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1章
二月一, 龙睁眼。二月二,龙抬头,宜嫁娶,宜动土。以往老百姓都要在这一日吃龙食, 放龙灯、炸油糕, 今日又多了一桩大事——
太子娶亲。
李家光是抬嫁妆的队伍就能绕整个皇城一圈, 从早上就开始往皇城搬嫁妆,一路上都有人从家里跑出来围着看,龙须面也不吃了, 油糕也不炸了,挤在人堆里听吹吹打打的热闹声。
二月初其实还有点冷,但大家伙凑在一块儿好像这份热闹劲儿把冷意也驱散了似的,筒着手看热闹,指指点点猜那一抬抬嫁妆里都装了什么宝贝, 那李家的女儿又是多么有福气。
太子妃……那可是将来的皇后啊!
小孩不懂大人们在说什么,只顾着跟迎亲队伍到处跑,争着抢撒下的喜钱、喜果,那些个大人看热闹说闲话的都要留神脚下, 省得不小心踩着了哪个。
姜遗光倒没在人群中, 他和一群近卫连同几个入镜人在皇宫正大门口附近街口的一间宅子里候着。
四周静街,普通小老百姓过不来。迎亲队伍将从这个门口进去, 到时近卫也会从他们当中挑几个入宫守着。
太子娶亲,处处张灯结彩,连他们这屋里也四处贴红, 桌上摆满了贴红纸双喜字的鸡蛋、油糕、麻糕等等, 染上了几分喜庆。
不过……姜遗光猜测这间屋子里的人都是已经渡过十重死劫的。别的不说,眼神就不太一样。那些近卫们的态度明显更加恭敬小心, 远不似原来。
“今晚可不能出事,要劳烦你们多看着点。”带他们在这儿休息的近卫十分客气。
一抬手,手下人端上来个托盘,上面不少红纸装的喜钱,里面可不是外面街上撒的几文几角钱,每个红封里都装了一千两的银票。
屋里人却一个比一个不客气,没几个搭腔的。手下人只得端着托盘恭恭敬敬地依次把红封放在每个人身前。
当中一个穿红绸子薄衫的女子手里把玩着一把大折扇,闻言咯咯笑出声,斜飞他一眼,自顾自扇风。春雪才化冻,她却感觉不到冷似的,一下一下狠狠扇着。
等红封放上来了,她当场拆开看一眼,当即冷下脸把东西往桌上一拍:“打发叫花子呢?我们命就这么不值钱?”
端托盘的人连连赔笑:“这只是今天守一晚的喜钱,要是遇上什么事儿,那肯定是不止。”
女子冷笑一声,竟是直接把里头十张银票抽出来,一张一张,撕成碎片后揉成团扔在地上拿脚狠狠碾过。
“好姑奶奶,您又是怎么不痛快了?拿下人撒气也成,别憋着不说呀。”伺候她的人心疼地赶紧把银票捡起来看能不能拼好,一脸疼色对她又是求又是劝。
那女子闻言当真扇子一合抽在他脸上:“要你管?给我滚!!”
那人捂脸就要退下,可女子骂过人之后她立刻又变了幅模样,心疼地揉着他脸:“你知道我脾气不好,怎么不躲?”
男子赔笑,哪里敢说话?
她从前也不这样,入镜前还算是个性情温和的女子。自从过了十回以后就越来越控制不住脾气。准确来说,以前憋了太久,后来渐渐不忍了,她发现什么都比不上自己舒服重要,于是对伺候的丫头小厮们更加非打即骂。据说她还悄悄弄死了几个,只是近卫们没证据,只能继续供着她。
另一个男人和她不一样,裹得严严严实,从头到脚都干干净净,偶然有一丁点灰尘沾在手上都要厌恶地撇去。他注视着其他人的眼神也是厌恶又嫌弃,就像看到了什么脏东西似的。
他原来也不这样,后来在镜里度过了一个十分脏污的死劫后,出来他就不能再看任何脏东西了,见了任何一点脏污都恨不得回去把自己再洗好几遍。
再有个神色漠然的年轻男人,对一切冷漠到了极点,就像完全在自己的世界里一看,任凭某个近卫捧了银子凑上去试图哄他高兴也不说不笑。
姜遗光把一切都看在眼里。
入镜人再怎么肆意妄为,身上都带着股明天即末日的悲哀感。近卫们看似退让,在任务以外,又何尝不是一种对入镜人的轻视。
姜遗光也没怎么说话,他静静地坐在角落,不发一言。
外面是热热闹闹的迎亲声,吹吹打打。过了小半个时辰,忽地沸腾起来,引得屋内一众人侧目。
算算时辰,即将入宫门了。
姜遗光跟在近卫身后从二楼往外看。
最前方是一条车队,大约是从南方学来的,那车队上不少人戴着各色面具、头罩,或是油彩厚重,伪装神仙妃子一样的角色。
不过他们显然是不能入宫的,只能在宫门口等待。
太子骑在马上,一身大红喜服,前后各有士兵开道。往后又是重重士兵、侍从、宫女太监团团围住的大红花轿,花轿后边,上百抬嫁妆皆有力士仆妇挑着扛着,稳稳当当紧随其后。
等他即将入宫门前大道的路口,那些演着玉皇大帝、二郎真君、救世玄鸟的戏子们纷纷下拜,口称恭祝太子千岁大婚云云。
姜遗光又看见了那个大头娃娃面罩。
它像个小孩的身形,混在人群里一点也不显眼。
姜遗光的脸色一下就变了。
跟着他的近卫连忙问他怎么了。姜遗光抬手指向那个和众多戏子在一块儿的大头娃娃:“有东西出来了。”
“什么?!”那近卫比他更惊讶,他看不出什么来,只能请求屋里几位大爷一样的入镜人赶紧去解决。
姜遗光道:“既是我发现的,何须劳烦别人?”说着他已经从楼上跳了下去,刚刚好混进人群中——也并非普通人群,到这里老百姓已经都过不来了,全都拦在街口。
他像一条游鱼在送嫁队伍中穿行,很快就接近了戴着大头娃娃面罩的人。
或者说,鬼。
面罩粉白面庞,笑容憨厚可亲,即便四处乱跑,不少人都会看在小孩的份上轻轻放过。谁能想到面罩底下是个恶鬼?横冲直撞就是为了选下手的人。
姜遗光幽灵一样出现在它身后,掌心出现一面镜子,抬手扣在它头顶。
悄无声息的,那个东西就消失在了原地。
其他人只觉眼前一花,好像有东西少了?是什么也不清楚。
可现在送嫁队伍马上要进宫,即便周围附近几个人心里有疑问也不敢说出来。
姜遗光带着镜子和那个面罩,又悄然离开,重新出现在宅子里。
屋里几个入镜人看他的目光都不太对,尤其是那视一切如脏污的男子,更是厌恶地移开眼睛不想再多看他一眼。
姜遗光知道,他们心里都有些怨气,又反抗不得,只能这样小小地发泄心中不满,估计这会儿都在不齿自己这样乖乖“听话”。
但也无所谓,他原本的目标就是太子,不是这些入镜人。
第362章
年初一连串的大喜事让整个京城的热闹劲儿过去大半个月都没消下来, 宫中亦是喜气洋洋。唯独大婚的太子本人凭栏远眺南边,沉沉地叹口气。
朝廷上寻常官员大婚都有五到十日不等婚假,太子却在新婚后第二天便开始忙碌,而现在, 陛下更是临时起意南巡, 将一应政务都丢给了他。
如果只是他一人也就罢了。一同代理朝政的, 还有朝阳公主。
这位从小到大都显露出地位不凡的公主,小时候能把玉玺盖印玩儿,长大后更是……
就算他和朝阳关系还算不错, 可他有时听着那些立皇太女的呼声也要心惊,他不确定这位妹妹是怎么想的。
如果说几年前他还能确定,朝阳没有争储之心。现在就不一定了。
现如今朝阳的野心再也掩饰不住,她结交的范围也不再只是京城中的贵女手帕交,听说, 她开始在南北两边的学子身上下功夫,军队那边似乎也掺了一脚。
前朝曾有过女子称帝的事例,本朝女子地位也并不算低。而更糟糕的是,陛下的圣心, 也明显地偏向朝阳。
底下几个弟弟都不足为惧, 唯独这个妹妹成了心腹大患,并且……因为她很有可能以女子之身掌权的缘故, 宫里其他几位公主也隐隐偏向她。
此时,身后有人为他披上一件斗篷,太子早感知到来人的脚步声, 闻声回头对女子笑了笑:“今日忙完了?累不累?”
宫里没有皇后, 太子妃嫁进来后就要和贵妃一起操持后宫事务,也是难为了她。
李氏温婉道:“多谢殿□□恤, 妾不累。倒是殿下要注意身子,窗边风大呢。”
她顺着太子的目光向窗外看去,那里有一株正在盛放的迎春花。
太子顺势隔着衣袖牵住她手腕到桌边坐下,宫人上茶后立刻退下。
陪太子妃说了些话放松一会儿后,太子满脑袋纷乱思绪总算放空不少,也有空去想父皇南巡一事。
陛下一共南巡了四次,今年是第五次。每回南巡也不尽然是玩乐,更多要看看南边的官员是否忠心、南边的学子对朝廷有无异议等等,也是彰显一些圣人恩德。
父皇这次带上的是三皇子,他去年因两广地带的旱灾去过次南方,今年再去一次也无妨。
思及三弟,太子又想起南边曾经发生的那些怪事,和长眠诅咒的蔓延。
其实东瀛人并未完全死绝,前些年陆陆续续有瀛洲人渡海到大梁境内,和普通人一样娶妻生子。朝廷上还有个父亲是东瀛人的当官儿的呢,也没见影响什么。
不过南方显然不比京城安全,父皇出巡,将一部分入镜人也带上了,其中还包括他那位堂弟——姬钺。
想到这儿,太子叫来个近卫,吩咐了一句下去。
*
小院里,姜遗光正点了灯看书,就听见近卫的传讯,面上十分不解:“太子殿下为什么会找我?”
近卫维持着行礼的躬身姿势半天没起来,恭敬道:“太子殿下想请您过去说说话。”
姜遗光知道又是在挑入镜人进宫了,只是太子不知什么缘故对自己有印象才叫了自己。他默然一会儿,忽地阴阳怪气道:“我疑心病重得很,要是进宫冒犯了殿下可不好,你们也不劝劝殿下?”
他这是还没消气呢,这气性可真够大的……近卫暗地里给自己擦汗,连忙赔不是。再三请求,姜遗光才不情不愿答应下来。
说是太子请人进去说说话,其实也不过见了一面,赏赐些东西,然后就安排他们在另一间殿睡下——东宫有女眷,不方便。如果不出意外,他们要在宫里一直等到陛下南巡回来才行。
姜遗光不在乎住哪儿,宫里和宫外、园子里、小院里没什么区别。宫里规矩多,更不方便些。
太子那边时时谴人来问起居,大约是通过近卫那边得知了他们各自的性情,姜遗光发觉跟在自己身边的宫女太监全都小心翼翼,平日一句话不敢多说,生怕被自己误会。
姜遗光乐得清闲。
跟他一起进宫的两个入镜人心态要好许多,骤然听闻能见到太子殿下,激动得不行,宫人来问询时更是感激涕零。他们私底下和姜遗光说话时也透露过了,现在情况似乎变了,朝廷正在找人跟在皇子公主们身边,以免他们被妖鬼所害。
就像为山海镜找主人一样,入镜人也要找主人了。
所以……太子才会抢先将他们宣进来。
到时不论是皇子们自己挑还是陛下来选,他们身上都已经打上了太子的标签。其他皇子公主们肯定要避嫌,不会再选。这些已经被太子挑中的人自然也不会希望再跟着别的主子。
姜遗光心里倒是有些预感,并不意外。
原来在柳平城住时,鬼怪并不常见,后来到京城更是少有。可他们一路下江南时,途中怪力乱神之事数不胜数,不仅有鬼,还有各种说不清源头的古怪习俗、离奇诅咒,越远离京城,此类事越多、越怪异。
瀛洲岛上见闻更甚,他们国家有百鬼夜行之说,可竟能达到生生覆灭整个国家的地步,绝非一两面山海镜轻易能解决。
但现在,京城里的古怪也渐渐多起来了。
不然,那个顶着大头娃娃面罩的鬼为什么迟迟没有入镜人去收?为什么又会让藏地那边的人皮唐卡传入京城?只能说明世间诡异变多了。
一切都隐隐在向着某个更糟糕的方向滑坡去,这种不详的预感太过微弱,姜遗光不便说,说了其他人也不会信。而和他一起入宫、宫外还有家人的几个入镜人正十分高兴自己搭上了太子这条大船。
他们正盘算着怎么利用这段时间真正成为太子麾下的臣属。
不过他们的美梦没有做太久,一桩突如其来的噩耗便打乱了他们的计划。
三月初六后寅时初刻,帝师白慎远在家中病逝。
据白家人说,白慎远本就身体不大好,去年又因为弟弟死讯传来。彻底压垮了身体。从那以后便每况愈下,只是他一直拦着家里人不让往外说。今年冬天差点没熬过去,可谁知道冬天好不容易挺过来了,初春时,他却走了。
头天他还说要在院子里栽两棵桃花树呢,家里人把桃树苗都定好了,还没种上,人就走了。
太子和朝阳公主匆匆换了素服去白家吊唁,灵堂前上过三炷香,满室缟素,哭声遍地。兄妹二人在悲戚的哭声中相对无言,都从彼此眼里看到了叹息。
一般的臣子去世便罢了,尊不让卑,陛下顶多在返京的折子上提一句,以显圣恩。可白慎远身份不一样,当朝帝师,文坛中地位极高,他一旦去世,哪怕只是为了安抚举朝文人,陛下都要立刻从江南回来。
太子便发了八百里加急向已经到江南的陛下说明消息,同时又让飞鹰卫私下以鹰传讯,道陛下不在京,拖着又不好,他斗胆做主让白家家人先将白老先生收殓入棺,其余一应事宜等陛下回复后再做决策。
至于进宫的那些入镜人,也赶紧让他们回去了。要是陛下准备回宫,到时让陛下把他们宣进来更方便。不过现在太子根本也管不上他们,每人送了些礼就赶紧让他们离开,他正在为另一件事操心。
已经有学子在京城穿起素衣,头上裹麻布,喝凉水穿草鞋,自发号召要为白老先生守孝。白慎远地位在此,很快就纠集了一大帮书生照做,且不断往京城周边区域扩散,有愈演愈烈之势。
这件事也被太子写进了折子里——没办法,轻不得重不得,白慎远地位在这里,他不能怠慢,可放任这批学子显然也不行,赤月教还在暗处虎视眈眈,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利用的机会。
他将自己的做法和考虑的一应事宜都写上了,让飞鹰传去。
奇怪的是,陛下那边迟迟没有回应。
太子不免更焦急。
陛下出巡一次就要带上几千人,他又一向身子康健,安危肯定不必担心。太子只担心自己折子上有什么地方写不好,让陛下看了不想搭理。
*
院子里,姜遗光问近卫:“白老先生真是病逝的吗?”
那近卫道:“自然是,早就有人验过,如果有蹊跷,一定会请你们去看看的。”
姜遗光松口气:“怪事听多了,发生些正常的都不敢相信。”
身边人不断死去,死去的人又带走另一批人,源源不断,永无止境一般。突然听说个正常的因年纪大生病去世的,还有些稀奇。
近卫道:“也是因为公子您一直关注着这些吧……”
世间绝大多数普通人不都是这样?普通地来,普通地走。哪怕闹鬼事那样多,对绝大多数老百姓儿而言,他们这辈子也不会见到过一次。
白家处处挂白,门外都有不少书生自己带了凉席枕头和衣服,白天跟着跪下门边哭夜里干脆直接睡在街上。
第363章
白家人也十分头疼这群书生, 每天让人好声好气劝走,要不是赶人不合适,他们都想请城中护军来。
诚然,他们当中也有真心为白大儒送行的, 但更多是不明所以被卷进来的书生。书生是最容易被煽动的一批人, 念两句诗写一两篇文章就热血沸腾, 要打抱不平尽抒胸臆。
所以……这股势力聚在一起就显得很奇怪,背后必然有人推波助澜。
更古怪的是,最近京中出现一股呼声, 认为白先生去世,陛下必定要回京来吊唁而不是继续南巡玩乐,否则便是不敬恩师。
太子听闻后就道:“这下……父皇即便知道也不会回来了。”
既为人臣,也为人子,他又如何不明白父皇性子?当今是个强势的人, 流言传得越厉害,他越不可能照做。
流言谁都能传,这次被传言牵着鼻子走,当今天子的威严何在?那些传流言的人尝到了甜头, 下次岂不是更过分?
“还是要尽快查清楚, 背后谁在闹事。”太子知道这既是自己的机会,也是磨练。要是他不能把这件事解决好, 恐怕父皇要对他失望。
朝阳那边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过了好几天,监国的太子与朝阳公主终于收到皇帝从江南发来的八百里加急,道听过白大儒悲讯后, 帝痛泣泪下, 不忍再闻,悲痛难抑甚至连他也病了一场, 就连江南大好风景也失了色。帝十分想回京送灵,但南巡一事不可改,南方学子亦需安抚,便命朝阳公主代父替白先生扶棺下葬以慰哀思。最后还道一应事宜,还望兄妹二人共议。
朝阳公主拿着这封明黄的奏折,面露哀色,对太子说道:“皇兄,父皇既传信来,我们还是照做吧,我这就回府准备去了。”
太子同样关切又郑重地交代几句后就让她离开。
但他心里有一团火像浇了一瓢油一样猛地蹿起来。
朝阳……
又是朝阳公主……
父皇怎么会不明白替白先生扶棺的含义?白大儒在文坛名声极高,他去世却让朝阳去扶棺?陛下是要让朝阳公主在文人之中也掺一脚吗?更何况折子上还写得清清楚楚——代父扶棺。
他这个太子,也不知什么时候会被朝阳给替代成皇太女?
公主府内,几个幕僚都认为这是好时机,要借机多收拢些人才,最好是让白大儒门下的那些学生都记住她。
朝阳公主却拦了,她不能做的太过分。
只有她谨慎地在原地讨要,父皇才会把权柄分给她。就像这次京中的流言,她不能插手,反而还要盖下去。要是这流言和她有一丁点关系,那无异于之间从父皇手中抢权。
“这次去都低调点,不要太兴师动众。”朝阳吩咐下去。
公主府上的人已经忙碌起来了,要备好公主的车马、轿椅、衣物、护军等等。朝阳公主想了下,又让近卫弄来两个入镜人随行,以免途中生出怪事。
第二天就送来了两个入镜人,一男一女,这俩人挺巧都姓赵,像是本家,不过他俩可是素不相识。男的叫赵阔,女的叫赵瑛。
近卫们把赵瑛送来也是有原因的,白家的祖坟就在柳平城外的城郊山头中,赵瑛正好是柳平城的人,原来性子有点硬,后来也学会了看眼色。
原本还有个姜遗光也是柳平城人,只是姜遗光最近脾气越来越不好,若是说出什么冲撞了公主反而不妙。
朝阳公主就抽空见了见两位入镜人。
男子样貌普通,看着精明。倒是那个女子容貌出众,目光清凌凌,让她看着就忍不住喜欢,把人叫到身边,问过年龄名字后亲手给她插了根簪子,让她下去了。
她明显表现得更看重赵瑛,赵阔如果想出头就必须要拼命把赵瑛挤下去。但如果赵阔心不在这里而是想着别的主子……再换了也不迟。
赵瑛一脸受宠若惊晕涛涛地回房了,回去后还忍不住和婢女说了好几句公主如何如何,任谁都能看出她那股兴奋劲儿。
夜里,赵瑛睡着了,守夜的两个婢女一个轮上半夜,一个下半夜,守上半夜的婢女听里面没动静了,悄悄进房间把灯吹熄,只留下一盏,再轻手轻脚到外间的榻上坐着,竖起耳朵听里面的动静。
里面传来女子均匀的呼吸声。
赵瑛闭着眼睛还在回想事情。
她仍记得自己初进京城时,和姜遗光一起看见的朝阳公主车驾。今日她总算站到了公主面前,公主表现得器重她,她当然也要表现出受宠若惊感激涕零的样子来。
公主……押在公主身上,不会错吧?
姜遗光曾和她说起以前也有个要搭上朝阳公主的入镜人,也是个女子,姓容,但是容姑娘最终下场还是不怎么好。
赵瑛心想,她不会变成容姑娘那个地步的。
容姑娘是将军的女儿,她讨好公主所求都是为了容家,公主那时又不能太干涉朝政,自然讨不得好。
她不一样,她已经没有家人了,公主可以放心地用她,她会成为公主手里最听话的一把刀。
所以,她必须时刻告诉自己,她是公主的人,只有这样,公主才会用她。
赵瑛想着想着,睡着了。
*
小院里,姜遗光也在收拾东西。
太子让他们进宫,又飞快送他们出来,但姜遗光知道,他们还会再见面的。
以往他在柳平城时,对天子的事知道的不多,但也记得天子南巡时的场面。柳平城就位于京城南部咽喉之处,南巡来回必定经过柳平城。
他还记得以前每次南巡少说要巡一个月,再久些,南巡一季或是半年也是有的。每逢天子南巡要经过柳平城时,城里大大小小的官都要带着当地名门望族在城门外磕头拜见。
南夫子就没去过,他在柳平城有几分名声,城中太守曾邀他去,他却拒绝了。
其实对于那个要求南夫子收下自己的人……姜遗光心里有几分猜测。
多年前能把南夫子从舞弊案里捞出来,想必地位不低,还要知道自己身世有些特殊的人,这个范围已经很小了。
赵瑛估计也猜到了点什么,但她不敢往那个方向去想。
收拾完后姜遗光就出门转转,正好又碰见身披缟素的几个书生往一个方向去。身后跟着的小厮看一眼就对他说:“这些都是去白家的,公子要不要绕道?”
姜遗光说:“往别处走吧。”
说起来,他和白慎远的弟弟白冠文打过几次照面,只是白冠文早早被鬼所害,他的兄长也因病去世。可能是因病……但不论因为什么去世,白家现在都很可能有个鬼魂在那儿,他不该去。
这也是姜遗光自己发现、后又和近卫们沟通证实过的一点——
近卫们以为鬼由人死后的怨念形成并非没有道理。查不到来历的另说,有些鬼能查到来历,那些多半是生前遭遇凄惨无比的人。
而还有不少,就都是曾经有些名气的人,或是为害一方,或是积德行善当地闻名,不少人都记得他的名字,影响颇深。
近卫们和一些入镜人讨论后,便得出一条很有可能的猜测:鬼与人间的联系,可能就来自于“念”。
鬼的执念越深,停留人世间越久。与之相对,人间如果有许多人都惦记着某个亡魂,对亡魂的执念深刻,那就很有可能……也会让死者变成鬼魂。
所以才会有许多鬼魂生前便已足够出名,因为他们死后,自己的执念加上阳间活人的执念勾连在一起,成了一道能将阴间恶鬼拉回人世的勾魂链。
这么多人念叨着白慎远,不论是真心还是假意,已经有越来越多的学子沉浸在怀念当世大儒去世的悲痛之中不可自拔了。若白慎远的鬼魂真的被召来……白家恐怕很危险。
宫里的太子和朝阳公主倒没往这个方向去想,他们虽也了解些入镜人的事,但他们毕竟不是入镜人,整日打交道的是大臣、宫女太监们,不是鬼怪。是以他们完全没想到。
白慎远的灵柩要在家中停三十六日后再下葬,这些天公主时常派人过问,又频频赏赐白家人,太子反而退了一射。当日和姜遗光一起进宫的几个入镜人有时来找他,说起来时都有些不忿。
他们已经自认为自己是太子的人了,自然事事为太子考虑。朝阳公主已经先替皇室做出了样子,太子就不能继续,否则放在别人眼里,哦太子原来和公主不是一条心?他们谁才是代表陛下圣意赏赐?否则为什么要各赏各的?
朝阳公主就是知道太子一定会避让,他也只能避让。否则往大了说是引外人猜测政事,往小了说,当哥哥的还容不下妹妹也不好听。
姜遗光已经没空管这些了,他最近在忙另一件事。
余谯离京,没有一个月回不来。他身上的蛊虫不能不除,于是近卫们又找来一个江湖上的用蛊高手,据说正是湘西苗疆人,湘西以南黔东以北交界处,姓谷。
不过近卫也说这位谷先生原来只有苗姓,没有汉姓,就说自己姓蛊,但是后来懂一些汉话后,又改成姓谷。
要不是听说可能养出了一只蛊王,他还不一定愿意来。
因为谷先生的缘故,姜遗光“不情不愿”地搬回了常清园。
那人已经到了。
第一眼就能看出和中原人有极大区别。
他看上去很年轻,身上穿着藏青色的窄袖衣裳,衣服的袖子和下摆都有几道镶边,脖子、手腕、头顶都戴着明晃晃的银饰,看着十分沉重,可那人走动间却让人感觉十分轻巧,银饰上坠了许多铃铛,走起路来叮呤当啷响,听久了有些刺耳。
可近卫们却没听见,姜遗光说起时还一脸惊讶。
谷先生才解释说这声音只有身上带了虫子才能听见,寻常人是听不见的。
他其实已经不年轻了,早就过了而立之年,可那张脸看上去仍旧带着少年的雌雄莫辨之感,说话时也带一点奇怪的口音,一看见姜遗光,眼睛陡然亮起来。
“你们居然没骗我。”他惊奇地绕着姜遗光转了两圈,啧啧称奇,“真的有。”
又伸手戳戳他,像捏人偶似的东捏捏西碰碰:“这样的药人你们是怎么养出来的?真能寒暑不侵刀剑不入?”
姜遗光看向带自己来的近卫——药人?
近卫给他狂使眼色:入镜人的身份可不能说出去,关于他身上的异样谷先生又不是傻子看不出,不就只能说他是药人了吗?
