
阿米利亚分给了她两块大冰块,自己一块,而郁衡只得到个助手的头衔,没有得到半块冰。
郁衡本人对此不以为意,但余枝却不希望哥哥什么都没有,就悄悄把自己的一块冰给了他。郁衡不想拒绝妹妹的好意,阿米利亚也睁只眼闭只眼。
第一次做冰雕总会有点手生,慢慢熟悉感觉之后,就容易不少了。三人投入在冰雕塑型之中,一时忘了时间,直到夜色降临,肚子发出咕咕声,才发现已经过去一天。
余枝的冰雕只做了个大概的形状,尽管有郁衡帮忙,她的动作也不快。郁衡一直注意着余枝的进度,自己那块冰也只雕了个雏形。
三人之中,做得最快的是有魔族力量加持的阿米利亚。他那块冰已经做了八成,只剩下细节处的打磨。
余枝一眼就看出那雕的是和自己一样的小女孩,不由得凑近了打量,瞥见那头标志性的卷发,才意识到真的是自己。
她想起和阿米利亚曾经的闲谈,脸上泛起羞怯的红晕:“利亚,你还记得啊。”
“嗯。”阿米利亚对她笑笑,“要做一个可爱的余枝,对吧。”
余枝眼睛亮亮的,用力点头:“嗯!”
郁衡听出这是两人曾经定下过的约定,没做声。
只是第二天,他包揽了更多的活,竭力只留下一些不需要大力气的小事给余枝。
余枝看得出这是哥哥体贴自己,没有拒绝。所以作为替代,在帮忙拿水拿食物方面更加积极了。
雕了三天后,三个大冰雕新鲜出炉了。分别是阿米利亚做的可爱的余枝的雕像,余枝做的丑丑的哥哥雕像,以及郁衡做的丑丑的阿米利亚的雕像。
雕像做完的时候,余枝看着最后那个阿米利亚的雕像,皱皱鼻子,“哥哥,你为什么做得这么丑?不是说好了,要做个帅气的利亚的雕像吗?”
并不擅长雕塑的郁衡沉默片刻,努力维护了一下自己在妹妹面前的形象,“他不好雕。”
然而余枝盯着那张五官抽象的雕塑脸好一会,踮起脚,拍了拍哥哥的肩,“哥,不用解释,我懂的。”
这话中满是安慰,郁衡一时噎住了,“……”
你懂什么了?
阿米利亚在一旁笑出了声。
冰雕事件就此完满结束,他们继续往外走。
又一天,阿米利亚带来了东都特产的泡泡卷特供版。
之所以是特供版,是因为这份泡泡卷是他从江怀风家的厨子那里要来的,江怀风有点东都味,那位厨子会做东都菜,可惜废弃区食材不全,做不出传统的类型,只能拿别的菜代替。
不过余枝还是吃得很开心,并表示要是再甜一点就好了。阿米利亚点头记下。
郁衡默不作声看着他们的互动,听着妹妹说她之前提过的那些清单。
下一个晚上,他就带来了北境的烤鹿肉。据说鹿肉和特有的调料是地下集市买到的,郁衡亲自烤的,大概也算一种特供版。
余枝一脸惊喜,扯下了巴掌大的一块,是合口味的甜度,吃得心满意足。
阿米利亚也得到了一块,但他吃了一口,瞥见一旁的郁衡,挑了挑眉。
遇见对手了。
这天开始,这两人如同在暗暗较劲,变着花样将余枝曾经提过的愿望实现给她看。
从同时吃下十颗咕噜噜汽水糖,到抓住夜晚才会出没的荧光蝶,再到从雪地里挖出雪兔子的窝……大大小小的愿望,每天、每天都在实现。
这个过程中,余枝总是笑得很开心,开心得似乎要忘记所有的烦恼。
她的痛苦与疲惫被一只小魅魔吞噬,她得以成为一个能够享受这一切的孩子,第一次如此真切地体会生命。
不长的一个月里,她用尽全力感受着这个世界,全身心体验着曾经想象过的那些事,仿佛将短短的一生浓缩成绝无遗憾的一段时光。
可时间仍旧在流淌,再多的愿望也终止于此。
余枝逐渐体力不支,她不得不趴在郁衡的背上,她陷入沉睡的时间越来越多,吃的东西越来越少。阿米利亚睡觉的时间几乎和她一样长,他甚至不吃东西。唯一清醒的郁衡,更多时候如同一块沉默的石头,照看他们的安全,等待着同行者醒来。
谁都知道,快要到那个注定的时刻了,但谁都没有说。
在走到废弃区与外界边线的那天,最后一夜到来了。
再远的地方,就是通往外界的闸门。余枝和郁衡没有继续走,他们停留在这处山坡上。
茫茫白雪覆盖了一切,除了他们留下的脚印,只有一棵半枯萎的树伫立在此。
“这里是我和哥哥相遇的地方。”余枝指了指那棵树,对阿米利亚介绍,“我们见面的时候,那棵树就是这样了。”她语气里透着怀念。
郁衡看了眼那棵树,又转过来看她,“我记得的。”
“我就知道哥哥还记得,这里是最初,我希望我的故事也在这里结束。”棕卷发的女孩点头,“我最后的愿望,是想看看星空,想和哥哥,想和利亚一起看。”
她坦然说出了最后这个禁词,笑了起来,“好吗?”
