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玉兰阁。
雪青从外头回来, 屋中王夫人正拿拨浪鼓逗弄刘闳。
刘闳如今半岁,早已没了刚出生时的羸弱,长得白白嫩嫩, 胖胖乎乎,十分可爱。谁见了都想伸手掐一把粉嘟嘟的小脸。便是生母王夫人也不例外, 每日总这般与其玩闹。
次数多了, 刘闳还会小大人般嫌弃地翻白眼, 偏过身去装睡不理人。小孩子觉多, 往往装着装着就真睡着了。
王夫人仔细给他掖好被子,这才抬头看向雪青:“陛下可有说何时过来?”
雪青面露为难,还没开口,王夫人便懂了:“陛下朝政繁忙,不得闲也是常理。无碍。”
这般说着, 心里却多少有些失落。毕竟今天不比寻常, 是她的生辰。自她得宠后,别的不说,每年生辰, 只需她派人去请, 刘彻都是不会缺席的。更别说今岁她还诞有皇子。
王夫人起身:“陛下现今可是在宣室殿?我去做盅汤, 待会儿给陛下送过去。”
雪青摇头:“怕是不好送。陛下不在宣室殿, 自上林苑回来便去了飞翔殿,如今带着大殿下在椒房与皇后一同用餐。”
王夫人身形微顿,眉宇不自觉蹙起。
卫子夫入宫十几年,即便早非盛宠巅峰时期, 却一直没被冷落过。都说花无百日红, 宫中其他美人换了一茬又一茬,唯独她屹立不倒。
这些年自己看着处处受陛下厚待, 也是无法与之争锋的。陛下前去椒房殿实属平常,可偏偏在今日今时。
若只是这一回倒也罢了,王夫人也不会太放在心上。问题是近几个月陛下的态度不对劲,去椒房的次数越来越频繁。
她坐回去,看向雪青。她知道这里头肯定有事,雪青稳妥,不会没打听。
果听雪青说:“似乎是大殿下又弄出了什么东西,与练兵有关。他不是有一队亲卫在上林苑吗?陛下今儿就是去看了,还带着好几位将军。听说诸位将军对大殿下赞不绝口。”
王夫人心下一沉,眉宇蹙得更紧了。
又是刘据。
陛下这几个月的转变全是因为他。
雪青也替她担忧:“才做出马具多久,这会儿又是什么练兵。再加上此前的指南针。大殿下现今才几岁,怎就这般神通广大。以往虽说有几分聪明,也没这么突出。”
只说指南针与马具,是因为这两项都是日常所需,且已经进入生产使用,无法隐瞒,也没什么太大隐瞒的必要。
孔明灯不同,这玩意寻常用不到。刘彻也是有心想藏一藏,因而除了少数有接触的几个人,旁人并不晓得。雪青自然也在其列。
她觑了眼王夫人的面色,试探着说:“夫人,若说这些东西全是大殿下弄出来的,不如说是卫大将军与冠军侯弄出来的更为可信。你说会不会……”
王夫人目光扫过去,雪青立时低头闭嘴。
王夫人叹气:“这话不必说了。你能想到的以为陛下想不到吗?”
雪青一怔。
“陛下想到了却没有阻止,任由事情发展,放任外人大赞大殿下,你觉得为什么?”王夫人深呼吸,自问自答,“无外乎两种情况。
“其一东西确实是大殿下做出来的,不曾作假。其二即便此乃卫大将军与冠军侯有意为之,也是陛下默许。”
陛下默许又是为何?给大殿下造势。
为何造势,答案呼之欲出。
雪青面色倏然变幻,看看躺在床上的刘闳,又看了眼王夫人,欲言又止。
王夫人倒是淡然许多,神色也紧张了一瞬,可很快恢复平静,看向雪青:“担心什么。我们如今可什么都没做。可进可退。着什么急。”
雪青愣神:“夫人是想退?”
王夫人不答,只道:“你是跟在我身边的老人。早先我还是家人子时,你便在永巷伺候,先前我出事,是你给我垫背,救了我同闳儿。我手中得用的人不多,你是头一个。
“人人都知你是我心腹,你出门在外代表的是我的脸面与态度。你给我记住了,不论遇上何事都需保持冷静,沉住气。至于其他,我自有打算。你不必多问,一切如常便可。”
雪青低头:“诺。”
王夫人挥手令她退下,轻拍着刘闳,眸色沉沉。
退吗?
她很清楚现今自己是无法与皇后一脉抗衡的。但她所争所求从不是朝夕,亦非当下,而是日后。
或许十年,或许二十年,更或许三十年。
属于她的战场还未到来,如今言退,为时过早。
所谓盛极必衰,登高且寒。
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未必是好事。
她可以等,耐心地等,等对方坠落之际,便是她出手之时。
而现在,她只需乖巧温顺做她的夫人即可。
******
椒房殿。
卫青生性谨慎,行事规矩,霍去病却性格爽朗,谈笑无忌。
也不怪舅甥俩性格差距大。卫青出身低微,历经诸多坎坷,从骑奴到大将军,这一路走来,旁人看着多么逆袭多么风光,可于他而言,不知吃了多少苦。
霍去病不然。他从未见过卫家真正困苦的模样。自懂事起卫子夫已经崭露头角,惠及家人。及至总角之年,卫子夫宠冠后宫,卫青也身授官职开始伴驾。
他时常来往宫中,不但长得俊秀可爱,还小小年纪就展现出不一般的机灵,尤其在骑射武艺一道极有天赋,敌对作战之术更是无师自通。
刘彻最初不过爱屋及乌,后来却是真真切切喜其机敏,爱其才能,常带在身边亲自教导。
外人都道陛下待其如子侄。这话真没夸张。
因此于霍去病而言,皇宫是他第二个家。
卫子夫在很大程度上占据了他人生中大半母亲的形象,而刘彻也占据了一部分父亲的形象。
他相处起来十分自然,对刘据与卫长等人,也宛如嫡亲的兄弟姐妹。
“你是没瞧见那几个将军有多喜欢你,把你夸得天上有地上无。若不是陛下拦着,恨不能全都涌到你身边来问问,你如何有的那么多奇思妙想。”
刘据扬起小脸:“这算什么,我往后的奇思妙想还多着呢,小心吓死你!”
霍去病哈哈大笑:“大言不惭。这世上还有东西能吓死我霍去病?你也太小瞧我。”
刘据哼哼:“你别不信,咱们且等着。”
霍去病笑声更大:“行,我等着。在座的都能见证,你可千万别让自己的话落地上变成泥灰,到时候又来耍赖。”
石邑立时举手:“表哥放心,我给你记着。绝不让他耍赖。”
刘据瞪她一眼:这有你什么事。
石邑回瞪过来:要你管,我就见证了怎么着,略略略。
平日互呛是寻常,呛完刘据仍旧单独找上霍去病商量正旦日的节目。
霍去病很是惊讶:“你说想用那些亲卫排练个节目,在正旦日宫宴上表演?”
刘据点头。
霍去病目瞪口呆:“往年宫宴都是歌舞,你在那上面让他们展示如何训练?”
就问这搭吗?搭吗?搭吗!
人家边歌边舞,你派一群亲卫上台障碍跑蛙跳深蹲?
想想那画面就很美,怕是要惊呆一众看客。
霍去病晃了晃脑子里的想象,拍拍他的头:“真是小孩子,想一出是一出。”
刘据躲开他的“攻击”:“我何时说是展示训练了。自然是要贴合正旦日这等场合的。”
说完朝霍去病眨眨眼,眸中意味不明。
霍去病:……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蹙眉:“老实说,你究竟打的什么坏主意!”
刘据撇嘴:“坏主意?你怎么能这么想我。这是大大的好事,才不是坏主意呢。而且你上回马球输了,我现在是给你机会,让你一雪前耻,找回场子。”
“一雪前耻?”霍去病呵呵,“我为什么输?你还好意思说!”
刘据心虚挪开视线,转而拍胸脯保证:“只要你配合,我一定让你成为正旦日全场最靓的崽,一鸣惊人,万众瞩目。”
霍去病不为所动:“我早就一鸣惊人,万众瞩目了。用得着你?”
刘据一顿,歪头想想,好像是哦。定襄北一战封侯。确实一鸣惊人,万众瞩目。
他遗憾地叹口气:“好吧。你不愿意就算了,我找曹襄表哥去。”
反正他表哥多,不愁的。
霍去病:???
“请人办事,你就不会多说两句?做事怎这般容易放弃!”
刘据摊手:“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放弃。天下丛林千千万,干嘛非要在一棵歪脖子树上吊死。合则聚,不合则散。多说什么,爽快点不好吗,作甚浪费时间。”
霍·歪脖子树·去病:……
表情复杂又微妙。
你到底从哪学来的这些话!
即便不知全貌,霍去病也敢断定,刘据绝对遣词用句随心所欲,一通乱来。话语里原本的用意和场合绝对不是这样的!
刘据拍拍屁股起身:“我去找曹襄表哥。曹襄表哥肯定很乐意配合我,成为全场最靓的崽。”
霍去病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拉回来,忍不住龇牙:“我有说不答应吗?”
刘据歪头:“表哥愿意?”
霍去病哼哧一声,半昂着头,没有拒绝。
刘据轻笑起来:“原来表哥是傲娇啊。”
“傲娇?”
“就是明明很愿意非要表现不愿意。为了掩饰害羞腼腆而做出态度强硬高傲表里不一的言行。”
霍去病:……神忒妈害羞腼腆。他腼腆个鬼!
刘据拍拍他,微微点头:“我懂我懂,我都懂。”
你懂个屁!
霍去病:咬牙切齿jpg
拳头硬了。臭小子就是欠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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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干就干。霍去病答应,刘据就热火朝天准备起来。
很快,正旦日来临。逢年祭祀不可避免,然祭祀过后,午时,宫中便会举办盛大宫宴。大家一起吃吃喝喝,欣赏歌舞。
与以往相同的是:宫宴放在未央宫池苑,百官齐聚,君臣同乐。便是往日没什么交集的皇亲贵妇也都会到场。
与以往不同的是:从前全是支踵与矮食案。如今清一色换成高度适中的桌椅。椅子上还贴心地包了软垫与靠垫。食案上的餐前点心也另类别致。
——上一秒刘彻刚让刘据挑亲卫,下一秒时间线就拉到两个月后了。这次的剧情有点快。总觉得中间又掐了什么。
——自信点把“总觉得”去掉。就这电视剧的尿性,不掐不剪是不可能的。也是绝了,就这垃圾剧。不知道为什么全网视频平台都有,开机就是宣传。要不是这样,我怎么可能一而再再而三点进来。
——你们先别吵,快看,那是不是桌子椅子。我怎么记得在此之前剧里的人都是跪坐来着。请问西汉哪来这样的桌椅?
——还有桌上的点心。那是西汉能有的点心吗?之前不还说这剧虽然剧情节奏辣鸡,但服化道精良吗。这叫精良?
——卧槽,突然有种预感。
——楼上,我也……
场中,百官与眷属们都十分惊喜。
“之前就听说大殿下弄出了桌椅,宣室殿与飞翔殿椒房殿都换上了。彼时还奇怪呢,现在亲身用上才发现真的不错。如此坐着柔软舒适,双腿也自由。便是久坐也不那么累了。回头我也把家里的换了,都做这个。”
“还有这点心也好。种类还挺多。你最喜欢哪个?”
“我喜欢蛋糕。你呢?”
“我喜欢这个驴打滚。正合我的口味,就是名字不大好听。蛋糕是用鸡蛋所做的糕,如此取名我尚且能理解。这驴打滚为何叫驴打滚?”
“不知。东西是大殿下研制出来的,估摸得问大殿下才晓得。”
弹幕:……果然如此,不可思议!!!
刘据瞄一眼,昂首挺胸,看不见的小尾巴摇啊摇,嘚瑟得不行。
他早就发现了,就如同他并不是时刻都能看到弹幕一样,弹幕那边也不是时刻能看到他。何时看得到何时看不到完全随机,毫无规律。
但他明白,只要他把这些东西全部摊在明面上,弹幕总有看到之时。譬如现在。
哈哈哈,吓死你们,吓死你们,就是要吓死你们!
嗷嗷。
看着弹幕震惊到乱码的情景,刘据忍不住嚎一嗓子,整个人都微微摇晃起来,就差手舞足蹈了。
刘彻侧目:“怎生这般高兴?”
刘据眯眼:“我头一回准备节目,还是特意为父皇准备的,马上就要上场,当然高兴。”
借口找的不错,刘彻没怀疑。
那头已经有人推了表演用的道具过来。好几个木桩子以及一个足有五六丈高的三椎体木架。木架之上放着个硕大绣球。
席间众人议论纷纷,十分好奇这是做什么。
下一瞬,锣鼓响起。
二三十只“狮子”自四面八方涌来。黄的、白的、粉的、青的……各种颜色,硕大的毛绒头罩,一对对铜铃般的眼睛,“胖乎乎”的身子。
他们踩着鼓点,一蹦一跳走上台,一会儿朝左歪歪头,一会儿朝右歪歪头,好似对什么都稀奇,不时还举着“前爪”打招呼,将那股调皮可爱劲表现得淋漓尽致。
“狮子”们你蹭蹭我,我蹭蹭你,十分亲昵。忽然场外一个绣球丢过来,“狮子”们爱不释手,喜不自禁。他们手舞足蹈,甚至有几个还漂亮得来了个后空翻。
可惜绣球只有一个,很快“战争”开始。
“狮子”们打斗、抢夺,黄色的狮子抢到绣球,高兴地摇头晃脑,怕别人追上来,顶着着绣球纵身一跃,腾空跳上梅花桩。
那梅花桩可不矮。尤其桩面狭窄,一桩与一桩之间距离较大。
没有二次借力点,直接跃上,且“狮子”还能在梅花桩上行走自如,从这根跳到那根,动作灵敏,无一失误。
席间叫好声不绝,有些“入戏”深的甚至屏住呼吸,为“狮子”担忧,生怕他掉下来。
可“狮子”并没有,相反,有他起头,一只又一只“狮子”追赶而来,同样跃上梅花桩。
他们不只在梅花桩行走,还继续在梅花桩追赶、打斗、抢夺。
“战争”越来越激烈,以至于一个不注意,梅花桩倒了。
狮子们愣了片刻,个个怒目而视,虽无声,众人也能明白这是你怪我,我怪你。也因此,自梅花桩下来,争抢得越发厉害。
眼见黄色狮子即将力压群雄,突然从旁边杀出个“程咬金”。一只金红二色相间的狮子蹿入战局,一个纵身便将绣球夺了过来。
他站在一边,与一众狮子对峙,微微仰头,得意非常。
这显然不是与狮群一伙的,是个外来货。此举自是引发众怒,让原本打成一团的狮子瞬间同仇敌忾,一窝蜂涌上。
战局瞬间升级。若说此前的“打斗”尤带着几分玩闹意味,此刻的“打斗”便是真架势了。招招用力,式式逼人。
没多久,众人都发现了场面上是在干真架。便是如此,金红狮子以一对多,仍旧不落下风,力压全场。
绣球稳稳拿在他的手里,根本没有旁人的机会。可他压根不在意绣球,将为首的黄白粉青四狮踢翻之后,便将绣球揉扁掐烂扔出去。
我之珍宝被人弃若敝履。狮子们越发癫狂,俨然要与金红狮子不死不休。
金红狮子抬手阻止众人,指指木架上的大绣球。指手画脚一顿沟通。仍是哑剧,没有声音。但举手投足,配上鼓点与各种动作就是能让观众们明白,这是立下比试,看谁先拿到大绣球。先多夺得者为狮王。
狮子们欣然同意。一场更为激烈的战争自此开始。
金红狮子第一个冲向木架,顺着木杆往上跑。不断有其他狮子追上来,大家你追我赶,你拉下我,我超过你。
不断有狮子自木架掉下,滚落在地。
不管局势如何发展,狮子们如何狂妄,金红狮子始终在第一,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很快他立于木架之巅,俯瞰脚下,再无狮子有余力爬上来。
他伸手一拍绣球。绣球打开,绽放成一朵荷花,荷包内万千细碎彩绢迸发出来,随风撒落。自荷花底座之下化除一副横联:愿我大汉山河壮丽,海晏河清;愿我陛下千秋万岁,天庭永昌。
与此同时,金红狮子将狮头摘下,露出真容。
那是一个少年,身姿挺拔,容貌隽秀,笑靥明媚,神采飞扬。
“是冠军侯,是霍去病!”
席间已有人惊呼出声。许多小娘子们定睛看着,心头宛如小鹿乱撞,砰砰、砰砰。有人羞涩红了脸,有人大胆欢呼:冠军侯!
当初力战匈奴,凯旋回朝,便知他能力出众。可皆是道听途说,所有东西都只在单薄的言语中,流于浅表。现下她们才真正感受到他的本事。
以一敌众,势不可挡。骁勇精进,锐气难当。
不愧冠军之名。
如此璀璨,如此耀眼,如此夺目。
再看跌落木架的狮子,有记得的认出来,哦吼,全是大殿下新挑的亲卫啊。
刘彻拍案而起:“好一个别开生面的开场。好,好,好!”
一连三个好,随即大笑,若不是场合不对,恨不能将刘据抱起来举高高。
是为这场另类而新奇的表演,更因为这场表演所展现出的东西。
当初刘据挑选亲卫,说能走到他跟前的人本事不说多强,起码不会太差。这话对也不对。
那些人都是刚入戍卫不到一年的新兵,能入京师与上林苑戍卫者,要说没点本事不可能。但他们都非其中翘楚。戍卫队随便挑一个人,或许都能胜过他们,或是与他们不相上下。
他们的能力,放在整个戍卫队里,只能称普通中的普通。
可今日这场对战,集表演与战斗与一身。是真的在战。霍去病的能力多强,他是知道的。场上用了几分实力,他再清楚不过。
虽有对方人数过多的原因,却也证明对方绝非泛泛之辈。
至少这与他记忆中两个月前亲卫的能力相比,已提升了不只一个台阶。
而这仅仅只是两月。堪堪两月而已。倘若四月,半年,甚至更久呢?
这让他怎能不惊喜!
可弹幕却只剩惊吓。
——卧槽,卧槽。我记得舞狮起源于三国吧?
——舞狮是否起源三国我不确定,但我确定汉武帝时期一定没有!而且这不单单是舞狮。是舞狮与默剧舞台剧的结合啊。
——默剧舞台剧起源于……哎,算了。不说也罢。前有马具桌椅与糕点,现有舞狮舞台剧。我麻了,我真的麻了。
——所以主角是穿越者?导演编剧有病吧。我都看这么久了,你现在才告诉我这是穿越剧?
——我特意去倍速二刷了一遍之前的内容,确定一定以及肯定之前没提过刘据是穿越者。并且看最初的剧情,我真以为他就一真小孩啊。完全不像是穿越者的成年人灵魂。穿越者演技这么好的吗!艹,这他妈什么情况,我真是服了!
刘据眯眼:穿越剧?穿越者?
又是一个新词。记下来。
那头霍去病已经下了木架,脱掉舞狮服走过来。刘据立马迎上去,卫长等人也围过来。
“表哥好生厉害,锐不可当。”
听到这话,霍去病眉眼飞扬,目光扫向刘据。那意思仿佛再说:看,当日还说不用我。找别人,能给你做成这样?
非是他看不起曹襄。相反,霍去病很欣赏曹襄,相比许多人而言,曹襄在年轻一代中已相当不错了。但实事求是,同他相比,还是差了一大截。
似今日这般以一对多的真正较量,若是曹襄上场,大体也能办到,但一定不会这般精彩,这般畅快,这般淋漓尽致。效果必然要打折扣。
刘据也知这点,眨眨眼,没呛声,竖起大拇指给予肯定:“表哥最棒。”
又拍拍胸脯:“我也不差。主意我出的,节目我排演的。我没说错吧。让你做全场最靓的崽。看,你现在是不是全场瞩目!”
刘据手指点过去,悄咪咪道:“好些女郎看得眼睛都直了。”
石邑高声附和:“对,我还听到她们说此生若能嫁于你,此生足矣。”
霍去病一张脸瞬间垮下来。
诸邑心头大跳,藏在袖中的双手微微握紧,面上却仍旧笑着:“表哥为何不愿娶妻?”
霍去病无奈摇头,唉声叹气,还是那两个字:“麻烦。”
诸邑:……
犹豫许久,终是开口:“表哥如何确定便是麻烦?或许……”
话没说完,霍去病已经摆手:“难道还能比我一个人更自在?”
要这么比,那就没法说了。
诸邑欲言又止,终是闭了嘴。眼中的光一点点暗下去。
卫长看看她,又看看霍去病,心下一叹,悄悄握住诸邑的手。霍去病与刘据石邑三人毫无所觉,叽叽喳喳说起刚才的表演来。
席间更是议论不断。
“听说这也是大殿下准备的。真是让人意外又不意外。”
意外是因为此类节目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不意外则是刘据给人的“意外”太多了。
“精彩,精彩,果真精彩。简直让人拍案叫绝。这些年,年年正旦赴宫宴,再没有比这更有趣的了。这不比以往那些歌舞强?”
“何止是强,简直强太多。”
这话有些夸张,毕竟于寻常歌舞而言,这是两个类别,不同方向,不在一个领域,对比起来有失公允。但谁让这东西足够新颖,而歌舞众人都看腻了呢。
“诶,先前不是说陛下今岁建了乐府,与太乐署同归太常之下,令太乐署管雅乐,乐府管俗乐吗?①
“往年宫宴歌舞都为太乐署负责。今岁太乐署只负责祭祀舞,其余陛下都交给了乐府。这么看,即便不能与大殿下的开场相比,倒也能期待期待。”
“说到此,我想起来了。乐府似乎有个叫李延年的,现今担任音监。听闻出身倡家,于词曲音律之上颇有几分天赋。”
这话压低了声音凑近同伴耳边,“听说陛下十分欣赏他的音律乐曲。今岁召他弄了几回歌舞奏乐。我瞅着这人也是个会钻营的。我打赌,今儿宫宴他必有动作。”
“动作?有大殿下的珠玉在前,他不论如何出彩只怕也是落于下乘了。这一鸣惊人之举,前头已有了,后头想赶上,难呦。”
“左右同我们不相干。我们且看着就是。”
这些话距离有点远,刘据听不清。弹幕却已炸开了锅。
——卧槽,李延年!李夫人的哥哥啊。所以李夫人不会就是在这里出场吧?现在这才公元前123年啊。她出场这么早的吗?
——提前了呗。历史衍生作品,人物事件的出场与时间顺序会做出调整很正常。
——真按历史,现在连乐府都没有,李延年还不知道在哪呢。既然乐府与李延年有了,那么我赌五毛,李夫人绝对就在这里。来了来了,著名的倾国倾城要来了。刘彻后宫又一风云人物登场。
——哦吼,名场面!
刘据:……
李延年?这名儿有点耳熟。他排演节目的时候,让人去乐府借用了一批擅长锣鼓的乐师,后来听闻他做了个荷花绣球。乐府觉得这个点子不错,派人来问可否让乐府学习效仿。彼时来的人似乎就叫李延年?
可李夫人……这是谁?
他看看自家母后,看看王夫人,再扫视一圈他父皇的后宫美人。
啧啧,真可谓各有特色,百花齐放,万艳争辉。
就这,谁敢称倾国倾城?
呵呵,口气不小嘛。
刘据坐回位子,直起身子,目视前方。
很好,且让我看看这个“倾国倾城”究竟是何等天仙模样!
第 32 章
后台。
李延年神色凝重, 他见过刘据做的荷花绣球,见过梅花桩,见过巨高木架。但他没见过舞狮, 更没见过完整的节目。
正如旁人议论的那般,有这一出珠玉在前, 其他表演如非特别出众, 都会失了颜色, 成为瓦砾。
而他们并不想做瓦砾。
李小妹走过来, 声音低沉:“兄长,我们不宜下一个出场。”
李延年点头。下一个出场,众人的情绪还沉浸在这场舞狮带来的惊喜与震撼中,他们的表演即便足够用心,也同舞狮的别开生面不能相比。
落差太大, 恐怕吸引不了多少目光, 反而让人失望。这会对他们很不利。
但场中装扮成“狮子”的亲卫已在陆续退场,也有侍从上去推挪道具。下一个表演立即要呈上。
时间紧迫,他们没有多少思考的时间。
李广利急躁起来:“不如这次算了, 我们另找时机。以小妹的相貌身姿, 若运作得当, 本可一鸣惊人, 给陛下留下深刻印象。如今上场效果或会减掉大半。”
而李延年与李小妹却清楚,不是或会,而是一定。
最先知道大殿下要准备节目,且在开场表演, 他们并没有放在心上。一个几岁大的孩子, 能准备出什么来。
由得他折腾便是。他就算折腾得好,能好到哪里去?也不过是规规矩矩, 普普通通;若折腾不出名堂,胡搞瞎搞,把开场弄砸了,他们正好出面救场,更有利。
谁知……
李延年看向李小妹:“你觉得呢?”
计划被打乱,李小妹心里难免有些许烦躁,但想了想她还是摇头:“不妥。今岁乐府初立,陛下便将正旦节这样的场合交由乐府挑大梁。
“乐府令丞对今日之事十分重视。每场歌舞都是报备过,且由乐府令丞掌过眼的。若我们不上,以什么理由?”
李广利眼珠转动:“就说你不舒服,节目取消?”
这主意简直馊得不能再馊。不等李小妹开口,李延年直接否定:“临上场才说不舒服,你让乐府令丞怎么想?往后还有小妹的机会吗?”
“那要不让别人顶上?”
李延年&李小妹:……
这比之前的主意还馊,简直一言难尽。
李小妹干脆撇开眼,不去看二哥李广利,直接对长兄李延年道:“上自是要上的,但不能现在上。劳烦兄长想办法调整顺序。我们既失了开场的机遇,便争取做压台。”
压台的效果不比开场差,且与开场之间隔着好几个表演。到得那时,舞狮带来的浓烈情绪早已消退。而中间歌舞又无亮眼之处,正是他们上场的时机。
李延年一秒懂了她的意思,与他不谋而合。
他笑起来:“好。我这就去寻乐府令丞。放心,我有把握说服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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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间,令人惊奇的开场结束,后面的节目虽较往年有所进步,却也无甚亮眼,众人兴致缺缺。有人游走碰杯,有人闲谈聊天,更有人悄悄离席,游逛赏景。
池苑景致怡人,更有应季梅林,每逢冬日,红梅绽放,美不胜收。加之正旦这样的喜庆节日,少府张灯结彩,沿途布置了许多装饰物件,更添几分趣味。
往日没什么机会入宫的郎君女娘早已自顾耍去了。石邑坐到半途,也有些坐不住,提议同去。刘据想都没想,直接拒绝。
池苑他天天耍,梅林常常看,早没新鲜劲了,更何况他还惦记着弹幕说的李夫人呢,自然不肯走。石邑无奈,只能拉了霍去病与卫长诸邑一起,不料离开没多久又回来了。
刘据诧异:“这么快就看完了?”
石邑翻了个白眼:“别提了,才走出去没多远,就碰见小女郎一二三四五,全是来偶遇的。”
眼神看向霍去病,目露幽怨。
霍去病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刘据哈哈大笑,幸灾乐祸。
霍去病龇牙怼回去:“这都是因为谁,还不全是你!”
刘据:……与他何干?
“谁让我成为今天全场最靓的崽呢?”
刘据:……
他心虚一秒,又理直气壮起来:“就算没有我,你也是万众瞩目。这话你自己说的。所以明明是你自己招蜂引蝶,别把责任推给我。我不背这个锅。”
霍去病:……
卫长诸邑忍俊不禁。
石邑戳了戳刘据:“还没问你呢,你今儿怎么回事。往年你最烦这些歌舞的,总是第一个提议离席去玩,今日怎看得这么起劲?”
