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周二郎头一天入翰林院主要是熟悉环境和人事,先去了圣人祠行香拜礼,随后听上司勉励训话,引导官给分配了日常办公的公座,并指派了一名使唤的小吏给他,负责帮他端茶倒水之类的杂活儿。
一天下来,倒也轻松,让他比较兴奋的是翰林院藏书阁内海量的皇家藏书,经史子集,天文地理几乎无所不包,他初入官场,什么都不懂,正合该沉淀下来一边丰富自身学识,一边慢慢磨练品性。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六元及第已是昨日荣光,后面有更高的山峰等待着他去攀登。
下了衙,时间还早得很,周二郎问车夫张福附近有没有比较正宗的凉粉店。
张福是周二郎从官牙那里雇佣来的,不管吃住,按月给工钱,别看他现在是六品官,看起来品级不低,但翰林院是有名的清贵衙门,俸禄就那么点儿,他可养不起一堆家仆。
作为土生土长的安京人,张福对这一片儿熟悉得很,驾车带着周二郎到了一家门面不大的小食铺,停了车。
“大人,这家小店儿从爷爷辈儿就开始做凉粉儿了,做了几十年,远近闻名,这会儿排队的人有点儿多,您在车里得多等会儿,要不小人先去隔壁给您买碗凉茶过来解解暑?”
“不必。”
语毕,周二郎把自己中午在翰林院吃饭用的提食盒递过去,张福双手接过去排队。
周二郎在车里勾了勾嘴角儿,当初在官牙那里,他多给了银钱,让对方给找个妥帖麻利的,果然这银钱花在哪里哪里好,这张福着实是个有眼力的。
他又想到自己现在之所以这么舒坦,都是钰哥儿种辣椒,种韭菜得来的银钱,忍不住抬手遮面,秀丽的长指遮住了带笑的眉眼。
——年纪轻轻就被自家的小乖娃养着的快乐,实在不足为外人道也。
钰哥儿一路上想吃凉粉儿都没敢给吃,好几次小娃都委屈地忍无可忍,又乖乖咽下他给用温水泡过的凉粉儿,简直太可怜了,快心疼死了。
娃咋就那么乖呢,他其实非要坚持吃,自己说不定也会让吃点儿的。
傻儿子,会撒娇的娃子有糖吃。
权力是要一点点儿为自己争取的。
来京城已经六七日了,娃子看着适应还不错,今天满足一下小可怜的。
这边周锦钰和大伯在自家门口等着爹回来,胡同两侧都是高宅大院,高高的青砖墙遮挡住大片阳光,墙根儿底下很是凉快,炎炎夏日偶尔有穿堂风吹过来,更是舒爽。
大郎陪着小侄子蹲在地上玩儿小石头,钰哥儿皮肤比二郎小时候还娇贵,没给他玩儿带棱角的石头,从后院儿小花园儿扣出来的小鹅卵石。
大郎其实一直后悔小时候没把二郎给练出来,男人就得糙一点儿,有肉有力气,有个大病小灾儿的,身体能抗,大不了掉几斤肉的事儿。
那像现在,一个小小的风寒就能让大的在床上一躺好几天,眼前这个小的,就更不用说,压根儿不敢让着凉受热,钰哥儿若是受了风寒,就不是几天的事儿,没有半个月一个月的,就甭想好利索。
可他想一千道一万,一到事儿上还是舍不得,以前舍不得二郎和凤英受苦,家里啥累活儿都包揽过来了;现在舍不得钰哥儿受罪,啥都替娃子想周全了。
玩儿小石头的规则是手里攥着一个小石头,地上放四个,将手里的石头抛起来的同时,去捡起地上的一个,然后迅速再接住抛到空中的那一个,依次类推,直到把地上四颗小石头全都捡起来,算是成功。
大郎觉得这个可以让小侄子手指更灵活,手眼配合更好,经常带他玩儿。
爷俩正玩儿着,胡同口不知道啥时候蹿出来五六个小娃子,大的约莫八九岁,小的和钰哥儿应该差不多年纪,每个娃子骑个竹马,手里有的拎着小鞭子,有的拎着木头做的刀剑,吆喝笑闹着冲过来。
“喂,新来的,你叫什么名字!”
