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1章
今夜还算太平, 躺在帐篷里,听着山中呼啸的冷风和不知名的鸟鸣,一个晚上就过去了。
第二天大家都起得很早。
天都还没大亮,鸟儿叫的声音更欢快, 葱翠林间能看到不少跳来跳去的小小影子。如此美景, 只有人群中几个从京城来的人愉悦欣赏, 其他人大多常往山里跑,早就看习惯了,别人眼里的美景, 在他们眼中是布满了陷阱的危险地带。
“快点收拾,赶紧走。”统领吆喝道。
于是营地更热闹,彻底活起来了。
姜遗光自己没什么行李,见其他人都在忙,避开了, 和蒙坚坐在一块儿看那群忙忙碌碌的人小声说话。
蒙坚道:“算起来,今天再快点,天黑前就能到下一个营地。后天就能到山洞外,修整一日, 第四日就能进山洞。”
“到时进了洞把能穿的都穿上。洞里很冷的。”
姜遗光也没说自己已经渐渐变得不惧寒暑, 笑着点头答应下来,旋即问道:“要走这么久吗?”
整座骊山说大, 也不那么大,和其他个三山五岳比起来小太多,便是环绕整个骊山一周, 。姜遗光还不知营地具体在何处, 等蒙坚递来一张画在皮子上的地图,打开细细一看, 微皱起眉来。
“为什么要绕路?”他指着地图不解。
图上从他们出发的地方到山洞口营地,竟绕了至少八个弯。最令人疑惑的一处就是他们接下来要走的一段,昨晚扎营处正好在一座矮峦山脚下的缓坡边,明明只要拐过这座山,或者翻过去,就能往前行。可这图上却画了一条连着拐两座山的大弯。
姜遗光问:“这山上有东西?”
他站在偏高处,目力极佳,仰头能隐约看到位于另一座山顶峰处烽火台连绵的影子,
蒙坚点头:“对,虽然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但那里的路都被封了,不能进。”
他又自言自语道:“听说封了几百年了,一个人也没有,就算能上去,也不知养出了多少猛兽,还是算了吧。”
姜遗光追问:“几百年?”
蒙坚:“是啊,从前朝起就听说封了,再以前的事我就不清楚了,反正就算没封吧也没人敢去,是有名的凶险地,去了的没一个回来的。我那次纯属命大,不然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两人正说着话,那边是士兵们已经把东西收拾完了,营帐也拔起来了,锅炉也都收好了。就连昨天晚上那帮人打回来的猎物也全都收拾好了,抹了粗盐加了药粉包了油纸,能放很久。
一大队人马终于再次出发。
前方,是无尽丛林。
很快姜遗光就明白昨晚为什么要在那个地方扎营了,也明白为什么这群人在临行前都多加了一件衣裳了。
他自己不必穿,倒是看了眼别人的。那衣服材质看上去有点奇怪,一摸,竟然是纸做的。
纸制的衣裳轻便又便宜,穿在夹层处完全不透风,在大风时能起到很好的保暖作用。姜遗光在柳平城时还见到不少穷人冬日买不起衣裳,就制作纸衣夹在夹袄里穿着,不过等他离开柳平城后,就很久没有见到这样的纸衣了。
刚离开营地往里走不到半里,进入一圈有点奇怪的两边岩石天然形成的一处圆形拱洞,便好似由夏入了冬,四周氤氲着水雾,凉飕飕冷气四面八方侵袭而来。
这时他们换的衣服起了作用。手和露在外的脸吹得冰凉,身上却密不透风被裹严实了,不至于太冷。
风太大,张口就往人喉咙眼里灌。这时也没什么人说话了,一张嘴就是一口风,大多把缠在脖子上的长巾连着脸和脖子缠起来,只露出一双眼睛。姜遗光跟着照做了,人们背着东西牵着骡子闷不做声往前赶路。
姜遗光往前后都看了看,他注意到,在进入那个“拱洞”前,外面的青翠绿意还算正常。而进来以后,越往前,绿意越浓,浓得近乎成了墨绿色,让人看着心生寒意。
天跟浸透了水一样。
蒙坚把裹着脸的头巾往下扒拉一截,露出下半张脸,吐出一口白气,和山中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缭绕的白雾混在一起,很快就找不见了。
吸足一口气后,他扭过头让脸背着风冲后边的人高声道:“前边有毒虫,有蛇,各自小心点——”
风把他的话传出去,前前后后的人闻言齐刷刷从骡车上抽出竹杖,或背上弓箭或抽出长刀。
穿过一条小沟,走在最前的人边走边往路两边草丛敲打,第一杆子敲下去,立刻就有绿得发青的蛇从草丛里箭一般弹射出来,张口就喷出一发无色毒液。
但有一发袖箭比它更快地破空而来,穿透那张大开的口将蛇头钉在树干上。钉上去时,那条蛇尾还在不断挣扎。
蛇口毒液滴下落在草叶上,众目睽睽下,那被滴上毒液的草叶竟滋滋冒起白烟,迅速发黑枯萎下去。
差点被咬的士兵心都蹦出了嗓子眼,扭头看去只见姜遗光收回手,没什么表情地叮嘱道:“小心点。”
“是,是,多谢公子出手。”那人惊魂未定,持着竹杖一拱手,缩到后边去了。
其实走到这里风已经小了很多,但冷意还在,四面八方的寒意不断侵蚀而来,反而比刚才大风刮过更加难捱,不少人刚才被风吹着还好,现在却有些发抖。
姜遗光看了眼树桩上的蛇,那是一条苍翠无斑纹的长蛇,约莫两指粗细,蛇头扁而方,他从没见过这种蛇,想来是他不知道的品种,便没在意。原本还想将那枚袖箭收回,但疑心蛇血十分毒,便干脆不要了,从手边一棵认识品种的树上折下枝条,削成一根根筷子长的尖头木针。
却见蒙坚脸色不太对。
“怎么了?”姜遗光问。
蒙坚看了眼其他人,摇摇头:“没什么,大家注意着点,告诉后边的,这些蛇毒得很,被咬着了可是会没命的。”
人多,路又窄,是以刚才看到了这一幕的只有前边十来个人,但这些人也吓得不轻,回过神来赶忙把话传下去。一传十十传百,传到最后话都变了好几套,后边的人听了十分惊讶。
“这么大的蛇?吃了四个人?”
另一边,蒙坚拧着眉头把姜遗光拉到一边,就站在刚才蛇被钉死的那棵树旁边,手上裹一层纸捻动树上蛇的尸体,眉头皱得更紧了。
“蛇有问题?”姜遗光问。
蒙坚低声道:“对。”
他面上带着浓浓的担忧:“这种蛇在外面没有,只在骊山存在,你看——”他捡起一根树枝挑起紧贴着树干的蛇头,连接腹部的地方一片白,当中一条红线分明。
蒙坚用树枝戳着那根红线,说:“以前我们就发现骊山中的蛇奇毒无比,这种蛇因为腹生红线,被我们起了个名,叫一线红。但在很久以前,我们发现的一线红身上的红线都是很浅的,也没有这么长,最多只有一截手指长。”
“去年,我见到的一线红,红线大多半尺长,色泽不如这条鲜艳。”
“对了,我还没和你说过,一线红这种蛇……红线越深越长,代表毒性越重。”
眼前这条蛇,那红线都有三截手指头连着那么长了!颜色红得滴血,一看即知剧毒无比。
姜遗光:“你想告诉我——这几年,它变得更毒了?”
蒙坚点头:“是,不知是什么缘故。”
姜遗光:“一线红变得更毒,恐怕其他蛇虫也不例外。而且那人敲了一下就有蛇跳出来,再往前走,只会更多。”
蒙坚:“这正是我所担忧之事。”
姜遗光:“可我看的地图中,这条路上并未标戊字记号。”有毒物瘴气之地,需在地图上标戊字,以警后人。
蒙坚:“能被标号的地段必是危险程度更深、死伤更惨重之处,否则整张地图上全都要被画满了。去年这里还算平安,只是蛇虫有些多,我们商议后就没有标。如果真和我们猜测的那样,今年回去后,地图上该多添一条了。”
姜遗光点点头:“应该的。”
两人跟着队伍继续前行。随着竹杖轻打,跳出来的蛇虫毒物越来越多,被敲出来以后,后边的人连忙拿着头上绑了驱虫药粉的棍子上前驱赶,还有用烟熏的,一时间蛇鼠乱蹿,竟有乌云压境之势。
蒙坚一棍子挑开一条蛇扔在地上,随从连忙上前,唰一下就把蛇头砍了,腥血四溅。他看着那条身子尤在不甘心扭动的毒蛇叹道:“也不知骊山发生了什么事,突然间变化这样大。”
他最担忧的……莫过于山上的行宫出了问题。
那些行宫最近也要追溯到唐代了。唐时安史之乱后,骊山中数座行宫被废弃。待天下再度大一统时,皇帝着人修建骊山宫殿,可似乎在修建时发生了很可怕的大事,自那以后,骊山一度废弃封禁,常人不得入。这项规定一直持续到本朝。
一般房屋多年不修整都没法看,尤其是这种经历了几百上千年的房屋。是宫殿又怎样,那也是木头砖石搭的,在山头日日风吹日晒大雨雷电地受着,可不论什么时候看那些行宫,远远地看着,都能感觉那些宫殿就像是新建的一样。
说没有古怪,谁信?
不过再怎么古怪,只要不妨碍着他们,蒙坚也不想管。但现在看来,山中毒物突然发生如此大的变化,一定有什么事发生了。
姜遗光问:“你担心那些行宫?”
蒙坚嗯一声。
他去年也进过骊山,前几年都进过,唯有这回……从昨晚起就一直充斥着心神不宁的感觉,这种不安感让他十分心烦意乱,浑身不舒服。
眼前的树林,还有在林中行走的人们,他们从一开始手忙脚乱后很快就适应了……很正常,可他就是焦躁不安,总感觉不对劲。
他自认为见识也算多,不应该出现这种情况。可他也无法解释为什么自己会不安到这个地步。
骊山……骊山里到底有什么?这一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
皇宫中,朝阳公主休息后就去请见了太子。
这个时间,太子正好从南书房出来,他需代理朝政,事可不少。想了下还是答应了公主的要求,并让宫人提膳到万安阁旁的偏殿去,二人一道用。
公主来了也只是先话家常,宫人流水般提膳布菜。一道一道过,兄妹二人安静吃过,漱口后,朝阳公主屏退所有宫人,终于说了来意。
她把自己在柳平城所为以及派姜遗光护送白家人的事儿都告诉了太子。
还有自己最近的猜测——
各地近卫送上来的折子里不少都有提到某地出现异样后让人去查,结果派去的人全部死绝的消息。
既然去探查的人都没了。
——那消息是谁打探出来的?
她怀疑分布在各地的近卫的驻点都有问题!
而当下事态正在以一种远比他们所想还要可怕的速度变得严重。
她看着太子:“我知道皇兄疑心我,不过请皇兄安心,大灾当前,我什么也不会做。”
“前朝怎么没的,你我都清楚。”
前朝灭亡,既是天灾,也是人祸。那时各地灾害频发,但即便到了这个时候前朝几位皇子也没有停下争权夺利的心思,朝中党争严重。就连当时执掌山海镜的乌衣卫也被朝中太监夺权,入镜人也被打压,流落各地。
山海镜能镇鬼也能聚阴。入镜人所到之处无一不遭了殃。即便有心肠好的,起先愿意收服当地恶鬼,可等他们入镜后,镜子总会被镜外恶鬼制造各种契机夺走。等他们死了,山海镜更是辗转各地不断生灾。
有人发觉山海镜能收鬼,视为至宝,为此大打出手互相构陷。有人以为山海镜是祸端,想尽办法销毁却无能为力。在此期间山海镜又不知引来了多少鬼怪,制造了多少灾祸。
这也是为什么……各代帝王一定要将山海镜掌控在自己手中,入镜人连出京都难。
人的贪欲和私欲是无止尽的深壑。
百姓多愚昧,若让他们得知世间真有鬼怪,必将引起全民的恐慌。而若让他们得知山海镜能收鬼,却会给身边人带来灾祸,也必然会有数不尽的人或控制入镜人以保自身富贵。或被他人利用入镜,或以镜放出鬼怪制造混乱……
恐慌和贪欲都会带来灾乱,一旦放任,就会一发不可收拾。端看前朝就知道了,不知死了多少人,费了多少力,才重新得回了一片太平人间。
太子举杯示意:“如此,多谢皇妹。”
现在一切都很平静,各地传来的折子也没什么异样,好像一切都在掌握之中,似乎什么也没发生。
但他们反而更绷紧了心弦。
他们敏锐地嗅到了暴风雨前夕的味道,这张天下太平的表面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被撕得粉碎。
一想到在他们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各地的近卫们很有可能……甚至他还仔细读过这些近卫呈上来的折子,商议过如何祛除鬼怪。太子就觉得不寒而栗。
“依你看,各地近卫据点,该如何处理?”派人去查?普通人恐怕到地方上就立刻没了。武功再高强也一样,面对鬼怪毫无还手之力。
那就只能让入镜人去。
可就算对入镜人的审查再严格,也不能保证所有人都能一直忠诚。
人心易变,骤然得到宝物后性情大变的人有多少?在京中时尚能把握,一旦离京,变数重重。入镜人若是叛变带来的威胁,远比普通反贼要大得多。
公主显然也想到了这点,眉头紧锁。
“我想不出来。”握着杯子的手背攥得死紧。
其实……她不是想不出来。
想来想去,目前最好的法子竟然就是按兵不动,维持原状。
二人一对视,太子举杯苦笑:“看来,皇妹和我想得一样。”
朝阳公主却在此刻迟疑了。
“……不,不对……”她迟疑道,“其实,也不是不可以。”
他们起初设想要一鼓作气把各地的近卫驻地都清理干净,不过这很显然不太可能做到。朝阳公主便将自己的构想说了出来。
想要把遍布全国各地的近卫驻点都筛选一遍是不可能的,朝阳现在也不能确定送上来的那些折子哪些是真哪些是假。有可能人是真的,折子是伪造的,这些都说不准。
所以只需要挑几个重要的近卫驻地,咽喉要塞之处。筛选一批信得过的入镜人,再挑一批心有反骨的,近卫军护送,随便安个什么名头,把人送过去。
无事最好,若是有事……就让心有反骨那批入镜人收鬼。他们若是不愿意,当场格杀,再找当地人入镜、收鬼。
朝阳公主还有一层私心在。
父皇最近脾性改了,不论是突然兴起的灭佛之举,还是面对异族求娶公主下嫁时选择直接开战。他眼里越来越容不得沙子。换以前他兴许会徐徐图之,但现在……她若想得父皇欢心,就不能退缩。
“但这样一来,其他入镜人难免心生兔死狐悲之意。”
朝阳公主道:“世事难两全,只能舍小而保大,不论如何,总不能真的坐视不管。”
等事到临头了再去收拾,一切就都来不及了。
太子沉默了一会儿,道:“也好,这份折子……”这种大事,必须父皇首肯了才行。
公主道:“我们一起写了递上去吧。”
太子也不推脱,答应下来。
两人很快起草了折子,各自看过,觉得没什么问题了,才传令下去,八百里加急送往江南。
第402章
蒙坚心中的担忧, 其他人一无所知,他们只顾着紧张地为眼前危机忙碌——毒虫太多太多了。
草丛里、树叶中,随便用竹杖一敲打就能跳出来数百只毒虫抖落下十几条蛇,简直要让人怀疑他们进了什么毒物的老窝。
好在他们都穿得厚实, 脸也遮了手也挡了, 一个个把竹杖挥舞得密不透风, 几人一队,一个负责引蛇出洞,另外几个就负责驱赶和动刀。
不愧是在山中呆久了的人, 如此配合,一时间倒也没有什么伤亡,反而叫他们重新回忆起当初并肩作战的情谊来。
姜遗光也没闲着,他刚才削了一大把木签子,手上动作不停, 手腕一甩,一根根木签子如雨般爆射而出,将毒蛇尽数钉住七寸扎在树干上,救下了不少人。
别的不提, 光凭他这份武功, 其他人就要高看他一眼,有些得空的, 仗着自己的嘴被布蒙住不会飞进毒虫子来,闷着声音高声夸他,姜遗光也没什么表示, 反而站的不知不觉间离人群更远了。
他感觉盘踞在自己胸口的那只蛊虫正蠢蠢欲动, 尽管那只是条虫子,可他就是感觉到了来自蛊虫的渴望。
它想要这些毒虫。
因而姜遗光才慢慢站远了。人虽多, 但他们都各自忙着,又有树木荆棘丛挡住,没有人会注意到他。他换了改用一只手掷木签子,另一只手快若闪电地捏住了一条青黑发紫浑身柔软发亮的虫。
蛊王迅速从他体内游走到指尖,他能看见自己指尖突然冒出来一个小黑点。手上的毒虫还没来得及咬下一口就变成了空壳,空荡荡一小片干瘪地挂着,被他随手甩去。
既然确定有用,姜遗光就放心了许多,一手投暗器,另一手掌心藏着蛊王直接上手去抓,没多久他脚边就堆了不少空瘪的虫皮蛇皮,掩藏在草丛中,被他不着痕迹地踢开。
大概花了半个多时辰,那漫天密集的毒物大军才终于消退不少,取而代之的是四处飘起的药粉刺鼻气味——光杀是杀不尽的,方才后边人一直在撒药,数十种驱虫药物混杂在一起,才将这些东西赶跑。
“小心些,这些药对人也有毒,不要吸进去了。”一个领头的将士头脸都包在布里,闷闷地大声说。
姜遗光跟着收手,在一片有序地忙碌中安静来到蒙坚身边。
他能感觉到那只蛊虫通过手臂游走回到胸腔内,并生出一种……饱腹后的满足感?这让他也不自觉地冒出一点愉快的心情来。
后者又要吩咐又要命令还要让人把那些毒物归类,忙的脚不沾地,转头一看见他,顿时大喜过望:“你刚才跑哪去了?我找你半天。”
姜遗光指了个方位:“人太多,我不知不觉就走到那边去了。”
蒙坚也没在意,好不容易找到个能用的人,自然不肯放手,他道:“公子,还要麻烦你了。这些毒物和我们一年前来的那次见到的又不太一样,得记下来才行。”
姜遗光没拒绝,点头答应下来。
蒙坚更高兴了。
他们这回出来还真没料到骊山会发生这样大的变故,因而带出来的人多半是武功高手,文官却少。这些武人嘛,让他们动刀动枪可以,叫他们作画,还要记录,这可真是为难了。
蒙坚一扬手,他手下小厮送来一本厚厚的书,翻开一看,骊山中毒物记录赫然在目。蒙坚飞快翻到相应几页:“我刚才看见有变化的就有十多种,您瞧,这个一线红一年前还长这样,新的图也该画上去。”
“还有这种,紫砂虫,因色如紫砂,外壳坚硬,现出明亮紫红色才得名,但这一回我发现的一些紫砂虫都紫得快发黑了。还有这些……”
姜遗光记下了,再简单的重复一遍,确认没错后抱着书拿了炭笔下去,对着被士兵们收拾出来分了类的一堆堆蛇虫尸体仔细分辨,再提笔记下。
动笔间,蛊虫不顾他心意欢快地再次冒出来,随着伸手翻捡虫尸的动作,不少毒虫迅速干瘪下去。
“回去。”他试图控制住这条蛊虫,心中暗道。
蛊虫翻滚,显然不愿意。就像一个已经坐在赌桌前的赌徒,怎么都不肯下来。姜遗光又尝试了好几次,它才慢腾腾从手臂上游回去,安静地缩着不动了。
他脸上一直没什么表情,有几个打下手的人就算看见那些虫有些变化也不好来问他,只以为自己看错了,或者以为这些虫死了就是会变成这样。没几人往他头上想。
姜遗光却想到了其他事。
蛊虫……蛊王……
将数十毒虫放置于同一盅内,令其相互厮杀吞噬,最后活下来的就是蛊。蛊显然要比毒虫毒得多。
而蛊王,更是无数蛊虫厮杀后的胜者,剧毒无比,世间罕有。
蒙坚还在诧异,为什么骊山之中的毒物变得越来越毒,且外观都发生了一定变化。姜遗光却从自己随身带着的蛊身上,心头冒出了某种猜测。
等这一堆人都忙完了,伤者也好好上了药包扎过——他们不能再继续深入,要折返回营地养伤,如果好了再进去追上大部队。
姜遗光抱着书到了蒙坚身边。
“蒙先生。”他说,“关于骊山毒物一事,我有一个猜想。”
蒙坚好不容易忙完,能停下来歇口气喝口水,姜遗光过来说这话,他急忙放下水壶,一抹嘴急急道:“你发现什么了?”
姜遗光:“不知蒙先生有没有听说过巫蛊之事。”
蒙坚点头,他被朝廷招揽,又算得上半个江湖人,自然也听说过。
蛊虫,毒虫相斗取其胜者……
……等等!
“你是说——很有可能有人在骊山养蛊?”蒙坚猛然回神。
姜遗光:“我只是猜测而已,并不能确定。”
他扫一眼地上那些堆得高高厚厚的毒虫尸壳,士兵们正打算把这些东西烧掉,如果是毒蛇,蛇胆就挖出来泡酒,也能解毒。
他道:“就像你说的,这些虫越来越毒了,如果不是骊山中发生了什么事情,那就很有可能和巫蛊有关。”
蒙坚脸色慢慢沉下来:“你说的有道理。”
“这件事我会报上去的,就是不知道上面打算怎么办。”
姜遗光:“先不提这些事,我们还是继续往前走吧。先进去再说。”
“也是,先顾着眼下吧。”蒙坚说,“等那堆东西烧完了我们就走。”
地上虫尸堆点着了,冒起呛人的烟,气味难闻又恶心,令人作呕。可他们也不能提前离开,等烧完还要把火灭了才行。
第403章
被这么一耽搁, 行进速度大大减慢。蒙坚不免忧愁——照这么着,他们今天天黑前恐怕到不了营地了。
等天黑以后,这片森林只会更危险。
蒙坚下了决心,就要求底下人再快点, 以急行军的速度赶路, 必须在天黑前赶到营地。现在赶一赶, 只要没出什么岔子,还是没问题的。
但是怕什么来什么,等他们前进了不到五里路时, 又出事了。
一路走来都是看起来没什么两样的草木山石,毒虫啊毒蛇啊是少不了的,路上还有不少毒果毒木,也要小心避开。
那些东西可能野兽吃了没什么关系,人碰一下就有事。为防万一, 不认识的东西他们一下都不敢碰。但就算这样,还是出事了。
有个士兵在爬坡的时候就是因为抓着一根手腕粗的树干子借力,结果等他爬上来以后就发现手掌马上肿了!又红又肿红亮亮一大片,不断往外渗脓水, 更可怕的是……红肿处飞速往上蔓延, 很快就从手掌心到了胳膊肘,眼看着就要爬上手臂了!
情急之下, 随行的大夫拿火燎过针尖以后给他挑破,一大滩腥黄的水噗嗤噗嗤挤出来,胀起的皮干瘪又皱巴巴地贴在肉外边, 看起来手臂都细了一圈。
“还好还好, 看起来应该不会有事了。”大夫抹了把汗,擦净手后斟酌着上了药, 再拿细纱布包好。
那人也如释重负地擦把汗。
刚才只是挑破皮而已,他就疼得厉害,要不是怕其他人看了笑话,恐怕早就叫出来了。
本来以为好了,结果那人没走多远就出事了。大夫刚去给另一个人看腿,就听见后头传来一阵阵惊呼。
姜遗光也听见了,好好的后面突然传来惊叫声:“死人了死人了!”
人群一片骚乱。前面的回头往后看,后边的踮着脚往前看。
他和蒙坚说了一声,转身过去,其他人认得他,给他让开路,让他看到了那个人的惨状。
那个人俯趴在地一动不动,显然已经没气了。
不仅如此,他的死状凄惨得可怕,露在外的两只手的皮肿得红到发亮,背上衣服也被撑得鼓起。姜遗光可不记得士兵里有这么胖的人。
看见姜遗光过来,有个人想把他的尸首翻过来,结果刚翻过身,所有人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当看到他手掌肿得老大时,其他人心中已经有了猜测,可真见到了脸以后还是忍不住震惊。
还不到半刻钟而已,他已经变得让人完全认不出来了,整个人都肿了两三圈,衣服被撑得鼓鼓囊囊。一张脸肿得红透发亮,好像皮里包着一大泡红色的血水,眼睛鼻子都肿得看不见了,要不是脑袋后面还有头发,估计都分不清这是正脸还是后脑勺。
姜遗光慢慢走过去,他疑心有点不对。胸腔处的蛊王正喜悦地游动着,对地上尸体充满了渴望。
安静!他在心里警告那只虫,同时走向那人的步子更慢了。
他的警戒心是对的。
还没等他来到近前,上面忽然凭空落下一根一头尖的树枝,众目睽睽之下,非常巧合地往下直直落了下来!
姜遗光比所有人都更敏锐地甩出一根木签把树枝打飞,但也正是在他甩出手腕的同时,罩在众人头顶亭亭如盖的绿树再次落下一根细长尖锐树枝。
——刺进了那人的脸。
“退开!!”
一大泡血水伴随“啪”一声爆裂的声响四溅炸开。
姜遗光厉喝一声,那些听惯了号令的士兵们下意识就往旁边撤。但这儿毕竟不是什么宽敞地,挤在最前头的转头要跑就被后面那些堵在半道,好些躲闪不及,被血水溅个正着。
不小心沾到衣服的人吓得连忙把那身衣服跟会咬人似的撕扯下来丢在一边。而不慎被溅到皮肤的更是拼命擦,恨不得把一层皮都扒下来。
动作再快也没什么用,刚沾上马上就跟被烫着一样嗷嗷叫起来原地又跳又打,还是和刚才那人一样从被溅着的地方猛地燎起一大片水泡,很快整个人就肿得不成样子。有个人更是捂着眼睛哀嚎——他刚刚被那血水滴进了眼睛。
没多久,地上就躺倒了一大片。
其他人都退开了,又心痛又恐惧地看着地上打滚哀嚎的人——
他们死定了。
这个想法沉甸甸地挂在每个人心头,让他们不敢多看。
蒙坚凑了过来,叹口气,先问姜遗光:“你没事吧?”