刘据摆手:“你不懂。”
石邑哼哧:“你别欺负人,当我连歌舞都看不懂吗?虽说今岁父皇新立了乐府,由乐府承办,比往年确实增加了些新鲜东西,可也就那样。皆是咱们平日瞧过的。”
话音刚落,周边嘈杂闲聊声忽然变小。
石邑疑惑转头,便见场中节目转换,耳边乐曲也变了音调。
与舞狮不同。若说舞狮的配乐宛如一场狂飙的激战,雄壮、热烈、高昂;那么此后歌舞的配乐便似婉约的诗篇,唯美、优雅、柔和。
而现在这首,兼具歌舞配乐特性的同时,却又更为美妙。
它像淅沥的春雨,细腻、清新、如丝如绸;又似徐徐的清风,温润、轻盈、撩人心弦。
它是飞舞空中的蝴蝶,是流淌深山的清泉,是朗照松间的明月,亦是绚烂多姿的彩虹。
乍然出现的特别乐曲,让早就对这场演出失去兴趣的看客们尽皆挑眉,将已经放归他处的注意力又挪移了两分过来。就连刚刚还瞧不上这些歌舞的石邑也不自觉聚集了目光。
随着旋律响起,舞姬上场。她们围着一个巨大的荷花苞翩然起舞,旋转,跳跃,下腰。
荷花苞的花瓣片片绽放,变成一座莲台。莲台正中,一个女子随着音律缓缓起伏,她穿着细薄绢纱,身影玲珑,曲线婀娜,手如柔荑,肤如凝脂。
她身姿妙曼,赤着双脚在莲台上轻盈走动,翩然起舞。
人们这才发现,莲台底盘原来是一张大鼓。她的每一步都恰到好处,咚咚,咚咚,配合着场中的乐曲,在每个旋律的转角给原本柔缓的音乐增添了两分灵动的力量。
她的脸上覆着面纱,面纱半透,并不能完全遮挡住她的五官,可同样让人无法完全看清。
正因如此,她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朦胧的美感,若隐若现,让人欲罢不能。
场中不说男人,便是许多女子也忍不住伸长了脖子,对这位女子的面容更加好奇。
他们猜测,这应该是个绝色美人。
不。这一定是个绝色美人。
这般袅娜的身姿,这般曼妙的舞态,岂是寻常女子能有?她堪配绝色。
当然还有那面纱下的模糊容颜,面纱外如秋水般的双瞳,盈盈脉脉,顾盼生辉。
唯独刘据惊愕不已,喃喃出声:“她不冷吗?这都十月了,虽然严寒不及腊月,却也已经入冬。我们穿多少,她才穿多少,手脚还露在外面。
“我的天哪,她到底是什么品种的小火球,这么厉害的吗?好羡慕哦。诶,不对,这样子夏天会不会特别热?那还是不羡慕了。”
声音不大也不小,刚好足够本就围在身边说笑的几人以及就在一旁与之距离不到两米的刘彻听闻。
刘彻胸中刚刚燃起的情绪戛然而止,霍去病错愕挑眉,卫长等人顿住半秒,转而掩嘴偷笑,弹幕则笑得更放肆。
——哈哈哈,XSWL。还什么品种的小火球。我也想问,这是什么品种的穿越者。人家费尽心思搞一出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结果穿越者一句话把气氛全给毁了。这么不解风情的吗?
——赌一毛,这穿越者绝对故意的。仗着自己年纪小,不懂舞姬的小心机,发出这种疑问合情合理,看,这不就成功打断刘彻的“兴趣”了。哈哈哈,干得漂亮。
——知道刘据是穿越者,这是穿越剧后,我这本来弃剧了的人突然又感兴趣了。再赌一毛,刘据必定还有下一步动作。
刘据:……下一步动作?他动作啥?
——肯定啊。毕竟这可是一度在刘彻后宫艳压群芳的李夫人呢。当然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李家借着李夫人这个跳板被刘彻看重,李广利还被封为贰师将军。卫霍故去后,李家强势崛起,野心勃勃。
——很多不怎么了解这段历史的,或许对于巫蛊之祸就记住了一个江充。可李家与刘屈氂在其中发挥的作用更至关重要。这俩为了扶李夫人的儿子刘髆上位可谓费尽心机。
——确实。不过就算刘据被逼自刎,戾太子死了,他们的谋算也没得逞。刘彻压根没打算让刘髆上位,并开启清算模式,血洗一大片。刘屈氂直接被腰斩,李广利要不是投降匈奴,回来也未必有活路。
刘据:……!!!
他,被逼自刎???
弹幕先前就提过巫蛊之祸,也提过“戾太子”这个谥号,刘据已经隐隐有些不好的猜想。
他觉得在弹幕所谓的“历史”里,自己是不是后期与父皇父子相疑,被父皇废了或是关了,却没想到竟死在这场祸事里,还是自刎的!
自刎?他明明这么聪明,长大后居然变傻了吗,竟干这种蠢事?还是说他到底被逼入了怎样的绝境,才只能自刎?
还有卫霍故去……
刘据下意识看向不远处的卫青,又转头去瞧身边的霍去病。
信息量太大,他只觉得脑子里仿佛经历着十级风暴,纷乱一片。
——来了来了,乐曲前奏结束,尾音婉转,这是要进入唱词了吧。嗷嗷,我知道我知道。我背过。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二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与此同时,场中唱词响起: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唱腔字词几乎与弹幕同步,一模一样,一字不差。
啪嗒,咕噜噜。
刘据手中杯盏落地,整个人都傻了,脸色惨白。
霍去病卫长等人吓了一跳,刘彻更是疑惑:“据儿?”
刘据看着莲台上的舞姬,神色数变,猛然拍案而起,哒哒走到刘彻身边,抱紧了他:“父皇!”
刘彻不明所以:“怎么了?”
话刚问出,刘彻就发现刘据的身体在他怀中微微颤抖,刘彻惊住:“可是哪里不舒服?”
刘据抬头,张着嘴,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又是这样,又是这样!
如同他当初刚梦到系统,刚看到弹幕时一样,他害怕、恐惧、彷徨,想要呼救,想要跟自己最亲近最信任的人求助,却什么都无法透露。
好似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掐住他的喉头,将他试图“泄密”的话语全部扼杀。
刘据几度启唇,皆是如此。
他一咬牙,深吸口气,指着场中之人恨恨跺脚:“他们可恶,一群逆臣贼子!”
刘彻:???
众人:???
弹幕:???
刘据:“什么倾国倾城,好一个倾国倾城,这是想倾谁的国,倾谁的城!”
当即拉住刘彻:“父皇,逆臣贼子想要亡我大汉之心,昭然若揭。”
刘彻&众人:……
弹幕:!!!
寂静,寂静,全场死一般的寂静。
奏乐停止,唱词卡住,舞姬们也像是被按了暂停键。李小妹本打算配合唱词揭开面纱的手停在半空,上也不是,下也不是,颤颤发抖。
刘彻目光扫过去,未曾说话,可久居帝位,不怒自威,浑身散发的气势足以让人胆寒。
咚,咚,咚……
不论奏乐的还是跳舞的,瞬间跪了一片。
李延年赶紧请罪:“陛下容禀,大殿下误会了,臣等绝无此心,臣……”
“呸!唱词而已,若无此心,大把字词可用,为何偏要选倾城倾国?还怪我误会。合着还是我的错了!”
刘据叉腰,怒目而视,转向刘彻又委屈巴巴:“父皇,明明是他不对,他居然还怪我!”
李延年:!!!
天地良心,他真不是这个意思。他怎么敢怪大殿下!
刘彻神色闪烁,看了眼李延年,又看了眼舞姬。于二人的心思,他并非全然不知,只是并不在意。
有如花美色,看得上的直接受用,看不上的不予理会便是。多简单。
因而原本听着唱词,看着这曼妙身子、剪水双瞳,他心中升起几分兴趣,好奇面纱之下究竟是何等的绝色,堪称“倾城倾国”。
可如今被刘据这么一说,他那点兴趣顿时消散,心里生出一层不喜。
是啊。天下字词千千万,怎么偏就选倾城倾国呢?难道没这两个词,李延年就做不出词曲来了吗?
倾城倾国……
哪个帝王能喜欢这种词汇!
即便明知对方没有毁国之意,只是想谋求自己的宠爱,刘彻仍旧忍不住眉宇蹙起,眸色渐冷,方才燃起的好奇与兴致随风散去。
李延年额上冷汗蹭蹭,李小妹面如筛糠,二人唯有跪地叩首:“陛下恕罪,是臣之过。是臣用词不当,臣罪该万死。但请陛下明察,臣绝无害国之心。臣只是……”
话没说完,刘据再度抢白,猛然明悟:“我懂了。你们是不是想去倾匈奴的城,倾匈奴的国?若是如此,倒确实是我的错,是我误会了。”
刘彻:!!!
全场看客:!!!
弹幕:!!!
李延年&李小妹:……匈……匈奴?
刘据眨着无辜的双眼,真诚发问:“你们原来是存的一片忠君报国之心,在此发下宏愿啊。那你们今日如此歌舞,是打算向父皇请缨,前往匈奴吗?”
“臣……臣……”
李延年张着嘴,臣了半天也没臣出半个屁来。他已经不知该如何开口,他怕自己但凡多说一个字,刘据下一句便是直接将他们扔到匈奴去。
李小妹更是摇摇欲坠。匈奴,她怎能去匈奴!
无数视线聚焦而来,顶着重重压力,李延年终是心一横,牙一咬,抛却刘据的问题避而不答,只道:“陛下恕罪。”
场中不知谁一声唏嘘,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
刘彻眸色微暗。其实刘据不过嘴上说说,他也全然没有要送二人去匈奴的想法,便是二人应了也无妨。可偏偏对方连应下的勇气与魄力都没有。
即便心中明白,对于匈奴,并不是谁都能坦然面对。可真看到这般没有血性的怯懦表现,刘彻难掩失望,不等李延年再说什么,他不耐挥手:“下去吧。”
语气冷硬,甚至带着几丝不悦。
一句话结束了这场闹剧。
伴舞伴奏者如蒙大赦,宛若劫后余生,差点喜极而泣。唯独李延年与李小妹,庆幸的同时又难免心有不甘。
明明他们做了这么多努力,明明他们已经顺利引起陛下的兴趣,明明他们眼看就要成功了,偏偏……偏偏……
二人同时篡紧双拳,眼眸余晖扫向刘据,又低下头,敛去所有神色,咬牙闭上眼睛。
——哦吼,主角牛批,这一番神操作,让李夫人连揭面纱的机会都没有就被KO,兵不血刃。干得漂亮!
——吹过头了,还神操作呢。呵,多好的机会,明明可以借题发挥直接拿下李家兄妹实现双杀,却半路偃旗息鼓。呵呵。
——楼上是不是有病?不然你想咋地?谁都知道倾国倾城就是个比喻,就跟沉鱼落雁一样。咬文嚼字毁掉李家兄妹的谋划就够了,真借题发挥利用这点把她们弄死,那是文字狱!
——历史上文字狱的冤案惨案还不够多吗?真实的血泪历历在目,你让一个穿越者去搞文字狱,你认真的吗?更何况,李家兄妹刚刚出场,还什么都没干呢。将风险扼杀在摇篮里能理解,但这不等同于要在一切还没开始前赶尽杀绝。
——赶尽杀绝也没用。我说你们是不是把主次矛盾搞错了。巫蛊之祸虽然李家手笔不少,但刘据能否避开历史结局,顺利继位,主要看他自身的能力以及刘彻的态度。
——自身能力够,刘彻态度稳,李家根本跳不起来。自身能力不够,刘彻态度不稳,没有李家,也会有赵家、钱家、孙家等等。
刘据神色怔怔。
父皇的态度?
这意思是以后父皇的态度会变吗?父皇不疼他了,他们父子不睦,关系不好,还是……什么情况?
思索着,刘据眉宇蹙起。
刘彻瞥了他一眼:“怎还面色不好。不过四个字罢了,何至于让你如此。”
刘据抿抿唇:“反正我就是听不得。不论唱词乐曲,还是寻常说话,总要分个轻重吧。这些词哪能随便用。让人听着就不舒服。更何况……”
刘据目光睨向场中:“他们那荷花莲台还是借鉴了我的想法,照搬了我的荷花绣球,略做了点改动而已。便是这改动里莲花座台使用大鼓,也是我的主意。”
最初乐府派人来“学习”,刘据没当一回事,还饶有兴致给予诸多指点。谁能想到他们竟是这么个用法!
刘据磨牙:“虽说是经过我首肯同意的,可那时我也不知道他们会这么用啊。总之,我就是不高兴。”
刘彻愣住,转瞬恍然大悟。
自家儿子什么脾性他能不清楚?就说怎么会因“倾国倾城”四个字面色大变,实在无法理解。再有他宫中美人不少,据儿从不会在这点上胡乱出头。今儿的举措属实反常。
若不是同样深知卫子夫的性格,且明白卫子夫如果早知李家兄妹的谋算想要出手,多的是机会从源头出发,让对方无法上场,舞不到自己跟前来;他都要怀疑这是卫子夫的授意了。
现在看来,如果是这个原因,那么一切都说得通了。若李家兄妹只是单纯想“上位”,据儿或许不会在意,但利用他的主意上位,就是两回事了,怎能让人不膈应。
刘彻自觉找到答案,轻点刘据额头:“你啊!”
神态无奈,笑容宠溺。
然而听闻此话的李延年与李小妹却是身形一滞,脚下差点一个趔趄摔下去。
再看莲花座台,心中生出无限悔意。
原本觉得大殿下这主意好,想着大殿下人小不懂事不开窍,且他们并非私自挪用,是得了许可的。哪知……
早知如此,早知如此……
可惜世上难买早知道。
在场看客们看看刘据,看看莲花座台,再看李延年与李小妹,一个个指指点点,窃窃私语,掩嘴偷笑。
什么舞狮,什么歌舞,哪有这个精彩。
今儿他们可真是看了一出好戏,什么叫做聪明反被聪明误,偷鸡不成蚀把米。这就是了。好大的乐子呢。
啧啧,好看,过瘾。
有取笑的,有幸灾乐祸的,也有怜悯的。
唯独一人另外。
王夫人怔怔看着兄妹俩,不,准备点说,看的是李延年,而非李小妹。
像,太像了。
与她记忆中的妇人有五分相似,而与她记忆中的少女也有三四分。
是巧合,还是……
王夫人眸光闪烁,忽明忽暗。
第 33 章
正旦宫宴就在这种诡异的氛围中落下帷幕。
曲终人散。前来赴宴的看客们看了出好戏, 心满意足,陆续离席。刘彻等人也依次回宫。
王夫人走在小道上,神情恍惚, 心不在焉。
这夜她做了个梦。
梦中她看到一场暴雨。雨势滂沱,倾盆而下, 好似苍穹破了个窟窿, 浩浩荡荡, 势不可挡。
河流水位不断上升, 狂暴的洪水汹涌澎湃,宛如饥渴许久濒临崩溃的失控野兽,吼叫着、翻滚着撕裂河床,席卷大地。街市、房屋、树木一点点被湮灭吞噬。
她沉浸在河水里,水流没过口鼻, 窒息的感觉传来, 她不断挣扎,却越是用力越是下沉。
恐惧,慌乱, 无助, 绝望。
她害怕极了, 手脚乱动, 本能想要抓住点什么。然后她抓住了,再然后她得救了。重生的喜悦还未完全涌上心头,场景变幻。
这次是一片广阔的山林草地,没有洪水, 没有暴雨。天上骄阳当空, 温煦灿烂。
一个少女在草地奔走、嬉闹,银铃般的笑声于林中回荡, 眼眸澄澈,笑靥明媚,比骄阳更艳。
突然少女回头,笑容落下。山林草地全都不见,四周突然火焰高涨,熊熊大火席卷而来,弥漫天际。少女浑身被火舌包裹,澄澈的眼眸不在,内里满是惊恐,流下骇人的血泪。
啊——
王夫人惊呼一声,自床上坐起,不断喘息。
“夫人可是作噩梦了?”
雪青循声上前扶住她。王夫人缓缓回神,扫视四周,这才发现天光已经大亮。这是玉兰阁,是她在宫中的殿舍。哪有什么洪水,又哪有什么大火。
“夫人还好吗?可要请侍医?”
王夫人摇头:“不,不用了。不过做了个梦,歇会儿就好,无妨,用不着大惊小怪。”
见她神情缓和,苍白的面色逐渐恢复红晕,轻微抖动的身体也慢慢镇定下来,雪青松了口气,为其倒了杯温水,又伺候洗漱。
一切完毕,王夫人将外衫罩上,用了早食,在窗前沉默良久,最后道:“我们去乐府瞧瞧。”
雪青顿住,去乐府?是因昨日的舞姬吗?
乐府。
舞姬们正在练舞。但俗话说得好,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这场舞显然跳得并不太平。才开始没多久,舞程不到一半,李小妹已经绊倒三次。
非是她技艺不行,而是有人刁难。身边舞伴总在走位时各种挤压碰撞推搡。
李小妹咬牙忍着,在第四次被推倒,重重摔在地上,手肘一片淤青后终于忍不住,回头怒视:“你们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我们咄咄逼人?我们怎么了,难道不是你自己技不如人,自己摔倒?”
李小妹双目含泪,是痛的也是气的:“明明是你们……”
“我们如何?我们推你?谁能证明。况且便是推了又怎样。”
“李小妹,莫以为你那点心思我们不知道。你若真能一飞冲天倒也罢了。可昨儿你差点害惨大家。”
帝王一怒,伏尸千里。
虽则昨天的情况对标这句话不太准确。但如果陛下当真降罪,李延年李小妹首当其冲,她们这些伴舞伴奏也会被殃及,难以全身而退。
好在陛下仁慈,轻轻揭过,没在正旦这样喜庆的节日见血,可想到当时的情况,众人仍旧隐有后怕。对于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便存了两分迁怒。
更何况,她们本就对李小妹不满。
“李小妹,别这副模样,我们可不是男人,不吃你这套。你若不服,找你兄长李音监去,看李音监会不会替你做主。”
“便是李音监想为她做主又怎样?乐府也不是李音监说了算的。他想替妹妹出头,也得乐府其余长官与令丞答应。”
“因为他们,咱们乐府昨日丢了好大的脸面。乐府令丞现在生气着呢,哪会一再容忍。”
“嗤,仗着自己长得好,还有个当音监的兄长,才进乐府两个月就压了我们这些好几年的人一头,让我们全都给你做陪衬。凭什么。”
“自己心思不纯,妄图飞上枝头变凤凰,结果反遭陛下厌弃,美梦破碎。呵。”
……
后面的内容越说越难听,也有不愿落井下石的人悄悄扯了扯李小妹,随便找了个借口将她拉出去。
门后,王夫人看着这一切,没有出面,转身往回走。
雪青疑惑:“夫人不进去了吗?”
“我只是好奇昨儿的舞姬长什么模样,如今见到了,不必再进去。”说完,王夫人脚步微顿,侧身遥望李小妹离开的方向,“她错了。”
雪青不明所以:“什么?”
王夫人轻笑:“你觉得她样貌如何?”
“自然是出众的。”
面对王夫人,雪青不好大赞特赞,却不得不承认李小妹长相确实优越。
王夫人摇头:“何止出众,是相当出众。娇而不弱,艳而不俗;眼睛、鼻子、嘴唇等每一处都精致,合在一起更精致。这般的样貌便是放在美女如云的后宫也是排在前列,能叫人眼前一亮的。”
雪青十分赞同:“好在大殿下一通乱拳,给后宫去了个劲敌。”
王夫人想的却不是这点,她继续道:“她昨日应该答应的。”
雪青:“答应?夫人是说大殿下让她去匈奴的提议?她的目标是陛下,怎会答应这种提议。”
王夫人莞尔:“大殿下随口一提罢了,你当陛下真会这般做?更何况她若答应下来,借着大殿下给的梯子主动请缨,便有了独见陛下的机会。
“陛下将匈奴视作心腹大患,看重一切敢于向匈奴刀兵相向之人。她若有这等决心与血性,陛下必会另眼相看。
“陛下就算先前有意,一旦见到她的真容,还会舍得送她走吗?”
说到此,王夫人鼻尖发出一声连自己都未察觉的轻嗤:“美人如斯,自己受用不好吗,何必便宜匈奴?”
雪青呆住。仔细思量,恍然大悟。
王夫人轻叹:“可惜大殿下先扣了个倾国倾城的帽子,打乱了他们的心神,又兼匈奴凶名在外,他们没有时间去冷静思考,即便后来醒悟这点,也已错过最佳时机,无可回转。”
感慨完,王夫人眼珠微动,继续问:“你觉得李延年长相如何?”
雪青莫名其妙,问李小妹她能理解,可怎么还问李延年?
虽不明白,却还是回忆了下昨日宴上李延年请罪时的容颜,恭敬回答:“相貌清俊,与李小妹有两分相似,兄妹俩不同风格,长相都属上乘。”
王夫人缓缓点头,手指微动。
是的,两分。这个程度太弱了,但世间也不是所有兄妹都相似。譬如她与兄长。同理,世间相似的也不一定就是兄妹。
王夫人心思转动,边走边思量,半晌后吩咐说:“你仔细盯着些。似今日这样的冲突,不用插手。但若有人做的过火,你想办法暗中帮一把。务必让李小妹在乐府过得不好,但又能保证其基本的人身安全,且不被驱逐。”
雪青一片迷茫。
哈?这是啥意思?
王夫人并不解释,其实对于最后这点,她觉得不至于。李延年与李小妹若连这点自保的手段都无,也就不必她费心关注了。而对于被驱逐,王夫人觉得除非李小妹自愿退出乐府。
但这可能吗?不可能的。她可是有青云志之人,岂会因一次失败而放弃?
待风波过去,众人忘了昨日之事,总有时机让她卷土重来。
王夫人神色微变,眸光闪动,再次吩咐:“去给我兄长透个信,让他得空来见我一面。”
数月前她生了刘闳,陛下特别高兴,给了许多赏赐。她借机额外要了个恩典,为娘家在城内求了处府邸,还给兄长谋了份差事。
兄长如今任职谒者,掌宾赞受事,为天子传达诏令。这个官职不大,却是天子近臣。虽然本朝谒者人数不少,但有她这层关系,陛下对兄长还算看重。
这只是起点,往后总会升迁。而对于现下而言,好处也许多。譬如来往宫中与她会面就比从前便利。
有些事她得查一查。雪青虽得用,但困于宫中,不大方便。再者,她即便信任雪青,却也不愿让其知道太多,终究需兄长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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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刘彻改了年号,正旦过后,时间正式进入元狩元年。①
十月中旬,长安下了今岁第一场雪,宛如细盐般的小雪粒,夹杂在雨水中,入夜而落,日出而息。
小雪之后,天空再度放晴,但气温并没有多大回升。冬季就是如此,阳光失了炙热,转向和煦,寒风中透着冷冽。
可这些都无法阻挡长安小郎君小女娘们户外游玩的热情。自那日马球赛之后,他们就爱上了这项运动,私下举办了好几出。
如今刘据再办,大殿下的名头,上林苑这等场地,更是一呼百应。尤其刘据还在此修建了专门的赛场看台。
场中参赛者策马奔腾,英姿飒爽。
台上刘据安了个烧烤架,一边美滋滋翻面刷酱,一边观看赛况。
目前场上的两队全是女郎。一方以卫长为首,另一方以鄂邑为主。
两队旗鼓相当,虽则卫长这边比分暂且领先,但鄂邑一队亦是牢牢紧咬,打得难舍难分。
此等局势让刘据很是意外:“没想到二姐骑术这般好,比三姐还强一些,都快赶上长姐了。”
这话倒不是说鄂邑就该比卫长差一截。而是卫长骑术乃刘彻亲自启蒙,卫青上阵教授,霍去病随时陪练的。
鄂邑不受重视,虽然身居皇女之尊,该有的分例都有,卫子夫从未苛待,偶尔还会给予两分照应,可资源远不能与卫长相比。
要做到这个程度,不知私下付出了多少努力。
霍去病点头附和:“那日马球赛就看出二公主骑术球技不错,可那时她打的是辅助,几乎都在配合卫长与诸邑行事,自身锋芒被遮掩。
“今日为一队之长,还是先锋主力,战略战术与此前截然不同。不但冲刺勇猛,技术巧妙,还能分出余力指挥全队,掌控局势,随时策应。真真是让人刮目相看。”
两人抬眸远眺。他们与鄂邑接触都不多,印象也很一致,都觉得就是个娇娇弱弱,后宫里不太起眼的女郎,没想到竟也有如此英姿飒爽,明媚张扬的一面,颇为惊讶。
“咦……”刘据挑眉,又指向鄂邑身边的副队:“那个技术也不错,不过年岁好像比阿姐们大上许多,是谁?”
霍去病愣住:“你不认识?”
刘据满脸狐疑:“我该认识?”
石邑怪异看向刘据,眼神有些微妙:“你什么时候记性这么差了,之前不记得承诺过我的事,现在连自家亲戚都不认得。去岁你生辰,她还来给你庆贺,送了厚礼呢。”
刘据神色变幻一瞬又理直气壮起来:“我们亲戚多了去了,人人都要认得,我认人都得累死。谁在乎这种不重要的人物。”
石邑:……好吧。
确实是不怎么重要的人物,霍去病颔首,也没放在心上,笑着给出答案。
“那是修成君的女儿,名唤广云,人称云娘子。你这马球赛又没限制年龄,吸引的可不只是年轻小郎君小女郎。
“长安与各陵邑都争相效仿,好些成婚多年的都喜欢。但凡体力足够且会骑术的,大多会跟风学一学、耍一耍。”
对此,刘据微扬起头,十分得意。
石邑扯了扯他,神神秘秘说:“你知道她当初怎么跟刘迁和离的吗?”
广云曾经是被刘彻指婚嫁给淮南太子刘迁为太子妃的。
刘据眨眼,面露好奇。
石邑勾起唇角:“据说是淮南企图谋反,有刘陵夫婿这个前车之鉴,担心在云娘子这重蹈覆辙,又没办法像弄死刘陵夫婿那样弄死云娘子,就故意逼她自己求去。”
刘据了然。这点很好理解。
虞家虽有些名望,却局限于淮南。且虞家人口简单,族亲凋零。淮南王动起手来自然容易。云娘子不同。
修成君此生就得了一女一子,皆爱若珍宝。云娘子一旦死在淮南,不论死亡方式为何、表面看上去多意外多合理,修成君都会难以接受,必会盘根究底,不依不饶。
她虽非皇姓,却也是刘彻的姐姐,刘彻总要给两分薄面。更别说彼时太后还在人世,自觉对修成君多有亏欠,一心弥补。修成君折腾起来,事情势必闹大,淮南恐无法收场。
所以凭云娘子的身份,是轻易杀不得的。
刘据又有疑问,托腮歪头:“怎么让她求去?”
石邑还没开口,弹幕率先给出答案。
——这个我知道。史料里有。刘迁故意冷落太子妃,各种冷暴力。太子妃跟公婆哭诉。公公,也就是淮南王刘安装腔作势骂了刘迁一顿。然后做戏把刘迁跟她关在一个屋子里,让他们酱酱酿酿,和好如初,不和好不放出来。
——可是刘迁死都不肯碰她。太子妃又不是没靠山没底气,自然气不过。这么看不起老娘,当老娘是什么。你以为你是谁,老娘非你不可吗!这种男人,谁爱要谁要。这日子老娘不过了。于是转身收拾包袱,踹了刘迁,归家独美。
石邑娓娓道来,与弹幕内容一致。
刘据:……这操作属实有点骚。简直无语子。
“因为当初闹得不愉快。云娘子心里一直存着气,恨不得刘迁早日倒霉。雷被告发刘迁那会儿,云娘子拍手叫好。后来刘迁被处死。她高兴地邀了三五亲朋摆酒庆贺。”
说完,石邑神色略有些复杂。
刘据疑惑:“怎么了?”
石邑抿唇:“她若一直是这个姿态便罢了。可当初刘陵风光的时候,她曾说过,她与刘迁如何是她们二人之事,同刘陵不相干。还说服修成君加入升平楼一起赚钱。哪知刘陵一出事,她跑得比谁都快。”
刘据倒觉得很正常:“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审时度势,见风使舵,虽不好听,但符合人性与现实。”
感慨完,眉眼上挑,又转头看向石邑:“采芹不在了,你怎么还能打听到这么多东西?”
这话一出,石邑就不高兴了:“你什么意思,合着没有采芹,我就不行了是吧。我身边又不是只有采芹一个人。
“只要我想,总有人为我驱使。更何况空出采芹这个缺,母后额外给了我一个大宫女,可得用了,比采芹还好使。”
刘据懒得跟她争辩,敷衍点头:“啊,对对对。”
心里则想着:果然当初说她八卦小能手,江湖百晓生没错。好奇心这么重,总想到处挖八卦搞新闻,就算没有采芹,人设也是屹立不倒呢。
刘据由衷竖起大拇指:“你厉害!”
石邑:……总觉得你不是纯粹在夸我,语气神情都奇奇怪怪的。
她还没想明白,架上的烤猪肋排已经好了。刘据起身高高兴兴拿盘子装肉去。
表哥一个,我一个;四姐一个,我一个。
剩下的。大姐一个,我一个;三姐一个,我一个;二姐也得留一个,那我就再来一个。
眼看着他碎碎念把猪肋排分完的霍去病:……
石邑猛翻白眼:“有你这么分的吗!”
刘据理直气壮:“我自己烤的,我想怎么分就怎么分。”
一句话给石邑堵了回去,自己美滋滋开始啃,可还没进嘴,扫兴的来了。
——看着就没啥食欲,跟我们现在的烧烤差远了。哎,古代真不幸福,都是皇族了,金字塔最顶层那批,也没法解决佐料调料单一的问题。要啥没啥。穿越到物资匮乏的年代。真惨。为主角默哀一秒。
刘据端着盘子,脸色突然垮下。
——古代不只是调料问题,还有食材。古代早期,猪是不阉割的,肉的膻味比较重,跟我们现在吃的猪肉不一样。幸好这只是剧。不然真要穿越去古代,当主角也悲催啊。古代皇帝生活也没我们便利。
——所以还是为主角默哀吧。哈哈哈。
——好吧,我也为主角默哀一秒。
刘据:……
刚到嘴的猪肋排,感觉它不香了。
正巧场中马球赛结束,刘据哀叹着将食物放到一边,拉着霍去病石邑起身迎上去。
卫长正拉着鄂邑惊喜道:“你骑术球技这般好,往日怎没听你说过?”