领头的娃子率先在周锦钰面前站定,大将军不跑了,后面的小兵也全都不约而同站定,好奇地瞅着周锦钰。
周锦钰看他们身上的穿着,还有那做工精致的玩具,再结合他们出现的地点,估摸着都是附近高官家的孩子。
爹刚来京城,人生地不熟不说,在官场上也没有朋友圈儿,倘若有点儿什么事儿,连个替他说话的人都没有,娘的性子大概也不擅于帮爹搞什么夫人外交,自己若能跟这帮小屁孩儿混熟了,说不定哪天能帮上爹什么忙,就算帮不上,都是邻居,远亲不如近邻,跟邻居处好关系也是应该的。
想到这儿,周锦钰拍了拍小手站起来,道:“哥哥,我叫周锦钰,是新搬过来周翰林家的儿子。”
问自己话的这小孩儿,一看就是个孩子王,喜欢当老大,礼多人不怪,我叫你声哥,你得罩着我吧。
大人喜欢看脸,小娃子也一样,贺景胜见眼前的小孩儿长得这般乖巧好看,还管他叫哥哥,小男子汉的保护欲油然而生,道:“我叫贺景胜,后面这几个是我手下,我们现在要去偷袭敌营,你要一起来吗,我可以封你做军师,你知道什么叫军师吗?就是除了我这个大将军,他们几个都得听你的,怎么样,干不干?”
没等周锦钰开口,站贺景胜后边儿穿绿衣服的小娃子不干了,嚷道:“大哥,这小不点儿有什么本事,凭啥做我们的军事,我不服。”
贺景胜回头儿瞪他一眼,“军令如山懂不懂,你当我堂堂的大将军说话像屁,怎么识人用人是你个小卒子能干的活儿吗,你要会,你来当大将军,你看他们几个服不服你。”
绿衣小娃不敢跟贺景胜顶嘴,怨恨地目光却射向周锦钰。
周锦钰眨了眨眼,“大将军,要不你先封我做临时军师吧,等考察期满了,你再给我转正?”
“那就这么定了。”
贺景胜很满意,觉得自己果然慧眼识珠,眼前这小娃还挺会给大家找台阶下。
周锦钰抬头看了一眼周大郎,“大伯,我跟他们去玩儿一会儿。”
周大郎点点头,有人跟钰哥儿玩儿是好事儿,省得娃子成天憋在家里,他对这个叫贺景胜的小娃印象还不错。
他对着周锦钰比划一番,意思是不准他跑得太急,也不准玩儿得太久。
周锦钰点点头,“大伯,我会注意的。”
他没有竹马,大郎正想回院子里给侄子找根竹竿暂时充当一下,回头儿去给娃买一个,就听那叫贺景胜的小娃道:“锦钰,你过来跟我骑一匹马吧,我这马是汗血宝马,跑得快。
周锦钰扑哧乐了,就这,还汗血宝马,不就是一根棍子后面带个轮儿,前面带个木头雕刻的简易马头嘛。
周锦钰上前,从贺景胜身后跨过竹马,两只手抓住他的两侧的衣襟,就听贺景胜小声道:“你大伯不会说话呀?”
周锦钰“嗯”了一声,“我大伯小时候发高烧,烧坏了嗓子,大将军在京城见多识广,若是有认识这方面的名医,还望告诉锦钰。”
贺景胜想都不想地一拍胸脯,“多大点儿事儿,包在哥哥身上,我爹跟端王殿下很熟,端王家里最不缺的就是名医。”
“那就多谢大将军。”
“当着他们几个你要叫我大将军,私下里我允许你叫我哥”
“好的,胜哥。”
“坐好了没。”
“好了。”
“驾!驾!犯我大干朝者,虽远必诛,弟兄们都给我冲啊!”
周锦钰没想到熊孩子跑起来这么快,他那受得了这个速度,喘着气道:“大,大将军,慢,你慢点儿,我……跑不动。
贺景胜:“军师,别的时候本将军可以由着你,战场上容不得你偷懒娇气,你敢给我当孙子,军法处置!”