姜遗光摇头:“我没事。”其实他距离最近,身后一堆人,哪怕躲得及时也沾上了。
但他并不觉得痛,而沾上的那一点毒液也被迅速欢快游过来的蛊王吞吃干净,所以他现在一点伤也没有。
蒙坚回过头,眼角隐约闪过一点光,低沉道:“救不了了,送他们一程吧。”
也好过在这里受苦。
其他人都明白这个理,以前有同伴在林子里中了毒救不了的时候,他们也是这么干的。不过前车之鉴在那儿,他们咬紧了牙,但没一个人敢上前的。
开玩笑,溅上一点点就是死路一条,谁敢。
擅长暗器的不多,他们平时练的都是近身功夫。因此人群中奇异地出现片刻寂静,地上人的惨呼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蒙坚求助地看向姜遗光。
一路走来,他可见识过对方使暗器的本事。现在也只有他了。
姜遗光先是避开他,后来实在受不了了才说:“那我试试。”
“让他们都退开吧。”
风吹过,几声噗噗刺响,血腥味飘出去很远。
蒙坚拍拍他肩膀:“多谢了。”
姜遗光捏着手,好半天才说:“没事。”他尽力压制着体内恨不得蹦出来的蛊王,“你安分一点!”
就这么着,人又少了七八个。
姜遗光的木针扎穿了他们脖子,血水全部泄干净以后,那些人都变得皮包骨一样枯瘦,一层皱巴巴的皮包着莹白的骨,十分可怖。
这些人都被其他士兵拿棍子绳索套到一边,挖个大坑扔进去,点着火烧了——怕毒物浸染到地里,他们连全尸都不能留下。
等烧完了,姜遗光身上的蛊虫才安分下来。
他问蒙坚:“方才那人碰到的树是哪一棵?以前有记载吗?”
蒙坚摇摇头:“没有。”他带着姜遗光走过去,一旁士兵七嘴八舌指认了其中一棵平平无奇的绿木。
“就是这个,他刚才碰过的。”
“好,多谢。你们退远一点吧。”
那棵垂木乍一看和其他小树没什么区别,从上头高高的大树上往下垂出麦穗一样的弯,手腕粗,遍布嶙峋树皮,好歹上面没长刺,上面几片如手指般细长的叶子绿得能滴水。
仰头往上看,从上边树冠坠落下来,很长一条,因为垂到了地上,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从地上长起来的小树苗,也不像其他毒物一样带鲜艳的色彩或刺鼻气味,放在丛林里真是一点都认不出来。怪不得会中招。
蒙坚眉头紧锁:“这玩意儿我竟没见过,从来没见过。”记录的骊山物志里也没有见过这种树。
这棵树也是山中新长出的毒物吗?再往里走,还有多少这样的毒物?
姜遗光说:“无妨,现在记下来也不迟。”
见姜遗光靠近了,甚至还拿了小刀要剜下一块木头来,有人大胆地提醒他:“公子小心点,可毒嘞。”
姜遗光又道一声多谢,刀尖对准了那棵树。
用力刺下去,这把削铁如泥的宝刀竟也废了一番力气。更古怪的是……从刺口处缓缓渗出暗红的血来。
如藤蔓一般垂下的垂木,两道裂缝陡然睁开,一双冰冷圆眼逼视向近在咫尺的姜遗光。
……这不是树。
——这是活的!是蛇!
他们眼前又细又长的树苗,只是它的一小段而已!
眼看着它张开血盆大口,口中猩红长舌即将探出……姜遗光猛地原地跳起,手中短刀毫不犹豫刺入它的右眼,另一手同时摸出腰间软剑,从另一边同时扎穿它的眼睛!
骤然间!那根“垂木”痛得仰天嗥叫一声,重重一甩尾,树木震动,从上面整个掉了下来,砸在地上,发出一声巨响。
是从没见过的巨蛇!
粗一估略,这条蛇少说有十丈长!要是拉直了从头跑到尾也要几盏茶时间。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蛇!
蒙坚迅速反应过来,立刻声嘶力竭拼命大喊:“快闪开!!不要被碰到了!”
“自己躲好!躲好——”
其他人一哄而散,背着筐提着包飞速后退,很快原地就只剩下姜遗光和蒙坚二人。
还有一条两眼刺瞎,被激怒的巨蛇。
密密重林,太阳光照不进来,天上不见光,地面湿淋淋洼地,当中一条巨蛇昂然挺立,疯狂甩动头颅——它的两只眼睛都扎进了一把利器,而利器的主人还死死地抓着刀把,随着它的甩动,如狂风巨浪中的一条小船,随时都可能掉下来。
躲藏起的那些人都惊呆了。在这条蛇面前,他们显得如此渺小。蒙坚没有躲起来就站在附近,和那条蛇一比简直小得看不见。
这么大的蛇!还全身是毒!怎么对付?
眼看这条被激怒的蛇狂舞之下不断摇头甩尾,一颗颗粗木树干被击断,连带钉在它脑袋上姜遗光也不断被树枝树杈敲砸。蒙坚心急如焚,吼道:“躲好了就来帮忙!弓手赶紧的!瞄准了射!”
那条蛇越是狂舞,姜遗光抓得越紧,这时要是被甩出去他不死也要被摔断骨头,再要进山洞就难了。
更何况……就算他想离开也难了。两只手各握住一把刀把捅进眼睛,不妨碍蛇口大开。一条黏腻腥臭的舌头卷上了他的腰。
要将他吞吃入腹。
一支支箭矢从四面八方带着破空声射向巨蛇。
这些人都是军中好手,平常练习弓箭少说六力起步。如今带出的弓箭也多是精心制作的,箭头包了铜,又尖又硬,距离近些连墙都能扎穿。
一根根扎在巨蛇身上。
蛇背鳞片厚实,箭矢打在上面竟发出金石相击之声,箭扎不穿,噼里啪啦全部掉在地上。有些人就专门瞄准蛇腹。比起蛇背,蛇腹显然好对付得多,利箭很轻易地刺入蛇腹。
伤口处不断喷涌出腥臭的血,随巨蛇狂舞甩得密集如暴雨。士兵们见势不妙,赶紧拿东西挡在自己头顶躲了起来。一时间箭势又缓了。
但这对姜遗光来说也足够了。
巨蛇吃痛,卷着姜遗光的舌头松了松,姜遗光趁势抽出一手拔出软剑,手腕一抖,剑势如虹将长舌剜断。
一条数尺长的舌头从天而降,砸在地面,断口处鲜血喷涌。
没了舌头缠住,身形骤然放空,姜遗光趁势下落,甩剑刺入蛇皮,自蛇吻处一路下滑。
长剑势如破竹从头破开蛇麟劈到腹部,一路血水飙溅,泼了他满头满脸。巨蛇发出最后一声悲嗥,被劈成两条的上身疯狂乱撞,渐渐力竭,倒下去不动了。
姜遗光已经成了个血人。
地上躺着一条奇长的巨蛇,崎岖山路中蛇尾掩在林中,一眼都看不到头。而蛇头往下中间破开两半,里面血肉模糊的事物散了一堆。
蒙坚这时才小心翼翼地靠近,看着浑身蛇血的姜遗光,眼眶一红。
巨蛇奇毒无比,其他人摸了一下就变成那样。姜公子却溅了满身血,他岂不是……
姜遗光知道他想说什么,在蒙坚开口前就道:“不必担心,我体质特殊,不惧蛇毒。”
“……真的?”蒙坚不可置信地问。
“骗你做什么?”姜遗光抖落掉长剑上的血珠子,问,“附近哪里有水?我等会想洗一洗。”
看他好像真的没事,蒙坚才放下心,转而夸起他来:“那么大一条蛇你也解决了,真是了不得。我刚才都要吓死了。”
其他人也都跟雨后的蘑菇一样从各个地方冒出了头,很快就围了上来,当然他们很小心地避开了地上的血堆什么的。
见着这样大一条蛇尸,众人皆啧啧称奇。对能动手杀了这么长的蛇、又不怕蛇毒的姜遗光更是佩服,眼中带上了敬畏。
“你们自己小心避开,我把它的毒牙弄下来,还有蛇胆。”姜遗光说。
蒙坚:“对对对,蛇胆得找出来。”要是能从蛇胆中提出解蛇毒的方子,那就好了。
姜遗光就独自在这一大滩乱七八糟的东西中翻找起来。
毒牙好找,被他用蛮力拔下,也有手掌长,细细弯弯尖尖的。
说起来这条蛇虽然长,但不算太粗,蛇胆应该很好找才对。
姜遗光翻了又翻,却没找着,还不等他疑惑,忽然感觉哪里不对……
这种时候,蛊王怎么没有动静?
再一感受,那条蛊虫竟然不在身上!
这下……蛇胆为什么不见,他也明白原因了。
姜遗光又找了半天,才直起腰对远处张望的那群人摇摇头:“可能刚才弄破了,没有找到。”
大家伙都有点失望,不过也没办法。刚才情况有多凶险都看到了,姜遗光能活下来就不错了。
蒙坚给他指了条路,说那条路走到尽头有一小潭水,还算干净。姜遗光不要人跟着,自己走去了,剩下的人负责留在原地善后。
他提了桶和布巾,还有新的衣物,到了地方一看,果真有一洼清水。于是就着水将身上带血的地方擦净,换上新的衣裳。
蛊王就是趁这时候回来的,一溜烟钻进他手掌心,快活地在他手背摇头摆尾游走几圈,才钻进去消失不见。
正要回去前……姜遗光忽地看向某个方向。
风吹过,绿叶摇曳,什么也没有。
可他就是感觉刚才那个位置有一个人,他满是恶意地看了自己一眼。
姜遗光不认为是跟随自己来的那些人,他觉得那个人自己应当不认识。
会是谁?
第404章
回去后, 地上就被收拾得差不多了。蒙坚正带着百夫长指挥其他人用长木棍把那堆东西挑到一边事先挖好的坑里,预备一起烧掉。
姜遗光扫了一圈。
一个人都没少,看起来都在忙碌自己的事情。
那道视线的主人很可能真的不在此处。
一切收拾妥当后,剩下的人继续往前进。
因为那条蛇耽搁, 其实现在已经很晚了, 透过头顶密集树冠绿叶, 能看到太阳已经渐渐挪到了西边。恐怕再过一两个时辰,天就要黑了。
蒙坚心急如焚。
这地方可不是好休息的地儿,可以说处处都藏着毒物和陷阱, 白天还好,一到夜间这些野兽便格外狂躁。但就算这样,这条路也是诸多进山道路中较为便捷的一条。
他思来想去,一时间难以做决定。率军的都统又连连说自己也不清楚一切由他下令,这就让蒙坚更难抉择。
左思右想间, 他让人请来姜遗光,两人一块商量。
被那个带着西北口音的士兵请走前,姜遗光正吊在队伍尾巴后边,好似看风景一般左右细细张望, 间或和身边的士兵聊天。听来人说蒙坚想找他, 立刻跟着走了。
“这件事么……我也拿不定主意。”听了蒙坚的话,姜遗光一摊手, “不论怎么做都免不了伤亡,你应该明白,没有万全的办法。”
摆在眼前的办法只有三个。
要么绕路改抄近道, 但这条路已经是最安全, 走过人最多的,贸然绕路, 谁也不知道近道会不会变成死路。
如果不改道,剩下的选择,要么趁夜连夜行进,第二日到了营地再休息。要么……在天黑前找个能扎营的地方。
“你找我商量,实际上你心里已经有答案了,不是吗?只是希望问一问我,然后求个心安而已。”
蒙坚被说得脸上僵了好一会儿,苦笑:“是啊,瞒不过你去。”
跟着他就传令下去,让这些人打起精神,各自检查行装,该吃吃喝喝的最好都在路上解决了,今晚不休息,彻夜行进。
夜间猛兽凶险,就算原地驻扎也可能会惹来觊觎。而他们夜里肯定要轮班守夜的,守夜的那些人怎么能睡足?不守夜的那些也未必就能休息好。与其提心吊胆休息一晚,不如一鼓作气解决了。
姜遗光没出声,没有计较他又拿自己当幌子的行为——蒙坚刚把他叫过去转头就下令,其他人怎么会认为这其中没有自己的建议?
事实上他这时也顾不上蒙坚。
那种被注视的感觉又来了……
这回,他感受得更加清晰。不光是恶意,还有满满当当的审视打量的意味,好像在挑剔一件货品成色不够鲜亮似的。
姜遗光若无其事往前走,没说什么。让做好准备解释的蒙坚一口气吊在半空中不上不下——他拿不准姜遗光是没搞懂,还是明白了以后故意没提起,就等秋后算账。
翻过小山坡,越过洼地池子,越往前走林子越密,一年前开出的道早就被野草荆棘重新长满了,需三五个人在前边拿镰刀开路才行。
姜遗光一直默默跟着往前走,间或打下一只鸟,让其他人收着。
借着打鸟的时机不断注视四周,可不管怎么找,周围都是一片郁郁葱葱的青绿色,没有一个多余的人影。
那个人究竟是谁?他为什么要看着自己?他又藏在了什么地方?
姜遗光不得而知,手停在腰间数次要拔剑,又放下。
这种不断被恶意注视的行径让他时刻保持警惕,丝毫不敢放松,尽管他也明白,身边跟着这么多人,那个人即便要对自己动手也要从长计议才是。
但……那道视线跟着他,断断续续的,已有快两个时辰了。
这两个时辰,太阳终于挪到了西边,天边泛起红霞。
队伍里又死了几个人,都是途中不小心碰到毒物,或者被毒虫、毒蝎子、毒蛇给蛰咬了,大夫没救过来,确定人死了以后就地找个地方挖坑埋了。
两个时辰间,他们行进了约莫十里路,途中砍了不少当火把的木头,够点个三天三夜了,昨晚打猎剩下的肉也都在,全军放开了吃一天也没问题。
太阳西斜,照进林子里的红光柔美如红纱,一层薄薄的雾从四面八方飘来,慢慢笼罩住整座山。
伴随雾气涌来的还有一阵阵潮湿的凉意,浸透衣裳,不知不觉间渗入皮肤。初时还不觉得如何,等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冷得发抖了。
他们来到了一处山谷,这处山谷名为落霞谷,仰头看四周都是山,谷中一条狭长小溪蜿蜒流淌。他们站在谷底,活像站在一条长长高高的盘子底,盘里还盛了一汪水,粼粼漾着夕阳晚霞金红色的碎芒。
到落霞谷就安全许多了,这里的水能喝,雾也没有毒,野兽虽然多,但他们人也多,聚在一起壮壮声势,寻常野兽也不会招惹这么大一批人。
蒙坚甚至有闲心开始欣赏风景。
落霞谷东面的山头两头凌空凸起,中间凹下去一点,看上去像一支树杈。
蒙坚就指着那座山对姜遗光说:“你瞧那座山,我们都叫它龙顶珠。你看那个张开的地方,像不像龙脑袋上顶着两支角?”
“当某些特殊时候,从山脚下往上看,太阳或者月亮正圆时出现在两支龙角正中,这就是龙顶珠了。”
姜遗光想象不出来,他并不觉得像,相反,他觉得那个大大的豁口更像一条龙张开的嘴巴。不过他没说,只是附和点点头以示赞同。
“据说,如果有人能够在太阳正好落在龙角当中的位置,也就是龙顶珠一景出现时,站在龙角之中,脚踏龙首,头顶日月。那人就能黄袍加身。”蒙坚越说越起劲,说完马上反应过来,轻轻给自己一个嘴巴子,“咳,我也是听说的,这话不可信。别的不提,那座山山脚下都被封了,不让上去,也就是大家伙说着玩玩而已。”
除了姜遗光,其他人都渐渐放松了心神——夜里才是要紧的,现在绷太紧夜里可怎么过?就连弓箭也要时不时缓缓弦呢。因而他们都很有兴趣地听蒙坚说故事。
骊山中不少门道他们也不清楚呢,蒙坚从小到大都长在这里,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这座山。
其他人七嘴八舌道不过是个民间故事,陛下宽仁,就算传出去也没什么。姜遗光也跟着说:“这有什么,不过闲话而已。”并不放在心上的样子。
他的手却再一次下意识碰上了腰间佩剑。
那个人,已经盯了他接近两个时辰了。
倒也不是一直注视着他,断断续续的,就像一个人养了只鸟,放在箱子里关着,什么时候想起来了就打开盖子看一眼。
对那个人来说,他不过一时兴起的观察。他却对每一次恶意的注视都会下意识做出反应。
现在他很确定……
那个人在故意用这种方法消磨他的耐心。
弓弦时时刻刻绷紧,最后只会绷断,人时刻绷紧,最后也会心力交瘁。
他到底是谁?
那头,蒙坚话中的喜悦更深,边走边自己转了一圈指着周围的山说:“骊山北边的这一块山地,整个就像一条龙。所以北边的整块地方,包括四面峰几条谷还有这一大片林子,合在一块儿,有个大名字,就叫卧龙峰。”
立刻有个爱听评书的士兵笑问:“卧龙峰?难不成还和诸葛先生有关系?”
他说的诸葛先生就是三国时期蜀国那位诸葛孔明,号卧龙。
蒙坚打个哈哈:“谁知道?说不定当初诸葛先生也来过这儿,顺手起了个名呢?”
卧龙吗?
姜遗光跟着看了一眼山头,两支分不清是龙角还是獠牙的山石中,夕阳落下,清晰地化为一轮红珠,落在正中。
那里……好像有一个人?
太远了,又迎着光看不清楚。直视太阳,哪怕只是夕阳,那种灼热也让人受不了,等他移开视线再看向别处,眼前飘过不少乱糟糟的花影子,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别一直盯着,眼睛会受不了的。”蒙坚关切地提醒。
姜遗光等缓过来以后又看过去,那人影却不见了。
落霞谷里果然比较太平,只赶跑了几群挑衅的兽群而已,在溪边把水囊重新装满。从谷中走出来,每个人身上都沾了湿漉漉的雾水和细碎的草叶,鼻间充盈着带泥土和草木气的香味。
仿佛只是踏出去几步路的功夫,天就暗了。
他们所在之处为一处延伸出长长一角的山崖底下,月光被这片挡在头顶的山石遮住,更显得幽僻阴森,好像突然从白天转到了黑夜。
地上山中的人们赶紧都穿上一层大衣裳,火把点起。山里本就冷,夜里更是冷得厉害,六月天,竟到了几乎呵气成冰的地步。
蒙坚呵出一口白雾,搓搓手,提着嗓子道:“火把不能熄,每个人都看紧着些,盯着自己前头的人!”
“晚上那些东西疯得很,弓手把弓箭备好,其他人自己带着刀。”
如是一个接一个传令下去,整条队伍整装待发,踏着泥泞小路往外走。
“前边是一线天,顶多只能两个人并排走,两个人挤,我们一个一个过。里面有蝙蝠,有毒,别碰别招惹,安静过去。”
“每个人多带一根火把,记着看身上火油够不够,不够马上加。”
一线天里是透不进一点光的,要是没有火,恐怕会在里面被蝙蝠缠上。再说了,一人一个火把,看到火把的动静就知道那人怎样,是不是还活着。
蒙坚在前边传话,一个接一个传令过去。原先三四人并排走的士兵接了命令,赶紧检查自己身上的物什,各自商议后排了队。
蒙坚和姜遗光也商量了,一人走最前,一人走最末。前边是弓手,中间是牵着骡子的人,后边的人挑着东西。
姜遗光往队伍最后走去。
一列长长的队,大约是眼睛伤了还没好,那些人的容貌于火光与夜光的明暗之中模糊不明。
只能看到亮闪闪的眼睛,希冀地看着他。有些能说上几句话的,打声招呼,道个吉祥平安。
这些人和蒙坚差不多,懂事起就一直听着骊山和始皇帝的故事,他们无比渴望探索这座山的奥秘,要让那座千年难遇的地宫重现人间。
所以他们才会如此无怨无悔。
姜遗光沉默地往后走。
月亮又大又圆,反而照得影子更恐怖,光影重叠间,影狰狞起舞如鬼魅。风吹树叶哗啦啦响,吹进山谷刮过一线天时,则生出鬼泣哀鸣一般的呜呜声。
等了很久,前头队伍终于往前挪动。姜遗光前边的士兵也才刚过弱冠,一张脸还带着稚气,扭头笑着和姜遗光说:“总算走了。”
“我一开始还怕呢,等了这么久,都不怕了。”
姜遗光也笑:“你怕什么?”
那小兵空着的一只手挠挠脸:“当然是怕有毒了,山里的毒虫多嘞,里面还有蝙蝠,你不怕吗?”说完他就想起来了,一脸艳羡,“我忘了,你不怕,你就是那个什么……百毒不侵吧?”
不知是不是话本看多了,小兵冲他挤眉弄眼,问他是不是和那些话本上说的一样,从小到大都吃毒药泡药浴,才能养出这种体质。要是他也能不怕毒就好了。
两人说说笑笑,跟着前边队伍慢慢慢慢挪,等火把都快烧完了,赶紧又换了一根。到这时总算进了一线天。
姜遗光提紧的心弦也终于得以放松。
那道目光……终于消失了。
至少有两刻钟,他没有感觉到那个人的视线。
是因为天黑了看不清?还是因为他暂时放弃去休息了?不论怎样,对他都是一件好事。
刚进入一线天,小兵就打了个喷嚏。
太冷了,夏天也能冷成这样,阴湿冷气无孔不入往人骨头缝里钻,他还以为自己穿得够了,没想到进来还是直打哆嗦。
原本他们俩说话时,前边几个人听到了也回头凑趣谈几句,进来以后因为太冷,全都闭上嘴闷头赶路。
一线天内幽静又喧嚣。地上积了水,一个又一个人踩过,噼噼啪啪踩水声。上边风吹过的鬼哭声。还有蝙蝠飞过扇着翅膀的动静,交杂在一起,令人心烦意乱。味道也不好闻,一进入就是湿漉漉腥臊的臭味扑面而来。
又冷,又吵,还黑得很。
这里的黑暗能吞噬东西似的,火把只够照亮自己身边方寸空间。中间的人也只够看到自己前边几个人举起的火光,再远一些的就什么也看不清了。
“真有很多蝙蝠啊……”姜遗光前边的小兵把火把举高了,仰头往上看。
两边嶙峋岩壁上凸起许多黑黢黢的影子,翅膀展开摩擦的窸窸窣窣声十分清晰。
“前边的李大夫恐怕能捡着不少夜明砂。”小兵怪笑几声。
忽地,一只蝙蝠自上而下如离弦利箭一般带着破空声向他袭来,直直撞在那小兵脸上。力道之大,几乎能听到那只蝙蝠骨头碎裂的声音。
小兵还没反应过来,转过头的脸上还带着笑,就这么倒了下去,嘴角很快涌出发紫的血,抽搐一阵,没气了。
第405章
小兵前边的士兵猛回过头来, 火光照出他一脸震惊:“他咋出事了?”
火把往下照,他看到了地上躺着人一脸血肉模糊,和他脑袋旁边仍带着余温,黑瘦翅膀微微挣扎的蝙蝠尸体。
“蝙蝠咬人了?不是, 蝙蝠撞人了?”他目瞪口呆。
姜遗光蹲下去探了探鼻息:“是, 刚才不知怎么回事, 一只蝙蝠撞在他脸上,他死了。”
那人满脸不可思议:“前边其他人也没出事啊,这……”
他叫了前面几个人停下回过头来, 一问出什么事了,听说死了个人,皆目瞪口呆。
惊呆过后就要考虑怎么办,他们还要往前走呢,没那么多时间在这里耗着, 死了的这个……只能说命不好了。
如果在外边,大家还能给他收尸,找个地方埋了,在洞里嘛……
——就只能把他丢下了。
还不能让他留在洞里, 洞中狭窄又有蝙蝠, 他的尸体放在这儿要是烂了,会生出瘴气。他们到时候还要走这条路返回呢。
——只能把他丢到洞外去。
那些人都不吭声, 回头看着姜遗光,指望着他拿主意,谁也不肯先开这个口。
姜遗光轻轻叹口气, 蹲下去替他擦净脸, 那人脸上的笑还在,稚气的脸布满青黑, 眼里没了神。
“把他带出去吧,你们等等我。”姜遗光从他身上摸出了一些信物,叫住前边的人,“你来搭把手,我们把他放在外边。”
“你们过来举着火把照亮。”更前边的两个人接过了他们的火把,在狭窄的道路中换了位置,前后都有人举火把照明,中间姜遗光和另一个人抬着尸体往外走。
好在他们刚进洞不久,出了洞,找个平坦地方把人放下,他就像做了美梦一样,安详地笑着躺在那里。姜遗光为他脸上遮了一块布:“走吧。”
剩下那些人松了口气,赶紧钻进一线天,追上前头一条火光。
再慢点儿就该掉队了,最前头那些人可不会停下来等他。
一线天内狭窄阴湿,只能看见前头人的火光,盯着火光看久了,眼前会出现一些奇怪的晕影,好像一张纸上的墨被水糊成一团一样。
好在接下来没有发生什么怪事,一线天再怎么长,也有走到尽头的时候。
等终于能看到月亮了,满身湿漉雾水的蒙坚满足地松了口气。
出来一清点人,除了走在姜遗光前面的那个人出了事,其他人都没什么问题,顶多身上沾了脏污啊蹭到岩壁破了点皮之类的。
蒙坚也很纳闷:“洞里的蝙蝠虽然都带毒,但它们怕火,不该凑上来才对。”
除非它们受了什么刺激。
蒙坚倒没有往姜遗光身上想,以他的身手,想要队里头哪个人的命,还不需要费这个劲儿。
所以就……真是巧合?
甭管是什么原因都没法再追究了,当下的事儿才是最要紧的。事态紧急,他们连难过的空闲都没有。
蒙坚打开包袱翻出酒囊和一个酒杯,往地上倒了三杯水酒——小豆子,下辈子投个好胎吧。
“好了,咱们走。”蒙坚轻喝一声,叫醒了其他人。
一群人重新出发。
一线天出来就是一大片宽敞平地。稀奇的是,这片地上土壤硬硬的,不像山里其他地方跟吸足了水似的一踩就往下陷。
这时顶上也没有山壁遮挡了,上上下下都是敞亮的,月光顺顺当当照下来,照得地面反光,好像月光在地上板结了块。
再仔细看就能看出来不是地面反光了,红黑色的土地上自然带着一层霜白色,那竟是土壤本就带着的一抹白。
放眼望去,黑天之下层层叠叠的白,好似一幅黑白颠倒的奇诡瑰丽的水墨画。
姜遗光仔细看了看:“这是……盐土?”