鄂邑微微垂首:“没多好,长姐过誉了。比不得长姐,还是长姐更胜一筹。”
此次仍旧是卫长这队获胜,卫长却摇头:“那是因为我与三妹更有默契,而你同云娘子乃第一回合作。”
鄂邑被夸得很是不好意思。
广云笑声爽朗:“那往后咱俩多玩几次,再同她们比,到时候我定帮你赢回去。”
卫长也不恼:“只管放马过来,我们等着。”
广云心念转动,目光在诸位公主身上转悠一圈,停在鄂邑:“你打马球不差,跑马定然也不差。射箭投壶可会?”
鄂邑声音轻柔:“会一些。”
云娘子拍手:“如此甚好,日后不拘马球,跑马狩猎、射箭投壶,你都能上手。往后我都叫上你,可好?”
鄂邑怔怔看着她,眼珠微动,却似有所踌躇:“我……我……可以吗?”
“如何不可以?”卫长拉住她:“你就比我小几个月,也有十五了,合该与京中皇亲女郎们交际起来。
“多走动,多交友,不论围坐闲聊,还是游玩戏耍,不都比你闷在宫里要强?你若担心出宫不便,也好解决。回头我与母后说一声即可。”
鄂邑福身:“多谢长姐。”
见她应了,卫长非常高兴。云娘子也很会顺竿上,立时开口:“再过阵子就开春了,春日花宴多,不如到时候我多办几场,邀几位公主来做客?”
卫长诸邑无可无不可。鄂邑瞧了她一眼,低垂双眸,不知想到什么,眼底光亮闪动,轻声道:“好。”
能同公主交好,与己有利,云娘子嘴角翘起,喜不自禁。
那厢,卫长已转向刘据:“赛前不是说要给我们添彩头,还说彩头有惊喜吗?如今比试结束了,你的彩头呢?”
“当然有,早准备着了。”
刘据招手让人端上托盘,托盘上放着的,俨然是今日又一炙手可热之日——马具三件套。
卫长愣住,睨了刘据一眼:“这就是你说的彩头,惊喜?”
“怎不算惊喜?如今长安哪家小郎君小娘子不想求一套马具,有价无市。”
卫长无语,话是这么说,问题是她有了啊。刘据刚做出来的时候便给了她。
卫长轻笑摇头:“既是这个,我便不要了。这彩头给别人吧。”
诸邑跟着附和:“我也有,我也不要。”
鄂邑也是有的,自然同不要。
刘据:……多好的东西,你们怎么还嫌弃呢。有怎么了,东西不嫌多啊。再配一匹马,或是留着送人赏人,要不干脆卖出去都使得的。
卫长却没这个打算,提议道:“让人算算,除我们仨,场中谁表现最好,得分最高,将这彩头给她。”
刘据闷闷点头:“那我改日得了更稀奇的东西再补给姐姐。”
卫长笑着摸摸他的头:“阿姐莫非还差你一个彩头吗?嬉戏而已,就图个热闹高兴。阿姐方才玩得已经很开心了。”
在场一众小郎君小女娘们酸了:公主啊,这彩头你不缺我们缺啊!我们缺死了!
大家眼巴巴看着马具,等结果算出来,表现最好得分最高的,除三位公主外,就是云娘子。
广云惊讶一瞬,笑起来:“我不过是来凑个热闹,没想到还有这等好事。按理我比你们年长许多,不该同你们争。
“但马具难得,公主们早已有了不稀罕,我可舍不得往外送,便只有说声抱歉了。今儿算是我欺你们,占了你们便宜。往后有机会,我还于你们。”
这话说得不矫情,够大气。众人虽艳羡却也知道技不如人,只能认了,纷纷恭喜。
小郎君们却生出别的心思。
“大殿下,这才比完女郎的,我们的还没开始呢。我们是不是也有彩头?”
一个个眼珠子都快黏马具上了。
刘据嬉笑:“当然有!”
“那也按照女郎的规矩,已经有马具的不算在内?”
这算盘打得叮当响,一里外都能听到。
刘据却不恼:“当然。非但不算在内,也不上场。你们玩。结束后大家表态,仍旧不论是输的那队还是赢的那队,取表现最好,得分最高的。”
嗷。
众人欢呼起来,瞬间跟打了鸡血似的。一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有马具这个彩头吊在前面,赛场立时又沸腾起来,角逐比方才更激烈,场面也比方才更火热。
看台上,刘据热烈欢呼。霍去病瞄他一眼:“你手里怎么还有马具?”
刘据抬眸:“我当初就同父皇说过了,我要自留两套。父皇答应了的。”
霍去病嘴角抿了抿,寻思着这话怕是有水分。
心念刚起,刘据已经转头看向亲卫燕绥:“今日这场比完就该回宫了,来不及。改日你们也来一场。抽签组队,你带一队,藏海带一队。表现最优者,同样给一套马具做彩头。”
燕绥怔住:“我们也可以?”
刘据指向赛场:“他们都可以,你们是我的亲卫,与我关系更紧密,为何不行?”
燕绥大喜,两只眼睛都亮起来。
刘据轻笑:“但马具只有一套,想要就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到时候都拿出你们的实力来,让我看一场高质量的比赛。打得太差,我可是不给的。”
燕绥心潮翻滚:“诺,属下必不会让殿下失望。”
刘据点头,将目光重新放回赛场,看着场中你争我夺的少年郎们感叹:“果然还是马具更能带动大家的积极性。
“从前他们总爱去升平楼看角抵斗鸡。角抵也就罢了,斗鸡玩一两回还行,多了有甚意思,还不如打马球呢,既能锻炼身体又能提升骑术,还可培养默契,增进感情。多好。”
霍去病:……你是不是忘了,你自己也看角抵斗鸡,还看得可带劲了。
刘据托腮,眯起眼盘算:“蹴鞠也不错。过阵子再组织场蹴鞠赛吧,也给个马具做彩头。还有跑马射猎,都可以轮番安排上,全用马具做彩头。有奖励才有动力。嗯,就这么决定了。”
霍去病眼神复杂:“你刚刚说你自留两套?”
刘据点头:“对啊,怎么了?”
霍去病:……
他无语了,石邑直接将他的心里话说出来:“今儿去了两套,改日亲卫比试一套,若之后蹴鞠一套,跑马射猎再来一套,你自己算算多少套。你这叫自留两套?你是不是不识数!”
刘据翻了个白眼:“你才不识数呢。你傻啊。我说自留两套。两是概数,大概数目,不是字面实数。就跟你总说过两天干嘛干嘛一样。你说的过两天,难道全是确凿的两天吗?”
石邑&霍去病:……
什么概数实数,词汇真新颖,但他们听懂了。
霍去病嘴角抽了抽:“陛下知道你说的是所谓概数,不是实数吗?”
刘据歪头,理直气壮:“父皇怎么可能这么笨,连这个都不晓得。”
霍去病:……他觉得陛下八成真不晓得。这不是笨不笨的问题,而是压根没想到这小子玩这种小心思。
事实确实如此。
刘据这番动作的结果就是,赢得马具的欢天喜地,没赢得马具的心痒难耐,纷纷回家撒娇耍赖,使劲各种手段想从长辈入手。耐不住家中小儿闹腾的长辈们一个个进宫哭求。
“陛下,关于马具,考工室那边生产得如何了?”
“这都三个多月了,定然做出不少了吧。是不是可以放出来了?”
“必然是能了吧。不然大殿下手里怎么出现一大批。”
“对对,陛下。马具既然已经大批生产出来,就早点放开吧。咱们的骑兵得用上,你也别忘了我们这些老将啊。当初大殿下给予的就那么一副,如何够使。”
“陛下,臣自认忠心为国,不敢说能力多大,却也有些功劳。恳请陛下看在臣尽心尽力数十年的份上,先挪一两套赏给臣可好?”
……
刘彻一头雾水。马具考工室确实做出来不少,但他觉得数量还不够,都囤着呢,什么时候放出来过?还有什么叫大殿下手里已经出现一大批?
据儿哪来的一大批?
刘彻听了半晌才恍然明白怎么回事。
马球赛,蹴鞠赛,跑马赛,射猎赛。
臭小子是真能搞事啊!还全都用马具当彩头!
送走诸位大臣,刘彻按着太阳穴,暗自磨着后牙槽,将吴常侍唤过来:“去飞翔殿瞧瞧大殿下在做什么,让他给朕滚过来!”
居然跟朕玩文字游戏,耍心眼是吧,长能耐了啊!
刘彻冷哼一声。
吴常侍躬身出去,没一会儿便回来了,却唯有他一个人,身后并无刘据身影。
“陛下,大殿下不在飞翔殿。飞翔殿的侍女说,大殿下去寻太官令了。②”
刘彻顿住,满面疑惑:“太官令?”
太官令亦属少府旗下,执掌宫廷膳食、酿酒、种菜、家禽家畜、野外珍兽。
“他寻太官令作甚?”
“回陛下,太官令旗下有专门为宫廷豢养家畜之地,听说不只养鸡鸭,还养了猪。殿下问过人,证实确实如此后,就找了个擅长宫刑的小宰③,说要给猪上宫刑。”
这话说完,吴常侍神色复杂难言,表情恍惚,好似看到了荒天下之大谬。
刘彻甚至怀疑自己耳朵坏了:“你说什么?”
给猪上宫刑?你认真的吗!
吴常侍深吸一口气,只能又复述了一遍,并强调:“奴问了三遍,飞翔殿的侍女确实是这么说的。”
刘彻:……
沉默,沉默是今日的刘彻。
此刻,他整个人好似被按了暂停键,瞬间石化,怀疑人生。
第 34 章
家畜圈养处。
一张案板一只猪, 一场血淋淋的阉割术。
小猪仔被强行按住,哼哼呜呜,叫声凄厉, 挣扎无望。案板旁,小宰站于尾端, 手起刀落, 动作干脆利索。
旁边, 卫长诸邑微微偏头, 石邑捂眼不忍,唯独刘据乐在其中。
刘彻赶过来时,瞧见的便是这样一副场景。
他那么金尊玉贵一个儿子,真的来给猪上宫刑,还看得津津有味。
津、津、有、味!
不但如此, 刘据语气中还夹带着几丝欣喜:“这就好了?这么快?那是不是很快就能把这窝小猪仔都给阉了?快, 再拉一头上来。咱们争取早点搞完。”
一挥手,这头猪放下去,另一头搬上来。
劁(qiao四声)猪继续。
刘彻:……目瞪口呆。
瞧这架势, 他不只是要阉猪, 还要阉一窝!
刘彻震撼、惊恐、不敢置信, 神色数变, 越变越复杂,越变越微妙。
石邑同样微妙,扯了扯刘据:“你说带我们来瞧稀奇,就是说的这种稀奇?呵呵, 算了吧。我瞧着他们叫唤得好惨好可怜。小猪仔做错了什么, 你要这么对它。
“它们才出生没几天呢,这也太残忍了。就算他们得罪了你, 你想收拾,直接给个痛快做成烤乳猪不就行了,犯得着这般折磨吗?”
刘据神色比她更微妙,满头问号,睁大眼睛,十分不可思议:“我只是劁个猪,你却想杀了做烤乳猪,居然好意思说我残忍!咱俩到底谁残忍?”
石邑:!!!
她直接跳起来,指着挣扎呜咽的小猪仔:“谁残忍?你自己看看你干的事。你好好瞅瞅。猪舍的人都说了,这窝猪仔出生没几天。没几天你懂吗。烤乳猪都不会选这么点大的。
“就这难道还是我残忍?而且我说做烤乳猪,是想让他死得痛快点,不用活着遭罪。杀猪的屠夫都知道最好一刀毙命,免得它们受苦呢。”
刘据翻了个白眼:“都说了我这叫劁猪,是为了让猪长得更快,肉质更鲜嫩,纹理更细腻,还能褪去腥味与膻味,并减少疾病。
“至于才出生几日,正是如此才好。这时候它们生长发育快,恢复能力强。是劁猪的最佳时间。
“什么残忍不残忍,你这么可怜它们,有本事你别吃猪肉啊。哼,不懂别瞎说,无知就多读点书!”
石邑:???
骂她没文化,骂她没读过书?
“这跟读书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劁猪就是书里提到的。”
石邑愣住,卫长诸邑愣住,就连刘彻也愣了,下意识思索着哪本书里提到过。
刘据下巴微抬:“《易经》有言:豶(fen二声)豕(shi三声)之牙,吉。就是说阉割后的猪,性格会变得温顺。
“还有《礼记》中也有记载:凡祭,豕曰刚鬣(lie四声),豚曰腯(tu二声)肥。豕说的是没阉割的猪,皮厚毛粗;豚说的是阉割后的猪,膘肥臀满。”
鼻尖冷哼,乌溜溜地大眼睛瞪向石邑,那模样活脱脱在说:这都不知道,还不是没读过书!
石邑:……
她嘟着嘴:“我又没学过《易经》与《礼记》,谁知道你是不是随口杜撰的。”
杜撰?这不就是说他胡编。刘据气鼓鼓,正要发作,刘彻笑着走过来:“这倒不是杜撰。”
众人微愣,齐齐上前行礼。
“父皇!”
刘据高高兴兴奔过来,习惯性伸手去抱。
刘彻下意识后退两步。
刘据:???
卫长轻笑着将他拉回来:“你刚刚离猪仔那么近,身上沾了味,莫染到父皇身上。”
刘据撇撇嘴,没再上前,心里想着,一点味而已,这有什么,父皇居然嫌弃我。
闷闷不乐。
刘彻轻咳一声掩饰过去,颇有些惊讶地看着他:“朕记得你还在学《公羊》,并未听你的先生说已开始接触《易经》与《礼记》。”
刘据目光闪烁,有些心虚:“确实没有。我就是自己随便翻了一点点。”
实则是前阵子听到弹幕言辞,记起似乎在脑子里看到过类似劁猪的解说,特意翻出来仔细看了看,又根据视频讲解的内容找到书籍求证。
刘彻眼中笑意更大了:“能在完成每日功课后,主动去学习其他知识,用心钻研,甚好。”
刘据:……他是这样吗?
这美丽的误会呦,突然有点不好意思,羞赧低下头。
刘彻伸手想拍拍他的脑袋,闻到他身上的味儿又缩了回来,转身继续回答石邑的话:“《易经》《礼记》中确实有这两句记载。”
虽有记载,但在他登基之前,从秦到汉都未重用儒家。且即便同为儒学著作,也是有轻重之分的。
似《诗》与《春秋》,推广最甚;《论语》《孟子》亦在文景二帝时便有经学博士;可《易经》《礼记》的博士之位却是他上位后才增设。
这并非是说它们的价值比不上其他,而是普及度比其他低,喜爱者比其他少,因而钻研者、专攻者也少。
尤其所谓“豶豕之牙,吉”,明面上说的是猪,实则在引喻国君治人。
“豕曰刚鬣,豚曰腯肥”,全篇谈的也是祭祀,这句不过是被一笔带过。
谁人会挑出篇中这些微不足道的细枝末节,且撇开深层引喻,去思考字句的表层明义,并付诸实施?恐也是世间少有。
这份能力,让刘彻很是欣喜。他看着刘据,眸中光亮闪烁,可余晖瞄到还在给猪做阉割的小宰,以及案板上被按住的小猪,回想刘据之前的神情,深吸一口气。
即便刘据引经据典,即便刘据善思善为,这场面还是让他觉得有些幻灭。
而那边又一头小猪仔被带下去,一窝小猪已经全部劁完。
刘据拍手叫好:“都放另一个猪圈,分开喂养。等过几个月就能知道书中所言是否为真,这法子是不是有效了。”
小内侍们一一应诺。又有人来禀报:“鸡舍做好了,依殿下所言,做成黑室,在窗户处安了挡板,挡板放下,日光不能进,又装了黑帘与白帘。挡板打开,拉下帘子,可透光。”
刘彻:???
劁猪就算了,怎么还有鸡?
石邑哼哧一声:“黑室?你说劁猪是书里提过的。可你给鸡建屋子,把它们都关小黑屋喂养,难道也是书里提过的?”
刘据挑眉:“书里没提,你就不会自己想吗?”
石邑:!!!
神忒妈自己想,她想这些作甚。
刘彻亦是疑惑:“这也能让鸡膘肥臀满,肉质更好?”
“肉质怕是比不得原来鲜嫩可口。”
刘据摇头否定,走山鸡经常运动,脂肪少,肉质紧实,爽口弹牙,与寻常圈养不同。更何况他这种圈养方式走动更少了。所以这方面自然是比不上的。
可他记得有部电视剧里说过一句话:唯有在量能达到生活所需之后,才能去追求质。否则质必须为量让道。
他是皇子,自然是不差量的。但天下百姓呢?
他轻叹一声:“有舍才有得。至少这样应该能长得肥一点快一点。”
石邑歪头:“为何?”
换个黑屋子就能长肥长快?
刘据轻笑:“你想啊,若是让你天天就知道吃,不让你锻炼动弹,你是不是会长胖?”
石邑:……你说就说,作甚拿我来举例。
“人尚且如此,禽畜也是一样。更何况鸡这种动物,脑子不行,不如猫狗。猫狗尚能拥有自己的浅显思考。它们不能。
“它们对于白天黑夜唯一的认知就是光亮,据此进行活动。白天走动,夜晚休息。走动消耗大,休息易长膘。所以只需人为制造出想要的昼夜环境。它们就能吃了睡,睡了吃。自然容易肥。
“因而所谓黑室也不一直都是黑室的。我让人设了黑帘,可以透光,但光亮较弱。待鸡崽长大些,便可以改成白帘,透光性又会比黑帘好一些。
“妥善运用挡板、黑帘与白帘,再辅助一些其他措施,就能达到想要的效果了。”
众人:……
刘彻思索着:“听起来有几分道理。”
刘据越说越兴奋:“当然有道理,这样它们吃进去的东西都用来长膘了,其他消耗少。既能缩短喂养时间,又能降低成本。简直完美。”
听他这么说,刘彻认真起来:“此法若真有效,可于民间推广。”
刘据颔首:“就是为百姓试验的。我又用不着。”
刘彻顿了下,低头看他:“既然用不着,怎么想起做这个?”
不论劁猪还是养鸡,都不是刘据会接触之事。从未接触,从无认知,如何会想到?
不谈黑室养鸡的独特想法,便是劁猪,刘据为何突然去查阅《易经》与《礼记》,当真是凑巧?
旁人告诉他的,还是有其他契机?
刘彻目光闪动,眸色幽深。
“就……就突然想到了呀。灵光一闪,念头起就想到了,想到了干脆便试试呗。”
刘据眼珠转动,含糊其辞,一听就是敷衍。
刘彻看着他不说话。
“哎,谁让我这么聪明呢!”刘据骄傲仰头,神情得意。
刘彻挑眉,呦,还学会故作姿态,避重就轻了。
但听刘据话锋一转:“不过这也是父皇的功劳。父皇聪明,才能生出我这么聪明的孩子。还有这些年父皇为我延请名师,遵遵教导。
“没有这些,就没有今日的我,也没有我那些奇思妙想。所以不管我做什么都有父皇的一份功劳。”
连奉承恭维拍马屁都用上了。
刘彻差点没冷笑出声,心念转动,倒也没当场拆穿他,轻叹一声:“你倒是会说话。”
“什么会说话,我说的是事实,全是肺腑之言。”
卫长等人忍俊不禁。
刘彻一声轻笑:“事情弄完了吗?有想法交给底下人就是,何须你亲自来。瞧你这一身的臭味。还不快回去洗洗换了。”
说完朝其身后跟着的余穗盛谷使了个眼色。
余穗盛谷立刻会意,悄悄颔首。
刘据撇嘴,无奈回去梳洗,心中暗道:父皇果然嫌弃我。
众人:……你才知道哦。就你那拼命往前凑,恨不得自己动手给小猪仔来一刀的架势,给人冲击太大了,谁轻易接受得了啊。
******
宣室殿。
桌案上摆着一份竹简,竹简上一行行列着:孔明灯、指南针、蛋糕点心、马具、椅子、马球、亲卫训练方案等等。
刘彻静静看着,一边倾听下方柏山的回禀,一边以笔沾墨在后面补上两项:劁猪、黑室养鸡。
放下毛笔,刘彻手指轻轻敲击竹简,一下,一下,又一下。哒,哒,哒。
待柏山说完,刘彻眸色渐沉。
按照柏山的说法,东西虽是他做的,主意却全是据儿出的。但据儿并不是都能说清每样东西的制作方式与原理,很多时候对里头的关窍半懂不懂,更从未提过自己是怎么想到的这些。
刘彻一直觉得,似采芹与祁家案件之事,需要的是刘据自身的敏锐与聪慧;可竹简上这些,虽然也需要聪慧,却不是单靠聪慧就能拥有。
若只是其中一两项,还可说是灵光乍现,但这么多,且大多还是刘据从未接触之物,不太可能。
这种情况,更似是刘据从何处见到过,或是听旁人提起过。
刘彻原本以为刘据背后有高人指点,但现在又迟疑了。
这些东西涵盖各个方面,高人能做到一样精通,两样精通,可能做到样样精通?
若能,这是何等高人;若不能,那又是怎么回事?
刘彻思索着,当日在上林苑亲卫训练场悄悄冒出又被打断压下的念头重新钻了出来,只露了个头,刘彻已心神大震。
他平复住心绪,挥退柏山。柏山一离开,早已等候多时的余穗与盛谷便走了进来。
“参见陛下。”
“仍旧未曾发现据儿身边有可疑之人?”
话一出口,刘彻才发现自己喉头发紧。那个猜想一旦出现就宛如深藏在泥土里的种子,已经发芽再也无法回到当初的状态。它萦绕在刘彻的脑海,挥之不去。
“回陛下,未曾发现。”
刘彻深呼吸,对这个结果早有预料,并不感到意外,却也足够让他心惊。
什么样的高人能在他重重防守下来无影去无踪,不留任何痕迹?没有,不可能有。除非……
刘彻眼皮一跳,篡紧拳头,继续发问:“据儿呢?可有何处不同寻常?”
“没有明显异常,但有一些旁的,不知算不算‘不同寻常’。”
“说。”
“大殿下经常发呆,看着前方不言不语,有时候还会皱眉或嗤笑、亦或深思。丰禾与飞翔殿内从前一直伺候大殿下的老人都说,大殿下以往并无这等发呆的习惯,是去岁那场事故后出现的。”
余穗盛谷其实不觉得这点有何问题,但陛下几次叮嘱她们,她们总要说些什么交差。若说事故前殿下的行为是“寻常”,那与之不一样的都可算“不同寻常”吧。
刘彻听后微顿,这种情况他好像也瞧见过。
余穗盛谷偷偷觑了眼他的神色,继续道:“说到那场事故,婢子刚去飞翔殿伺候大殿下时,大殿下晚间偶尔会做噩梦,梦见什么大殿下醒来说不记得了。但后来这种情况倒是渐渐少了,如今已不再出现。”
这点刘彻也是知道的,却只当刘据被那次“死劫”吓住了。
“大殿下总有些奇思妙想,也常出口奇言妙语。婢子曾多次询问大殿下这些东西的原委时,大殿下有几次欲言又止。就好似本来想说什么,张嘴没说出来又改了口。”
欲言又止,改了口?
于余穗盛谷这些婢子而言,或许只是刘据不愿意多说。但于自己呢?刘彻恍然想起来,他有几回问及刘据时,刘据也是这样的表现。
他们父子间有什么不能说的?不,据儿的表现更似是想说却说不出来。
想说,说不出来……
思及这点,刘彻瞳孔震颤。
去岁出事后,据儿昏迷一天一夜,反复高热,险死还生苏醒后便大喊大叫,一直唤着他与卫子夫,死死抱住他,握住他的手,嘴巴张张合合,想要说什么,却怎么也说不出来,面上又惊又惧,最后只能嚎啕大哭。
他哄了许久才将其哄睡过去,可即便睡着也紧抓着他的衣袖不肯放。那份不安、惶恐与无助,他记忆犹新。
彼时侍医说许是吓到了,一时失语也是有的。
因刘据很快好转,他便没多想。如今重新思量,若不是因事故吓到呢?
“还有一点。许是当初伤到了头,大殿下似乎忘却了一些事情,不仅仅是事发的经过,还有其他。另外婢子发现大殿下好几次扶额按头,好似不舒服。可婢子问及,殿下又说无事。”
刘彻面色大变:“据儿那次落下了病根?怎从未有人告诉朕?”
“陛下息怒。此事曾请侍医瞧过几回,侍医都说殿下身体康健,并无病症。大殿下说是我等大惊小怪,他就是习惯性按按头而已。婢子便想,大约是大殿下思考事情时的小习惯。”
然而这话显然并不能让刘彻安心,他一边吩咐吴常侍请侍医,勒令其将太医署今日任职之人全叫过来,一边站起身匆匆往飞翔殿去。
刘据洗完澡美美睡了个午觉,刚翻身还迷迷蒙蒙没完全清醒呢,就被突然闯入的刘彻抱了个满怀:“据儿头可还疼?另外还有哪里不舒服?”
睡眼惺忪,脑子一团浆糊的刘据:……???
没等他回过神,一大串侍医鱼贯而入。刘据就这样懵逼着被抱到侍医们面前,号脉看诊。看眼珠,看舌苔,看手脚……上上下下,前前后后,连根头发丝都没放过。
一个看完,又来一个,紧接着第三个第四个……
刘据一颗心提起来,整个人都清醒了。从最初的迷茫逐渐变为紧张,他下意识抓紧刘彻:“父皇,我……我怎么了?我是中毒了吗,还是……还是怎地了?”
说着说着,鼻子一酸,眼泪掉出来:“我是不是要死了?”
刘彻:……
他顿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刘据误会了,忙做安抚:“莫要胡思乱想,什么死不死的,这种话怎能轻易说出口。”
可这样的阵仗,刘据很难相信他的话,只当他是在哄自己,笃定自己身体肯定出了大问题,鼻子耸了耸,眼泪更大滴了:“父皇不要骗我,我都要死了,你还骗我。
“死也不让我死个清楚明白。这样我死后岂不是要做糊涂鬼。我不要。我不想死,更不想做糊涂鬼。父皇,你就告诉我吧,我到底怎么了!”
呜呜呜呜,哭得伤心至极。
他还这么小,还有大好人生呢,他怎么就不行了呢。明明他身体挺好的,怎么突然就出问题了呢。
刘据不能接受,越想越伤心,泪水大滴大滴往下落,紧紧抱着刘彻的胳膊:“父皇,我舍不得你,也舍不得母后,还有阿姐,去病表哥,曹襄表哥……
“呜呜呜……你们老实告诉我,我还有的救吗?如果……如果不行,那我还有多少时间?”
一双泪水迷蒙的眼睛盯着侍医,目光恳切又真诚。
侍医:……
他们看看刘据,又看看刘彻,觉得这父子俩可能有病,但不是身体的病,而是脑子的病。
这话他们不能说,只得低头认真回禀:“大殿下身体无恙,十分康健。”
刘据:???
刘彻一拍他的脑袋,怒而瞪眼:“都说了让你别胡思乱想,朕就是听闻你总是抚额按头,恐你当初摔伤脑袋落下病根。”
刘据知道原委,拍拍胸脯,略放下心来。
那头刘彻继续开口询问侍医:“确定据儿没问题?”
“回陛下,臣等全都给大殿下看诊过,均未发现大殿下有何病恙。”
刘彻蹙眉:“一点都没有?脑袋没有,其他地方也没有?”
刘据也蹙眉:……什么意思,你是盼着我不好吗?
侍医们十分郁闷:“陛下,臣等医术有限,以微臣几人的医术,确实未发现任何问题。陛下倘若不放心,不如召集天下医者为大殿下看诊。”
刘彻点头:“也好。你们先退下吧,朕回头便下旨。”
侍医:???
我们不过随口提议一句,你还来真的啊。
看看刘彻,再看看刘据,眼神越发复杂。但他们能怎么办?你是皇帝你说了算。于是一个个低头应诺,麻溜退出去。
他们一走,刘彻立即屏退左右:“都下去。”
帝王发话,自然没一个敢不听。人员全都散去,屋内只余父子俩。
刘彻这才与刘据对视,神情严肃:“据儿,你实话告诉父皇。你所做的那些东西,孔明灯指南针马具……如此种种,都是哪里来的?”
“啊?就……就这么想到的啊。就突然想到……”
话没说完便被打断,只见刘彻目光灼灼:“真的吗?”