阿米利亚注视着她,不明白她为什么一点也不贪心,“这样就够了吗?”
“嗯。”余枝点头,似乎还想说些什么,眨了眨眼睛,便有些倦怠,“不过我现在……可能要睡一会了,就一会,等星星出来的时候……”
她陷入了沉睡。
郁衡熟练地搭了临时帐篷,铺开了睡袋,将她安置在里面,又顺手帮阿米利亚铺好睡袋。
阿米利亚也不硬撑,半阖眼钻入了自己的睡袋。
篝火慢慢升起,冰雪被清理出一片。
等余枝被轻声唤醒的时候,一睁眼,就看见了头顶璀璨的星空。
明灭不定的星辰悬挂在漆黑的夜幕之上,自远古时期就震撼神魂的古朴与浩瀚,席卷了整个感官。灵魂仿佛都在一瞬脱壳而出,追寻那些过分耀眼的光芒而去,飘散在浩渺的宇宙。
人类无法不向往星空,就像无法舍弃对希望的追求。
她怔怔地看着这片星空,嘴唇嚅嗫了两下,许久都没有出声。
直到看得眼睛泛酸,眼眶湿润,她才捉住了坐在旁边的郁衡的手,“哥哥,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嗯。”郁衡没有问,任由她温凉的手牵过来。
阿米利亚坐在稍远一点的地方,似乎是不想打扰最后这对兄妹的相处。
余枝眨了眨眼,不知是酸涩,还是悲伤的泪水从眼角滚落,“不过在那之前,我想告诉你,我买下的那些种子,明年春天或许也不会开花,后年春天或许也不会。但是……只要是春天,总有一天,它们会开花的。”
“当它们开花后,如果很快就枯萎了也没有关系。”她眯眼笑起来,紧紧握住了郁衡的手,“因为……”
郁衡静静看着她,此前没能想起的那段话,在这一刻重合。
她说,“花开过,它活过,就有意义。”
黑发男人下颌紧绷,压抑着心头汹涌的情绪,轻轻“嗯”了一声。
“嗯,我的秘密是,我之所以叫做余枝,是因为……我希望,我能开出自己的花。即使是被余下的枝叶,我也希望……我能,”余枝顿了顿,几不可闻地说,“我能见到我的春天。”
“但是……”她摸摸周遭冰冷的地面,不无遗憾地,缓慢地叹了一口气,“冬天太漫长了,我等不到春天了。”
可她明明该是一支在春天的花。
郁衡几乎快被庞大的悲伤压垮,他主动松开了手,低下头让额发遮挡表情,不想让妹妹察觉自己的颤抖。
“余枝。”难得沉默的红发青年开了口,“你不够贪心。但我却是足够贪心的魅魔,你的愿望……我想都帮你实现。”
棕卷发的女孩呆愣间,见到对方勾起唇角,露出了极尽温柔的笑。
“你看,春天了。”
仿佛一句有魔力的咒语。
周遭的土壤下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下方挣扎。一支又一支小小的绿芽钻出,抽枝长叶,结出花苞,不过片刻,便挤挤挨挨占据了这一片山坡。
没等余枝揉眼睛确定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就听见了一点声音。
嗒,极其轻微的声响,像是星辰眨眼的瞬间。
白的蓝的紫的……如同一池深浅不一的湖泊,无数鲜妍娇媚的花朵刹那绽放,摇晃着美丽纤薄的裙摆,荡起层层叠叠的花浪。风吹过,纷纷扬扬的花瓣便顺着风流,沾染到衣角袖口。
壮丽恢弘的星空下,有一座小小的山坡,铺起如梦似幻的花海,为一个人提前迎来了春天。
棕卷发的女孩屏住呼吸,不敢惊扰这梦一样的场景。
许久,她才伸出手,轻轻摸了摸那些轻盈的花瓣,略带好奇,喃喃自语,“我在做梦吗……我从没见过这样的花,这是什么花?”