谷先生已经拿着小刀跃跃欲试要从姜遗光身上放点血出来试试了,一旁近卫连忙制止。开什么玩笑?要是姜遗光记仇了一个入镜人想害死他简直不要太容易。
姜遗光默默盯他一眼,确定他没什么坏心思后,反而变成了他劝阻近卫:“没有关系,他要的话就拿去好了。”
说着他示意谷先生拿容器,对方麻溜拿了个指长的瓷瓶出来。姜遗光自己接过刀往手指上一划,细密血珠子顿时从伤口涌出,全流进了瓷瓶中。
等那个瓶子装满了,谷先生还十分不舍,低头嗅嗅,奇怪道:“说是药人,怎么也没闻出来?”这血也没什么稀奇的啊?
姜遗光微微一笑:“这就要劳烦先生研究了。”
谷先生没推辞,他从随身带的包裹里有取出个小瓶子,小心地往大瓷瓶里滴一滴,解释道这是他配的药,滴进血中能让血水不凝。
之后便和余谯原来做法一样,先药浴,又服药。谷先生道他体内的蛊虫早就养成了,要是一直留在体内不取出来,要么那只虫憋死,要么它突然爆发把主人咬死。
第364章
“这就是蛊王?”姜遗光对着放在水晶盅里的一条小虫, 面露好奇之色。
谷先生得意又惊叹道:“当然,是不是觉得它长得不够威武?”
盅里静静躺着一条不过两寸又细又长看上去十分柔软的一条虫,通体光滑,分不清头尾, 看起来就像一截黑色的细绳。姜遗光从没见过这种虫, 闻言点点头。
“其实我也没见过。”谷先生拿根细得几乎看不清的银针小心翼翼地戳一戳它, 那蛊虫懒洋洋地动弹一下,甩了甩不知道是头还是尾的什么部位。
“不过我师父和我说过,蛊王就是这样的, 看起来不威风,不雄壮,还很不起眼。但谁要是小瞧它,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近卫在一旁张张嘴又合上,还是没提醒谷先生一条虫用威风雄壮来形容不太对。姜遗光也没提醒, 算了,他当自己也没听见吧。
“这么小一只,怎么杀人?”
谷先生道:“你往里面滴几滴血试试。”
姜遗光手上的伤口已经愈合了,只剩一条浅浅的疤痕, 闻言他重新划开, 往盅里挤出细细一股血流。
令人惊讶的是,不论往里挤了多少血, 水晶盅里依旧干干净净——在接触到蛊虫的一瞬间,它就已经把血全都吸干了。而那条虫不过在原地蠕动两下,一点不见长大。
看上去简直像在变戏法似的。
一旁的近卫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看着那条虫的目光突然间充满敬畏。
这样的蛊虫要是放进人身体里……岂不是瞬间就能把人吸干?这么小一条虫到时再爬出来, 谁也找不到,简直死无对证。
“这下明白了吧?”谷先生用一种看稀世珍宝一样的眼神看着那条虫。“我了解的还不多, 只知道一点,如果是我师父,她会对蛊王更加了解。”
姜遗光:“敢问先生师父现在何处?”
说到师父谷先生就忍不住眉飞色舞道:“她是我们族里上一任的圣女,已经追随山神去了。”
“你们信奉山神吗?”
“当然!万物有灵,山有灵,水也有灵,人也有。”谷先生道,“山神会庇佑他那些信奉的子民。”
近卫纠正道:“是那些信奉他的子民。”
谷先生哦一声,重新道:“山神会庇佑信奉他的子民。”
姜遗光道:“听上去很有意思,我从来没听过,可以和我说说你师父还有山神吗?”
谷先生见着蛊王,心情十分好。他其实不年轻了,可依旧带着一股天真感,若不是这样姜遗光也不会直白提出请求。
他眨眨眼睛笑起来:“好啊。”
“其实我不是很厉害,我师父才厉害,现在蛊在我这里已经没落了。听我师父说,在以前,蛊根本不只是虫,万物有灵,有灵就能成蛊,鸟兽虫鱼、花叶纸笔都能成蛊,不过我也不清楚是怎么做的……”
“反正到现在就只剩下虫了,可能还有人会用其他的东西制蛊,但我不会。我师父会,她也去侍奉山神大人了,所以就失传了。”
谷先生不是中原人,说话有些颠三倒四,好在词句不缺,还能听懂。
关于山神大人,他也做了解释……
“你有没有听过一个词,叫落花洞女?”
姜遗光和近卫对视一眼,皆摇摇头。
“落花洞女就是我们那边的一个传说,也不全是传说,是真的。”
从谷先生的描述中,姜遗光仿佛看见了湘西部落中和中原、北方完全不一样的风俗。湘西地势复杂,多山、多林、草木丰茂,水流似网密布,处处有洞穴怪石。因而当地人信奉各类神仙精怪,但凡山川木石无一不有灵,无一不赋予人性。
有一部分女子,她们到了适婚的年纪却不出嫁,性情温顺纯真,富有幻想,偶尔从山中洞穴边经过,便生出洞神眷顾的美梦,这样的美梦让她们更加注重清洁,羞怯又兴奋,时时喃喃自语。她们不再吃喝,整日面泛桃花,已完全陷入了被神明眷恋的美妙爱恋中,若是哭泣,便能将满树的绿叶都哭落,一直维持着这种状态,直到死去。
她们是神明的爱人,一旦出现落花洞女,凡人不敢娶,家人只能将她们梳洗打扮好,送去洞中。等过几日再去看,那些女子果然肉身已经死去了,但她们的身体仍旧如活着一般洁白柔软,还散发出奇异花朵甜香,那是洞神眷顾的证明。
据谷先生说,他的师父也曾是一位落花洞女。
只是他师父被送进洞中以后,慢慢又醒悟过来,她靠着自己巫蛊之术从另一头走出了山洞。在山底复杂的洞穴中,她也发掘出不少宝贝,她出来以后,一路走一路给人看病,最后流落到偏黔北的一个山中部落里,成为了他们部落的圣女。
她一辈子没有成婚,因为她说自己在年轻时已经将自己献给了山神,山神答应,等她老了之后再将她接走。
谷先生说着自己师父的事,那张恍如少年一样雌雄莫辨的脸上也泛着喜悦的红晕。在他看来,这就是山神存在的证明。
他一路走一路行医,别人看见他古怪的打扮就要骂他,欺骗他,有些要抢走他的银镯子银项链,有些还要杀了他,因为他们认为自己会带来厄运。
可谷先生就是不愿意换了这身装扮,他的衣服破了,就自己买了布重新做,身上戴着银饰招人眼球,他也不摘,一路向东往北走,终于到了京城。
在入京前就有人找到了他,他那时差点又被拐到一个山匪窝里,还好这些人把他救出来,听说他要上京以后就带他进京城,还给他找了地方住。
听说他们就是朝廷的人,听皇帝的话。
从前谷先生还不清楚皇帝是什么,一路走来他也清楚了,皇帝就是管着天底下人的,这个世界上什么都归他管,自己也归他管。
姓……姓姜的这个药人他也要管。
唉……这可是蛊王啊……也只有他师父见过,但谁让他们都被皇帝管着呢,皇帝要蛊王,他不能不给。
“你这一路实在辛苦。”姜遗光听得眼睛闪闪发亮,显然对他说的那些故事很感兴趣,“如果我也能去湘西看看就好了。”
谷先生的愁绪被打断,闻言呆了一下又很高兴地点头:“好啊好啊,就是我们那儿离京城太远了。当时我逃过来花了三个一月。”
“是用了三个月,还有,不是逃过来。”近卫熟练地纠正。
“当时我过来用了三个月。”谷先生从善如流地改口。
姜遗光便又向他请教了一下蛊王的用法。
这只蛊王养了很久了,先是将毒虫们放在同一个盅里,让它们互相厮斗,再将剩下的那些蛊虫再放到同一个盅里,如此反复再三,直到上千只蛊虫里只剩下一只。这时就需要开始喂食血液。
先是小的飞禽走兽,再到大些的家禽家畜,之后再换上人血。这时的蛊王才初具雏形,已经能轻易毒死一两个人,到后期,这只小小的虫身上也不知沾了多少人命。
姜遗光既幸运也不幸。
蛊王放在他身上时,已经到了最后成熟关头。如果他不是入镜人,体内又有余毒,他不是被毒死就是被吸成干尸。
但现在,正是因为他的喂养,这只蛊王彻底成了。
“它不会杀你,你算是它的主人了,就算把它带在身上也行。”谷先生不舍地将水晶盅推过去,“不管是谁,只要把它放出来,蛊王就会自己找到最近的活人钻进去。”
只要沾上了,不到死,蛊王不会出来。
想召回来也行,只要他这个主人到附近,滴一滴血,蛊王就会闻着味道回来。
坏处也有,养蛊之人必被反噬。如果养蛊者用它杀了太多人,迟早会噬主。
姜遗光在谷先生艳羡的目光中收起了水晶盅,放在随身带着的荷包里,假装没看到近卫欲言又止的视线。
这下也算多了个保命手段,以往他杀人时,自己动手难免落下话柄,用毒或暗器也难免留有证据。蛊虫最好,神不知鬼不觉。
就是不知……山海镜中能不能用。
姜遗光决定下回试试。
等他和谷先生告别,天都擦黑了。
京里年初因为一连串喜事带来的好气氛被白大儒噩耗搅得一点不剩,如果只是丧事也没什么,没多久大家就忘了。可谁让那群书生太能闹事了呢?
白家家门前不让聚集,他们就整日穿麻衣戴丧帽,脚踩麻鞋草鞋,手捧一卷书,在京中四处游荡。
据凌烛说,贺理那边也不放过。
贺理就是贺道元,道元是他的字。
“道元兄现在大好了?”姜遗光想了一下问。
凌烛叹口气:“没,大夫说以后行走都难。”
沉默半晌,突然恨恨道:“……那群人就是一群吸人骨髓的野狗!”
姜遗光疑惑地看他,凌烛却又闭了眼睛不说话了,手背却绷出了青筋。
贺道元被钦点为状元时,多么炙手可热?他们这些不能科举的入镜人何尝不羡慕?当时眼看他前途不可限量,多少自命清高的读书人涌上去啊?都是想借着他往上爬。
等他一出事,听说站不起来了,那些人就跑没影了。若不是陛下派人照拂,恐怕他早就没了命。
但明眼人也都知道,陛下绝不可能再用他,当朝还从来没有过残废能当官。
现在白大儒去世,不知谁又想起来他来,把这个曾经的状元给挖出来。
“他们要利用贺道元?”姜遗光点点桌子,发出轻微的闷响,“是谁?”
凌烛睁开眼冷笑一声:“还能有谁?几乎所有的都是。”他们现在想起来逼迫陛下似乎不是什么好名声了,就开始想找人顶缸了呗。
凌烛也是曾经受自己父亲提醒贺道元可能和曾经的贺韫有关,才刻意接近,但人心都是肉长的,贺道元此人气度不凡,博学多识,丝毫不因自己才学而自傲,也不因家贫而自卑,他面上和贺道元交情不深,但心里其实很看重这个朋友。
“一群手拿圣贤书却披着人皮的畜生罢了,厉鬼之恶,远不如人心。”凌烛冷冷地说。
姜遗光点点头:“你要帮他吗?也算我一个。”
如果不是打算插手,凌烛又何必特地跑到他这里来说贺道元的事?
“我当然不是那么好心给人白干事的。你也清楚,我在打听当年贺韫大人的事,到时,不管我做了什么,你都不要拦我。”
若不是因为姜遗光打听,凌烛要交好他,也不会问自己父亲,也就不会因此结交贺道元。
白大儒、贺韫、贺道元、姜怀尧和宋钰……
这些人名仿佛一盘散珠,只差一根线就能把它们穿起来。
凌烛道:“一言为定,到时不管你做什么,我绝不阻拦你。”
第365章
姜遗光的方法十分简单粗暴, 但有效。
他通过近卫查到了闹得最凶名声最响的书生的名字和各种丑闻抢先一步散布出去。什么请人代笔什么拿贺道元当枪使,最损的是他不知道从哪里把其中一个书生弄大了某个青楼女子的肚子这消息都挖出来了,现在那女子挺着肚子日日上门讨银。
他还写了打油诗,让大街小巷的小孩子传唱。
现在那些书生都不敢出来了, 满京城都是他们的丑闻。
凌烛原来还十分气愤, 到最后只剩下哭笑不得。
“你怎么想到这招?真是……”
姜遗光一摊手:“你以为我会做什么?”
凌烛支支吾吾, 他以为姜遗光会做点更……更残忍的事,不过这句话就没必要说出来了。
姜遗光微哂,环着手问他:“我倒是挺想知道, 你们眼里的我是多心狠手辣?”
凌烛干笑两声:“不说这个,走走走,去看看道元兄吧,你不是也念叨着要探望他吗?”只是一直耽误着没去成,拖到了现在。
他们第一次听贺道元的名字, 也不过大半年前,但这大半年发生了太多事,以至于骤然再听闻,竟觉恍若隔世。
姜遗光答应下来。
两人来到贺家。
贺家外被一众护军牢牢围着, 有不少戴着白帽穿着白衣要进去的书生都被拦了。
“还好朝廷的人守着, 要不然……”凌烛看着那些和护军们争执的面红耳赤书生,目露嘲讽。
不料当中有个人似乎认出了他来, 一脸欣喜地快步朝他们走来。
“凌兄,你也在!”那人十分高兴,又对姜遗光道, “这位是?”
姜遗光看向凌烛, 示意自己不想说话。
凌烛草草道:“我的一位好友。”他不耐烦和蠢货虚与委蛇,直接反问, “你有何事?”
那人听出凌烛不高兴,追问道:“你也是来探望贺兄的吧?只可惜这些守卫实在太可恶,不论怎么说都不放人进去。”
凌烛冷冷道:“放你们进去干什么?打扰他养伤吗?还是要把他拖出来给你们脸上贴金?”
那人涨红了脸:“你、你胡说什么?白老先生的去世难不成你就没有半点……”他说着仿佛才突然想起来打量凌烛,像是发现了什么重大机密似的,指着凌烛叫道,“你甚至都不会白老先生服丧!亏你平日还说喜爱白老先生的文章……”
凌烛却再没理他,带着姜遗光挤过人群径直来到守卫前,没等守卫不耐烦驱赶便拿出一枚令牌来。守卫见着凌烛已是熟悉,但仍旧验过了令牌才抬手放他们过去。
那人在人群外傻眼了,顶着其他人的眼神缩着脖子溜走。
二人进门就闻到一股浓浓的苦药味,却又不像是在煎药,这苦味跟浸透了砖石木板似的,从四面八方渗出来。领他们进门的小厮客气行礼,道二位贵客先在茶厅略等等,他进去通报一声。
姜遗光就和凌烛在茶厅里坐了一会儿。
“我还以为你又会客客气气和那个人说话,再想办法把他骗走。”姜遗光道。
凌烛讶然:“为什么这么说?”
姜遗光道:“不正像你以前吗?你以前可是谁都不得罪。”他模仿凌烛以前的口吻,“实不相瞒,在下家中有急事,今日不过是路过,改日若有机会必定……”
话没说完便被恼羞成怒的凌烛捂住嘴:“行了行了别说了。”
“怪不得都说你记仇……”姜遗光识相闭嘴后,他也收手坐回去,嘟囔道。
他才刚说完姜遗光行事作风和缓许多不像本人,转头就被他小小报复回来,真是一点都不吃亏。
正这时,刚才引路的小厮跑回来说贺公子醒着,请他们过去。
进了正厅,贺道元坐在素舆上被下人推着到桌边,他看上去瘦了许多,精神还好,膝盖上搭了一条薄毯,遮住双腿。
“凌兄今日怎么有空过来?”贺理笑着亲自倒了两杯茶,推放在桌上,目光移在姜遗光身上,“这位小兄弟有些眼熟,不知如何称呼?”
姜遗光权当自己是哑巴,凌烛介绍过后,二人坐下。凌烛才说起近日京中一事,顺便调侃:“现在堵在你门口的人又多了,我差点进不来。”
贺理笑道:“还不是进来了?早知道该让门口的人把你也赶出去。”
凌烛大张旗鼓进门来,一定有不少有心人注意到他。到时那些人从他这里撬不开,不就去找凌烛使劲了吗?
凌烛道:“得了,我既然敢来就不怕他们找事。”他再次提起姜遗光,“今日我也不是专门来找你,也是为了我这位好友。”
贺理这才更加仔细地看着姜遗光,后者任他打量。
贺理刚才说眼熟不是客套,他的确似乎见过对方似的,只是没想起来。
“我有一件事想问,可否请凌兄回避?。”姜遗光注视着他,一字一顿地问。
凌烛一顿,显然没想到姜遗光也要把自己支走,不过他很快明白过来对方是要把自己摘出去,连忙起身道别。
这下,贺道元原来心里的疑惑就更大几分,更是生出些不安来。
凌烛走时贴心地关上了门,不过他没走远,就在门外不远处,如果里面人声音大些还能清楚地传入耳中。
里面,姜遗光果然直接问了:“贺兄听说过先帝在位时,也就是圣德年间的一位官员吗?他大名叫做贺韫。”
贺道元没料到这人上来就问出这样一番话,而听到贺韫这个名字的瞬间,他失手打翻了手边茶盏,很快又恢复过来,一脸平静。
“抱歉,我失态了。”贺道元微微一笑,“这个名字我的确听家中长辈说过,据说当年卷入一场舞弊案中,已经过去这么多年,这位小兄台不知为什么突然问起他来?”
姜遗光道:“是吗?我以为你是他的族人。”
贺道元强笑道:“不过凑巧同姓罢了,天下姓贺的那么多……”
“姓贺的不多,来自同个地方的更少。”姜遗光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放心好了,我问你的这件事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
刚才他们进正厅的时候就把近卫和那个小厮都打晕了,放在隔间。就算他们猜到自己等人可能说了些什么,那又怎样呢?
“你说看见我觉得眼熟,那你对这些名字耳熟吗?”姜遗光盯着贺道元。
“谢丹轩、姜怀尧、宋钰……李文泰、孟轩然……”
后两个,是姜遗光通过姬钺查到的当年同样卷入科举舞弊案的官员。
每说一个名字,贺道元的手背就绷紧一分。
最后一个——“南含章。”
南含章,即是教导他的南夫子的名字。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贺道元声音干涩,“这些人和我有什么关系?”
“姜怀尧和宋钰是我父母的大名,南含章是我夫子,替我开蒙,就像你一直想替贺韫洗刷罪名一样,我也想查出他们的死因。”姜遗光道。
“按理说,舞弊案会让三代以内不得科考,偏偏你还能以贺家人身份进京赶考。”
“南夫子卷入舞弊案,却改流放为监禁,还好好地在柳平城待了下来……”
“这一切,当真只是巧合?”
贺道元脸上的笑一点点消失,随后又慢慢扬起:“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你说的这些人我也从来没听过,至于我为什么能参加科举,自然是因为家世清白,在下又侥幸有几分才学……”
“说谎。”姜遗光道。
“我能来这里问出你这些问题,想来那位不会不知道。否则我根本没机会见到你,不是吗?”
他不知从什么地方取出了一本书,放在桌上:“这是夫子留给我的一本书,你要看看吗?”
这是他从南夫子的棺材里取出来的书,一直被他随身藏着。
第366章
姜遗光手边放着一本旧书, 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贺道元,即便方才说出那么多惊人之语,他也平静得好像不过说了句今日天气不错这样的客套话。
反而贺道元……他注视着那册书的目光再也隐藏不住,那是混合着恐惧、担忧、后怕, 却又被某种巨大期待裹挟着不得不逼着自己往前走的紧迫。
姜遗光更确定, 他一定知道了些什么。
夫子留给他的书……这话当然是假的。
他从夫子墓中取出的那本书早就藏在了一个只有自己知道的地方。这一本不过是他凭着记忆仿造出来的, 就连字迹都模仿得一模一样。
以及……京城中的流言,是他散布的。
当然,他也没做什么, 他只是在发觉京中态势隐隐动乱时,通过赵瑛试探了朝阳公主那边口风。
而后,他通过姬钺的人手和与凌烛交谈中,知道了京中目前哪些书生最为激进且很要做出一番事业来。他乔装打扮后,装作同样入京的学子出现在那几人面前, 三言两语就挑拨他们动了心。
这件事中最想出头的不是那些去年恩科中考中的书生,相反,名落孙山者才希望找其他方法替自己扬名。只要能和白大儒、和陛下扯上一丁点关系,他们都能立刻青史留名。即便不在京中, 这笔履历回到家乡也能说上数年, 这让他们怎么不动心?
为了名……这些人可以不顾一切。
况且,他也不过是在和那些人交谈时提了两句似是而非的话。恐怕就算现在让那些人回想, 他们为了名,也只会拼命把事情往自己身上揽。
如果按照普通入镜人的方法,他恐怕也要再等好几年、再渡过数重死劫才能“顺理成章”地出现在皇室人眼中。
如果不制造出契机, 他也不能有这样的理由来探望贺道元。
贺道元跟被定身了一样坐在那里不动, 姜遗光就自己翻开了书,像闲聊一样轻声和他说起话来。
“在我很小的时候, 夫子就去世了,他和我提过贺韫……”
“我那时并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卷入舞弊案中,我很相信以夫子的才华和傲骨,他根本不屑做这些事,但世上最让人害怕的罪就是牵连和莫须有。”
“我那时年纪小不懂事,以为夫子恨着他。后来才明白,那不过是无可奈何和执念……”
贺道元忍不住问了一句:“他和你说了什么?”
姜遗光把书推过去,扬扬下巴,示意他自己看。
贺道元迟疑许久,咬咬牙,还是拿起了书。
书中内容,和他从族中得知的又有些不同,可就像一只花瓶的两面,一幅画的正反那般,看过后,许多疑惑之处慢慢都在脑海中穿成了线,隐约拼凑出模糊的当年真相。
“其实……我也不清楚他是我什么人,可能是我大伯,或是祖父,或者舅舅……”
他从小没有父母,是个早慧大孩子,从小他就觉得自己家中和别人比起来有些奇怪。等他懂事后,自小喊娘长大的女人就告诉他,自己不是他亲娘,他的亲爹也不是出远门了,他们都死了,只有自己努力读书上进,才能让贺家重新光耀门楣。
那个女人自称是贺家婢女,在外都让人称呼她贺夫人,可现在回想起来,哪家的婢女能有她那样的气度?只不过她不说,贺道元就不打听,不想伤她的心。
当年不光是科举舞弊,也不光是徽省水灾……
当初太子(也就是如今陛下)一系的东宫官赴徽省协同管理水患赈灾一事,不知为什么东宫官都死了,只剩贺韫一个还染上了时疫。他被一个小官的女儿救下悉心照顾,那小官的女儿送出一盘棋,才酿成后来那桩受贿舞弊案。
但更深一层真相却比揭露出的更神秘诡异。
太子一系的东宫官在洪水来临之时仓皇跑上了一座山头,在那座山上,他们碰见了一个小官,众人一起避难。
洪水,暴风骤雨,电闪雷鸣,又引发了山火,塌方……一片近乎末日的情形中,他们见到了此生都无法理解的狞厉可怖的场面。
那也是他们之中大多数人生前最后见到的画面。
只有贺韫一个人命大,活了下来,却也几如活尸一般濒临死亡,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回到了山顶。
那小官的女儿一直藏在山顶的宅子里没有离开,她什么也没看见,一无所知。所以她也活了下来。
贺韫只说那些人都被洪水冲走了,包括带他们上山的小官,小官的女儿哭了一场,看他病重,就没自己下山,而是留在山上照顾他。
当初对外传出贺韫因救命之恩求娶那小官的女儿,可只有熟知之人才知这并非真相。事发时贺韫不过弱冠之年,女子却已年过三十,早已嫁人,还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贺韫怎么可能会求娶她为妻?
姜遗光问:“他在山上看见了什么?”
贺道元摇摇头:“不知道。”
他是真的不知道,从那个被他称作娘的女人口中只能模糊探出一点,那不是人能够涉及的领域,对活人而言,那属于绝对的、真真正正的禁忌。
什么是绝对的禁忌?不能接触,不能目视,即便说出去也将遭受灭顶之灾,没有人能够阻止。
贺韫不能、也不敢对外吐露一个字。
“……但他兴许……还是对当时的太子说了。”
这也是贺道元无法理解的地方,既然说出去会害人,他又是太子的心腹忠臣,不该烂在肚子里吗?他就不怕说出去会害了太子吗?
虽然后来太子没事,还平平安安登基,但贺道元不论怎么推算都想不明白当初贺韫为什么要将这件事告知太子。
姜遗光却明白。
贺道元疑惑也是因为他不知山海镜的存在。当时太子身边一定有入镜人随同,贺韫能把这个秘密留下来,却绝不会把山海镜一事透露出去。
“照你所说,当年贺大人身死,不是因为舞弊案,而是因为他在徽省赈灾时看见了不该看到的东西……”姜遗光沉吟片刻,“是哪座山?”
贺道元十分干脆:“不知道,我上京赶考时特地经过,一路问哪里曾发过洪水塌过山头,可仅凭我自己很难问出来。”
一条淮河穿徽省,徽地本就频发洪水,人的记性本就是模糊的,一件事发生在十年前和十五年前、二十年前,人很难分清。更何况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初经历过的人老的老死的死,他一无所获。
他当时想只要自己中举,就想办法外放调到徽省,到时就可查过往卷宗及地方志。但就在他距离山顶只有一步之遥时,却被命运毫不留情地砸落下来。
至于姜怀尧和宋钰的名字……他隐约听说过。
和白家有关。
对,就是和白慎远有关,当世大儒所在的白家。
具体有什么关系他却不清楚,只知道他们之间似乎有某种联系。当年错综复杂的隐秘关系延续至今,姜怀尧和宋钰的儿子找到了他,真不知该说是冥冥中注定还是巧合。
听到这儿,姜遗光亦有种似乎被人安排了一切的预感。
姜怀尧和宋钰的相识可能是被安排的,生下他可能也是计划好的。
南夫子受人所托收他为徒……
那老姜头呢?他的祖父……恐怕也是因为某种原因收养他吧?