周锦钰感觉自己有一点儿不舒服,但是贺景胜显然没有把眼前的游戏当成是游戏,他是真的把他自己当成是大将军了,还是一位身先士卒,令人尊敬的大将军。
对方这么小个娃子有这样的心性,应该保护,他亦不能儿戏,应该给对方尊重,能再坚持就坚持一会儿,实在难受了再说。
正想着,忽地有人从身后将他拦腰抱起。
是大伯。
周大郎本来寻思着小娃子骑着竹马,在怎么也跑不快,谁料到这叫贺景胜的小娃子两条小腿儿倒腾这么快,钰哥儿的身体那受得了这个,所以,赶紧给追上来了。
贺景胜感觉后边儿一轻,没人拽着他了,一回头儿,看见周锦钰脸色憋得通红,正在他大伯怀里大喘气。
他?他咋跟端王叔叔一样啊。
周锦钰努力给自己放松,他知道自己这喘症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和心理因素有关,越紧张,越容易犯,爹快回来了,他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犯病……
“大哥,我来吧。”
一道温和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周二郎不知何时站到了大伯身后。
把儿子抱过来,周二郎摸摸他头,“乖娃,别紧张,我们顺其自然,觉得怎样让自己舒服一些,咱们就怎样来,喘过去,我们就好了,爹给钰哥儿顺顺气,对,就像这样喘……我们钰哥儿做得很好,我们小胸膛也在努力吸气呢,很快就过去了,爹陪着……”
周二郎的话极大的安抚了周锦钰,小娃的呼吸声渐渐均匀,发紫的唇色也慢慢恢复了红润。
围着的几个小娃子窃窃私语。
“他好像有病诶。”
“刚才吓死我了,他要是喘不上来气会不会死呀。”
“我不想跟他玩儿了,要是传给我们怎么办,我娘就我一个儿子,我不想死。”
“我也不跟他玩儿了,他要赖上我们怎么办?”
……
童言无忌,最天真的残忍。
周二郎的心像是被一根根尖利而细小的钢针穿透,尖锐而无处可躲的隐痛。
他抱着儿子站起身,对着以贺景胜为首的几个孩子说了一句话:“钰哥儿身体不好,得的是和端王殿下一样的病,我们今天就先不玩儿了。”
说完,和大哥转身带着孩子离开。
贺景胜狠狠瞪着几个小娃子道:“你们几个刚才是在咒端王殿下吗?不如回家告诉你们爹,离端王殿下远一点儿,倘若传染给你们家可怎么办?
就算没传染给你们家,万一端王殿下犯病的时候,赖上你们家怎么办,嗯?”
端王殿下统领锦衣卫,锦衣卫是干啥的?三岁小娃都知道,抄家杀头的,谁敢议论端王殿下的不是?
第62章
晶莹润滑的凉粉儿,筷子一夹颤颤悠悠抖动,可以感受得到的软弹口感,上面撒了炸酥的黄豆,脆甜的黄瓜丁,还有细碎的小豆干,那汤汁儿亦不知道用什么做的,清亮得很。
按照店家的说法,放在桶中,在井水里拔一拔,风味更佳,全家都夸赞这家做凉粉儿的手艺绝了,从来没吃过如此好吃的凉粉儿。
周锦钰没得吃。
周锦钰抬头瞅他爹。
周二郎:“怎么了钰哥儿?”
周锦钰抿了抿唇,道:“没事,爹。”
他知道今天的凉粉儿是爹特意买给他的,现在不给他吃,亦是因为担心他的身体,为了一点儿口舌之欲,让爹提心吊胆的,不值当的。
周老爷子看不过去,皱眉道:“二郎,给娃少吃点儿不碍事。”
周二郎解释:“爹,钰哥儿来京的路上就馋凉粉儿,本来今天就是买给他吃的,这不刚才那会儿突然闹肚子,才没敢给吃。”
周二郎慌话张口就来,自己的娃自己了解,他笃定儿子不会揭穿他。
果然,钰哥儿先是愣了一下,随后继续低头吃自己的饭。
周二郎抱过儿子,大手装模作样给揉了揉小肚子,低头柔声问儿子,“这会儿好受些了吗?”