“那是我家乡的一种花。”创造这一奇迹的人耐心柔和地回答她,“它叫做星屑花,也叫做——阿米利亚。”
“原来是这样……”余枝俯下身,轻轻拥抱了那些花,“谢谢你,阿米利亚。你和这些花,都是我遇见过的最大的奇迹。”
清幽的香气无声弥漫,像是一曲哄人入睡的安眠曲。
她晃了下身子,慢慢站定到郁衡面前,伸出手,抱住了身体微微颤抖的哥哥,“哥哥,别伤心。”
“你伤心的话,我也会跟着伤心的。”
一滴滚烫的泪,戳在了郁衡的脖颈处,让他的心一瞬间凹陷下去一块。
他回抱住了闭上眼的女孩,没有抬头。
“哥哥,最后再答应我一件事吧。”她缓慢说,“别爱我,别恨我,别想念我,别思考我——直到,直到你将我忘却,直到你不再为此落泪。”
“晚安,哥哥。晚安,利亚。”
冬季的星星似乎总是更多几分寂寥与恢弘。
有个见到春天的女孩,沉睡在这个冬夜她最爱的家人怀里,没有醒来。
第39章
生老病死是寻常,人类如此,魔族也如此。
这是阿米利亚第一次亲眼见到与自己关系密切的人类在眼前死去。
这种感觉非常……奇怪。
他只能用这个词来形容闷在胸腔之中的那股感受,不是因饥饿导致的烦躁,也不是被关押在地牢无力反抗的郁郁,更不是发现魔法失效后的迷茫。
是比那些情绪都要更浓郁,也更沉重的感受。
宛如吞下了一大块墨块,让人不适的黑色沉淀在身体里,无法用风吹走,也无法用雨水清洗掉,像是水流又像是石头,它顽固地盘踞了一块地方,不肯让出去。
他不明白这是什么,他从未经历过这样的情绪,除了一星半点儿的新奇,更多的是不解。
或许他该找人类寻求答案,这是因人类诞生的感情,人类一定更明白这一点。
明明清楚询问人类才是更合适的做法,阿米利亚却兴致缺缺,宁愿独自品尝这份怪异的情绪,没什么和人类过多接触的念头。
余枝再也不会回来的那天,他在本就虚弱的情况下,强行透支了魔力,开出了那一山坡的花朵。
这直接导致他无力继续保持清醒,余枝闭上眼不久,他也陷入了混沌睡眠。
一山坡的花朵刹那绽放,又刹那枯萎消失,相必算得上壮观。
可惜唯一能看见的还清醒的那个人,现在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
第二天醒来的阿米利亚,发现自己被妥善安置在了一处勉强能住的房屋里,旁边摆了一包物资,但周围空无一人。余枝不在,郁衡也不在。
能做到这件事的,也只有郁衡了。
很明显,他带着余枝离开了。
阿米利亚注视着虚空中的一点,难得发起呆来。
也是,从一开始郁衡就不喜欢他和余枝待在一起,之前愿意让他留下来,是为了延缓余枝的病情,眼下已经不需要这么做了。郁衡自然不用再带着不情愿的包袱离开。
那么接下来,他该做什么?
继续寻找那个能够毁灭世界的家伙吗?
郁衡作为原本的候选人,他已经在这段时间的旅行中彻底观察过了。三人吃睡都在一处,郁衡就算想要控制,偶尔也会泄露几分底子。他能感觉到,郁衡的力量大概比江怀风要强,可目前来说,似乎也没有强多少。
也就是说,能够排除郁衡。
江怀风不是,郁衡也不是……他或许该去北境了,北境的元帅说不定是这个世界上最强的人。
可是北境啊……
纷纷扬扬的雪花、丑不拉几的冰雕、明亮的篝火和鲜明的笑意,他在北境,也能见到这样的情境吗?
小魅魔伸出手,对准从破碎屋顶泄露下来的那一缕光,毫不意外地发现自己缩水了一点。
这是难免的事,使用了超出身体极限的魔力,身体本能回到了保护模式。
现在他大概是几岁的样子?十五?十六?
反正差不多,啊,说起来,他为什么……始终没有吃完余枝的那点正面情绪呢?
如果吃掉的话,就不用透支魔力,也不用变回这幅样子了。
可如果吃掉的话,余枝就不会再喜欢他,也不会对他笑了吧。她说他们是朋友,朋友之间,如果连笑都没有的话,还算是朋友吗?
不,说到底,他为什么非得和人类交朋友?