柳平城离京城近,小富人家不少,虽然自己当时有一些克亲名声,可也不过三四岁大,又没病没残,很多没有儿子的人家会很乐意收养。
为什么……偏偏是老姜头这样一个无亲无故没有任何拖累的人收养他?他是衙门里的仵作,干着世人眼里的晦气活儿,又为什么会找到南夫子请求收他为徒?
“总之,今天的事你不用担心,恐怕我来这里也是那个人算好的。有人问你,你该怎么答就怎么答。”姜遗光道。
贺道元是聪明人,他相信对方知道怎么说。
幕后的那个人看似在阻止他,却又没真正阻止。否则他为什么不直接遣送贺道元回江西老家或者干脆让人病逝?这样一来自己想找也找不到,线索就彻底断了。
“这本书你要留着也行,你如果不要,就把它烧了。”姜遗光继续道,“我会去查当初徽省一事,若有消息,我会再来找你。”
贺道元愿意告诉他,就是想让姜遗光去查。他还有点惧怕,问:“你不怕那里的忌讳吗?”
姜遗光看他一眼,像个正常人一样微微笑起来:“我当然怕,可要是因为怕就不去做,我到死都会被蒙在鼓里。”
没有什么比无知更可怕了。姜遗光宁愿清楚地知道一切后死去,也不想自己一直受人摆布,蒙昧无知地活着。
他不愿一直做一枚棋子。
“好,我这边如果有什么消息,会让点墨去找你。”点墨是贺道元的书童,算是信得过的自家人。“你有消息也可让他代传。”
两人说话很快,又低又轻。凌烛在外面竖着耳朵听也只听到徽省、水灾等字眼,等了约莫两刻钟,里面门打开了,若无其事的姜遗光请他再进去。
姜遗光自己则是出去把那几个被自己打晕的人晃醒了。
他十分坦然,一副我就是怕你们偷听所以打晕你们的样子,反而让那些人揉着脖子指着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姜遗光又坦然地回去了,门也敞开着,俨然一副“我们已经把重要事说完了接下来聊闲天随便你们偷听”的模样,令那几人气结。
白家……徽省……
姜遗光心道,看来,得先去白家一趟。
听说白慎远有四个儿子两个女儿,膝下又有一大堆孙子孙女,有几个成婚早,所以已经连重孙都有了。除了白慎远自己,他弟弟白冠文同样有一堆儿子女儿孙子孙女。
儿孙辈未必清楚,他们自己也不知道有没有留下什么东西来。
第367章
姜遗光又回到了自己买下的那间小院。
近卫们都十分头疼, 因为一旦他回去,就意味着他又要避着近卫们做些见不得光的事。而且最近姜遗光越来越大胆了,明目张胆的将跟着的人打晕,摆明了就是我想做些什么事但我不告诉你们。
偏偏他虽然年轻, 习武也没多久, 可武学天赋却极佳, 以至于那些近卫根本敌不过他。
“今晚大家小心点,不能让他跑了。”负责看守他的近卫和另外六人说道。
原本姜遗光搬到这个小院后,看守他的人就从五个减成了三个, 可上回他去找贺道元时明目张胆把人全打晕了,于是三个人又变成了七个。
就这样,几个人还是如临大敌,入镜人实在麻烦,轻不得重不得, 姜遗光武功极好,轻易几个人拿不下他,可如果动真格,要是把人惹火了他放出一两个厉鬼来……
近卫们十分头疼。
眼看着小院里的灯暗下去, 几人各自握紧刀暗暗警惕, 全都盯紧了黑黢黢的小巷尽头,看着看着, 忽然那几人头皮一麻。
一道幽白的影子从院里若隐若现地飘出来。
他竟然真的放出了鬼怪?!
尚未想明白,其中几个便后脖子一疼,还没来得及出声便倒了下去, 被人轻轻扶住, 悄无声息搁在一旁。
一身皂色的姜遗光站在原地,清点过后, 像一条幽暗的影子悄无声息穿回小院中,将方才架在竹架上的一条白色薄纱收了起来。
白色薄纱轻柔,上面还罩了半条黑纱,极轻,像一只风筝,夜里看过去却和白衣女鬼无异。
他在屋里把东西收好后,特地没有关门窗,轻巧的竹架子搭着轻纱通过一条丝线拉过蜡烛穿过窗边一直挂在院门口的门把上。
这间院子是他特地挑的,小巷七拐八弯,又在巷子最尽头,他们要监视只能躲在两侧高围墙上。院里一草一木都是他布置的,他先一步从厨房的窗户里翻出来躲在草圃里,再将丝线一抽,那根线就会打翻蜡烛,机关撬动,罩在架子上的纱会像风筝一样被扯出来一路飘到门边,而后在门边飘荡。
趁这时机,他溜出来了。
黑白两色纱布被妥帖地放好,昏迷的人一个个全部拖进院子里,院门合上。他悄无声息地离开。
天刚蒙蒙亮,不知哪里来的鸡鸣让其中一个人迷迷糊糊睁开眼,旋即猛地从地上弹起来。
地上五个兄弟整整齐齐躺成一排,再冲进屋里一看,人早就跑没影了,气得他挨个上脚踹醒。
“怎么回事?一个都没防住?”那人说着突然哎一声,不对啊还有一个,他跟上去了还是……
姜遗光就是在这时候推开门进来的,他手里还提着个小包袱。天刚蒙蒙亮,他站在院门口好整以暇地看着院子里的六个人,甚至还颇有闲心地打声招呼:“诸位,早啊。”
最先醒来的那个面皮不自然地抽动一下,干巴巴回以一句问候,就听姜遗光阴阳怪气继续说:“我是个人,总有些隐秘事不想让你们知道,何必盯这么紧?大家各退一步,也省得我花心思打晕你们不是?现在还好,要是冬日在院子里躺上一晚还不得冻死?”
几人脸色齐变,领头的比个手势,唰唰唰几下消失了。
姜遗光这才进屋,不知道在鼓捣什么。
那人带他们离开后退到了半里地外的一间小院里,一直不见的第七人才终于出现。
第七人隶属子神卫,功夫不怎么样,但一身轻功和隐匿功夫出神入化。昨晚姜遗光把六人都找齐了,他一直藏在树上一声不吭,等姜遗光走了才悄悄跟上去,万幸的是没有被发现。
他去哪儿了?这是几人最关心的问题。
跟上去的人面色也有点古怪,迟疑道:“他似乎是……幽会去了?”
他确定姜遗光没发现自己,所以亲眼看见对方先溜进一家客栈,他在那间客栈包了一间上房半年,随时可以进去。之后姜遗光就换了一身相当显眼的衣服出来,腰系环佩头戴玉冠,手里还多了个小包裹。他样貌本就出众,一打扮更是如翩翩公子一般。
然后……他就去找赵瑛了。
赵瑛不会武功,又十分安分,跟着她的近卫便不那么警惕,夜里无人守卫。姜遗光放了些迷药,他们就会安安稳稳睡到天大亮,什么也不知道。
孤男寡女,两人说了半晚上的话,声音很低,那人不敢太接近,生怕又被发现,但他能确定,姜遗光没有离开,直到天快亮了,姜遗光才从赵瑛房间里出来。
跟踪那人也是知道赵瑛的,他们都清楚赵瑛和姜遗光的关系。现在……两人竟然有了私情?
“我也不确定,所以在他走后进了那间客房,房里果然有不少女子事物。”
屋里,姜遗光正在把竹蔑架子拆了,拆拆装装,又变成了一个笔筒。
赵瑛不过是个幌子,他昨晚特地放跑一个近卫让他跟着自己,到赵瑛住处后就在她那儿把衣服又换了,外衣罩在一个临时做好的木头架子上,看起来就像个人。
赵瑛自己和那个木头人说了半晚上话,等他回来后,东西拆了衣服穿回去,天微亮,再装作睡醒了,匆匆折返回来。
这些近卫就算要怀疑也不知怀疑什么,他们会从赵瑛那儿下手,但她什么都不会说的。
南夫子和自己的关系他们早就清楚,就算他和赵瑛断绝关系,在这些人眼里恐怕也是欲盖弥彰,还不如让他们自己坐实了——但若是大大方方说这些人肯定也不信,他们宁愿相信自己辛苦打探来的消息。
只不过赵瑛也不能经常用……多了还是要被怀疑,所幸他在白家的布置很简单,只需几日就好。
第二日,赵瑛顶着眼下青黑起床。
她装出一副看上去若无其事又好像隐瞒了什么的样子,先自己看看书,而后又上街转转,很快就回来说自己累了要补眠。
第二天夜里,姜遗光故技重施又来了。
赵瑛忍不住和他抱怨:“你在白家放的东西真的能行吗?你确定他们会找上你?”
姜遗光:“或许可以,试试吧。要是没用,我把山海镜放过去。”
第一晚,他先是打探白家地形,又在白家房梁隐秘位置放了几个木哨,时间紧急,又要避人耳目,所以做的不多。
这种木哨一旦被风吹过,就会发出又轻又尖的哨响,若是几只放在狭小空间内,夜里风吹,便能发出类似鬼哭的回响。
他夜里放过去,快走时再收回来,白家人就算去找也找不到。
这木哨的灵感还是来自于某份入镜人的卷宗,卷宗里说一处鬼宅就是这么来的,木匠做房梁时动了手脚,一有风吹便如哀戚鬼哭。
白家若现鬼魂,近卫们必然要找入镜人。到时不论是他,或姬钺和凌烛,他们身边都有人追随,总能把他安排进去。
赵瑛古怪道:“你还真不把白家人的命当一回事。”
她转而又道:“该到什么时候?今天又多了几批人盯着我,还一直打探我和你的关系,要是再来十天半个月的,我可受不了了。”
“不然……你换成那位凌公子?他也住在园子里,还更方便些。”
姜遗光还真的思考了一下,旋即摇摇头:“不行,其一,我突然有龙阳之好,近卫肯定不信。其次,凌惜明此人守不住秘密,他嘴上答应,但只要有人出的价够高,他就会把秘密卖了。”
赵瑛听得头疼,眼看外面鸡都叫响了,连忙赶人。
姜遗光再度明目张胆地回了小院,这回他同样没什么表情,唇角却微微扬起,看起来就像遇到了什么好事。
做戏做全套,赵瑛那头同样没落下,早早起来后时不时对着花啊草啊发呆,或是面上含笑,又极力忍住不要让人发现似的。
她心里却觉得荒唐又恐怖,还有几分隐约的快意。
姜遗光以前没这么可怕,他要什么都是尽力谈条件。不像现在,他想要什么,不再明面上去争抢,而是先搅局,让所有人都陷入困境后再施以援手,到时,那些人还要反过来感谢他。
京城里沸沸扬扬的流言,太子和朝阳公主明争暗斗,白家的鬼祸……看起来和他都没什么关系,他下手却也丝毫不留情,完全不在乎那些被卷进来的人。
想到这儿赵瑛自嘲一笑,也是,他需要在乎什么呢?上头大人物把他们玩弄于股掌之中时,也没在乎过他们的死活啊。
她现在才想明白,天底下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利用别人的,一种是被人利用的,就像狼和羊,狼在更凶猛的狼面前,也只是被利用的羊。
狼吃羊之前,还会在乎羊痛不痛吗?
姜遗光只是……不愿意再当棋子罢了。她也不愿意,她现在甘心做一把刀,也不过是为了将来同样变成狼。
姜遗光发现这回跟在他身边的近卫少了,大多都调了回去,只有这两天都“没跟丢”的那人仍旧守在暗处,可能他们觉得这近卫的功夫不错,没被自己发现吧。
白家人近日实在受不了了。
那些书生好不容易退了,夜里却又不安生,轻风一吹,便有呜呜咽咽的鬼泣声在宅子里飘荡。
白家住的是御赐的宅子,听说也有一百来年了……以前从来没有过,也就是白慎远去世后才……
白家人都在怀疑是不是最近乱事太多,扰了父亲/祖父的亡魂?但京里寺庙不剩几个,他们顾及着陛下,也只敢请两三个僧人来家中念经,现在出事了都不知道怎么做法事才好。
白家上下都开始抄经。
白慎远的长子今年也五十多,头发都白了,跪在灵堂前烧纸,身后一串儿孙辈披麻戴孝,恭敬磕头,个个憔悴又苍白,犹如惊弓之鸟一般,看着处处素白的灵,目光堂皆带上了惧色。
他夫人这些晚上被吓得不轻,一直睡不好要喝安神药。他自诩身正不惧鬼神,却也对那些怪声隐隐有些恐惧。
最近守夜的小厮们还都说在府里看见了鬼影,白色的,头发披得老长,跟影子似的一飘忽就不见了,吓得看见的小厮当晚就起了烧整个人说胡话,到现在都没好。
“爹……如果真是您老回家,就别再折腾我们了……”
白慎远的长子将自己抄的经一张张放进火盆里,看它化成灰,灰烬打着卷儿往上飘。
远处似乎又传来了呜呜咽咽的鬼哭。
常清园里,凌烛在和姜遗光商量。
他也快满十重劫了,这回听说近卫在找入镜人去白家,他不能去,但姜遗光却对白家十分关注。他想着要是姜遗光愿意,他就让去白家的入镜人多留意些,也算卖个人情。
第368章
即便是白慎远的长子, 也是不知道山海镜一事的。
但白家闹鬼一说很快传了出去,京中有流言,说白家人在四处寻找高人法师,因为陛下大张旗鼓灭佛灭道之举, 白家人不敢太张扬, 只能私下偷偷寻访。
但既然是偷偷寻访, 又怎么会传得到处都是?
肯定是有人搞鬼!
凌烛和姜遗光说起这件事时还带了点试探,他知道姜遗光想查白家,结果白家就出事了, 说不是他做的他都不信。
姜遗光随他怀疑,反正他们没证据,更何况自己曾被冤枉的次数太多了,现在他们要怀疑自己还要掂量掂量。
凌烛怀疑归怀疑,也没打算做什么, 他敬重那位白大儒,可对他来说,白大儒就像是传说中的人物可望而不可即,而且人已经去世了, 为一个死去的人得罪姜遗光不划算。
当然, 如果姜遗光做的太过分,他也是会拦一拦的。
“陛下没回京, 只让朝阳公主扶棺,张降言那几个拿不准主意,这是个机会。”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入镜人之间也有派系一分, 不过上头有人压着, 不那么明显,但也不会真的就所有入镜人团结一心了。许多渡劫次数少的, 会想办法去依附次数多的,大家一起抱团遇事一块儿商量,看到卷宗一起讨论,下回活下来的可能性才大些。
凌烛就是其中一员,他交友广阔,上至皇亲贵族下至三教九流都想办法结交,入镜人中也拉拢不少,虽说不可能变成属下,但平日说说话传个消息还是没问题的。
他所说的张降言就是属于另一派系的领头人物,凌烛轻易不说人坏话,只道他是江湖中人,性子豪爽,就是和他有些合不来。
入镜人也不是近卫说什么就听什么的,尤其是入镜次数多的入镜人,脾气渐渐扭曲,近卫也不能让入镜人去哪处收鬼对方就乖乖去,总体来说还是靠利诱,愿意去最好,实在不肯去的就想办法换个人。
像这回白家闹鬼,以张降言、孟墨娘为首的那几人他们拿不定主意,或许就会让依附在他们身边的人自己决定,他们不掺合。
姜遗光要是想去,凌烛可以想办法把他们那边的人筛掉一个把他换上去。
姜遗光却道不急,等过阵子再看看。
目的达成了,他却还是装模作样往赵瑛那儿跑了两趟,之后才渐渐去的少,后面更是光明正大地白天就过去。
赵瑛近来也被带歪了似的,一改从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作风,时时出门去,和姜遗光不是约在这条河边就是去那家茶馆。
当然,他们谈的事儿和风花雪月一点不沾边。
赵瑛把她娘留下绣在嫁衣里丝绢上的消息原模原样写了下来,入京后结识的、从近卫那儿打听到的事都和姜遗光说了。后者也把他这边收到的消息告诉赵瑛,两人一起合计。
还真让他们摸索出一点事来。
再过几日就是清明,白家人想趁着清明,早早地将人下葬了。
原本该停灵三十六日,可白家出了这么一桩事,再加上京中流言,再拖下去就该传出“白家拖着不让人下葬就是为了等陛下回来”的流言了。
时机特殊,只能委屈一阵子,再说清明本就要扫墓祭祖,那一日下葬是吉日,也算是补偿两分。
托这夜里闹鬼的福,白家人个个面容憔悴,吃不好睡不好,好在头七过了以后闹鬼的声儿渐渐就没了,想来白老爷子的魂魄去投胎了吧?
他们不知道近卫塞了一个入镜人在白家招揽的高人中,那入镜人在白家转两圈,收了一个鬼就出来了。
倒让怀疑的凌烛更不解,真不是他搞鬼?
近卫那边也不敢提,姜遗光近来脾气越来越怪,要是冤枉了人,他一怒之下不知道会做什么。好在白家那边就是鬼哭了几日,什么也没有,在白家外头打听的近卫们心想,果然没什么事吧?
清明前一日,夜里就落了雨。绵软如丝的细雨一直从晚飘到早,整座京城都陷入了犹如江南烟雨的朦胧之中。
朝阳公主早就在公主府备好了车驾,白家人也准备好了,算过了时辰,天还没亮,白家人就动身了。
仆从力士们把棺材小心地运到车上,家里男男女女都披麻戴孝,满身素白,等鞭炮响起,棺材出门,跟在后头的白家人不知谁第一个哭嚎出第一声,紧接着每个人都开始掉眼泪。凌晨夜幕下刺目的一群白衣人呜呜咽咽啼哭哀戚,唢呐声传出半里地。
身为孝子贤孙,他们当然要哭,最好要从京城到柳平城都一路哭回去,这样才叫孝顺。
朝阳公主的车驾早就在城门口等着了,她身为公主,又持着令牌,早就让人开城门又一路静街,方便白家人过来。
京城到柳平城明面上不远,但因为需要绕过一座山,这条路就变得长了起来。他们最好今天就能到柳平城,正好明日下葬。
太子也来了,他还带上了一直依附着朝阳的三公主。二人亲自送朝阳公主和白家的送葬队伍出城,他似乎想说什么,却也只是替白大儒祭了三杯水酒,再嘱托朝阳公主一路小心。
长长的队伍从城门口一路南下,队伍当中有人回头看,还能看见城楼上招展的杏黄旗子,逆着光,太阳从城楼后慢慢出来,将旗子下的那人映照得光芒万丈。
那人眯了眯眼睛,眼里还挂着泪,又沾上灰尘,倒让他看不清那个影子是谁了。
姜遗光不在队伍中,他早就回柳平城了。
清明时节,大家都要回乡祭祖,他当然也要。近卫们总不能这都拦着。
而且他也打听过,白家人要在清明当日下葬,又有公主相送,到时候城门口一定戒严了不让人进出,所以他才提前三日早早回来。
赵瑛和赵阔都在队伍中。
她巴上了朝阳公主,赵阔有点不服,却也无可奈何。
比起男人,朝阳公主显然更爱女子近身,他的容貌又比不上公主府里伺候的那些男子,朝阳公主当然不会多看他。赵阔眼见着不可能把赵瑛挤下去,想通以后也巴结起她来,希望通过赵瑛搭上凌烛那边。
“听说你也是柳平城的,这下正好回乡了。”赵阔跟在人群中乐呵呵对赵瑛道。
赵瑛嗯一声,心乱如麻,面上还带笑没让人看出来。没一会儿那边就有人来传话,说公主请她过去。
赵瑛连忙整理衣裳头发,对镜看看并无不妥后就跳下车,再快跑追上去登上公主鸾驾。
朝阳把人叫来也没别的事,她只是想起了容楚岚。
容楚岚认了个干妹妹,也来了京城。听说姜遗光和她有点联系,赵瑛又和姜遗光是老相识,朝阳本想问问,又觉得没必要,便等人来了以后陪自己说说话。
今日行程还算顺利,早就有人提早去探过路,据说原来在柳平城外的驿站废弃了,还闹鬼,虽然事发后就有人来收过鬼,但难保不会再有,也早早让人来探过。
这个人不是别人,正好是回乡的姜遗光。
姜遗光一是回乡而是探路,拿了一大笔钱也不能风光回去。他在柳平城就是个死人,只能隐姓埋名,戴着斗笠遮挡容貌,远远看着一片废弃的宅子,不知在想什么。
他曾经住的屋子当初没人敢要,后来房契挂在近卫手里一直没卖出去,也没找人来修,一年过去,本就陈旧的屋子更是破败不堪,满是蛛网,周边邻居全都搬走了,放眼望去,荒凉寥落如鬼宅也似。
“公子?”跟来的近卫小声问他。
姜遗光回过神来:“走吧。”
纸钱、纸扎人、金银元宝等各色事物都备好了,马车里装的满满当当,先是去父母墓前,再是老姜头,再又是南夫子和赵夫人,他们夫妻二人合葬在一处,两块墓碑并排放在一起,坟前还有两盏积了雨水已经脏污了的茶杯。
到南夫子墓前时,既是巧合也是不巧,山那头传来热热闹闹高亢刺耳的唢呐声,爆竹噼里啪啦放得震天响。
白慎远家中祖坟就隔了一座山头,从这边登高循着声音看过去,就能瞧见那边一条长长的白色的队伍,一眼望不到头。
时辰到,放鞭炮驱邪祟污秽,设祭坛摆上酒水点心果子敬天地鬼神,再敬逝者,又找个平地就地搭建了台子戏子上去唱戏,那绵长的戏腔远远的传来,哀戚婉转。
不知是谁家也上坟看到了这一幕,惊叹不已,下葬也有这么大排场,要是他也有这么大家业,便是立刻死了也甘愿。
姜遗光只远远地看着那条队伍,目光晦暗不明。近卫怕他一时冲动又想干点坏事。连忙劝他走:“下雨呢,早点回去休息不是更好?”
姜遗光不说话,还在看着。
他很想知道,白家什么时候乱起来。
他在白家做的手脚当然不是放几枚木哨那么简单,后来收手也不完全是为了打消那些人对自己的怀疑。
原来收走的一个大头娃娃的面罩还在他手里。他把那个面罩……套在了白家某个人头上,亲眼看着面罩在眼前如水融化一般消失了,露出那个人熟睡的面孔。
他告诉赵瑛路上要避开这人,尽量不要让他露出真面目来。
队伍里一共两个入镜人,赵瑛自然也会看着另一个,让他不要接近白家人,不要提前把鬼怪收走。
等所有人都到了柳平城,一片坟地中,又有三个入镜人聚在一起……如果这时出事,他们根本来不及向京城求援。
第369章
荒凉寥落的一片郊山, 热热闹闹响起戏乐声,水袖翩飞,孝子孝孙们于祭坛边齐齐大哭,族老与法师主持丧仪, 边上请来的十几个和尚敲木鱼念经。
工匠们找好位置, 叮叮当当开工, 铲子铁锹使得高,泥土飞溅,热火朝天一般。
不仅没有驱散一丁点凄冷, 反而看着更诡异。
自有护军提前静道,让周边看热闹的都走开,姜遗光若不是身边跟着近卫,他又隔得远,也不能待在原地。
越是赶人走, 那些人越好奇。
附近来上香的那些人都隔了一两个山头探头看热闹,后来不知为什么,越看越心里发毛,风一吹细雨一飘, 冷意便从外浸到底, 再顾不得看,赶忙提着篮子慌慌张张就跑了。
这下, 漫山遍野除了枯树荒草,就只剩下一群披麻戴孝的白衣人。
他们还在无知无觉地哭送亡者,人和草木都如鬼影, 鬼魅飘摇。
噼里啪啦鞭炮声和刺耳唢呐吵得震天响, 越是响亮越是寂寥。荒山野岭,寂寂密密, 窃窃低吟,极致的热闹更托得细雨冷意让人马上要冻死。
跟着姜遗光的近卫也看出不对劲来了,下意识握紧刀贴近入镜人几步,冷汗涔涔:“……该不会出事吧?”
姜遗光摇摇头:“难说,这里的坟多着呢。白家又本来就出过闹鬼的传闻。”
这下姜遗光也不能走了,近卫道:“既然如此,还要请你留下。”
姜遗光斜睨:“我本就没想走。”
墓地早就选好了,也修的差不多,今天只需下葬。
陛下曾许给白家恩典,要替白大儒以一等公礼修墓,白大儒推拒不肯。看如今情形,应当还是特地从简了,只修一进两院,应有陈设事物也不摆,若不是亲眼所见,恐怕会以为埋在此处的不过一普通小官人家。
但……那口棺材不一样。
陛下特许,允白先生用一百年金丝楠木棺。
公主从杏黄色鸾凤主轮车上下来,赵瑛紧跟其后,一众护军护卫,她抬手让军队停下,身边跟着几个随从,穿过白家一众人,来到棺材边。白茫茫荒凄凄一片,唯有她那身杏黄衣裳刺目明亮。
她亲自送棺材到墓坑边,此时乐声、诵经、一众叮当声都静下来,她端着一杯水酒说着什么,说完后,白家人涕泪齐下,齐齐叩拜,再谢陛下和公主恩德。
赵瑛跟在公主身边,目睹那些人叩拜,心里升起一股怪异又兴奋的冲动。她再次看了一眼人群中跪拜的某个人,目光微顿。
姜遗光说的那个人,白老先生第三子的庶四子,刚至弱冠。白家管教子弟极严,每个公子哥儿身边都不许放年轻丫头,只能有书童和婆子。他在白家不大受重视,身边跟着的人少,不会有人发现不对劲。
看过去的一瞬间,那个人似有所感,跪拜着抬起头来,和她对视上。
那个人咧开嘴,缓缓露出一个笑。
赵瑛瞬间头皮发麻,猛地移开眼睛。
那个人……她,她背着光也看清了,他脸上涂得很白很白,两边脸上却涂了一块圆圆的腮红,他甚至梳着童儿鬓,看上去就像个喜庆的童子。
其他人竟也没发现,让他好好地混在了人群中。
公主带着她慢慢走近了……
赵瑛心如擂鼓,借着公主正和白慎远长子交谈的时机往自己爹娘坟头方向望去。
按照约定,姜遗光会在那里。
可是隔得太远了,她看不清,只能看到漫山遍野开始吐新芽的树,不知道那里有没有人。
公主又带人走近了……她不得不跟上。
她心跳得很快很快,嘴里发干,手掌心渗出汗来,她甚至能听到自己胸腔里一下一下剧烈跳动的声音。
……会发生什么?