周锦钰抬头看他一眼,没吭声。
爹,你有点儿太过分。
周二郎看他抿着小嘴巴,两侧腮帮子气鼓鼓的,却仍旧没拆穿他,像是安抚似得摸了摸儿子的小脑瓜。
娃不宜食用寒凉之物,倒也没有夸张到一点儿不给吃,来京的路上谨慎那是孩子本就体弱,再加上舟车劳顿,身体可禁不起一点儿折腾,日常生活中大可不必小题大作,过于限制钰哥儿。
他是生气儿子太过于迁就别人,就像今天的事儿,钰哥儿从来都知道他自己的身体,有分寸得很,今天跟着那娃子疯跑,显然是不想扫人家的兴,强撑。
吃过晚饭,净了手,周二郎牵着钰哥儿进了正房一侧的西耳房,是一间小书房,和南边儿读书办公的大书房相比,这间更注重情趣娱乐。
这宅子原本住的是武将人家,大抵不太喜文墨,这间当做杂物间来着,周二郎给收拾了出来。
一张宽大到几乎可以躺下并排两个人的长条夹榫平头案,占据了大半个书房的空间,周锦钰有点儿不理解他爹那样有品位一个人,怎么不选张小一点儿的,那样整个屋子的空间都变大了。
不过书案大,亦有书案大的好,桌案上除了文房四宝,还养了两尾小锦鲤,游来游去活泼得很,鱼缸旁边儿是一盆儿长藤的绿植,藤蔓悬垂到了桌子下面。
书案后面放一张器形优美的官帽椅,再后面是博古架,博古架旁边立有三足可升降灯架。
家具大部分是原来的主人留下来的,亦有周二郎和大郎在外面买回来的,不是什么名贵的木料,胜在样式好。
书案的对面儿有一张小榻,榻上摆了小桌和靠枕,可以喝喝茶,下下棋什么的。
周二郎坐上去,把儿子拉到跟前,问他,“你知道自己不能剧烈活动的,对吗?”
周锦钰嗯了一声。
“大伯若是没过去,是不是还要跟着人家跑?”
周锦钰前世从小没了父亲,母亲改嫁,他辗转寄养在几个姑姑家里,妥协,礼让,哄着姑姑家的孩子,哄着姑父,不让姑姑为难,几乎成了他的生活本能。
姑姑没有义务养着他,他怎么好意思让人家一家人因为他这个多余的存在成天吵架。
有时候躲在被窝里也会想一想爸爸若是还活着,妈妈没有改嫁该多好。
后来他上初中住校以后,反倒是和几个姑姑家里的关系更和谐了,有时候他也会忍不住恶意地想:他是多余的人没错,可有时候也是一家人情绪的发泄口,谁不高兴了都可以冲他发火,现在没了他这个出气筒,是不是感觉还有点儿不适应了。
这种想法浮现出来的时候,他又觉得无比可悲,姑姑们不管怎么说养了他这么多年,姑姑,姑父亦有他们的难处,还有,换做任何一个孩子大概也不喜欢自己家庭里多一个外来人。
谁都没有错,只是命运使然。
穿过来以后,周二郎几乎满足了他所有对父亲的渴望和幻想,亦填补了他童年时所有的缺憾。
爸爸去世后,他竟连理直气壮委屈的资格都再没有过,他必须要有感恩的心态,他只要表现出一点儿不高兴,姑父就会说,自己亲生的打了骂了也还是亲,不是亲生的,一点儿委屈就受不了,甩脸子跟谁看呢。
周二郎此时板着脸问他,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他就委屈了。
他的眼泪无声无息地涌上来,迅速汇聚成大大的水珠,在柔弱的睫毛上摇摇欲坠,他用力张大眼睛也含不住,泪水一滴滴掉下来。
周二郎被儿子突然间无声的悲伤震住了,忙把人揽到怀里,儿子上次挨打都没有哭,怎么会因为他几句问话就哭了,想必是今天那几个熊娃儿一口一个死,让孩子难受了。
“我们钰哥儿委屈了,爹抱抱。”
“咱们不难受,钰哥儿的病已经一天比一天好了,今天我们才喘了一小会儿就缓过来了,我们进步了,对不对?”
“我们今天进步一点儿,明天进步一点儿,长大了,病也就好了,等我们钰哥儿长大了,定是个一等一的美男子呢。”
周锦钰的眼泪一点点洇湿父亲的胸膛,一句话差点儿从他嘴里脱口而出——
“若我不是爹亲生的,爹还会这般喜欢钰哥儿吗?”