“我……我……”
刘据顿时心虚起来,支支吾吾,眼神躲闪,身体下意识往后缩。
刘彻一叹,他自己的儿子怎会不了解呢。
面对他人,刘据或许还能鼓起劲来“虚张声势”,或可蒙混过关。但面对自己,刘据虽亲近,却也有两分害怕。瞧,自己态度稍稍冷厉些,他立刻露了怯。
刘彻只得放缓神色,语气柔和了几分:“父皇知道据儿是好孩子,并不是故意欺骗父皇。据儿不说,不是因为不想说,而是不能说,说不出口,对吗?”
刘据张大眼睛,呆立当场:“父皇怎么知道?”
一句话脱口而出,直接确证了刘彻的猜想。
刘彻又觉无奈又觉好笑,即便聪慧到底还是孩子,这点子心眼,够干什么。
“既然据儿不能说,那便父皇来说,据儿只需要听着,能回答的回答,不能回答的不出声,可好?”
刘据点头,有些迫不及待。一个人背负着这么大秘密,他好难的。
他早就想有个人懂他理解他帮助他了。可偏偏他半个字都透露不了。不过现在不是他说的,是父皇猜的,应该没问题吧?
刘据有些犹疑,思忖着或许能试试。
对面,刘彻已经组织好语言开口:“据儿突然会了这么多东西,是有人教授你吗?”
刘据想了想,摇头。
刘彻眼珠转动:“那据儿是有奇遇?”
刘据眨眨眼,没出声。
刘彻深吸一口气,这便是了。他略带着几分颤抖问:“是……是神仙吗?”
刘据有些迷茫,是神仙吗?他试探着张嘴:“也可能是妖怪。”
说完诧异地发现他居然出声了。居然能说出来。是因为父皇已经猜到,所以限制没那么严格了,还是他说的这句话里没有透露关键信息,属于能说的范畴?
刘据狐疑不定,刘彻却是心神大震,又惊又喜,笃定道:“不,一定是神仙。”
刘据:???
刘彻面部轻微抖动:“据儿不要胡言,不可对神明不敬。必是神仙的。妖怪怎么可能懂得这些东西。即便懂,又如何会透露给我们,让我们用以强盛大汉。”
刘据:……无语望天。
其实结合目前已知的各种信息,他已经明白一些东西。于弹幕而言,自己以及大汉或许是他们认知中的某段历史。
他们看他,就好似他看春秋或秦朝某位人物一样。嗯,准确点来说。是以这些历史人物为蓝本编撰的故事。因此会有历史剧,历史改编,真实历史等字眼。
但他们似乎并不清楚他这边的具体状况,不知道他真实存在,不知道他能看到弹幕,尤其对于弹幕和系统一无所知。
所以即便弄清楚了弹幕后头的人,仍有许多谜团未解。
可刘据并不觉得这是神明手笔。
刘彻却已经欣喜抓住刘据的双臂:“据儿,神明都教了你些什么?”
刘据蹙着眉,紧闭双唇。
刘彻立时明了:“朕忘了,天机不可泄露。你连神明的存在都无法告知,这些又如何能说出口呢。”
刘据眉宇蹙得更紧了,还对着刘彻的手掐了一把。刘彻终于反应过来:“据儿的意思是,没有神明教授?”
刘据松了口气,父皇总算不钻神明牛角尖了。
刘彻十分疑惑:“那据儿是怎么学到这些东西的?”
刘据张着嘴,尝试开口失败,又换种说辞还是失败,再换说辞,终于成功吐出几个字:“机缘巧合。”
刘彻会意:“据儿是说,没有神仙教授你,你只是机缘巧合进入了仙境,偷偷看到,或是听到的,又或者通过其他方式学习到的?”
刘据:……
你怎么回事,你怎么又转回到神明身上了?我哪个字提到神明和仙境了。你都脑补了些什么,可真能想。不过除了仙境这点,其他倒是猜的大差不差。
因此他抿抿唇,思索着没再说话。
刘彻立刻还原出“事实”。
“据儿是因为去岁那场事故,生死之际,神魂离体,机缘巧合去到了某处仙境,见识到仙境中的一些事物,从他们那里学到了许多东西。
“也因为这次机遇,据儿苏醒后,偶尔会在梦里再次记起这段仙境的记忆,但因为是凡人魂体,在仙境会被发现,被排斥,从而引起身体不适,表现出噩梦的特性,并留下头痛病症,对不对?”
刘据:……目瞪口呆!!!
父皇啊,你脑洞真大,应该去当编剧,不当编剧可惜了咧。
“据儿现在还头痛吗?”
刘据摇头:“还好,不是很痛。”
观看弹幕是不会让他头痛的。让他不适的是脑子里的东西。
这些东西太庞大,太驳杂。就好像一条望不到尽头的“天梯”,天梯上凌乱撒落着许多“碎纸页”。
他一层层攀爬,一阶阶拾取。但可能这阶捡起的碎纸页是关于甲的,下一块碎纸页是关于乙的,再往后可能是丙的。信息过于零碎无法拼凑。想要整理出完整同一样事物的资料,他必须一直向上爬。
然而你并不知道有关这个事物的资料会在哪一层阶梯出现,可以在哪一层集齐,可能一百层,可能两百层,也可能一千层,或者更高。
就如寻常爬山爬阶梯会累一样,他爬得多了就会头痛。将爬过地方的碎纸页捡起来整理分类,一次弄一点,时间不长无妨,时间一久,消耗多大也会痛。
但随着他搜索整理越来越熟练,并且注意时间分配,头痛的感觉已经越来越少了。
可刘彻不这么觉得。不怎么痛,也就代表仍旧是痛的。看来,召集天下医者为据儿看诊确实很有必要。
他的据儿,独自背负这些,承受这些,还想着宽慰他,不让他担心呢。
刘彻心疼地抱住他:“所以你突然不记得一些事,亦是这个原因?”
刘据歪头,他确实是因为系统不记得了一些东西,倒也不算错。他猜或许是因为这份资料太大,把他原本的某些记忆冲刷掉了。
“同父皇说说,都不记得些什么?”
“不记得怎么被采芹哄骗走的;不记得答应过四姐的承诺;不记得一些不太重要的人;嗯……”刘据想了想,“其他不知道。不记得了。或许要遇到才能晓得。”
不知道,遇到才能晓得……
刘彻越发心疼。
“是父皇不好。父皇早该察觉你这些异常的,是父皇忽视了。父皇记得,你曾同石邑闲聊事说过一句话:欲戴头冠,必承其重。
“似仙境这样的地方,怎是我等凡人能去。你虽有此机缘,却又哪能不付出代价。天降大任,也是必先经历苦难的。”
见他自打猜到部分后就一口一个神明,一口一个仙境。刘据实在没忍住,再次开口提醒:“父皇,真的未必是神明与仙境。”
见刘彻要反驳,刘据连忙又道:“他们还骂你呢。”
系统跟死了一样,骂不了。但弹幕骂得可多了,真是一点不盼老刘家好。
刘据眨眨眼,拼命使眼色:所以,父皇,你懂了吧。你可是天子,天的儿子,真要是神明,怎么可能骂你。父皇,别钻牛角尖了。
刘彻顿住:“骂朕?骂朕什么?”
刘据摇头,这涉及弹幕的泄密,说不得。
刘彻也不知道脑回路怎么转的,瞬间给自己圆了回来:“一定是朕这个天子做得不够好,不能让神明满意。朕当继续努力。”
刘据嘴角抽抽:“他们还骂我呢。”
言外之音:父皇你醒醒!就算你可能做得不够好,那我呢?我一个小孩,难道还能是我也做得不好。我才多大,我用得着做个啥!
可惜刘彻跟他完全不在一个频道,压根没接受到他的信号,反而一掌拍在他肩膀上:“看来不只朕对你寄予厚望,神明也对你寄予厚望,所以才会对你要求甚高。”
刘据:……???
你说啥?你要不要听听自己说了些什么?
刘彻无比自信:“这是在激励你,当然这也是在激励朕。往后,咱们父子一起努力,一起做得更好,让大汉变得更强。对,一定是这样!”
语气激动,神色喜悦,热血沸腾。
刘据:……麻了,他真的人麻了。终于切身体会到什么叫做你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
行吧,你爱咋想咋想,我不管了。
但是父皇,求求了,你自己脑补能不能别带上我。我觉得我做得很好了,不需要更好!
摔!
第 35 章
刘据“摆烂”沉默, 刘彻更加确定自己真相了,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
他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他与刘据并肩而坐,父子相依, 握着刘据的手有些颤抖。
他是兴奋的。那是神明啊。试问古往今来诸多君主,谁能得神明关注, 谁又能得神明相助?
却又止不住担忧。刘据付出的代价严重吗?头痛是否能缓解, 是否可痊愈?缺失的记忆如今看来好似问题不大, 可往后呢, 会否持续存在,后续会不会再出现别的情况?
更有遗憾。去往仙境、得遇良机之人为何不是自己。若是自己多好。天下谁人不想面见神明,谁人不想见识仙境。
转瞬又庆幸。幸好不是自己。如此他便不必承受头痛之苦,也不必惶恐记忆之缺。刘据年幼,记忆简短, 无甚重要。他不同。缺失的部分不可控, 其中风险他承担不起。
更重要的是,前往仙境的契机是遭逢大劫,濒死之际才可神魂离体。这种情况简直九死一生, 凶险至极。
当初刘据几度高热惊厥, 几度气若游丝, 侍医忙忙碌碌, 费劲心力,一息都不敢懈怠的情景历历在目,他记忆犹新。
坦白说,他并不愿意自己也经历一回。谁知道他能不能如据儿一般挺过来?
万一……
念头刚起, 刘彻心里咯噔吓了一跳, 他居然会有此等庆幸,庆幸自己享有利益却不必付出代价。可这个付出代价的人是据儿啊。是他年近三十才得到的宝贝, 是他疼着宠着的据儿啊。
自责愧疚之情油然而生,刘彻下意识将怀抱刘据的动作更用力了两分。
怀揣着这样矛盾复杂的心情,刘彻接下来几天对刘据的宠爱直线上升,不但赏赐了许多东西,还总是拉着刘据说话。不是亲自往飞翔殿跑,就是将刘据唤到自己跟前来,父子俩同吃同住,亲亲热热。
如此数日,朝野后宫齐齐侧目,议论纷纭。
温室殿。
此处是帝王冬日所居避寒之阁,刘据醒来时,身边早已没了刘彻的身影。他并不意外,毕竟这几日,日日如此。
在侍女伺候下洗漱完,刘据哒哒往屋外跑去,至得前厅,还未入内,便听里头传来欢笑之声,其间似是还夹杂着婴儿奶声奶气的“父皇”。
一进屋就见王夫人抱着刘闳,刘闳嘴巴一张一合,“父皇”“父皇”一声又一声,没有初学说话孩子的含糊不清,字正腔圆,叫得刘彻心花怒放,一个劲逗弄,而刘闳也很配合,咯咯直笑。
刘据惊讶跑过来:“阿弟会唤父皇了?”
他一出现,刘闳似是见到生人有些害怕,咯咯的笑声戛然而止,转过脸投进刘彻怀里。
刘彻笑着捏了捏他的小脸:“朕今日也是第一回听他唤。这孩子伶俐,说话早。”
王夫人抿嘴:“闳儿已有九个月,差不多是时候了,倒也不算太早。”
嘴上谦虚,心里已然乐开了花,语气里带着几分欣喜与骄傲。寻常孩子多是周岁左右开口,九个月,确实算早了。不枉她私下费心教。
“今儿早上猛不丁唤出来的,会了后就一直叫个不停,吵着要去外面。
“臣妾还以为他是想出去玩,结果陪他转了两圈都哄不好,直到臣妾试探着提出去找父皇,他才消停。可见父子连心。闳儿这是惦着陛下呢。刚学会说话便急着想说给陛下听。”
这话水分未知,明显有讨好的意味。但刘彻并不计较,反而很受用。尤其话音刚落,伴随着“咿呀”之声,刘闳又是一句“父皇”,好似在附和王夫人一般,刘彻笑声越发爽朗。
刘据凑近,兴致勃勃逗弄:“叫阿兄,叫阿兄!阿——兄——”
一边张大口型,一边去戳刘闳的脸颊,哪知手指还没碰到刘闳,刘闳五官皱起,呜哇哭出来。
刘据:……他有这么可怕吗?
刘据迷茫抬头,眼中一片狐疑:“阿弟是不是不喜欢我?”
他扁扁嘴,不太高兴,他做弟弟的时候多,难得当一回哥哥,竟这般不受待见的吗?
王夫人心里咯噔一下,转瞬笑起来:“大殿下尽说孩子话。你们是亲兄弟,闳儿怎会不喜你。
“闳儿只是年纪太小,有些认生。大殿下往后可多与闳儿玩玩,彼此熟悉就好了。闳儿定然会很喜欢你这个兄长的。”
刘据点头,觉得她说的有理。他这么聪明可爱,怎么会有人不喜欢他呢。刚刚那话也不过随口一提,压根没往心里去,这会儿又欢喜起来:“好,我往后多去找阿弟玩。”
忽然皱眉:“可是阿弟太小了,没法同我玩。哎。”
王夫人莞尔:“大殿下不必急,小孩子长起来很快的,过两年闳儿便能追在大殿下身后到处跑了。”
刘据当场表示:“那我等他两年!”
毕竟这么小,是真的没法跟他玩到一处去,多没劲啊。
不过转念又想到什么,笑道:“我那里还有好多柏山做的小玩意儿呢,回头我整理一份送于阿弟。阿弟肯定喜欢。”
接着凑到刘闳身边:“阿弟快些长大哦,等你长大了,阿兄带你去跑马,打马球。”
见他自己都还是个孩子,竟会奶声奶气哄人,刘彻忍俊不禁。
兄友弟恭,手足和睦,当真不错。
王夫人并没有停留太久,刘据进来后,她坐了一会儿便识趣地找借口告退。
出了温室殿,王夫人笑容落下,一路上眉宇蹙起,面露沉思。
刘闳窝在她怀里,啊啊呀呀,时不时用手蹭她的脸颊。王夫人这才又笑起来,看着刘闳,眸中微光柔和。
及至回到玉兰阁,雪青才不解询问:“夫人刚刚怎么了?是因为大殿下……”
话未说完,王夫人抬手打断,唤了人来将刘闳抱下去玩。眼见刘闳走了,开口言道:“以后咱们说这些事避着点闳儿。”
雪青怔住,转念明白过来,有些犹豫:“夫人是不是想多了,小孩子认生本就平常,二殿下同大殿下接触少,自然不够亲近。”
王夫人轻叹:“确实平常,算不得什么,但行事谨慎些总没错。尤其闳儿现今九个多月,已能听懂人言,难免受我们影响。
“你瞧他对陛下。父子俩接触也不算多,可我日日同他说陛下,教他该如何做,他见到陛下便都是笑呵呵的,十分可爱灵动,陛下自然欢喜。
“对大殿下。我们私底下未曾教过他如何应对,又时常有些逾矩之言。闳儿如何能与之亲近起来?
“好在发现得早。闳儿还小,便是被影响一二分,也并不完全明白我们的心思。往后我们多注意些便是。”
王夫人神色闪动。
她确实存了些许心思没错,却没想过早地传给孩子。至少现在不想,也不能。
王夫人忖道:“日后得空找机会多带闳儿往大殿下跟前走动,哄着他多与大殿下玩,不可让他们兄弟生了嫌隙。如此对闳儿不利,陛下更是不喜见到的。”
雪青躬身应诺。
主仆俩刚话毕,外头就有人通禀:“王谒者来了。”
王夫人立时起身相迎,欣喜将人领进屋,命雪青在外头守着。
还没等她询问,王大郎率先开口:“妹妹可是刚从陛下处回来?”
“是。”
得到肯定回答,王大郎的语气便有了两分急切,语速快了半拍:“陛下这两日对大殿下的态度尤为不同。妹妹可看出些什么?”
是的。王夫人此趟去温室殿,不仅仅是带刘闳去刘彻面前刷存在感、博好感度,更有隐秘试探的意思。而结果,她已经知道了。
她素来懂得怎么察言观色,尤其侍奉帝王数年,最会观刘彻的言色。因此即便刘彻什么都没说,可这一上午的时间也足够她明白情形。
尤其她进去前,刘彻应该正在书写,小指边缘还残留着少许墨迹。
她进去时,刘彻刚巧将一张绢帛放入匣子,束之高阁。全程亲力亲为,神态严肃认真。桌案旁还摆放着刚刚用过的帝王印玺。
寻常圣旨,多用竹简,且多为臣子拟定,帝王过目盖个印就行。什么样的东西需要帝王亲笔,还这般郑重。
王夫人不过一瞥,就已猜到结果。
但对于兄长的询问,她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可神情已然说明一切。
“竟真是如此。”
王大郎身形一震,面上尽显失落,但王夫人面色不改,显得十分淡定。
卫家鼎盛,皇后地位稳固,陛下对大殿下的疼爱更是有目共睹,这个结果简直顺理成章,理所当然。她还没有自负到以为自己生了闳儿就能有所转变。
因早有预料,所以并不意外,情绪波动也小。
她不想纠结这个话题,转而询问道:“上次让兄长查的事查的怎么样了?”
不料她反应竟如此平淡,王大郎怔愣一瞬才回过神来,开口回答:“李延年原是冀州人,家中有三兄妹。李延年排行最长,下面有一个弟弟与一个妹妹。
“十五年前冀州水患,李延年的母亲与妹妹被水冲走,下落不明。灾后李家寻过一阵子,没有消息,便以为该是死了。毕竟那年死伤者众,流离失所者众。
“因这场灾患,李家损失惨重,生活困顿,其父无奈收拾行囊,带着孩子前往并州投奔亲戚,在并州安了家。
“李延年自幼喜好音律,天赋极佳。李父觉得此子可堪造就,精心培养。李延年不负重望,青出于蓝。
“五年前,李父举家搬迁长安,就是想给李延年博一个前程。李延年也争气,没多久就在安陵邑闯出了些名气。
“可也因年少气盛,被人言语刺激而犯法,后受腐刑没入宫廷。但他会钻营,家中凑了些钱财,迅速便攀附上了如今的乐府令丞。
“去岁陛下初立乐府,令太乐署掌雅乐,乐府掌俗乐,命乐府令丞于宫廷民间挑选合适的乐师舞姬。李延年借此入了乐府。
“后又因他长得好看,所做乐曲也确实较为独道,很快得了陛下亲眼,从底层乐师升做音监。”
王夫人静静听着,对李延年的过往不做评价,只问:“李小妹呢?”
“安陵邑素有女啁陵之称,里面歌舞坊众多,住着不少乐师倡优。李延年曾在此帮忙,入乐府后,为作曲寻灵感,偶尔会回去瞧瞧。
“三个月前,他再次到常去的歌舞坊,见到一位新来的舞姬,发现她腰间挂着自家的玉佩。那玉佩不值钱,却是父亲早年特意请人做的。三兄妹一人一个。”
王夫人轻嗤:“单凭一块玉佩,他就信了这是他失散十五年的妹妹?”
“不,还有耳后的伤疤。那伤疤是李延年小时候不慎将其妹摔倒嗑出来的,记忆深刻。”
“耳后伤疤……”王夫人一顿,低低呢喃着这一句,转而又问,“这十五年,李小妹是怎么过的?”
“李小妹说,她确实是冀州人,也是在水患中被养母救起来的。但当时她年纪小,被救后生了场大病,早就不记得家人了。
“她养母曾是安陵邑名动一时的舞姬,后来被人买下为妾,又因主母善妒,被毁容扫地出门。此后自己靠做些零碎活计为生。
“养母待她不错,从小教她歌舞。半年前,养母过世,留下一封信件,把她托付给从前在京中的姐妹。那姐妹便是歌舞坊的人。”
王夫人神色闪烁:“环环相扣,合情合理。”
王大郎蹙着眉:“我派人去冀州查了。调查的人说确实有这么一位舞姬,在十五年前收养过一个孩子。
“她很看重那孩子,一直关在屋子里教导,鲜少出门,偶有瞧见的都说那女娘是难得一见的天香国色。
“街坊四邻都知道,她这是奇货可居,是要将这‘女儿’往上头送的,所以一直护着女儿不被别人糟蹋。
“她病了有两三年,那位女儿照顾她到死,给她送了终才拿着信件来安陵邑投奔。”
王夫人静静听着,不置可否。这么看来,李小妹的身世似乎没有问题,处处有据可查。但没有问题就是最大的问题。
王夫人眸光闪动着,嘴角不自觉勾起,没再询问,只道:“辛苦兄长了。”
王大郎欲言又止,忍了又忍,终是开口:“不过一介舞姬,妹妹若是不放心,阿兄帮你解决掉。”
这个解决掉是何种解决法,王夫人再清楚不过,她莞尔摇头:“不。兄长,这回不一样。你别动手,我有旁的打算。”
王大郎不解:“旁的打算?妹妹想做什么?”
“过阵子兄长就知道了。”王夫人一边说,一边把玩着手中的杯盏,巧笑嫣然。
王大郎嘴巴一张一合,犹豫半晌,最后叹道:“你从小就有主意,父亲常说,你是我们兄妹几人里最聪慧的一个。不论你是何等打算,只需你自己心中有数就好。若有需要家中帮忙的,只管吩咐。”
王夫人轻轻应着,眸中笑意更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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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室殿。
刘据与刘彻一起用了膳食便来了此处。仍旧如前几日一般,刘彻处理政务,刘据呆在旁边读书习字。
不到半个时辰,来了三波臣子,皆是来求马具的,纷纷催促少府制作马具的进展。
刘彻被闹得一个头两个大,偏偏刘据还在一旁幸灾乐祸瞧热闹。刘彻手指曲起,往他额头一敲:“还好意思笑,这都是谁闹得呢。”
刘据揉着额头扁嘴:“反正不是我。谁让父皇吃独食,明明做了一大堆却不肯拿出来。”
刘彻挑眉:“敢不敢把这话再说一遍?”
刘据紧抿双唇,很识时务地闭了嘴。
刘彻嘴角微抽,差点噗嗤笑出来。还以为胆儿多肥呢,竟敢编排起他来了,结果就这怂样!
这时,有小黄门进来禀报:“博望侯求见。”
张骞进来,刘据甚是惊讶:“博望侯也是来向父皇讨马具的?”
不怪他这番表现,这几日虽说来求马具的人不少,却多是在沙场拼杀的军中将领,或是平日无所事事,最喜玩乐的皇亲权贵。
此二者对马具的喜爱尤为明显,其余人即便也想要,却远达不到特意为此入宫向皇帝讨要的程度。
“臣并非是来讨要马具的。”
刘据正疑惑,只见张骞跪拜请缨:“臣请陛下恩准让臣再使西域。”
再使西域?
刘据眨眨眼,刘彻坐直身子:“卿何故突发此想?”
“并非突发。此乃臣之心结。上次出使西域,陛下对臣寄予厚望,可臣被困匈奴十年,即便最后逃脱,得往西域,却也未能完成陛下授予的使命,有负重望。臣愿再往。”
刘彻没说话,看向刘据。
刘据满头问号:……看他作甚啊,跟他有什么关系?
见他不懂,刘彻只能主动开口询问:“你怎么看?”
刘据顿了片刻,歪头想了想:“博望侯此话不对。上次出使西域,是父皇想让你前往大月氏,与其联盟共抗匈奴。
“可惜时移世易,彼时月氏已经分崩离析,早就没了与匈奴对抗的雄心,这不是你的错。
“你虽没能完成这项使命,可你交好乌孙、大宛,与西域诸国建立友好邦交,还带回许多西域珍稀特产,这份功劳非比寻常,半点不亚于为我大汉马上征战,保家卫国,战功赫赫的将领。
“所以你非但没有负父皇重望,还算是超额完成了父皇的期许。你是我大汉的大功臣。”
张骞怔住,没想到当初喜欢缠着他询问西域奇闻异事的小团子竟然给予了他这么高的评价,心中一时有些激荡:“大殿下过誉了。臣受之有愧。”
“不愧不愧,我只是实话实说。”
张骞言道:“若是如此,臣更应该再使西域,宣扬我大汉国威,继续当年未完之行。不负殿下赞誉。”
刘据蹙眉看向刘彻,刘彻满面微笑,目露鼓励。
刘据:……就无语。是否二出西域,是他能决定的吗?
刘彻莞尔:“你以为当不当去?”
“就如博望侯所说,出使西域可以扬我大汉国威,加深大汉对西域诸国的影响;除此之外还能开辟我们与西域诸国的贸易往来,促进彼此文化交流;
“更重要一点,可以让我们最大程度的知晓西域时局,开拓视野,了解地理。大月氏虽不能用,不代表西域诸国都不可用。
“我们越是了解西域,便越能在需要的时候掌控他,以便他日合纵连横,为我所用。所以单从当不当来说,自然是当的。”
合纵连横……
此乃当年苏秦游说六国,推动六国联合抗秦之策。
刘据用在这里,局势不同,可道理是一样的。
刘彻心神微颤,但他也敏锐察觉了刘据话里的另一层意思:“单从当不当来说?那若是不从这点来说呢?”
“若从现实来说,如今并不是再使西域的好时候。”刘据轻叹,“河西地区尤在匈奴人手中,那里是西域的必经之地。如要再使西域,需先把它打下来。”
这话一针见血。张骞第一次出使西域,便是在河西被匈奴所俘,囚困十年。
想到过往,张骞心脏猛缩。
刘彻神色也严肃起来,眸光喜悦。这本是他的想法。厉兵秣马,找准时机,先夺河西,再使西域。没想到据儿年纪虽小,却与他不谋而合。
“这是其一。”
刘彻挑眉:“其一?”
刘据点头,看向张骞:“博望侯想再使匈奴,可曾思量过怎么去?”
“可如上回一样,派护卫与臣随行。臣会安排好向导。上回有堂邑父的帮助,这回臣对西域更为了解,也学会了些西域语言,能找到更多向导。
“再有大殿下所做马具,可以使我们路途中减少疲累;指南针可供我们辨明方向;孔明灯亦可在需要时作为求援之法。”
刘据叹气:“先不谈其一的问题,即便河西已在我们之手,博望侯以为这就足够了吗?”
张骞愣住。
刘据继续:“博望侯漏了最关键的一项,你至少得带个擅于绘制舆图的人。”
绘制舆图。
刘彻心神再颤。
刘据接着道:“上次出使西域,你虽对西域有不少了解,可若让你将西域地形一一说出,你能吗?不能。况且言语表达终归不够精确,旁人也未必能全部理解。
“我们若想他日对西域有足够的掌控力,知晓地形是第一要务。而擅于绘制舆图之人,不易得吧?”
最后一句自然是问刘彻的。刘彻点头,何止不易得,是太难得了。
刘据耸肩。所以他才说一个,若人才多,两三个都是必要的。
刘彻看向张骞:“博望侯可听明白了?”
张骞低下头:“是臣思虑不周,臣莽撞了。”
刘彻挥手让他退下,笑看刘据:“你懂的倒是不少?”
刘据轻哼:“那当然。舅舅跟表哥谈论过河西的问题,也说过行军打仗时,舆图的重要性。我都记着呢。”
刘彻双眼弯起来。
刘据眼珠一转,想到什么,表情雀跃:“父皇不如广发诏令,让各地搜罗此等人才,顺便还可以搜罗搜罗匠艺出众之人。”
“顺便?”刘彻眯眼,“这恐怕是你的主要目的,绘制舆图的人才是顺便吧。”
刘据移开视线,理直气壮地摆手:“哎呀,什么主要不主要的。都是目的,都重要不就成了。父皇何必计较这些细枝末节。”
刘彻:……呵呵。
“怎还要搜罗匠人,柏山不够你用?”
刘据蹙眉:“现阶段还算够用,但往后怕是不够的。”
往后?刘彻顿住。
刘据坦然回答:“我如今记忆不清晰,好些东西都不完整。可以后我肯定会记起更多,需要的人才也会更多。得早早准备。”
记忆?是去往仙境,在仙境看到的东西吗?必然是的。
刘彻神色闪烁一瞬:“公输家还有几位小郎君,你不想用?”
“没有不想。我只是觉得公输家的人可以用,但不能事事都用。柏山虽不姓公输,却也是公输弟子。”
刘彻心念闪过:“为何?”
“不可一家独大。”
六个字,道明关键。
刘据蹙眉:“一家独大,技艺全掌握在一家之手,便会造成垄断。如此公输家的权势会过大,恐会膨胀,生出别的心思。
“试问谁不想自家独占鳌头呢,到得那个时候,他们还会愿意看到下面有人爬起来吗?
“如此民间匠人或是投入公输门下;或是遭遇技艺打压,出头无望。再无别的选择。
“日积月累,就会出现技艺断层,所有技术都会掌控于公输之手。而本来不是公输门人的也会变成公输门人。
“再有,皇家一旦习惯了什么都用公输子弟,长此以往便会形成依赖。两项交加,公输家岂非有了与皇家谈条件的资本与底气?”