公主……公主不能死,这件事……公主没受伤才好,公主如果有一丁点损伤,他们在场的人都跑不掉……这个东西,它会做什么?
赵瑛还能感觉到那个东西在看着自己,一刻也没停歇。
白家的几房都带着孩子上前来拜见了……
那人是庶子,身份不高,它不会到近前来的。赵瑛不断安慰自己,呼吸渐渐急促。
可恨的是赵阔什么也没发现,他跟在公主后面,沉浸在狐假虎威的快感之中飘飘然还没回神,自己冲他使眼色也没发现。
那厢,姜遗光已经在往山下走了。
从山上看隔得距离不远,可真正在山里待过的才知道什么叫望山跑死马,这山上也没有路,到处都是乱七八糟的石头和棘草。他们一路疾行往山下飞奔也过了小一刻钟才到山脚,再往前去,还没踏入白家山头地域就被护军们拦住了。
“前面在办事,你们要做什么明日再来。”护军们还算客气。
跟在身边的近卫拿了不知什么令牌把人拉到一边说话,那护军打量几人后,拿着令牌往里去,不一会儿一个统领打扮的人出来,令牌到了他手里。
这些就不归姜遗光管了,他只消等着。
里面突然爆发出一声尖锐惊叫,分不清男女,惊叫声戛然而止。
护军顿时骚动起来,所有人齐齐握上腰间刀把,竖着耳朵听动静,就像一只只听见猎物动静的猛兽——这些都是真见过血的兵。
统领顾不上他们,让人看好这三人后奔马而去。
其他人不敢乱跑乱走,军令严苛,一到这种时候胡乱走动,格杀勿论。
有几个人奉统领命带他们走了,姜遗光就在临时扎的帐子里等着,跟在身边的几个近卫也有点慌乱,他们还能听到营帐外响起士兵们的议论声。
那些人都在讨论前面出了什么事,可没有军令谁都不敢乱跑,不能多打听。很快又有人跑来传令了,让他们连议论也不许,统统管住嘴,被发现了就是几十军棍伺候。
营帐里,一个近卫焦急地低声劝姜遗光:“我们不能一直在这儿,公主还在前面,一切以公主安危为先!”
姜遗光轻嘲道:“你没听见外面的传令吗?这个时候哪里敢乱跑?等有人传令了再说。”
近卫就知道他没那么容易答应,收鬼容易渡劫难,更何况前面公主还不知道是不是真出事呢,要是现在强闯了成功救驾还好,若是无事,岂不是几人一起挨罚?
另外一个也是这么想的:“姜公子说的是,要真有什么事外边自然会有动静,等一等好了。”
他们所在的营帐帘子是卷起来的,方便透光,也便于外边经过的人随时往里看。但就在几人商议中,那帘子忽然直接掉了下来,就好像上面捆着的绳索被人突然解开似的,帐内顿时一片昏暗。
“怎么回事?!”那个最初提议的近卫跳起来就冲到门边,他想重新把帘子卷起,可他伸手就感觉出了不对劲。
“这,这门打不开啊!”那近卫惊道,“姜公子您来看看?”
他一直拽着门边的抽绳,原本绳子只要一拉,门帘就能卷起来。现在他狠命去拽却怎么也抽不起来。伸手去推,两只手仿佛触到一面冰冷的墙,根本推不开!
“你别拽了!”姜遗光叫他,“你再拽人就死了!”
营帐里突然一片黑,几人都没适应过来。姜遗光也是缓了一会儿才看见那近卫手里抓着根抽绳不要命似地扯,另一只手抽刀拼命挥砍门帘。
“你不想出去?”那人不听,还在拼命砍,“你快来和我一起,马上就能出去了!”
近卫知道这门肯定有古怪。
砍过去不像砍在布匹上,倒像是砍进了肉里。他这把刀杀过很多人,那种刀口没入骨肉,骨头碎裂、皮肉绽开的感觉十分熟悉。
就好像……他正在砍死堵住门的鬼魂一样,这让他心里生出一种古怪的痛快感。
“你的镜子快拿出来啊!!姜公子,如果出事了!我们谁都跑不了!”
姜遗光就知道,他已经听不清自己说话了。
非入镜人,近鬼神者,非死即疯。
就着微光,他能看见身边两个人脸庞涨红发紫,眼睛瞪得很大,溢渗出血。脖子正中有一圈明显的凹陷下去的痕迹,看上去就像有一根看不见的绳索死死地勒住他们的脖子。可是不管他们怎么狠命去拽都什么也抓不住,姜遗光试着伸手碰了碰,那圈凹下去的痕迹上什么也没有。
没一会儿,他们就咽了气。
鬼不在这里。
是那个近卫,杀了另外两个近卫。
姜遗光慢慢靠近门边,这回他终于看清了。
那根抽绳的颜色,深红泛旧,又细又长,带点儿水光,还有点奇异的滑腻感。
他们进来时,门绳是这个颜色吗?
姜遗光回忆了一下,却不知怎么有点想不起来。他试探地伸手碰了碰,又用刀一划,血流喷溅,他终于确定了自己的想法。
这不是绳子。
是一根舌头。
眼前近卫身影在黑暗中模模糊糊怎么也看不清楚,姜遗光不得不吹亮随身带的火折子,一点微光亮起,叫他看清了眼前可怖诡异的场景。
近卫昂着头,嘴巴张得很大,他不断从自己嘴里往外拔舌头,而他的舌头也诡异得无止尽一般源源不断从嘴里抽出来,越抽越长,吊在门帘两边,绵软地垂下来。
不过这样一来……他的舌头都抽出来了,又怎么还能说话?
姜遗光猛然想到这点,再顾不得等——他刚才离得远就是怕这人发疯胡乱砍到自己,但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当即抽出软剑一抖,绵软如丝的剑绷得笔直,找准时机就将他提刀手指剜了下来。
手指断了就再握不住刀,另一只手同理。近卫软倒在地,大张着嘴,舌头伸出很长很长,看上去怪异又恶心。
姜遗光顾不上他,伸手碰碰门帘,也是僵硬冰冷的,但摸着不像死人尸骨,倒像是……
一剑刺下去,却如刺入活人血肉一般,剑抽出,剑身带血。
门是走不通的,那就只有……
姜遗光从近卫身上搜出了令牌荷包等事物,全放在自己身上。他见过的尸体也多了,千奇百怪什么样都有,因而眼皮都没动一下,几人身上都摸索完以后,提着他们身上的长刀来到帐篷边。
刀尖对准帐篷底,忽地用力往下捅,斜斜撬入底边飞快绕帐一周。
躺在当中的三个人脖子边上崩溅出一溜鲜血!
姜遗光看也没看,帐篷不大,他沿着底飞快绕一圈把底边都剜了一道,才猛地飞身踢开。
就像砍柴时先砍了一圈痕后再劈断一样,帐篷应声倒地,地上三人头颅齐齐断开飞出去。
几如重见天日一般,一圈士兵愕然地看着正当中手持长剑身上带血的姜遗光,像个原本倒扣的碗的帐子现在完全翻了个底朝天,而地上……
——地上躺着三具无头尸体,断口处还在飚血!
第370章
护军哗啦啦围过来, 为首一个看起来服色比别人特殊些的已经拿刀尖对准了姜遗光,沉声问:“怎么回事?”
姜遗光同样举了枚令牌。这是属于入镜人专用的牌子,十重以上的又是特制,不知什么质地的木头火烧不坏、水浸不侵, 外圈还镶了一圈暗色金边。在他举起这枚牌前已经有几十把弓箭对准了他, 只要一声令下就能把他射成筛子, 他却没有半点惧意。
“与其问我,不如去问问前边出了什么事。”姜遗光上前两步把那块牌子放在地上,又往后退, 手腕一抖,沾在剑身上的血齐齐抖落干净,露出莹润的剑光,又轻飘飘缠回腰间。
“你拿着这块牌子去前面求见公主,她会明白怎么回事。”
他从头到尾表现得镇定, 又是和那几位大人来的。那人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办,加上先前打马离开的统领一直未归,也没有消息传来,他就更怀疑了。
前面真出事了?这人是不是刺客?和他有没有关系?
其他人也跟剪了舌头似的面面相觑, 就等着他发话, 看是把这人迎走还是把他当场拿下。
那人又扫一眼地面,心里一突, 当即惊出一身白毛汗。
他本以为是眼前的年轻公子哥儿把刚才三位大人杀了,可、可要真是这样,三颗人头去哪儿了?帐篷都不在, 地上有什么东西看的清清楚楚, 根本没地方藏人头。
更何况他也是杀过敌剿过匪的,知道里头的门道。
那公子哥儿使的软剑看起来是把利器, 能杀人,但要想把人头直接剁下来那绝对不可能。他们平日剿匪使的大刀砍两个就要卷刃了,刽子手行刑的刀更厚更重,这样才不会卡在骨头里。他那把细细窄窄的剑怎么可能切得下来?
还是一次三个?
那几位大人一看也是有功夫的,外边巡逻的可是半点打斗动静都没听见啊。
还有这帐篷……
不对……
这么说起来,前面……前面可能真出事了!
刚才还热热闹闹能听见唱戏的放鞭炮的动静,怎么现在什么声儿都没了?
他惊出一身冷汗,只要一想到这个可能性背后就跟有针扎一样站都站不安稳,连忙指使一个人把令牌捡起来奉到自己面前看了看。他不认得这牌子是干什么的,但上面有些纹路却识得,等闲人绝不能用。
他已经信了几分,在一众兄弟们的注视下咬牙先收起刀:“先看着他!我到前面去探探,等我回来再说。”
姜遗光这才把看似不经意移到腰间的手慢慢放下。
刚才要是这人要拿下他,可以。要是他下令当场格杀,自己说不得又要动手,现在反而是最好的情况。
紧绷的气氛渐缓,那些人的刀啊箭啊都慢慢收起来了。姜遗光就在那群人警惕又疑惑的目光中再退几步,来到三人尸首边蹲下去看。
断口嶙峋不齐,不像是被砍断,反而像硬生生拽掉或者撬断的,伤口还在不断涌血。
姜遗光忽然想起了自己曾用力拧下的那个大头娃娃面罩,算是报应到他们三人身上了。
没等他站起身,远处就传来滚滚马蹄声,还有一声急得几乎去了半条命的嘶吼喝令——
“公主有令,救驾——”
声音再次戛然而止。
急匆匆奔马来的那人浑身是血,喊出那一声后就直接从马上滚了下来咽气了,离得近的士兵亲眼见到他从马上滚下来后就变成了一具无头尸体。
他的头也和刚才那三个人一样不见了!就这么消失在眼前!
远处的人全都准备好了,一声令下就打马往前奔去。比他们更快的是刚才那位不认识的年轻得过分的公子哥儿,疾风似的刮到马上,一扬鞭,便往前头疾驰而去!
原本该在路两边驻守的护军全都出事了!一溜两边人,身着甲胄手持刀剑,整整齐齐站在路边,可他们头上却滑稽地顶着个大头娃娃的面罩,一模一样的圆圆脸,红脸蛋,一模一样地带着笑。
一听见骑马动静,身子没动,头上的头罩自动地转向看着他,漫山遍野的大头娃娃齐齐看过来,怪异得让人心底发毛。
跟在姜遗光身后的护军拼命抽马鞭子,一开始还要叫让姜遗光停下来,见着这场景吓得差点从马上滚下来,可这时马也被抽得发很激出了凶性根本停不下来,只能直直往前冲,冲进了两列顶着大头娃娃面罩护军当中的小路上。
姜遗光一马当先冲在最前面,他甚至松开了缰绳,任由马匹带着自己发狂地冲进人堆里。而他两手各自持一软剑,一路随冲进之势或挑、或剜、或刺,那些喜气洋洋的面罩就跟纸糊的一样被轻巧地从脖子上割了下来,在地面咕噜一滚就不见了,那些立着的无头人也跟着扑通扑通倒下去。
凡所及之处,无头死尸遍地。
他开了一条路,后面那些人就不归他管了。有跟上来的,也有不知怎么突然发出惨叫的,姜遗光统统都不管,策马奔向远处高高的祭坛。
祭坛下站着十几个人影,当中一个身着杏黄凤袍手持长弓,一箭射在远处扑过来顶着大头娃娃面罩的人身上。
她使得是火油箭,箭光流星一般扎在那人身上,立刻就生起大火发出滋滋响,还有一股烤肉味儿飘出来。那个全身上下着火的人被箭射中后退两步,仍旧不依不饶往前扑。
“公主,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只有找到源头才行。”赵瑛急切道,“要不然这些东西只会越来越多!”
朝阳公主不准痕迹地捏捏手指,她虎口被震得发麻,可远处仍旧有更多。
还有些……有些要救驾的,冲过来以后,他们脑袋上不知怎么就顶上了一个面罩,青头白面,笑眼弯弯,面色红润十分喜庆的模样。
在场人却没一个觉得喜庆的,这辈子估计都不想看到这种大头娃娃面罩了。
“源头是谁?能找到吗?”
赵瑛声音都磕巴了:“我用镜子照了,没找到……他估计是躲起来了,可这种情况我也不能离了殿下身边。”
赵阔挡在祭坛后面,以免有东西扑过来。
他学了点拳脚功夫,还能挡一会儿。但这些顶着大头娃娃面罩的东西十分邪乎,他不敢太用镜子去收,怕自己收太多了不好过,就只能想办法自己挡。可被面罩罩住的都是什么人?全都是上过战场见过血的护军,不用镜子根本挡不住!
朝阳公主也明白镜子的弊端,若是一时间用太多,赵瑛和赵阔当场入镜,其他人驱使不得这镜子,那只会更糟糕!
左右还能撑住,最好能赶紧找出鬼怪源头,那个东西一定是离得远远的操纵着这边。
但放赵瑛离开身边去找就更不可能了。赵阔和赵瑛一前一后才能挡住这些东西,还要防备他们这一圈人当中忽然冒出来一张喜庆鬼脸。
朝阳又射出一箭,正好扎在一人喜笑颜开的面罩脑门上,火光冲天。
其余护军放的也是火箭,平常刀箭对鬼怪无用,也就用火能把面罩烧干净,还必须得对准脑袋射,射中身上了也没用,哪怕只剩下半个身子,那玩意儿都能用手爬过来。
坏处也有——浓烟呛得厉害又熏眼睛,而且这火再大点儿,山就要烧起来了!
浓烟滚滚之中,赵瑛终于看到了熟悉身影策马而来。她心下一松,惊喜地指着远处叫道:“殿下!有人来救驾了!”
公主却把箭对准了来人头颅,待透过浓烟也能看清对方面庞后,她同样松了口气。
手一放,长箭若流星穿透驻在马前的一个鬼影头上,那人怪叫一声倒下去,硬纸浆做成的面罩爆开,腾地升起一大团火。
对方策马从那人身上一跃跨过去,又轻巧落地。姜遗光左手的剑已经收起来重新卷回腰间,转而取出了山海镜。
火光中,似铜非铜的镜面比火光还耀眼,一道道光照出去,挡在前头的人跟割麦子似的一茬茬倒下。
人不在这里。
赵瑛现在头上还顶着“疑似和姜遗光生情”的帽子呢,她当即情不自禁迎上两步,两眼放光喜悦道:“是善多来了!他比我厉害多了,肯定能把那鬼东西找出来!”
姜遗光一来,解了不少压力,赵阔和赵瑛也敢往外走几步了,手里拿着镜子,看到可疑的就往它身上照。
那头,姜遗光勒马跳下来,在朝阳公主面前微微躬身行礼:“见过公主。”
他的眼睛却利得和刀子一样不断扫视着周边,心思根本没放在眼前。
朝阳公主点点头:“有劳你了。”
祭坛下,金丝楠木的棺材就放在一边,还没来得及放进墓坑。周边躺了一地的人,到处都在流血,湿漉漉的,血太多,反而让那些火没来得及烧起来。四处都是烟熏火燎的浓烟气和肉被烤炙的滚烫浓香。
赵瑛回头悄悄给姜遗光使眼色,白家那人不知道哪儿去了,她方才不完全算是做戏,是真的没找着。
那些护军跟在姜遗光身后也很快赶到了,一个个望着周边穿着同样甲胄却诡异可怕的同袍们,不免胆寒。
再怎么想说服自己这是人也不可能了,大白天的,他们真的撞鬼了!
到现在他们也品出了点东西,这个公子哥儿……恐怕有点不一样的能耐。
此时朝阳公主身边的近卫也站出来,喝令让那些护军全都退开——他们凑近了谁知道会不会马上也变成伥鬼?
现在除了入镜人,其他人还是都不要接近朝阳公主为好。
第371章
赵瑛和赵阔守在朝阳公主身边护卫, 姜遗光则是在下马后绕了半圈,也凑到了朝阳公主身边。
他倒也没把那些东西全部收走,而是用非常凶残的方式将那些大头娃娃的面罩挨个拿刀削了下来。
面罩滚了一地,很快就不见了, 取而代之地上满是穿着轻甲的无头尸体。
但罪魁祸首还没找到, 远处仍有人走着走着, 脸忽然就开始变白、变圆、油光发亮,头发扁下去。从一颗活人头很快变成一颗圆溜溜红彤彤的大头娃娃面罩。
后跟上来的人起先还惊恐害怕,后面慢慢就麻木了——被吓的。他们这辈子都没见过这种诡异怪事, 有几个机灵的也知道,这种事必须烂在肚子里不能说出去,他们今天就算能侥幸活下来,以后都不知道还有没有命在,但都到了这个时候, 只能保公主。
不保护公主,他们也不知道该做什么。
跟在朝阳身边的侍卫让那些还活着的赶紧聚到一边分散站开。一旦发现其中新冒出鬼怪就赶紧点火放箭射死他。
姜遗光得公主示意后也到近前帮忙,人太多了,即便都是些听话的士兵也频生变故, 不看着不行。渐渐的, 那位白家的年轻公子慢慢来到了公主身后的祭坛后方。
得了姜遗光示意,赵瑛低声对赵阔说:“你在后边看守时也要注意, 我估摸着那东西不是躲远了,而是藏在了人堆里。我们用眼睛看是看不出来的。”
鬼怪最能迷惑人心,哪怕它长着青面獠牙血盆大口, 也能让人把它当成平常人一样看待。
用眼睛看找不出, 那得用什么?
山海镜。
他们原来不敢太用镜子,都是看哪边鬼忽然袭上来凑得太近又打不下去, 才赶紧用镜子收了。
得了赵瑛这句提点,赵阔就明白怎么办了,扫一眼记住眼前哪些是人哪些是鬼后再转头用镜一照,飞快一瞥——他不敢真的全用镜收,怕自己要入镜,只敢这么偷瞄两眼。
果然找到了……
镜面密密麻麻人群中,有个身着孝衣却戴着红彤彤喜气洋洋大头娃娃面罩的男人就在后面!他周围全是人!
赵阔心猛地一突,转头就看着那边,肉眼看到的那个公子哥儿却好像没什么异样,他是白家人……不对!再用镜子照过去,镜里那个地方站着的根本就不是人了!
赵阔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但更叫他心惊的是因为他连着照了那人、不,那鬼两次,那个穿着白衣的男人正对他笑,他脸颊两边还涂了两块圆圆的红……然后,他就消失了。
手掌心的镜面倏忽亮起一瞬金光,微一烫手,很快又冰冷下去。
与此同时,漫山遍野顶着喜庆嬉笑的大头娃娃面罩的人全都倒了下去。
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本就凄清寂寥的荒山更如地狱一般诡异可怖。
赵瑛却丝毫不怕,惊喜地扭头:“赵兄,你、你……刚才是你!”
有她带头,其他人还没来得及惆怅就生出了股死里逃生的喜悦,姜遗光也挪过来,惊异道:“我还在那边找呢,没想到被你……”他看起来似乎对赵阔抢了先机一事有些不满,又很快压下去,装着真心实意一般恭喜他。
赵阔起先还不安,但有人恭维着、赵瑛羡慕着、姜遗光又表露出不甚明显的妒意,公主还亲自夸他一句,让手下人赏赐一枚玉佩。他便渐渐丢了那份不安,甚至有些自得起来。
赵阔心想:姓姜的这人一开始还显得来头很大的样子,公主也信他。现在被争了先还不高兴,估计是个没什么容人之量的。
不过他本来就没想得罪人,尤其是听说姜遗光入镜次数比自己多多了,更是不敢得罪,便连忙道不敢当不敢当,还说要不是赵瑛指点他也想不到这茬儿。于是两人又推诿两句,在公主面前争来争去不好看,只得作罢。
被这么一打岔,姜遗光的脸色才好看些。
剩下活着的人各自去取了水或其他的东西灭火,以免烧山。万幸这几日一直飘着雨,不大,但整日整夜的落雨这座山也被浸透了,火很快就扑没了,焦土味儿和湿漉漉泥泞气息混在一起。
望着漫山无头死尸,朝阳公主沉吟片刻,下令让其余人就地挖个大坑,把尸体全埋了,回京后自有人会安抚其家眷。
这件事不能传出去,只能烂在肚子里,那些尸体也不能运回京去,用什么借口都不好使。一两个人断了头还能说是匪徒干的,几百个人的头全都没了?说出去谁信?
“都是些忠臣良将,陛下知道,必定会褒奖的。”朝阳公主勉励一句。
她现在还握着那柄长弓,就着这姿势把弓背在了背上,让人取三杯水酒来,面朝东方一杯杯横着洒在地面,算是送走冤魂。
姜遗光也被她叫到近前。
从前他二人见过,不过数面之缘,却真没怎么说过话。这是姜遗光第一次堂堂正正站在她面前。
朝阳公主对他一笑,谢过他来救驾,又问他来这儿做什么,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姜遗光一五一十答了,救驾是应当的,回乡祭祖,他老师坟头就在这边。至于报酬……他没有任何想要的。
“我也只想好好活下去,这点——恕我直言,公主赏不起。”姜遗光平静地回答。
一旁赵阔脸上的笑还没降下去呢就听见姜遗光这句不算太恭敬的话,顿时又是一惊,连忙过来打圆场:“殿下勿怪,他就是这么个性子,不会说话,他绝没有冒犯的意思。”
朝阳公主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姜遗光会这么说。她倒没往心里去,笑了笑没当回事。
但在心里真正把这人记下了。
一般说自己什么也不求的都不会真的无欲无求。只有一种可能,他所求更多,自己暂时给不了,或者他现在不能提。
不过朝阳公主本就起了争储之心,正是缺人用的时候,姜遗光若是有意,她收下也无妨。
他现在不肯低头,那就再抻一抻,等他需要的时候,自己会再跳出来的。
一场扶棺送葬落得如此下场,朝阳只头疼该怎么和父皇那边说。她正想着,姜遗光忽然又出声:
“殿下,这些人的头都不见了,殿下可有想过它们会在什么地方?”
朝阳公主问:“我自然不知,你心里有主意了?”
姜遗光摇摇头:“我也不知,但不找出来,若是在别的地方出现,兴许会引起恐慌。”
这倒是。
不管什么地方,突然冒出几百颗人头,那这事儿绝对压不下去。
几人正说着话,外边忽然响起一阵惊呼。
朝阳公主说是挖坑把士兵们埋了,但手底下人哪能真把白大儒棺材放一边去挖坑,于是他们都决定先赶时辰把白大儒下葬了,填上土埋好砌好砖什么的,再找个别的地方挖坑。
于是一波人去忙白大儒这头,另一波人去清点人数运尸体什么的。谁知白大儒的棺材拴在架子上吊起来就要往坑底下放时,下面负责接应的人忽然惊慌地喊起来。
坑底下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具尸体!
还是一具穿着寿衣的尸体,不知放了多久,衣服是新的,尸体却腐烂不堪,散发出阵阵恶臭。
站在那儿的人指天画地发誓刚才绝对没有,真就是忽然之间出现在那里的。他到现在早就不怕了,惊吓过头,整个人都是木的,他现在只怕一件事——差事没做好,回去恐怕没活路。
朝阳公主心里生出股不祥的预感,不顾手下人劝阻,凑近了细看,待看清楚后大吃一惊,指着那坑底的尸体好半天才说出一句话。
“这……这是,这是白先生。”他怎么会从棺材里出来?!
其他人全都愣住了。
本该在棺材里的白先生的尸首却突然出现在坑底?
那……棺材里,装着什么?
朝阳公主也想到了这点,连忙让人把白先生尸首带上来好生安置,擦干净头脸身上的泥土等物。
又让几人把棺材从吊着的木架上放下,找来好手,把铆钉一个个拔了。
棺材盖缓缓推开——
浓得冲天的血腥味儿扑面而来,最先推开棺材的那个再也没忍住,冲到一边哇一声吐出来。其他人也不敢再直视,忍着恶心把棺材盖推回去,恐污了公主的眼睛。
棺材里……血水浸泡着,满满当当全是人头!湿淋淋,滑腻血腥的人头堆在里面,黑乌乌长发乱裹,露出血水和乌发下惨白的皮肤。一眼看过去,简直如十八层地狱中的阿鼻地狱之中酷刑之景。
又怪异,又恶心,恐怖到极点,恐怕他们这辈子都忘不掉今天看见的东西。
朝阳公主也退了两步,方才震惊过后,再没什么能惊动她心神。她深吸口气,只想着该怎么办。
陛下特许白大儒这口只有皇室贵族才能用的上好的金丝楠木棺材,里面泡满了人头,肯定是不能用了。
但不论是用其他棺材,还是从京城再调来一口,白先生都必须推迟下葬,这件事也必然闹大——她要在柳平城再守到三七,若是推迟,不知要待到什么时候。
她私心揣测,父皇那边恐怕也是不想闹大的。
白先生去世,白家衰落已成必然。白家后人必须要想办法上进才行。原先就有人在京中生事造谣,越迟,站在白家后面挑事的人就会越多。
更何况……这一回出来,白家人也死了不少。
如此繁复念头在脑海里不过转了一瞬,朝阳公主面上不显,喝道:“诸位不必惊慌,邪祟既除,这些也不过是那些小鬼用来恐吓人的小伎俩罢了。”
“我方才还忧心不能叫这些忠心耿耿的英雄们得个体面。现在正好,各自来认,让他们好齐整下葬。”
公主都下令了,他们还有什么好说的?