背负着这样一个大秘密,一切都像是偷来的,无论前世还是今生,他永远不能活得理所当然,理直气壮。
有时候他真得想把一切都对周二郎坦白,他不想顶着原主的身份活,他就像一个替身,所得到的一切都建立在这副躯壳之上,他想做他自己啊。
但是他不敢,亦不能,他不能自己一个人痛快了,让整个一家人都崩溃,有时候谎言才美好,真相太残酷。
可他多想自己真真正正是周二郎的孩子呀,很想,很想。
过了许久,周锦钰哽咽着从周二郎怀里抬起头来,沾着泪珠子的睫毛扑扇出一片真诚,“爹,钰哥儿会努力活着,钰哥儿怕下辈子没有这般好命投胎成爹的儿子。”
小娃一句话把周二郎给弄不行了,别过头去,长袖掩面。
爷儿俩都有些情绪激动,眼睛红红的,周二郎打了水,给儿子洗了小脸儿,自己也洗了一下。
“在这儿等着,爹去去就来。”周二郎给儿子脱了鞋,让娃坐在小榻上,自己转身出去了,再回来的时候,手里端了小半碗儿凉粉,提前给孩子盛出来的。
周锦钰真服了他爹,合着刚才那会儿一家子都吃,不给他吃,是故意馋着他呗。
周二郎感觉给娃盛的还是有点儿多,便说自己也有点儿想吃了,周锦钰喂了他几勺,周二郎笑道:“以后爹老了,你也要这般孝敬爹。”
周锦钰:“爹这样好看,不想让爹变老。”
周二郎谦虚,“也就钰哥儿觉得爹好看。”
爷儿俩吃完了凉粉儿,小娃情绪稳定,能说说笑笑了,周二郎这才开始教导儿子。
“钰哥儿以后要学着让人家迁就你,不是你去迁就他们,别人喜不喜欢你,跟你迁不迁就他没关系,太迁就,就容易让人家看轻了你,拿你不当回事。”
顿了顿,又道:“今天你因为跑竹马不想让人家扫兴,明天就会因为别的事情不想让人家不高兴,照这样下去,何时是个头儿?”
周锦钰认真听着。
周二郎话音一转:“我们钰哥儿能顾及别人的感受,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孩子,但好孩子也要给自己划一道安全线,这道线里就是钰哥儿自己的领地,不允许其他人随意闯入,钰哥儿有了自己领地和空间才是自由的,才能让自己开心,明白吗?”
周锦钰眨了眨眼,“爹和娘也不能闯入吗?”
周二郎:“爹和娘也要尊重钰哥儿,不能随意闯入,除非钰哥儿愿意对爹娘敞开,或者爹娘觉得有必要插手。”
周锦钰感动得不行,就算在现代也少有家长能做到爹这般尊重孩子吧。
后来——
周二郎插手儿子的事情太多了,周锦钰才明白爹简直太狡猾,说话从来都留有余地,不会把话说死,反过来,正过去,总之一句话——他是老子,他说了算。
从书房出来,周二郎带儿子去浴室给洗小脚,周锦钰不好意思,要自己洗。
周二郎蹲着身子:“爹的手是用来写锦绣文章的,也就你能有这般待遇,今天爹让你受委屈了,掉了那么多金豆子,可不得好好伺候伺候,爹给我们钰哥儿赔不是了。”
周锦钰:“钰哥儿呆会儿也给爹洗脚。”
周二郎的心像是撞进了柔柔的棉花团,一片柔软,轻笑出声。
“水烫不烫?要不要爹再给加点儿凉水?”
“不烫,刚刚好。”
“咦?脚上什么时候被蚊子叮了一口,都被挠破了。”
“爹,不碍事,现在不痒了。”
“呆会儿爹给你抹点儿清凉膏,手指甲也得剪一剪,太长了。”
……
周二郎把儿子伺候利落,给放到他自己的小床上,在小肚子上盖了薄单,落下四周纱帐,担心小娃怕黑,给床尾留了盏灯,温声道:“睡吧,晚点儿爹过来帮你熄灯。”
周锦钰躺在床上,眼泪控制不住地从眼角流下。
他愿意做个替身。
第63章
周二郎洗漱收拾完毕,进屋帮儿子熄灯,在床前俯身瞅了一眼,小娃长长的睫毛儿上还挂着眼泪儿呢,可给委屈着了,养不教,父之过,那几个熊娃当真缺教养。
给擦擦眼泪儿,周二郎熄灭了烛灯,轻手轻脚退了出来。
正值盛夏,天儿热,云娘一边帮丈夫轻摇着扇子,一边同他说起娃子今天一上午自个儿在书房练字的事儿,忍不住感慨了句,“人家都恐娃子不懂事儿,我们钰哥儿这般懂事,倒叫人心里不忍,恨不能让他顽劣一些才好。”
周二郎道:“我们钰哥儿聪慧,小小年纪心里想的事情多,以后你我夫妻之间的事,莫要当着他说,娃会担心。”
朱云娘忍不住脸色微红。
周二郎伸手揽她入怀,长指轻轻挑起她下巴,迫使她抬头看他,“觉得配不上我,嗯?”
朱云娘轻轻点头。
周二郎轻笑了声,“但还想要独占夫君,是么?”