蒙坚笑道:“公子好眼力,正是盐土。”
姜遗光对盐土还是有些了解的,知道在这片阴湿的山中出现盐土十分不合常理。盐土多出现在少雨干旱一带,这山中森林茂密溪流密布,怎么会出现盐土?
不过又一想,世上不合常理的事情多了,也没什么好稀奇的。
蒙坚说:“这里以前还说要用来采盐,后来也停了,据说采出来的盐都不能用,就全填了井。”
往前走了一小段,他指着不远处的一口井:“就是这口井,那些挖出来的盐全都填回了井里。”
那口井看上去也有些年头了,外边长满了青绿色苔藓,上边用来打水的架子也塌了半边,变成一块腐朽的烂木头。
姜遗光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蒙坚笑道“我也不清楚了,这是在我还小的时候,一位前辈告诉我的。”
“前辈?”
“一个和我一样,从小在骊山长大的人。”蒙坚叹道,“他和我一样,从小在山里长大,对山中十分熟悉。”
“只可惜,后来他去世了。我也没能来见他最后一面,好像他也是在这座山中出了什么岔子才走的。”再说起这些事,他十分平静,不见半点悲痛。
瞅了眼姜遗光的神色,他哈哈大笑道:“何必忧愁,我们这些守山人的命便是如此,只要能探寻出一点骊山奥秘,我就算粉身碎骨也甘愿。”
姜遗光一怔:“你……”
蒙坚低落的心终于高昂起来,一指其他人笑道:“不光我,其他弟兄们也是这么想的。我们就是为骊山而生的!”
“对,我也是!”
“我可不怕……”
“我也不怕,我只怕自己顶不上什么用!”
士兵们纷纷响应,简直恨不得现在就牺牲证明自己的英勇无畏。从昨天开始,情绪一直低迷的整支队伍终于在此刻爆发出了生机。
姜遗光像是被他们的情绪感染了一般,怔了怔后,由衷地笑起来:“那就好。”
他或许永远也无法拥有正常人的七情六欲,但他能够精确地辨认出他人的情绪是真是假。就如此刻,他能感知到蒙坚字字句句皆发自肺腑。
朝廷养出了这些守山人,从小就在他们心中骊山埋下了对骊山向往的种子,一点点浇水施肥,等他们长大后,除了探寻骊山古迹外,不会再想做其他事。
他们就和近卫一样,未必完全忠心耿耿,但他们会因为自己的私心而选择忠诚。
所以,蒙坚是不会害自己的。
因为害了自己,他们这次骊山之行很可能会和上一次一样无功而返。
不对——
姜遗光发觉自己忽略了一个人。
秦亘。
据说这次应该是秦亘带队,为什么他一直没有注意到秦亘?这两天也一直是蒙坚在发号施令。
奇怪,为什么他才想起来?他早就该在出发时想到这件事才对。实在很不寻常。
他问蒙坚:“那位秦大人身在何处?不是说这次他也会来吗?”
蒙坚一怔,好像也才想起来有这么个人似的:“他?他啊。”
“你不知道也正常,临出发前大巫算了一卦,他这次卦象大凶,不宜出行,所以就没来。”
“原来如此。”姜遗光没有再追问。
有句俗话叫望山跑死马,用来形容他们现在的状态再合适不过。
站在一线天洞口,光看这片盐碱地,只觉得陡然间宽敞得让人舒心——上边连一棵树一棵草都没有,能不开阔吗?
不过走起这段路来就有点糟心了。
咸咸的干涩味儿不断往鼻子里钻,脚下土地又干又硬,掺了许多和着盐的土粒子,稍有不慎就打滑跌跤。要是在这种地方摔倒蹭破了皮,那可真是往伤口上撒盐了。
甭说人,牵着的骡子也有不小心摔的,好在骡子皮糙肉厚跌不坏,其他人互相搀着把东西捡起来收拾好接着往前走。
盐土地当中竟然也有一汪泉水,澄澈干净,透着寒意。有人想装些来喝,被蒙坚制止了。
“这里的水里都带盐,越喝越渴,只会把自己渴死。”
那人还有点不甘心,他有个水壶喝空了,刚好能装呢:“拿来烧汤也不行吗?”还省得他们自己放盐了。
蒙坚眉毛一抖:“那也不行,这水也掺毒呢,这地上的盐能随便吃吗?你是没见过采盐的阵仗,海里的山里的井里的盐,那都不能随便吃的,得处理好几道,把里头的毒性去了,那才能入口。”
那人悻悻地把水壶收起,接着往前走。
一望无际的平野似乎只有黑和白两种颜色,据说这种色彩看久了,容易让人压抑不安。渐渐的,也没人开口说话了,一是莫名而来的低落情绪,二就是因为这片平原上忽然刮起的小风。
干涩咸腥的冷风跟刀子一样一下下往他们脸上刮,刮得生疼。脸拿头巾裹住了,那就往人眼睛里钻,害的他们拼命眨眼睛,润出些眼泪来冲走那阵酸涩。
蒙坚的脸裹在头巾里包的严实,闷闷地小声和姜遗光搭话:“我不是和你说过,这里开出来的盐都不能用吗?”
姜遗光:“因为毒去不掉?”
蒙坚点头:“是。这里的盐刚开出来时,上面的人想试试有什么功效,就找了死囚犯试试,结果那些死囚犯都变得十分可怕。”
姜遗光:“可怕?”
蒙坚:“对,他们都……”他斟酌了一下,“都变成了怪物。”
那些死囚犯被分成好几批。第一批,一日两餐,每餐饭菜里加了半勺盐。第二批一日两餐,每餐饭菜加一勺……以此类推。
吃下去的第一天就出事了。
那些人身体表面长出一大片黑色短毛,剃光之后会发现皮肤也变得发黑,那些毛发很快又长起来,不像人的头发,倒像是野兽的毛。
他们的身形迅速变得枯瘦萎缩,好像身体里的水被吸干了似的。但同时他们的力气越来越大,也越来越狂躁,听不懂人话,无法交流。一旦看见活物便会攻击,哪怕面对亲人也不例外,并开始吃生食,喝生血,手指脚趾都开始缩短,指甲锋锐。
盐吃得越多的,变化得越快。
大夫们尝试过很多方法都不能把人变回来,这种盐彻底摧毁了他们的心智,让他们变成了一个茹毛饮血的凶兽。
到最后,这批死囚犯还是处死了,光是处死他们就费了很大功夫——因为这些人的骨头和皮肉都变得十分坚硬,一刀下去人还没事,刀先卷了刃。最后是用军中制的弓弩把人射死的。
姜遗光注意到,说起这些人的下场时蒙坚的口吻十分平静,就好像那些死囚犯不过是一堆蚂蚁,轻飘飘地没有一点份量。
蒙坚并不觉得如何,他早就见过无数次的死亡,这些事并不能叫他动容。更何况……如果是他手下的兄弟没了,他还能感叹两句,那些死囚犯?他们本就该死,有什么可放在心上的?
霜白的盐色渐渐褪了,平原尽头出现一些荆棘和带刺的矮树。姜遗光从未见过,分不清。蒙坚就指着一样样说给他听。
全都带毒,既不能吃,也不能拿来生火(会有毒烟),难怪他们的行囊里连柴火木炭都要带上。毕竟一大队人,一路走来再怎么省吃俭用,骡子上背着的行囊也在飞速减少。
不过好在很快就要到下一个营地了,那里没人,也不能住,但会有补给。拿了补给再走半天,就可以到一个安全的能扎营休息的营地。
蒙坚拿着地图和大家伙一说,其他人立刻就有了干劲。
前面走的路大多是平地缓坡等等,穿过一小片树林,接下来他们就该翻山了。
这座山很高很高,被称之为望秦峰,不知是哪朝哪代哪个人起的。蒙坚觉得这座峰的名字似乎也包含了某种渴望。
望秦。
起这个名字的人,是否也在秦代消亡的数百年后,站在骊山边,透过茫茫时空长河回望着那个只能在史书上一窥其壮丽的大秦呢?
秦始皇、秦二世、公子扶苏……都做了古。
阿房宫被烧毁,秦皇陵长眠于地底不见天日。数百上千年的时光,即便用最坚硬的岩石筑造的长城也无法抵御时间的冲刷,若非后来一代代帝皇的修缮,长城也好灵渠也罢,也会同它们的帝王一样消散于世间。
而下令修缮它们的帝王们,也消散了。这世间又有什么能长久不变的?
长生不老……
蒙家……
蒙坚默念着自己的姓氏,又想起据说是自己先祖的蒙毅将军,内心涌起一股复杂难言的感受。
传闻蒙毅将军率五百将士随秦皇长眠于陵宫,以生生世世镇守人间帝皇。也有人说他没有殉葬,而是被秦二世害死。还有说两个都不对,他隐姓埋名逃了出去,其后代于天下安定后重回长安,在骊山附近住下。
蒙坚更愿意相信第一个说法。
他更希望去相信自己此刻脚下踏着的土地下,先祖正庇佑着他。要不然,他怎么会一路平平安安到现在呢?
他们走了整整一夜,天边终于露出一丝微亮的鱼肚白,站在地面仰头看,云雾缭绕于其间,隐约能看见几颗星子在山腰间闪烁,。
“不用真翻过去,只要到半山腰……”蒙坚和姜遗光一人一手拉开羊皮卷地图,蒙坚另一只手指从地图上移过,挪到这座山的山腰标了“甲”字记号的地方。
“爬到这里的时候,绕半圈,绕到山背后,再下山。这就差不多了。”
地图上,山的左右两边道路都被标注了字迹,左边标了“丙”,意为此路不通,右边标着“丁”,意为此地凶险尚未查明。
“走吧!这座山山脚下那里我记得那里有一条小河,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那条河的水处理一下还是能喝的。”
队伍在山脚下停了停,把剩下的人和物都清点了一下。
那些受伤的但不严重的,和受伤比较严重的,到时候就带着骡子在山腰处的营地休息,到时为他们做接应。
第406章
望秦峰比他们想象的要好爬一些。
当然, 这个“好”指的是中途没有什么妖魔鬼怪,也没有太多毒物出来搅和。除此外,望秦峰实在不能说是一座方便普通人攀爬的山。
士兵们站在山底,望着不远处的岩壁发出如是感慨——这该怎么上去啊?
不过据蒙坚说, 这山的底下和上面还是不太一样的。山底陡峭, 活像一圈嶙峋的墙, 但再往上走走,那就和普通的山没什么区别了,甚至可以说风景十分不错, 要不然他们也不敢在那里建立营地。
休整后,一群人再度出发。
这时节草木长得飞快,每个月都来开路的作用也不过是给他们留了一条路的影子,好让他们知道下回开路该开哪条。
还好有蒙坚在。
他对这条路的熟悉仿佛已经走过几百遍那样烂熟于心,只略略一辨别方位就指着一个方向:“我们从这里上去, 这里的东西基本没什么毒,碰了也不要紧,只要别吃进去就行。”
他指着的地方是一处陡峭矮坡,岩壁上光秃秃的, 什么也没有, 看起来就像一道竖起的两人高的围墙。
“别看其他地方好像很好走,那些地方一翻进去就是一条大沟, 没搭桥骡子过不去的。这里还好,翻过去是条平路。”
麻烦的就是那些骡子了,人还能爬墙, 骡子能爬吗?
于是又一队人把骡子身上的重物卸下。背在自己身上, 另一批人找了绳索拴住它们。前头的先爬上去,一些人在底下拖着, 另一批人把骡子拉上去。就这么着你拖我拉的,整只队伍总算平安翻过了这座陡峭的几乎竖直于地面的矮坡。
一翻过去,有些第一次来的人就忍不住哇了一声。
入目全是垂下的青绿色蜿蜒足有小孩儿腰粗的藤蔓,勾勾缠缠弯弯绕绕,面前地上都是,乍一看差点以为刚翻过一道墙就面临一道新的绿色的墙,低头都看不到土地在哪里。
绿叶密密交织,还有一小团一小团簇拥着开得正盛的花儿,粉白红紫淡淡晕染。
好半晌,才有人发出第一声惊呼。
“简直跟做梦一样!”
“没想到这山上这么漂亮……”
经历的古怪事情多了,他们都要以为这骊山之中没有什么正常景色了。不过也多亏蒙坚提前说过这片地方没什么危险,要不然他们也不敢这么放松地欣赏美景。
“你说我们怎么不在这儿露营呢?这风景不是挺不错吗?”
有些来过两次的人就笑骂道:“你做梦吧,到处都是这些玩意儿,帐篷搭哪儿?”
确实,密密的藤蔓垂成许多绿帘,单人行走还行,只要把挡在前边的藤蔓撩起来就好,真要搭帐篷,那不知得清理到什么时候。
蒙坚在前面大喊:“跟紧点!”
“这里的东西是没毒,不过要是走丢了,可就难回来了。”
不必他说其他人也清楚,眼前的绿帘实在太密太密,走两步就感觉落进了藤蔓织成的网里,要是一不留神掉队,想找到其他人就难了。
一帮人好不容易清理开一堆藤蔓,才勉强让眼前所有人都站下,然后就是清点人数和物资,再商量怎么走。他们商量的时候,带来的十几头骡子正甩着尾巴欢快地吃刚刚被他们砍下来的藤蔓。
姜遗光顺手摘了一根,托在手中。
这些藤蔓异常粗壮,表皮柔韧,很难掰断,但如果用锋利之物,则十分容易划破,内里颜色更绿,好似上好的碧翡块,
姜遗光从来没见过这种藤蔓,或者说,在骊山中见过的许多花草绿木都是他在外面从来没见过的,似乎只在骊山之中有。
莫非……也是因为秦皇陵墓的缘故,让整座山的活物都发生了某种变化?
草木能变,人呢?
长久住在骊山的人,他们吃着骊山中的肉,喝着骊山里的水,他们又会有什么变化?
割断的破口处缓缓渗出绿色的汁水,和表面一样,是一种带着清透的绿色。姜遗光看没人注意自己,低头吮了一小口,那汁水偏甜中带点涩,吃完以后舌头有点儿麻,喉咙好像挂了一层糖浆似的发痒,但不像什么剧毒。
他并非贸然尝试,若非体内蛊虫表现出渴望,也不会做这样的事。
确定没有毒,姜遗光就把手里那小半截藤蔓丢了,以免蛊王又跑出来。
这时队伍也整顿完了,近百人分成几排几列,腰间配哨,确保每个人都能听到其他人的动静——看不清的时候,只能靠声音。
蒙坚很自然地来到姜遗光身边,邀他一块走。
他眼尖地注意到姜遗光手上的汁液,笑道:“你试过了?是不是感觉有点麻?”
姜遗光嗯一声:“你说过,没有毒。”
蒙坚道:“直到一年前确实没有,现在我也不清楚。不过这些东西好像变化不大,你倒是胆大。”
“这藤蔓也有名字,因为它开红色的花,我们管它叫萝红藤,以前我们实在没水喝的时候,割开这玩意儿应急也行,就是味道不怎样。不过这萝红藤也变了,一般开的花是红色或者浅红色的,不过这回竟然开了紫色的花,有点奇怪……”蒙坚指着一片红粉之中紫的花说。
“等回来的时候要摘几朵回去,让大夫看看,说不定能弄出点什么药来。”蒙坚边走边撩开藤蔓,絮絮叨叨地说起来,紧接着又指给姜遗光看各处草木,这个是什么花那个是什么草,这些有没有毒,能拿来做什么等等。
他们被包在人群中,彼此相距极近也难看到对方,都被密密垂下的藤蔓挡住了身形。天上地上都是一样的一片绿,难见其他人影,只有无数密密绿色藤影,和一簇又一簇的花儿。
姜遗光能听到两边或后面传来时不时的呼喝与口哨声——那是他们为了不和同伴走丢发出的动静。
这段路算是个比较缓的坡,不陡,好走,就是藤蔓挡路不方便。往上爬了近一个多时辰,久到他们都要怀疑自己走错路了,藤蔓才终于渐渐变得稀疏,再走了一小段,藤蔓总算少了。
老实说,就算藤蔓林再漂亮,也禁不起这么长时间的一成不变地“欣赏”。因而好不容易望见高空,有人甚至激动地嗷一嗓子喊出声:“老子终于出来啦——”
话音刚落就被旁边人一拍:“喊啥喊,别引来东西。”
蒙坚在前边吹哨,把人都聚在一块,开始清点人数。一查,所有人都吓一跳——竟然少了三个人!
“林子这么密,那三个人该不会走丢了吧?”
“刚才他们在哪排来着?”
“不知道啊,我不记得了,我就记得我旁边的两个。”
“我记得,刚才虎子在李林大哥旁边。他俩是一块的。”
蒙坚皱着眉,沉声喝道:“李林呢?”
有个人弱弱地回:“李林大哥也不见了。”
“还有一个是谁?”
蒙坚对照名单,发现失踪的第三人姓张名盛。
杨虎威,李林,张盛。
这是三个失踪者的名字。
蒙坚眉头皱得都能夹死一只苍蝇了:“再等他们一刻钟,要是还没出来……”他本想说继续往前走,看着其他弟兄们的眼睛,咬咬牙,改口道,“我带人进去找,其他人原地等着,只找一刻钟,没找到就不管了,我们继续走。”
出乎意料的,一直没说话的姜遗光突然阻止:“不行。”
那些士兵们本来也要阻拦,他们早就知道此行危险,每个人都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但蒙坚不能出事,没有人比他更熟悉骊山,他要是出了什么岔子……
蒙坚也是这么想的。
没有人比他更熟悉骊山,刚才那片藤蔓林也是如此,没有人比他更了解那片林子。
所以——只有他带人进去找,才能找到。
“你拦着我干什么?要是他们折在里面,岂不是又白白添进去三条人命?”蒙坚原本也没有很坚定,不过姜遗光这么一拦,他反而生出点逆反心来。
如果路上被野兽咬死或者沾了毒物什么的,他也就认命了,但这片藤蔓林只是会让人迷路而已,并没有什么毒物野兽。那三个人就算走丢了,暂时也死不了。但是时间长了就难说了,那三个人带的东西不多,他们总是要吃要喝的,在里面饿死了怎么办?
这种能救的情况下却不救,蒙坚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
姜遗光面无表情道:“不行就是不行,哪来什么原因?”
蒙坚:“就算找不到,我也能出来,不会出事的。”
姜遗光依旧摇头:“不行,你不能进去。”
他刚才问过蒙坚路线,此刻干脆自己背着包袱往前走:“他们三个……就当他们三个已经死了吧,不要再进去找。”
蒙坚没办法,只能追上去把人叫住。其他人面面相觑,也不得不背上行囊牵着骡子列了队,预备等会重新赶路。
只是这回他们就少不得对前方的人影小声嘀咕了。
还以为他面冷心热,谁知道到了这地步连做个样子都不肯。就算可能找不到,但总比都不让人去找好吧?
蒙坚心里也有点不舒服,他感觉姜遗光是在报复他。
可能是那三个人说了他一点坏话,也可能是因为别的……
姜遗光不肯说,他就问不出来,只好安静等着,心里不断祈祷。
一刻钟内,外边等着的人又是吹哨又是大喊,按理说这么多人在山里喊声音总能传出去的。到时那些人循声出来就好,可惜……一刻钟都过了,也不见有人出来。
接下来的路,一行人就沉默了许多,最前边轮换三排人开道,后边的背着东西牵着骡子闷不做声往上爬,间或砍点柴火拾一些能入口的果子等等。
等眼前景象变得更加葱郁茂密,花草和菌子也越来越多时,他们就知道,营地要到了!
往上再走约莫两里路,总算得见从林中探出飞檐一角的房屋——那是他们的营地,当初特地炸开一点山体后搭建的房屋。
爬上坡,踩在被开凿出的平地上,姜遗光打量着眼前高大结实的房屋。
这间房屋非常宽敞,挤一挤住下他们近一百号人没什么问题,但……
他围着屋子转了半圈,确定了,这间屋就像两条长屋中间交叉一样,从上往下看是个“十”字形。
最奇妙的是,“十”字形每一端,都正好对着东南西北四个方位。
这间屋子特地修成这样,为什么?
他去找蒙坚。
蒙坚还在安排留下的人员事宜。
按照先前说好的,他们至少要留一半人下来当做接应,剩下的人再继续出发前往山洞。
受伤的人肯定是要全部留下的,大夫也留一个,其他的……蒙坚还在犹豫,姜遗光来找,他抛掉了刚才那点不愉快,问他有什么事。
姜遗光使了个眼色,蒙坚会意,让其他人下去,房里只剩下两个人。
蒙坚:“这回可以说了吧?到底有什么事?神神秘秘的。”
姜遗光:“唐远、唐槐、张元大……”他口中精准地报出一串人名,“这些人必须留下,不能和我们一起走。”
蒙坚不明所以,“你什么意思?这些人有什么问题?”
被姜遗光点到的那串人名基本都是没受伤的,蒙坚还在犹豫呢,被一催,更不解。他还要说什么,却在姜遗光冷漠的神色中渐渐想起了什么。
如果没有记错……这些人……
这些人好像就是……
——前几天主动出去打猎的那些!
杨虎威,李林,张盛。这失踪的三个人也是。
所以,姜遗光的阻拦,是因为……他看出来了什么吗?
这其中的好几个人,他们还互相说过话聊过天,说起自己将来的孩子也要在骊山云云。如果他们真的……
大夏天的,蒙坚愣是出了一身冷汗,打了个哆嗦,鸡皮疙瘩一层层从背上蹿但头顶:“他们有什么问题?”
姜遗光:“能有什么问题?我不过让你留下一批人而已。你不要多想。”
第407章
姜遗光说是这么说, 可他满脸都写着一定有猫腻,蒙坚怎么敢信?还要追问就被对方一个眼神钉在原地。
细细一品,恍然间,他猛地明白了什么, 连连点头:“对对对, 没什么事, 是我多心了。”
那批人还是被留下了,一个不落,除了他们以外, 蒙坚还留下了几个正常的、没有受伤的士兵,以免让那些“人”起疑心。
如果可以,他一个多余的都不想留下,甚至连受伤的也想一并带走。可他清楚地知道,不行, 做不到。
没看姜公子连发生了什么都不敢明说,只能暗示吗?他绝不能暴露一丁半点,要是被那些东西察觉到他们已经知道了……他都不敢想有什么后果。
至于留下用作掩饰的那些人……
蒙坚十分痛苦地想,只能对不起他们了。
提心吊胆地休息一夜后, 第二天一大早, 蒙坚一个个点出留守营地的人,此时他也使了个心眼, 把受伤的、留下掩饰的和那天晚上去打猎的那批人名字混在一块儿念。这样就听不出来了。
念完了,他不准痕迹地往那些人脸上一瞄,感觉他们似乎没发现, 才放下心来。
剩下的那批人背上行囊, 继续出发。
他们所在山峰为望秦峰,昨日从山峰南面爬上来, 今天他们就要在半山腰绕到北面,再从山背阴面下去。
而他们要进入的洞穴,就在望秦峰北面山脚下再往前走约两里路。在另一座更加高大的,名为镇恒峰的山峰脚下。
“望秦峰背面和正面不太一样,这座山就跟个钩子一样,往背面弯起来。”走在路上,蒙坚就说起了那边的情形,还伸出手掌弯起示意。
“那边又有一座山挡着,所以山背晒不到太阳,树啊花啊都少,还特别冷。白天晚上都特别黑,尤其一到晚上,连月亮都看不见。所以我们要快点,一定要在天黑前下山。”
“还有啊……那里的沮泽很多,大多被水草盖着,稍有不慎就会掉下去。一旦掉下去就出不来了,所以到了那里都小心点,记得专门走有脚印的地方。”
望秦峰半山腰处开了路——都是前朝加本朝近来年数代人慢慢开凿出来的,先前还是平整的山路,后面路越来越小,上边覆盖的野草也越来越密,到最后就一点都看不出来路的影子了,得前边三五个人拿镰刀和铲子开道。
树林起初茂密,到后来渐渐稀疏。而原本热烈的阳光也渐渐黯淡下去。
姜遗光抬头往上看去。
顶上的山崖的影子逐渐凸显出来,遮挡在上方,再往前,就该到阴影下,那里十分阴暗。
和此时他们所处的地界对比,简直是黑夜和白天同时放在一处,当中一条鲜明的界线。
终于,他们跨过了这条线。
好像突然间就迈入了深秋,方才被阳光照着的暖融融的暖意一瞬间就消失了,寒气逼人,入目一片浓得发黑的阴暗。
这里阴湿的厉害,吸口气都觉得仿佛吸进了一泡水。地面也是湿软的,覆有许多细小的灰色的野草,长得和灯心草有点像,但又有不同,十分柔韧,踩上去仿佛能踩出水来。
他们的速度也一下子就慢了下来。
倒不是不好走,地上没有什么怪石头,也没有半人高的荆棘和挡路的藤蔓,连树都少,灰扑扑阴暗地没精打采地立在山壁边,给他们空出一条足够三人并行的道路来。
他们越走越慢,不过是担心掉进沮泽泥潭而已。
前边三个人并排拿着长木竿探路,就像经过有蛇的林子先敲敲两边叶子一样,每走一步,都先用力地拿竿子戳戳,确定能走才继续往前,不能走,那就绕道。
就这么着,走了约莫一个多时辰,脚下土地总算渐渐坚硬起来。
此时还不过辰时,他们所在处却已黑暗如深夜,全靠点着火把照明。
蒙坚边走边时不时抬头往上看,光亮全都被遮住,但也还能看出一点山崖隐约的轮廓。他就这么仰头看,比对位置,再指挥其他人该往什么方向走。
“还好还好,这次比较顺利。再往前就可以下山了。东西全部背好了,带子系紧点。”蒙坚指着前方高声说。
身边的姜遗光对他点了下头,表示没什么问题,蒙坚更放心地往前走。
这回出行有姜遗光在还真是方便不少,他目力惊人,又过目不忘,扫一眼就知道人是多了还是少了,也不必每次都要他来辛辛苦苦对照名册。
蒙坚知道他有这方面才能,问过后就放心地把这队人都交给他了。
眼前扎堆举着火把的人群中顿时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每个人都检查过自己鞋袜绑带,包袱系带等等,确保没问题了,再小跑到站在一块大石头上的蒙坚身前列队站好。
他身后,是深不见底的高崖。
等会儿他们就要从这里下去,稍有不慎,就会跌得粉身碎骨。
蒙坚身边,整齐列着九根三人合腰粗的石柱,外边包着极厚一层铜皮,深深扎根于地面。
九为极数,九根石柱镇守于此,仿若镇守着这片千年陵墓。每根石柱上都缠着由细铁链拧成的粗铁链,从石柱身垂下,一路延伸到看不清尽头的黑暗深渊中。
却又不是完全地自然垂下,如果这里再亮堂一些,他们就能看到那些铁链并未贴着山壁,而是微微绷直,应当是另一端牵引着某处。
“就是这里了。”蒙坚指着九根柱子。
姜遗光微微吃惊:“柱子?”他很快反应过来,“我们要从这里滑下去吗?”