谁要是不服,那就是不忠,不想让弟兄们留个全尸。就算所有人都知道这不是件容易事,可刚才死了的人里有他们的弟兄们在啊!他们怎么好让兄弟们死后都找不着黄泉路投胎?菜市口被杀头的犯人都能叫家人把头捡回去一并下葬呢!
想归这么想,但满满一大棺材的腥血泡人头实在太恶心了,看见就害怕想吐。因此棺材盖打开,几十个清水桶放在一边预备清洗,一群人面面相觑,都不敢当第一个。
还是姜遗光先伸出手去,捧起其中一颗放在水桶里,在水中仔细把他脸上一团血糊糊擦干净,又把头发拨过去,看清了脸,再交给其他人让他们去找。
那些人都用一种惊悚的眼神看他,赵阔更是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他自问自己可做不到这点,姜遗光是怎么面不改色的?
白先生已经腐烂的尸身也被擦干净,安置在帐篷里,赵阔从棺材旁边回来就在帐篷边守着,不肯再过去——他怕自己又看见点什么东西一年都吃不下饭。
还是守尸体好,就算尸变,他也不怕。等那口棺材清理干净了,再把白先生放回去。
几百颗人头挨个对照实在麻烦,到最后那些人也彻底麻木不管了,直接把人头从棺材里捞出来放桶里一浸,洗干净看清楚长相,是士兵就送到开挖的大坑那边,缝都顾不上缝,人太多,堆平坑面后就浇油下去烧成灰。
是白家人,就放到一边搁置,之后再说。
第372章
朝阳公主正在自己的帐子里写折子。
不过一次扶棺送行, 她还特地为白大儒写了一篇祭文,若是办得好,传出去,她在文人之中便能多些地位。
现在, 她真正感觉到了棘手。这件事要瞒住不难, 那些士兵的家眷安抚也不难。
难的是白家人。
满京城的眼睛都盯着呢, 回去送葬一次就没了大半?说都在柳平城守孝,柳平城离京城这么近,谁知道会不会就有人来查探消息?死了的那些难办, 活着的更难办。
要堵住他们的嘴,还不能严苛,要让剩下的白家人自愿站出来想个好说辞。
实在不成,就说他们举家搬回老家了。白大儒的家乡在西南,几十年前白先生中举以后, 把他们那一支的家人都迁了过来,后来他父亲去世,把坟地定在了柳平城,从那以后柳平城这一块儿的山郊就成了白家祖坟。
朝阳公主在白家剩下的人里挑挑拣拣, 选出了一个还活着的、辈分最大、最说得上话的。
白慎远的第二子白骥, 他还活着,就是他也年纪大了, 受惊不浅,刚刚被人抬下去回营帐里歇着。好在他们这次出行,大夫, 成品的药丸子、人参等物都带着, 大夫不是宫里的太医,是公主府上养着的, 身家性命俱属公主府,也不怕他乱说什么。
这位大夫就被先派去给他看病。
朝阳公主这边忙得脚不沾地,好不容易一切安排妥当了,回头一看才发现赵瑛有点尴尬又局促地站在那里,满脸惶恐。她招招手让赵瑛过来:“这是怎么了?”
赵瑛声如蚊呐,小声告诉她自己月事来了。
公主一怔,忙笑着让她下去休息,只是这样一来她身边就没人了……
她脑子里在赵阔和姜遗光这两人之中转了转,吩咐下去:“请姜公子过来。”
姜遗光在那边帮忙收殓尸骨呢,婢女来叫,闻到他身上血腥腐臭味儿时差点没吐出来,又见他满手是血也浑不在乎的样儿,赶紧提点让他去洗漱换了身衣服再过去。
姜遗光很无所谓地跟着走了,没多久,干干净净地重新出现在朝阳公主面前。
朝阳公主也是因为赵瑛退了才把人叫来。刚才赵瑛在她也没见得找对方说什么话,现在大活儿都忙完了,姜遗光叫来也没什么事,就在她的帐子里充当木头人。边上宫女太监们走来走去,时不时有一两个将领过来询问某事该如何处置等等。
天快暗了。
不论如何,白大儒的尸首还是好好地放回了棺材里,重新注上防腐药物和香料、陪葬品等物,钉好封死后匆匆下葬,填上土。
只是砌砖等活儿今天就干不了了,还有些没对上身子的头,也只能明天再来,今天先用油布裹着放在原地。最近天不冷不热,一晚上也不至于腐坏到不能见人的地步。
公主下令后,各处拔营,退到城门外十里处。姜遗光就一直跟在朝阳公主身边,赵瑛借着“休息”的借口跟消失了一样。
这让赵阔十分不忿。
他明明立了大功,也吃了大亏,可偏偏公主就是看不上他!输给那小妮子也就算了,还能说公主是女儿家,不近外男也是正常。可这小白脸又凭什么?
他不敢怨公主,又怕得罪姜遗光,这股气就冲下人撒去了。
赵阔的不快其他人自然也察觉了,赵瑛在自己的帐子里偷偷笑,姜遗光是不在乎,公主赏了些东西下去后就继续忙碌,除了写给远在江南的父皇的折子外宫里的太子也要知会一声,除此外,还有各路可能会拿白家事做筏子的那些人家,也要一一安排下去。
帐篷里的灯一直燃到半夜,姜遗光跟着守到了半夜。
公主商议事时并不避讳他,他也就在旁边听了一耳朵。
恰好此时下人来报,道白骥醒了,就是精神不大好,受了惊吓。
姜遗光轻轻叹了口气。
公主也想叹气的,结果听见姜遗光那声微不可闻的叹息,心口郁结反而散了不少一般,吩咐下去让人好好伺候白家人后,转而问姜遗光:“好好的,你怎么也叹气了?”
她此时已经换了常服,又没有摆公主的架子,而是十分随意地歪在塌边,手里端着杯茶一下一下刮着茶水,姜遗光便也不那么郑重地回道:“只是有些感慨,惊扰殿下了。”
朝阳公主不解。
姜遗光就接着说:“似我们这样的人,见多了鬼怪,无牵无挂,便忘了对寻常人而言邪祟鬼怪的可怕之处。”
公主把他的话在脑海里转了一遍,心想,这人莫非是想到了自己?
真说起来,他身世也挺可怜的。
朝阳公主盘算了一下明天要做什么,发现的确没什么时间去见白骥。况且白骥也是五十多的人了,她去,按君臣白骥要向她行礼,可这样一来就少了点父皇对白家的那股亲热劲儿。
“明日一早,你替我去看看白先生家眷吧。”朝阳公主道。
白家现在剩下的人不多,因为送葬时几乎全家人都来了,就连最小的刚四岁的一个小重孙也抱来了(白慎远长子的孙子)。好在那重孙没出事,只是惊吓得厉害。
姜遗光带着礼单去时,那个小男孩正缩在堂叔公怀里不肯下来,一双眼睛满是恐惧,神色惶惶。
因他是代表公主来的,白家其余人纷纷见礼,女眷退开,那小男孩眼看要被抱走,连忙扒住白骥脖子不肯松手,再拉扯他就该哭出来了。
昨天那桩惨案发生时,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祖父没了,满地尸体鲜血。他年纪虽小,却也知道什么是生死,混乱之中白骥从变成恶鬼的奶娘怀里抢过他抱走,二人侥幸活下来,之后他就黏这位堂叔公黏得厉害,谁来劝也不走。
“没关系,让他留下来吧,他还小呢。”姜遗光伸手轻轻摸了摸小男孩的发顶,后者梗着脖子,背脊都是僵硬的,但却没躲,而是任由那只指尖泛冷的手在自己脑袋上摸过,昂着小脑袋又怕又向往地看他。
他知道这人,昨天也是他来救驾的,是个好人。
“好孩子。”姜遗光笑了一下,夸他一句,收手回袖中。
传达过公主的慰问后他才坐下,仿佛话家常一般问起白骥之后有什么打算。
公主的意思很明显——这件事绝不能暴露。
这桩闹鬼灾祸本就由白家而起,还差点连累公主。公主没有治罪反而先是慰问,就已经是把白家当自己人看了。
要是白家泄露出一星半点,到那时,才是他们真正的死期。
但白家没了这么多人也不是假的。不说回京,哪怕只是回柳平城,那些人都会立刻发现人数不对,孝期这个借口只能挡君子,挡不了小人。到时有人怀疑了,只消买通一两个下人盯梢就能发现不对劲,甚至都不必盯梢,稍微留意着白家府上采买都能算出来。
白骥显然也想到了这个问题,事实上他从惊吓和恐慌中回神后就一直在想这件事——白家之后该怎么办?
他的儿子也死在了灾祸中。
不光是他自己,他大哥、三弟、四弟的儿女都没了几个。原本他们几个兄弟都算好了孝期过后如何走动、最好能去某地任职等等,现在全混乱了。
死的人太多了,多到根本来不及伤心难过,也没空去想为什么好端端的会有邪祟作乱。他只有一个念头,白家绝不能倒!
肚子里的话滚过几圈,白骥才将自己的打算说了出来。
白家一分为二,年轻小辈留在柳平城守孝,另外一部分人带着所有死去的白家人往西南走,回乡。
有柳平城那部分人吊着,其他人也不会追上去看看队伍里还剩几个。至于家人尸首……只能委屈一阵先放马车里,等出城了再找凶肆买棺材安置。到时,他们就安葬在西南老家,落叶归根。
“白先生忠心,圣上和公主知道了一定会嘉奖的。”
白骥苦笑。
他本就年纪大了,平常不显,历了这事儿后整个人像又老了十几岁,身形佝偻下来,抱着堂孙的手都在发颤。
“还望公子在殿下面前美言几句。”他解下一枚玉佩递过去。
姜遗光接过,他要是不拿,白骥反而更不安,点点头:“天色不早,我就不打扰先生休息了。”
白骥连忙让人送他,他怀里的小男孩也眨着黑亮的眼睛看他离去。
公主帐中,姜遗光把自己和白骥的对话原模原样模仿出来,口吻语气一字不差,那块玉佩也放在了桌上。
朝阳公主对这个结果还算满意,听罢,笑道:“既是他送的你就收下吧,成色还不错,不算辱没了你。”
姜遗光道声是,收下了,坐在一边当木头人。
朝阳公主今天也在忙,那些手底下人不断来报,偏偏将军啊统领啊能带兵的全都死了,她只能临时提上来两个让他们负责一应事宜。另一头,柳平城里的官员们也来求见,她见了几个,其他的都让叫回去,道白先生下葬,一切以白先生丧事为重云云。
姜遗光一直跟着,当初柳平城的那些官儿死的死换的换,没人认得出他。他又站在公主身后,官员们不敢直视公主容颜,让他把这些人脸都认全了。
忙了近半个月,公主也在城郊住了近半个月。她守在城外也有好处,其一,没人敢来白家打探,第二,她坚持住在城郊而不是入住柳平城官员府邸,得了个朴素的好名声。
虽然她住在城郊也不敢有人怠慢,各色事物流水似的从柳平城运到帐篷群里,新调来的军队和宫女太监源源不断补上,很快就冲淡了原来的惨淡气氛。大家都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似的不多问。
原来那些人有一两个嘴松的,第二天就没了人影。剩下的自是闭紧了嘴巴,死活不说发生了什么。
第373章
营帐里, 朝阳公主看着手上的折子,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中。
伺候的宫人们不由得放轻呼吸,一点动静都不敢发出,帐内气氛一时滞涩。
好半晌, 朝阳公主才回过神来似的, 叫来几个人吩咐下去什么, 又让人把姜遗光叫来。
后者一进去就察觉气氛不对,行礼后直截了当问:“殿下,有什么事吗?”
公主让其他人退下, 问他:“你可愿去西南走一趟?”
姜遗光脑子一转就想明白了:“送白家人?”
公主:“正是这件事。”
“我也不瞒你,现如今各地都发生了不少诡事,渐渐要瞒不住了。”
普通小老百姓对外面的事其实并不了解,绝大多数人一辈子都只在自己家乡,从未离开过故土。他们也只能看到听到自己家乡东家长西家短的一些零碎事, 什么哪家公公和儿媳妇不干净,哪家汉子和小寡妇等等。对于鬼啊神啊这些东西小老百姓都是忌讳不提的,生怕冲撞了。
其次,当某地传出什么鬼怪伤人的传言后, 如果不闹大, 不少人就当个热闹看看,谁也不会当真。而那些真正被害死的早就说不了话了, 有不少被迅速遗忘。
所以……现在民间关于鬼神之说突然多了起来。虽传得不算太过分,寻常人听了也只以为是流言。但和以往的情况相比,就相当明显。
民间有大量的线人专收集线报, 一旦某地出现大规模流言, 就一定要上报。现在几乎各地都陆陆续续报上了当地闹得比较凶的流言,几乎都与鬼神诅咒之事有关。
“你看看这个。”朝阳公主把两份邸抄推过来。
姜遗光告声得罪, 接过来看。
公主此刻拿着的邸抄和明面上的邸报不一样,写的都是近卫们私下打探的民间奇事。
现在姜遗光知道了,负责打探情报、像一张蛛网一样密密分布在全国各处的近卫归属为子神卫。子神就是老鼠的别称,子神卫就和老鼠一样,见不得光,他们自己或许都不知道自己在为谁做事。
现在,这两份邸抄上写着的就是川蜀一带忽然兴起的传言。
第一份邸抄,说不知何日何地起,有人发现家中衣架挂在上面的衣服忽然长出了一双手。而穿上那些衣服的人全都死了。
一开始没人发现,只是当地忽然死了不少人,那些人死后又都没了两只手。官府本以为是又有江湖人惹祸,派人去查。
结果查验后才发现,其中好几个生前都说自己看见衣服两只袖子底下伸出了一双手。
那些人以为自己眼花,没在意,把衣服穿上。
穿上后第二日,他们就死在了家中,双臂自根部齐齐断开,染红了两只袖子。
现在官府把这事儿压了不让人传,只说是有个武功高强的贼人四处作案云云。
姜遗光注意到,死者之中固然有不少家贫,可也有些小富之家的人。家贫者通常衣服袖子短窄,方便干活,他们住处哪里能放得下衣架?该叠了放在衣箱里才是。
家境富裕的,衣物通常由丝绸锦缎制成,不能叠不能折,一压就是褶,这才会用衣架挂起来。可他们也通常穿宽袍大袖,有些把袖子往下放能拖到地上。这样又是怎么看出袖子里伸出一双手的?难不成那手长得伸出了袖子?
再有,穷人家没有多少可更换的衣物。富人家却不一样,那鬼难不成就刚好显露在主人要穿的那一件衣裳上?
姜遗光把这个疑问说了,朝阳公主点点头:“就是你想的那样。”
仆人窥见衣袖中诡异地隆起一道,再细看又消失不见,他们多半不敢声张,也不敢私自更换,只能把衣裳捧了去。
然后就出事了。
姜遗光看到最后,邸抄上写这事儿到现在还没解决,且像是完全没有规律似的,随时可能出现在任何人家中。要躲避也不行,有一人见到衣服袖子里伸出一双手后吓得不行,连忙将那件衣服烧了。可第二天他醒来要起身就发现……那件衣裳就穿在他身上!
他的两条手臂齐根断开,血流如注,很快就浸湿了整张床。好在家里人及时请了大夫,虽然丢了一双手,但一条命算是保住了。
不过听说那人之后也疯了,不能看见挂在架子上的衣服,也不能看见别人露在外的手,一看见就会和野兽一样扑过去疯狂撕咬。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
朝阳公主也有些心悸。
这件事呈上来后,她现在穿衣前必先看看袖子,里面会不会忽然多出一双不属于自己的手。
“这是诅咒……无人能逃脱的诅咒。”姜遗光低语。
他又看向第二本。
第二本简略些,也是川蜀地的,说不知何日起,黄昏时分,街上会出现一个身着靛青衣裳,佝偻白发、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手提一竹篮,一路沿街叫卖。
若是有人走上去问卖什么,那老太太一句话不说,而是掀开竹篮上盖着的棉布。
篮子里放着的,是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老太太提着菜篮,步履蹒跚地离开。等她走后,那人像是忘了发生过的事一样往回走,还同其他人打招呼,但这回……他面见的那些人就像看到了什么可怕的场景一样,不是吓晕就是吓哭到处乱跑。
后来那人才发现,他的头早就被那老太太拎走了。他失了人头,却无知无觉,继续在大街上逛,等他发现后,想起来自己已死的事实……他就真的死了。
“这件事闹得更大,彻底瞒不住了,当地人夜间闭户不出,据说还枉死了不少老妇人。”
“而且……已经死了一个入镜人了。”朝阳公主道,“白先生老家在川蜀地,他们此行凶险万分,需要有人护送。这两个东西也是目前川蜀地内最凶险、害人最多的两只恶鬼,不知姜公子是否有意除了它们?”
姜遗光皱起眉:“死了一个入镜人?”
鬼在镜外是不能直接杀了入镜人的,它们可以欺瞒、可以诱骗,可以设下各种障眼法搅乱心神,但就是无法直接动手。
所以入镜人一般只要坚定自身,不被幻象蒙蔽,就不会死,还能反过来把鬼收进镜中。
“那个入镜人你估计没听过名字,但他已经过了第八回死劫,十分聪明机警,不会做傻事。”朝阳公主面色沉郁,“一道去的还有好几个,但他们都没能收走这两个恶鬼。”
姜遗光面上显露出吃惊和思索来,这下,他明白公主为什么想让他走一趟了。
“我也不为难你,如果你不愿意,我再问问别人。”朝阳公主轻描淡写道,“巴蜀一带毒虫瘴气多,故而巫蛊之术盛行,我听说你身上也有个蛊,去一趟说不定有好处。”
姜遗光放下那两份邸抄,再一行礼:“殿下,请容我再想想。”
“好。”朝阳公主痛快地放人了。等对方出去,她才让其他伺候的人进来,铺纸磨墨写字。
姜遗光离开后就又去了白骥的帐子里,那小孙儿也在。和上回比起来,白骥精神好了许多,俨然一副主心骨回来的样子。
见有客人来,那小孩摇摇晃晃从堂叔公怀里下来,坐到一边自己吃点心,点心渣子掉在下巴上。姜遗光正在和白骥说话,见状顺手拿起他挂在脖子上的围涎擦擦嘴。
“白先生也要回西南?不留在京里吗?”姜遗光道,“恕我直言,京中若无长辈坐镇,有些事会难办些。”
到时那些要打探消息的只要让个沾亲带故的长辈出来,白家小辈就不能硬拦,传出去就是不敬长辈。
白骥摆摆手,和蔼笑道:“无妨,四弟会留下。”姜遗光肯说出这句得罪的话,那是真为白家考虑过,这让他有些喜悦。
他只要肯在公主面前多进几句好话,白家说不定就多一些机会。
“那白家其他人呢?”姜遗光蹲下去逗孩子玩。
一老一少话家常似的聊起天来。
“其他人都留下,让几个人送我回西南就好。”白骥慢慢说。
他四弟留在京城,加上白家以往人脉、各系姻亲,几个小辈也是能干的,总不至于让人欺负到头上来。
其实真正回西南的只有他自己。白家三房和四房的几个年轻人送他回去,等到西南老家,一切安顿好了,他们再回京城。
小孩听懂了这句话,嘴一扁就要哭,却不敢真哭出来,扑过去抱住堂叔公大腿仰着头泪汪汪地看他。
姜遗光道:“他舍不得你呢,不如到时先生您也回京?就说其他人留在老家了。”按照公主的说法,很快就要乱起来了,等圣驾回京后估计也没人揪着白家这点事不放。
白骥复杂道:“花无百日红,谁知道白家有没有退下来的那天?总要备一条后路才是。”
他在西南,就是白家人的退路。如果京城容不下,他们还能重新迁回西南老家。
姜遗光叹道:“受教了,我没有想到这点。”
气氛一时低迷。姜遗光转而聊起一些川蜀风俗等等,交谈间,白骥说了不少白家事。
于是,姜遗光知道了白慎远从前常回西南探望,西南那边也有宗祠,也立了他的牌坊,白慎远不少书在西南那边也印得好。
白骥是白慎远的次子,和四弟隔了点岁数。他所知道的关于自己父亲和白家往事只会比白家其他人加在一起还要更多。
姜遗光很庆幸,白慎远的长子死在了这次劫难中。
他或许才学比不上白慎远,但却是是一个比其父更精明数倍的人物。如果他在,姜遗光不仅打听不了一点消息,还容易把自己搭进去。
幸好,他死了。否则姜遗光还要想其他办法杀他。
姜遗光又轻轻捏了捏小孩的脸,对他笑了笑。那孩子似乎感知到善意,也跟着露出一个有点傻气的笑,拿了块点心慢慢啃起来。
第374章
“你要去西南?!”赵瑛震惊地腾一下站起来, “为什么?你不是……”
姜遗光:“小声点。”他轻声说,“我自有我的打算。”
赵瑛急得一跺脚:“你走了我怎么办?”入镜人的日子本就艰难,她也需找人抱团才成,姜遗光就是她最好的盟友, 其他人……老实说, 赵瑛信不过。
姜遗光道:“不用担心, 最多三四个月我就回来了。这段时日你可以和凌惜明多走动,还有个叫沈长白的,如果出了什么事, 也能找他。”
凌烛此人重利重义,只要自己没死,他就不会和赵瑛闹僵。
赵瑛皱着眉,不情愿地答应下来。
她在京城留在公主身边博得信任,姜遗光再去地方上, 这才是最好的。
“我这边不会有事,你也和我透个底,你去那里到底要做什么?”
姜遗光摇摇头:“我回来再告诉你。”
赵瑛不会主动说出去。但谁知道会不会有人诱骗她泄露什么?不如她也不知道,万一出事, 她还能保住自己。
姜遗光不肯说, 赵瑛也没法子,暗骂两句只得作罢。
一切准备得很快, 白慎远下葬后,营里悄无声息多了十几口棺材,这些都是公主让人私下买来的, 七拐八弯的门路, 让那些买了棺材的都不知道这棺材会给谁用上。
白骥束着手立在车队边:“都这个时候,就不要计较这么多了。”他看着打头车队上装着的棺材, 那里躺着他的大哥。
“如果大哥还在,也会这么做的。”
一列长长的车队,几十匹马,数十家仆,七八护卫,除此外还有几个武功极高强的近卫,他们既是保护白家人,也是保护姜遗光——白骥死了便罢了,姜遗光不能出事,即便出事,他的镜子也要带回去。
车队中一半是供人坐的马车车厢,还有一半看着像运货的板车上架了个半人高方正长条的木箱子,箱子里是棺材,夹层塞了许多稻草和大酱罐子,还挂了些腊肉、花椒、艾草等物。
四月底近五月的天气已经开始热了,尽管尸身上抹了防腐的药物,棺材里也注入不少赤汞,可还是难保尸身不腐。
古有闻秦皇巡游中途驾崩后,奸臣赵高为了掩饰皇帝已死真相,在车上装了大量鲍鱼,掩盖住了尸体腐烂的臭气,一路从沙丘回到咸阳。
如今,他们也不得不这样做。
姜遗光静静地站在一边,看白家人各自泣泪道别。白家其他人都知道,二叔/二伯这一去就不会回来了——他是为整个白家离开的。
白家死去的那些人也不能再回来了……他们还要当一段时间活人,等时机到了才能“死去”。
一行人抹泪敬酒、念悼词,小孩跪下再给叔叔伯伯父母亲磕个头等等,再去叩谢公主恩德,然后他们就该走了——再晚一点,就该有消息传到京城去了。
姜遗光跟着向公主道别。
朝阳公主笑着看了眼姜遗光和跟在他身后微微有些委屈的赵瑛,道:“放心吧,有我在,保管不叫她出事。”
她示意赵瑛到自己身边来。
赵瑛吃了个哑巴亏,她知道自己铁定是被当做能挟制姜遗光的人质了,可这关头她还能撇清两人关系不成?只好一脸感动又不舍地到朝阳公主身后。
今天一切都收拾好了,等明日天不亮,他们就要提前打开城门先离开,不能让城里人发现。
一切都准备得好好的,出发时众人还是有些手忙脚乱。白家人帐子里的灯都不敢点,摸黑就着星光忙碌,放轻动作,生怕惊扰了远处明黄营帐里的朝阳公主。
但那营帐里的灯还是点起来了,帐篷群以公主所在处为中心,周围次第点亮。护军手持火把,远处看像一条条火龙环过来,将这片地方照得亮如白昼。
火光中,公主含笑从帐中走出,手执美酒,替白骥送行。跟着的白家人无一不感念公主慈怀,车马队经过营帐前,他们都要在护军围成的人栏外远远地再行个礼才走。
赵瑛跟在公主身后打哈欠,满脑子都是车轮轧过路面的支呀、骡马喷出的鼻息,一群人走来走去的脚步……一大团乱七八糟的声音往两只耳朵里堵,眼睛都在发涨。
公主好笑地让她回去休息——她昨夜和姜遗光说话说到亥时才回,可不就困了嘛。
赵瑛摇头:“没事,殿下,我等他们走了再回去吧。”
姜遗光此时正骑着马,一路放慢速度,渐渐从车队前移到了尾巴。在经过第一架货车时,耳尖一动,看向那明面上装着香料货物实际上放着棺材的板车。
“姜公子?”一旁仆从出声询问,顺着他看向棺材,旋即目光很快变得惊恐。
该不会又闹鬼吧?!
姜遗光摇摇头:“没事。”一夹马腹,“走吧。”
等车队的尾巴影子都看不见,挂着的马灯也在夜色中消失不见后,公主才回营帐。
剩下的白家人又痴痴地望了许久,方才各自回去收拾。
这一收拾就发现不对劲了……
“阿寄呢?阿寄去哪儿了?!”