发现思绪渐渐陷入无意义的怪圈,阿米利亚及时制止了继续思考的想法。他坐起身,拽过一旁的物资包,洗漱一番后吃了早饭,便开始往回走。
他回到了区长家。
目前来说,这里算得上不错的修养地点。一方面江怀风能够提供良好的食宿条件,比废弃区其他地方方便,另一方面江怀风对他的正面情绪也在稳定增长中,他能够吃下些许加快恢复。
至于江怀风见到他又一次变年轻的惊讶,以及他手下的部分风言风语,都是能够交给他这位义兄处理的。
果不其然,他回来后,就像之前一样,江怀风虽然不明白他为什么又变回了这样,但很快便归咎于他曾经待过实验室的后果之一,没有过度追问。
而且区长先生不仅封住了属下们的口,避免一些奇怪的流言传出,还额外请来了一位医生,要帮他看看病,说是他回来后看上去神情恹恹,没什么精神,或许也是后遗症之一。
阿米利亚当时不明所以,之前吃太多不该吃的东西,难免有点消化不良,他只是需要时间消化。他不认为自己的状态和之前有什么不同。哦,除了又变小了一次,魔力不太够。
但考虑到人类的疑心,他没有拒绝这次检查,让那位医生从头到尾好好检查了一圈,随后若无其事等着对方下结论。
“他的身体很健康,没什么问题,甚至比一般人要好不少。”医生对一旁的江怀风说。
前半句听得阿米利亚无聊得想打哈欠。
拿魔族和人类的身体素质比,自然是没有任何意义。
那位医生下一句却让他顿住了,“但他似乎情绪不高,有隐约的逃避社交倾向,像是遭受了某种打击,因此对人际关系产生了厌倦。您有什么头绪吗,平时可以多开导开导……”
什么?什么打击?
阿米利亚完全不明白这个人类医生在胡诌什么,怎么会得出这么离谱的结论。
过于好笑,他反而不觉得生气了。
江怀风却听得一脸凝重,点头应下:“我会注意他的情况的,辛苦了。”
送走医生后,江怀风转头看向坐在沙发上一脸若无其事的义弟,声音淡淡:“你在笑什么?”
“不好笑吗?”阿米利亚歪头,“他说我受到了打击。”
江怀风深呼了口气,放缓了语气,“余枝的事……我想,可能影响了你。你需要时间接受这件事。”阿米利亚回来的时候,就已经跟他简要说了这段时间的去向,自然没有刻意隐瞒余枝的事。
“为什么你觉得我被影响了?”阿米利亚眨眨眼,“是因为这副稚嫩孱弱起来的样貌吗?你对这个样子的我,似乎总是会更心软一些,唔,不过你应该是更喜欢成年的我,对吧。”
“我不是在说这个。”江怀风有点头疼,坐到了他身边,试图以兄长的口吻循循善诱,“利亚,这些天你为什么总是会去客房?那里有你想见的人吗?”
阿米利亚一脸平静:“我习惯那里的景色了。我待在那里或许比我想象中要久一点。”
江怀风嗯了一声,“这种习惯就是你被影响的证据之一。原本如果没有余枝,你不会去客房,也不会习惯去那里,直到现在你还是会去,这就是她带给你的影响。”
小魅魔皱着眉思考了一阵,“你认为这种影响不好?希望我忘记她吗?”
“不。你可以记住她。”区长先生声线柔和,“但她也不会希望你因她的事一直保持这样的状态的。”
“什么状态?”阿米利亚拧眉,“我只是有点饿,这里能吃的东西太少了,其他没什么不一样。”
魔力不足导致他没什么精力,这是很正常的事,没什么奇怪的。
但江怀风并不认同,“比起我第一次见到你时,你少了很多活力。我不希望你这样。”
阿米利亚觉得他们之间说不通,很显然,江怀风对他有很深的误解,他将他当做一个普通的人类看待,真的用兄长的态度来对待他。可实际上,他是魔族,和人类不同,他吃的食物与人类不同,生活的环境与人类不同,思维方式也与人类不同。
这些不同都是难以逾越的鸿沟,连解释都显得多余。
阿米利亚忽然伸手,握住了江怀风的手。
冰凉的手指触碰到温热的手掌,惊得对方下意识缩了下,又在其主人的意志下,任由他稳稳握住了。
“怎么了?”江怀风放轻了声音,不知道思考到了什么方向,似乎把他当做了需要安抚的人类,态度柔和了些。
“给我你的情绪吧。”阿米利亚盯着他,“我不饿的话,心情就会好起来了。”
正如之前他向余枝询问,询问这种仪式,能够增加进食的魔力。
江怀风先是疑惑,而后思索,“情绪?”
“嗯。”阿米利亚没多做解释。
区长先生打量一番自家义弟的表情,没有察觉出异样,自身的强大以及过往的经验,让他爽快答应了,“好。”
应声的刹那,丝丝缕缕的情绪沿着手指相触的地方传递。
轻飘飘甜滋滋的味道,开始填充小魅魔干涸的魔力核心。
阿米利亚吃了大半江怀风的情绪,掂量了下魔力的回复量,才停在了一个微妙的尺度上。
残留下来的正面情绪,恰好足够让江怀风对他友好,却不至于热情过度,能有效避免他的过度关心。
果不其然,在他抽开手后,江怀风面上的表情就淡了几分,他按照之前的话头,询问了义弟身体情况,“你现在好点了吗?”