蒙坚就喜欢看他镇定表情破裂的样子,有些自得地说:“是。怎么样?是不是没想到?”
不光他,很多第一回来的人也没想到,张着嘴一脸吃惊。
看看石柱,又看看深渊底,有个人问:“这柱子结实吗?该不会掉下去吧?”
蒙坚拍拍铁链:“你自己来试试就知道了,这么粗的链子,还是特地用精铁打的,大刀砍都砍不断,这柱子也是,埋在地下的都有一丈深了,能出事吗?”
那人看了眼足有他胳膊粗的链子,不说话了。
蒙坚给他们排了号,九根柱子,他们五十来人,每根链子六到七个,每个人滑到底要大概一刻钟。这链子虽然结实,不过以防万一,他们最好也不要几个人同时上去,还是一个接一个……
就算这样,至多一个他们也能到山脚下。
和之前一样,蒙坚第一个开路,姜遗光排在最后一个。
蒙坚先做了演示。
他们来时都带了个奇怪的粗厚铁环扣,现在就派上了用场。
比粗铁链略粗一些的铁环扣上去,一扭,一转,铁环便扣死了。铁环内壁有数颗圆润滑珠,蒙坚又给铁环内壁上了点油,这样能使圆环从铁链子上滑得快些,不至于中途卡住。
以特制绳索穿过铁环,再交叉穿过自己腋下,打个结,这样一来,他就相当于吊在铁环上了。
其他人有样学样,跟随蒙坚绑上绳子,扣好铁环。
事关个人性命,谁都不敢掉以轻心。
蒙坚扫视一圈第一批和自己下去的八个人,确定他们准备好以后,满意地一点头,又像姜遗光看一眼,才对其他人说:“走了!”
说着,他来到悬崖边,不惧那烈烈吹响的崖边飓风,脚下一用力,整个人便如鹰一般滑翔而去,人影稍纵即逝。
九人一个接一个下去。
夜间,崖边,空中疾驰兴许是一件极有雅兴的事儿,没过多久,深不见底的深渊处就传来那些人兴奋地呼喝声,于山谷间一重重回荡交错,分不清是谁在喊。
这下还留在上边的人也心痒痒忍不住了,不断问姜遗光时间等够了没,等后者终于点头说一刻钟到了,第二批人便迫不及待跳下去,
围在姜遗光身边的火把越来越少、越来越少,到最后,终于只剩下他一个,独自站在九根柱子边。
他也将火把熄灭了。
最后一点光消失,眼前顿时陷入了一片纯然的黑暗,上上下下一片黑,分不清前后左右东西南北。要换个普通人在这儿,恐怕一不留神就要掉下去。
他扣上铁环,系好绳索,来到崖边后退两步,再用力向山一跃——
铁块之间尖锐的摩擦声响起,轻巧地跃了出去。
他是最后一人。
和其他人不一样,那些都是九人一起同行,这些铁链之间虽有些距离,仔细看也能看到其他人的身影,让他们不是那么害怕。
姜遗光却是独自滑行于黑暗中,身旁再无一人。
他安安静静地顺着铁链向下滑落,风从耳边簌簌吹拂,吹的他衣袍长发烈烈作响,风声太大,连铁链摩擦的声音都掩盖住了。
另一头,山脚,谷底,蒙坚和其他士兵都陷入了恐慌之中。
事实上,第一批下去的人刚到底就发现不对劲了。但他们已经到了谷底——望秦峰北面山脚不是平地,而是一片更深的山壑,这也是为什么他们不选择步行下山,那非得走上一天一夜不可。
蒙坚在谷底等着,其他人陆陆续续都到了,唯独第三根柱子的人迟迟不见身影。
蒙坚起了疑心,特地检查在谷底的第三根石柱,拽了拽铁链,十分结实。没有断啊……那这是怎么回事?
他们等了很久,期间不断向上头喊话,可两边距离太远了,他们的喊叫全都落了空。
蒙坚又让人去高一点的地方放焰火,这些焰火筒专门用来求救,点着了能蹿升很高很高,炸开一大朵,不愁看不见。
依蒙坚的命令,每次放三支,每支都是一连三发的焰火筒。他相信如果姜遗光看到一定会明白是什么意思。
可等到第二批人下来,也是三号柱子的人不见了。两边一合计,他们在上面时,根本就没有看见什么焰火,也没有听到底下的一丁点动静。
等第三批人下来时,和之前两次一样。
排在第三号柱子的人不见了。
这下所有人都慌了。
他们知道第三根柱子有问题,可上边的人不知道啊!他们还高高兴兴地准备下山。
而且,如果是中途卡住了什么的,那些人肯定会呼救,其他跟着滑下来的人不可能听不见。
所以……只可能出了意外。
一直到最后一批人到达,也是第三根柱子的人不见了。蒙坚的心都凉了。
他不知道上边出了什么事,或许……又是诡异,常人无法抗衡的诡异。
而更让他担忧的,是还在上边,排在最后一个的姜遗光。
说句实话,其他人出事了都没关系,只有姜遗光,他不能死。
他会挑哪根柱子?
蒙坚一言不发,像脱了力一样坐在地上,心里不断祈祷。
老天保佑,一定不会是三号……
一定不要……
其他人也一并坐在地上等。山谷底有光照进来,却丝毫不能带来暖意。
他们就这么盯着那些向上延伸到黑暗中的铁链子,一直盯着看,既希望那些人突然出现,又害怕那些人真的突然出现。
姜遗光并没有选择第三根石柱。
他随意挑了离自己最近的二号就下去了。
他本以为,其他人都到底了。
但是……
半途,他看到离自己极近的一根铁链,应当是第三号的链子下……
垂着几十道身影!
他和那些人影擦身而过。
稍纵即逝的一瞬间,黑暗之中,他看清了那些人的脸。
除了刚才从第三根柱子上下去的,还有……还有死去的小豆子,和被他们留在营地里的那些士兵。
整整齐齐吊在铁链上,像蝙蝠一样,倒挂着,随风轻轻晃动。黑暗中,那些人苍白的脸上带着安详诡异的神态,盯着他微笑。
第408章
蒙坚自己也不知道他等了多久, 可能有一个时辰?也可能只有一刻钟?他不敢想万一姜遗光真出了事怎么办,他们固然可以自己进洞穴,可等出来以后,上面的人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
等到近乎绝望时, 上边终于再度传来铁链摩擦的尖锐声音。
他惊喜万分, 猛地抬头看去。
高处, 从黑暗中沿着伸出的粗实铁链人突兀浮现一道身影!
是姜公子!他出来了!
蒙坚几乎喜极而泣,赶紧起身迎上去。就见姜遗光还未等滑翔到底时便松开手,从半空跳下落在地面。
他竟不是将绳索勒在腋下, 而是在手肘关节上套了个圈,一松手便很轻松地落了下来。
姜遗光回应蒙坚后,就快速扫了一眼他身后的几十号人。
对上了。
从第三号柱子下来的人全都没了。
被他们留在营地里的,在打猎时就已经死去的那些人——它们追过来了。
那些人看姜遗光下来也一个个两眼放光,呼啦一下围上去, 七嘴八舌地把刚才发生的事儿说了,又问他有没有发现什么。
姜遗光先是诧异,后面就只说自己不知道,什么也没看见, 问起他从哪根柱子上滑下来的, 就说是第二号——刚才不少人都看见了呢,没必要隐瞒。
蒙坚害怕这些大老粗嘴上没个把门, 问出点什么不该说的,赶紧出来打岔,让他们把东西都收拾了赶紧上路。
他自己则把姜遗光拉到一边问:“你在上边看见什么了?”
姜遗光依旧一副能气死他的冷脸表情:“什么也没有。你们看到了什么, 我就看到了什么。”
蒙坚双目灼灼:“你别骗我了, 你要是没发现东西,怎么会这么晚才下来?而且……”他悄悄一指身后那些人, “你刚才下来第一眼就看我后边的人,你要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怎么会特地看?”
姜遗光心道他还挺敏锐的,嘴上一点也不泄露:“你让我在最后一个看顾,我下来了自然要看看他们好不好。”
“你!”蒙坚什么也没问出来,不免咬牙。
再怎么悲痛,他们也要接着往前走。
这一回,上头人给的命令就是只要还有超过五个人,他们就要继续探进。不说别的,就算上头没这个命令,他们从小听着骊山事传唱着秦皇陵歌,都走到了这里,他们怎么可能退回去?
收拾完了,一行人接着往前走。
山谷底的路面阴湿泥泞,而且很明显是在往下走,越走越深入地下似的。但好在这里没有毒气瘴气沼泽一类,就是灌木丛多了些。走在外围的人不断开路,顺顺当当来到了镇恒峰山脚下。
这会儿也差不多午时了,太阳正当头,穿过重重云层和一层层树影,稀疏地照在他们身上。
大家伙都取出了干粮来吃,大多数都是拿个又干又韧的饼子啃。这种饼有点像沙漠那边的馕,吃着顶饿,也香,一个大男人吃两个就能顶大半天,还经放,只要不碰到水,放一个月也没问题。每个人包裹里都塞了十几张。
姜遗光只吃了半个,喝了一点水就不再吃了。
他并不饿,现在吃也不过是随大流罢了。
蒙坚时刻盯着,自然也发现了,他在心里一推算,姜公子上一次吃东西还是在营地的时候,早上就喝了一小碗粥。昨两天也没吃多少。
他竟不饿?这一天天的走山路,其他人都累得吃得多,他怎么跟个小姑娘似的猫儿胃?
等吃饱了喝足了,山洞也快到了。
先要从镇恒峰山脚下往上爬,因为那山洞的入口还不是在山脚下,还要往上一段。
和前边几座山一比,这座山就是实实在在地靠手脚并用爬了,没有一点能踩实的地儿。跟着蒙坚爬到大概七八丈高的地方,再慢慢往斜边绕。绕到一块岩壁便,那里像被巨人拿巨斧劈开一条裂缝一样敞露着一条山缝,里面黑不隆冬什么也看不清。
在这种山洞里就不能靠火把了,蒙坚爬到岩壁边,用力一翻身跳上去,那儿有一圈平坦处能站着,只是也不宽,最多能挤五六个人,还是没带东西的情况下。像现在他们每个人背上都扛了个大包袱,蒙坚一个人站上去就好像要占满了。
他不敢耽搁,赶紧从包袱里翻出一盏琉璃灯,点着了进了那条山缝里。
后边的人有样学样,挨个翻上去赶紧进山缝。
因为事先叮嘱过,并不是每个人都点着灯。现在众人以四人为一队,两个开路,一个点灯,另一个负重多些,相互轮换。
姜遗光依旧在最后一个,进洞前,他回头往外看了一眼,眼睛微眯。
九根石柱铁链通高处,他仿佛还能见到铁链上那些倒挂如蝙蝠的人。
这些东西,最好不要跟来。
进洞后,能感觉这条路很明显往下走。脚下的路不知被多少人踩了多少年,软泥都踩实成了石头。
姜遗光手里提着一盏拳头大的琉璃灯,举起往四周看。
两边岩壁上原本都挂着铜质的灯台,铁丝镶嵌,牢牢地嵌进石壁中。不过那些铁丝早就生了锈,灯台也布满铜绿,一看就是很久没有用过了。
就着微光仔细擦去一点铜绿,姜遗光在灯台上发现了遍布灯台的玄武印纹。
看来,这些灯台是前朝留下的。
人有私德,国有大德。金木水火土,五德相生相克。前朝便是水德,昔闻几百年前的乱世,常有流火伤人,百姓民不聊生。此为帝王不修,王朝将覆预兆。
恰逢前朝太祖于长江畔边梦见玄武降世,降下甘霖熄灭流火,润泽大地。前朝太祖即位后,便定本朝之德为水,取自源源不绝,泽被苍生之意。而玄武,也在前朝时成为了四象中最受喜爱的神兽,玄武纹常用在祭祀、典仪、礼器及贵族身份象征中。
这些灯台不知为什么废弃不用,却也不拆掉,放在这里还有点碍事——好几个人没留意,一扭头被灯台撞个正着。
这条路很长,一直往下,没有岔道,好像就是一条路直通到底,不算太窄,起码能容忍三个人并肩过,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挖的。
蒙坚又走在最前面,不便问,他只能自己看。
这一走就走了一个多时辰,近两个时辰。
一帮人原来还说两句话,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笑谈两句,走到后面,仿佛无穷无尽的黑暗也让他们渐渐失了谈性。
算起来,快到申时,他们也往下走了有二十里深了。
这座山有那么高吗?山底下,又有多深?
此时前边终于传来了蒙坚的传话,一个接一个传到了最末的姜遗光。
“马上就要进洞了,各自把东西收拾好不要落了。那个圆环再拿出来用,前边还有铁链。”
长长一条队伍也停了下来,比刚才缓慢许多的速度渐渐往前挪。
姜遗光凑得离岩壁近,坚硬的石头里,传来一阵又一阵“咻咻”类似箭矢穿过的破空声。等他到了近前,也明白了怎么回事。
地面上开了个大洞,洞边有一根眼熟的石柱,因是在洞中,整根石柱看起来就像一根顶梁柱似的支撑着山洞,柱身上也有熟悉的长长铁链。
铁链那端,连着黑暗更深处。
等最后一个人也下去了,姜遗光环视一圈,扣上铁环,抓住铁链慢慢向下落。
他向下滑了很久,总算听到下面传来的人声,从四周回荡的回音来看,底下应当是一片非常开阔空旷的地带。
这回没出岔子,落地后一看,人一个不少。和猜测的一样,地下有一间大厅一样的宽敞房间,以岩石堆砌,屋里堆着十几个鼓囊囊布袋,装着是干粮药材等物,旁边还堆着各种铲子铁锹铁锤凿子锯子等等。
姜遗光留意到正当中地板上还有一道门,外面一层铁栏封住。
和地上的昏暗又有截然不同之处,四周岩壁挂了灯,照得明晃晃亮堂堂,人影憧憧。
那些灯也是前朝样式,再仔细看地面铺着的地毯和墙壁上的壁画,同样多为前朝所制玄武纹。
那边,蒙坚安排完了,回头看姜遗光正自己提着灯四处观看,他看出姜遗光的疑惑,就笑着和他解释。
“也就只有这里是前朝的样子,再往里走就不一样了。我们也是出于不忍才留着的。”
他这话似乎有别的意思。姜遗光问:“这是为何?”
蒙坚感叹地说:“我给你讲一段往事,你就明白了。”
不止姜遗光,其他人也竖着耳朵听。蒙坚的声音在这间石屋中回响。
这个故事和姜遗光以前听过的说法又不太一样。
前朝的皇室也进行过对骊山的探查,只是一直没什么结果。骊山那么大,想找个合适的入口很难。即便是最有名的风水先生也不敢轻易看骊山,据说这地方带着“邪气”,于是他们的探寻总是容易走歪路。
只有为钱不要命的盗墓贼,才不会在乎什么阴德。
朝廷就故意放松了兵防,利用这批人,黄雀在后,等他们真的开出一个盗洞后,将这批人尽数逮住下狱。
之后他们就慢慢开凿,弄出来了一条通道。
原本还要继续往里挖,一直到底,但那时突然有地龙翻身,山石滚落,大雨滂沱,泥沙一层层冲刷,将那个洞口彻底遮住。
外面的人进不来了。
可里面的人还不知道,仍旧继续挖洞。
蒙坚以一种佩服的口吻赞叹。
“这些乌衣卫在地下一直劳作,即便地上没有消息,没有送粮送水,也不愿停下。”
“没吃没喝了,就靠苔藓和土里渗出的水充饥,后来连苔藓也吃完了,有人饿死了。他们就开始吃那个饿死的人……”
说到这段,蒙坚语气幽幽,既钦佩,又对“食人”这一行为充斥着说不出的恶心。尽管他明白自己落到那个地步也不一定好到哪里去,但一提到这个词,就好像他自己也成了那刀下的一块肉,被片成一段又一段,从骨头缝里都漫起疼痛。
姜遗光问:“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么多?”
蒙坚:“实不相瞒,当年死去的乌衣卫领头人要求他们每一日必须写下自己昨日所作所为。他不会看,但他们一定要写。”
他后来也是看了这份记录才知道的。
实在很……佩服。
直到最后一口气,他们也没有停止。
蒙坚来到一个角落,那里的墙面略黑,他指着墙缝里微黑的痕迹说:“听说我们的人第一次进来,就看到他们的尸骨堆在这儿。”
姜遗光看了一眼,又环顾四周,没有出声。
等一切都收拾妥当了,蒙坚来到房间正中的小门,取出钥匙,咔咔两声打开了。
蒙坚拉起那扇铁栏门,露出一条竖直于地面的地道,一条梯子向下。
“直到进入这下面,才算来到了地下。才是真正进了那个洞穴。”
这回依旧蒙坚打头,姜遗光最后,他一马当先下去,其他人次第顺着梯子往下爬。
姜遗光走在末尾,除了一些必备的干粮外,还背了一把足有手臂长的铁锤,一面圆一面尖,精铁打的,十分沉。不过这点份量对他来说不算什么。
他进了洞,踩在梯子上关上门,但没有锁上,以免到时他们发生意外出不来。
等所有人都从屋里下去后……
一只青白的手,从外面将铁栏门的锁轻轻扣上。
正在向下爬了小一刻钟的姜遗光一顿,仰头往上看。
刚才他好像听见上面传来了什么声音?
整条地洞都是竖直的,越往下越黑,他一直低着头向下看,忽然间逆着光往上仰头,那一瞬间的光刺得眼前一晕。
他好像看见了一只缩回去的手。
……
地道底下有一小片空地,蒙坚在下面等啊等,等了好久,倒数第二个人都下来半天了,姜遗光才终于出现。
“不是,你干嘛去了?怎么老是迟一步?”蒙坚纳闷。
姜遗光转了转手腕:“没什么,解决了一点小麻烦。我们走吧。”
他不会让任何东西打扰自己这一次行程,不论是人,还是些非人的东西。
到了这里,才算真正进到山底下的地底中,四周都是挖出的地道,这里就不便铺路了,只有经年累月被人压实的略略泛红的土壤,又闷又冷,灯也不点那么多了,五人一盏小灯,能看到人影就行。
近乎摸黑地在狭小地道中一直往前走了约两刻钟,渐渐能听到前边传来的汩汩水声。
“是地下河。”蒙坚的声音从前方传来,“等会儿小心点,别掉下去了,地下河很深的。”
第409章
沿着地下河岸往前行, 在黑暗中走了很远,眼前慢慢亮起来。再拐个弯,出现了姜遗光前半生从未见过的瑰丽景象。
不知从哪里泄出的光,也可能只是洞底那些莹白的石钟乳正在莹莹生光。
地生黑水, 如墨般漆黑。上壁则全部是垂下的乳白色的石钟乳, 尖尖长长, 光泽剔透,形似倒垂的白色竹笋。有些石钟乳更是长得和地面连在了一起,形成一道道乳白色两头粗中间细的石柱, 乍一看,好像一大片白色的密林。
据说这些东西可以入药,《神农本草经》里就有记载,“孔公孽,主伤食不化, 邪结气,恶疮疽瘘痔,利九窍,下乳汁”, 孔公孽指的就是石钟乳, 能益气补虚,聪耳明目等等。
因他们还要往前走, 只能等回来以后再采摘,也没人敢打破这些石钟乳。
大家都猫着腰,小心地在一大片白色的石林中前进, 生怕撞到从上边垂下来的石乳。
地下的洞穴不像地上挖出来的地道一样平直, 而是弯弯曲曲崎岖不平,岔路也多。他们都不敢隔太远, 生怕一不小心进了岔路就难回来。
正行进着,身后地下河里传来哗啦啦的水声。
姜遗光依旧走在最后,闻声回头看去,走在他身边的几个人也抓紧了手中长镐,警惕地跟着回头看去。
漆黑如墨的河水里不知有什么东西,水面一阵阵泛起涟漪,从水花上看,那东西正在飞快向他们游来。
姜遗光低声道:“告诉前面的,让他们小心!”
一声令下,身边士兵连忙喊住前边的人,一个接一个传过去,很快排在最前的蒙坚就知道了后面河水里有东西这事儿。
太怪了,以前从来没有过,这地下河虽然不是死水,但确确实实是一条“死河”。河里没有鱼,连条虾也没有,他就没在这河里见过一条活物。
“都各自小心点!”蒙坚一头雾水也只能这样吩咐,他自己同样抓紧了手里的铁铲,停下来往后看去。
几十号人挤在一条狭长曲折的洞穴中,首尾相距不算太远。很快蒙坚也听到了哗啦啦的水声,但他们刚好在一道拐弯后,看不见那边河里到底有什么玩意儿。
骤然间,后方爆发出一声惊呼,同时爆发的还有突然一声响亮的水花声。
“小心!”
蒙坚赶紧扒开身边人向后冲过去,一眼望见高高跃起的姜遗光,手持长锤,自半空落下,长柄铁锤扁尖的一头狠狠抡在下方破水而出的怪物头颅上。
一声巨响,水花四溅。
一片密密石钟乳林与高溅起的水花之中,蒙坚看清了那东西的样子。
那是一条……似人非人,似鱼非鱼的东西,长着和人相似的上身连手臂,背披黑发,却又拥有丈长的鱼尾。它浑身都散发着类似精铁一样凌厉的冷光。
被砸中的瞬间,那东西昂头发出一声惨烈得足以让在场所有人捂住耳朵的嘶叫,重重跌下去。
而姜遗光则借着这股反弹的力量自空中向后翻一圈后稳稳当当落地,正好落在那东西脑袋边,对准被砸破头的那个东西再度狠狠凿下。
长鱼尾猛地昂起,挣扎抖动,然后又不动了。
蒙坚看得都屏住了呼吸,身边不少人也惊呆了,呆怔在原地。
姜遗光平复下呼吸,甩甩手腕——那东西的骨头极硬,方才那一击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把凿子钉进它的骨头缝。
也幸亏这铁锤把手够结实,没有被锤断。否则接下来的路就有点难办了。
蒙坚回过神来赶紧冲过去,看一眼姜遗光确定他没事后才赶紧看半边身子都耷拉在岸边血泊里的那东西。
它上半身趴倒在地上,和人很相似,但又十分不一样。
有脸,有五官,但两边眼睛分得很开,眼睛又细又长。鼻子只有一点点,就像小孩儿的鼻梁长在一个大人脸上一样,脸中央的鼻骨凸起,让那个小得几乎只差两个孔的鼻子看起来更显眼了。
长长的乱七八糟的头发披在脑后,十分长的头发,看起来湿漉漉又干枯,泛着像被水泡久了长出绿藓一样的腐烂的绿色。它身上露出的皮肤也是冷冷的白色,凑近看了才发现它的皮肤和人不一样。
人露在外的是一层柔软温润的人皮,它却是一层细密又冰冷的鳞片覆盖住全身。
包括那条两侧生鳍又长又细的尾巴,和两条瘦长瘦长的手臂,那双手——不对,说是爪子更合适,爪子十分尖锐。指甲有尺来长,指甲里也缠着墨绿的水藻。
看到这玩意儿的第一眼,蒙坚脑海里就冒出一个念头。
鲛人!
传闻中鲛人便是人身鱼尾,居住深海,能泣泪成珠,鲛人珠为人间至宝。
鲛人能纺纱,所纺纱名蛟绡纱,轻薄如云,水火不侵。
而传闻若以鲛人制灯油,就能制出永世不熄的长明灯,历代帝王都曾寻访,因其有长生之意。
关于鲛人的传闻还有很多很多,其中不乏空穴来风言论,有的说鲛人貌美世间罕有,鲛人泣珠更是绝世罕见的美景。也有说鲛人样貌虽美,却十分凶恶,为海中一霸。但基本都认定鲛人是什么宝贝,从头到尾无一不是至宝。
可他看这个鲛人的样子,怎么好像……
“这真是鲛人?”蒙坚拿着铁铲子小心地把那个东西的头翻过来,露出丑陋又凶恶的一张脸。
不是说鲛人都很美貌吗?
不是说鲛人能入药吗?这东西怎么看起来不把人毒死就不错了?
姜遗光说:“我也不知道。”
他在海上倒是听说过鲛人的传闻,可没想到没在海上见到,却是地下河里见到了类似的东西。
那个东西突然从水里窜出,动作奇快,还不等他反击就叼走了一个人。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出手。
其他人也回过神来了,慢慢凑过来,对新事物的惊奇也不能盖过失去同伴的痛苦,看着地上一长条的疑似鲛人的活物,眼中满是忌惮和憎恶。
一人抹把眼睛,向蒙坚说:“刚才勇哥走在岸边,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它叼下去了。”
离得近的纷纷作证,他们刚才也抄家伙反抗了,只是他们的反击砸在这玩意儿身上跟砸中铜皮铁骨一样,硬得很,还跑得快,要不是姜遗光在,恐怕死的就不止勇哥了。
蒙坚这才神色凝重起来。
他注意到了鲛人口边和指甲缝里的血,再仔细拨开绿色水藻一看,长指甲的里面不仅有积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水垢,还有一点新鲜的碎肉沫。
姜遗光也蹲下来细看,用一根手指粗细的长银杵在伤口处翻搅,仔细看内里的血肉。
它的肉又少又硬,薄薄一层贴着骨头,整具躯体更加瘦长,皮肉惨白,伤口处却发乌。
更怪的是……这鲛人(姑且先这么称呼)才刚死不久,它的血就已经凝住了,即便自己翻搅伤口,也只是缓缓地一点点渗出来,很快就结成发乌的疤。
而且——
姜遗光来到岸边,让那些惊奇地看鲛人尾巴的士兵们散开。
他往这片漆黑的地下河里丢了一小团吃了一半的饼子。
那块饼先浮了一会儿,泡涨了才慢慢沉下去。这更证实了他的猜测。
“鲛人恐怕不止一只,大家留心防范。要是它们来报复……”
蒙坚一惊:“你怎么知道?”