刘据眸光锐利了两分:“用不用人,怎么用人,用什么人,永远只能皇家说了算。所以,我们可以用公输家,却不可尽用公输家。得给他们找点对手。
“任何场所都需要竞争。恶性竞争会破坏规则,但良性竞争却可使人进步。这也是敦促他们时刻谨记努力向上,不可懈怠,才能保全地位,更好地为我皇家效力。”
他自顾自说着,全然没看到刘彻眸中的笑意如涟漪般一圈圈扩大。
刘据仰着小脸,信誓旦旦:“等人才到手,我一定能给父皇制造更多惊喜。”
“哦,是吗?”刘彻眼睛微眯,转而细细思量起来,“你说得都在理,擅制舆图者,朕会让人着手搜罗。至于匠人,倒是不急,可再等等。”
刘据:……不带你这么双标的。合着你的事就紧要,我的就要先放一边是吧。你是皇帝你了不起!我忍!
刘彻不知刘据的小心思,眼珠转动,心念渐生:“据儿已经给父皇很多惊喜了,不如父皇也给你一个。待收到这份惊喜,你所想要做的事会更便捷些,那时再动作,可好?”
“惊喜?”刘据蹙眉,犹疑道,“不会又是上回亲卫那种吧?”
刘彻:……你这什么表情,怎么还嫌弃上了。
不怪刘据,实在是刘彻给的惊喜,他只有惊,没有喜。
刘彻一叹:“不是,朕保证这份惊喜,你一定喜欢。”
刘据仍旧犹疑:“真的?”
“真的。”
刘据眼珠转动着,想了想,最终决定再信自家父皇一回:“行,那你给我吧。”
“现在不能给。”刘彻摸摸他的小脑袋,嘴角上扬,“且等等,这样的惊喜总得挑个好日子。”
挑个好日子?
刘据眨眨眼,什么样的惊喜居然还得择良辰吉日?
他竟有些期待了,怎么办?
第 36 章
刘据兴致勃勃等着, 却没想到这一等,竟等了两三个月。
当然这段时间刘据也没闲着。经刘彻首肯,马具已经全面配备给骑兵, 京中皇亲权贵们几乎人人一套。
刘据的彩头顿时失去了吸引力,但他组织的赛事仍旧一呼百应。
打马球, 蹴鞠, 狩猎, 跑马……
各项活动层出不穷, 刘据玩得不亦乐乎,即便有些自己无法上场,光是观看也十分高兴。
在这般欢快的氛围中,时间宛如白驹过隙,翩然而逝。转眼时节入春, 天气逐渐回暖。
二月初, 刘据生辰。①
小孩子总是喜欢过生日的。因为这一日可以收获许多祝福,得到许多礼物;即便提出一些稍显过分点的要求,长辈们也会笑嘻嘻应允, 包容这种孩子气的小任性。
所以刘据十分期待, 前一晚因着兴奋磨蹭了许久才进入梦乡。正睡得沉着呢, 就被丰禾从暖呼呼的被窝里拉起来。
刘据蹙眉哼哧, 两只眼睛强撑着睁开一条缝:“什么时辰?”
身边似是有人回话,但刘据身子坐起来了,脑子压根没醒,没听进去, 只是不悦地哼哧了两声, 眼皮实在没撑住,又闭上了。
丰禾无奈, 提议道:“时辰将至,不可有误。不如婢子伺候殿下梳洗,殿下若实在困顿,闭目将就着眯一会儿,可好?”
刘据脑子一片混沌,没反应过来这话什么意思,下意识轻嗯着,小脑袋已经一点一点,左右摇晃。
丰禾只得托着他的头,招呼余穗盛谷上前帮忙。三人伺候着给刘据换衣梳洗,挽上发髻。
刘据全程打盹,任由她们摆弄,等稍稍有点意识,眼睛也勉强能够睁开时,人已经在帝王御撵之上,一抬头就对上刘彻的视线。
刘彻双目含笑:“醒了?你倒醒得及时,马上就到太庙了。”
太庙?
刘据这才发现,御撵行径的乃宫门东侧方向,前面可不就是太庙吗。非但如此,此刻天际刚刚泛起鱼肚白,天色昏暗,但太庙这一路火光通明,文武百官身着朝服,等候在侧。太庙前甚至还设有高台。
场面盛大而庄重。
再低头看自己身上的穿着,同样不是平日常服,黑红相间,层叠繁复。
刘据满脸迷茫,恍惚间想起,之前丰禾是不是说过不能误了时辰来着?
太庙,时辰。
这情形他熟啊,每年祭祀不就是如此?
刘据瞬间坐直身子,表情严肃起来。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这点他还是明白的。因此别的都可以轻忽,祭祀不可不重视,吊儿郎当更是不行。
但转瞬又疑惑起来。
今儿是什么日子?
他的生辰,还有呢?没有了吧。还有个甚?绝对没有。
刘据想了三遍,确定一定以及肯定没有。毕竟生辰年年过,往年也没这样啊。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似这样的场合,除每年特定的祭祀之日外,便唯有逢遇大事了。
大事?
天灾,人祸,还是其他?
刘据正思索着,御撵已经至了太庙,车马停下,立刻有小黄门端了矮凳来。刘彻就凳下车,刘据紧随其后。
二人入太庙,太常博士上前引领。
太祝高声唱和,刘据在他的提示下,跪拜行礼,再跪拜再行礼,一连串流程结束,刚站起身,又被刘彻牵着手拾级而上高台,又跪拜行礼,继续一连串流程。
刘据心中疑窦丛生。
这跟他从前参加的祭祀不一样,完全不一样。是不是有哪里不对?
他想问,可眼下场合显然不是提问的时机。所以再是困惑,也只能压下去,把所有小性子收起来,依言照做。
终于流程进入尾声。
太祝自侍从手中接过一份绢帛展开,铿锵洪亮的声音在大殿响起。
“初高祖之栉风沐雨,劳身焦思,用黄钺白旗者六年,而天下始一。历文景而戮力,今庶绩之大备,上方采庬俗之谣,稽正统之类,盖王者盛事。②
“……
“自汉兴以来,若此时哲,皆朝有数四,名垂卓绝……②”
长篇累牍,歌功颂德后,太常博士轻抿双唇,进入正题。
“储贰之重,式固宗祧,一有元良,以贞万国。③有皇长子据,聪明睿智,品行优良,秉宽容之度,体仁爱之心。兹立为皇太子,所司具礼,以时册命。特此以告天地、以示宗庙。”
话音落。百官俱拜,齐喝:“恭贺陛下,恭贺太子。陛下万岁,太子千秋!”
刘据:!!!
懵,很懵,非常懵。
他想过无数种需要祭祀太庙的“大事”,却完全没想到是这种;他也早就从弹幕得知自己有一天会成为太子,却没想到会是今日今时。
“太子?太子殿下,请接旨谢恩吧。”
身边的太常博士轻声提醒,将刘据震惊到混到的思绪勉强拉回来的一丝,可脸上表情仍旧呆呆的,不知如何反应。
刘彻失笑,伸手将绢帛接过来,塞到刘据怀里,将他从地上扶起来,摸着他的头慈爱道:“怎么,这个惊喜太大,高兴傻了?”
刘据:……惊喜?你让我等了两个多月的惊喜就这?你让我起了个大早,睡都没睡好,结果就这!
刘据深吸一口气,他觉得自己真不太高兴得起来。其一他对太子之位兴趣不大,其二嘛……
刘据抬眼看向弹幕。
——哈哈哈,我笑死。还高兴傻了。刘彻心里是真没半点ACD数,睁着眼睛说瞎话。你瞅瞅你儿子像高兴的样子吗!这明明是吓傻了。毕竟这可是戾太子。
——古代太子真的是个高危职业。历史上过早被立为太子的,有几个得以善终?再加上刘彻还是个长寿皇帝,比康熙都活得久。想想日后,就问你窒不窒息。
——这会儿诸侯王即便要受中央管辖,但自身权力还是很大的。我要是穿越者,早期靠宠爱要块不错的封地,去当土皇帝逍遥快活不好吗?作甚在猛虎之侧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楼上想简单了。刘据已经做出了指南针孔明灯马具。他如果能忍住就此收手,做个江郎才尽的“仲永”,或许可能。如果忍不住再弄几个基建发明出来,功绩过高,民心太望,就算不是太子,敢问皇帝能不忌惮,能放他去封地?
——若是这样不如当太子。利用太子的身份尽早积累资本,培养班底。只需功绩卓著,声望斐然,臣民信服,再保卫霍不死,不论是历史重演还是出现其他局面,他都有反扑的资本,可以乘势而起,嘎嘎乱杀,取刘彻而代之。
取父皇而代之……
刘据心脏猛地一跳,连呼吸都漏了半拍。
他仔细想着弹幕说的话。脑子里的资料确实很多,他也确实做不到明明拥有那么多利国利民,能让大汉蒸蒸日上、所向披靡的东西却因为各种原因瞻前顾后,死死捂着不去用。
所以……
刘据深吸一口气,紧了紧手中的圣旨。
这个太子他不能不当,有些事他也不能不做。但所谓取而代之,日子还长,谁说他不能走出另一条路?
刘据抬起头,郑重道:“多谢父皇,儿臣谨遵父皇教诲,必定勤勤恳恳,抚爱百姓,以重万年之统,以繁四海之心。”
“好!”
刘彻两只眼睛都眯了起来,脸上满是笑意。
诏书立下,祭告完毕。父子俩仍旧乘御撵回宫,刘彻还有些朝政要办,唤太常令与大农丞、少府令丞去了宣室殿,刘据直奔椒房。
卫子夫与三位公主都在,刘据伸手就问礼物。
四人皆笑,一一让人捧了礼物出来,一套制作精良、工艺复杂的鲁班锁;一方六合一可拆分玩耍的环形玉佩;一个巨大的绢鸟风筝,还有一副精致的六博棋。
都算不得稀奇,却皆是刘据所好。
刘据喜气洋洋,又转头问跟过来的卫青与霍去病。
卫青笑着拿出一张弓:“听闻陛下已开始为殿下安排射箭课业,臣特为殿下亲制了一把弓。”
刘据刚接过来便发现触感不一般。
因要学习射箭,他最近稍稍了解了下弓箭的制作。一张弓,讲究的是干、角、筋、胶、丝、漆。
手中这把弓身取的乃拓木,不但质地坚韧,强度高,还抗腐耐久;所用牛角乃秋天宰杀的壮牛,质地厚重;筋端结大而润泽;胶为上好鱼胶,可使弓身紧密结合,不会分力。
但就这几样东西,要选取到手,还需反复捶打,所谓亲手所制,可见卫青之用心。
刘据仰头脆生生道:“多谢舅舅,我很喜欢。”
再霍去病:“你呢?”
霍去病失笑:“哪有你这般的,大喇喇一个个逼问礼物,也不觉得害臊。”
刘据不以为然:“你生辰我送了,我生辰你不送,两手空空,你害不害臊?”
霍去病:……
他撇撇嘴,知道这小子最近嘴越来越毒,自己怕是说不过他,识时务地止住话题,将准备的礼盒拿出来。
盒子里是一把匕首。表面平平无奇,半点藻饰都无。抽出仍旧平平无奇,还略显乌黑。
刘据有些失望:“舅舅亲手给我做弓,到你这,一把普普通通的匕首就把我打发了?总不能也是你亲手做的吧,你还会打铁?”
霍去病翻了个白眼,没说话,直接拔一根发丝抛至空中。发丝落下,触及匕首匕刃,发丝瞬间割裂成两半。
刘据睁大眼睛,霍去病哼哧:“既然这般嫌弃就还给我。”
刘据立时将匕首塞入木匣,抱在怀里:“哪有送别人的东西还收回去的道理。不给不给,就不给。送了我就是我的。”
众人忍俊不禁。
其后又有各宫后妃美人前来拜见,送上贺仪。既是贺刘据生辰,又是贺他成为储君,因此礼物比往年要厚重许多。
待众人离去,刘据看着一排排摆放的东西,真可谓五花八门,琳琅满目,心里越发欣喜。
其实他自出生就锦衣玉食,再稀奇的物件也是不缺的,可架不住意义不同,生辰之礼如何能不喜?
从太庙回来那点气闷消散干净,刘据捂着胸口感慨:“这么看,当太子也是有好处的嘛,嗷,感觉我受伤的心灵瞬间被治愈了。”
从宣室殿过来,刚巧走到门口的刘彻:……
也是有好处?受伤?
这说的是太子之位?是他听错了吗?
正疑惑间,便听霍去病同样疑惑:“太子乃一国储君,你莫非还嫌弃不好?”
刘彻身形一顿,下意识退后两步,举止了宫婢内侍入内禀报的动作。
屋内。
“也不能说不好,就是……嗯……”
刘据迷茫摇头,支支吾吾,神色犹豫。
说实话,他现在思绪有些乱,心情也有些复杂,并不能完全辨清自己对太子之位是个什么态度,又到底该如何看待,其中缘由甚至无法述之于口,想了想,只能道:
“我就是有点点失落。父皇说了给我惊喜的。我天天盼着,盼了两个多月,结果……嗯……我觉得我以为的惊喜跟父皇以为的不太一样。”
霍去病挑眉:“那你以为的惊喜什么样?”
刘据歪头想了想,想不出自己期盼中的惊喜是什么模样,但有一点他很确定:“反正不是这样。”
刘彻:……???
他抬步走进去:“据儿不喜欢这个惊喜?”
众人一愣,纷纷行礼,卫子夫连忙解释:“陛下,据儿年岁尚小,不懂您的良苦用心,妾身会好好同他说,他……”
刚开了头,便被刘彻抬手打断,刘彻看着刘据,等着他的回答。
刘据犹豫了一下,决定实话实话:“也没有不喜欢。就是我本来期望很高,结果稍稍有点落差。我……我知道父皇为给我准备这个惊喜,花了许多心思。
“寻常立太子,不过一份诏书公告天下。可父皇特意为我行祭天告庙之礼,还令司马相如来撰写文书,足见对我的重视。我……我不该这么想的。”
道理他都懂,可他就是忍不住失落。
思及此,刘据抿唇,顿时生出几分自责,更有几分迷惘。
刘彻招手将他召到身边:“在据儿眼里,太子代表什么?”
刘据想了想:“太子需担当宗庙社稷之重,时刻自省吾身,以大汉江山为己任,为天下百姓谋福祉。我要很努力很努力才能配得上它。”
此话一出,刘彻瞬间明白了问题的关键在哪里,轻笑起来:“据儿说的不错,但不只如此。据儿可知太子旗下设有官署,能招贤纳士,培养自己的属官。譬如柏山、燕绥、藏海、晁南,你若愿意,都可纳入旗下,给予相应官职。”
刘据愣住。
刘彻继续:“太子还可下达太子谕令,既能传于京师,亦可布之天下。譬如你先前所说广发旨意,搜罗匠艺出众之人。”
刘据更愣了。
诶,所以当初他提议之时,父皇说等等,不急一时,是想待他成为太子后,以太子的名义来发此令?
由皇上颁布诏令,虽是他提议,有他一份功,但也仅仅是一份功。可若是他颁布的谕令,网罗来的便全是他之门下从属。
这其中的区别,刘据还是明白的。正因如此,他双目瞪圆,很是惊讶。
刘彻笑着将另一份圣旨递给他:“立太子诏书是上回答应给你的惊喜。这个,是朕另外给你准备的生辰礼。”
刘据接过一瞧,上面赫然写着:兹以长乐宫为太子宫,另命少府为太子修建博望苑,以作太子宫外纳士之所,使通宾客,从其所好。
在场众人俱是震惊。
太子宫便算了。但招贤纳士,使通宾客……
刘据不过六七岁,这是不是太早了点?
卫子夫深吸一口气,嘴唇蠕动,欲言又止。圣旨已下,且刘彻的决定非是她能置喙,可这份“生辰礼”过分盛大,兼有先前立太子的祭天告庙在前,她心头虽然高兴,却也有几分担忧。
刘彻摆摆手,毫不在意。
刘据也不矫情,美滋滋收下,抬眸询问:“父皇刚刚叫了太常令,大农丞,少府令丞等人去宣室殿,便是商议此事吗?”
刘彻点头。
“父皇,你对我太好了。”
刘据伸手抱住他,心中更添几分愧疚,是因方才的失落,更是因自己居然被弹幕影响的自责。
父皇处处为他着想,为他做到这个地步,他们又怎会走向弹幕所说的结局呢。
不会的。一定不会的。
刘据双手握拳,瞬间自信满满。
刘彻轻拍他的头:“现在高兴了?”
刘据不好意思地低首,见他态度和善,满目宠溺,开始得寸进尺:“父皇打算将我的博望苑建在何处,占地多大?”
刘彻:???
“父皇可以比照上林苑,在博望苑给我建个林园跑马场吗?不必太大,够用就行。能跑马,能射箭,能狩猎,能打马球,嗯,还能蹴鞠。
“虽说是给我做正事之用,但既然建了,是不是也可以兼备些玩乐所需?跑马狩猎不必说,打马球蹴鞠也能强身健体。都不算是瞎玩。”
刘彻:……
卫子夫轻轻拉了拉他,不赞同摇头提醒:“据儿!”
刘据只得闷闷闭了嘴,可小眼睛瞄啊瞄,轻轻绞着手指,眼巴巴地,跟可怜小狗似的。
刘彻忍俊不禁:“你若有什么想法,只管同少府令丞提,不太出格的,朕都可依你。”
刘据眼睛顿时亮起来:“多谢父皇,父皇万岁!我最喜欢父皇了!”
纵身一跃,又是一个熊抱,刘彻差点被他的冲劲扑倒,还没等他回过神来,刘据已然溜下去,兴奋举手:“我也给父皇母后准备了礼物。”
刘彻卫子夫皆是一愣:“给我们的礼物?”
刘据点头:“儿女诞生日亦是母亲的受难日。母后怀胎十月,千辛万苦将我生下来。父皇也紧张了十月,小心呵护,在产房外焦灼等待,守到天明。这才迎来我的降生。”
这话说得不错。刘彻上位十数年无子,卫子夫怀上第四胎,太医署数位侍医都诊出极有可能是男嗣后,刘彻又欣喜又忐忑,重重布置,恨不能将卫子夫一根头发丝都护起来,以防发生意外。
这个孩子是在他无尽期待中诞生的,饱含他当时殷切的祈愿与渴求。
索性老天有眼,这确实是个男嗣,还是个聪明伶俐,睿智无双,且十分贴心、懂得体谅父母的好孩子。
刘彻看着刘据,目光越发慈爱。
面对他灼灼的眼神,刘据有一瞬间的心虚,要知道他本来只想着孩子生辰是母亲受难日,至于父亲?那是因为考虑到父皇为帝王,不能落于人后,才勉强加上去的。
咳咳……
刘据清清嗓子,笑嘻嘻继续说:“所以父皇母后给我准备生辰礼,我也该给你们准备谢礼。感谢你们将我带到这个世上。”
抱抱刘彻,又抱抱卫子夫。
软乎乎的身体,奶声声的语气,卫子夫一颗心都要化了,刘彻面上的笑容更真切了两分。
刘据拍拍手,侍女将两个托盘端上来,托盘上分别放着四样东西,形状奇异,见所未见。
众人纷纷露出疑惑神情:“这是什么?”
刘彻拿起其中之一,一个短柄,上头是圆形木制边框,框内是一块晶莹剔透的镜片。
“琉璃?”
刘据摇头:“非是琉璃,乃树脂。”
刘彻更觉疑惑。
刘据言道:“父皇可记得当初我做罗盘指南时,曾用琥珀切片,打磨抛光以做磁针的遮面?”
刘彻自然记得。
刘据继续:“许多树木会分泌胶脂,如松、桃等。此类树脂滴落,埋于地下,经历漫长岁月沉淀石化,成为琥珀。
“现存树木分泌胶脂,未经岁月石化,比琥珀硬度要软,遇冷凝固,遇热可熔。譬如桃胶,松香便在此列。
“只需选取合适的树脂,就能溶解做成一切想要的形状,如之前所用琥珀一样,可切片,可打磨,可抛光。”
刘彻立时明白。霍去病惊奇拿起另一个看了看:“透明澄澈,无一杂质,形似琉璃,却比琉璃更通透。”
刘据仰头:“那是因为我们现如今的琉璃工艺太差,质地不纯,还容易夹杂气泡。尤其无色琉璃,纯度与硬度比有色更低。
“倘若能做出澄净如水的无色琉璃,那么用来做镜片也是可以的。树脂镜片与琉璃镜片,各有优点。”
“镜片?”霍去病敲了敲镜面,“形状奇异,不似寻常摆设之物,可有其他说法?”
刘据让人取了卷竹简来:“父皇,你与舅舅表哥将镜面对准上面的文字试试。”
三人相视,齐齐照做,又齐齐愣住:“这……文字怎会大了许多?”
三人将放大镜移开,放上去,移开,再放上去。
两三回后,终于确定,竹简上的文字还是那个文字,一切皆因镜片之故。
见他们玩得起劲,石邑叫嚣着也想试,于是放大镜在众人手中轮了一圈,无一不惊奇。
石邑更是抓着刘据狂叫:“好厉害啊。怎么做到的?”
刘据指了指放大镜:“你摸摸镜片,是不是中间厚周边薄,好似中间凸起一般,这种叫做凸透镜,有会聚作用,可以放大物体。”
石邑感受着手中触感,十分惊奇:“真的诶。”
又拿起一边带耳架的双镜片:“这个也是。中间厚周边薄。”
再对准竹简文字:“也能放大。跟那个一样。”
石邑蹙眉:“单镜片放得更大,用起来更方便,这种两个镜片反而没那么好用。”
刘据翻了个白眼,将之拿过去架在鼻梁上:“那是手持放大镜,这是眼镜。原理相同,但区别不小。眼镜是这么用的。一左一右,契合眼距,装上耳架,挂于鼻梁和耳朵,像这样。不必手拿,视物更方便。”
石邑试了试,瞬间取下来:“好晕。”
刘据嗤笑:“那是当然。这是给年岁渐大,老眼昏花之人瞧的。你又没老眼昏花,带着当然会晕。”
老眼昏花?
接收礼物的刘彻与卫子夫:……
刘据反应过来,轻咳道:“父皇母后正值壮年,自然不会老眼昏花。我送你们,是给你们赏人用的。
“虽说每个人视力情况不同,需要的镜片厚度也不相同,但对于常规度数,总有能用得上的人。还有这个。”
拿起另一副眼睛:“与刚才那副刚好相反,中间薄周边厚,为凹透镜,有发散作用。凸透镜可视远,适用于老眼昏花者。凹透镜却可视近,适用于长期读书习字或是织锦刺绣,用眼过度,伤了眼的年轻人。”
有石邑的前车之鉴,刘彻没有戴在眼睛前,而是闭一只眼睁一只眼,隔着一段距离试验,发现果真如此。
刘彻迷茫:……所以他是用眼过度的那一类?
刘据眨眨眼,得意挑眉:“还不只这些呢。我给你们变个戏法。”
起身走至室外,时值正午,暖阳高照。
刘据让丰禾将早前准备好的干草木屑取来,堆在地上,用放大镜对着日光,让光线透过镜片聚集成点,没一会儿,干草木屑生烟自燃。
众人目瞪口呆。
刘据骄傲地晃了晃手中放大镜:“这就是所谓的会聚作用,聚视,亦聚光。日光全都聚集在一个小点,温度便也聚集在一起,就能生烟燃火。
“是不是很好用?小巧便利,能随身携带。不论是野外游玩还是行军作战,只需有日光,便能借此取火。”
刘彻卫青霍去病同时吸气。
刘据却已将放大镜置于一旁,拿起最后一样“长管”:“还剩最后一样,这个乃重中之重。名唤望远镜。”
“望远?”
刘彻呢喃着。若说放大镜可放大,那望远镜岂非是……
心念刚起,刘据便道:“凸透镜会聚,凹透镜发散。两者结合,则能望远,”
他举起望远镜,一边手动示范,一边言语解说。
刘彻拿起另一个照做,目之所及,心头大颤:“那是……那是沧池渐台!”
看到沧池渐台不算什么。沧池在椒房殿南前方,渐台高耸,本就可远眺。但往常双目所见,只能见模糊虚影,望远镜却可清晰看到台柱,甚至可依稀看到柱上的雕花。
见他这般模样,卫青立时会意,将刘据手中的拿过来查看,又递给霍去病。君臣三人齐齐变色,神情凝重。
刘据仍在继续,一字一句传入耳中。
“此物为小型望远镜,且乃初制,目前暂且只可观测人之目力的十几倍距离,我会让柏山继续研究精化,争取提升到二十倍、三十倍。”
二十倍、三十倍!刘彻三人瞳孔震颤。
刘据眯眼:“有它,往后看马球赛蹴鞠赛就更清晰了。以往只可观全局,现在还能看到每个人的表现细节。”
刘彻&卫青&霍去病心头一滞:……你说什么,再说一遍?你做这玩意,就为了看球赛更清晰?你认真的吗!
刘据咳咳两声,摸摸鼻子:“当然了,军中斥候窥探敌情也更高效更便利。”
三人:……呵呵,你还知道呢!
刘彻双手都在抖,差点没将望远镜摔下去。一半是喜的,一半是气的。
他蹙眉问道:“这些东西何时做出来的?”
“有好些天了吧,就等着今日送给父皇母后呢。”
好些天……
刘彻咬牙:“你可真沉得住气!”
刘据撇嘴,不以为然。
你一个惊喜还捂了两个多月呢,一点风声也没露给我。我这才几天,咱俩到底谁沉得住气?你好意思说我?
刘彻鼻尖轻嗤,将两只望远镜全部扣下交与吴常侍,冷冷看了刘据一眼,叫上卫青霍去病,匆匆离去。
刘据无语望天。刚刚还是慈父模样,笑嘻嘻的,怎么我送你个礼物,你还生气了呢。
你们当皇帝的都这么喜怒无常吗?
哎,真真是帝王心,海底针呦。弹幕诚不欺我!
弹幕:……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你是不是忘了之前逼逼叨叨一直骂我们胡说八道,胡言乱语?皇帝喜怒无常,你这太子也没好到哪里去。一丘之貉,善变如斯!
第 37 章
宣政殿内, 刘彻与臣子们如何商议,望远镜又给众人带来了多大的震撼,刘据并不知晓。他只知道, 从宣室殿出来后,望远镜被列为国家最高机密, 交予了少府旗下的若卢与考工联合研制生产。
此事秘而不宣, 除朝中几位高层与相关负责人员, 余者皆不知晓。其保密等级甚至比孔明灯还胜一筹。当日在椒房殿见过望远镜的所有人, 也都被刘彻言辞警告了一遍。
可对于眼镜,就不需要这般谨慎了。刘彻将自己手中的老花镜赐予了丞相公孙弘,卫子夫的则给予了平阳长公主。
自此,消息不胫而走,皇亲朝臣们闻风而动, 眼见有此前“追逐”马具的趋势, 刘彻灵机一动,言道:“此物出自太子之手,朕并不清楚, 你们若有疑问, 去问太子吧。”
一句话将“祸水”引去东宫。
刘据刚从飞翔殿搬入长乐宫, 张罗着让人将上位的第一份太子谕令传达下去, 命各郡国各州县长官于民间搜罗匠艺高超之人,引荐上京。正想再理一理脑子里的东西,便冷不丁来了一群“不速之客”。
先是隆虑公主,以庆贺迁宫的名义而来, 带上厚礼, 坐下闲谈,言辞中“偶然”提及眼镜。到底是长辈。刘据闻弦音知雅意, 自觉赠送一副。
再是司马相如与东方朔,二人几乎同时到达宫门,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加快脚步,前后脚入殿,皆在第一时间送上贺礼,虽比不得隆虑公主厚重,却也很有心意。
二人半分没提眼镜,东方朔先开口,大赞刘据所做指南针马具等物之功,又言及陛下多次赞誉太子学业优秀,更是听闻跟着刘据一块“升官”的太子太傅石庆说太子聪慧,学得极快,一点就透,触类旁通云云。
一顶顶高帽子甩上来,然后询问:“太子如今可是在学《公羊》?”
轻而易举将话题转移到《公羊》一书上来。
司马相如反应也很快,立时明白东方朔的意图,帮腔附和。两位都是有学识之人,一个引经据典、文采斐然;一个言语诙谐,义理精辟;说得十分有趣。
刘据被勾起兴致,听得津津有味,一边提问求解,一边翻出近日的功课,一项项请教。司马相如与东方朔也很用心指点。
指点着指点着,两人捧着竹简凑近拿远,再凑近再拿远,不停揉眼睛。司马相如一声轻叹,感慨道:“果真是老了,眼睛不好使了。”
刘据看看他,再看看同样动作的东方朔:……
司马相如五十多岁,老花可以理解。你东方朔才三十出头啊,你也老花?
东方朔面色不改,半点不心虚:“约莫是平日用眼太多,近日总觉双眼疲累,一日不如一日。不过不打紧,休息一会儿便好。太子殿下是还有哪里不懂,我们继续。”
刘据:……就你这眯着眼看不清字的模样,继续?怎么继续!