“嗯。”
“你多注意身体。”得到了点头的回答,江怀风微微理了理衣襟,站起身,说还有别的事情要办,之后再来看他,就匆匆忙忙离开了。
这才是一位贵族少爷对待一个稍有好感的人的正常态度。
恰到好处的关心、若即若离的距离,以及不过分的接触。与之前亲亲碰碰截然不同的态度。
人的感情是有趣的,可以增长,也可以减少,可以出现,也可以消失。魅魔们凭借人类的感情为生,自然也对这样的消失习以为常。
在遇见余枝之前,这样的变化才是阿米利亚最熟悉的。
从热情地关心自己的身体,到一瞬冷淡到匆匆道别,变化如同夏季到冬季,极端而平常。他所接触的人类,只是这样的存在罢了。
阿米利亚静静看着江怀风离开,心底毫无波动。之前他没有吃江怀风的情绪,本就是为了以防万一,如今正好派上用场,倒也不必可惜。
人类的感情多数是这样的东西,长久间建立,顷刻间倒塌,不过起落。
想到这里,他倒是不期然发现,即使已经吃了一部分情绪,补充了魔力,他的心情似乎也没有好转。
那个沉重的墨块,依旧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身体里,时而化为浓郁的黑水,时而化为压迫的重石。
人类会把这种感情叫做什么呢?
小魅魔缓缓合上眼,蜷缩起身体,任由自己陷入梦乡。
会叫它——哀恸吗?
他不知道,他并不是人类。
————
从这日打发走江怀风后,阿米利亚的行动自由了很多。
没人会再时不时强拉着他一起吃饭,也没人会在各个地方随机刷新一样出现,和他搭话,更没人对他去的地方仿佛一不留神他就会走丢似的,锱铢必较要计较个清楚。
所以他可以不必再吃不喜欢的人类食物,可以不必和人类对话,也可以随意穿行在客房和那片花园之中。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回,他却不再像之前那般自在了。
说来也怪,他醒来的那天起,吹冷了废弃区整个冬天的雪停下了。多亏了这,他不必满身风雪一路坎坷地回去。
但最冷的时候往往不是下雪,而是雪开始融化的时候。
自从不再下雪,阿米利亚经常会去客房后面那片花园里逛逛,观察那些雪层的融化情况。实际上,这些雪融化的速度很慢,废弃区本就多风雨,少阳光,冬天更是难得能见到太阳,因此温度不高,雪也一直堆积着不化。
他有时看着那些冻得硬邦邦的雪层,觉得余枝可能是在骗他。
这样冰冷的、残酷的冬天过后,这一片被荒废的抛弃的土地之上,要怎么才能开出一朵娇嫩鲜艳的花?
尽管如此,他仍然在等待春天,等待自己朋友口中,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那个季节到来。
人类为什么会对春天抱有这样的幻想?为什么会觉得春天能够治愈一切?为什么会以为春天就是好的开端?
属于魔族的许许多多个疑问,在这段时间中,有时会被思考,有时会被抛弃。
阿米利亚做好了打算,等身体恢复好,等春天来临,他要离开这里,去往北境,去找到那位最强的元帅,也去看看这个世界无害的雪。
为了观察这片花园雪层的融化情况,最后他住进了余枝留下的那间房里。
江怀风没有像上次一样多说什么,只说了几句常见的安慰,也说会为他保留原来的房间,就答应了。
阿米利亚坐在窗沿上,时而研究魔法,时而观察雪层,时而逛逛花园,时而出去撩拨江怀风,再吃掉他的正面情绪,生活平静得不可思议。
有一天,废弃区放晴了。
覆盖了整个冬天的乌云,那一天被阳光穿透,露出了一角太阳。
长时间藏身地下的人们,看见那一抹阳光,也不由得激动起来,奔走相告、欢呼雀跃。像是心头浓重的乌云,也在这一日被那些光芒照亮了一般。
阿米利亚看了一整天雪水融化并成溪流的景色,也听了一整天滴滴答答水流融化的声音。
他知道为什么这里的人们这么激动。
雪要化了。
而雪化了以后,就是春天。
阳光出现的这个夜晚,阿米利亚坐在窗台上,望着遥远的月亮时,院子里出现了一个不速之客。
不,或许从某种意义上,对方也算是经常这样出现的客人了。
那个身披清冷月色,黑发都沾染银光,灰绿眼眸黯淡的男人走进院子的时候,阿米利亚便注意到他了。
或者说,以这个人的情绪波动之强,他想不注意到都难。
他不知道这段时间对方去了哪里,多半是和他无关的事,但他还是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他的身后,确定没有在这人身边见到第二个身影,也没有多出任何别的东西。
这个人像是一匹彻底融入野外的孤狼,除了自己,什么都没有了。
阿米利亚本该无视他,但他想了想,打开了窗户,喊了他:“郁衡。”
郁衡抬起头,面色冰冷,比散落在地的月光更多几分凉意。他明明身形高大,身材也恰到好处,并不瘦弱,在抬眼的此刻,却无端多了几分不可名状的脆弱与悲痛。
这个时候他又不像是一只狼了,倒像是一只惨遭抛弃的狗。
阿米利亚心中无情点评着,问他:“余枝怎么样了?”他的口吻像是在问一个还活着的人,而不是一个永远不会醒来的人。
郁衡喉结动了动,像是把一口气从胸腔吐出,又咽下,最终传出了嘶哑的声音:“她要去该去的地方了。我会带她回她的家乡,这里不适合安葬她。”
余枝的家乡在南港那边,她并不是土生土长的废弃区人。
阿米利亚能理解他的做法,但他不理解的是,这个时候,郁衡来找他做什么,难不成只是单纯道别吗?