姜遗光说:“这鲛人瘦得厉害,且毫不犹豫对我们动手,估计就是饿极了才冒险对我们捕猎,方才我和它对峙时发现它拥有一定灵智。所以,若无把握,它也不敢单独来挑衅我们。”
“而且,它刚才拖下去的那个人一点痕迹也没有。这么短的时间它不可能吃下去一个人了,我刚才看过它的胃,里面是空的。”
这片地下河除了颜色黑点,和外面的水没有太大差别。人在河里死了总是会浮起来的,现在水面上却没有一点程大勇的痕迹,连头发和衣服碎片都找不到,只有一种可能……
他被潜藏在水底的其他鲛人吃了。
这片黑水下,又藏着多少只鲛人?
它们的同伴没了,焉知它们不会疯狂报复?
地下河这么长,他们还要走很远一段,谁知道走到什么地方水里就会突然窜出一只鲛人来?
一想到这儿,众人就刺得脖子发凉,看着此刻平静的黑水,只觉得里面有无数鲛人正在虎视眈眈。
蒙坚一激灵,想到了什么:“既然你说它有灵智,它会不会听懂我们说话?”
姜遗光:“我不清楚。”
他也想弄明白这个问题。
蒙坚从未见过鲛人,说明以前地下河里没有鲛人——至少没有出现过。为什么这一次却出现了?
寻常小儿学说话也要一两年,如果鲛人真的能听懂人言,那背后一定有什么人指引。
结合公主所言,种种变故,似乎都是从一年前开始的。
一年前……徵宣历三十年,陛下整五十大寿,到底发生了什么?
幕后之人,又到底是谁?
第410章
姜遗光的猜测成真了。
在山上的时候, 他们还能够就地埋葬死去的同伴,到一线天时,就只能将人拖到外面去,用石头盖着, 而到了这里, 连全尸也没有了。
他们不敢在河边等, 只能赶紧走,连灯都不敢点了,摸着黑往前行——蒙坚不知道鲛人能不能在暗中视物, 决定先试试。
好在山洞里到处都是洁白莹润的石钟乳,走在里面就跟大雪天晚上出来似的,不至于眼前一抹黑看不清。
也没人敢说话,静悄悄的,在黑暗中无声前行。
但就算是这样……半刻钟不到, 他们就都听见了从身后急急袭来毫不掩饰的水花声,直冲某人而去。
“小心!”蒙坚不知道谁被袭击了,扭头大喝,“离水远点!”
其他人倒也想离河远点, 可山洞就这么大, 哪里躲得及?
几乎是一瞬间水花就猛地炸开了,墨池似的黑河水里, 一团黑影如疾箭爆射而出。
比黑影更快的是一道剑光。
姜遗光早在听到水声的那一刻便拔剑旋身,那团黑影直直向他扑来,正好一剑穿心, 惨叫一声倒地死去。
再一踢, 尸首被踢开到一边。
握剑的手不仅没有松开,反而握得更紧, 姜遗光知道,这只是个开始。
这一声反而吹响了号角似的,水花声越来越响,噼啪响成一片。
水底不知有多少被激怒的鲛人跃出水面,凶狠地向他们扑来。
这个时候再隐藏也没什么意思了,蒙坚喝道:“点火!”
地方太小根本没法列阵,他又道:“自己看顾好自己,弓手全都准备好,瞄准了打。”
这里说的准备好就是指箭头上要么抹毒,要么绑上火油和火药做成火箭。鲛人身躯坚硬,普通的箭恐怕扎不穿它们。
前排拿长枪的人先顶着,后边弓手紧急改装箭头,等前边的人不支后退了,一支支箭矢或滴着毒液或燃着明亮火种似流星带着破空声穿过半空,密集刺向鲛人群。
姜遗光早就将铁锤扔到了一边,提起剑迎面刺死又一只来袭击自己的鲛人,借力踏上它昂起的头颅跃上半空,自上而下的冰冷剑锋再次划破周身一圈围攻上的鲛人咽喉。
腥血飞溅。
那些鲛人被划断喉咙叫都叫不出来倒下去,但很快就有更多鲛人涌来。
又长又细的手,尖长利爪,张大的口中蛇一样细长的信子,两排尖牙闪着寒光。
这些冰冷的只在神话传说中出现的东西,如今却在一条狭长的地道里,和人生死殊斗。
漆黑的河水中,人头涌动,长长的头发勾缠在一起,分不清到底有多少鲛人,多少人。
有多少活着,又有多少死去。
他们杀了不知道多久,中途蒙坚就叫住不让用箭了——平常射出去的箭还能收回来再用用,这些射进黑水里的箭可都没法捞了。只能叫他们拿趁手的武器先顶着。
好在上面拨来的精铁够多,武器够锋利,刀啊剑啊都足够锋利,手底下这帮人也称得上武艺高强,几个人一群对一只,鲛人虽然力气大又坚硬,但跳到岸上后就没那么灵活了,是以两边堪堪打平。
他自己也提刀杀了十几只,那些血溅得他身上都湿了大半,臭烘烘的熏死人,胳膊已经发酸了,可水底仿佛仍旧有无穷无尽的鲛人向他们涌来似的。
这样下去不行啊……
蒙坚再次抄起斧头用力砍下,刀刃卡在那条鲛人脖子骨头缝里,一时拔不出来,用力一踢才把鲛人踹开了。他大喊道:“蒋大夫!药还没配好吗?”
随行的有个半吊子大夫,不会看头疼脑热一类的病,对下药制毒一类倒很精通。听说有鲛人的时候就缩到边上开始配药,这会儿还没配完。他也急啊,赶紧回一声:“你们再顶顶,马上就好马上就好。”
其他人叫道:“再不好就没命了哇——”
“就等你的救命药了!”
“娘的,这些鬼东西怎么就没完没了了?”
“公子不是说了?它们都饿了。你饿的时候一排猪肘子搁你面前晃你不得扑上去?”
“……你他娘的才是猪肘子。”那人笑骂。
玩笑归玩笑,谁也不想真被拖下去,只能接着杀,刀子斧头挥舞得人都快吐了,这一年都不想再吃肉。
坚持了不知道多久,蒋大夫那边总算好了。他高喊一声叫人过来拿,——开玩笑,他可没那么好的身手,自己去河边撒药被拖走了怎么办?
姜遗光一直在半空中鲛人的脑袋间跳跃,每跃下一次,手中长剑便如镰刀割麦一样收走一条性命,再跳到另一条鲛人的头顶。
蒙坚听到蒋大夫的声音,环视一圈,看谁都退不开——任何一个人退了都会让同组的其他人瞬间被带走,只好请半空中的姜遗光去一趟。
姜遗光没推脱,身形如电疾驰而去,很快提了一个细长瓷瓶回来,鬼魅一般出现在地下河上游位置,拔开塞子就往底下倒。
那边,蒙坚的叫喊响起,自鲛人们发出的嘶哑难听吼叫中传入每个士兵的耳中:“水里投毒了,自己留神别碰水。”
一瓷瓶澄清刺鼻的水倒入了黑水之中。
姜遗光不知道这是什么药,只闻出了一点硫磺的味道,其他就辨认不出来了。不过这药很有用,倒下去后,他发现附近几只鲛人明显露出扭曲的表情,似乎很厌恶这种味道。
等药水从上游冲向下游后,沿途所有鲛人都露出了恶心的神情,有些更是忍不住吐了出来,软软地沉下去。
如此一来,原本激烈的攻势瞬间减缓。
姜遗光收起瓶子道:“药不多,我们快走。”
再纠缠下去谁知道会到什么时候?他们就这几十号人,拿什么和可能有几百上千的鲛人比?它们还藏在暗处,自然是躲得越快越好。
所有人拎上东西就赶紧跑了,蒋大夫也从角落逃出来跟在负责护卫他的两个士兵中间。
他还念叨着想弄来一具鲛人尸体,被其他人好说歹说劝住,这种地方带个尸体上路还要不要走了?
跑出了很远很远的路,大概有两三刻钟,途中经过不少岔路口,地下河的河水总算渐渐干涸。
这意味着鲛人们不会再追过来了!
它们可没长腿,没法在地上走。
蒙坚脱力地一屁股坐在地上直喘气,其他人有样学样,坐在地上顺气、喝水、擦武器,或者换衣服。不少人身上都沾了血,黏糊糊又臭烘烘的,蒙坚也跟着换了一身外边的衣裳。
他看见姜遗光和蒋大夫头碰头在角落里说什么话,特地加重脚步凑过去:“你俩说什么呢?”
姜遗光转过身来,蒙坚被他手上拿着的东西吓了一跳,指着他半天说不出话来。
“你……你这是……”
姜遗光手里,竟托着一颗血淋淋的心!
鲜血缓缓渗透底下垫着的布料,拳头大小的心红得发乌,乍一看好像还在跳似的。一股冲鼻的气味扑面而来,蒙坚差点没熏吐,捂着鼻子好不容易把话说囫囵了。
“你们这是干什么?”
姜遗光捏着那颗心道:“这是我刚才从鲛人身上取下来的,拿给蒋大夫一观。”
蒋大夫年近知天命,平常笑呵呵得如同寻常老农,谁也看不出这是位医毒高手,他笑着打圆场:“难得见着鲛人,我当然要多看看。”
“多亏姜公子给我留了颗心,否则我这趟出来什么都没捞着,可就亏大了。”
蒙坚没好气地翻了下眼睛:“也亏你俩胆大不怕这玩意儿。小心那些东西追上来报复。”
姜遗光淡淡道:“随时奉陪。”
就像森林里的虎吃狼,狼吃羊,羊吃草一样,再顺理成章不过了。姜遗光比任何人都知道自己所作所为可能有什么样的后果,他也早就做好了自己被报复,或者被别人当做绊脚石除掉的准备。
他能除去别人,别人也能除掉他。无非各凭本事。
见蒙坚不管这事儿,蒋大夫喜滋滋地把那颗心收进一个小罐子里,填上防腐药材,细绵布扎好密封,等出去以后再看。
姜遗光却又从衣襟里取出一个渗血的小包,打开一看,里面赫然是三只瘦长如细竹枝的手指头。
“您竟然还有这个!”蒋大夫不可思议。
鲛人们说是铜皮铁骨也不为过,姜遗光刚才一直杀,杀了那么多就算了,匆忙逃走的时候居然还能割下手指头来,实在叫他佩服。
姜遗光说:“我想试试能不能炼出鲛人油。”
他要验证一下,传说到底是不是真的。
这些东西,究竟是真的传说中的鲛人。还是和他曾经见过的大黑狗一样……
他对医术不了解,凭借着和自己祖父学过粗浅的验尸之法,他感觉那颗心,和人的心差别不大。
大小,轻重,形状,都很相似,但气味和颜色却十分怪异。如果可以,他甚至想带回京城让近卫们找人看看。
蒋大夫听说他想炼油,就只要走两根手指,留下一根给他。姜遗光没要,又摸出不少他刚才藏着的鲛人头发、眼珠、尾巴上的一截骨头等等,蒋大夫喜不自胜,全都小心地拿罐子封好了,预备到时出去后好好研究研究。
蒙坚一直往这边偷瞄,看他俩终于谈妥了,赶紧让其他人别歇着了起来往前走。
过了这段长满石钟乳的洞穴后,陆续又点起灯,还是不敢用火把,只能用小琉璃灯照明,还算够用。
黑乎乎的一条曲折路,不高,大家都得低着头走,偏偏前头开始出现不少岔口,越走岔路口越多。岩壁上到处都是相似的漆黑洞穴,一不小心转进不同路里就瞧不见人了。
姜遗光记得这段路特地标了和“壬”,意为此路易迷失。现在就明白了,就算一寸不离地紧跟着前面的人,只有不小心拐进岔道,再想出来就难了。
就连走过不少次的蒙坚到了这个地方也谨慎许多,让大家在原地等着别乱跑,他自己带几个人举着灯这里转转那里看看,好半天才高兴地叫起来:“来来来,这里。”
几十号人一窝蜂要凑过去,被他去去去挥手退开,叫他们挨个轮流上来认。
他旁边洞口的岩壁上刻着一个不甚明显的印记,一只竖着的眼睛下张着一张横着的嘴
“这是我们以前用的暗号,你们如果在里面不小心走丢了,就按着这个记号走,不要乱跑,总能慢慢找到出路。”
有人指着附近一个洞穴口的标记:“那这儿不是也有印子吗?”只不过那个印记只有一只竖着的眼睛,下边的嘴巴就没有了。
蒙坚道:“那是用来标记探路的,进去一个洞就标一个印,能通的路再标第二个印。”出不来的,不通的路当然就只有一个标记了。
顺着这口标了印记的洞穴往里走,里面是一条更矮,更窄小的地道,他们必须猫着腰,小心地抱着包袱走。
这条路却不似被人开凿,更像浑然天成。地道之中到处都是洞穴口,他们自己也是进了这个洞又进那个洞,其他洞穴不知又通往何处。
这么多条路,纵横交织……姜遗光想到了蛛网或是蜂窝一类的东西。
若自上而下俯视这些道路,不正像一张铺开的大网吗?
姜遗光前边的人也冒出这个念头来,他小声地说:“我们简直跟在蜘蛛网上爬的虫子一样。”
更前方的人噗一声就笑了。那人转头对姜遗光不服气道:“公子,我说得也没错吧?”
姜遗光道:“是不错。就是不知道这张蛛网上有没有正待捕猎的蜘蛛。”
那人给他说的脖子一凉,干笑道:“不会吧?”
他还要扭头,就被姜遗光轻斥一声:“看着路,别跟丢了。”
这个地方既然标了“壬”,易迷失,这些洞穴一定没那么简单。
他只想快点到达荧星洞窟深处的那个可能是法阵存在之处,不希望节外生枝。
前头那人赶紧把头转过去,嘴里还说:“总不至于,我一直盯着呢……等等!”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就拐个弯,怎么前面的人就没了?
在发现自己真的走丢的瞬间,那人冷汗都下来了,求助地问后面的姜遗光:“……公子,我……我们好像……”
姜遗光微微拧眉。
这个地方很奇怪,他们刚才跟着众人后面走,前边的人说话也好走路也罢,声音都能清晰地听见。可现在只是差了几步而已,那些脚步声就变成了模糊的一片混沌的回响,完全分不清从哪个方向来。
“先找印记吧。”姜遗光嘱咐道。
第411章
蒙坚很担心姜遗光走在最后一个可能会遇上危险, 于是每走几步就要回头问一问,让手底下人们挨个报数。
经过方才几番波折,人数已经锐减到只剩四十三个。他们来时就已编了号,每少一个, 后面的就补上去。姜遗光就是最后一个。
蒙坚听着那些人报数, 听到“四十”、“四十一”后, 停了停,响起两个声音。
“四十二。”
“四十三。”
他听了最后的那两声习惯性地在心里点头,接着往前走。过了好一会儿才忽然回过神来——刚才的声音好像不太对劲。
排在第四十二的, 他记得是个年纪不大的年轻人,带着西北口音。而姜遗光他说着纯正官话,字正腔圆,可刚刚那两声,却都是西北当地口音!
起了疑心, 蒙坚立刻站住脚,其他人跟着停下,蒙坚回头叫道:“姜公子?这里有东西,你来一趟成吗?”
叫出那一声后, 方才还回应他的声音却不见了, 一片寂静。
其他人面面相觑。
蒙坚冷汗都下来了,示意士兵们回头去找, 身子站着别动,想办法把脑袋转过去就行。
洞穴狭窄低矮,排在四十左右的几个人努力别过头去, 才就着微光看清了身后事物。
最末尾的几个人惊恐地发现, 原本该站在他们身后的两个人不知什么时候已不见了踪影,只有侧边一道漆黑的不知通往何处的洞穴。
这个消息传回去以后, 蒙坚心里就道一声不妙。
这个地方被他们叫做蜂窝窝,因为到处都是小路,又到处连着洞,像蜘蛛网,也像长满了孔的蜜蜂窝。
不过它还有另一个比较高雅的名字,叫留音洞,意思是只有走了岔路,不论发出什么声音都会被那些洞留下,传不出去。要是两人在这里走了不同的路,哪怕隔着墙喊破喉咙也没用,对方听不见。
所以这个地方被标了“壬”,意为此地易迷失。
而那些走失的人……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蒙坚也从来没见过那些人的尸首。
他待在原地等了一会儿,怎么也想不出法子。
喊是喊不出的,这么点大的地方放焰火也不行,带着其他人去找就更不可能了。
只能等姜遗光自己出来……也不知道姜公子能不能根据那些记号找回来。他这样聪明,身手又好,应该可以吧?
可是……他们当初探索时,也并非所有洞穴口都打了标记。这里洞穴那么多,怎么探得过来?
这个地方也不能久留……蒙坚忧心忡忡地带着其他人继续往前走,只能心里祈祷。
那厢,姜遗光带着人在原处寻找印记。
跟着他一块儿走丢的人名叫阿稻,听说是他家门口种了很多水稻的缘故。不过那也是很久很久以前了,他流落到西北,早就不记得自己家在哪儿了。
阿稻十分愧疚,对找印记这事儿十分殷勤,又怕和姜公子再走丢,那可就真的出不来了,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走。
没几步他们就听到了蒙坚喊话的声音,阿稻高兴地赶紧回话,被姜遗光制止住:“没用的,他们听不见。”
他原来也猜过,这个地方为什么会被标记,如果只是岔道多,近卫中有无数能够隔墙联络的方法,再不济喊两句跟着声音也能汇合。除非……这里的声音传不出去。
阿稻将信将疑——那几声实在太近了,听着就好像有人在旁边说话一样,可再细听又听不清楚到底是从哪儿传来的。
他回了几句,发现果然行不通,怏怏放弃,只能跟紧了姜遗光。
看他三两下找到路口,迈步出去,连忙跟上。
那些声音也渐渐更清晰了,都是让他们赶紧过去的,十分耳熟。
再没走几步,果真看到了前方熟悉的身影!昏暗弯曲如结网交织的洞窟内,阿稻提着灯,看见斜前方一道影子消失在山洞口。
“是那里!”阿稻激动起来,指着那个方向,“公子,我们快过去吧,他好像没看见我们!”
姜遗光也看到了那个一闪而逝的熟悉背影,跟着追了上去。
可惜,只是一个影子,等他们进了那个洞以后,前边又没人了。
黑暗中更远处,数个洞口,其中一个洞里再次传出呼唤他们名字的叫喊,和刚才一样,不过一个背影,又不见了。
二人再次追过去,可这回还是差了一点点。
如是再三,姜遗光察觉到了不对劲,一把扯住还要往深处跑的阿稻:“等等。”
阿稻心急又迷惑:“干嘛不去?再慢点又跟丢了。”
那个人影很快又要不见了啊!
姜遗光用力一敲他背,剧痛叫他忍不住一缩,总算停下脚步:“我说了,等着。”
不容置喙的口吻让阿稻头脑瞬时清醒,他终于想起来姜遗光的身份,以及对方刚才斩杀鲛人毫不手软的利落身影。
他也想起来,这事儿……好像是不太对劲。
“……公子,您,您是不是发现什么了?”
姜遗光摇头,口型无声道:“再等等。”
他用余光瞥向身后,姜遗光还记得来时路,按着原来的路慢慢后退,回到出来的洞口,二人很慢很轻地前后并肩挤行在狭小山洞中,缩在洞中等待。
洞口安安静静的。
没过一会儿,嘈杂声响起。
和刚才没什么差别的叫嚷声从其中一个洞口传出。
“……公子!阿稻!你们在哪儿啊?”
“听见了就快过来……公子……阿稻!”
阿稻在暗中惊地瞪大了眼睛。
更叫他吃惊的事情在后头。
他看见、他看见刚才差点闯进去的那个洞穴里探出一个头来,左右张望。
太暗了,他只能看到探出半边身子的影子,但他能肯定,这绝对不是他们的同伴。
那道影子,即便在黑暗中看见也绝不会产生出“这是个人”或者“这身影我很眼熟”的感觉。它看起来好像和人没什么差别,可看清了以后,就是很容易让人觉得不像是人类。
姜遗光早就把琉璃灯熄灭了,把他按得更紧,呼吸放平到几乎听不见。阿稻明白事情紧迫,跟着一块儿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一点动静。
那影子探出的部位越来越长……
姜遗光微微眯了下眼。
他能在暗中视物,按理说以这个距离他应该能看清对面那东西的真面目才对,可他怎么看都只能看到影子。
就和光打下后投下的影子一样,只有影子而已。
影子探头叫了半天,没有回应,又慢慢往回缩,声音也慢慢小下去。
等终于听不清了,满身冷汗的阿稻才敢问:“公子,那个是什么?”
他也只看到模糊影子,但他以为是自己没看清脸的缘故。
姜遗光道:“我不知道,我只看到了影子。”
他想了下说:“只有影子,不见样貌。”
阿稻在心里琢磨两句,一惊:“难不成是影子人?”
姜遗光:“影子人?那是什么?”
阿稻说:“这是我们当地从小听过的一个传说,还和很久以前的一个大诗人太白诗仙有关……”
李太白一生中做诗词无数,广为流传。其中就有一句“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这句诗并不只是虚做。
竹林,月下,那位大诗人自斟自饮,以掌相击做乐,自得其乐。
但那晚的月亮,的确照出了三个影子。
另外两道影子是什么,没人知道。
自此,民间多了一些离奇传说,有些流传上千年,就如这一句“对影成三人”,也变成了能止小儿夜啼的可怕故事。
从那以后,便有些人会在黑暗中看见奇怪的影子。这些影子和人长得一模一样,还会模仿出亲近之人的声音哄骗人过去。所有跟着影子离开的人,都消失了。
阿稻说:“他们都是被影子人带走了。”这让他十分庆幸刚才没有被影子人骗走。
“影子人是吗?”姜遗光陷入沉思。
影子人,鲛人……
进入洞穴以来,他已见识到了两种传说中的诡异之物。可鲛人不像传说中的鲛人,影子人也不像诗中的影子。
影子人……李白……山上的唐代宫殿……
千年前的唐时又发生了什么?何以让诗仙的诗也蜕变出这种诡异?影子人真是因为李白的诗才诞生的么?
单纯只有这首诗吗?李白的其他诗作会不会也有古怪?
进骊山一趟,不仅原本的谜团未解,新的谜团还越来越多了。
如果能知道那些宫殿里有什么就好了。
姜遗光把这个想法藏在心底,当务之急是与蒙坚他们汇合,再进入荧星洞窟。既然这时候影子人暂时消失了,他们便又点着琉璃灯,尽量按照原来的路返回。
“是这里吗?”阿稻已经要晕了,怎么到处都一模一样?两边墙上全是洞口,歪七扭八的路,又低又窄又黑,他根本认不出来。
姜遗光说:“我们刚才就是在这里停下的。”
他让阿稻站在原地别动,自己按照记忆中那些人去的方向向前摸索,找了好一会儿,总算摸到了带着一只眼睛一张嘴印记的洞口。
“在这里,过来吧。”姜遗光回头叫阿稻。
阿稻却傻愣愣地弯腰站在原地,没有动。
姜遗光记下路线,走过去,提着灯照在他面前,阿稻也没有动弹。
洞穴内部低矮,阿稻个头不高,也要微微弯着腰,半垂着头,一张脸好似被定住了,瞪大的眼里满是惊恐,映出越凑越近的琉璃灯光。
姜遗光凑近了,发现他的瞳仁还能随灯光靠近一点点缩小,再一搭脖颈,知道他还没死,推推他:“阿稻?”
阿稻猛地大叫:“啊!!!”
他好像突然从噩梦中醒过来一样差点就要弹起来跑走,洞中太窄,他又被姜遗光轻松捉住才没跑成。
后者按住不断挣扎的阿稻:“你跑什么?你看见什么了?”
阿稻吓了半天才看清眼前人,总算从受惊中恢复一点,惊魂未定道:“……原来是你啊。”
姜遗光:“你看见什么了?”阿稻看清以后就没有再害怕他,说明那东西没有伪装成他的样子。
阿稻张着嘴,半天没说出一句话。
就这么一瞬间,他忘了自己看见了什么,又要说什么。
是啊,他看见什么了?
第412章
看来, 这片留音洞,不光是有影子人这么简单。
姜遗光不知道趁自己不在袭击阿稻的是什么东西,是鬼还是别的什么都无所谓了。天下之大,多的是他从未听闻的异事, 骊山中有古怪又有什么稀奇的?
“我找到路了, 走吧。”
姜遗光带着阿稻, 准确无误地回到自己刚才找到的洞穴。
这一次他们终于看到了真正的队伍尾巴,没等姜遗光说话,阿稻已经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扑过去。那些人也意外又惊喜, 忙问他们刚才发生了什么。
蒙坚也从姜遗光口里听到了“影子人”的消息,摇头笑道:“难怪……如果是影子人就说得通了。”
从他们过往行程的记录来看,影子人就是这样的,喜欢装成亲近之人进行蒙骗,只要跟着走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谁也不知道被带去了什么地方。
不过也有一点好处,只要不跟着它们走,不要激怒它们,就不会有什么危险。
好在他们马上就要离开这片洞窟了。从蜂窝窝山洞尽头出去, 往下走是一大片石滩。
虽然那个石滩附近也有影子人, 不过只要小心点,不要和它们说话, 应该就没什么问题。
照旧是蒙坚打头,一路往前,和之前一样, 周围墙上的洞穴越来越少, 但墙面也越来越低矮,起先还能弯腰走, 到最后几乎全部人都背着东西往前爬。
“一开始就不能挖高点吗?”有人抱怨。
蒙坚的声音从前面传来:“这里可没法挖,往上一挖就会冒出带毒的油。”
这条路还是前人用无数条人命的教训开出来的,他们就只能忍忍了。
洞穴两边越来越挤,磕磕碰碰好不容易到了尽头,前方也没路了,只有地上一个大洞,往地下看更黑,什么也看不清。
蒙坚的声音从底下传来,从前来过一次的抱着包袱就放心跳了下去,第一回来的新兵看其他人也跳了,狠狠心一咬牙跟着往下跳。
跳下去后的一刹那好像穿透了某层黑色的屏障,下边竟然有光,不知道从哪里透出来的,蓝蓝绿绿荧亮的微光将偌大一片石滩照得如夜间星空一样漂亮。
明明是地底深处,却也有如天幕一样的美景。
这地方不算高,但十分宽敞,跳下来的人眼疾手快地以手肘一撑腿一弹,就地滚到一边。紧接着下一个人就跟着落下来了。
姜遗光依旧排在最后一个,蒙坚特地就在洞底下仰着头等。待他也下来后,蒙坚告诉他,这片石滩中走到底,就能到荧星洞窟了。
“别看这个地方挺好看,又有光,也危险得很。”
不必蒙坚说姜遗光也知道,地图上标注着“石米渊”的地方,打了两个标记“丁”“己”。
丁表明此地凶险尚未查明。己意为此地有陷阱,譬如沼泽流沙等等。这个地方不仅地有陷阱,还有没查明的凶险。
至于为什么叫石米渊……
姜遗光低头一看就明白了。
他方才落下时就察觉到脚下地面如粗沙般松软,就着一点微光细看看清了。地上的不是沙,而真的是和名字一样米粒大小的灰扑扑的小石头,捡起几粒放在手中试着捻碎还要费些力气。
姜遗光从未在其他地方见过如此多和大米粒一样细长的小石头,也不知是怎么形成的。
他还好,其他人都不敢盯着地面细瞧,姜遗光看见有几个人多盯了一会儿,连忙搓着手臂移开视线。
他明白,有些人会对过于密集的细小事物生出恐惧感,如海边岩石上的藤壶,如泥中密密的虫群,这些石米乍一看就如铺天盖地的蛆虫,也难怪他们看了瘆得慌。
至于那些亮起的或蓝色或绿色的莹莹微光——姜遗光跟着蒙坚走,试着伸手从空中捞了一把,发现那竟然是一只细小的虫,在空中无声地飞行。
被他抓在手心后,还不到半个指甲盖大小的虫顿时失去了光,僵直地躺在他手心。
“这是……照夜清?”姜遗光猜测完又立刻否认。
他小时候和朋友在水边捉过流萤,拿手一拢扣住一只,照夜清就在手里乱飞,壳有点硬,捉住了仔细看,会发现它有点像蚂蚁,尾巴在发光,身体其他地方没有光亮。
被他捉住的这只虫比照夜清更小,更软,捉住的瞬间像扣住了一只无形的羽毛。它全身都发着光,光亮消散后,就只剩一只小小的圆壳似的虫尸。
蒙坚说:“我们也不知道这是什么玩意儿,带不出去,甭管用什么捉都会死。陈姑娘给起了名,叫什么昙现,意思是像昙花一样。不过嘛,我们都说这虫是一抹黑。”
碰了下就没光了,可不是一抹黑吗?