他又不傻,怎么可能还看不清他们在打什么主意。
刘据翻了个白眼,嘴角抽搐,无语得要死:呦,你们文化人要个东西都这么戏精的吗?
********
宣政殿。
刘彻听着汇报,嘴角勾起,发出一声嗤笑:“这个东方朔,动作倒是快,惯会装乖卖巧。往日不知用这招跟朕讨了多少东西,如今又故技重施到据儿身上了,今儿竟还夹带上司马相如。据儿就这么信了?东西给了?”
隆虑阿姊便罢,若谁来都给,得到太容易,朝中那些人跟猫儿似的,闻到味儿能不动作?到时候东宫的门怕是都得被踏破了去。但便是不给,也免不了会被那群老狐狸纠缠。
这么想着,刘彻心里又升起丝丝隐秘的庆幸,好在他早有准备,及时甩手,被烦得总算不是他了。
小样儿,谁惹出来的事谁负责。也得让据儿那小子尝尝这滋味。
吴常侍摇头:“殿下暂时没给。”
刘彻扬眉:“算他机灵。”
吴常侍又道:“太子留了司马郎官与东方大夫用膳,随即让人传话,所有眼神不好的,对眼镜好奇感兴趣的皇亲朝臣,都可来东宫。”
刘彻动作一顿,仰头蹙眉。
一个司马相如跟东方朔就够缠人了,据儿是嫌自己日子过太舒服了吗,还把大家都叫过来。
他猜测,就如当初的马具一样,据儿手中必定还留了几幅眼镜,具体多少不可知,但必不会太多,至少是远远不够赏赐这些皇亲重臣的。那为何这么做,给自己找麻烦吗?
吴常侍再次开口:“太子做了张视力表,邀大家前来测验视力,试戴眼镜。”
刘彻:……???
视力表?什么东西。
他放下奏折,站起身来:“走,去瞧瞧臭小子又搞什么鬼!”
来到东宫时,殿前广场上已排了两列长队。
每队前方各立一块白色木牌,木牌上用黑墨绘着一行行奇形怪状的符号。距离木牌约莫一丈半处,地面划着横线,队列最前者脚尖倚线而立,左手持汤勺捂住左眼,右手随右眼而动,观木牌符号指指点点。
考工室的好几位郎中技工都被召集过来,在旁边指导记录。测试完毕,视力没什么大问题的,侍女会将其请至一边休息;有缺陷的,带去后方,排其身后的上前一位继续测试。
后方安置了一张长桌,柏山于此帮人调试镜片以供佩戴体验。
整个流程安排妥帖,有条不紊。
刘彻颇为讶异。队伍中有人瞧见了他,纷纷躬身行礼,直呼晚安,态度恭敬,礼数周到,可双脚却不肯挪动半步,生怕自己一动,位子就被人占了去。
“父皇!”刘据笑着跑过去,不等刘彻说话,便拉着他的手介绍起当前的场面来,“那个叫视力表,检测视力用的。
“符号每行渐小,每个符号的开口方向也不一样。检测人员依次进行,点到哪个,被检测者要指出自己看到的开口方向,以此确认在有效距离内,他所能看到的极限,得出双眼视力值。”
刘彻已瞧了两人的检测过程,再对应刘据所言,基本明白了其中的意思。
刘据又指向柏山:“那边是我早前让柏山做的调试镜片。每个人的视力情况不同,程度不同,需要佩戴的眼镜度数也不一样。
“先用视力表检测,然后根据检测的结果选取大概的度数区间,然后进行针对性调试,得出符合自己的最佳的眼镜度数。”
关于度数的问题,刘据曾私下说过一些,因而在场其他人听得云里雾里,刘彻却轻轻颔首,表示懂了。
弹幕也懂,可显然意见颇多。
——主角想法是好的。但没有仪器辅助,这样的检测流程太简陋,调试出来的度数是不精确的。
——还有散光的问题呢,怎么解决?而且眼镜不单单是要能解决视物问题,还要能保护视力。一副不够好的眼镜,佩戴久了是会造成视力越来越差的。
刘据翻了个白眼,呵呵两声。
——楼上够了。生活温饱都无法解决的情况下,你大谈生活质量?照你们这么说,就该让他们半瞎着是吧。合着不戴眼镜,视力就不会越来越差了?没法解决散光,目前能解决的问题也都不能解决了?人言否!
刘据顿住,总算还有看得清的,不全是何不食糜肉的“仙人”,勉勉强强将心中的谩骂压了下去,挽上刘彻,带他将整个流程走了一遍。
刘彻扫视人群,指着调试佩戴体验区,眉宇间透着几分意味不明的笑意:“做完这一套之后呢,你打算给每人配一副?”
此话一出,在场所有人都竖起耳朵,目光汇聚过来,眼神炯炯。
刘据毫不避忌,直接摊手:“我倒是想,可我手里已经没原料了。唯有早前做的几幅。如今只能综合大家调试的结果,看现有的度数最适合谁,就给谁。”
话音落,人群立刻骚动起来。
有人忍不住开口:“殿下,这怎么行!还请殿下想想办法。眼神不好并非小事,臣等是当真急需。你看你将我们叫来,我们来了;让我们走流程,我们也配合了。总不能就这么着又让我们回去吧。”
余者齐齐附和:“是啊,太子殿下,你一定要想想办法。臣这眼睛近来越发不好使,若无眼镜,只怕过阵子连奏折写起来都费劲了。”
“臣也总觉视物模糊,本以为这辈子只能如此。不料今日戴上调试眼镜,眼前瞬间清晰了。天下竟还有此等神器。殿下,你一定要想办法多做一些。这可是造福朝廷,造福百姓之神物啊。”
……
刘彻无语至极,呵呵,在没眼镜之前,朕怎么不知道你们眼神这么不好使?合着眼镜一出现,你们就全都不好了?
众人叽叽喳喳,你一言我一语,眼见全朝刘据涌来。
刘据蹙眉大喊:“燕绥!”
太子亲卫立时出现,站于朝臣与刘据之间,形成一堵人墙,一个个横眉冷眼,气势汹汹。
众人:……不是,殿下,我们不过想跟你求求情,你叫东宫侍卫作甚。
不说朝臣,刘彻也有点懵。但别说,这招立竿见影,效果显著。人群瞬间安静下来。
刘据幽幽从“人墙”拨开一条缝,哀叹道:“大家的需求孤明白,大家的心情孤也能理解。真不是孤不愿成全你们。实在是孤无能为力。俗话说得好,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俗话?
众人:……有这俗话?
刘据轻咳摆手:“不要在意这些细节,你们就说是不是这个道理。眼镜所用材料短缺,孤手中没东西,如何制作?”
停顿一瞬,目光投向刘彻,同样的“意味不明”:“所以你们与其求孤,不如求父皇。孤拢共就得那么点原料,做了几副,剩余全给父皇了。
“只需父皇肯拨材料给我,我不但能满足你们的要求,还可以为你们量身定制!”
端坐看戏的刘彻:……好家伙,刚扔出去的烫手山芋,还没落地呢,又飞了回来。
众臣心念转动,觉得此话深有道理。
太子终归是孩子,想法多、巧思多没错,可为君为父者是皇帝啊。这样重要的东西,皇帝怎会让太子拿着胡来,自然是要握在手中的。
更别提此物本就是为献给帝后而制,都给了皇帝不是很正常?
所以太子手里没材料,求太子有何用?
退一万步,便是太子手中有材料,求皇帝也没错。毕竟皇帝应了,太子自然会照办。而反过来,太子应了,皇帝没应,那结果就不一样了。
这么一想,众人灼灼的目光齐刷刷转移,再次一拥而上,动作快到刘彻都没反应过来,身边就已经围了一二三四五六七……将他圈了个水泄不通,一句句“陛下”“陛下”传入耳膜,宛如五百只鸭子共唱高歌。
而刘据呢?
悄咪咪在亲卫的护持下退入殿中,让人摆上饮品点心,很不厚道地开始吃吃喝喝,将外面的喧闹声当成背景音乐。
不知过了多久,刘彻才从人群中脱身,步入室内,看着悠哉悠哉的刘据,心情无比复杂:“胆儿肥了,竟敢戏弄朕!”
刘据拍拍手中的点心碎屑,站起来反驳:“才没有呢。我说的明明都是实话,何来戏弄。更何况,我怎么知道父皇会突然过来。”
呵呵,你要是眼珠子不乱转,朕就信你!
刘彻鼻尖冷嗤。
刘据略有些不服气:“若说戏弄,也是父皇做在先。论语有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偏父皇自己受了因马具被皇亲臣子烦扰的苦,就得我也尝尝。”
噘着嘴,眼神幽怨。
刘彻眉宇微挑:“呦,这还委屈上了?也不想想,马具之事是谁惹出来的。朕本来都有计划章程,也稳住众人了。是谁到处拿马具当彩头,把这股风又吹起来的?”
刘据愣住,顿觉心虚,眼珠子骨碌碌转得更厉害,看天看地看脚尖。
刘彻一声轻呵,撩袍落座,言道:“你那些亲卫不是很能吗?往那一站,谁还能近你身。既已达到目的,作甚再提制作用材。
“你心中比谁都清楚,树脂虽不比琉璃珍稀,可要选取合适制作镜片的,也不容易。朕收拢你手中原料,是想以望远镜为重。
“眼镜放大镜再好用,也与望远镜不能比。望远镜才是重中之重。而以我们目前的树脂库存,必须做出取舍,让其为望远镜让道。
“偏偏望远之事乃为机密,不能宣之于口。你今日这一出,将众人的注意聚集过来,朕不知又要费多少功夫圆过去。”
刘据低着头,更心虚了点。
刘彻倒也没真的怪他,小孩子考虑不周全实属正常,更何况这事也不大。再说一码归一码,马具之事已经过去,眼镜确实是自己带着小心思将人引来东宫的。今日局面也算自作自受。
尤其他心里还有点隐秘的开心。若是一年前,据儿断没有这个胆子敢摆自己一道。他面对自己,亲近中是带有两分畏惧的,行事会不自觉夹杂些许考量,远比不得同卫子夫相处时腻歪。
如今,据儿在他身边多了几分随意,越发活泼自在,那点畏惧便也相对少了些。对此,刘彻不觉得生气,反而有些高兴。
他是皇帝,前朝后宫敬他畏他之人已经够多了,并不想儿子对他,也是敬重有余,亲近不足。离了朝堂,走下龙座,脱去帝王外衣,他也想做一个寻常的父亲。
刘彻伸手轻点刘据额头,无奈摇头笑了笑,便将此事揭过。
刘据挽着他的手:“父皇抓紧勒令少府工匠研制玻璃吧。树脂用于放大镜以及近视镜老花镜都很合适,重量轻,不易碎。
“可对于望远镜的需求来说,树脂的清晰度远不如玻璃,并且硬度低,易变形,热膨胀系数大,会影响光轴。
“所以与放大镜眼镜而言,树脂合适。可与望远镜而言,玻璃更好。尤其是对于大型望远镜。”
“玻璃?”刘彻疑惑。
“就是我说过的无色琉璃。但要硬度够,质量高,澄澈透明度好,无杂质无气泡。”
刘彻嘴角微抽,甚是无语:“世上哪有你说的这种琉璃。”
“就是因为现今没有,才要研制啊。只需研制成功,望远镜就可以用玻璃,而树脂就能专供眼镜放大镜使用了。
“父皇,你也瞧见了今儿的检测,就目前的结果而言,皇室朝臣里,有视力问题的人不少。都是我大汉的臣子,父皇得用的人才,总不能放着不管。
“若有玻璃,便可两全其美。多好。”
刘彻瞄他一眼:“果真是个孩子,想一出是一出。你说的简单,可知琉璃研制有多难?少府旗下有琉璃窑,往前先不说,单就这三年而言,出产的琉璃器皿,能达到进贡标准也就十来件。
“开十炉,未必能成一炉。就这,也只是你现今看到的琉璃,与你口中无颜色无杂质无气泡,澄澈纯净的玻璃差之千里。”
刘据愣住。弹幕也震惊了。
——卧槽,这个产能跟成功率,也太低了点吧。
——很正常。中国古代发明不少,早于国外的很多。但玻璃却是国外比我们早的。并且我国玻璃的发展,虽然可追溯到春秋战国,但很长一段时间品种单一、颜色也局限于绿色,一直作为奢侈品存在,就连皇室贵族也不见得有几件。
——西汉时期,由于张骞两次出使西域,加强与西域的联系。西域玻璃流传入国内。虽然那会儿西域玻璃也不怎么样,但比国内好,颜色更丰富,贵族多崇尚舶来品。国内玻璃的制作逐渐减少,工艺停滞不前。到隋唐才又得到进一步发展。
——所以现在,玻璃的工艺技术,懂的都懂。反正别抱太大希望就对了。
刘据正在原地,眉宇蹙起。
刘彻拍拍他的头:“先这样吧。朕会令人搜罗可用树脂,若往后树脂存量多起来,放大镜眼镜或许便能制了。”
刘据不死心:“没有其他办法吗?加大对琉璃研究的投入,多召人才,多制作,总有进展的啊。”
“你可知少府琉璃窑,每年花费多少?你又可知先前制作出的第一批马具,花费多少?而如今进入赶制的望远镜,又将花费多少?更别说天下之大,治理国土,所需何止是这些。”
刘彻一叹,继续道:“据儿,匈奴虎视眈眈,朕必须有所取舍。”
——懂了。国家财政耗不起这也搞那也搞。科研太烧钱。
——科研烧钱,战事也烧钱。汉武时期,战事太多,汉武帝一个人耗光了文景两代的积累。要不然也不会到后期,以金赎罪的金额越来越高。刘小猪他没钱了啊。
——所以想要研制玻璃,除非主角在这方面资料齐全,能力突出,能一举成功,正中靶心。否则无解。
——也不是完全无解。能以金赎罪,说明国家虽然没钱,但权臣贵族很多是有钱的。可以放开到民间,给予优惠政策,调动民众积极性,鼓励民研。不要小看古代劳动人民的智慧,只要条件足够,说不定他们自己能生出源源不断的灵感。
——嗷,解放天性,让他们自由发展,过几年再来个工业大摸底,一摸啥都有了。是不是?哈哈哈。这个法子可以一试。
刘据心念转动,眨眨眼站起身,从书架上翻出一卷竹简。
刘彻疑惑不解:“这是什么?”
“我记下的关于玻璃制作的一些事项。”
刘彻一顿:“可用?”
“用处不大。都是些零碎东西,只言片语。我本来想等一等,等多记起一些再拿出来的。不过……”
刘据头一歪,俏皮道:“虽然信息零碎,我能看懂的不多,但说不定擅此道的能懂呢?即便不能助他制造出玻璃,可若能给予他灵感,让他得到启发,为他确定某些方向,如此也能少走点弯路了。”
这么听着,刘彻略有些失望,如此说,确实用处不大,只怕所需的研究试验不少,也就代表耗费的钱财不低。
刘据自然明白他的顾虑,眼珠一转:“父皇等着,我有办法。”
一挥手,叫上亲卫,昂首挺胸,大摇大摆,自信满满地走出六亲不认的步伐。
刘彻:……
殿前,皇亲朝臣们仍未散去。一部分人还在检测体验试戴,一部分人围在一起叽叽喳喳,商讨着该如何说服皇帝与太子。见到他,立时又要涌上来。
燕绥一马当先,带着侍卫们伫立左右,浩浩荡荡,威势尽显。
众人齐齐顿住。
太子,不带这么玩的。往日咱们找陛下都没这样,你是不是玩不起!
刘据清清嗓子:“孤知道诸位要说什么,诸位的请求,孤与父皇都明白。只是此事真的不好办。非是孤不愿意,也非父皇不愿意。诸位也瞧见过试戴的镜片,你们觉得此物易得吗?”
众人眼眸闪动,你看我我看你。
说实话,他们都没弄明白那是什么东西,似琉璃非琉璃,似琥珀非琥珀。但如此显见,定然是不易得的。
刘据叹气:“所以你们该明白孤与父皇的难处。此物实在太珍稀了。孤做了几副,剩下一点,也只够父皇耍一耍。”
众人凝眉,很是不甘心:“殿下,不知此物究竟是什么东西,我们可能自己去寻,或是能否有别的办法?”
“别的办法?”刘据状似想了想,为难道,“倒也不是完全没有,不过……”
这话说得轻,但众人都听到了,湮灭的希望再度燃起。
“太子殿下只管说,若有需要臣等之处,臣等义不容辞。”
刘据眨眼:“当真?”
众人握拳,回答宛如立誓:“当真!”
刘据眯起眼睛:“孤听闻你们有些人名下有琉璃熔炉,一直有在尝试制作琉璃。虽成效不佳,却也偶有所得。”
能被刘据唤过来的,官位都不算低,自然不是傻子,几乎都听出了他的言外之音。
“殿下的意思是,眼镜乃琉璃所制?可……不太像啊。”
刘据摇头:“目前不是,但这点你们不用管。只需有无色透明且澄澈纯净的琉璃,眼镜的用材问题,就可解决一大半。”
众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若有所思。
修成君之女广云眼珠转动:“太子殿下特别提到无色透明、澄澈纯净,可见并非所有琉璃都合适。而现今琉璃本已不易得,更别提太子这般高的要求。殿下聪慧,巧思极多,不知在这方面是否也有想法?”
刘据点头,让丰禾捧着竹简上前。
“这里头写了些关于琉璃制作的设想,列了个方子,大多与现有成分相同,有少许区别。比例上也有部分配比。你们可以试试,若不合适再逐步调整,看哪种配比最合适。
“另外,对于现今所用之熔炉,是否可以改动,使其更利于琉璃烧制;冷却过程能否优化,火力控制的温度是否适宜等各方面,孤也有些建议,都写在上面。
“都是浅见,并不成熟,或许不一定全对,但必有用得上之处。多做尝试,总有进展。再招些擅长此道的老匠人,或许能让他们从中悟出些东西来。
“琉璃制作非一日之功,需集思广益,用心钻研。诸位如有愿意的,可来誊抄一份。若能研制成功,也算为父皇与孤分忧了,堪称大功一件。届时,不但你族中所需眼镜孤全包了,还许你们重赏!”
末了,再补充一句:“如自家无琉璃相关产业,而亲友有的,也可誊抄。”
众人心思转动,念头丛生。分忧,大功,重赏。不得不说这几个词很是诱人,更别提太子还承诺全族眼镜全包,再有一点,琉璃本就是珍稀之物。若能研究有成,是个赚钱的好买卖!
不论怎么看,誊抄一份都不亏。
于是,当下就有人举手:“臣愿意,能为陛下与太子分忧,乃臣之荣幸,臣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余者看他一眼,纷纷暗恨,艹,被抢先了,就你机灵是吧。话说得可真漂亮。
咬牙怒瞪,紧随其后,纷纷表态:“臣愿。”
“臣亦愿!”
刘据满意点头,让出道来,令人准备笔墨竹简与书案,还贴心的摆上茶水点心,供人誊抄。
自己则拉着刘彻退到一边,悄咪咪耳语:“父皇看,这不就解决了吗。你放心,玻璃便是做出来,也只有在我手里才能发挥它最大的价值。
“在旁人手里,也就是个奢侈器皿与摆件。他们没那么容易参透眼镜的奥秘,更没那么容易参透望远镜的奥秘。”
刘彻失笑:“鬼机灵!”
刘据骄傲昂首,那是当然了。
弹幕惊讶刷屏。
——卧槽,我震惊了。主角穿越前干什么的,怕不是个资本家吧。这黑心资本家思维。现代民研还能有个专利保护呢。主角直接一句为孤与父皇分忧解决。
——要不怎么说皇族是封建社会顶级剥削家呢。画一句“大功”的大饼,就让人趋之若鹜了。啥也不出,就给点设想和建议,就能让别人累死累活,出钱出力给他干事。不成,他没损失。成了,他更是白摘桃子。
——谁刚刚还担心怕主角弄不出来玻璃来着。就这用得着你们担心?合理猜测,主角搞这么一出检测试戴的流程,就是为了方便忽悠。毕竟对于一个近视患者,特别是高度近视患者来说,当你见识到清晰的世界,谁还愿意回归模糊的混沌!世界清晰的滋味谁懂啊!
——当然是早有预谋。你们看他竹简都提前准备好了,设想早就写下。这要不是早有预谋,我把脑袋砍下来给你们当凳子坐。
刘据:……大可不必,孤不缺座椅,真不稀罕你的脑袋。
至于说他黑心什么的。呵呵,孤是太子,孤都许重赏了,孤就是有这能力,怎么地。你嫉妒?你不服?不服憋着。憋死你,嘿嘿嘿!
第 38 章
刘据转身离去, 深藏功与名。
当然他懂得什么叫言而有信。答应的事就要做到。说好将手中剩余的眼镜赐出去就会赐出去。
但有弹幕提醒,他在赐给谁上面夹带了点小心思。
先选取度数差不多匹配的,然后尽可能挑其中家财一般, 无力研制玻璃的;或是大嘴巴爱炫耀喜嘚瑟的。
如果大家都没有便罢了。个别有,其他人无。尤其有的人还老是在你跟前跳来跳去地碍眼, 你能不抓心挠肝?那怎么办呢!唯有更积极研制玻璃。
完美。
刘据喜滋滋, 剩下的事就不用管了, 等着结果便是, 转头乐呵呵去同少府商讨博望苑修建事宜,浑然不知自己随手一个东西一个举措带来了怎样的反响。
玉兰阁。
侍女陪着刘闳在殿前平地玩耍。屋内,王大郎与王夫人闲话。
王大郎瞧了眼窗外,感慨道:“一段时日不见,二殿下又长高了些, 竟能独自奔跑了, 跑得还挺稳当,方才还唤臣舅舅呢,吐词清晰利落, 字正腔圆。听说已认得字了?”
王夫人轻笑:“只是几个简单的字而已。”
“二殿下将将一岁余, 能有这等表现, 已足见聪慧。太子被称为神童麒麟子, 可当年似这般大的时候……”
话说到一半惊觉不妥,悻悻闭上。
可王夫人却是明白的。刘据这般大时走路不及刘闳,说话不及刘闳,更别说认字了。
“闳儿有着优于常人的聪慧, 我是既高兴又担心。”
王大郎迷惑不解。高兴他能理解。毕竟谁不想有个机灵的孩子, 而且陛下不喜愚笨之人。唯有聪慧才能得其宠爱。可担心是为何?聪慧莫非还有不好?
王夫人叹道:“兄长觉得,皇后一脉或许不介意宫中有其他皇子出生。但仅限于平庸皇子, 若这皇子聪慧过人呢?
“宫中现今就太子与闳儿两位皇嗣。闳儿表现得越好,便越惹眼。若是兄长,会如何抉择?
“是赌一把,什么都不做,自信闳儿长大也比不过自己,成不了威胁;还是趁闳儿年幼,未曾长成,扼杀一切可能,杜绝隐患?”
王大郎神色倏变。
王夫人又道:“皇后以温和贤良著称,但能在废后的重重刁难下全身而退,在波云诡谲的后宫中脱颖而出,十数年保有陛下心中一席之地的女人,便是当真贤良,又能贤良到哪里去。
“我九死一生诞下闳儿,对他寄予厚望。他便是我的命。我不敢赌,也不能赌。所以闳儿这份聪慧劲头,我是想藏一藏的。兄长莫要在外大肆宣扬。”
王大郎点头表示明白。
闲聊完毕,王夫人问起正事:“兄长今日前来,可是为琉璃?”
“是。太子的竹简我那日也誊抄了一份。家中诸人都看过了,却不知该不该做。今儿听闻一则消息,眼镜的神奇已被众人得知,谁都想要一副,甚至为此开出了上万钱的价格。”
上万钱,这可不是个普通的数字。
王夫人挑眉:“兄长想试试?”
王大郎很是心动,却又犹豫:“想同妹妹讨个主意。妹妹常伴陛下左右,可有听说些什么?按照竹简之法,能行吗?”
“我不知道按照竹简之法是否可行,但确实能一试。”王夫人想了想言道,“陛下对太子口中无色澄澈透明的琉璃很重视。我猜,琉璃或许不只能解决眼镜问题,恐还有其他妙用。”
她深吸一口气:“这是个绝佳的机会。”
一旦成功,就能得陛下看重。高官厚禄不在话下,还能让陛下记在心里。如此她们就有了晋升的资本,有了登天的基石。
王大郎却另有顾虑:“琉璃制作素来艰难,这般尝试,耗费恐怕不低。”
王家虽然不穷,这些年因着王夫人也捞了不少钱,可毕竟底子薄,比不得底蕴丰厚的大家族,只怕耗不起。
“我们没有,旁人有啊。”王夫人嘴角微翘,“去找田家王家。我们与王家还连了宗认了亲的呢。琉璃之事,他们定也是要试的,不如大家一起合作。”
太后生母曾有过两次婚姻,初嫁王家,生王信与太后;二嫁田家,生田蚡田胜。
田家王家指的便是这俩。当初也是太后做主,以都是王姓为由,让他们与王家连宗认了亲。如今明面上,他们也唤盖侯王信一句伯父。可到底不是亲的,田王两家自己就有此财力,怎会愿意他们横插一脚?
王夫人轻笑:“太后在时,田家王家最是风光。田蚡更是做到丞相,一门鼎盛。
“随着田蚡亡故,太后薨逝,如今两家除了王信有个盖侯的名头,你见还有谁能拿得出手?便是陛下待之也大不如前。你可知太后临终前曾留下遗愿?”
这点王大郎是不知的。
王夫人继续说:“太后弥留之际所在意之人,子女中陛下已为帝王,平阳、隆虑、南宫皆是公主,权势地位在手,不必忧心。
“唯独修成君,非皇姓,乃她入宫前与民间丈夫所出,与陛下到底隔了一层。太后恳请陛下善待修成君,并善待修成君的子女。
“另外太后也猜到自己去后,田王两家恐会衰落,故为了维持娘家尊荣,向陛下求了一门亲事。让陛下日后选一公主嫁入其娘家,以保富贵。
“至于是田家还是王家,亦或哪位小郎君。太后没提,便是给陛下考量的余地。
“太后言辞恳切,声声泣泪,都非过分要求,陛下如何能不应?只是彼时公主们年岁都不大,便没有宣扬。”
王大郎讶然。
王夫人起身走到桌案前,打开其中一个匣子,慢慢一匣子珠宝:“这是近日王家托人送来的。眼见卫长鄂邑诸邑都已长成,到了说亲的年纪,王家自然想把事情早点落定。”
王大郎眼珠转动:“那这公主……”
“田家王家这辈,老的老,小的小。年岁上能匹配的唯有一个王充耳。王充耳既无将相之才,又无宋玉之貌。王家现今的门第也就那样。他们倒是想要嫡公主,可皇后怎会愿意?”
也便是说,只能是鄂邑。可即便是鄂邑,也是皇女,有封地有食邑的。王家不亏。
王夫人勾唇:“所以你只需大胆去同王家提合作之事,王家必会答应。顺便转告他们,他们所求我应了。只是太后故去数年,此事陛下没主动提,不知是何态度,我需找机会先探探口风,徐徐图之。”
事情太容易办到,可显不出她在这份同盟中的重要性。
王大郎心领神会,笑道:“臣知道该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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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门甲第一隅,赵宅。
赵婴齐手中也拿着一份从东宫誊抄来的竹简,他不懂此道,看不太明白,可瞧着上头条理清晰、罗列整齐的一条条一项项,甚至重要之处还有注解与补充,便知太子是花费了心血的,并非胡乱写写。
再看身边桌案,上头摆着一柄放大镜,一个指南针,一套马具,旁边还有另一份竹简记录。
记录中排在前的自然是劁猪与黑室养鸡,其次为新式桌椅与点心吃食,其下还跟着马球、舞狮。
心腹侍从忍不住感慨:“大汉太子可真能折腾,偏偏他都能折腾出名堂来。吃喝玩乐之物便罢,似指南针马具等东西,带来的价值不可估量,举足轻重。
“他才几岁,这么小年纪,怎么就有这么多想法呢?他弄出来的这些东西,多少才名远播、能力卓绝的人都办不到。但他就是可以,就是有这份能耐。
“有这般出众的儿子,也怪不得陛下千般疼宠,万般喜爱。不但各种封赏,上林苑随他去,还专门为之修建博望苑。”
侍从是真心好奇,也是真心佩服。
然赵婴齐的心情就有点复杂了。他也是佩服的,可佩服之余,又有些羡慕与嫉妒,还有点遗憾,心中不自觉生出几分酸楚:“大汉陛下当真好命。”
好命到不但坐拥万里江山,权掌天下,富有九州,还生出这么个惊才绝艳的继承人。
刘据不过六七岁便有此等成就,往后发展必定不可小觑。
他也有儿子,还有好几个,但都普普通通,说不上愚笨,也谈不上聪慧,不论读书识字,还是骑射娱乐,皆平平无奇。
真要说起来,最能拿得出手的竟是不知是不是他血脉的刘繁。
想到此,赵婴齐顿住,转头询问侍从:“南越那边可有新的进展?”