“那么,祝你一路顺风。”他给出了这个时候合适的回答,“记得你答应过我的事。”
他指的是奴隶的事,两人都明白。
按照他们之间的关系,话题说到这里,似乎就该中止了。
但郁衡靠近了他,走到了窗台前,轻声道:“你不难过吗?”
阿米利亚顿住了,他细细打量郁衡的表情,终于理解了对方为什么来找他。
他慢慢叹了一口气,比这月光更凉薄。
“你不该向我寻求安慰的,我是只小魅魔呀。”
白到隐隐湛蓝的月光下,阿米利亚坐到窗台上,轻轻捧起他满是泪痕的脸,像是慈悲的神捧起他的信徒,脸侧溢满圣洁的光辉。
少年低下头,仿佛从没有过这般认真地注视着他。
凌厉俊秀的眉眼,眼下宛如泪滴的两颗痣。睁眼时狠戾如狼的人,闭上眼却无端多出几分脆弱。
因为这些眼泪吗?
小魅魔漫无边际思考着,他的思绪也有些飘远,因此声音都飘渺似的,“可我不能陪你一起哭啊。”
他靠近咫尺的脸,红润的唇贴了上去,却是冰冷的。
郁衡颤了颤,眼皮一掀,灰绿色的眼睛死死注视着面前的人。若不是眼眶泛起的红色,他看上去还是一匹没有受伤的强大的狼。
阿米利亚第一次没有因那眼底的冷光不悦,他轻轻笑了笑,继续在这倔强的人脸上亲了亲。
一个又一个吻,冰冷而柔软,落在之前滚落的泪痕上,像是无数颗细密滑落的泪珠。
郁衡意识到什么似的,眼睛一眨不眨看着阿米利亚,呼吸都放缓了。
小魅魔顿了顿,还是笑,“我们魔族没有悲伤的眼泪。”
他们能够留下喜悦之泪、欢愉之泪、愤怒之泪、嫉妒之泪……唯独没有悲伤的眼泪。
他不会哭的。
他不会难过的。
他是不知悲伤为何物的魔族……才对。
所以,人类啊,别哭了。
所以,人类啊,别伤心。
眼泪会干涸,寒冷会过去,而春天——终将到来。
第40章
一场又一场的雨绵密地下了起来,残留的冬日就被这样的细雨冲散,显露出微暖的春意。
阿米利亚坐在大开的窗沿边上,嗅到了雨中飘散的泥土味道,思绪也逐渐散开。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人类的行为似乎越发难懂。
比如那夜月光下,他耐着性子安慰了郁衡,也将压在自己心底的那股墨水般鼓胀的情绪倾泻了些许,原以为这样就算结束,对双方都是一种抚慰。
郁衡的情绪确实曾经短暂平复,但下一秒,不知道想了些什么,悲伤的河流像是转化成了另一种更加内敛沉重的东西,与逐渐晦暗的月光一起,慢慢压在了他的眼底。
“你也会离开我吗?”
郁衡低哑着声音,眼珠一错不错地盯着他。
“也”?
这是将他和什么人归为一类了?