阿寄就是白慎远长子的孙儿,因为年纪小,没有起大名,小时候身体不好寄养在寺庙,所以起了个阿寄的乳名叫着。他也可怜,小小年纪没了父母,祖父母也去了。
他又是幸运的,堂叔公救了他一命,才让他能不至于丁点大年纪什么也没见过就被害离世。
既是同情也是爱护,大家都十分疼爱他。可刚才一片乱糟糟,众人都在忙,都以为他会老实在帐子里睡觉。偶尔有人经过,掀开帐帘一看,被窝当中有个小小的隆起,怕吵醒他就没进去看过。
还是乳娘第三次经过,发觉被窝一动不动觉得奇怪,进去掀开被子看了一眼,才发现这位小祖宗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
被窝里放着半个枕头,还有一捆这段时日他们常用的黑纱露在外面,看上去就像他背对着的后脑勺。
枕头旁边还放了一张字条,稚嫩笔迹写道:“我去找堂叔公,勿念。”
这聪明的……
白家留下的能做主的几个人都聚在帐子里,白慎远长子的次女又爱又恨道:“阿寄铁定是看他堂叔公要走,追出去了。”
“那赶紧叫把人送回来吧。”
“说得轻巧,谁去?”
车队驶出去半个时辰有余,肯定已经进城门了。但这个时间城门是不开的,车队能过是因为公主派了人拿令牌去,等车队走了以后马上又关上了。
他们现在追上去根本进不了城,除非再惊扰公主一次。他们怎么敢?
另一人咬咬牙:“阿寄追上去,二伯应该能发现,说不定他们会让人在城里等着,等城门开了我们再进去找吧?”
此时天还没有要亮的迹象,恐怕要再等一个时辰有余才能开城门。
“万一他们没发现,走了呢?”有人觉得不可行。
“可总不能为了这事再去惊扰公主圣驾。”另一人道,“本就是白家惹的祸,公主不怪罪已是万幸,开城门一次是破例,两次呢?我们可不能仗着陛下和公主器重爹就忘了本分。”
他声音越来越低,却说得其他人都沉默下来。
半晌有人问:“那,阿寄怎么办?”
阿寄还那么小,万一路上有个三长两短……
那人一狠心,咬咬牙:“就按大弟说的去办,要是能找回来。也算是幸运,如果找不回来……”
他平静地说:“那也是阿寄自己选的路。”就算他再小,也要学会为自己的选择担代价。
良久,才有人接着说:“二伯会照顾好阿寄的。阿寄是个聪明的孩子,他知道该怎么做。”
柳平城,漆黑一片,家家户户还在睡梦中。
车队悄然从正当中一条大道驶过,只点了几盏马灯照明,星星点点,地面人影斑驳。
前头有人开路,碰上巡逻的就上去如此这般解释一通。一路前行,很快就到了另一头城门,再让公主派来的人提早叫开城门,悄悄走了。
出了城又是荒野,但这时天边总算擦亮一抹鱼肚白,叫人连夜赶路的紧绷心弦为之一松。
他们才见过鬼怪作祟,若非事出情急,他们才不会夜间匆忙行路。刚才在柳平城里四处黑布隆冬的,简直好像后面有什么东西在追着一样。
这会儿大家就放松多了。
姜遗光一直跟在车队后边,面上犹带倦意——夜里鬼怪出没最为频繁,他不能放松警惕,白天就好多了。
白家下仆小心地问:“公子,要不要去车里歇一歇?”
姜遗光点头道声谢,跳下马自己牵着,那下仆连忙带路往前走。等经过那辆车时,他再度面露犹疑地看向半人多高的木箱子。
一点点地,染上警惕之色。
“停一停!”他开口叫破,手已经摸上了腰间软剑剑柄,目光死死地盯着刚才发出动静的地方。
那仆人顿时吓得面无人色,颤着声音问:“……公子,可是有什么?”他悄悄指了指那辆装着白家大伯的货车。
车夫早就停下来了,惊疑不定地往后瞥,看样子马上就要弃车逃跑。他们这一停,前后边也骚乱起来。
姜遗光语气平静却杀气腾腾:“让他们等一等,各自小心些。还有,叫人来把这箱子打开。”
仆人得了指令忙飞奔而去,不一会儿白家几个年轻人就拥着白骥赶了过来。那些年轻人无一不惊得面色发白,白骥却还好,指着那辆车问:“姜公子,这……”
姜遗光摇摇头:“兴许是我听错了,不过……还是打开看看吧。”
他说可能听错了,可谁都不敢当真。
箱子没有钉死,最上边四个角都卡了活扣,打开任意同侧的两个活扣就能掀起来。仆人哭丧着脸上去,抖抖索索好不容易解开两个活扣,却死活不肯再掀开了。
一圈人你看我我看你,姜遗光不为所动,他知道里面不是鬼,可他没必要说出来。
到这时,白骥轻轻地叹了一声。挣开小辈们的搀扶:“我来吧。”
这里头的,是他大哥……
他不顾劝阻攀上去,站在箱子边,用力抬起一边巨大的木板盖,顿时瞪大了眼睛,喝道:
“你怎么在这里?!”
姜遗光跟着跳上去往里看一眼,笑道:“看来,果然是我多心了。”说着又跳下去,不打扰白家人。
白骥顾不上他,弯腰把箱子里蜷缩着仰起头可怜巴巴看他的小男孩抱起来,又气又爱,照着屁股狠狠抽了几下:“你怎么跑过来了?不是让你跟着姑姑他们吗?你当这是好玩的?这……你,你……”
阿寄眼里含着泡泪,可怜道:“……我要堂叔公。”
白骥举着的手就再也挥不下去了。
其他人搀着扶着,把一老一小从车上接下来。阿寄仍抱着堂叔公的脖子不放,任由其他人围着自己教训,说什么都不肯放手。
白骥心软了,没有再教训他,可也不能真的让这么个小孩跟着他们走,路途凶险,时不时要经过荒野,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万一生病,他们随行的大夫可不擅长儿科。
“发现阿寄不见了,他们那里指不定多乱呢,还是赶紧送回去。”
“多叫几个人……”
“回去让你姑奶奶好好教训你,你偷跑出来,就不怕他们担心吗?”
阿寄气弱道:“我留了字条,我不回去。”
“胡闹!”白骥眉毛都竖了起来。
“我没闹,我把我的东西都带来了,就在车里。”阿寄指指刚才自己藏身处,“堂叔公,我想跟你和祖父回去。”
早有人爬上车去寻,果然在棺材边一堆堆香料大酱罐子中找到两个小包裹,拿出来一看,里面装着几件小衣服小鞋子,还有他平常吃用的一些零碎物件。
白骥沉默了。
只说他自己,他是不愿意阿寄跟着的。但阿寄还提到了他大哥……刚才这孩子又藏在大哥的棺材边,小孩不懂生死,恐怕就是想陪着长辈。
他长长地吐了口气:“算了,你跟着吧,我写封信,让人带回去和他们说一声,就说我会好好照顾他。”
要是真出了什么事……大不了他这个当堂叔公的一块下去向大哥赔罪。
白家几个跟来的年轻人都傻了,可长辈命不可违,只能让人回去传话,还不忘好好教训阿寄一通。
阿寄却一点不在意,知道能留下顿时高兴起来,自己抱着两个小包裹蹦蹦跳跳跟着上了马车。
姜遗光靠在车壁上,听着外面动静,掀开帘子往外看了一眼。
正对上阿寄同样掀开帘子露出的笑脸。
第375章
在场一众人之中, 只有姜遗光、公主派来的那些人,还有白骥这位长辈出过远门,白家其他人顶多在京郊跑跑马,庄子中转转, 一开始离了柳平城还觉得新鲜, 等长久路途后发现沿途还是一成不变的荒林后就开始觉得无聊了。
好在这时节谷雨已过, 天气放晴,处处都是鲜嫩的绿意。他们沿着官道的方向走,夜里在路边扎帐休息, 倒也有一番意趣。
每到有水源处,队伍停下休息时,阿寄就要从马车上跑下来。他不敢离堂叔公太远,总是围着白骥打转,或是跑到自己祖父的棺材边绕圈, 要么就去找姜遗光玩——白家其他人见了他总是长吁短叹的,他害怕自己又被送回去。
他还想登上姜遗光乘坐的马车,但被车夫拦了,就只好跑去找姜遗光本人。
小孩在大人面前总是忍不住也要装得成熟一点, 阿寄就是如此。更不用说姜遗光看起来比白家其他的叔叔伯伯都年轻, 更像个哥哥而不是叔叔,他就更忍不住要显露自己的成熟聪明了。
“姜公子。”阿寄老老实实行礼, 问他,“我可不可以上你的马车看看呀?”
姜遗光多半都在外骑马,偶尔才回车里休息。但即便他不回去, 那马车也不能让别人上去用。阿寄早就留意到他和车队里其他人的不同之处, 以及细微处显露的地位上的差别。
他才对后者更好奇。
姜遗光正把烧开后又晾凉的温水倒进水壶里,闻言笑了一下:“为什么想看?”
阿寄支支吾吾:“就是好奇……”
“还是别去了, 怕吓着你。”姜遗光拧好水壶盖子,站起身,向马车方向走去。
时近黄昏,他们正经过一处缓坡,缓坡下有一条小溪。于是车队停下,打水、捞鱼,据原先问路的本地人说,前面不远就是一座城隍庙,晚上就可以在城隍庙中过夜了,也省得扎营帐。
阿寄趁姜遗光上车掀开帘子的一瞬间探头飞快瞄一眼车内。
什么也没有嘛,行李都带的不多。他为什么说会吓到自己?
远处又传来堂叔公叫他的声音,阿寄回头应一句,赶忙跑过去。
白骥抱着他,小声对他说:“姜公子是公主的人,他是来保护我们的,你要对他尊敬,不能得罪他。”
阿寄听懂了:“那我不能上他的马车吗?”
“如果他愿意,就可以。”白骥慈爱道,“他如果不答应,你千万不能擅作主张。我们能包容你,因为你是白家人。但他不是,所以你不能得罪他。”
阿寄连连点头:“我知道,我不会的。”
白骥感觉复杂地摸摸他的头,放他去玩了。
现在队伍里正生火做饭,饭菜香味飘出来。姜遗光把水壶放好后就跳下车,那小孩又来了,蹦蹦跳跳递给他一枚果子就跑开。
其他人哄笑:“这小娃娃很黏你呢,你俩也有些缘分。”
“不如认个义子?”
“你这个年纪也该娶妻生子了……”
姜遗光也跟着笑,其他人递过酒壶,他摆手推拒了,道:“我曾经的确有个干儿子,不过他运气不好,没了。”
最先提出这事儿的白家后辈笑脸一僵,以为姜遗光找个借口拒绝,连忙岔开话题。
姜遗光简单吃过后就回了车上。
车队是公主和白家人提供的,不同于普通人家的骡车马车,这列车队的马车车厢都极宽大,足够躺下三个人。他的行李放在一边,角落里还牢牢地绑着一个五寸高的青釉瓷罐。
——那是黎三娘的骨灰。
姜遗光记得黎恪转述过她的遗愿,道她家乡在巴蜀地,如果可以,希望能葬回家乡。所以这一次白家人在准备时他就请求了公主让她找一个名叫兰姑的人,让她把黎三娘的骨灰转交给自己。
正好他要去川蜀一带,也能找个地方安葬黎三娘。
再有半刻钟,车队就该出发了,否则天完全黑前到不了那城隍庙。姜遗光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心里默数,数着数着,他却忽然生出一股浑身都不对劲的不舒服的感觉,这种好似被人注视的微妙感让他猛地睁开了眼睛。
车里什么也没有,窗帘门帘被风轻轻吹拂微晃,但应该没有人来过。
环视一圈,似乎一切如常。在视线即将收回的前一瞬擦过角落里捆放好的瓷罐时,目光忽地凝住了。
瓷罐底下,不知什么时候露出一张纸的一角。
他可以肯定,自己绝对没有在罐子下压任何字纸。只有一种可能……
——刚才有什么东西进来过。
他走过去,蹲下细看。
露出的这一角仔细看去像一封信的一角,罐子四边钉了几颗凸起的木钉卡住罐底,上面布条绑好交错固定绑在木钉上,以免马车跑起来这罐子立不住。
他从木钉缝隙中将信抽出来。
信封上端端正正两列字,第一列写请位于某某处的黎三娘收信,第二列则写了自己位置和名号。
京城西樵街葫芦巷,常福泰。
更诡异的是……那封信上所写的黎三娘的位置,就是他们晚上要去的城隍庙!
姜遗光看罢,拿着信就下了马车。
火没扑灭,还有人围在火堆边烤个地瓜啊栗子什么的,姜遗光直接把信扔进去烧了,看火光忽地大起来,白纸在火中迅速蜷缩成一团黑灰。
不管那东西是什么,他都没兴趣。鬼怪……不过就是想伤人罢了。
他只想顺利到自己想去的地方,这些鬼东西……最好别找上门来。
阿寄捧着个地瓜啃得正香,就看见他烧了个什么东西。他没看清,但感觉像是纸张一类。
身为白家人,阿寄从小就被教育要爱护字纸,他更是听过因为爱惜字纸死后成仙的故事,因而见姜遗光烧了张纸,忙跑过去很小心地问:“姜公子,你为什么要烧东西啊?不用的字纸可以以留着的。”
姜遗光笑道:“你都懂的道理。我怎么会不知道?”
“那东西不干净。”
第376章
姜遗光说完那句话, 就见阿寄吃惊地睁大了眼睛,一副害怕又忍不住想问的样子。
他就着小孩的手把他手里地瓜往嘴里一塞,算是堵住他的嘴:“听话,别问, 知道太多不是好事。”
那孩子瞪圆了眼睛, 慢慢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好!”
回去以后, 阿寄还是忍不住和堂叔公说了这件事,他人小小一个,转述却很准确:“我看见姜公子在烧东西, 我去问,他说他烧的是脏东西,还让我不要问,知道太多对我不好。”
白骥抚了抚他的头:“他说得对。”想了想,他还是说, “你现在还小,尽量离他远些。”
“……为什么?”阿寄知道,要远离那些可能会害了自己的人,远离小人、恶人, 可姜公子不是来保护他们的吗?
白骥和他说不清, 深深地叹口气。
“……因为,他身边有很多危险。”
到城隍庙了。
里头还算宽敞, 仆人们简单打扫一圈,供品什么的没有动,还添了点心啊果子啊什么的, 上了香烛供奉。这样城隍老爷就不会怪罪他们了。
正忙碌着, 天地昏暗一片,风忽然大起来, 夹杂些许湿意,经验丰富的人都知道,这是要下雨了。
一车的人迅速忙碌起来。
稻草扎上严严实实盖住放着棺材的车厢,外面铺一层油布捆好。装着棺材的车厢全部拖进庙里卸下,马车车厢的窗啊门啊都放下来以免打湿里头,马不能淋雨,怕生病,全都解开挤在城隍庙偏殿里,前边摆上干草、黑豆等粮食,马儿们喷个鼻息,慢腾腾低着脖子开始吃。
外面越来越暗,天黑的好像一直在往下压,不光是夜的黑,还有从远处大片铺过来的黑得让人心慌的乌云。
“估计这雨得下挺大的。”有个人望着根本看不清的远处叹气。
雨一大就不好赶路,哪怕雨停了,地上也全是泥巴积水,衣服鞋子都湿得难受。看这天气,恐怕雨要下一整晚了,这样明天可怎么上路啊?
其他人也跟着抱怨两句,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说说闲话也是好的。
车上搬下来了一个碳炉,正亮着暖融融的火光,照亮方寸地。后头供桌上,衣裳鲜红、头戴蓝色官帽,慈眉善目的城隍老爷持笔含笑,火光映照下,目光幽深可怖。
因着幽暗,两列牛头马面黑白无常并判官、八大将、钟鼓神及十殿阎王,各自也有如活过来一般,双目炯炯注视其下如蚁行碌碌的人群。
姜遗光坐得离火堆最远,他手里拿着一些揉成团的碎纸,一团一团扔进火里烧。他一点没掩饰,其他人全都装着没看见,和他谈天说地就是不问他在烧什么东西。
姜遗光脸上带着和庙里塑像一般无二的慈和微笑,将那些信都烧成了灰。
他不想看,也不打算看。
信里写着什么,是谁写的,写给谁,和他有什么关系?这世上人有千千万,鬼也有千千万,他带着山海镜,不论去哪儿都会遇上鬼的。
阿寄想问,可得了堂叔公嘱咐就忍住了,托着下巴看他,直到那些字纸都烧完了,他才拖着一张小板凳过去,觑一眼他脸色,看姜公子不在意,就把小凳子放在他身边坐下了。
轰隆一声。
一道震耳欲聋的惊雷轰然炸响,雨珠噼里啪啦往下砸,带着恨不得把屋顶击穿的阵势狠狠砸落在各处。
就着雨声,一群人烤火说话,炉子上架了酒壶茶壶,等酒和茶都喝完了,人群里也开始打哈欠了。守夜的人看着火堆不让熄灭,其他人都裹着薄被在临时铺的地毯上慢慢睡去,还有几个回马车上去睡了。
姜遗光也是其中之一,他回到马车上后,果然又在骨灰坛下看到了信。
依旧没拆,而是撕得粉碎,揉成团跳下马车来到门边扔出去,看纸团在豆大雨点里打湿的不成样子。
雨水落下,白纸团抖抖索索绽开,晕开一点红色的水痕。
守夜的家仆当做没看见,等姜遗光回来了附和笑道:“姜公子怎么不休息?可是这雨太吵了?”说着又要给他端茶倒水。
姜遗光摆摆手:“不必管我,你自便吧。今晚警醒些,可能有东西要来。”
一句话把守夜人吓得不轻,从地上弹起来结巴着问:“……什,什么东西?”
“不知道。”姜遗光重新回到马车边。
刚才他看见那信封上写的寄信人的地点,就在他们白日经过的一个小村庄。不出意外,今晚它就会来到这间城隍庙。
掀开帘子的一瞬间,他的目光转向骨灰坛,在那里,又出现了一封信。
他上去,抽出信看了一眼。
信封外,写着两个一模一样的地址。
城隍庙,常福泰书寄城隍庙,黎三娘。
一声惊雷炸响,小儿呓语,男人打呼,轻微鼾声此起彼伏。
守夜家仆在火堆前搓手跺脚,拨弄炭火,无意间抬头往最外边大门看了一眼。这一眼让他惊在原地。
一道闪电劈下,骤然亮起的一瞬间让他看清了站在门口的一道高大的影子,背着光看不清脸,只能看到他淋了雨,湿漉漉的往下滴水。
亮起一瞬后就又黑暗下去,那道黑影也在黑暗中完全看不清楚。守夜的家仆甚至要以为他在那里站了很久。
被发现了。
那个人一步步往庙里正殿走来。
“你是谁?!”家仆不敢吵醒其他人,戴上斗笠穿了蓑衣就迎上去,但这雨太大了,他只敢站在屋檐底下探头看。
那人似乎没听见,一步一步向里走来。
外面一片黑暗,太黑了,只有闪电划过时才会撕裂夜幕泄出天光照彻大地。每一次闪电落下,家仆就能看见那个人离自己更近几步。
但他还是看不清脸!那简直就是一个黑漆漆湿漉漉的影子,看不到正脸。
守夜仆人心底就开始打鼓了,大晚上的,荒郊野外,暴风雨,出现这么个影子,谁知道是人是鬼?这可是城隍庙!城隍老爷看着呢!应该是人吧?
那道人影就在他警惕的目光中穿过两边姿态迥异,或慈眉善目或凶神恶煞的神仙雕像,踩着泥水,慢慢地踏上台阶。
从他身上,飘出来一股雨水和腐臭气味混合的难闻气息,冰冷又诡异。
守夜仆人腿都要发软了,他张嘴想喊,他想请姜公子出来,却发现自己竟然叫不出来——
姜遗光靠着车壁,一手把住自己的脉搏数数。等数了差不多了,才坐直身,掀开帘子……
映入眼帘的……
是一颗吊在马车车门上的人头。
那颗人头刚拧下来不久,断口处黏连着几条血丝,脸色惨白,死不瞑目地瞪着他。
吊着的也不是绳子,是他自己的头发。
是刚才那个守夜的仆人。
姜遗光几乎是在看清的一瞬间就动手了,银光一闪,一个飞踢,那颗血淋淋的人头踢飞出去狠狠砸在火堆前的黑影上。他也从马车上闪身下来,手握银白软剑。
其他人睡得很香,很熟,没有醒。
姜遗光和那个看不清脸的黑影无声对峙。人头砸在它身上,像砸到了铁板一样发出咚的一声,又滚落在地。至于仆人的尸体……不知道哪儿去了,只能就着微弱火光看见地上有血点一路往门槛外去。
那个东西也抬头,看不清脸,但似乎也在盯着他看。它浑身都是黑的,黑衣、黑鞋、乱糟糟花白斑驳的头发披下来湿淋淋挡着脸,看起来也是黑色的。
姜遗光没有直接动手。
有些恶鬼会制造幻境,让人把活人看成鬼。若是中了计,对“鬼”动手,醒来后就会发现被杀死的是活人。
还有的鬼,它们会放出幻觉,让入镜人以为面前的就是它本身了,可等收进去以后,入镜人放松了,那鬼又再度现身作乱。所以不是确定了鬼怪真正藏身处,一般入镜人不会轻易动手。
他一手提剑,另一手慢慢地从怀里摸出山海镜,照着自己的脸,手里的剑还一直对着那恶鬼。
那黑影慢腾腾站起身。
他完全站起的那一刻,炭盆里点着的火、城隍老爷塑像前点着的香烛,全都忽然间没有一丁点预兆直接消失了,就好像突然间被完全吞噬了一样。
城隍庙内,突然降临的黑暗包裹住每一寸土地,就连姜遗光手里拿着山海镜也无法看清镜中自己的脸。他试着看向其他地方,发现也看不清,眼前只有一片漆黑。
暴雨声依旧,可却好似隔了一层。在狂风暴雨之中,他清晰地听见了耳边水滴落下,轻轻的,“滴答”一声。他甚至能想象出有一滴水落下后溅起的小水珠和在水面漾开的涟漪。
一滴一滴,密集如细雨,滴滴答答不停。水腥味连同血腥气一同弥漫开来。
既然看不见,姜遗光索性闭上了眼睛,他还记得城隍庙中的布局,闭着眼睛往门槛方向走去,山海镜却拿在自己面前一直照着自己的脸,尽管他什么也看不见。
不知是哪个先发出的惨叫,其他人全都惊醒了。一片黑暗中,惨叫、尖叫、大喊骤然爆发,还有人尖叫着想把他叫出来救自己。
姜遗光就跟没听见似的继续往门外走。
白骥他会想办法保住,但绝不会拼上自己的命。白家其他人的死活和他有什么关系?况且就算白骥死了,他也能拿着他的信物到西南找到白家所在。
而且……
他愿意走一趟,也不只是为了白家。
从京城到川蜀地,中间必得穿过陕西,绕路长安。
据说秦始皇陵墓就建在长安城。
他需要去看看。
第377章
从瀛洲岛地下宫殿里发现的前秦青铜鼎, 再到乌龙山上据说历史悠久的阵法图纹,山海镜的历史似乎比他们想象得还要久远。
甚至……还可能会牵涉到那个传闻中功盖千秋,一统天下的第一位人间帝皇。那位秦皇曾求长生,和这据说能让人长生的山海镜之中, 是否有什么关联?
他试探地私下问过朝阳公主, 但在他看来, 朝阳公主知道的似乎也不多。她只是劝姜遗光接下这门差事,在途中,正好能经过长安城一观, 还道此行跟着他的近卫都是她手下的忠心人,可以“应用尽用”。
他就明白,朝阳公主也想探寻山海镜的奥秘。
……
白骥年纪大,守不得夜,早早就回马车里睡下了。马车宽大, 能躺三五个人。当然,其他人是不可能和长辈挤一起的,于是也只有阿寄死活非要爬上马车和他一起睡。
小孩子身子暖融融的,雨夜里比搂着汤婆子都暖, 两人很快就睡熟了过去。
睡着睡着, 意识渐渐漂浮起来,忽然间又跟踏空了似的猛一下往下掉, 下面是黑洞洞深渊根本看不到头,又突然间跟掉进冰窖里似的冷意忽地一激,白骥被这一下惊醒了, 睁开眼下意识往身边摸了个空才感觉不对劲。
旁边睡着的小娃娃不见了。
马车车厢里黑洞洞一片, 什么也没有,怎么摸都摸不到, 掀开帘子往外看,也是黑黢黢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
阿寄呢?
阿寄去哪儿了?!
老人顿时惊慌起来,叫着阿寄的名字匆匆胡乱裹了衣服就要跳下来找人,可他什么也看不清,前后左右,四下皆是一片虚无的黑暗。
是了……一定是鬼怪作祟。就是不知道那东西是单找上自己,还是……
白骥不敢想,摸黑继续边走边叫,喊了阿寄又喊姜公子,夜里起来声音本就哑,更别提他这样呼喊,没一会儿嗓子就哑得不能听,喊叫声如石沉大海,无人回应。
该不会、该不会已经……
越不敢往那个方向想,越是不由自主地往最糟糕的地步去想。白骥左右张望还是什么也看不见,越想越害怕焦急,差点绝望。若非一腔信念支撑着,恐怕当时就要腿软在地走不动道。
但现在他也快走不动了。他不知道自己还要不要接着找,敢不敢接着找。
渐渐的,眼前似乎现出了一点光亮。白骥还以为是错觉,揉揉眼睛又瞪圆了看,才知道自己不是看错。
远处真的飘起来一点绿荧荧的光。
飘飘忽忽的,一点点从一小团变成更多更密的光,让他勉强能看清楚周围一点模糊的影子。
他发现自己还在城隍庙里,就站在马车旁边,马早就牵到偏殿去了,留着马车车厢,掀开车帘一看,里面陈设事物还在,阿寄却不在。
上头城隍老爷正襟危坐,慈和端笑的脸荧绿之光照着,一眼望去,竟如传说中地府的阎罗爷、夜叉一样阴森可怕。
不像是点着的灯,倒像是、像是鬼火!
满堂鬼火闪烁,幽暗阴森,无处不在的寒气从四面八方侵来,没一会儿人就冻僵了。
这让他才高兴起来的心又猛地沉下去。
看来……不是其他人遇了灾,是他自个儿寿数已尽。今天就是他的死期吧?