朱云娘不说话了。
周二郎长指安抚般捋了捋她的长发,“夫君再和你说最后一遍,有你和钰哥儿足以,莫要成日里想些有的没的。”
朱云娘将头埋在他颈窝里轻轻“嗯”了一声,夫君身上的味道可真好闻,呼出来的气息亦清新得很,夫君的身体很滑微凉,挨着真得很舒服,夫君他身高体长,被他拥在怀里格外安心,好像什么都不用怕了。
周二郎感觉到娘子的小手大胆地环上了他的腰侧……
结束时,周二郎汗湿的墨发狼狈地浸贴在脸侧,眼尾烫热绯红,泌出生理性的水光,肌肉紧绷的瞬间,他狠声道——娘子如此贪心,叫二郎累死算了!
朱云娘亦出了一身的汗,她忍不住想:夫君好生厉害,他是全大干朝最会最厉害的男人吧。
事毕,筋疲力尽的周二郎去浴室清洗,人泡在浴桶里,忍不住抬手抚额。
还纳妾?
他是嫌命活得太长了么。
是宝贝不乖,还是娘子不好,他怎么就那么闲得慌,伺候云娘一个还不够,非要吃饱了撑的上杆子给自己找点儿硬活儿干?
那些个妻妾成群的,女人们表面上“夫君好厉害”背地里指不定怎么骂没用的东西呢。
周二郎从浴室里出来,先去儿子房间瞅了一眼,钰哥儿不知道什么时候身子翻过去了,压着半边小脸儿睡呢,小鼻子都给压瘪了,嘴巴也被压的变了形,微微张着呼吸。
周二郎上床给翻了个身,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对儿子唠叨,“小倔脾气非要自己睡,自己睡又不老实,现在是不要跟爹睡,再过两年抱都不让抱了,等翅膀再硬点儿是不是巴不得离爹远点儿,嗯?”
钰哥儿长长的睫毛扇动两下,睁开了眼睛,周二郎以为自己把儿子吵醒了,没想到人家只是眼皮睁了睁,继续接着睡。
把周二郎笑得不行,陪儿子躺了一会儿,这才端着灯转身出去。
次日,周二郎上衙,朱云娘将他送到了大门口,儿子交代的,说若他早上起不来,娘就要代替他送爹去上衙。
周二郎上车前对云娘道:“银子你知道在哪,和大姐带上兰姐儿一块儿去买些首饰珠花,莫要心疼银钱,挑自己喜欢的买。”
“夫君,云娘的首饰已经不少了。”
“嗯,多买几件换着戴。”
云娘看着夫君的马车走远,心里美滋滋的,定是她昨日表现得很好。
周二郎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琢磨着昨日初入翰林,姜茂林同他说的那番话。
当初乡试时,姜茂林坚持点他做解元,当真只是惜才么?怕是为他自己铺路才是重要动机。
如今两个人算是有了师生名义,姜茂林在翰林院干了这么多年没有出头,甚至连上书房、南书房行走的机会都没混上,可以说是官职做到头儿了,上升无望。
他若不甘心就此混吃等死,自己就是他目前能抓住的最好机会,自己若能有朝一日入内阁,姜茂林也跟着受益。
有共同的利益,且对方目前除了他没有更好的选择,这就好说了,都是明白人,有些话不必挑得太明,之前鹿鸣宴上对方就已经递出诚意了,昨日又有意无意对他说起如今朝堂上的一些事,基本上两人算是心照不宣了。
姜茂林也是个老狐狸,并未一上来就对他下本钱,那些提点似有若无,藏得很深,考验他读书人的悟性呢。
姜茂林的意思是想让他趁着六元及第,皇帝对他的印象正好,趁机多表现。
只不过姜茂林着急,他却不能急,过完年不过才二十三岁,急什么,欲成事者,先明其局,对朝堂、对局势人事两眼一抹黑,就算入了皇帝的青眼又如何,最终还要落实到能为皇帝办实事儿上来。
六元及第,他恨不得这光环早点儿淡下去才好,调子起得如此之高,后面还怎么往上拔,事情办得好不好,一半儿在事儿,一半在期待值,他可不想让皇帝对他太过高看,当然低看也不行。
先前皇帝对他多番赏赐,显然是入了眼的,入了皇帝的眼也意味着成了他人的眼中钉,与姜茂林建议的相反,他这会儿不但不能进,反而要退。
退下来,退到没人注意他的地方,慢慢看,慢慢学,慢慢想,慢慢等,等待一个合适的机会。
将军府。