离开这样的说法,又像是在说,他们本该在一起似的。
这样的问题是不能轻易回答的,阿米利亚很清楚,而且他们之间并不是能够许下这种承诺的关系。
小魅魔松开手,回望过去,语气平静:“我不属于这里。”
郁衡沉默了一会,没有露出想象中愤怒的表情,只灰绿眼眸黯淡两分,微微抿紧唇,“我会来找你。”
阿米利亚对那表情并不熟悉,他隐约察觉到这脆弱姿态下的危险意味,下意识赶人,“你该走了。”
“……嗯。”
黑发灰绿眸的男人临走前看他的眼神,竟有种难言的压力。
“我会回来的,我会回到你的身边。”
他重复着,如同一种宣誓。
阿米利亚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做出这样的庄重姿态,直觉让他选择了按兵不动,没有回答。
幸好对方也不需要他的回答,很快就离开了。
从那之后也过了半个月,没有任何消息传来。
阿米利亚伸手望着雨水打湿冒尖的草叶,心下平静。
想来是他多心了,那些话没有特别的含义。人类总是如此,轻易背叛许下的诺言,轻易放弃承诺的约定,没什么好惊讶的。
相比之下,江怀风的事要稍微麻烦一些。
原本这位义兄在被他吃掉了大部分正面情绪后,对他一直比较平淡,保持着普通的友好关系。可自从前几日听说他打算去北境,这份平淡就悄然发生了变化。
表面并无异样,吃食照旧,关照不少,行动自由,唯一的区别是,某种管束变得严苛了。
出门报备、暗中跟踪都愈发增多,他若是想走到区域边界,其中偶遇的“熟人”也会变多,总会巧合地陪他走一趟,直到回去。
除了没有直接摊开来告诉他,细节已经足以彰显对方的想法。
——江怀风不想让他走。
为什么?
他又想教给他什么吗?出于义兄的责任?
还是说,只是单纯想要庇护他?
或许没有比这更奇怪的笑话。人类庇护魔族,是多少年前的笑谈了来着。
给鸟儿留下足够的食物,搭建温暖安全的巢穴,筑起坚固的铁笼,它就会留下吗?
雨声渐歇,天色渐明,屋檐边便猛然窜出一道娇小迅捷的影子,向着灰蒙蒙的天空飞去。
阿米利亚注视着那只鸟远去,又垂下视线。
可惜,筑起的高墙阻挡不了天生拥有翅膀、凌驾于高空的生灵。
它会留下,不过是在等待雨水停歇,等待振翅高飞的时机。
那么时机在哪一刻?
他注视着窗户上映出的面容,十七八岁的少年,鲜红的眼瞳如上好的鸽血红宝石,在灰暗的天光下,映出些许冷意。
“啊,魔力……差不多恢复了。”
小魅魔对着倒映的自己,轻柔地笑了笑。
离开得比想象中顺利。
阿米利亚是光明正大走出来的。
这一次,没有人再跟在身后,也忽然出现的巧遇,更没有如影随形的监视。所有人都忽略了他的存在,以为他还在客房的那个地方,如以往一样安静。
笼罩全身的催眠,一如既往好用。
顺利从这些眼线下出来,阿米利亚目标明确地找到了一个情报贩子,给了一笔好处费,便跟着对方钻入了复杂的地下通道,在曲折的路线中穿梭半小时,来到了这一次的地下黑市。
阿米利亚在之前听郁衡和余枝提过,地下黑市的位置时常变动,只有情报贩子知道在什么地方。
他需要为进入北境做准备,也需要能够见到元帅的渠道。毕竟大人物们总是不好见,多少需要人牵头拉线。
这些情报与知识,在地下黑市,都是有可能买到的。
阿米利亚穿着遮掩身形样貌的黑袍,学着其他人的样子,开始进行交易。
交易过程并不让人感到愉快。黑市正如其名,混乱与无序,危机与风险充斥其中,像是掩藏罪恶的黑暗,接纳这一切。
想要成为买家的人,还得提防一不小心成为货物,亦或者遇上仇家。没有足够的能力,很容易在这里吃亏。
在经历过几次差点被卖,差点被杀,差点被黑吃黑后,阿米利亚总算得到了一点有用的消息。
一件关于那位北境的元帅。
他即将启程前往能力者修习学校,担任下一任的荣誉校长。
修习学校是北境、东都、南港、西山共同牵线设立的学校,也就是说除了废弃区,所有势力都在其中掺了一脚。
为了确保各区的利益,这所专门培养能力者的学校,除了日常管理者,每过三年会更替一次荣誉校长。荣誉校长由各方势力轮流担任,这一年,恰好到了北境。
也就是说,他或许不该去北境,而是该去那所能力者修习学校,这样见到那位元帅的机会更大。
另一件事是关于狂教徒。
那天他强行把郁衡从地下牢笼中带走,原本做到了被追杀到底的准备了。毕竟从这些人之前的作风来看,他们不像是能够轻易放过他的。
但不知道是江怀风后来做了什么,还是教团有另外的打算,后来没有见到更多追杀者,更进一步的动作也没有了。
听说这些疯狂信仰着所谓神明的教徒们,近期在规划着一个大动作。
具体是什么动作……目前地下黑市还没人知道。