陈姑娘也是骊山驻地中的一位能人,前几年一直跟着下地底勘测绘图,不少文绉绉的名字都是她起的,留音洞这个名儿也出自她之手。不过她前两年下去的时候染上了病,到现在都没好,也只能留在驻地里养伤了。
姜遗光手掌翻过,那只死去的虫悄悄落地。
远处,更多的数不清的蓝蓝绿绿的光在空中漂浮,或停泊于米粒一样的细石间。
并不明亮,只能叫他们勉强看清周身三尺间,气味也不算好闻,充斥着微燥的岩石和沙土的气息,还有一点古怪的腥甜的气味。
一众人悄无声息又蹑手蹑脚地跟着蒙坚往前走。
这个地方宽敞,又自然生光,他们不必点灯。因而队伍不必像之前一样列个长队,姜遗光得以和蒙坚并行。
地面有陷阱,也不知是什么……还没有探明的凶险就更让人担心了。
走了很久,可能有小半天,中途还吃了东西喝了水——蒙坚不让生火。他们脚底下踩着的米粒大小的石头,一旦碰着火,或是稍微热些的东西,立刻会引发明火爆炸,也不知是什么缘故。
也得亏那些会发光的虫不像火一样发烫,否则他们早没命了。
蒙坚边走边像聊天一样说起这片石米渊。
这些米粒一样的石头带出去以后就失了功效,和那些会发光的奇特的虫子一样看不出什么来,长得倒是和大米粒没什么两样,但既不能当米饭吃,也不能入药。
他说着说着,就见姜遗光神色有点不太对,干脆小声问:“你又想到什么了?”
姜遗光摇摇头:“离开此地再说。”他觉得那些东西不像单纯的石头,倒像是……
蒙坚好奇了,又不好问。
一群人在石滩上走,鞋底难免踩出沙沙的声响,听久了也习惯了。所以突然出现的陌生的沙沙的声音,立刻引起了他们的警觉。
“谁在那里?”走在末尾的几个人扭头低喝,声音不大,但这个地方空旷得一览无余,其他人全都听见了,纷纷握紧手中武器。
后面没有人,唯有蓝绿微光荧荧点点,上下飘摇。
地底下也没有风,风吹动石滩也不可能。所以……声音到底从哪来的?
姜遗光看着看着,眉头微微皱起来:“……快走吧,别管了。”
蒙坚很想问他发现了什么,但他也知道,姜公子不说肯定有原因,他不便问,只能催促其他人不要管,赶紧先出去再说。他自己则在前边带路。
一走就是三个时辰有余。
没有刻漏,见不到太阳,计时还是靠着姜遗光。他每隔半个时辰就和蒙坚报一次时,六次过后,这片灰色的石滩依旧不见尽头。
蒙坚脸色也不太好看了。
这个地方……他以前来过,因为空旷、平坦,其他人不太好辨别方位,却难不倒蒙坚。
他似乎生来就拥有一种能辨别方位的天赋,东南西北四方位,即便蒙着他的眼睛他都不会认错。前几回他跟着队伍走,知道石米渊这地方只要一直往西偏北的方位走,至多两个时辰就走完了。今天又是怎么回事?
曾跟着来过的士兵们沉默不语,第一次来的人虽然有顾虑,但其他人都没说话,他们就以为这地方确实挺大。
地图上那一小块?
有些地方看着小,走起来就很要命了。说不定石米渊也是这样。
蒙坚有心要和姜遗光说这事儿,商量一下怎么办,可他想起刚才姜遗光发现了什么也不敢说的样子,不免也迟疑——谁知道说出来会不会引起什么后果?不然为什么姜遗光不肯说?还不是怕出事吗?
走在后面的几个人额头冒汗,浑身冒冷气。
他们看见了……背后跟着的几个影子人。
石滩就是灰色的,一点点光照也照不亮什么。灰色的影子在地面很难看出来。所以前面的人都没发现……
他们发现了……
地上飘着灰色的,细细长长扭曲的影子,就像一个个四肢瘦长的灰色的人在身边爬。
但是他们也有顾虑。
姜公子刚才的样子他们也看到了,他明显发现了什么只是不能说,他是不是也看到了这些影子人?姜公子不说,估计是知道什么,要是他们暴露了会不会坏事?
所以他们互相看一眼,也什么都不说了。
一群人又沉默地走了一个多时辰,气氛越来越凝滞。
每个人都知道有问题,就因为这样,他们反而不能说。有个人忍不住要说什么,被蒙坚狠狠瞪一眼,憋了回去。
蒙坚自己也不安啊,这样走要走到什么时候?再不想个办法,难不成要困死在这里?
姜遗光看看他,摇摇头:“再等等。”
等什么?
蒙坚很快就知道在等什么了。
不知不觉间带路人已经从他变成了姜公子,变成姜遗光带着所有人走。人还没发现,蒙坚对这片地儿眼熟,渐渐察觉他竟是绕了一个大圈,又回到了刚才他们落地的洞口底下。
他和其他人这时候也看出不对劲来了。
那些或蓝或绿色和鬼火的东西很明显越来越多了!和春日里的柳絮一样,密密麻麻兜头照了人满身满脸。
第413章
“这, 这怎么还越来越多了?”不知道是谁没忍住,惊呼出声。旁边有感觉到点什么的赶紧叫他闭嘴,但也……来不及了。
在说出这句话后,眼前缓缓飘浮的荧光忽然疯狂地狂舞起来, 一瞬间更加密集, 就好像被狂风突然卷起并把埋在沙下潜藏的昙现虫全都卷出来了似的, 脚下石滩也隐隐震动。
还不止……
蒙坚惊愕地张大了嘴巴,又赶紧闭上,防止那些东西钻进自己嘴里。
在他们眼前, 那些似乎千年万年都平静地躺在地上、并不惹人注意的米粒石头,一个接一个翻滚,哔哔剥剥爆裂开。从里面飞出一粒又一粒细微的荧光,很快飞入半空中的荧光漩涡之中跟着一块狂舞。
蒙坚鸡皮疙瘩齐刷刷起了一层,冷汗刺得后脖根发疼。
他们之间的猜测完全错了。
谁能想到……这么大一片石滩, 那么小的石头子……竟然全部都是昙现虫的虫卵!
更可怕的是,这么多虫卵,好像全部都要在今天全部孵出来了!
这些昙现虫平常看着没什么,既不伤人也无毒, 那也只是平常看着没什么问题而已, 现在这铺天盖地地突然之间全部孵出来,说没有鬼谁信?说对他们无害, 谁信?
就算没害处,这么多虫淹都能把他们淹死。等这些昙现虫全都出来了,原本被石滩覆盖住的地方下面又有什么?
想想蒙坚就觉得头疼, 可他还不能表现出来。那些士兵瞧着铺天盖地飞舞的荧光已经很慌张了, 他不能表现出动摇,只好让大家赶紧跑。
一回头, 原来最末这几个人就透过漫天飞舞的荧光虫看到地上扭曲的影子人了。刚才叫破的人早就十分后悔自己多那一句嘴,现在看到了影子人也不敢说,闷头避开就是。
一片混乱中,姜遗光悄悄问他:“还有什么路可以走?”
蒙坚着急慌乱:“我也想知道还能走什么路,我们来时路只有一条,现在没个梯子也跳不上去啊。出去的路不知怎么回事又找不着了……”
姜遗光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道:“既然这样,不如跟我来。”
他原本想着原路返回,跳上半空中的洞口,不会轻功的就放下绳子拉上来,再往底下放火,把整片石滩全部烧了。可现在事出紧急,有些不便轻功的没有那么多时间一个个上去,只好先退了。
蒙坚看他也不是很有把握的样子,可都到这一步了,他不相信姜遗光还能相信谁呢?
一咬牙:“好,听你的。”说罢拿袖子捂住嘴大喊,“全都跟着姜公子!别乱跑!”
那些光点越来越多,一群人不得不拿原来裹住头脸的头巾再次把脸包起来,手缩进袖子里,以免虫子再飞进眼睛或耳朵里,闻言全都看向姜公子,跟在他后面跑。
谁也没想到,姜公子……姜公子他跟在了影子人后面!
蒙坚大吃一惊,可到这个地步不赌一赌还有什么办法?姜公子敢跟着影子人走,说不定是有什么把握。
于是他也一狠心跟了上去。
其他人面面相觑。可周围那些乱飞的虫太多太多,多到简直要把人给围起来,他们只能赶紧跟上去。跑动时也很吃力,脚下的石米粒全都不安分地滚动、裂开,一脚踩上去就是一滑,不跌一跤就不错了。
姜遗光倒不是贸然做出的决定。他在留音洞时就发现,影子人去往的方向有点奇怪。
他事先看过地图,在脑海中比对或,若从顶端俯视就能发现他和阿稻当时所处方位在留音洞西北边缘处,再往前就该碰到山壁了。影子人却还能往西北继续走。
影子人到底是什么姑且不提,它既非人,拥有穿墙能力不足为奇。可它该怎么把自己和阿稻引诱过去?穿过边缘另一头又是何处?
这说明,影子人能够让活人穿过某些屏障,去往特殊地带。
就算影子人要害他们。姜遗光身负山海镜,那鬼也伤不了他。
一片混乱,睁开眼就是铺天盖地四处闪烁的光点,谁也看不清影子人在什么地方,只能跟着姜遗光的身影跌跌撞撞往前跑,一路来到某个玄妙地,此处无风,偏生荧虫汹涌席卷之势如海上风暴来临时形成的漩涡——还是倒着的漩涡,下面大上面小,像个刚拔地而出的尖笋。
一冲进重重漩涡,众人就感觉到自己正在向上坠落……
——真的是在向上坠落!
那种下落感做不得假,衣服头发包袱都往上掉,偏偏方向又是倒着的,十分怪异。
不知是他们正向上坠落,还是上边有东西正把他们吸过去。总之所有人都很快在这片无风之地向高空高空,声音消失在原地。
临消失前,人群中一只手从衣襟里掏了个东西,用力往外一丢。
那是一根被吹亮的火折子,硝石碎屑带着火星轻飘飘抛到地面,混杂在蓝绿之色的微光中毫不起眼,无人看见。
——顷刻间,地动山摇!
等好不容易“掉”在某个能站稳的地方后,忽然间底下又传来接连不断的震天巨响,不少人刚回过神就被吓了一跳。“怎么了怎么了?”“出啥事了?”
姜遗光“坠落”得稍晚些,在中途就听到了爆炸巨响,还没站稳就扭头问蒙坚:“有人放火?”他记得蒙坚说过,石米渊里的石米不能碰火碰热,一碰就炸。
蒙坚一脸迷惑:“……我没有啊。”他没下令,谁敢擅作主张?
“说不定是出了什么我们不知道的变故,不一定是有人放火。”
姜遗光勉强接受了这个说法:“会是什么变故?”
蒙坚摇头:“我也不清楚,不过……这种阵仗,应该确实是碰到了明火。”
爆炸声到现在都没有停止,他们脚下、四壁也隐隐震颤,不知要闹到什么时候。
一片漆黑,有个人先吹亮火折子,把琉璃灯点亮,照亮了周围。
看清以后,他们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第414章
从下面“坠落”到上层, 好似进入了某个奇异之处。
他们正站在某个半人多高、两尺宽的沟渠中,两面石壁平整,前后通畅,探出的上半身能看到不远处也有这样的沟渠, 长长沟渠似乎勾勒出了某种图案。
让他们震惊的倒不是眼前沟渠多么令人震撼多么宏伟, 而是……
他们在来时都反复看过关于荧星洞窟深处的消息, 据说洞窟尽头有古怪,条条深沟弯曲纵横,交错成奇异图象, 人人都要看要记。这会儿一见眼前情形,哪个不知道他们是来到了荧星洞窟深处?
荧星洞窟,途中多陷阱,到了尽头出便是好似浑然天成的沟渠。哪个都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这么一瞧, 哪个不明白自己是到了何处?
火折子熄灭下去,又有人再点着,点亮了琉璃灯,一盏又一盏点着了, 眼前终于光亮起来。
姜遗光举着灯, 看得更仔细,不光看, 还要举着灯走动,等他走到最外圈,攀上边上石墙一下爬到顶, 就着那点光将底下看了个清楚, 口里才慢慢说出一句:“……难怪。”
难怪公主要命他来骊山……
难怪近卫们说他需在骊山中查出些消息。
他一手攀着石壁,另一手握着小小一枚拳头大的琉璃灯, 向下俯视所见沟渠勾勒成的图样,十分眼熟,他已不是第一次见了。
最初一次,在东瀛岛,岛上人几乎死绝后,他和几个人一起进入了岛上王宫地下的地宫,地宫之中有一座据说是中原秦朝时的青铜鼎,鼎下正刻着这样的纹样。
他还记得青铜鼎的花纹正中有一圆空缺,正好是山海镜大小。将一面山海镜填上去,这图案就完整了。
之后,就是他前往徽省途中经过乌龙郡,乌龙山,山上有一片鬼哭林。他在林中听音寻路,找到了传闻中的杀破阵。
也正是因为他还记得青铜鼎下的纹样,镶嵌山海镜处就是阵眼,他才得以寻到阵眼关窍,破解了阵法。
出鬼哭林后,他通过近卫口中得知杀破阵在江湖中失传已久,不知是什么人设在了乌龙山上,又有什么目的。还有近卫说,这杀破阵似乎和两千多年前的墨家学派有关。
那时他就疑惑,为何这据说历史悠久的江湖阵法,会和流传到东瀛的青铜鼎图案一模一样,还能牵扯到几千年前。
不论如何,这阵法一定有个源头,且这个源头一定很久很久了。
却没想到源头在这里。
杀破阵的原型原来就是秦皇陵墓下的机关之一,如此一来,便说得通了。
兴许秦末时有人闯入地宫,将其中机关阵法记下,出去后用自己的法子将这机关阵法传出去。
又或者……两千多年前的大秦,杀破阵为朝廷所用,既用于设计陵墓,也被一些人秘密刻在青铜鼎下,青铜鼎流传至东瀛,被当时的大王珍藏,后埋藏于地宫。
姜遗光心想,传闻秦皇陵墓中机关无数,似杀破阵这样威力巨大的阵法,不过一个残缺不全的放在乌龙山就能轻巧夺取数百人性命,其他阵法岂不更加凶险?
再一想,当年也不知是什么人能将阵法记下并用于雕在青铜鼎下,似这样的青铜鼎还有多少?如果能找到这些青铜鼎,是否就能解开秦皇陵外的机关?
种种想法不过一瞬,姜遗光决定回去后想办法告知朝阳公主,此时什么也没透露。
他从上边像一根羽毛一样轻飘飘落下半空,却并不沾地,仍旧撑住石壁,对那些刚才仰着头看自己的士兵们道:“都听我口令,别乱跑,一步都别走错。”
那些士兵们不敢不听,按着姜遗光的指示进退纵横,慢慢地,竟然真的从一片围着他们好似迷阵的沟渠中走了出来,到了最外面一圈围着的墙外。
墙角下,隐约露出一点白骨。
蒙坚问过姜遗光后,叫人拿铲子把它挖出来。衣服书卷什么的早就烂了,翻翻捡捡也没发现什么有用的,只从身上带的一点事物认出她应该也是大梁人,还是个女子。
姜遗光在上面也看见了,他心知肚明,这些人恐怕就是曾经走到荧星洞窟深处的人了。
只是……他们不通阵法,解不开,时间一到就会立刻被启动的阵法杀死。
还有些可能就是被影子人迷惑过来的,跟着影子人一路来到这里。如果影子人最终都会进入荧星洞窟,那就难怪为什么追着影子人走的活人们一个都没能回去。
蒙坚看着那具尸骨,长长地叹了口气。
姜遗光还在上边没下来。
杀破阵可大可小,可繁可简,只要中心机关在,就可以无限扩充变成覆盖方圆数百里的巨大阵法。
眼下这个虽然没有这么夸张,但姜遗光算了算,展露在他们面前的也不过是这个完整阵法东南角的五中之一罢了。
要抵达阵眼,还需再向西北挖掘至少两里路。
他把路线记下后,再次从上边跳了下来,蒙坚第一个围上来问:“怎么样?你找到路了吗?”
姜遗光说:“跟我来。”
他什么也不说,依旧一副冷淡的样子,却瞬间叫其他人有了主心骨。
他挑了个落足处,翻过去,一行人有样学样,全都悄无声息地翻过去,跟在姜遗光身后。
“所有人都必须紧跟着,一步不能错。在其他地方走失,不过是自己没命,在这里,一个人出错,会触发整个阵法,到时我们所有人必死无疑。”
等他们全都跳进来了,姜遗光才冰冷地说出那段话:“我没有开玩笑。”
“要么,大家一起顺利走出去。要么,全部人死在这里,没有第二条路。”
方才机关还未启动,所以即便他们走乱了也不要紧。但现在他们跳下的地方相当于开启了杀破阵的开关,只有顺利走到阵眼,才能彻底破坏这个阵法。
杀破阵的恶毒之处也正在于此,若是不开启就走到阵眼,那即便破坏了阵眼也没用,反而会使失去唯一弱点的阵法无法停止。而等机关开启后再寻阵眼,则极容易触发死路,死在阵中。
阵法开启,姜遗光不会死,其他人铁定活不下来。他还需要这些人,才小心地把人带上。
一番冰冷的话叫所有人才激起的一点雀跃心思都被浇灭了。不过想想也是,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别人都破不开荧星洞窟尽头的机关,他们就能没有一点风险地走到底?想想也知道不可能。
姜遗光按照记忆中的路线前行,一直一直走。
没有人说话,只有不知从哪里冒出的影子人,假托其他亲友的名义说笑,或是叫他们的名字哄他们回头,或是威逼利诱,让他们跟着影子人走。
一群活人跟没看见影子人一样,背着包袱拿着武器闷不做声跟着前头人的步子。走了不知多久,终于停下了。
“到了?”有人问。
姜遗光的声音从前方不远处传来:“还没有,需要把这道墙打穿。”
他自己就带了个大铁锤,摸索后,把尖尖的凿子一面对着墙壁,又示意再来三个人,一人瞄着墙面上一个点。
待他从三数到一后,四柄长锤重重抡下——
“轰”的一声,墙面哗啦坍塌,尘土飞溅,露出后方半遮半掩的一条路来。
后面竟然还有路!
蒙坚目瞪口呆。他以前也来过,但他们都没能走到最尽头。据说以前走到尽头又九死一生回来的人也说,他们怀疑尽头还有路,只是打不破那面墙。动静稍微大点儿就引发了凶险,只好赶紧逃出来。
前人的教训太深刻,以至于他一听见巨响就忍不住疑神疑鬼,担心等会儿会不会有什么东西冒出来。
还好,这回他多虑了,什么也没有。
姜遗光扇了扇眼前飞溅的尘灰:“走吧。”
如是再三,打破了好几道墙,终于来到了杀破阵的阵眼。
看起来就是一块平平无奇的平地,和其他地方没什么区别。到了这里,姜遗光也不要别人动手了,自己在地面摸索,不断和脑海中杀破阵以及阵眼位置比对,确定后,换了铲子。
“你们小心点,别动。”他道。
说罢,用力铲下!
地面、墙面、顶上凭空露出无数孔洞,噼里啪啦无数刀剑箭矢带着破空声穿梭。有那么一瞬间他们简直要吓傻了,可是姜遗光又一声厉喝:“别动!!”愣是让他们站在原地,一动不敢动,眼睁睁看着那些东西……从面前飞过?等等?
他们站在原地,竟是毫发无伤。
蒙坚注意到,那些发射暗器的孔洞设计得也极为巧妙,一支箭射出后,空出的位立刻被另一支从另一端射来的箭填进去。如此一来,暗器满天飞,也没有一支落在地上,实在精妙。
其他人也留意到了,皆啧啧称奇。
等暗器射过一轮了,姜遗光才大力地又往下一铲,他听到从地底传来一声粗粝的类似箭弦崩裂的声音,原本还要射出的箭当即卡住不动了,四面八方全是冒出一半的箭尖,灯下闪着寒光。
“自己小心了!”姜遗光换上长柄锤,重重落下最后一击。
一击之下,裂痕自重击处迅速蔓延成蛛网,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便碎开,所有人再度往下坠落。
第415章
一群人全都从突然崩塌的地洞里掉了下来。
好在不算太高, 没人摔伤,尘灰散去后他们定睛一看,眼前是一条长而宽的,古朴青砖严丝合缝地砌成的通道, 又高又阔, 足有两人高, 几十人站在通道里头丝毫不觉得挤,两侧挂着样式古老的壁灯。
最叫人吃惊的是,这些灯竟然还是亮着的, 不知它们在这无人的地底亮了多久。
好半晌,才有人喏喏道:“我们……进来了?”
都说通过荧星洞窟就能找到地宫,他们也做好了在荧星洞窟大战三百回合的准备。结果怎么跟着影子人跑,然后破了个阵法,就……进来了?
太过轻易, 反而让他们不敢相信,担心有陷阱。
蒙坚笃定道:“肯定没那么简单,我们估计还是在地宫外面。”
这样说就让他们安心多了,也是, 哪有这么简单?
“这灯还亮着……”
两排灯都架得高高的, 散发出柔和的明光,整条高阔通道都照得敞亮。姜遗光正走到一盏灯下抬头往上看, 通道两人多高,灯的位置也不低,跳起来勉强够着。
他看了一下, 踩着角落蹭蹭两下扒住墙上去, 体内蛊王没有动静,便凑近了细看。
油灯以青铜所制, 嵌在墙上像枝条一样伸出一尺长,好似如意,上托丝丝缕缕铜丝扣成一朵菊花,内里浑圆半颗球盛着灯油灯芯。这种灯不论怎么晃灯油都不会洒出来。
伸出的铜灯壁上,又阴刻着玄鸟图样。传闻当年咸阳宫中多菊花,秦人尚玄鸟,不足为奇。
在成为入镜人以前,姜遗光和祖父一起生活,也需为衣食操劳。他知道,铜能制钱币,一向为朝廷把控,普通人家也用不起铜。像这样一整条通道都用着铜制的灯台,其他地方不知还有多少,相当奢侈了。
再有一点,如果在密闭的屋室中点火,一段时间后人便无法呼吸,会活活憋死。这么多灯火不知烧着了多久,他们却还能在底下自如活动,不见喘不上气,十分古怪。
骊山中的一切似乎都是古怪的。
或者说……成为入镜人以后,他就见到了越来越多难以理解的古怪事物。
灯台内盛着一汪灯油,清亮如水,乳白色灯芯不知疲倦地烧着。他低下去闻了一下,没有闻到一丁点灯油气味,无色亦无味,再小心地沾了一点,还是凉的,并不透手,手指提起后就滑润地从指尖溜下去,一滴不沾。
他用随身带着的小瓷瓶小心地取了一点灯油,从墙上落下,心里有了个猜测。
其他人也隐隐约约猜出了点什么,你看我我看你,都看到了彼此脸上有些欣喜又不敢置信的神情。还是蒋大夫第一个问出了声。
“这会不会就是……鲛人油?”
鲛人居深海,月圆时出,能泣泪成珠,以鲛人制油,可长明不灭。
《史记》中就记载着秦始皇陵中有鲛人油制的灯,能千年长明,以示长生不朽,除此外还有水银河渠环绕,以抵御宵小觊觎,有陶俑制成千军万马,世世代代守护这位帝王等等。
如果这真的是鲛人油,那他们……
姜遗光说:“若这真是传说中的鲛人油,那我们在外碰到的那些鲛人……”
那些鲛人丑陋凶恶,血肉又韧又硬颜色还发乌,怎么看都不像能提炼出如此清亮的油脂。
蒋大夫却道:“说不定千百年前有我们不知道的提炼方法呢?”骤然发现地宫,让所有人都忍不住激动起来,他也不例外。要不是还顾忌着等会儿要进去,他现在就想研究一下这鲛人油。
这可是秦始皇陵啊——两千多年前人间第一位帝皇,灭六国,大一统,修长城,造灵渠……多么夸张的词句用在他身上也不为过。
鲛人油固然神奇,可对这位帝皇而言,也不过是拿来在陵墓里点灯的小玩意儿罢了。
外面有鲛人油,里面还有什么?鲛珠?鲛纱?水银河?传国玉玺与九鼎?只想一想就让人血脉沸腾。没有人能在这种时候还保持冷静。
姜遗光看出他眼中渴望,道:“在地宫中不要轻举妄动,谁也不知道哪里会有机关。”说罢,又将小瓷瓶给他,蒋大夫如获至宝,小心地把它收起来。
蒙坚也高兴得快疯了,好在他明白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乱,他抑制着心里的激动问道:“等会儿我们还是要往里面走的,谁也不知道里面能不能看见,我们不也带上了琉璃灯吗?你说……要不要干脆把灯油给换了?”