白骥只能在心里安慰自己,如此也好,他一人走了,其他人还能好好过。就是阿寄那孩子,恐怕又该哭闹了。
这么想着,他替自己理了理衣裳,昂首阔步往正殿当中最高大最光亮的城隍老爷方向走。
就算这是阴曹地府,要抓他去论生前功过是非,他也问心无愧。
没走几步,他就在前面看到一个隐约有点眼熟的影子,像是个……女子?这一眼瞬间叫他毛骨悚然,又很快安心下来。
恐怕也是个女鬼吧?一直困在城隍庙中,想来也有什么冤情。
白骥自觉自己也成了鬼,那就没什么好怕的了。再走几步走近了,模糊地辨认出那女子穿着一身样式十分古旧的衣裙,梳着妇人头,背对着自己坐在城隍老爷下方,抬头和塑像脸对脸对视,一动不动。
“这位……夫人?”白骥忍不住开口。
那女子身子没动,脑袋微微侧转,也没完全转过来,看起来不像要害人的样子,白骥就更放心一点,走更近几步。
“这位夫人,敢问……”
随着他出声询问,那女子转过头的幅度越来越大,慢慢地将整张脸都扭转了过来。
而等她的正脸完全暴露在眼前时,白骥也愣住了。
这是一个年轻妇人,昏暗诡异幽光下,姣好的面容有些奇诡妖异,侧脸带血,皮肤极白。那张脸……白骥很难说自己不眼熟。
她是……她是……
女子直勾勾地看着白骥。而白骥也直愣愣地盯着对方发呆,过了不知多久,他才回过神来。
“……是你?”
“宋夫人?”
他有无数话想问,满脑子都是纷纷乱乱的胡思乱想,可在问出口前的一瞬间,那些念头忽然间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片空茫茫,他也只能问出这一句仿佛问好的话。
女子侧歪着头,慢慢笑起来。
一笑,嘴里便流出浊稠的血,满口森白的牙染得发红,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古怪喘气声,她的手脚也在古怪地颤动,头发梳得整齐,有几缕飘落下来,遮着半边脸。
像一只静静盘踞在蛛网上的蜘蛛,让人毫不怀疑稍有动静就会喷出满腔毒液。
白骥不得不避开她可怕的目光,又忍不住重新看她两眼,目露怀念。
都道人死后灵魂会一直停留在死时的样子,想来她也是如此。
“……宋夫人,许久不见,你年轻依旧,我却已经成了个糟老头子了。”白骥还记得她不喜欢别人称自己夫家姓氏,所以只叫她宋夫人。
女子没有接话。
白骥只在数日前的一场大祸中亲眼目睹过鬼祸,他对“鬼”这一物的了解更多来自于各类民间传闻、古今书籍等。路上姜遗光偶尔也会说起一些,譬如鬼都有执念之类的。
他相信人有生死轮回,死后需下地府过黄泉路经十殿阎罗审定是非。他也相信,有些鬼找不到投胎的路,就成了孤魂野鬼,漂泊阳间。
它们或许失去了一些神智,但常听闻人鬼夜话,现在他自己也死了,应当是可以聊聊的……吧?
就像现在这位宋夫人一样。
只是宋夫人都离去多久了?十年?还是十五年?他也记不清了,但这么多年了,她还没能去投胎,或许也是出了什么事吧?
白骥就把这句话问了出来。
那女子却只是古怪又阴冷地笑,笑得白骥遍体生寒。等他终于忍不住要往后退时,才听到对方嘶哑地开口。
“你……还……记得我?”
简直像两块生锈的铁相互摩擦发出的艰涩怪声,听上去就像很久没说过话了。一边说话,唇边涌出的血更多,带着细小泡沫的血在喉咙里嘴唇边翻涌,声音变得有些含混不清。
也亏白骥能听明白。
“我也快忘了,都这么久了……”白骥凑近几步,“宋夫人是不是有什么心愿未了?”
宋钰只是侧抬着头,整颗脑袋以一种极其古怪的姿势斜横在瘦削尖长的脖子上,于是眼睛也斜斜地盯着白骥。她眼睛瞪得很大,斜着的黑眼珠就更可怕。
“心……愿……?”
“是啊,若有心愿未了,不如尽早说出来。”白骥不敢打包票说自己能做到。虽是故人亡魂,他也还是有点害怕的。
“……白……白、家……”
她终于又开口了。
“白家……害我们……”她的嘴巴越咧越大,直勾勾看着白骥发笑,“我、要……你们……死……”
白骥吓了一跳:“宋夫人可是弄错了什么?不说别的,家父和二叔一直对宋夫人和姜小弟视若己出,怎么会害你们?听说你们出事后,我们也想过去查,只是一直查不到才作罢,我们没有……”
“你害我们……你害我们……”
不论他怎么解释,甚至把十多年前自己等人听说她去世后就让人去找却找不到尸骨的事儿都说了,也道他们给她立了碑、设了衣冠冢,想叫她安心去投胎。宋钰就是不信。
而随着她一遍遍叙说,语速越来越快声音越来越尖,脸上表情也越来越狰狞扭曲。那根本不是活人所能有的脸孔,无论谁看到都会被这恐怖一幕吓得心惊胆寒,白骥也不例外。
他不论怎么给自己壮胆也不能抹掉看到对方厉鬼现形样子的心惊肉跳。直到一口气没喘上来,他才发现……自己一直屏着呼吸,好不容易想起来跑,两条腿却都在发抖,根本跑不动。
再往上看,城隍老爷高高在上,眼珠斜往下,含笑注视着他。
他跑不掉的……
“宋夫人!算我求你了!这件事和白家人真的一点关系都没有!我明白你们夫妻二人和那位贺公子交好,我也不知道你们私底下商议了什么,我千真万确地保证真的和白家人没关系——”绝望之下,白骥苦苦哀求她,“冤有头债有主,你就算要报仇,也不该找无辜的人啊!白家实在经受不起了!”
宋钰忽然爆发出一声阴冷至极的大笑,她身上仿佛错位的骨头咔咔咔又摆正了,眼珠却从没离开过白骥,忽地一只手猛然攥住白骥手腕,后者给冰得一哆嗦。
“无……辜……我儿子……会替我报仇……我……会告诉……他……”
“我的……善多……”
“他来找你们了。”
这一声不同于先前她所说的任何一句艰涩沙哑的话,而是清晰无比。
说完后,白骥就眼前一黑,不省人事。
白骥又做了个很长的梦,等他被急促敲门声叫起来时还有点摸不着头脑——他不是死了吗?
不对,他好像……他碰见了那个谁……他……
“二伯!昨晚果然又闹鬼了!”他的一个堂侄苦着脸在外边敲窗户传话,“您在马车里先歇歇,别着急下来,等收拾好了再下来。”
怕白骥太着急闪着腰什么的,他补了一句:“有姜先生在呢,不用担心。”
白骥脑子还有点不清醒,眼睛转转,发现自己正躺在马车里,阿寄就在他身边,已经乖乖地自己穿好了衣服,被窝里还是热的。
外面大雨仍未停,细密雨声和湿冷的风都飘进来,还有殿内点了炉火的干燥的柴香。外边人声热闹,似乎在吵什么事。
一时间,竟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堂叔公,你怎么了?”阿寄在他面前晃晃小手。
白骥回过神来:“阿寄,你,你昨晚没离开过车上吧?”
阿寄摇头:“没有呀,我一直睡得好好的。”
奇怪……难道昨晚,真是一场幻觉?
是自己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还是宋钰真的托了梦来?
白骥神思不属地抬手穿衣,手穿过袖子的刹那,愕然发现腕上有一圈已经凝固的血手痕!
那不是假的!他昨天晚上真的见到了宋钰!她还说……她还说什么……她的儿子?
善多?那是谁?
白骥抱着堂侄孙下去后听得更清楚了。死去的几人都是白家家仆,还都是十分忠心的老仆,现在却落得这个下场。莫说其他仆人同病相怜,几个主子心里也难过。
一部分人觉得要把他们尸体也带回西南好好安葬,一部分则认为这座庙有古怪,要赶紧离开,还有些说等到了最近的一座城把他们安葬了再走也不迟。
但问题就在于这些人的头全都找不着了,只剩下身子还在。若是下葬时尸首不全,不是让他们死也不得安宁吗?
可现在让他们去哪里找到这几个人的头颅?他们又哪里敢去找?只有姜遗光和姜遗光的随从敢(他们还不清楚是近卫),但他们也没这么大脸面能使唤得动他。
“姜公子,您真不管啊?”白骥听到跟着姜遗光的一个近卫小声问他。
姜遗光冷笑一下:“管?我管什么?这队伍这么多人,今天来一个明天又来一个,我要管到什么时候?我又不姓白,和我有什么关系?”
“可是公主那边不好交代。”
“公主让我护送白老先生一人,仅此而已,其他人我可不保证。”说着他回过头来,“喏,这不是挺好的吗?”
“白先生,早啊。”姜遗光言笑晏晏。
白骥也笑了笑:“姜小公子好。”
姜遗光一眼瞥见他腕上还没来得及擦去的血指印,眉头一扬:“老先生,这是……?”
白骥道:“姜公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姜遗光看近卫一眼,后者识趣退开几步,他伸手示意:“请。”
两人找个偏僻角落,白骥便把昨晚发生的事说了,但他没提女鬼身份,只说有个已逝的故人托梦给自己。
“她还说她有个儿子会来找我,你说……她这是什么意思?”
“儿子?是谁?”姜遗光问。
“对,她说她儿子叫……善多?”
这话一出口,眼前年轻男人的神色就变得微妙起来,姜遗光似笑非笑:“您确定,她真的这么说吗?”
“是。”白骥老感觉好像哪里有点微妙,又摸不着头脑。
姜遗光道:“那我知道她儿子是谁了,这位故人是不是姓宋?夫家姓姜?”
“你怎么知道?”白骥吃了一惊。
“实不相瞒,在下大名姜遗光,善多正是我的小名。”姜遗光看着白骥的眼睛,笑着一字一句说,“宋钰,正是家母大名,我也很想知道,她为什么会来找你喊冤?”
姜遗光脸上带着十分可怕的温柔微笑,盯着白骥,后者能说什么?他只能一再徒劳解释这和白家人真的无关,他们对这对夫妻真的没有恶意。
姜遗光不知听没听进去,任他说,说完之后拱手告别。外面还在下雨,白家其他人还在争执,他看都没看就直接回了车上,放下车帘,显然是让其他人不要来打扰自己的意思。
见他头也不回离去,显然那番话对他不是毫无触动。白骥心情十分复杂,又有一种兜兜转转阴差阳错的奇怪的宿命感。
要是他真的……
车上,姜遗光靠在车壁上,总算能休息一会儿。
他整晚都在厉鬼的逼近下演戏,又要保全暗中帮忙做戏的几个近卫,脑袋压弯太久了,现在脖子还有点疼。
装神弄鬼的次数不宜多,那身衣裙被他塞进了装行李用的箱笼里,等抽空要想办法销毁。不销毁也无所谓,届时被发现了,他自己也装作不知道就行了——反正白骥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从来没有见过宋钰怎么可能伪装出她的模样的,他就不会往这方面猜。
第378章
自从知道了姜遗光和宋钰的关系后, 白骥面对前者时又多了几分不自在。相反,姜遗光却好像忘了那件事一样,再也没提起过。
死去的那几个家仆被带上了,到下一个城镇时, 请了人将他们埋葬。短暂停留几日补充粮食后, 又重新上路。他们路上的行程重新变得枯燥无味, 那晚的鬼怪再没遇见过,而姜遗光也没有再在中途停下休息时拿出奇怪的信件烧毁。
好像悄无声息中有什么他们不知道的大事就这么过去了。
越往西走,天也越来越热。队伍里的人都发现姜遗光开始长时间不在外面骑马, 他好像要么在马车里,要么悄悄去了别的地方?总之他变得只是偶尔出现一两次。
又过了几天,车队终于穿晋入陕。
到这儿已经算踏入了西北,空气中似乎都弥漫着西北关中特有的风沙气息。路上遇见的人也渐渐偏向阔鼻方脸,和他们京城中人自是有些不同, 语言习俗也多有不一样。
若放在以前,白骥很有兴趣下来走走看看,但现在他只惦记着西南老家,就想快点赶路。可朝阳公主派来的近卫却暗示他, 他们要在关中停留一段时日。
他不知道朝阳公主要做什么, 但他明白,自己最好不要问。
等终于到了关中, 车队入城。高大厚实的城墙一如这座沉默坚实的城市静静矗立于此,谁也不知它守在风沙中眺望了多少年。
姜遗光只在进城时露了面,一句话没说又回去了, 白骥想问他, 可姜遗光却不接话,只请他过几天再说, 他最近忙。
他在忙什么?
白骥不知道,他的马车从不允许白家人上去,说害怕他们惊吓到,也不知道里面有什么。
姜遗光的车厢里情形不像白骥所想的那样。他正在和一个经常跟着自己的近卫低声说话,另一个时常跟着他的人却不见了踪影。
但要是有个熟悉他的武功高强的人在,很容易就会发现现在车里的“姜遗光”是假扮的。
真正的姜遗光早就在几天前入了镜,未免车队人心不稳,才要人易容成他的样子。现在这些伪装成他模样的近卫也有点担心——姜公子进去好几天了!
关中和其他地方又不一样,这里曾是多朝古都,相传秦皇陵墓也在此地。因此虽然本朝太祖并未在此地建京,但在关中地区设下的兵防并不比其他地方少。尤其是长安城,驻扎军队之数有时甚至能和京城持平。
这样严密的安防,若不是他们有朝阳公主监国时批下的圣喻,加上似乎有人提前来打点过,否则根本进不来,更不用说他们车队里还有十几口棺材。
他们现在就在长安城外,据说再往里头几十里,就是骊山。骊山底下,就是秦皇陵了。
长安内外不论在什么地方都能见到驻扎的大军的身影,马蹄声滚滚,黄沙漫天、城墙高大坚实,一眼望不到边,当中肃杀之气冲天!
一座帝王陵在此,还是那位千古一帝,无数盗墓贼都想着一窥其容。要是有幸能得到其中一件宝贝,那这辈子可就吃穿不愁衣食无忧了!
抱着这个念头的盗墓贼很多,但一个都没能成功。首先光外面的护军就不是普通人能混水摸鱼闯进来的,再有,就算真的有人能闯过护军、找到地方、摸着门,没点家伙开道他们挖到地老天荒也挖不到一根柱子。
听说很久以前,有个顶厉害的盗墓贼,他先想办法给护军送礼,当上了个厨子,再后来监守自盗立功当了个小兵,十几年里除了不断打听摸索外就是一路往上爬,变成百户、千户。最后他说动了自己手底下几十号心思活动的人一起叛逃。
他也没有那么大的野心,敢奢望能够打开真正地宫。在这儿守得越久,越明白骊山下埋着的这位皇帝的陵墓有多么可怕,只要能带走一点点宝藏,他们就可以再也不用当个小兵了。
……但他们全都死在了外围。
他们接近了骊山脚下,找到了最外围。本以为能够好歹找到外围地宫的一些宝藏,但他们不知触动了什么机关,全都没了。
其实没有大军守着,盗墓贼也进不来。
普通小老百姓不知道,那些驻守的将士们也不知道。白骥倒是读过书,知道些前朝时。在大梁以前的几个王朝,对秦皇陵并不这么上心,更多像是一种无视。
不看守,不特地保护,也不破坏,更不用说像这些盗墓贼一样挖掘了,那是不可能的。就算这样,这座地下宫殿陵墓也好好的,没有遭到一点儿破坏。
那位人间帝皇的威严,即便过了数千年,也不是一两个小蟊贼能辱没的。
不过后来的几个王朝不知为什么渐渐也开始派兵驻守,也不知道是发现了什么。
他不过望着城门感叹一会儿,前边近卫就已经拿着东西和那些人不知说了什么,顺利地进了城门。他们这一车东西拉进城门边上一间小角房里验过,确定没私藏人后就很顺畅地放行了。
……
驱傩击鼓吹长笛,瘦鬼染面惟齿白。
暮色,星空,广场,篝火。
数十个高大男子戴着非常奇特又夸张的狰狞面具、身披熊皮、虎皮、狼皮等野兽皮毛,头上戴着鲜艳的禽兽尾羽,围着当中半人高的篝火转。
正当中的篝火上架着一整只从正当中劈开的猪,刚架上去烤没多久,生肉新鲜的香气和表皮微微炙烤的香味混合在一起。广场周围还有一些小的篝火堆,上面无一例外都烤着锅子,锅里有鸡、鸭、鱼、鹿,还有几个锅里就是素的苦苦的汤水。
但大家的注意力并不在火堆的食物上,周围人都在看广场上的人们。
他们的步子迈得十分奇特,很缓慢,又不是单纯地行走,每一步都迈得慢腾腾又极大一步,做出沉重的雷霆万钧的态势。
他们的手臂也张得很大,肩胛高高耸起,就像是遇到敌人的猛兽拱起背炸开毛让自己看上去更加庞大那样。
他们的嘴里发出低沉的模仿野兽的嘶吼,又加了人独有的怪叫,手脚的动作和嘴里的吼叫都和着某种奇怪的韵律,周围是或拍手跟着跳或摇铃击鼓的人们,他们也都戴着凶恶狰狞的面具。
每绕半圈,便齐齐暴喝一声响。每到这时,正当中的火苗也被吼声震得一颤,就像火也害怕人们的吼叫一般。
这是陵庄的人们在除夕前的驱邪傩舞,这场活动又叫傩会。
从二九到三九四九……这几个日子的晚上都要举办一次傩会,等除夕夜当晚还要跳一次,那一次更郑重、更盛大,所有人都要来。不仅每个人都要跳,他们的神婆和男巫还会给大家赐福,洒福水。
只有这样,他们新的一年才不会被鬼怪所害,不会有疫鬼光顾,去年被野兽咬死的那些人不会变成伥鬼回来害人,他们的庄稼也能好好长大。
今天正是三九日,陵庄里多了几个外乡人。他们个个衣着华贵,气度不凡,又都会识字。在陵庄这么个不大不小的地方,很快就成了众人谈资。
今晚他们也来了。
参加傩会的都要戴面具,那几个外乡人也戴了。大家混在一起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等最后巫祝唱完最后一段词,他们才能摘面具,到那时,这几个外乡人会很轻易地被认出来。
姜遗光混在人群中,一起夸张地手舞足蹈。他戴着一张红通通斑驳的面具,两只眼睛透过小洞往外看,入目都是和他一样戴鬼面具的人,看上去真如群魔乱舞,怪诞无比。
姜遗光听说过傩戏,他在闽省还见过,倒没想过入了镜后能亲身体验一回。
这一回入镜比以往都要晚,不过也不奇怪。近卫们和他说过,原本正常死劫不会那么频繁,是他渡得太快了。十重后的速度会更慢些。
而且据前人经验,这山海镜在不同劫数的人手中似乎也有不同的承受临界点。譬如以往可能收了一个厉鬼就会当场入镜,后来可能会拖延到两三天后入镜。再后来,很可能会收了两三个、三五个恶鬼后才入镜。似乎有一些规律可循,不过又不能完全确定,只能当做一个可行的猜想。
所以姜遗光才会一直拖着到现在。
要不是他为了借厉鬼的势故意在城隍庙里演戏,那厉鬼原本也不必他来收。演过一回后那鬼就甩不掉了,几次三番差点害死人,他不得不收走。他这第十一回还能更晚一些。
一旁同样戴赤红面具、面具顶还有两个牛角的人舞着手向他靠近了——这也是入镜人之一,比个手势让他看某个方向。
姜遗光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围着大篝火跳舞的一个人手里多了根火把,一手提酒瓶,仰头喝一口,“噗”一声喷出去,嘴里瞬间喷出一条火龙!黑夜都给照得更亮几分。
但是……
姜遗光看得清清楚楚。
从他们这个方位看过去,那条被喷出的火龙,头尾弯成一道长圆形,当中火星子勾勒出……眼睛……嘴巴……
那道火,也在喷出的瞬间勾成了一张狰狞恐怖的鬼面。
而火龙拼成的鬼的眼睛,正死死地瞪着他们!
等那个人手一收,鬼面就消失了。就好像他们看到的是错觉一样。
姜遗光很用力地点了下头,示意自己看见了。他们的动作都很大,点个头不用担心被误会。而其他几人也跟着用力点点头,示意自己看到了刚才的恐怖的画面。
第379章
魏松亭从小就害怕傩舞。
他明白, 傩舞是为了祈福,面具做的凶恶一些,是为了驱赶鬼魂。他不应该恐惧,可他就是十分害怕……那些本该保护自己的, 在火堆边张牙舞爪、发出奇异低沉又响亮吼叫的人们。
他们戴上面具后, 就好像忽然间从一个人, 变成了别的什么东西。他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可能就是他们想要驱赶的那种可怕的事物吧。
那些本就鲜艳粗粝的面具,在火光中更像是活过来了一样。明明、明明只是面具而已, 他亲眼看见那些人把面具戴上的。
只是面具而已。
戴上面具的也是活人。
为什么……他会如此害怕?怕到看见戴面具的人就不可遏制地发抖?
魏松亭后来实在忍不住,和自己最要好的几个伙伴说了这件事,没想到……他们哄笑过后,竟也说出了和自己一样的看法。
“其实……不光是你害怕,我们都挺怕的。”
“面具的两个眼睛上挖出来的洞, 就像能把人吞进去一样,对不对?”
“害怕也是正常的,面具就是要做得越恐怖越好。听说方伯以前做面具都要特地拿去给小孩子看,要是小孩子没有吓哭, 说明做得不行。”
说到方伯, 大家又沉默下去。
方伯是陵庄里公认的手艺最好的做面具的人。经他的手做出的面具比普通面具还要狞厉无数倍,甚至有人说, 他做的面具就像真正的恶鬼一样。
不过可能天妒英才?方伯的后果也不怎么好。
他在好几年前的一个冬天,众目睽睽之下,戴着自己亲手制作的据说是他自己最满意的一个面具, 跳着舞, 扎进了火堆里。
其他人想去救也来不及,等大火扑灭以后, 废墟里只剩下一个浑身焦黑的人。可他脸上的面具却依旧鲜艳狞厉,没有沾上一点灰。
这也是几个少年人短短人生中亲眼见到的最为惨烈的一幕。直到现在,一提起方伯,他们还是会想到在大火中戴上狰狞面具跳舞嘶吼的男人。
简直就和十八层地狱里的场景一样恐怖。
半晌,还是另一个人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我也很纳闷,为什么一定要跳这个傩舞,为什么要戴上所谓的傩面具。长辈们只会说要这么做,不然就会遭遇不幸。可我却觉得……”说话的人名叫叶枫,他总是有些稀奇古怪的想法,在一众少年人当中属于领头人。
叶枫说:“我却觉得,我如果真的遭遇不幸,那也是这种可怕的面具带来的。”
其他人顿时嘘他。
等闹够了,叶枫才接着对魏松亭说:“其实我也挺羡慕你的,你这毛病出来,就可以不用参加挪舞了。”
傩舞,不论男女老少都要加入。就算走不动路的老人也会在这一天戴上一个面具,跟着来到火堆旁象征性地动动手脚应应景。
唯独魏松亭,他在自己有意识以后每年逢上父母要带他去就必然大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等再大一点,哭也没用了,戴上面具以后他竟然吓晕了过去,年年如此。
去年他加冠了,他家里人觉得实在不能放任不管,就强行让他戴上面具进了傩舞的人堆中。谁知道他这回晕死过去后,竟差点没醒过来,还是请神婆做法才把他的魂叫回来。
从那以后,其他人只好默认他不必来,否则真要把他的魂吓没了。
魏松亭哭笑不得:“这有什么可羡慕的,我还羡慕你们呢……”
就因为顶着这个胆小的名头,家里人十分不好给他说亲。媒人都不肯上家来,谁都知道,魏家有个胆小如鼠连傩舞都害怕的人。
几人说说笑笑完,不知谁先提了一句。
“哎?话说……今年的傩舞,来了几个外乡人?”
一下子就把大家有些松散的态度又重新聚了起来。很明显,对于魏松亭害怕傩舞这件老掉牙的事相比,还是新来的外来人比较让他们能提起兴趣。
“是啊,一共五个,看起来都像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小姐。”
“我也见到了,他们那种气度,的确不像平常人,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要来我们这里,他们身边竟然也不带仆人。”
不少人以为这五人奇货可居,自告奋勇要与他为奴仆力士,还有人甚至把自己家中仆人送出来了。
但这五个人似乎都没有看上的,一个仆人也不要,宁愿自己动手。那些人更引以为稀奇,认为他们品性高洁等等。
“反正还有好几天才到四九和除夕,等明天我们去找他们试试?”
这个主意得到了几人一致认同。
“不过,他们住在哪里?”魏松亭好奇地问。
说笑声又是一窒。最初接话的那人不自然地说:“这个嘛……他们都住在延喜路那里……就是那个……”
魏松亭瞪大了眼睛:“你们不会开玩笑的吧?那里怎么能住人?那里可是……可是……”
延喜路没什么,但看这几人含糊其辞的态度就知道没那么简单。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他们住在了原来方伯的房子里,或者方伯的房子附近。
方伯死后,经常有人在他的宅子外听到奇怪的声音。久而久之,住在附近的人都搬走了,那里一大片宅子就全都空了出来。
但是那里怎么可以住人啊?!
“也不是我们决定的啊,村长都说了。”
“再说了,那里早就没事了。”
“大家伙还说呢,等过完年就要把那里的宅子再翻修一下,总不能一直荒着。”
魏松亭大声叫道:“不行!绝对不行!”
“你做甚这么慌?几间废掉的屋子而已。”
魏松亭却仍旧大吼大叫:“说了不可以!你们这是、这是……”他一时词穷想不到什么话,“反正绝对不行!会害死人的!”