这件事让阿米利亚进一步确认了教团确实内部纪律严明,连情报人员都难以渗透,所图不小。
除了这两件比较重要的事情,阿米利亚还稍微听说了一些似乎与郁衡有关的事。
前几个月郁衡在地下黑市接悬赏接得太狠,只要有重金允诺,几乎来者不拒,将地下的大大小小组织都惹了个遍。
一般来说,这样行事作风过分放荡不羁的人,最后总会死在组织们的联合追杀下。双拳难敌四手,何况是好几个组织。
但郁衡运气和实力似乎都不错。
他被追杀过很多回,甚至不少人都以为他该死在某一次的袭击里,可这个刚成年不久的男人,在一波又一波的战斗中撑了下来,再次活着站到了他们面前,继续若无其事似的,去接那些九死一生的悬赏。
这样悍不畏死的气性,死里逃生的实力,最终赢得了这些在危险边缘游走的家伙们的认可。不少组织都对郁衡抛出过橄榄枝,许诺过极其诱人的条件。郁衡没有拒绝,而是对这些组织开出了同样的条件——能够治疗基因病的手段。
这个条件为这些组织解开了一个谜团——为什么郁衡要这么拼命接取悬赏,积攒大量钱财。
他们猜测这小子或许是为了救下爱人,或许是为了帮助亲人。
无论哪一种,他们都只能遗憾地放弃这个前途无量的小子了。这个世界上能够有把握治疗基因病的势力寥寥无几,即使有这个能力,也不会为一个废弃区的普通能力者伸出援手。
得到这些组织的回复后,郁衡便不再来地下黑市了。
有人说他终于被杀了,有人说他去攀附别的势力找办法救人了,也有人说他救不了那个人便自尽了,各种说法,不一而足,却无一不是在表示郁衡走的是一条死路。
阿米利亚听着这些传闻,对郁衡消失不见的那段时间所做的事,到底有了点实感。
他清楚郁衡还活着,也清楚对方失去的是唯一的亲人,这些传闻颇多臆测,但有一点大概没说错。
走到最后,那还是一条死路。
阿米利亚思绪纷飞,从地下黑市出去,绕进之前走过的小道里,没有留神,一不小心就走到了略显陌生的街道。
等他一抬头发现路不对劲,想要按照之前标记的情绪波动往回走的时候,却听见背后传来笑声。
那笑声有些嘲意,更多几分刻意,像是要引起他的注意。
“你果然迷路了。”那个笑话他的人,用笃定的语气说道。
阿米利亚转身,看见了对方的样子。
与他一样,全身裹在宽大的黑袍下,看不清具体的样貌。身形倒是和他差不多,比他略微高一些,听声音年纪似乎也不大。
但这样的打扮已经足够透露一些信息了。
“你跟了我很久。”阿米利亚用同样笃定的语气回敬,“你想做什么?”
原本他以为这人也是想要把他变成商品的那些人之一,都已经做好反击的准备了。
可现在他们身处宽阔的大街,对方也没有动手,这里显然不比地下通道中好下手。基本可以推断,对方没有袭击他的意思。
一个没有袭击意图的跟踪者,还主动找他搭话,在废弃区,这种行为往往会和交易挂钩。
交易就代表对双方或许都有利可图。
这也是他没有冒然动手的原因。
“我想和你做一笔交易。”对方果然开口了,“我知道你对传说中的能力者——神之容器感兴趣,而我,恰好有相关的消息。”
神之容器……?
阿米利亚眸光一顿。
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够知道的情报。即使他确实有在暗中打探强大能力者的信息,但从来没有将神之容器这个名字直接说出去。
他是从教团听来这个名字的,对其他人来说,这个名字代表的含义或许并不相同。
就像教团里的人不认可自己被称作狂教徒,他们叫自己虔信者。
同理可知,神之容器这个名字,说不定也只在教团内部流传。
能够知道这个名字的人……他抿唇,“你是教团的人?”
对方一愣,像是有些不解,“为什么会这么问?”
没等阿米利亚回答,那人像是反应过来了,自顾自说,“是因为神之容器这个名字?这可不是教团专属的称呼,虽然是从教团流传出去的,但各方势力都认可了这个名字。”
“凌驾于凡人之上的存在,被称为神。而距离神明一步之遥的人,为神之容器。”
不知是不是错觉,对方的声音陡然冷淡下来,像是在念教堂中的圣典,又多了些说不出的肃穆与郑重。
不太像是一般人能有的气势。
阿米利亚注意到这个细节,多少提起了点兴趣,“你想要做什么交易?”
仿佛一句话间的气势烟消云散,那人声音笑吟吟的,“很简单。我告诉你神之容器的情报。而你……”
“——要做我的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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