姜遗光道:“试一试吧,不能太多,以免生出变故。”
蒙坚连忙道:“当然,当然。”
于是几个士兵拿出琉璃灯,把外面的壳子取下,琉璃灯罩旋开,里面特殊的蜡油通通倒在另一盏。空了的盛器小心地擦干净,再爬墙上去,更小心地将灯油装好。
捧着装了鲛人油的琉璃灯,几个人脸上都有点恍惚了,还是其他人催促才赶紧从墙上下来。
姜遗光看他们一眼:“快走吧,既然进来了,就尽量往里走。”
众人便沿着通道一直往前行。
这里实在太空荡,太宽阔,一丁点声音就能久久回响很久。走了几步蒙坚觉得不行,又让所有人都放轻了脚步,不许发出声音来。
姜遗光边走边看。
两侧墙壁都只是普通的砖石砌垒,没有一丝缝隙,千百年过去不见磨损。后方是他们从半空坠落的废墟,前方即便也点着灯,却依旧让人觉得似乎隐于黑暗中。
明明只有一条道,没有岔路。可走了近两个时辰后,他们惊讶地发现竟然又回到了原地。
刚才被甩在身后的,他们打破地面掉下来的废石瓦砾,如今又呈现在了他们面前。
“就说……果然没这么简单。”蒙坚轻叹,“这里估计也有什么机关吧?”
一群人都把目光投向姜遗光。后者摇摇头:“再走一次看看吧,大家试试看,能不能发现什么。”
他这么说,其他人也不失望。毕竟,这可是秦皇陵地宫,有蹊跷不是很正常吗?
于是又花费功夫绕了一圈。
姜遗光一直盯着周围仔细看。
他心知自己目力较常人出众些,因而沿途一直不断查找不寻常之处。可光看,不论哪里都看起来很平常。
如果砖石上有机关,这么长一圈通道,上万砖石,谁知道又是哪一块?
此时另一个人沉吟道:“或许我有办法。”
蒙坚带来的人就没几个等闲的,虽说面对鬼怪灵异一事比不上入镜人,可要论起其他方面,个个都是行家。
说话这人有个稀奇的姓,姓布,单名一个渝。江湖人不讲究,没那么多字啊号啊什么的,因他在家中行二,大伙儿有时叫他布二郎,亲近些的就叫他二渝。
有个人一拍脑门:“差点忘了,二渝你对这种什么奇门遁甲八卦的玩意儿精通得很,你看出了什么门道?”
布渝摆摆手:“我算什么精通,和师父学了几年而已。”
他说起来却很头头是道。
“我专门学古时阵法,阵法一道传说最早从上古始,黄帝与蚩尤大战时,有个天女下凡送上遁甲之术,助黄帝打败蚩尤。不过这毕竟是传说,谁也不知道具体源头为何……”
阴阳五行,易经八卦,奇门遁甲,什么个三奇六仪……真要细究也很难说清了。道家、阴阳家、墨家……各家学派之术融汇结合,再一代代不断更迭变化,有的时代更迭快些,有些时代就慢些。
“太平盛世无人问,越是乱世,进展越快。”
按布渝的说法,阵法一道在周秦时就属于有很大进展的时代。
乱世战国七雄,百家并起,无数人才脱颖而出,李耳、驺衍、驺奭……无数著作问世,《道德经》《邹子》……
多年乱世,史无前例的大一统。这份和平并不长久,秦皇为求长生,遍寻方士。炼丹也好风水也好五行八卦也好,这类人才通通搜罗来。要么炼制丹药要么看风水寻龙脉要么算卦占卜问吉凶,建秦皇陵时更是反复测算,确定骊山底下有龙脉,才将陵墓修建在此。
这么多方士高人凑在一块儿,能不互相切磋吗?切磋着切磋着,技艺能不精进吗?
他先往大了说,絮絮叨叨半天,总算说明白,秦时的阵法机关因为当时人才多,又是朝廷亲督,就算可能不如后世发展得花样多,也是十分难解的。
之后他又说,秦朝崇尚水德,阴阳五行中属水,色玄黑,崇拜玄鸟。所以陵寝中的阵法五行定以水属为主,金木次之。坎为水,方位之中属北方,玄鸟当空,所以要破解,最好就是向北、向上走。
他们刚才落下的地方,已经属于绕行一圈当中最南端,这样一来不管他们怎么走都是往北走,所以他一开始也奇怪为什么走不出来。
其他人都糊涂了。
“那这样不就走不出去?还是得凿墙?”他们出发的地方已经在最南端了,既然这儿是个圈,甭管往哪儿不都是往北吗?这还出不去?
“不不不。”布渝举起手指头摇了摇,“别忘了我们来的时候怎么来的。”
他们跟着影子人然后……不对!
“我们是从下面往上来的。”也不知道这里弄了什么精巧的机关,总之来时上下颠倒了,所以这么算的话……
“所以我们刚才一直是从北往南走的!”有人恍然大悟。
怪不得呢,谁能想得到上下颠倒以后方位也要反着算?难怪一直走不出去。
既然要反着算,南实际为北,北实际为南,他们落下的地方实际上就是最北端。也就是说能离开这条通道的机关就在他们原本落下的地方!
他们根本没必要绕一个大圈子!
一群人簇拥着回到了刚才他们掉下来的地方,地上积了一堆从上边掉下来的砖石,没有动过。举灯往上看,顶面的墙被凿开一个大洞,黑乎乎的看不清里面有什么。
姜遗光收回视线,不再去看。
他们都带了下地用的家伙,拿铲子把地上的杂物全铲了堆到墙角,再回过来,看布渝沿着这一小块地念念叨叨,又是掐指算又是在地上摸,他还带了个小小的司南,只是在这里头司南的指针乱晃不定,根本辨别不了方位。
坎为水,主北。玄鸟当空,在上。颠倒过来,便是南端,向下。
姜遗光就见布渝在地上摸来摸去,身上都蹭满了灰。其他人留下几个帮忙打下手出主意,剩下的都坐到一边休息了,接下来谁知道还要走多远的路呢?
布渝在地上不知摸索出了什么,找到了几块砖,又让人把两边墙壁上某几盏灯转个方位,再吹熄。
几个帮忙打下手的人去了,其他人全都赶紧收拾好东西打成包裹背好抱好,以免等会儿出什么岔子。
他们这个准备是对的。
等那几个人将灯台一一拧转后,所有人都听到了……从四面八方传来的嚓嚓声音。
越来越大,越来越近……
再然后,天翻地覆!
“啊啊啊——”
“闭嘴,别叫!”
前边吓得叫出声的赶紧把声音咽回去。
陡然翻滚的地面让他们全都措手不及,抱着东西连忙试图抓住身边事物以稳定身形,可四周光秃秃的什么也抓不住。骤然间翻滚的石头瓦砾又凶狠地倒腾过来,顺着翻滚的势头狠狠往他们身上砸。
这条通道——翻了个身!
顶与底颠倒,通道卡滋卡滋向,翻了个个儿!
所有人都跟个被小孩子关进竹笼里翻腾的蛐蛐、大锅里被菜铲子翻炒的菜一样给整得在半空中倒腾。
好几个凑太密集的人都被掉下来的同伴或和碎石给砸中了,捂着胸口喊疼。蒋大夫也被砸得不轻,哆哆嗦嗦被人从地上扶起来。
还好,只是整个通道翻转了一圈,如此一来也有好处,刚才被姜遗光砸开的大洞,方位也从墙顶上转到了地面。
他们可以进去了!
第416章
谁也没想到, 那么长又开阔的一条地道底下,竟然是一座地宫。
地道竟然不是直接环在地宫外,而是在这座地宫的头顶上绕了一圈,这谁能找得到?他们还以为刚才那一圈通道隔着墙里头围着地宫呢, 都想着打破墙找到里面去了。
现在看来当初设计地宫的人实在聪明。就算有进墓的, 闯进来了, 围着那条道转上一辈子都不会想到地宫在地道底下。
不论怎样,他们都下来了。
一群人站在地宫门前,竟都有些胆怯, 不敢进去。尽管这扇门看起来没有什么特别的——驻守在骊山的人也不是一直在骊山,他们也要经常去其他陵墓看看,也都去过京城,见过庄严皇城在太阳下闪光那令人心折的盛景。
相比起来,眼前这扇玄黑的足有三人高的, 上面刻着玄鸟和祥云图案的大门就显得很普通了。
不过谁也不敢小瞧这扇门,门里有什么谁也不知道呢。虽然肯定不是始皇帝的寝宫,谁都知道不可能这么简单地找到,估计是一间小偏殿之类, 但他们都很确定里面肯定有比外面更凶险的机关。
蒙坚示意布渝去看看, 说不定能看出点什么来。
布渝就小心地走到门前,拿根竿子不断往前这里敲敲那里杵杵试探有没有陷阱, 等到了门前,他一下被那扇门吸引住了,眼珠子掉进去跟拔不出来似的上上下下看个没完。
蒙坚问了他半天, 他才依依不舍地说:“我也看不出什么来, 好像没什么蹊跷……”
蒙坚:“没蹊跷你还看那么久?”
他们也慢慢靠近了那扇门。
刚才他们再次从地洞里跳下后,有几个武艺不精的扭伤了脚, 因为这座地宫确实很高,且呈现出十分怪异的现象,整座宫殿和地上的宫殿一样,完整地出现在他们面前,周围开凿出的石壁规整地离地宫墙面三尺远。
刚才他们所有人就挤在这三尺宽的空地绕了一圈,没找到机关,又回来盯着那扇门看。
姜遗光想了下,还是示意其他人等着,他自己把手放在了石门上。
不管是有毒还是有鬼,都害不了他。而这队里的每个人都有用,有必要保下。
石门沉重,似乎从里面扣上了,姜遗光用力一推,根本推不开,又试探地敲了敲,好像敲在一块大石头上,内里没有一点空荡回音。他后退两步道:“或许还有机关,我们找找吧。”
其实很难。当初建造的工匠肯定不会想着给后来人留路,所以宫殿也好通道也好都是封死的。
他们说的找机关,就是先找到会攻击人的机关,把它弄废,再从这种机关上想办法打开口进去。
但他们一路走到现在,动静闹得也挺大,却一直没有触发什么箭啊毒气啊来攻击他们,这反而叫他们不得劲了。
莫非只是要把他们困死在这儿?不像,说实话,他们也不觉得过去几千年只有他们能进来这个地方。
如果有前人也闯入此,也被困住,他们的尸首又在何处?
所以肯定还是有机关,只是他们没找着而已。
布渝说这扇门看不出什么来,于是一群人略散开,试图从边缘石壁和青黑色砖墙上找出点线索。
姜遗光仔细看过门上阴刻的图像,左右两边门图案并不一样,左边玄鸟口衔明珠,从天而降。那明珠又恰巧散着光,姜遗光猜测这颗明珠其实就是太阳。下方是波糖汹涌的大海,海里有人伸出双手。一片浪花中,隐约露出半条鱼尾。
右边则雕了白泽、夔龙、毕方、獬豸等神兽,菱形纹为底,铺成天河底色,月缀其上。
下方还有样式奇异的文字,叫来蒙坚辨认,原来都是篆书,大意为:一日,一月,日月更替,瑞兽镇守,伟业万世长存。
蒙坚念完笑了,摇头叹道:“万世长存……哪里是人力能及的?”这山石筑造的骊山古迹不也磨损了许多?
他又问姜遗光:“既然门上刻着日月,会不会和日月有关?”
姜遗光声音轻轻地重复:“日月么?”
他忽然抬起头看着头顶。
被凿开的大洞倾泻下暖黄的光,正正好投在门前,模糊地看,正像一轮太阳。
那么,月在哪里?
他们所处位置的地宫不算很大,占地约小半亩,应当只是间偏殿或倒座,放陪葬品或殉葬人一类。是以他们刚才能很快地沿着山壁绕一周。
姜遗光回忆起自己绕行时所见,并未发现异常。所以……
他再度看向透明的光照下的空位,忽然对蒙坚说:“你们在这儿等我,我去去就来。”
说着他一蹬地,三两下就顺着墙根再次从那个洞跳上去。
日光明亮,与之相对,月亮……自然是暗的。
攀上墙,拧开灯台外的罩,奇异的是,那小小一点火苗竟怎么也吹不熄。他干脆直接用小刀片一压,那火苗被压下去,眼看着没光了,灯芯黑了,刀片一挪开,那灯芯又颤颤巍巍地亮了起来。
这下姜遗光更确定有机关了。就是不知道怎么把灯火弄熄。研究片刻,终于在灯台上发现了端倪。
灯架如丝丝缕缕的菊花瓣,花蕊竟是可以扭动的。花蕊底有两片打开类似阴阳鱼的铜片,通过扭动能慢慢卡在一起。
他手握着灯架,对底下其他人说:“这里有机关,等会儿你们小心点,我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隔着洞,底下人纷纷应是,举起武器各自戒备。
姜遗光探头往下看看,拧动了花蕊底盘。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不知从哪里来的咔啦咔啦的声响。
在无人地底燃烧了千年的长明灯——一瞬间齐刷刷熄灭,整个地下陷入黑暗,猛烈破空声响起!
“自己躲好!”蒙坚当即厉喝一声,就地一滚摸黑来到孤零零宫殿门前。
方才他站着的地上狠狠扎进了一根长箭,尾羽还在抖动。
可既是地下暗器机关,又哪里会只有一支箭?密集的箭雨自四面八方穿梭而来,上下前后满满都是带着凌厉箭风的锐器,根本无处可逃,无路可退!
更不用说底下这么黑,他们根本看不见!光听有什么用?话本里那些个能听音辨位的武功高手哪里是这么容易的?
数声惨叫惊起。
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好似一条大蛇在地上爬行,嘶嘶吐声。
上方洞口处飞快地露出一点微光,一盏琉璃灯吊下,高高地照着底下的人们。
有了这盏灯就好办了,哪怕只有一点点光,也能叫他们看清好躲开。
姜遗光也看清了底下的一切,他敏锐地发现人变少了。刚才发出惨叫声的那几个全都不见了!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
一路跟着记路的阿难、精通箭术却对闪避之法不精的祁天长、因为力大如牛一路背着最多行李的何生……全都不见了踪影。
来不及多想,眼看蒋大夫也要中箭,姜遗光如万千箭矢中的一□□般疾冲而去,一跃落在蒋大夫身前,手中软剑一抖,便似活蛇般灵动地叮叮当当把那些箭全都挡了下来。
一切都发生得很快,先前窸窸窣窣声音也不见了。
第417章
箭雨射了小半刻钟才停下, 地宫前早已血流成河。琉璃灯也早就不知什么时候被射得掉了下来,在地上带着光滚来滚去。
箭雨后,地面再度传出奇怪的声响,像是链条拖动、铁片摩擦, 那种令人牙酸的声音。
地面不断震颤, 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出来。
蒙坚也受了伤, 他刚才帮人挡了一箭,刚才太乱了,他没看见姜遗光跳下来的样子, 还以为他还在上面呢,一片乱糟糟中大喊姜遗光名字,让他从上面放根绳子下来。
姜遗光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我在这儿。现在也上不去了。”
他抓起在地上沾了血的琉璃灯,举起,示意蒙坚往上看:“洞被封住了, 那道墙可能有夹层。”
他刚才亲眼看着顶格边缘处的夹层再次伸出一面墙,将原来的大洞完全遮住。
“那现在怎么办?”蒙坚心急如焚,他方才匆匆一瞥,大致点了人数, 少说有十来个人不见了。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失踪, 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大地震颤,上方角落不断往下掉灰。姜遗光在一片剧烈的晃动中扛着蒋大夫走向蒙坚(蒋大夫腿断了), 他把琉璃灯递给他。
“其他人都过来,别走散。”
大部分能坚持到现在的人伤势都不太重,不过是因为暗器来临时分散比较好躲避罢了。还有一部分伤重的, 则是在姜遗光抛出琉璃灯后才受的重伤。
姜遗光重新出现, 有几人心里不是没怨气,可……可是……
不管怎样, 还是聚拢过来,你搀我扶的,很快全部聚在蒙坚身后。
姜遗光早就取出了身上的绳索,一头打个死结缠在手腕上,另一头递给蒙坚,嘴里说道:“刚才,我听到了他们的惨叫声,似乎只要有人受了致命伤就会被带走,且带走他们的东西畏光。现如今,也只能试试这个方法了。”
蒙坚拧着眉头,猜出了点对方意图:“你想做什么?”
姜遗光道:“不必担心,我不会死在这里。等我数到三,你马上把灯灭了。接下来的事,你知道该怎么做。”
蒙坚:“你……”
姜遗光扫他一眼:“不要耽误,我数到头以后立刻照做,否则,那才是要害死我们所有人。”
不说蒙坚,其他人也猜到了姜遗光要做什么,面面相觑,都不敢说话。
蒙坚沉默着不说话,把那根绳在自己手上绕两圈。这种绳子也是特制的,又细又长又坚韧,水火不侵,轻易刀割不断。
他把自己的绳索取下,叫身后其他人也拴上。
姜遗光没阻止,任由这群人飞快把自己绑成一串一个接一个的粽子。
蒙坚这时才说:“好了,你开始吧。”
他眼看着姜遗光取出匕首,对准心口偏侧的位置。
“一、”他冰冷冷的声音响起。
“二、”
蒙坚咬紧牙,扭开琉璃灯的灯罩,露出陡然间暴露而微微跳动的一丁点火苗。
“三!”——蒙坚一口气吹熄火苗!
刀刃入肉,他听到对方发出一声极低的闷哼。两人距离极近,他甚至能听到对方略快几分的呼吸和跳动更快的心跳。
……还有不知从什么地方来的窸窸窣窣的声响。
有某个长满鳞片的东西在地上飞速爬行!
他脚面也爬过了某种冰冷光滑的东西,分不清是什么,紧接着他就感觉到眼前的人不见了,被那个东西拖走了。
手上抓着的绳索也立刻变紧了!
“快!跟上!”
蒙坚被拽得差点跌倒,顺着绳子方向拼命往前跑,他自己都不知道跑到了哪里去,拐了几个弯往下跳到了什么地方又钻了几个洞,
到最后根本不是他的两条腿在跑,而是前面那玩意儿拖着他飞速前行,耳边尽是呼呼的风声和泥土渣子噼里啪啦打在脸上的声音。身上被狭窄坚硬的土壁刮得生疼,到处出血,他也不敢放手,生怕一放就不知被带到什么地方去了。
其他人更是苦不堪言,身上背着的包袱好多都在途中掉了,捡都来不及。
尤其蒋大夫,他年纪算挺大,有些家中成婚早的,到他这个年纪都抱孙子了,他还依旧要跟来下墓。平常精神不错时看着还好,这会儿简直感觉自己一把老骨头都要蹭断了。他咬着牙忍耐,苦中作乐地想,听说有一种酷刑就是把人的脚绑上,用快马拖着走,没想到他一大把年纪了,还要尝这种苦。
等前头好不容易停下,所有还活着的人都忍不住松了一口气。
蒙坚在头一个,他身后不远处还有另一个。蒙坚猜测那东西既然畏光,又能在暗中潜行,鼻子和耳朵肯定很灵敏,因此一动也不敢动,趴在地上一声不吭。
地上崎岖不平,湿漉漉的,水和着血,又腥臭又带着诡异的甜腥。叫蒙坚说,特别像他以前养的猫死了以后发出的香味。
这个地方黑乎乎的啥也看不清,没有一点光,他只能凭感觉认为这儿挺宽敞,还有阴风慢慢从四周渗进来,有点凉,可能又到了地下河边。
他趴了很久,没有人说话,没有动静。
他甚至以为所有人人都死了,只剩下他一个。
不过很快他就知道自己想错了。
前面点起了一点灯火。
黑暗中待久了,一点点光也格外刺眼似的,叫他忍不住眯起眼。然后他就发现举着灯的那个人十分眼熟,不是姜遗光还能是谁?
姜遗光咳了几声,用力喘口气,对着他在的方向问:“蒙先生?”嗓音嘶哑不少。
蒙坚又左右看了看,才高兴地从地上爬起来凑上去。
他这一动,后面装死的人也纷纷爬起来了。
刚才他们也是不敢轻举妄动,只好趴着装尸体。两个带头的人都起了,他们还有什么好装的?
于是后头的人一个带一个向蒙坚靠拢。蒙坚则向姜遗光走去,担忧道:“你还好吧?伤势如何?”
姜遗光衣服胸口处还染着血呢,脸色白得厉害,却笑了,说:“还好,死不了。”
只要不是当场毙命,再重的伤也能很快恢复。
他环视一圈,笑容更大:“还好,我进来了。”
蒙坚一低头,才发现他另一只手上拿着的不是刚才的短刀了,而是他惯用的一把长剑。在他脚边,趴着几具……尸体?
太黑了,什么也看不清。他接过姜遗光手上的灯蹲下去,这才看清楚。
“……又是鲛人?竟如此阴魂不散。”
姜遗光咽下喉头处涌起的腥甜,冷笑道:“当然阴魂不散,有人养着他们,他们怎么会跑?”
这话说起来就让人心惊。有人忍不住问:“谁?谁还能在这儿养……”
这可是骊山!进来都难,怎么还会有人……
姜遗光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是谁,你们都把灯点亮吧,看看周围有什么。”
等看清周围场景后,所有人齐齐倒抽一口冷气。
这个地方看起来大致像一条巨大的水沟,他们还算幸运的,刚好落在水沟边缘,这边的水比较浅,只能没过脚面。
往他们右手边不到一丈远的地方,黑暗池水中泡着数具白骨,沉沉浮浮,黑洞的眼眶幽幽注视着闯入的不速之客。
他们甚至还在岸边发现了一些衣服碎片,捡起来一看,正是前不久消失在黑暗中的那些人,地上还有散落的零零散散的武器、包袱带子、书册、地图,和散落的头发。
干粮却不见一样,很可能也被鲛人吃了。
“果然是鲛人……”蒙坚拾起一片衣料,恨得牙痒痒,“这些该死的东西。”
其他人同样恨得眼珠发红,可惜这些鲛人不在,否则他们也不知会做出什么来。
姜遗光任由他们悲痛咒骂,骂完了,他才道:“逝者已逝,我们还是讨论接下来该怎么办吧。”
他看了眼顶上,又环顾四周,道:“我们进来了。”
不少人都不敢相信,狐疑地四处看。
顶上也是黑乎乎的,岩壁挡着,什么也看不清,但就这湿漉漉黑乎乎的地儿……怎么看也不像地宫啊?
因为他们刚刚被拖进来的时候都看不清,后面就是睁不开眼了,只有姜遗光冒着眼睛差点被弄瞎的危险被拖着睁开眼看清了路线。
他也不知道鲛人怎么做到的,能拖着一大串人钻进地底。按照前行的方向来看,他们此时……
“我们在地宫底下,必须找到上去的路。”那些鲛人能拖着他们进入地底,必然也有上去的路。
蒙坚点点头:“大家一起找找吧,记得点灯。”没看错的话,这里的鲛人似乎格外畏光,点了灯多少能防范一点。
地底下亮起了星星点点的光。
漆黑的岩壁仿若能把光也吸进去,水面不断泛着涟漪,幽深可怖,每一声水花拍打都叫人心惊不已。
人群小心地分散开,也不敢走太远,更不敢靠近池水。只要想到水底下是什么东西,就叫他们一阵头皮发麻。
这里也像个山洞,僻静幽森,湿冷冷黑洞洞的,到处都是嶙峋凸起的山石,尽管空旷,却很难做到一览无余,往往要绕过一两块山石,才能看到又一处空地。
至于上面?
怎么看都好像爬不上去的样子,爬到顶上也是石头挡着。不过这事儿大家都挺有信心,觉得上面肯定有道路,要不然那群鲛人是怎么下来的?
就算它们在水里,那总不至于有一条水从上流到下吧?
“都仔细找找,有事就喊,别逞能!”
大家都去找路,蒋大夫就在两人的陪同下翻拣刚被姜遗光杀死的鲛人尸体。
炼油是炼不成了,他想找找有没有鲛珠。
第418章
蒋大夫摸了半天, 也没找到什么鲛珠。
据说鲛珠是鲛人的眼泪,鲛人生来冷情,流泪极其难得,更有说鲛人一生只会流一滴泪的, 还有说鲛人只有在临死前才会流泪。总之不管哪一种说法, 都极尽描述了鲛珠有多么的难得。
所以蒋大夫找了半天没找着, 也没太失望,只是站在岸边心想,如果鲛人真是到了临死前才会流泪, 这几只死了的为什么没有?难不成要让姜公子抓一只来?