“暂时没有。但上回繁小郎君来信时便说已经收拢了我们的余部,拟定了计划,并在宫里做了布置,只等时机成熟就能行事。如今想来该快了。”
赵婴齐点头。
刘繁也不过十来岁,孤身入越仅半年,能做到这个程度已十分不易。当初来信定下一年之期,一年内必让他归国,他是不太信的。
但观目前发展,刘繁所做种种,竟大有可为,指日可待。
此等心性手段,或许不能与刘据类比,却也是人群中的佼佼者,比他其他儿子要强上许多。只是……
赵婴齐眼眸深沉,幽幽发问:“你说,他真是我儿子吗?”
侍从愣住,不知如何作答,只觉无语至极。
跟刘陵鱼水之欢、甜言蜜语的人是你,儿子是不是你的,你不清楚,来问我?我怎么可能知道!
侍从踌躇着,几番犹豫,再三思量,才勉强想好措辞:“繁小郎君的眼睛与主子十分相似。”
这是实情,却也只是眼睛。所以是与不是,只能凭赵婴齐自由心证。
赵婴齐一叹,心头寻思着,或许是吧。毕竟刘陵如钓鱼般钓着的男人不少,但真正与之有染的,除自己外,似乎唯有张次公。
刘陵是个傲气的人,不是谁都配让她生孩子。即便这个孩子是为她自己所生,对孩子生父的要求也绝不会将就。此人身份不能低,地位不能低,血脉也必须高贵。
张次公是不够格的,并且刘陵勾搭上张次公是在近几年,时间对不上。
这么看,确实是自己亲子的可能性高。
但刘陵那个性子,鬼知道她还有没有别的野男人?
他们之间谈不上什么深情厚谊,不过露水情缘,各取所需,互求刺激。对她暗地里那些龌龊事,他并非全都知晓,相反不知道的更多。譬如造反,东窗事发前,他就全然不知。
不然他是嫌南越死得不够快,还是嫌自己命太长?
所以这孩子是不是他的,他真不能确定。
思来想去,赵婴齐决定,不急,再看看。
但鉴于刘繁出色的表现,赵婴齐心中的天平还是不自觉倾斜了些,他放下竹简,吩咐道:“将这些东西送往南越吧,一并交于繁儿。”
“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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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越,国都。
当日摆在赵婴齐面前的东西,如今已摊在刘繁身边。
桑枝神色沉重:“我们不过离开中原半年多,大汉竟生出这么多变化。这位大殿下可真是个能人。”
“现在不该唤大殿下,而应唤太子了。”刘繁指了指赵婴齐传来的信件,上面赫然写着刘据被册立为太子一事。
桑枝点头称是,却并不在意。刘据是太子还是大殿下,都不打紧。要紧的是刘据弄出来的这些东西,其作用其功绩影响深远。
刘繁手指敲击着桌面:“不会只有这些。”
桑枝一愣:“小郎君此话何意?”
“其他先不论,姑姑觉得指南针与马具如何?”
问完,不待桑枝开口又自问自答:“此二者都可用于战事。若我是陛下,定会秘而不宣,待他日战场上来个出其不意,让敌人措手不及。”
桑枝想了想,蹙眉道:“也不一定。此物可用于战事,却并非只能用于战事。若秘而不宣,便不能问世,等于放弃了其他用途。
“战事不常有。若一二年,或是二三年不打仗,马具与指南针便都不用了吗?再有,即便等着战事用,也唯有第一场战役可出其不意,余者敌军知晓,心中有底,也变失了惊艳之效。
“更重要是马具需训练配合,一旦全军骑兵装备上,动作太大,难以做到密不透风,总会有风声传出。
“而两军对战,具与指南针虽重,但关键还在我方兵力,将士之才。所以若为一场战役埋没此二物数年,摒弃其他,也不大妥当。”
刘繁点头:“确实如此,可我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阿母提过,她在长安曾见到有东西升天。
“具体是何物,怎么做到的,阿母不知,后来一问,竟无人知晓,无人察觉,仿佛那日的情景不曾出现过。
“这情况若不在京中便罢,可长安乃天子脚下,阿母还说那东西仿佛是未央宫方向飘出来的,如此是不是太不寻常了点?”
桑枝心头一紧,疑惑道:“小郎君怀疑朝廷还有除这些物件之外、真正秘而未宣的东西?仅凭翁主所言猜测吗?可翁主也就那么一提,后来也说许是看错了。”
看错了……
也有可能,但真的只是看错吗?
刘繁目光扫过桌上的一应东西,最后落在竹简之上:“并非只有阿母所言这一处疑点,还有琉璃。
“太子说眼镜放大镜所用之材不是琉璃,却又说琉璃可解决眼镜放大镜的用材问题。既不是,如何解决?而眼镜放大镜用的又到底是什么?
“以长安传来的消息,目前朝廷的风向,皇帝与太子的态度。琉璃只是娇奢享乐之物,即便能解决眼镜之事,如何能让皇帝与太子这般重视?”
桑枝怔在原地。
确实如此,一个琉璃,何至于这般重要,除非它还有别的用途。又或是琉璃与所用来制作眼镜的材料背后有其他奥秘。
桑枝蹙眉:“可惜翁主故去,淮南一脉的势力被连根拔起,我们早年安插在京中的探子都被清理。要再重新培植不那么容易。”
刘繁沉思一瞬,吩咐道:“我如今在南越已站稳脚跟,不需要这么多人护持,派个人去中原,私下搜查当初是否有人侥幸逃脱,将之收拢重整。
“另外传信南越太子,他就在长安,让他多关注几分,比我们要便利。南越国小,不可与大汉匹敌,向大汉称臣纳贡便罢,但他必然不希望还要一直遭受东边闽越的威胁。”
大汉以南有诸多小国,目前国力最强者便是闽越。
当年若非闽越攻打南越,南越不会被逼向大汉求援。求援后,闽越的威胁虽暂时解除了,却引来大汉天使传召,南越王赵胡不愿上京,才将赵婴齐送入长安。
可以说,南越与闽越不合,赵婴齐深恨之。
若大汉真有利于南越之物,赵婴齐必然也会想拿到,以强自身国力。赵婴齐没有对汉之异心,但不代表他不想力压闽越,一雪前耻,争做南方第一国。
想了想,刘繁又道:“一年之期已过大半,南越这边我们也该找机会出手了。事情越快办成越好。赵婴齐在长安十年有余,总有些人马与布置。他若归来,必不会再回长安。这些人马,我们就可趁机接手。”
桑枝哑然。
来南越后,刘繁收拢赵婴齐旧部,已私下借助赵婴齐之子的身份将一些人据为己用;现在又盯上了他在长安的人?这是可着赵婴齐薅吗?
刘繁嗤笑:“姑姑以为阿母为何要带我去认父?他既是我阿父,给我点东西怎么了?他其余儿子都不怎么样,难得有我这么个睿智机敏有本事的,他不给我想要给谁?父子俩何必分得这么清呢。”
给点东西?这语气可不只是想要一点。
桑枝听出其言外之音,瞳孔震颤,恍然大悟,却又越发惊疑不定:“翁主安排赵婴齐做退路,让小郎君来南越,并在南越留下可用之人,是想让小郎君必要时取其而代之?”
刘繁轻笑:“若不然呢?姑姑以为阿母是让我来屈居人下,苟延残喘的吗?还是说姑姑觉得单凭一个赵婴齐之子的身份,我在南越就能过得好?”
桑枝哑然,确实这非翁主的性格。可若是如此,另一个问题油然而生。
“那么中原这边……”
桑枝欲言又止,话语断绝,但其意自明。
刘繁不答,反问道:“姑姑,阿母在世时,是如何交待你的?”
“翁主令属下照顾好小郎君,辅佐小郎君,一切皆听小郎君安排。”
刘繁点头:“这便是了。阿母没有对你提其他要求,对我也没有。她心里清楚,南越国小,与大汉实力悬殊。她败之后,我们在中原势力尽去,想要再谋大业难上加难。
“可她又知,人生在世,许多事情并非全以成败来论。所以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交代,便是将选择权交到我的手中,由我自己来定。
“若我不愿冒险,可以就此收手,居南越国主之位,也能逍遥自在,余生无忧。若我有更大的想法,南越虽不可与大汉匹敌,却也大有可利用之处。”
桑枝心头狂跳:“那小郎君想选哪条路?”
刘繁顿住,眼中划过一丝迷茫,双手不自觉蜷曲成拳,然后又缓缓松开:“阿母崇尚人生就该轰轰烈烈,无论输赢,都当为心中梦想竭尽全力拼搏一把,哪怕赌上所有。可我……我……”
刘繁深吸一口气,苦笑道:“我终归没有她这般的魄力。”
飞蛾扑火,无惧生死。但他做不到。
“可是姑姑,阿母的尸骨还在长安,不知可有人收敛,可被人糟蹋。”刘繁遥望北方,“我总归要回去一趟的。
“就算大业无望,不代表我们什么都不能做。阿母死了,凭什么害她的仇人却越来越好!”
他的视线划过京中送来的信息,眸中隐含泪点又暗藏无限恨意。
刘彻,刘据。一个是将阿母逼上绝路之人,一个是害阿母密谋暴露之源。
他痛失慈母,凭什么这对父子却能其乐融融,欢声笑语,父慈子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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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陵邑。祁家。
祁元娘仔细研究着手中誊抄的竹简,将其重要处圈出来,与此前搜罗总结的信息一一对比,细细思量,重整合并。
这事十分繁琐,祁元娘做得很认真,且极有耐心。
她从清晨忙到夜晚,又从夜晚忙到清晨,金乌西坠又东升,天际再次泛起鱼肚白,最后一个字落笔,她终于自案牍抬起头来,伸了个懒腰,嘴角挂起一抹欣喜的微笑。
银柳端着早食推门而入,一边摆膳一边劝说:“知道女君在意琉璃之事,可再如何也该以身体为重。哪能忙起来连饮食睡觉都顾不上,怎生吃得消?”
祁元娘莞尔:“我省得了,往后一定注意。”
银柳无奈,每回都是这般,嘴上应着,下次却不一定做得到,只能化为一声重重叹息。
祁元娘握住她的手:“我知你关心我,为我好。可祁家现今风雨飘摇,有子弑父一事,即便我这几个月处处行善,挽回的声誉也有限。
“祁家本就不复祖上荣光,而今更是连这点贵族地位也眼见要保不住了。我身为祁家女,掌祁家事,怎能让祁家就此衰落?我有责任挑起这份重担,将祁家撑起来。”
银柳不解:“不是还有柏山吗?柏山今非昔比,得太子看重,有他在,外人多少会给祁家几分面子。”
祁元娘摇头:“可我不想一直靠柏山。”
银柳愣住。
祁元娘继续:“柏山对我的情意,我心中明白。他在我最艰难的时候陪着我,鼓励我,帮助我,为我付出良多,我欢喜他,感激他。
“但我不可能一直依靠他。银柳,当初中意我、求娶我的人不少,你知道我为什么坚定选了彼时寂寂无名的柏山吗?”
银柳歪头:“因为你们两情相悦?”
“是,但不全是。”祁元娘摇头,“更因为我发现他能够懂得我,理解我,支持我。
“他不会阻挡我前进的步伐,不会成为我成长的障碍,不会妄图折断我的翅膀,让我变成柔弱的娇花,然后以爱之名将我呵护在羽翼下。”
祁元娘站起身,望向蔚蓝的天空,那里有飞鸟翱翔。
“银柳,我希望日后旁人谈起我,言辞中提及的不只是夫家妇,还是祁家女,是祁元娘。我叫祁元娘,永远叫祁元娘,不论是否出嫁。我不想变成某门某氏,不想失去我的姓名。”
银柳怔在当场。
多少女子出嫁后能被人记住她的姓名。她自此从了夫家的姓氏,再没有名。
女君只是想留住自己的名字,多简单的想法。可男人不必做任何事,天生能有;女君却要去付出千百倍的努力,还不一定能如愿。
想到这点,银柳心中生出五分悲凉,三分迷茫,还有两分说不清是什么的东西在心底抓挠,好似被桎梏的困兽,想要冲破樊笼;又像深藏在泥壤的种子,企图破土而出。
“柏山现今愿意无条件帮助我,支持祁家,焉知往后呢?”
银柳讶然,祁元娘轻笑:“我并非不信柏山,而是世事难料,人生无常。我可以信他,但不能过分依赖他。我不想只做雄鹰身后跟随的云雀,我也想有属于自己的一片天。
“柏山越来越得太子看重,往后前途无量,地位也会越来越高。有他在,祁家确实能挺过风雨,保有现今的尊荣。
“可若一直这般,祁家还姓祁吗?如此不只我是依附于柏山存在,就连祁家也是。那还是我熟悉的祁家,是我想要的祁家吗?
“不,那不是。若真如此,我不是挽祁家于狂澜,而是陷祁家于深渊,我将成为祁家的罪人。
“银柳,不该是这样的。我不该这样,祁家也不该这样。所以,我得自己有立得住的本事与手段,即便没有柏山,也能让祁家屹立于世。
“我希望我与我的夫君能相辅相成,守望相助;希望我们合是万重山,分是参天树;希望我们的孩子会以父亲为荣的同时,也以母亲为傲;
“希望随我之姓的子女不会因祁姓而自卑自怜、闷闷不乐。我想告诉他们,祁之一姓,是光辉,是荣耀。这个姓氏带给他们的应是欢喜与自豪,而非羞耻与难过。”
好一番剖心之言,银柳大受震撼。
她好似突然理解了祁元娘的选择,也恍然明白了她为何会放弃更容易的大道,去走一条更艰难的狭路。
银柳情不自禁站起身,伏地跪拜:“银柳无甚才能,却也愿肝脑涂地,助女君一臂之力。”
祁元娘将她扶起来:“你我是姐妹,非主仆,何需行此等大礼。”
银柳面上笑着应了,心中却明白,自祁元娘在路边捡到她,救下她之时,她便已认她为主,决定此生追随,永不背叛,刀山火海,义不容辞。
祁元娘亦明白她所想,轻轻拍拍她的手,无奈摇头。
她觉得银柳只是遭逢大变,亲族皆灭,心有彷徨,不知何去何从,把在最绝望困苦之际出现的自己当做人生的光。
她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不知道往后的路该怎么走。
既如此,不妨留她在身边,让她先跟着自己。日后的事慢慢来,不必急。她总会找到人生新的方向。
祁元娘拉着她重新入座:“先用食吧。吃完我们就去琉璃窑。”
银柳愣了片刻,随即转为欣喜:“女君摸索出制作方向了?”
“太子给的东西很好,综合此前我们数次烧制的经验,以及搜罗到的一应资料,我已有些想法,不过还待尝试。”
这便是心中有点底了,银柳十分开心。
祁元娘的目光落在誊抄自东宫的竹简上,她知道,单凭琉璃是不够让她鼎立门户,达成目标的。但这可以成为一块敲门石,一块帮她敲响太子门第之石。
她得让太子看到她的价值,才能谈其他。
所以,这个机会她必须抓住,这块石头她一定要啃下。
第 39 章
对于各方心思, 刘据一无所知。
三月,正是草木茂盛,百花争艳之时。明媚的日光洒满大地, 暖风和煦,气候宜人。既无春寒的料峭, 也无炎夏的酷热, 还处处可闻清新花香, 悦耳鸟鸣。
这样的时节最是舒爽。长安少年郎们的活动也瞬间多了起来。跑马狩猎, 踏青郊游,马球蹴鞠,不一而足。
待刘据忙完博望苑的选址、设计、督工,终于得闲歇下来才发现,姐姐们已经参加了好几场花宴。今儿不是到这家去玩, 明儿就是到那家去耍, 好不快活。
刘据瞬间酸了,委屈巴巴:“都不带我!”
石邑无语:“不是你自己忙这忙那,不得消停吗?又搞琉璃又搞博望苑, 每天都难得见你一面, 还怪我们。你都当太子了, 怎能还这般不讲道理。”
刘据瞪她一眼。我讲不讲道理跟当不当太子有什么关系。
诶, 不对。我什么时候不讲道理了!
卫长轻笑:“此前花宴多是云娘子牵头,场面不大,多为女眷,你便是去, 玩起来也没甚意思。过两日平阳姑姑办花宴, 京中有头有脸的人家都会来,女娘儿郎都不少, 那才好玩呢。”
刘据一听就来了劲,抖擞起来。
是日,阳光绚丽,惠风和畅。
平阳公主当年嫁于平阳侯曹寿,生子曹襄。夫妻二人本过得和和美美,举案齐眉。奈何曹寿虽名为寿,奈何寿元不永,早早去世。此后曹襄继任侯位,公主也一直寡居。①
今日的花宴倒不在侯府,而在公主府。公主府位于北门甲第,临近宫城,路途不远,刘据自觉学了一年马术,可以独立骑行,便没有坐马车,架着爱驹慢悠悠走着。
卫长等人也随了他,干脆都不用马车,骑马作陪。
快到的时候,远远就见曹襄疾驰而来,满脸堆笑:“可算等到你们了。早前就有小黄门来报,说你们出发了,算着时间应到了才对,却始终不见人。”
原先还奇怪呢,这么点脚程何至于。一瞧刘据骑着马,瞬间懂了。刚学会的骑行,便是他自己想,谁敢让他骑快了。太子乃储君,身体金贵着呢。
刘据讪讪摸摸鼻子,避而不答,转移话题:“你不在府里帮姑姑招待少年郎们,怎还出来接。就这么点路程,姑姑的府邸我们又不是没去过,都熟门熟路了,犯得着这样吗?”
曹襄目光不自觉瞧了卫长一眼:“府中自有人照料,用不着我。自然是你们更重要。”
这话刘据爱听,立时眯起眼,十分满意。
他们可是表兄弟,经常一起玩的,其他人是谁,能有他们亲近?这个表哥上道,分得清孰轻孰重。
石邑翻了个白眼,瞧不惯他这傻样:“你得了吧,少自作多情。表哥才不是特意来接你呢,你就是个顺带的。”
刘据愣住:“什么意思?”
“表哥是来接长姐的。”
“长姐同我们一起的,来接长姐不就是来接我们吗?他难道还能只接长姐一人,把我们晾一边?”
曹襄脸颊微红,立马道:“自然不会,确实是来接大家的。”
刘据扬起下巴,回石邑一个白眼:看吧。
众人:……
石邑:……
气氛逐渐怪异,几人同时看向他,神色微妙。
刘据一头雾水:“怎么了?我说的不对?表哥都应了。”
霍去病嘴角抽搐:“平日还夸自己多聪明呢,我瞧你就是个傻的。”
“太傻了,我不要同你走一块,免得沾染上你的傻气。”石邑附和着,勒了把缰绳与刘据拉开距离。
卫长轻笑着瞧了尴尬的曹襄一眼,驱马向前,言道:“走吧。已耽误许久,不能再迟了。”
霍去病石邑立时跟上。
刘据:……
什么玩意,什么意思,说清楚啊。打什么哑谜。谜语人滚粗!
好在诸邑心疼他,落后几步来到身边,笑道:“你看不出来曹襄表哥喜欢长姐吗?”
刘据:……啊?
“长姐马上就要十六了。虽说皇家女不愁嫁,父皇母后宠爱表姐,也不愿她早嫁,却也是时候挑个好人选定下来了。
“前些时日平阳姑姑进宫同母后商议,想为曹襄表哥求娶长姐。母后意动,长姐也点了头。父皇自然乐见其成。”
刘据:!!!
这么大的事,他怎么不知道。
刘据气鼓鼓:“怪不得好几次马球赛,他明明不需要去接球,还使劲往长姐身边凑。每次男女混打,他都要自告奋勇与长姐一队。”
诸邑无语:“你既都看见了,怎还不明白?”
“我哪想得到他是藏着这样的心思。真心机!”
刘据恨恨咬牙,目光扫向前方的曹襄,眼神如刀。曹襄只觉背后冷飕飕的,一回头就对上刘据想要杀人的视线。
曹襄浑身一个激灵,直觉不太妙。
一行人就在这种诡异的气氛中来到公主府。曹襄扶了卫长下马,又来扶刘据。
刘据不想理他,自己翻下马背:“下个马而已,很难吗,用得着人扶?有些人啊,就会装模作样。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阴阳怪气地。说完挽上卫长的胳膊,立时换了副嘴脸,讨好笑着:“长姐,我们进去吧。”
一个眼神也不留给曹襄,直接将人拉走。
曹襄:……
一直到花宴上,刘据始终如此,处处挤兑。次数一多,不少人都瞧出几分不对劲来,揣测纷纭。
平阳瞅了个机会将曹襄悄悄拉到一边:“你怎么得罪他了?”
曹襄苦笑:“自从知道我同卫长的事后,他便这样了。”
平阳一愣,莞尔说:“若是旁的事,阿母还能帮你说和说和。这事阿母便帮不了你了,得你自己努力。”
曹襄不解:“往日里待我那般亲厚,表哥长表哥短的。怎生知道我要娶卫长就这般不高兴。
“卫长公主总要嫁人的。我身份尊贵,袭爵平阳侯,地位不低,才能不说多高,却也自忖不差。与卫长更是打小一块长大,不比旁人合适?”
平阳摇头:“太子并非觉得你不合适。他如今岁数尚小,于感情一事上懵懂无知,考虑不到这些。
“卫长同他相差九岁,皇后宫务繁忙,许多时候是卫长带着他,照顾他。卫长对他来说不只是长姐,还是半个阿母。
“你别看他钻研出许多东西,于学业功课上也很灵光。可不管多聪慧,到底还是个孩子,想法简单,只盼卫长能长长久久和他在一起。
“如今忽然得知你要娶卫长,不等同于从他身边把人抢走吗?他能高兴?”
曹襄哑然:“那阿母觉得我该怎么做?”
平阳淡笑不语,眸光狡黠:“是你娶妻,又不是我娶妻,自然要你自己想办法。”
曹襄:……
阿母,你正经点。刘据刁难我就罢,你怎么还一副看好戏的表情?你别忘了,这门亲事,还是你给我求来的呢。
平阳无动于衷,甚至添了把柴火:“你只需知道此事陛下与皇后虽有意答应,却还处于私下协商阶段,未曾公之于众,更未下发明旨。”
也就是说,婚事不是板上钉钉。他们与帝后已有了“默契”,寻常人左右不了,可刘据是寻常人吗!不是。他若跳着脚非要搅和,似乎也不是不可能。
曹襄睁大眼睛,浑身汗毛都立了起来,一股强大的危机感油然而生。
平阳笑着推他:“快去吧。”
曹襄只能拿出上战场的架势,回到刚才的凉亭,然而此时凉亭内已经换了一批人,修成君年岁渐长,游玩了一会儿便有疲惫之态。其女云娘子与其子广仲陪她在此歇息。太子等人不知去向。
曹襄愣了片刻,上前与三人见礼,互打了招呼后便开口询问:“不知几位可曾瞧见太子与公主去了何处?”
云娘子抿唇笑着给他指了个方向。凉亭居高,曹襄双目望去,便见花园草地上,男男女女汇聚在一起比试投壶。
目前上场的是卫长,但见她单手执羽,起势一扔,羽箭命中壶口;再一扔再中;又扔又中。周遭欢呼叫好声不叠。还有两三位少年郎站在身边,不知说些什么,言笑晏晏。
曹襄深吸口气,立时抬步赶过去。刚临近,就被人挡住前路。抬头一看,正是太子亲卫燕绥。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环顾周遭,果然藏海晁南皆在。
虽未形成当日东宫阻挡皇亲众臣的人墙之势,不过数人,却很巧妙的伫立不同方位,将他可能的路线全部截断。
过不去,根本过不去。
倒也不是不能出手,毕竟他身份在此,这些人总不敢真伤了他。但这是阿母举办的花宴,这般一闹,花宴就毁了,平白让众人看笑话不说,还会让自己在刘据心里又添一笔罪状。
所以曹襄紧了紧拳头,最终什么也干不了,只能无奈看着人群中的卫长,宛如望妻石。
偏偏刘据连这一眼都不让他看,状似不经心转了个方向,让卫长跟着变化位置,成功避开他的视线,还朝他投来一个挑衅的眼神,好像在说:让你得逞算我输!
曹襄:……心好塞。
小舅子什么的真是比丈人还难搞,皇帝舅舅都没对我这样。尤其这小舅子身份高权力大,啥都不缺,不太好用东西讨好。偏还年纪小,任性,你压根没法跟他讲道理!
哎。
曹襄唯剩望洋兴叹。
********
凉亭内,修成君母子三人也观望着人群中的投壶比试。
卫长退场后,紧跟着上场的便是鄂邑与诸邑。鄂邑投壶的结果不输卫长,诸邑稍显逊色一筹,却也只落后一签。
广仲的目光在三人身上逡巡,眼珠转动着,挪动脚步走到修成君身边,开口询问:“阿母,卫长公主的亲事是不是定了曹襄?”
修成君点头:“平阳公主亲自去求的。这个平阳最会下注,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曹襄对卫长那点心思,也不是今岁才有。
“她早前不求,现在才求,说什么从前两人年岁小,恐他们不懂情爱,过早定下相处起来反而心有顾忌。
“实则无外乎是顾虑着宫中王夫人盛宠,且同样孕有子嗣,想观望一阵,看陛下的态度。
“如今瞧见陛下对皇后与卫家宠爱不减,兼大殿下能力突出,被封为太子,她自然就动了。毕竟再不出手,只怕就要被别人抢先了。
“皇后也未必不知她的打算,不过是乐得顺水推舟。一来曹襄确实是个不错的佳婿人选,二来也可借机巩固与平阳的同盟。如此平阳便算是与她和太子绑定在一起,无法再轻易更改了。
“平阳此生只得了曹襄一个儿子,可是当宝贝一样护着的。自然要为他精心打算。”
这是修成君的猜测,平阳与皇后是否真这么想,不得而知。广仲也不感兴趣,他关注的是另一方面:“我记得鄂邑公主似乎只比卫长公主小一岁?”
修成君一时被问懵了,说实话鄂邑不受重视,她从前并未注意。反倒是云娘子,最近同公主们交好,与鄂邑还打过好几次马球,多了解几分:“真要算起来,几个月而已,不到一岁。”
“那诸邑公主呢?今岁多大。”
“比卫长公主小了两岁多,今年十三。”
广仲挑眉:“那也到可以说亲的年纪了。卫长公主婚事既定,这两位是不是也要提上日程?”
云娘子想了想:“诸邑不知,但鄂邑必然会在今年定下的。”
广仲心念百转,眸光闪动。
修成君狐疑:“你问这作甚?”
广仲没答,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人群中央:“卫长公主一直颇具长姐之风,为人处世落落大方,不论宫中前朝都交口称赞。
“石邑公主年岁小,活泼开朗,与大殿下年岁接近,时常玩闹,脾性直爽不怕事。这俩性格都十分鲜明,让人记忆深刻。唯独诸邑公主。
“记忆中似乎鲜少出头,总是安安静静地跟在卫长公主身边,或是陪在皇后身侧。我几乎不太注意得到她。
“若非去岁太子殿下发明出马球,并在京中盛行,还举办了许多场赛事,我竟不知她还有这等本事,不论为先锋,还是做辅助,都可圈可点。也就是年纪小,经验少,力道欠缺才略逊了一筹。”
说到此,广仲顿了下,目光移向鄂邑:“不过最让人意想不到的便是鄂邑公主了,能与卫长公主拼个不相上下。
“容貌也是一等一的好,在几位公主中竟是最出挑的。只可惜身份上差了些,生母李姬不得宠,比不得皇后所出。”
言语中有几分纠结,既爱诸邑的身份,又喜鄂邑的容颜。尤其配上赛场上那一身红衣骑装,真可谓一见倾心,二见难忘。
这话让云娘子愣在当场。
修成君听出他的言外之音,更是唬了一跳,伸手一巴掌拍在他背上:“少在这胡言乱语,大放厥词。皇家公主也是你能随便议论的?”
虽生气却更疼儿子,因而巴掌的力道不大,并不怎么疼。
广仲压根不在意,依旧吊儿郎当的:“不过说说,哪就这般严重。”
修成君目光凌厉:“说说?你是我生的,是否只是单纯说说,以为我不知道?我告诉你,不管你打的什么主意,都给我收起来。
“你当现在还是太后在世的时候吗?若太后犹在,一切都好说。但太后不在了,咱们都得谨慎些。你别看卫皇后温柔贤惠好说话,她可不是泥捏的。”
这是让他别打诸邑的主意,末了补充道:“便是鄂邑,你也别费心思。”
广仲脸色垮下来。
怕儿子心里不好受,修成君放缓了语气,苦口婆心:“阿母怎会不想给你找个好妻子,地位高、身份贵,还能与你两情相悦,举案齐眉。可这两位公主真的不行。
“诸邑不说也罢。她是皇后嫡出,太子胞姐,卫家又正鼎盛。即便不如卫长一般占据长女之身,越级封长公主,享独一份的封地,陛下与皇后对她的宠爱也是不差的。
“她的婚事,帝后恐怕自有安排。卫长配了曹襄,需知还有个霍去病呢。
“冠军侯都十八了,至今未成婚,也没见上头有什么动静,明面上传是他自己不愿娶。但谁知道是不是陛下与皇后想给自家女儿留着,等诸邑公主长大?”