贺景胜一大早起来,非要嚷着要他娘卢氏带他去端王府玩儿,说是想吃端王府厨子做的点心,谁都知道端王府最出名的有三样东西,医官,厨子,女人。
卢氏与端王妃是表姐妹关系,关系还说得过去,倒是有些日子没去探望过,就应了儿子。
说起来这表妹也是个倒霉的,嫁给谁不好,偏偏要嫁给端王这么个风流王爷,生生把自个儿活成了个摆设,空有荣华富贵,夫妻间的情分寡淡到像那白开水,随手一泼,扔了也不可惜。
还真不如自家这个,官职比上不足比下有余,长相亦是,但夫妻间互相敬重,夫君一个月有大半个月的时间都宿在正房不说,几个妾室该由谁伺候也均由她做主安排,等于是直接灭了妾室争宠的心思,能做到如此的男子,整个安京城怕也是难找出几个,叫她在夫人圈儿里赚足了脸面。
端王府,早上起来,端王妃半跪在地上服侍端王穿靴,端王低头瞅了她一眼,道:“你不必事事亲为,这些事叫丫鬟来做即可。”
端王妃:“王爷难得宿在臣妾这里,臣妾想多服侍王爷一些。”
端王焉能听不出她话里的委屈抱怨,轻笑了声,靴尖儿轻佻地勾起王妃的下巴,又从她下巴一路滑行到她的心口,停住,“本王想剖开你这里瞧一瞧,你对本王有几分真心。”
当着下人的面儿,端王的举动实在是一点儿脸面都没给王妃留,端王妃的脸色红白交错,难堪至极。
端王漫不经心地收回了脚,站起身来,将端王妃扶起来道:“瞧你吓得,还当真了不成,本王在诏狱里见惯了血腥,可不想回到王府还不清净,起来陪本王用膳吧。”
端王妃强自镇定,“是,王爷。”
她知道王爷这是在敲打她呢,都说端王爷风流倜傥怜香惜玉,只有她这个枕边人清楚他有多自私、冷漠、薄情。
那些侧妃侍妾怀不上孩子是她给喂了避子汤不假,可没有端王的纵容,她敢吗?
她本以为自己是正妃,有资格生下他的孩子,谁知道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端王给她的哪是什么养生丸,根本就是避子丸。
王爷没有爬上那个位置之前,不可能允许任何子嗣生出来影响他的大计,正是因为喘症,体弱,没有子嗣,皇帝才可能对他用的放心。
王府里环肥燕瘦各式各样的女人,制作出的各种小玩意儿,看似荒淫无度,这一切不过是给皇帝看的幌子而已。
端王,既不风流亦不多情,有喘症不假,可他绝对不弱,王府一等侍卫不敌他十个回合。
端王不爱任何人,他只爱权势。
王府的早膳很精致,麻鸡菌汤热锅、螺蛳包、青水海兽碗菜、清蒸鹿尾、桂花白糕、八宝粥、还有小碟的酱菜。
食不言寝不语,偌大的房间里只有偶尔碗筷相碰的声音,一桌子菜,端王亦不过随便夹了几筷子,喝了小半碗儿粥便擦了下嘴,站起身来出了门儿。
端王换过衣服,出门儿正要抬腿上轿,贺景胜母子的轿子停在了王府大门口,母子俩下了轿忙上前见礼。
端王瞅见贺景胜,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本王好些日子没见胜哥儿了。”
贺景胜上前,“端王殿下,许久不见,胜哥儿好想你。”
端王拧了他脸蛋儿一把,“小嘴儿倒是甜,我看是想本王的厨子了吧。”
贺景胜:“王爷,胜哥儿想向您借样东西。”
“胜哥儿,不得无礼。”卢氏慌忙拽过儿子,冲端王赔礼,“小娃子不懂事,王爷莫怪。”
“不妨事。”端王摆摆手,对胜哥儿道:“你想跟本王借什么,说来听听。”
贺景胜看了他娘一眼,不愿意当着他娘的面儿说,若是当着他娘的面儿说了,他娘不会责怪是他害钰哥儿犯了病,反而会迁怒钰哥儿麻烦。
端王好笑,侧身看了卢氏一眼,卢氏瞪了儿子一眼,只得退到一边。
贺景胜这才开口:“王爷,胜哥儿有个亲如兄弟的好朋友,他得的病与王爷一模一样,胜哥儿想借您的贴身医官一用。”
端王睨了他一眼,“你倒是真敢开口,那家的小子?本王怎么没听过谁家有这么个小倒霉蛋儿。”
贺景胜:“他是新科状元的独子,叫周锦钰,长得比他爹还要好看,还很可爱,王爷见了一定会和胜哥儿一样喜欢他。”
周凤青的儿子?