鲛人凶恶,似乎很难办啊……
正思索着,那边传来姜遗光的声音,他找到了一条上去的路,蒙坚听了, 赶紧让其他人赶过去。
蒋大夫可惜地看一眼面前幽深漆黑的池水,跟着两个护卫走了。
水里依旧往上冒泡泡,慢慢的,浮上一个脸色惨白的影子, 藏在角落里, 静静注视着所有人的背影。
有个人感觉好像有哪里不舒服,就像被人盯着似的, 扭过头一看,眼前黑乎乎的什么也没有,水里也没动静, 便再转过去, 不管了。
姜遗光找到的路在顶上。
他沿途被鲛人拖行来时,不忘用刀在沿途路面留下痕迹, 现在他沿着那些痕迹往回找,竟真的找到一条往上走的路。
在水池壁左边一块凸起的大石后,大石和墙壁之间的夹缝可以踩着往上爬,爬到顶,又有一道被其他凸起的土块挡住的缝。拔下一根头发放在地缝前,那根头发就微微往后飘。
他又丢了一小团烧着的纸进去,那团纸扔进去以后继续缓缓燃烧,直至化为灰烬。这说明人进去以后不至于被憋死。
他拿了铲子,将那条侧身都难挤过去的缝不断铲土,终于扩大了些。因为太暗了,有个身形轻巧的小个子士兵爬上去给他照灯。
在铲土时,他发现了地缝两壁还挂着一些衣服布料的碎片什么的,但那些衣物碎片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了,沾了一点血,也不知是什么人弄上去的。
这说明以前也有人走过这条道。
姜遗光把洞开大了些后,试了试,他长得瘦,进去还行,就是一不留神也会被剐蹭到。
队里大多数人都是精瘦的,努力往前挤一挤也可以。几个大个子就有些为难了。
他从地缝里出来,和蒙坚说了这事儿。
蒙坚犹豫了片刻,最终拍板,那些进不去的就暂时在外面等着,或者他们自己把地缝给挖宽一些——地底泥土还算松软,多用点时间未必不行。
决定好后,由姜遗光打头,其他人次第跟在后面,最后一点干粮和水紧紧缠在身上,一个一个钻进去,慢慢往前爬。
姜遗光能感觉到这条路正慢慢往上走,前行越久,那股扑面而来的微风就更明显,黑暗中轻飘飘吹在脸上。
拐过好几道弯,绕过几处槛,过了差不多两刻钟,后边爬着的人都快习惯手脚着地爬行了,终于听到前面传来闷闷回响的说话声:“到了。”
的确到了。
姜遗光从一处墙角裂开的大缝里挤了出来,接过跟在自己后边小个子士兵一直拿在手里的琉璃灯,向四周望去。
他一直记着方位,如果没有鬼怪干扰,此刻,他们应当的确进入了地宫才对。
不过一照亮他就知道没那么容易了。
他们现在明显站在一座院子里。只是这院子算不得“露天”,两边墙壁高高地直入顶端岩壁,后边正殿的墙比两侧墙更高。
地宫,地下陵宫,建造的和地上宫殿也没有多大区别。外殿内殿中夹着一处宽敞大院,往前走,能看见前方中间立着一尊高大的鼎。
鼎约三尺高,暗中隐约看出那是个三足方鼎。再往后,似乎有一块碑。
石碑后面,就是正殿了,殿门也是紧锁的,估摸着封死了不让人进出。
他听过些故事,说古时帝皇造陵寝时,最后筑造的工匠基本都是出不去的。他们在外面一圈圈建,建到了里圈,这是想出去也不行了,外面都封死了。
不过没关系,只要能进入大门,正殿的门可以慢慢想办法。
等跟来的人都慢慢从墙角缝里出来了,姜遗光点清人数,才一步步慢慢往青铜鼎走去。
其实他不太明白,为什么要在这里立碑。不光他不懂,蒙坚也觉得奇怪。
蒙坚从小到大学的都是为将来进骊山所需的知识,甚么秦汉时的贵族墓葬,秦代的风俗、祭祀用具等等。
他学过的秦汉时贵族墓葬规格,不应该是这样的。
一般而言,贵族陵墓建造时和地上房屋并无太大区别。地面建亭台楼阁宫殿墓阙,外有一条神道。神道就是供祭祀者通行的一条道,人们也相信逝者的亡魂也能通过这条神道出入。
在神道上,人们立石或立木为标,称之为墓表。当时的墓表大多由木制,后来慢慢变为石制,墓表上也开始记署逝者官职等等。再后来墓表就慢慢变成了墓碑。
即便秦皇为了不让宵小盗墓而选择让陵墓隐藏骊山地底,这样的构造也十分奇怪。这里又不是神道,也不是主墓室,更不是陵宫入口,怎么会在这里立碑?
蒙坚蹲下去,就着灯仔细看起石碑上的文字。
其他人也小心地踩在石砖上,提灯向四周看去。四壁墙面都雕了画,画上说不定能看出什么。
姜遗光先是看了鼎,没看出什么来,又跟在蒙坚身边,见他一脸若有所思,问:“蒙先生,碑上写了什么?”
石碑上刻的文字应当是篆书,他没学过,只能通过字形猜出部分字可能是什么。然而字的形意也是不断变化的,他如今认的文字和两千多年前的文字,即便是同一个,意思也可能大不相同。
蒙坚迟疑道:“……我也不知道怎么说。”
“可以读给我听吗?”
蒙坚摇摇头:“不是我不答应,是这碑上的古字需以古音念诵,与我们如今说的官话大不相同,恐怕我念了你也不知道是什么。”
他还在看,整个人似乎陷入了沉思。
姜遗光却道:“蒙先生,还是请你读给我听吧。即便我现在不懂,也能记下。”
蒙坚也不是故意为难他,只是有点犯懒而已,再一想,万一自己出事了或者和姜公子分散了,他自己出去也能把这碑上文字告诉外边的人。
“好吧。”
蒙坚一手举灯,另一手指着右边最上首的字,一个一个念出来。
果然一个字都听不懂,那些字音有些像南语,又不尽然,带着一股很特别的味道。
姜遗光一个字一个字看过去,每个音都记下。听着听着,他眉头微颦起。
他的确没听懂,但是……眼前这个石碑让他想起了别的东西。
小时候,他生父姜怀尧以数代指行列,藏字谜于书中,并使他遗忘。
之后,他又从徽省宋家村外找到了母亲宋钰留下的一串数,毫无疑问,这也是她留下的字谜。起初姜遗光以为宋钰留下的字谜藏在她生前写的话本里,可惜她写过的话本太多了,自己目前能搜罗到的一小部分每本都对不上。
因为一直没有找到,所以姜遗光也渐渐放下了这件事。
但这个墓碑……如果把蒙坚念出的古音对照上数字行列,就能连成一条能用官话说出的文字!
姜遗光一时间不知道是该惊讶宋钰也来到了这个地方,还是该先分辨她留下了什么消息,同时他还分心去熟记碑上文字和读音。
等蒙坚好不容易读完这长长一串,就见姜遗光也一脸深思。
他道:“秦皇一统六国后,车同轨,书同文,丞相李斯改大篆为小篆,以定天下文。不过这块碑上,用的字反而还是大篆。所以我一时半会也很难解意。”
换句话说,他能读,但没法一下子全部看懂。
“碑上好像说了一个海上鲛人的故事……”
蒙坚连蒙带猜开始慢慢说起来。
石碑上说,陛下泰山封禅后,又命人出海,但世人不知他还让人寻访地底。
五岳之中,泰山为尊,泰山顶离天最近,接近神灵。而海中有仙岛,秦皇相信出海后能寻访到仙人。
上天渡海都有了,入地也不能免。
当时有个叫得喜的方士,据说精于望气之术,见到陛下的第一眼便说他头顶生七星,背后有四象,金龙盘旋,玄鸟踏背,由此深受陛下信任。
然后他提出了一个说法,地底岩土最下方有一片新的世界,那个世界的天和海是颠倒的,大海在上,天空在下。地下大海无穷无尽,此时他们所居的土地和地下海相比,不过是沧海一粟。
传说中的玄武,鲛人等神兽,都住在地底下的深海中,如果只是出海寻访,是找不到鲛人的。
恰巧这时,出海的人回来了,说并未访到仙迹,也没有找到鲛人,找到的普通的岛屿上面只有一些形态野蛮者,茹毛饮血,如“未开化之人”。
李斯带七十万人修建秦皇陵墓数十年,也上奏疏,道他们已经挖到了很深很深的地方,无论如何都挖不下去了,如果敲击地底地面,就会发出空空的声音,好像里面是空的,地底下还有天空似的。
故事到此戛然而止。
这块碑不是什么墓碑,没有记录任何人的生卒年和官职,只是刻了一个故事,仅此而已。
“没头没尾的……”蒙坚说完以后都怀疑了,“难不成那些东西就是传说中地下海里的鲛人?我们这儿是在地下海?”
他还是有点相信的,一路走来他们不断往下探寻,都不知深入了多深。说是到了地心那就不奇怪了。
姜遗光轻轻叹一声:“谁知道呢。”
他的母亲,宋钰,给他留下了更加重要的消息。
一共只有四句话。
“一切皆虚妄。”
“寻找九鼎,可解骊山之谜。”
“可信陛下。”
最后一句:“我的孩儿,姜遗光,愿你做成我未尽之事。”
第419章
宋钰能留下的文字不多, 却每一句都让姜遗光感觉谜团更深了一层。
她未尽之事?是何事?是山海镜的十八重劫?还是骊山机密?他相信宋钰进入骊山一定也是为了秦始皇陵地宫的秘密。
可信陛下……
她所说的陛下,应该就是指当今?
姜遗光确信宋钰应该不止是被陛下提拔了,他们之间一定有更深的交集。
九鼎……又是何物?
姜遗光听说过九鼎传说,传闻中夏王大禹铸造九尊青铜鼎, 将名山大川刻其上。自此, 九鼎便成为江山社稷的指代, 或是指帝王权。《史记》中亦有关于九鼎的记载。不过一直流传到现在,也没人知道那九尊青铜鼎到底跑哪儿去了,九鼎是否真的存在, 此事亦众说纷纭。
有人说九鼎是九尊鼎,一尊为一州,九尊便是九州。也有人说九鼎其实只有一尊,名叫九州鼎,后来慢慢传成了九鼎。
总之不管哪一种说法都说九鼎起初是存在的, 夏传商,商传周,秦灭六国时九鼎就消失了。后秦王称帝,遍寻无果, 派人在泗水彭城打捞, 亦不见其踪影。
其他三句姜遗光或多或少都有些头绪,唯独第一句, “一切皆虚妄”,听上去似乎像佛教中的箴言,让人不要过于执着。可她既然特地用这句话来提醒自己, 那就绝不只是一句普通箴言。
姜遗光更好奇的是, 宋钰不光自身进入了骊山古迹,她还能“预测”到十多年后她的孩子也成了入镜人?也进入骊山?
蒙坚看他好像有点心不在焉, 一拍他:“你想什么呢?是不是看出什么来了?”
姜遗光摇头:“我只是在想鲛人的传说,但没有头绪。”
蒙坚就叹口气:“不光是你,我也想不出什么来。”
这没头没脑一座刻着故事的石碑,什么意思啊?
他左右一看,把姜遗光拉一边,低声问:“现在就我们两个人,你也别瞒着我。你刚才说的,有人养着鲛人是什么意思?”
姜遗光:“只是我的猜想罢了。”
“鲛人饥饿,才以活人为食。说明它们在这儿住了很久,并且没有其他粮食……”
他起先怀疑过,会不会是两千多年前修建骊山陵墓时,为了炼制鲛人油,当时的秦人特将鲛人放入地宫。
可这样一来也难说通,地下没有粮食,几千年过去,鲛人早就该饿死了。加上蒙坚说过,一年前他来到这儿时并没有碰上鲛人。
他推测,要么这些鲛人是在一年内被放进来的,这一年来没有任何食物,所以鲛人才会饿到皮包骨,并十分凶残。
还有一种可能,鲛人已经存在了很长时间。只是一年以前,会有人时常来喂食,这群鲛人有足够的食物,又不喜见光,藏了起来,蒙坚自然看不见。
蒙坚听了也觉得有道理,不过他还是感觉奇怪。
“养鲛人干什么?如果只是为了鲛人身上的宝物,何必养在这种地方?”买个山头挖个池子不好吗?
姜遗光道:“这也是我自己的猜测,养鲛人的幕后之人恐怕的确贪图宝物,却不是这点宝物。”
“地宫之中机关重重,寻常人难入。如果有人找到了鲛人,把它放入地宫的地下河里,鲛人知道里面有鲛人油,可能还有鲛珠、鲛纱,你说,会发生什么?”
他还没说完,蒙坚就倒吸一口凉气,瞪大眼睛,显然明白了他的未尽之语。
那……
——这群鲛人一定会想尽办法闯入地宫!
姜遗光不就是设计让鲛人带着他进来的吗?他能想到,别人未必想不到。
“……这,这得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蒙坚瞠目结舌。
姜遗光:“不知道。”
“眼下不是探查鲛人来源的时候,我们先找找进去的路吧。”
蒙坚一想也是,跟着他走了,和其他士兵一块儿看墙上的壁画。
在经过那尊布着绿色铜锈的青铜鼎时,姜遗光无意间问蒙坚:“蒙先生,你对九鼎了解多少?”
蒙坚想了下,:“你是说,夏王铸造的九州鼎?”
“是。我在想当今既然要寻骊山秘密,为什么不寻找九鼎?”
蒙坚边走边说:“这种事嘛……外人不清楚,我倒还真知道一点。”
据蒙坚说,他们祖上一直都有“记史”的习惯,有不少古书留下。其中就有一些唐时蒙家人的记录。
彼时武后干政,在她的影响下,女子地位渐高。蒙家就有位女子改名换姓成为武后的心腹之一。等武后成了武皇时,那位蒙家祖先接到陛下密令,要重铸九鼎。
蒙家这位先祖实在是个能人,以女子之身受武皇重用,等武皇驾崩后,新皇登基,她也没遭到清算,太太平平活了下去,成亲生子。所以这卷书记录的东西其实挺多。
武皇铸九鼎,命各地征劳役,开铜矿,献万斤上等铜……热热闹闹地准备起来。
外人眼里,九鼎历经几年顺利铸成,并分别置于青州、徐州、扬州、兖州等九地,做九鼎镇九州之意。
唯有那位蒙家先祖十分担忧,曾向武皇上密折,道九鼎似有异状。九州各自放置鼎的所在均有怪象频出。
后来,武皇登骊山,骊山出现巨大变故,封过一段时间。待唐明皇即位后,骊山解封,大修行宫,将分布九州的九州鼎带回,全部放在骊山中。
之后,骊山就又出了怪事。
再后来,就是著名的安史之乱,长安城破,唐明皇仓皇出逃,马嵬驿兵变,杨贵妃被迫自尽……
不过等到这时,就轮到了那位先祖的孩子继续记录了。
他记载道,九州鼎再次不知不觉地消失了。
直至今日,再没有一位帝王要寻找九鼎,或是重铸九州鼎。
蒙家先祖猜测,这是因为九鼎似乎会引来灾祸。
蒙坚大致说完了,转个头看一眼已经落到两人身后的鼎,忍不住笑:“你就是因为看到了这个才想到九鼎?”
姜遗光说自然是,蒙坚就说九鼎早已失传,就算还在,也不可能放在这里。
他还小声提醒姜遗光,在外面别说什么找九鼎这种话,那是大逆不道。
姜遗光很清楚,所以他才更想问个明白。
他的母亲要他找的九鼎是什么呢?是最古老的夏王铸造的九鼎,还是武皇所铸九鼎?或是别的?
不论如何,宋钰不可能不知道九鼎所代表的含义,她让自己找九鼎,真是九尊鼎?还是……指代帝位?
如果真是帝位,那不是和陛下可信这条冲突了吗?更何况,姜遗光不觉得她会让自己去求帝位。
或许是帝王的某些象征?
说话间,他们走到了墙边,其他人都聚在了一起。这地底下安静的很,刚才他们说话的内容除了刻意压低声音那几句,其他的大半都被听了去。
其实能跟到这里的人已经不多了。出发时的百来人,一路走一路少,先前机关的一番杀戮更是让人数锐减。到现在能进来的也就只有十几个人了。
每个人贴身藏了一些干粮,一只水囊,还有各种零碎事物。满打满算能挺个七八天,再不然墙上的苔藓、地底的水,甚至地下河里的鲛人,这些都能充饥。
蒙坚已经做好了最多五日,五日后就回程的准备。
剩下的这些人也明白,他们在地底下待不久,因此一个比一个积极,见他俩过来,忙把琉璃灯举得更贴近墙面,让他们好看清上面的画。
有个人就说:“上面的画和蒙大哥刚才讲的故事有点像,都是那什么鲛人的。”
蒙坚和姜遗光就一面墙一面墙看起来,还趁着机会,把周围都仔细观察了一通。
地面的地砖刻着菱形方形花纹,墙上也刻着同样的纹路。壁画、更准确来说是巨大的壁雕。从大门口往左向里走,一路壁画就画着一个奇怪的故事。
秦皇派人出海。高高的岸边礁石,海浪翻滚,头戴冕旒的帝王身后是无数士兵,海中一艘大船并数小船。
海中寻找仙山、鲛人、海灵芝——船队在海浪中前行,电闪雷鸣,风浪滚滚。
仙山有鲛人——船队到了一座岛,岛上画了一个人身鱼尾之人,手捧一颗明珠,似在垂泪。
“鲛人泣珠……”蒙坚喃喃。
往后的画就有点残忍了。
两个士兵拿长枪架起一只鲛人,另一只鲛人悲泣落泪,落泪成珠,在它旁边,又有一个士兵手捧石盘,捡起地上的鲛珠。
海岛上,一群人举着手,眉毛扬得很高,看起来像在欢呼,不知道找到了什么。岛上明明什么也没有。
鲛人们回到了海里,向下游。海的下面一片空,飘着祥云,倒像是天海调了个个儿。至于船和那些士兵,就不知道去哪儿了。
下一幅应当是画上人数最多的。正中是一座高山。有一队人举着旗驾车进山里,山外跪着一圈怮哭的人。
前几幅画上还出现的鲛人,现在就不知去了什么地方。
从左到右走了一圈,壁画看完后又回到正殿门前。
依旧推不开,敲敲打打也没用。
其实他们来的时候带了不少火药,也带了各种开凿器具,但一被鲛人拖进地洞就都丢得差不多了,火药粉也差不多都湿透了,导致他们只能望着厚重石门兴叹。
跟着姜遗光就尝试用软剑刺入门缝往下划,也没能成功,门后简直好像是实心的一样,不知道有什么。
他这边在鼓捣,那边其他人也摸索着,看能不能找到机关或者别的线索。
却在这时,众人听到了若有若无的歌声。
从宫殿紧锁的大门内飘出来。
第420章
大家伙都在忙着找出路, 突然飘出的歌声,细声细气的,像一条隐隐约约的纱带从门缝里飘出来。
这可是地宫……地底下除了他们没有活人!一听到这声音那些人就后脖子都刺得发疼,胳膊上冒起鸡皮疙瘩来, 心揪地盯着飘出歌声的地方。
谁知道里面的声音唱的什么?又是什么东西在唱?会不会有什么不好影响?这谁都说不准。
姜遗光已经捏紧了袖袋里的山海镜, 警觉地退到蒙坚身边, 但在这时歌声忽然又停了,院里安安静静,好像刚才听到的歌声都是错觉。
“刚才发生了什么?谁做了什么?”停了好一会儿, 蒙坚才问。
其中有个人哭丧着脸:“我……我刚才就是碰了一下这个,没动旁的。”他指着壁画上,那个手捧明珠的鲛人手中的明珠。
因为那颗珠子是凹陷下去的,像原本有颗珠子在那儿被挖走了一样,那人就忍不住用手指头戳了一下, 结果一碰就听到了歌声。
蒙坚斥责他:“老钱,你也是个稳当人了,怎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都不知道?”这要是出了什么事儿岂不是拖累所有人?
还没等老钱赔礼道歉,里面又传出来古怪的巨大声响。
姜遗光听过类似的声音, 那是数百人混杂在一起的脚步声, 还有铠甲和兵器碰撞。
像是一支身着重铠的军队,踏着整齐的步伐, 一步一步向他们走来!
每走一步,地面就震颤一下,好像大地也承受不住这份重量似的。
明明什么也看不见, 门还是紧闭的。可越来越近的脚步声还是叫其中几人都忍不住有点慌乱。或许也正是因为什么也没看见才让他们如此慌乱, 毕竟那声音真的越来越近了!
“该不会从门里出来吧?”有个人忍不住说。
话音刚落,脚步声在门前顿住了。
姜遗光离大门最近, 他听得出来,一墙之隔的门后的脚步声整齐划一地齐刷刷停下。能如此训练有素,除了军队,任何地方的人都做不到这点。
他后退几步,盯紧了眼前大门,摸上腰间软剑,另一手一抖,指缝间夹住四枚长针——如果用的好,针也能杀人。
蒙坚额头都要冒汗了,用力说道:“大家都聚在一起!甭管后面是什么,能进去最好,进不去,自个儿有机会就找机会出去!”
由不得他不紧张,他每一次踏进黎山,都做好了丧命于此的准备,他也曾经历过许多次危险。
而这一次,或许是他最贴近死亡的一回。
阴风阵阵,忽地在地底下刮出呼呼声响。一直安静得仿佛被实心堵住的大门,也响起了一声不起眼的和地面擦出的刺耳声音。
这扇门,打开了一条缝。
一众人皆神色大变,飞速后退撤至门后三尺远。
然而也来不及了。
打开那条缝后,安静了数息,从门缝中猛地穿过一支箭矢狠狠扎在当中一人心口。
那人瞪大眼睛倒了下去,心口缓缓溢出血,浸透了胸前衣料。
却在此时,大门砰一声猛地撞开!从里面整齐列队闯出一支全身重铠的队伍。
为首之人身披在烛光下闪着寒芒的重甲,身后少说也有三十还是四十人,看不清了,只知道黑暗中定还藏着不下千百数量的军队,在其首领举起长枪向前一挥后,如排山倒海一般向他们冲来!
“躲开——”蒙坚大叫。
他本来要把刚才倒地的那个人拖开的,这会儿却来不及了。这支古怪的队伍来得太快,一转眼就到了身前,为首那人身形格外高大,手中长枪枪尖怪异地挥舞一下缓解冲势,自上而下向他刺下去!
他只能就地一滚躲开,那枪尖便扎在了他脚边倒下去的那人尸首上。
力道之大,人骨碎裂,和着血肉迸溅。
蒙坚魂都要惊飞了,不再看地上那个被钉烂的人,拽着蒋大夫就没命地跑。蒋大夫倒也知机,这时候腰不酸了腿也不痛了,抓着蒙坚跑得飞快。
好在姜遗光很快就来到了他们身边,一剑格开扑过来的“人”举起砸下的长戟,剑光如虹,噗噗刺向那人。
琉璃灯滚落在地,骨碌碌打转,昏暗微光照了黯淡的影子,又被不知谁一脚踢开。
软剑像扎在墙面一样,不仅刺不进去,剑身也被抵得弯成了一张弓。
蒙坚带着蒋大夫跑了,十来个一样高大的人围着姜遗光成了个圈,同时举起长枪,齐齐刺下——
姜遗光灵活地闪避开,旋身重重飞踢在其中一人的手臂上,同时伸手夺过他手中长枪。
不像踢中了胳膊,倒像踢中了一堵墙,尘土噗噗往下掉,裂纹从被踢中的地方喀嚓喀嚓蔓延,尘灰弥漫,整支胳膊掉了下来。
那个人停在原地,还维持着举起枪的姿势。
脑袋一点点扭转,转到后面,“看向”跳到他身后的姜遗光。
其他“人”一击不中,也和它一般顿在原地,头颅转动,似乎在搜寻逃脱的敌人。
姜遗光没有跑远,很快被它们看见。
脑袋先动,身体再跟着动弹。每动一下都簌簌掉灰,让人担忧再走两步就会变成一堆土。
姜遗光一直注视着它们。
沾灰没有表情的脸,表面涂的漆有点斑驳,僵硬呈整片的头发,不会眨动也没有一丝生气的眼睛……
这些东西不是人,是俑。
再怎么暗蒙坚和其他人也都看清了,心中惊涛浪涌难以言表。不知是哪个没忍住,失声叫破了它们的身份——
“是秦俑?!”
相传当年秦皇命李斯建骊山陵墓,原本欲以活人将士陪葬,生生世世守皇陵。
后来有方士进言,道以活人陪葬,普通人的魂灵终将散去,无法生生世世驻守,不如用土铸成与活人无异的俑。
人会死亡,灵魂会消散,时移世易,一切都会消亡。唯有土地不会变,那方术相信,用土制成的俑自然也拥有了与大地一样亘古不变的能力。
一是为了永恒,二则,将活人陪葬,大秦就少了许多将士,无异于自毁前程,所以秦皇也同意了这个请求。
命工匠以陶土制俑,和人等高,彩漆绘之,和活人一般栩栩如生,威武不凡,而后随骊山地宫一起长眠与地下。
现在,又到了他们面前。
当着他们的面,这群秦俑身上起初和活人无异的鲜妍色彩肉眼可见地灰败下去,好像一个人被涂上灰土,动一动就往下掉渣,可它们仍在活动,千年万年,镇守在帝皇身边,除去一切闯入者。
轰隆隆的脚步声往说话人那个方向走去,地面震颤不已。说话那人赶紧跑了,可到处都是秦俑,他能跑到哪儿去?
很快又被围堵在墙角,长枪一圈高举,用力刺下——
蒙坚当先骂道:“知道也别说出来!把灯吹熄了!”他自己反而出了声,叫那些秦俑再次纷纷转头,向他看来,步子一转,又向他走去。
那人趁机溜了,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蒙坚把敌人引走,自己不由得暗骂一声,把蒋大夫推给身后一个士兵示意他带上人赶紧跑,自己特地把步子踩重往宫门口跑去,姜遗光也冲向仍有源源不断秦俑蜂拥而出的大门。
他们目的非常明确,不论如何也要进去看看。
秦俑们紧追不舍。
它们的动作看上去很迟缓又慢腾腾的,却并不真的慢,很快就赶上了几人,再次举枪劈下。整齐划一的一招一式皆带着杀气腾腾的意味。看着好躲,不难,可一旦被击中一点——
地上碎裂的砖石就是前车之鉴。
门口也堵着一大批往外出的秦俑,一进一出下,两方堵在一起,不过很快就调整好,一部分散开以免堵塞,另一部分调转方向继续追逐。就像有人无形中指挥着他们一般。
姜遗光闯入了大门,蒙坚紧随其后!
入目就是一片黑暗,紧接着灯火在他们面前次第亮起,好像有一双看不见的手由近及远点燃了灯,一路从正殿到两侧偏殿都亮起来了。
是一座充斥着先秦风格的古老宫殿,可门窗上的新漆,整齐地砖、乌木长案、四处垂下的新帘、围在殿边的兵马俑……这仿佛还是一座新建不久的宫殿,就连墙上还挂着颜色鲜亮的织画。
更让蒙坚惊奇的事还在后面。
一见着光,殿中一切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就像刚才那群秦俑一样褪去色泽,飞快地灰败下去。
这座宫殿就好似在他们面前瞬息中便度过了千年光阴,几如一个初生婴儿,刚落地就变成了行将就木的老人,正迎来自己必将面对的消亡的结局。
蒙坚不免在心里暗骂一声糟糕。他虽然进了地宫,但并没有要破坏这里的意思,相反,从小到大受到的教育让他对这座骊山充满了不可言说的憧憬。
大秦帝威不容亵渎,不允许有任何人破坏。
一声战马嘶鸣。
坐在马车后的秦俑挥鞭一指,战马昂头嘶叫,扬蹄向二人直冲撞去。
【南瓜文学】NANGU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