一场谈话不欢而散。
姜遗光等人住在陵庄东边延喜路尽头的一群废弃的宅子里当中的一间。当然,在住进去前,庄子上的人很热心地帮他们清理了一遍,让这间屋子总算能住人了。
他们也知道,这些废弃的宅子背后估计有什么隐情。可他们现在既然入了镜,一味躲避是没用的,只能迎难而上。
所以……哪怕知道这些屋子可能有问题,他们还是住了进来。
“你们有没有什么发现?”五人之中,一个身穿铅灰色短打,十分干练的女子问道。
她姓徐,大名徐蕙轩。和姜遗光还有其他三人一样,都已经过了十重劫后。
换言之,全都是疯子。
另一个叫温汝安的男子接口道:“大家不是一直在一起吗?谁还能有什么新发现?”
他们五个人确实一直一直在一起,就算现在到了这间屋子里,也没有谁离开过其他人的视线。现在,他们都坐在正厅里,大门开了一小半,用一张椅子夹在门洞中,以免突然发生意外跑不掉,窗户也全部打开了,合页上用了些小物件卡住,防止风把窗户关上。
虽然冷,但他们都能忍。和小命比起来,冷就冷点吧。
徐蕙轩没管他夹枪带棒的话,继续道:“陵庄的人似乎都十分相信傩舞能够驱邪,傩舞的由来或许有古怪?”
傩戏自古有之,又称鬼戏,其历史十分悠久,据说甚至可以追溯到商周。
商周时期,便传闻有祭祀时设方相氏四人,四人身披熊皮、头戴黄金面具,上有四目,上身穿玄衣下身着朱裳、执戈扬盾,为国家驱疫避难。直到前几个朝代,傩戏也没有退出皇室娱神舞蹈一列,后来慢慢演变为酬神活动。
据说一直到唐朝,宫中逢年祭祀之中,也有傩戏的存在。
现在虽然朝廷不再让人跳傩戏,京中也少见。可民间流传下来的也不少,不算没落。起码姜遗光自己就在南方见过几次。
另一个名叫唐阅的人提出疑问:“傩戏既然是一项驱鬼的仪式,那很显然,他们一定是遇到了某些灾难,或者他们的祖先遇到了某些事,陵庄的人才会想要通过傩戏来驱邪吧?”
兰姑不紧不慢道:“大家都能想到,可今天谁也没问出什么来吧?”
每一回入镜,最难的都是从这群人嘴里问出东西来。很多人其实都记不清楚曾经发生过什么,他们自己有做过什么事。哪怕就发生在昨天、亲自经历过的事情,许多人也是说不清的。
他们今日愿意冒风险戴上面具加入陵庄人的傩戏中,就是抱着这种心思。但很显然,每个人得到的答案都一样,他们不知道这个地方曾经发生过哪些称得上诡异的事件,简直是一问三不知。
更何况,陵庄只是个小村庄,村里识字的人都不多,许多事只能靠口口相传,根本没有什么文字记录。这就给他们的探查又增加了难度。
兰姑笑着说话,眼睛却盯着一直低着头摆弄面具的姜遗光,她问:“你呢?你发现了什么?”
姜遗光抬起头看她一眼,道:“我也不能确定。”
“陵庄人说在新年来临前一直要跳傩戏,从腊月初一,到二九、三九……一直到除夕夜。现在看来,我们最后的时限可能就是除夕夜,不过也有可能就是明天。”徐蕙轩打圆场道。
唐阅慢慢说道:“国间有大傩,民间有乡人傩。不论是酬神还是祛邪避讳,一定有其缘由在。陵庄的傩戏又设了时限,或许我们在问询时可以问问以前除夕夜或者除夕前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他们的傩戏要一直持续到除夕。”
“凡有习俗,必定有其相应避讳。换句话,为什么除夕夜以后,就不能再跳傩戏?”
徐蕙轩皱起眉,道:“我也想知道,但刚才实在是太吵了,我去问时,那些人多半没听清,要么只会说大家都是这样的,这就是他们的风俗。”至于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风俗,谁都说不清楚。
就在这时,姜遗光手中的面具终于被他成功地弄断了线。
兰姑好笑道:“你在做什么?这线都断了,到时候你怎么戴?”
姜遗光道:“我只是想试试能不能拆开来看看。”
兰姑接过他手中的面具,拿在手里端详,问:“你看出什么了吗?”
姜遗光环视他们一圈,道:“我们五个的面具,应该都是一样的,和陵庄其他人的面具相比,很特殊。”
“一样的?”兰姑讶异。在拿到面具后,他们各自比对过,各人面具上的图案明显不同。
姜遗光道:“我倒认为,重点不在于傩舞,而在于——面具。”
兰姑把手里的面具还给他,自己拿着自己的面具翻来覆去看,又拿出一柄小刀试着刮了一下。
其他人也看似不在意地拿出面具仔细检查。
他们的面具都是红色的,非常鲜艳的红,既像是火,也像是流淌的鲜血。眼睛的部分都暴凸而起,且在一对眼睛下方、鼻翼两侧的位置,都多剜了又一对目的小孔,看起来这面具就像给四只眼睛的人戴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温汝安把手里的面具翻过来又翻过去看,“为什么我看不太出来?”
大家都戴着傩戏面具,全都是狰狞诡异的鬼怪形象,一个比一个面目凶恶。可要说起不一样……陵庄其他人带着的不也是这些人面具吗?
只有最正中围着篝火跳舞的那几个更特殊一些,他们戴的面具更大,并且并不是用细绳在面具双耳位置穿孔拉过戴在脑后,而是一个更大的直接套在脑袋上的巨大面罩。
姜遗光道:“姑且当做我的感觉吧,可能我感觉错了?”
温汝安不置可否。
徐蕙轩道:“不论怎样,既然你感觉面具有些问题,大家还是多留意。或许你的感觉是对的。”
唐阅看着手里的面具,忽然道:“方相氏。”
徐蕙轩:“什么?”
唐阅捏着面具:“你们听说过方相氏吗?我早该想到的……”
说到傩戏,就不能不提方相氏。
传闻方相氏为上古嫫母之后,是最早民间传闻中驱疫辟邪的神,拥有难以想象的凶恶之貌。方相氏驱邪的仪式名为大傩,可以说方相氏和傩戏的传闻密不可分。
据说,方相氏的面具就是以黄金制成,上有四目。他们手里拿着的面具也拥有“四只眼睛”,样貌凶恶。很明显,这是方相氏的形象。
“方相氏……”兰姑喃喃道,“不过一两个面具,真的能追溯到这么久远的时候吗?”
唐阅:“我也只是怀疑,这面具上的四只眼睛或许有其他含义吧……”
正说着话,外面打更声响起,敲完梆子后,打更人还道:“夜深时分,鬼怪游街,闲人勿出——”
众人齐齐噤声。
徐蕙轩忙道:“想必刚才大家也听陵庄人说了,今天就是三九,傩舞后必须尽早回家睡下,夜里不能出门。所以今晚我们最好也早点休息。”
“总之,今天晚上也不能疏忽,大家轮流守夜吧?”
兰姑说:“我睡不着,上半夜我来守吧。”
徐蕙轩:“不要勉强,若是感觉困了就换人。”他们初来乍到,晚上就被拉去跳傩舞,一连闹腾了好几个时辰,累也是正常的。
兰姑呵一声,不知道算是应答还是别的什么。其他两人当中的一个也勉强答应下来:“那我一起守夜吧。”
姜遗光站起身:“我也来吧。”
温汝安看着他们两个人发笑:“守夜可用不着这么多人,还是说……你们想夜里偷偷商量点什么?”
姜遗光淡淡道:“你要是看不过眼可以和我换。”
温汝安抬高手肘:“别——我不过随口一说。”他一直带着那种看起来很轻松的笑,又像是随口说道,“这位小兄弟,我怎么感觉你们两个认识?”
他指的是姜遗光和兰姑。
姜遗光盯着他,忽然一笑:“我怎么感觉和鬼怪比起来,你对其他人的私事更感兴趣?”
兰姑冷冷道:“认不认识和你有什么关系?你要是害怕我俩勾结现在就可以走。”
温汝安摊手笑道:“我不过随口说说,你们这么激动做什么?大家现在是同一条船上的人,我又不会害你们。”
徐蕙轩道:“温公子,您该不会是特地来闹事的吧?”
温汝安叹气:“实在冤枉,你们吵起来对我有什么好处?不要把我想的太坏了。”
“是啊?有什么好处呢?”姜遗光反问。
温汝安识相闭嘴。
刚才他也提出要守夜,也没变主意,等其他人在大堂里和衣睡下后,自己倒了杯水,坐在离开姜遗光和兰姑不远的地方,靠墙合上眼睛,却没有睡着,时不时睁开一下打量四周。
一般在镜中需要守夜,又担心鬼怪夜间巡游时,他们就会用这种方法守夜,看起来像睡着,实则随时都能醒。躺下休息的那几人其实也不敢真正睡着,稍有动静,他们跑得比谁都快。
灯吹熄了,白冷的月光和看不见的灯一起透过门窗钻进来。
兰姑是真的睡不着,连茶水也懒得喝,靠在墙上闭着眼睛问姜遗光:“你现在走到哪儿了?”
她原先也不知道姜遗光行踪,若非后来姜遗光特地跟她讨要黎三娘的骨灰,她也不会知道姜遗光出京了。
姜遗光说:“快到了。”
“路上没出什么意外吧?”兰姑闭着眼睛低语,像是在说什么梦话,“现在京城中的鬼事也多起来了,我听说有不少人都要离京去驱鬼。”
姜遗光道:“没有。”
兰姑:“那就好……你走得急,我有件事没和你说,三娘下葬以后,我就收到了一封来自那些东西的信,十分阴魂不散。那信是给三娘的,可三娘已去,就全都寄到了我那里。”
“后来你将三娘的骨灰带走……那些信也没了,我才想明白,寄信的那个东西可能追出去找你了。”她像是真心实意地担心一样对姜遗光说,“它没有找上你吗?”
姜遗光还是说:“没有。”
打更人早就远去了,据陵庄人说,腊月初一后,他们夜里打更就只会到晚上酉时。酉时后就不再打更,以免打更人遭遇不测。
兰姑靠着冰冷的墙壁,方才打更人的梆子声还一遍遍地在她脑子里回荡。
“没有就好,那我就放心了。”兰姑轻轻地说,“我还担心了很久……”
“——谁?!”
姜遗光突然发出的一声喝问打断了她的话。兰姑猛地睁开眼睛看去,其他三人也早就猛惊醒过来,脸上丝毫没有睡意。他们手里也都不甚明显地握住武器,齐齐注视向姜遗光盯着的某个方向。
他透过大门看着院子外某个地方。
徐蕙轩轻轻说道:“听上去像是个活人。”
温汝安道:“在变成那玩意儿之前,……不都是活人吗?”
院子里传来的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在姜遗光发出喝问后就停止了,估计那人没料到自己会被发现。温汝安听了一耳朵,听到他甚至想逃跑后,闪身消失在原地,不一会儿提着一个人站在了门口。
“抓住了。”温汝安笑着松开那个人的后脖领。
“看起来像是个小蟊贼啊,怎么办啊?明天送到村长那里去好了。”
“别!我不是贼!”那个人惊叫起来。
的确是个活人,看着年纪不大,像是从家里偷跑出来的,大冬天夜里只穿着一件不算太厚的夹袄,被冻得哆哆嗦嗦,脸都白了。
温汝安扮红脸:“你不是贼,你跑过来做什么?难不成你是来打更的?可是打更人刚刚才走。”
“……反正我不是贼,我就是来……”他想要说什么,说话声又戛然而止。
其他人纷纷围过来,状似关切。
“哎呀,还这么小呢!哪有随便说说小毛贼的道理?”徐蕙轩拍了温汝安一下,“你别冤枉人了。”
说着,徐蕙轩又端着温和神情温声问他,“你是谁?大半夜不睡觉跑过来做什么?”
几人都换了一副温和面庞。就连刚才抓住他的温汝安也笑眯眯地给他拍拍身上的灰:“好孩子,对不住,吓着你了吧?我还以为是个贼呢,你在外边做什么呢?”
那人急得都快哭了,他恐怕也没想到自己会被抓住,面红耳赤支支吾吾半天,什么也没说出来。
兰姑道:“好了,我们一圈人围着他,还不把人给吓坏了?都散开吧。”说着她作势驱赶,几人之中还真就她的面相最温柔可亲。温汝安翻个白眼,到底没说什么避开了,只留兰姑拉着那少年的手轻柔地谈话。
这么晚了,你也知道陵庄上的忌讳,所以我们不好点灯。你也能体谅吧?
那小孩连连点头,听上去十分紧张:“对,对,不要点灯。”
再一问,是不是瞒着家里人来的?他们住的这个地方周围没有其他人,大半夜跑过来一定是找他们有什么事吧?方便说吗?如果不好说,他们只能明天去问问了。
那小孩就更急了,生怕他们明天真的找人打听。
“别……那个……我说了你们别生气。”
兰姑声音更温和,简直跟哄小孩似的:“有什么好生气的?你就直接跟我说吧,我们刚才也是一时情急才吓着你的。”
那小孩又支吾了半天。
“你们不应该住这里的,这里很危险……到时候可能会闹……闹鬼……”
一听到最后两个字,所有人都在暗中变了脸。
兰姑一怔,仗着黑夜中那孩子估计看不清她的神色和姜遗光飞快错个眼神。
“为什么这么说?这里怎么不安全了?我们住的好好的呢。”兰姑笑道,“虽说有些荒凉,可村长也说了,这几天会再请人来修修。”
其他人也跟着七嘴八舌。
“就是,你是不是听了什么消息?”
“我们突然来访,的确没有空屋子给我们住,要是住到其他人家里又实在打扰,在这里暂住一会儿也没什么。”
“难不成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事?”
来提醒的那人正是魏松亭。
他和小伙伴们不欢而散后就回了家,父母正好也刚忙完到家——他们需要把傩舞后的面具都搬回仓库里,所以回家比较晚。
魏松亭问过了父母,确定了那几个外乡人的确住在延喜路。
他父母也很意外,不知道村长为什么这么安排。可是既然村长都这么说了,他们也不会无私到把人请到家里来住——他们家也住不下五个人。
于是他们就和其他人一样什么也没说。
魏松亭得知后气坏了。
他对方伯和方伯做出的面具一直带有一种深深的恐惧,这份恐惧直到方伯死后数年也没有消散,一直到今天他想起方伯还是会恐惧地在心里打抖。
他没有想到,村长竟然会让人住到那里去,这不是故意害人吗?他可不信整个陵庄就找不到几间能让人住下的房子。
总之一气之下,他就偷跑出来了。
……甚至忘了夜里不能乱跑这条禁令。
魏松亭也有点后悔,被当做小偷逮住后更后悔。村里其他人什么也没说,他不是成了泄密的小人吗?但这些人很快就转变了态度,倒让他的勇气又慢慢回笼了。
只要他们不说出去是我告密的,就没什么关系吧?
“……你们今晚最多在这里住一晚上,明天还是搬走吧。这里以前闹出过怪事,以前这里住了一个人,我们都叫他方伯……”
魏松亭在兰姑温柔的安慰下,忍不住越说越多。
“方伯以前是做面具的,他做的面具都很可怕,在陵庄卖的很好,以前傩舞时大家都喜欢戴他做的面具,后来就……”
后来……发生了谁也想不到的意外。
第380章
由于谁也不知道违背了夜里休息这条禁令会发生什么事, 几人不敢点灯,就着从窗外照进的明净的月光低声交谈。
这种隐秘的交谈让魏松亭生出一种一起做坏事的错觉,被几人拿好话捧着,慢慢放松下来。
“……其实你们问我, 我也不太清楚, 我只知道方伯他就是村里做面具的, 他手艺很好……”
温汝安一听到这个词就拿出了他自己戴的面具:“你说的面具,是不是这样的?”
魏松亭迟疑地接过看了看,可是天实在太暗了, 他只能在月光中隐约看清楚那鲜红面具上狰狞的轮廓,而后就被吓得一阵心惊肉跳,连忙把面具还回去。
“这些就不用问我了,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就知道他是村里做面具的, 以前傩舞时,大家都喜欢买他的面具用,但是后来,方伯慢慢就有点不对劲……”
魏松亭开始回忆起来。
“大概是四年前……还是五年前吧?反正有五六年了, 太久了。”
“那时候我爹娘在方伯这里订了两个面具, 想要傩舞时用。因为快过年了,大家都要置办年货, 很忙,爹娘就让我去和方伯说一声,催一催。”
“我因为贪玩, 没有马上去, 而是先去找了朋友。等到方伯家里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方婶就留我吃饭, 说方伯正在做活,顾不上我。但是,等我吃完了,也没有见到方伯的人影……”
而且,他还从方婶卷起袖子准备洗碗的动作时发现了一点异样,他观察了很久,一个念头才慢慢浮现在脑海里——方婶身上好像有伤。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他忽然发现处处都是疑点。比如方婶开门时脸上的苦笑、行动间的不便之处,走路慢腾腾一瘸一拐,身上还有药味。
“我当时也不知道说什么,方婶明显不想让人发现,我就只能当做不知道。”彼时年幼的他,只敢在心底进行一些隐秘的猜测。
方婶一直在家里,怎么会受伤?她受了伤为什么不敢说?
只有一个可能,伤是方伯打的!
方伯在偷偷地打方婶!
冒出这个念头后,他就坐立不安,不敢再待下去。他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情,村里也有人会打老婆,但这种男人都是被人看不起的。大家平日里都要干农活,一把力气都要往耕地里使劲,谁会闲着没事打老婆?他爹就很鄙视地说过,没本事的男人才对娘们儿动手。
方伯名义上称方伯,但他年龄不算特别大,就是辈分大点。方伯一直是他很尊敬的人,因为他对面具的恐惧,尊敬之余还有些惧怕。
但现在,这个让他又怕又尊敬的男人一下子变成了大家都瞧不起的那种人,其他人还不知道,都被他骗了。魏松亭心底顿时冒出一点不可言说的隐秘念头来。
他回家后不敢和别人说这事,就偷偷说给了姐姐听。姐姐一听就跳起来了,说方伯绝不可能这么做,一定是他自己弄错了。
他十分不服气,两人吵了起来,结果就闹大了,吵到了父母那里去。
“我爹娘也很吃惊,他们都说我一定是弄错了,他们认识方伯几十年,方伯不可能是这样的人。但是他们自己也发现了,方婶身上似乎有伤……所以我们大家就决定去拜访方博家看看……”说到这儿,魏松亭沉默了片刻。
唐阅追问:“然后呢?”
“然后……”魏松亭的表情有点难看。
“我们去了方伯家里,不是这间,是隔壁的房子,离这里不远……方伯还是没有出来。”
这就很奇怪了,如果是他自己单独去方伯家里,方伯没有出来,很正常,因为他只是小辈。但现在他爹娘都去了,方伯却还是不肯出面,那就不对劲了。
他娘就追问方婶怎么回事。
方婶起先不肯说,只说方伯因为忙着做面具才不肯见人。后面被问急了才指了一间小房间,说方伯一直在里面做面具,没有出来过。
“那间房间很小很小,进去连转身都难,窗户钉死了,推了一下,发现里面的门也钉死了。当时我们都不信。我爹娘还以为方婶一气之下干了什么坏事,就去叫了好几个人来,方婶就是一直哭,说方伯就在里面,是他自己把自己关进去的,已经一个多月了,叫他出来吃饭睡觉他也不肯,要是打扰到他了,他就会发疯打人……”
温汝安听到这儿忍不住了:“所以他一个多月都没吃没喝?”
魏松亭点点头,叹口气:“是啊,当时我们想的和你一样,什么样的人住进这样的房子里一个多月不吃不喝也要没命了。我们站在门口敲门,没人理,就喊来了董木匠,让他把门撬开。”
“撬门的时候,方婶就坐在地上哭,说方伯在两个多月前就开始性情大变。原先方伯对她挺好的,后来不知怎么回事变得不爱理人,天天就是琢磨他的面具,家里面具堆得到处都是。”
“你们也看得出来,这面具还挺吓人的。方婶有点害怕,就想着帮他把面具收好,谁知道她把面具放起来以后,方伯从房间里出来,看见面具被动过立刻就暴怒了,当时就打了方婶。从那以后,他脾气更坏,眼里只有面具,再后来甚至把他自己和他所有的面具一起关进了那间屋子里……”
方婶的哭诉,到现在他想起来还觉得可怜。据她说……方伯动手的时候,不像是普通发脾气,简直就像……就像她是他的生死仇敌一样。
那种不顾她命的打法……他是想杀了她!
温汝安追问:“房门打开以后呢?”
魏松亭完全沉浸在了过去的回忆中,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他以为自己都忘了,可现在说起来却历历在目,好像就在昨天才发生过似的。
“门打开以后……”
随着他的述说,距离他们所在房屋不到一里的一间屋子,房门好像不堪风吹似的,被吹开了一大半,露出里面乱糟糟脏兮兮一大片狼藉。
最里面的一间小房间,房门紧闭着。门栓上忽然多了一只苍白枯瘦的手,轻轻一拉,就将那扇门打开了。
而那几个入镜人还什么都不知道,依旧警惕地在屋里听魏松亭说话。
“门打开以后,我们都很惊讶,因为方伯真的在屋子里……地上全是面具,到处都是散乱的面具……”
说到这儿,魏松亭又忍不住露出恐惧的神色。
“那些面具,比方伯以往做的所有面具都要更可怕更恐怖,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这么恐怖的面具……简直不像是面具,就好像……那些就是一张张恐怖的脸一样……”
“方伯见到我们以后,一句话也不说,他看起来也很不正常,衣服和头发乱糟糟的,下巴上长满了胡茬,眼睛里也全都是血丝……他提着铁锤,当着我们的面砸碎了一个面具。”
“我爹很惊讶,劝他有话好好说,别糟蹋东西。他做的面具那么好,砸坏了实在可惜。”
“但是方伯还是不听。”
“他看那些面具的眼神也不对劲,就好像那些也不是面具,是他的仇人一样。他在用一种仇恨又害怕的眼神看那些面具。我爹、董木匠、还有其他几个人要拦着,但是他手里提着锤子,谁要拦就打谁,最后我们也没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把那些面具全都砸碎了。”
魏松亭舔舔有点起皮的嘴唇,继续说:“后来我们就说,方伯可能是撞邪了。他做了那么多像鬼一样的面具,可能就是引来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之后呢?你们是怎么做的?”兰姑问道,为他倒了一杯水,过去那么久,茶水早就变冷了,魏松亭也不介意,一口气喝下肚,接着说:“刚好也到日子了,我们要跳傩舞嘛,村长就说大家也为方伯驱邪。”
所以……那一年,大家强行把方伯绑了过来,让他在篝火中,大家戴上方伯致的面具,围了一圈替他驱邪祈福。
陵庄里的神婆也跟着给他祈福,让他喝了一杯符水。不过也可能没喝吧,方伯可能把符水吐了,总之大家都说喝下去了,魏松亭就权当方伯喝了符水。
“祈福以后,方伯就变得正常了,还给方婶道歉,说自己撞了邪,好在有大家帮忙驱邪,邪祟已经赶跑了,大家都很高兴。”
但现在想来,那时候他表现的“正常”,反而才是最不正常的。
等到除夕夜,最盛大的一次傩舞前,篝火早早就点了起来。
方伯也戴着面具,那个面具大家从来没有见过,可以说是个相当精美又喜庆的面具,一点也不吓人。但是魏松亭却从那个面具上感受到了有史以来最可怕的恶意,他甚至一眼都不敢看戴上面具的方伯。
方伯提着一罐油,戴着面具,到了火堆前。因为在火堆边喝酒的人很多,大家都以为他提着酒,没有人在意。直到他把那罐东西浇在自己身上,大家才惊慌地叫起来。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无数双眼睛目睹着,那个人跳进火堆里,发出凄厉的哀嚎。
“因为过年,驱邪的火堆在结束前是不能灭的,所以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没有人敢冒着犯忌讳的罪名把火堆浇灭,大家就只能这么看着方伯被烧死。
魏松亭说着,不由自主又捏紧了拳头。
因为目睹了那场灾难,他后面有好几年都吃不下肉。
姜遗光拍拍他肩算做安慰,又问:“你说方伯出事以后,他妻子去了哪里?”
魏松亭哦一声,“方婶啊,她因为太难过,回娘家住了。”
“方婶的娘家在什么地方?等天亮了能带我们去看看吗?”唐阅追问。
魏松亭差点顺口答应下来,忽然感觉哪里不对。
不对啊,他是来劝这些人走的,又不是来说故事的!
“不是……你们打听那么多干嘛?”魏松亭道,“这个地方很危险,我已经把话告诉你们了,你们不要住在这里就行,为什么还要打听方婶在哪里?”
唐阅连忙说:“我们没有其他意思,只是听你说的有点好奇。”
“是啊,我们初来乍到,也不知道去什么地方好,左右闲着无事。听你说的,方婶也是个可怜人,要是能够解了村里的一件祸事,不也算大功一件?”
魏松亭迟疑了:“恐怕不行吧?都这么多年了,要是真的能解决……”
兰姑不得不拉回正题:“魏小兄弟,你想让我们搬走,因为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怪事吗?”
魏松亭连忙道:“对,方伯死后,这里一条街都会发生奇怪的事,夜里……有人看见戴着面具的人影飘荡,还时常听到鬼哭声。”
“后来……还死了好几个人……”
全都是烧死的,没有人知道火从哪里来,也没有见到烟。那些人就这么被烧死在家里。被发现时,已变成了一具焦尸。
所以这条路的居民才渐渐搬走了,尽管舍不得房子和地,可到底还是命重要。
大家都说,是方伯的亡魂还在这里游荡。
听到这儿,大家的脸色才微微一变,又很快镇定下来。
魏松亭问有没有人和他一起走时,几人纷纷找借口,什么今天太晚了不如等明日再说,什么夜里贸然出去恐怕更容易有怪事发生云云。
大半夜的,离开此地也十分危险,不如现在这里等着。
镜中恶鬼杀人从来不会一口气把人全部杀死,换句话说,即便留在这里有危险,也只是“可能”会死,鬼可能会杀其他人。
但如果一味躲避不去寻找真相,等到灾难到来,那才是他们真正的死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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