修成君怕伤了儿子自尊,没有明说,但意思却透出来了。
你如何能与霍去病相比。
这是事实,可往往事实最是伤人。
广仲神色更难看了几分。
修成君接着道:“李姬不受宠,连带着她生的女儿鄂邑也不怎么被陛下看重,但到底是公主,该有的都有,也算合适。
“若没有太后的遗愿,没有王充耳,阿母或许能帮你入宫求一求。可太后遗愿在,陛下舍不得嫡出的公主,就只能选鄂邑。所以……”
话没说完,但听广仲一声冷嗤:“说来说去,阿母是觉得我不配。王充耳怎么了?你可是我亲生母亲,你就这么看不起我,觉得我比不上他?”
见儿子如此,修成君忙开口解释:“阿母没说你比不得他,只是……”
“阿母!”
广仲已经不想听了,面上很不耐烦。
说他配不上诸邑就算了。即便心里不舒服,也不得不承认,他确实差霍去病多矣。再者卫家强势,太子如日中天,作为太子胞姐,他的身份确实可能不太够得上。
但鄂邑呢?
最让他不能接受的便是这里。合着他连后宫一个小透明都配不得吗?
凭什么王充耳可以,他广仲不行!王充耳哪点比他强!
“阿母,当年太后遗言未曾指明哪位公主,也未曾指明他王充耳!”
所以他并非没有机会。
广仲撂下这句,甩袖就要走,被姐姐广云拉回来:“做什么去!说你几句便不高兴,你这混账脾气能不能改一改,竟还朝阿母甩脸子,欠揍是不是!”
修成君宠溺他得紧,他是不怕的。可姐姐广云虽也疼他,却不会一味惯着他,说揍那是真揍。
所以广仲即便气愤不平,脸色难看,却没再甩袖走人,一屁股坐到凉亭另一角,赌气般背过身去。
修成君无奈,只得求助广云:“你劝劝他,莫让他犯糊涂。”
广云点头,坐到广仲身侧:“阿母细心同你分析,怎么就扯到配不配上来了。你是阿母亲子,是我胞弟。在我们看来,你自然是顶顶好的,谁都配得上。
“若你看中的是寻常贵族家女郎,我同阿母必帮你想办法让你如愿。可那是公主,这配与不配又岂是我等说了算?
“不论哪位公主,皆是皇室贵女,都需看陛下的意思。陛下若觉得配便是配,陛下若觉得不配便是不配。”
广仲愣住,不明所以,这话什么意思?
“不过……”广云眼珠转动,“诗经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陛下未明确指婚,这男未婚,女未嫁的,又无亲事在身,那么少年慕艾,属实寻常,何错之有?”
广仲更愣了,这是支持他吗?
修成君急了,让你劝,没让你怂恿啊。
广云摇头:“阿母想岔了。阿弟不过是心悦公主,想去追求而已。只需光明正大,手段正当。最多是事情不成,不了了之。陛下还不至于为此降罪惩处。”
修成君恍然领悟。是啊,除非手段下作,唐突了公主,否则即便她不姓刘,陛下对她还是有几分薄面的,不至于把广仲怎么样。
广云看向广仲,广仲瞧见她眸中深意,吓了一跳:“阿姐,那可是公主,我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啊。”
广云满意点头,继续说:“那试试倒也无妨。但皇家公主岂是我等能挑挑拣拣。你若真想搏一把,必须有所取舍,只攻其一。诸邑确实难办,我劝你选鄂邑。”
广仲看看她,又看看修成君:“可阿母说太后留有遗愿。”
广云轻笑:“遗愿之事并未公开,阿母都是旁听来的,真假谁知呢?陛下可没下发明旨。再说,太后遗愿未指明哪位公主,也未指明哪位小郎君。这里头能找出的说法可多了。
“更重要一点,太后当年提的是嫁入自己娘家。王家田家是其娘家,可阿母是她女儿,我们也唤田王两家舅爷。这娘家怎么就不能包括阿弟?太后遗愿还说让陛下善待我们呢!”
修成君与广仲都惊呆了:还能这么算?
广云勾唇:“就跟配不配一样,算不算不也是陛下一句话的事?甚至太后故去数年,这门婚事陛下认不认也全在他一念之间。既如此,怎么不能试一试?
“大不了到时候与田家商议,将阿弟的户籍迁出来,挂在他名下,也算全了明面上娘家的说法。”
广仲:!!!
修成君:!!!
修成君深吸一口气,意动起来。
不得不说,这确实是个办法。
只是……
修成君蹙眉:“恐怕王家不愿意。”
本来符合年纪的就一个王充耳,王充耳几乎板上钉钉,半路被他们横插一脚,谁能愿意?
“那就各凭本事了!”
广云轻笑一声,眼中光亮闪烁。
自刘陵出事后,升平楼封了好一阵子,后来解封重开,又遇上太子发明马球,让京中少年郎们追捧成风,对寻常的百戏斗鸡角抵的兴趣就少了几分。
因而生意差了一截,比不得从前。
琉璃倒是条不错的路子,但能否制成尚未可知。她们根基到底浅了些,若阿弟能尚公主,也能添一分势力。
毕竟做生意看的从来不只是生意本身,还有这门生意背后的权势。她此前一心想同公主们交好,不就是谋的这一层吗?
鄂邑即便身份低了些,也是对比皇后所出而言,与其他人相比,她终归是公主,高人一等。
况且卫长诸邑都对她不错,太子也是个宽和大方的。不论什么东西,别人有的总不忘给她留一份。马具如此,放大镜亦是如此。其他各色吃食玩意就更不必说了。
所以阿弟没提便罢,阿弟既有这心思,她为何不帮一把?
此前升平楼是四位东家,刘陵去后变成三位。
若他们能有公主这个跳板,就能独吞。而公主若被王家摘了去,就要担心王家独吞了。
广云眼珠转动,心中思量着。
广仲也在思量,他有些踌躇,心中暗忖:只能是鄂邑吗?
鄂邑没什么不好,可诸邑更位尊,能带给他的利益更大,就这么放弃,广仲有些舍不得,内心纠结。
他不自觉抬头望去,投壶比试已进入尾声。诸邑公主还在圈内,鄂邑有些累了,走到一旁休息。
她今日穿了件浅色曲裾,腰间挂着个半壁玉璜。头发寻常挽起,簪了根白玉发簪。除此外再无藻饰。可便是这般简单至极的打扮,越发彰显出她的娇俏。
她站在一株桃树下,树枝上桃花开得正艳。清风袭来,有花瓣从枝头脱离,飞舞着在少女周身盘旋,有些落在肩头,有些散在发间,无意中给少女添了几分明媚的色彩,使其又多了两分艳丽。
少女似乎在和侍女说些什么,眼中满是笑意,双颊因刚运动完带着些许绯红,与同样嫩粉的桃花交相辉映,璀璨夺目。
广仲整个人都呆了,一时竟不知是桃花更美,还是少女更俏。
心脏不受控制地碰碰乱跳,他嘴唇轻抿,喉头耸动,双手激动地微微颤抖。
若为这等美人,放弃点利益又何妨!
他愿意!他愿意!
树下,鄂邑余晖扫过凉亭,将广仲的表现尽收眼底。对于广仲那点龌龊心思,她心知肚明。
广仲自视甚高,好色易怒,又蠢又毒,不堪为夫婿,却未必不可为刀柄。
现在,鱼儿已经进入圈好的鱼塘,接着便该下饵了。
她抬头看向不远处与刘据嬉笑打趣的霍去病,心中升起难言的情绪,微甜、酸楚又苦涩。
接着转头望着花宴另一侧与人畅饮闲聊的王充耳,双手握紧,目光闪动,眼眸微垂,瞳中光亮明暗交织,有隐约寒芒一闪而过,转瞬即逝。
第 40 章
从花宴回来, 刘据意犹未尽。公主府挺大,玩的也多,可他穿梭其中, 大半时间都用来防曹襄了,压根没参与几回, 很不尽兴。
彼时没在意, 现在想想就觉得亏。都怪曹襄, 小本本拿出来, 给曹襄记一笔。记完仍然觉得亏。
淦,不行。大好的春光怎可辜负。花宴不得劲,他就找个得劲的。
春日踏青何处最合适?上林苑是也!
于是呼朋唤友,再邀一帮京中爱玩爱闹的小郎君小女郎,走起!马球蹴鞠, 跑马狩猎, 都干起来。
最关键是,不带曹襄,不带曹襄, 不带曹襄!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别的地方, 以曹襄的身份都可混进来。上林苑乃皇家苑囿, 出入口都有戍卫把守。除非诏令允许, 否则谁敢擅闯?
嘿嘿嘿。
刘据觉得自己真聪明,完美解决出行问题,还不用再盯着曹襄,可以痛快玩耍, 美滋滋启程。
到达上林苑, 刘据组织了场马球,又在霍去病的陪同下跑了一圈马, 心情舒畅许多,一边优哉游哉返回苑内宫室,一边嘴里哼着歌。
霍去病瞥他一眼,又好笑又无语:“曹襄没来,你就这般高兴?”
刘据哼哧一声,不说话。
霍去病失笑:“陛下跟姨母都答应了,卫长总要嫁的。你若舍不得,可以同陛下提议晚两年成婚,但不可能阻他一辈子。”
刘据也明白这个道理,就是因为明白才更觉郁闷。
待阿姐成婚,就会出宫去,往后回宫也只是请安,或许能偶尔小住,可跟从前总归是不一样的。阿姐与表哥还会有自己的孩子,那时他就再不是阿姐最重要最疼爱的人了。
好似一直独属于自己的东西被别人分走,还被分去大部分,自己只剩一点点。刘据不愿意,他想独占。
他知道自己这种想法不对,却还是忍不住会去想,但又无可奈何。因为阿姐愿意。
倘若阿姐不愿,就是惹父皇生气,他也要把事情搅和了。大不了他不当太子,也不当皇子了。
可阿姐愿意嫁给表哥。
刘据眼神暗淡,焉哒哒的。他不能怪阿姐,只能怪那个把阿姐抢走的人。
“便是阻他一时我也高兴。反正他今天是来不了了。不对,不只今天,明天、后天都来不了。上林苑有宫室,一应供给全不缺。我干脆多住几日,哼,我急死他。”
孩子气的言语和口气,霍去病哭笑不得。
刘据倨傲昂首,驱马向前,没走出两步,就见前方两匹马儿并驾齐驱,悠闲地在草地上漫步。马上一男一女,有说有笑,好不欢快。正是卫长与曹襄!
刘据:……
霍去病看他一眼,眸中满是戏谑。
刘据气呼呼纵马上前,眼神不善:“你怎么来的!”
脸色黑得真有点吓人,曹襄心头惴惴,说话都结巴了:“陛……陛下许……许我来的。”
刘据表情更难看了。
——哈哈哈,我简直要笑死。刘据刚刚说完那话还没五分钟吧,就啪啪被打脸。所以话别说满。FLAG是不能随便立的。电视剧里立FLAG的,几乎谁立谁倒。据据,长点心啊。你可是穿越的,怎么不懂这条铁律呢。
——刘据应该不是没想到这条铁律,而是没想到他防这防那,结果老父亲在背地里扯后腿吧。啧啧啧,果然千防万防,“家贼”难防。
——快,据据,小本本拿出来,把刘小猪记上。
刘据咬牙,记上?当然要记上,父皇记一笔,曹襄也得再记一笔。哼。
刘据剜了曹襄一眼,正要骂他奸诈,居然走父皇的路子,刚张嘴就听熟悉的声音传来:“长姐,阿弟。”
回头就见诸邑与鄂邑同骑一骑。鄂邑在前,诸邑在后。诸邑手握缰绳,手臂环抱,护着鄂邑,好似不护着怕她摔下去一般。
刘据正疑惑,二姐骑术挺好,怎需要三姐护持,便看到马前还有个牵绳的,还是个男的。男的!
刘据眼睛眯起来,眸中寒光闪现。
——据据这是迁怒了吗?看不得男人了?
——牵马的那个是不是叫广仲,修成君的儿子?历史上这可不是什么君子人物,太后在世时,横行无忌,嚣张跋扈得很。诸邑跟他应该没啥关系,这情形看上去应该有缘由。
——有没有关系要紧吗?谁让他这时候出现。据据心情正不好呢,别说一个男人,就是一只公狗撞到他面前都得被他剜两眼。
——不不,就他这眼神,哪里只是被剜两眼,肯定得被拉去绝育。
刘据:……呵呵,我不只剜公狗,我还剜你们。
瞪了弹幕一眼,刘据与卫长等人驱马过去。此时已至宫室前,诸邑率先下马,又转头小心扶鄂邑下马。
鄂邑双脚落地时很明显有些不对劲,站立不稳,广仲忙伸手去扶。双手触及鄂邑身体,鄂邑站稳后即刻避开,依在诸邑身侧。
卫长关切询问:“怎么了?”
诸邑回道:“我与二姐跑马累了,在溪边歇息,突然从林中蹿出一只兔子,我们没防备,二姐惊吓之下崴了脚。”
刘据忙问:“那三姐没事吧?”
“我无事。”
刘据松了口气,这才又问鄂邑:“二姐崴得严重吗?”
鄂邑摇头:“无妨的,应当只是简单的扭伤,现下略有些疼,过几日便好了。”
“那也需让侍医瞧瞧。”广仲满脸歉意,“这事怪我,那兔子是我的猎物,被我追逐才会乱蹿,带累公主受伤。”
鄂邑摇头:“话不能这么说。上林苑本就是狩猎之所。仲小郎君是寻常狩猎,小畜生面对生命威胁,慌不择路,刚巧蹿在我身边罢了。
“兔子温和,本不至于如此。是我自己没看清,以为是什么旁的东西,唬了一跳,这才没站稳,从岩石上摔下来。”
她声音轻柔,宛若黄莺出谷,微微垂首,眼波如水光浮动。
广仲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只觉得心脏又剧烈跳动起来。若是弹幕,就能给出了精准的表达: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似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①
广仲深吸一口气,面上歉意更深,他看看鄂邑,又下意识瞧了眼诸邑:“那也是因我之过,让两位公主受惊。公主不怪罪是公主大度,我却不能当没发生过。我……”
话没说完,刘据不耐烦摆手:“恁的话多。现在是说这些的时候吗?能不能分清轻重?二姐伤在脚上,不能这么站着。有这功夫,侍医都处理完了。”
说完嗤了一声,招手唤了侍卫过来,一边让人去请随行医官,一边令小黄门取来藤轿送鄂邑去内室,转头斜眼看向广仲:“这没你的事了,哪凉快哪呆着去。”
话毕转身离去。
广仲:……
********
内室。
与鄂邑所判断的一样,侍医的说辞也是无甚大碍,擦擦药,养一养,过几天就好了。
得此答案,卫长等人放心下来,交待侍女好好照顾,让鄂邑多休息,告辞离去。
鄂邑睡了一觉,起身就见侍女捧着两个匣子进来,说是广仲送来的赔礼,本是想面见她问候两句,得知她在歇觉就走了。
鄂邑点点头,将匣子打开。一个匣子装着玉簪,一个匣子装着玉镯。东西不多,但胜在玉质上乘,做工精致,绝非凡品,一眼可见其价值斐然。
鄂邑看着两个匣子,眸光动了动:“都是给我的?三妹那边可有?”
侍女回话:“有的。仲小郎君先去的三公主处,送上玉佩。三公主没要,说她并未惊吓到,反而是公主真的受了伤,让其给公主赔罪便可,她便不必了。”
对此,鄂邑早有预料,倒也没觉得多意外。毕竟两个匣子,是什么情形一目了然。
她心中划过一抹讥笑,果然卑劣的男人就是如此,即便有了抉择短时间也没法完全抛下妄念。但既是妄念便不甚打紧,鄂邑并不担心会影响自己的计划。
她将匣子盖上,淡淡道:“收起来吧。”
侍女依言照做,一脸纠结,欲言又止。她时不时瞧一眼鄂邑,心中疑惑丛生。
最近主子的行为举止着实让她看不懂。她自幼伺候鄂邑,知道鄂邑虽然表面温和恬静,还似乎承袭了几分生母的胆小怕事,实际上并非如此。
鄂邑一直被生母拘着,却是个很有主意的人,有时候骨子里还带了些许倔强与执拗。
譬如她想学骑马学射箭,即便摔了无数次,手上磨出许多泡,大腿内侧全是伤也要继续,不达目的不罢手。
她骑马射箭都使得,野鸡狐狸也猎过,怎么会因一只兔子受惊到摔跤?说看岔了也能解释过去,但侍女直觉并非如此。
再说那日花宴。旁人或许不知,她却很清楚,鄂邑是看到广仲才故意走至桃树下引诱他的目光。甚至那天的装扮都是精心设计。她知道自己怎样的状态最美。
还有那么两次马球赛,也是如此。
广仲的心思如何,其实并不重要。鄂邑是公主,若不愿与之产生交集,多的是办法避开。广仲再大胆也不敢造次。可她偏偏不躲,还往前凑。
鄂邑轻笑:“这般神态作甚,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侍女抿抿唇,犹豫再三,仍是决定开口提醒:“公主,仲小郎君并非良人。”
太后在世时惹了多少祸便不说了。有太后在,都帮他压了下去。
太后去后,大靠山没了,广仲虽有收敛,可也是斗鸡走狗,没个正经,甚至还有过两回与貌美小娘子的风流韵事。
这样的人,如何能称良人?
鄂邑神色淡淡:“我知道。”
她从来都知道,更知道就是这样一个不堪的人肖想她,也只把她当做退而求其次的备选。
侍女不解,既知道,为何还要这么做?
鄂邑嘴角露出一丝苦笑:“你说广仲并非良人,那王充耳呢?他就是吗?”
侍女怔愣。
王充耳与广仲可谓半斤八两,谁都不是。
鄂邑闭上眼:“当年太后的遗愿并未传扬开,父皇如不愿意,当它不存在也并非不行。但你觉得父皇会为了我违背对太后的承诺吗?”
侍女哑然。
“你也知道不会。若是长姊与三妹,哭一哭,求一求,撒个娇。父皇可能就应了。大不了从别的地方补偿田王两家。但我不行。”鄂邑嘴边笑容更苦,“在父皇眼里,我没有那么重要。我不足以让他费心。”
语气中含着万分的无奈、苦楚与不甘。
“我不想嫁个良人吗?我不想同长姐一样找个可靠郎君厮守终身吗?”
鄂邑脑海中闪过那抹如朗月青松般的身影,深吸一口气,不自觉握紧双拳,“可我不能。有太后临终求的这门亲事在,我甚至连去到他面前表明心意的资格都没有。
“我若不想所嫁非人,若想给自己一个可能的机会,便只有另辟蹊径,谋求他法。”
他面前?谁?
侍女一脸迷茫。公主有倾慕之人?是谁!而且这跟勾起广仲的兴趣有什么关系?莫非广仲能有解决之法?
即便对方有。去了王充耳,引来广仲,不也是逃出虎穴,又进狼窝吗?这算什么法子!
鄂邑却笑起来,她没有解释,也不打算解释,事情未成之前,有些东西她自己知道就好,没必要宣之于口,扩大风险。因而她只是嘱咐说:“此事不必让阿母知道,免得阿母担忧。”
这便是不愿继续话题了,侍女嘴唇动了动,叹道:“诺。”
********
曹襄的出现让刘据的兴致瞬间消散,本来定好数日的行程戛然而止。刘据气呼呼下令回宫。皇宫曹襄总不能一直呆着了吧。
但即便如此,刘据也没干放松警惕,决定做卫长的跟屁虫,卫长去哪他去哪,每日除了学习睡觉在东宫外,其余时间都在卫长宫殿,谁来劝都不好使。
如此过了几日,全然不见曹襄身影。刘据有些奇怪,派人去打听才得知,曹襄不晓得从哪找了个狗头军师。
狗头军师说他刚知道此事,正是最生气的时候,这会子越出现越碍眼,他肯定一见就烦,心里更窝火。不如沉寂一阵子,等他缓和过来,气性消了些再谈其他。
对此,刘据表示:呵呵。
出现碍眼?那你有本事一辈子别在孤跟前出现啊!男子汉大丈夫,该有“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勇气、果决与魄力。遇到困难就躲,如此怂包,哪来半点男儿气概。
这种人日后如何保护阿姐。要来何用!
呸!
刘据骂骂咧咧,丰禾疑问询问:“殿下不是不想他来?如今他不来,殿下不该高兴吗,怎么更生气了?”
刘据叉腰,理直气壮:“孤是不想他来,但他不能真的不来!他不来怎么表示他重视阿姐!”
丰禾:……行吧。
刘据想了想,突然记起一事:“当初劁了的猪跟黑室养的鸡,现在有小半年的吧?”
“是。殿下让家畜饲养处的舍奴记载好猪与鸡的长势,每季汇报一次。算算时间,差不多快到下一次汇报的时候了。”
刘据眼珠骨碌转悠,不知想些什么,起身去了趟家畜饲养处,瞧见猪与鸡的情况远超心里预期,神清气爽,立刻折腾起来。
宣室殿。
刘据眼巴巴望着刘彻:“父皇快尝尝。”
刘彻一头雾水,左看右看,怎么看都觉得今日午食不就是寻常的猪肉鸡肉,不懂为什么儿子这般兴奋,难道这里面有什么讲究?
带着好奇,刘彻吃了口鸡肉,微微蹙眉,肉质虽嫩,却略显松散,不如从前紧实爽口,虽疱人处理的还算不错,但只堪称差强人意,并不出奇,有些失望。
再吃猪肉,刘彻细细咀嚼着,眉宇缓缓舒展。与鸡肉不同,这个猪肉与以往相比,肉质更鲜嫩细腻,且几乎尝不出来腥膻味。
刘彻惊讶:“你新发明的料理之法?”
刘据笑眯眯摇头:“不是哦,没做特殊处理,只是寻常做法。关键在食材。”
食材?
刘彻一顿,猛然想到什么,更震惊了:“是你当初劁的猪与黑室养的鸡?这才几个月,便能吃了?”
“鸡的个头已经很大了,足够宰杀。猪还稍显小了些。这不是想让父皇真切感受到效果吗,我就让人将就着杀了一头做给父皇尝尝。父皇可要亲自去瞧瞧。”
瞧,当然要瞧。
刘彻立刻让人去请大农令与五令丞、畜牧史,大家一起前往家畜处。
不瞧不知道,一瞧,所有人都惊呆了。
刘据一边指引一边解说:“左边圈里是劁了的猪,右边是没劁的。鸡也是如此。现在这批个头已经不错了,我让舍奴都挪出来,另外放了一批进去。”
刘彻瞳孔微缩。这些鸡的个头何止是不错,比旁边按照旧方法养了一年的都大。还有猪,区别虽然没鸡这么大,却也肥了三分之一。再回味之前的味道,就更美了。
大农令瞠目结舌,畜牧史更是不敢置信:“敢问太子殿下,这当真是只养了半年的鸡和猪,都是从刚出生开始养的?”
刘据摇头。
畜牧史眼中惊喜退却,就说嘛,这个头怎么可能是半年。结果便听刘据道:“出生开始养的,但养了五个多月,不到半年。”
畜牧史:!!!
他张大嘴巴:“这……这速度……微臣掌畜牧之事十数年,从未见过这么快的长势。它们……它们莫不是吃仙丹了吗?”
仙丹?刘据撇撇嘴,招手让负责人上前,递上记录的竹简。
“我让他们每日观察,每旬称重,全部登记在案。这半年来的长势,所喂养吃食上面都有。你们自己看。”
刘彻接过竹简,翻阅完毕,递给大农历,再递给令丞、畜牧史。
待竹简在众人手中过了一圈,众人表情都严肃起来。
这登记太详细了,不但有每旬每只猪与鸡的长势变化,就连每天喂了几顿,喂的什么,喂了多少都一一写明。
更令人震惊的是,全是普通吃食,与以往喂养并无不同。尤其……
几人齐齐望向对比鲜明的左右圈舍。
吃食一样,次数一样,分量也差不多。单单只是一个阉割与被关黑屋的区别,效果竟相差这么大!
刘彻眼眸深邃。
大农令与令丞心潮澎湃,畜牧史更是激动的满脸老肉都在抖动。他们看向刘据的目光逐渐炙热。
这是什么神仙太子!会做指南针,会做马具,会做望远镜,如今竟然还会畜牧之法。太子到底还有多少东西是他们不知道的!
惊喜,惊喜,太惊喜了。
大农令言道:“陛下,此法既有奇效,当使人学之,以传民间。”
刘彻点头,确实该授之于民,且越快越好。
刘据眼珠骨碌转动,蹭到刘彻身边:“那父皇打算将此事交给谁?”
大农令&令丞&畜牧史:……
国库钱财、天下农蓄之事皆归大农令,且我们人就在这呢,不给我们给谁?太子殿下,你这话什么意思!合着你没打算交给我们,叫我们来干什么,让我们眼睁睁看着?
畜牧史更是扑通一声直接跪在刘据面前:“臣愿担此职,求太子殿下教授臣阉割黑屋喂养之法!”
刘据:……这么用力,你膝盖不疼吗?孤听声音都疼。
畜牧史显然没觉得疼,只怕刘据不愿,语气有些着急:“太子殿下莫觉得养猪养鸡是小事,令其长势加快也没什么打紧。需知天下百姓存活于世,靠的便是农与畜。
“若百姓皆会此法,便可圈养量产。我大汉贵族豪绅不少,食不厌细、烩不厌精者比比皆是。需求众多,或自用或贩卖,都是温饱活命的根本。这等同于给了他们现有命脉之外又一条活路。”
刘据点头:“孤知道。不过黑屋好弄,劁猪讲究技术,并不是谁都可以。”
“臣愿学,臣肯吃苦,不管多难,只要肯钻研肯努力,总能学成。就算臣不可以。畜牧室下还有刀法娴熟的屠夫,也可让他们一试。”
刘据又道:“也不是劁了猪,或是用了黑室就行。猪圈黑室的打扫布置也不可或缺。”
畜牧史挺直胸膛:“殿下只管罗列分明,臣必逐字牢记,倒背如流。”
刘据:……倒背就不必了。
刘据觉得他没完没了,为了能得到这门喂养技术,什么都肯答应,不得已只能把话说得明白些:“你是畜牧史,此事交由你合情合理。
“但孤以为,事关重大,你官职太低了,是不是再派一个身份高点的人与你一起,也方便他安排统筹?”
畜牧史:???
大农令&令丞:???
就去教一教百姓怎么劁猪养鸡,用得着职位过高吗?若说安排统筹,畜牧史掌琐事,其上自然还会有令丞主管啊。你要觉令丞身份还不够,大农令总行了吧。大农令位列九卿呢。
刘据撇嘴,觉得这群人真是一点都不懂他,跟他半分默契都没有。
会不会看人脸色,怎么这么不上道呢!
刘彻却是知道自己儿子什么性子的,虽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已然察觉出他不对劲,问道:“那你觉得谁人合适?”
“不如交给曹襄表哥吧。”
有人接话,刘据立刻顺杆回答,生怕晚一步,这杆子就没了。
刘彻:……
大农令&令丞&畜牧史:……
刘据眯起眼睛,笑得宛如狐狸:“畜牧史也说此事极为重要,关乎百姓民生。若实施得当,可使百姓受益匪浅。我大汉的家畜圈养也会有一场革新。其意义深远不可估量。
“所以此事随意不得,必需派一个行事谨慎、细心妥帖之人。我瞧着表哥就很好,虽是少年,却难得成熟稳重,有手段有才能。堪当大任!”
众人:……
太子殿下,你认真的吗?曹襄袭爵平阳侯,乃平阳公主独子,看陛下态度是要着重培养的,但大概率是往军中去。虽去年虽去年战事不曾参加,可下回恐就要上场了。
你让他来管畜牧之事,这方向是不是不太对?
你就算和他亲近,想给他攒功劳,也不是这么个攒法啊。
诶,不对。若太子殿下只是想给曹襄攒功劳,殿下手中多少好东西,哪方面不能攒,何必非得畜牧?不寻常,此事必定有诈。
大农令与令丞畜牧史互视一眼,各自心念转动。
刘据笑嘻嘻说:“表哥正年轻呢。年轻人多锻炼锻炼,总没坏处。”
刘彻嘴角抽搐,呵呵,说得头头是道,你猜朕信不信。
刘据上前挽住他的胳膊,眼睛眨巴眨巴:“父皇就说好不好!”
对上那双纯真无邪的大眼睛,刘彻心脏仿佛承受了一击,实在没忍心拒绝。
罢了罢了,曹襄就曹襄吧。反正只要不是朕啥都好说,成全了臭小子这点小心思又何妨!
大农令等人:……陛下,你的原则呢!
曹襄:……我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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