还是独子。
呦,六元及第状元郎,打马游街的时候可是惊动了全安京城的女子,什么清艳雅致、芝兰玉树、杳霭流玉似谪仙,是个好词儿就往他身上按,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有个病秧子独子岂不是正好。
皇帝陛下这是想让周凤青分去自己手中的权势呢,可惜请神容易,送神难,皇帝把他当刀使了这么多年,难道不知道养刀久了,这刀便会生出煞气么。
男人尝到了执掌他人生死的滋味儿,谁能不上瘾呢。
端王抚眉轻笑,“嗯,本王答应你,回头儿派医官过去帮忙看看。”
贺景胜深深一礼,“景胜代钰哥儿谢过王爷。”
端王虚扶了他一把,“本王还有事,去吧,你喜欢吃什么,叫厨子给你做即可。”
贺景胜谢过,欢天喜地的跑了。
第64章
端王看过周二郎的几篇策论,想法确实很独到,关键是这人能看出问题的根源所在,并且给出颇具创新的解决办法,这点就比较难得了,又如此年轻,磨练磨练确实是一把好刀,他都有点儿忍不住欣赏了。
欣赏归欣赏,可这把刀倘若有一天是对着自己的,那就不太好了。
他还想着这么个人才毁了着实有点儿可惜。
不成想他的独子竟然身患喘症,又找人调查了一番,竟然还是成亲七年唯一的儿子,看样子这个周凤青多多少少是有点儿子嗣艰难的。
而这天底下能把喘症控制住的人除了他赵修远,怕是再无旁人。
这叫什么锦钰的小倒霉蛋儿可太招人疼了,一个人就把这局给破了,他得一员猛将,他爹也因为他逃过一劫,啧啧啧,怪不得贺景胜喜欢,他也喜欢得很,说不定见到了还真愿意纡尊降贵抱一抱可人疼的小崽子。
休沐这日,端王使人叫来了府上的随身医官,一番吩咐,医官躬身退出去时,又被他抬手叫住,“那药的毒性给孩子使用确定不会出什么问题吧?”
医官忙俯身行礼,答道:“启禀王爷,剂量开小一些问题不大,只是此药最大的弊端在于它的毒性会日益累积,王爷也知您当初——”
医官顿了顿,又道:“所以,他若从小就开始服用此药,会随着年龄的增长所承受的毒性会越来越大,到最后怕是……”
他低下头,意思点到没有继续往下说。
端王单手撑住额角,半晌没说话,过了会儿,摊开手掌心对着窗格透进来的光线眯起长眸,正反面都看了看。
很漂亮,很修长的一双手,可惜这双手早就沾满了血腥,只是还从未对着孩子下过手,不过等他撑不住的时候,大概也长大了,若没有自己的药,他能不能长大还两说呢,他这病可比自己的情况严重多了。
端王缓缓开口道:“剂量尽量开小一些吧,能让他发病时喘得上气儿就成,再给配些强身健体的名贵药材进去,出去的时候注意避开东厂那帮讨人嫌的。”
“是,王爷。”
半晌后,殿内传出一声压抑地低吼,“来人!去把本王的烈焰牵过来,本王要去骑马!”
……
周二郎比任何人都清楚端王久病成医,并且拥有大干朝最好的资源,是儿子能治好喘病最大的希望,甚至于可以说是唯一的希望。
只他一个小小的六品翰林修撰哪里能够和端王这种站在权利最顶端的人搭得上话,他想与人家做交易,想被人家利用,都没有那资格。
端王竟然亲自派人上门儿前来为钰哥儿治病,着实让他大吃一惊。
吃惊过后,他也明白天下没有白吃的米饭,皇帝的饭碗不好端,端王的饭碗也好端不到哪儿去。
端王上杆子派人来为钰哥儿治病,要自己付出的代价肯定不会小,不过倘若真能治好儿子的病,被端王利用又何妨,为了钰哥儿,他有什么不能做的。
钰哥儿的病终于有治了,全家人都高兴得跟过年一样,连大郎这样的硬汉子也忍不住红了眼圈儿,躲到一边儿偷偷抹眼泪儿。
实在是小侄子犯病的时候太吓人了,谁也不知道孩子下一口气儿能不能喘得上来。
周锦钰自己也开心的不得了,虽说不能完全根治,可发病时能够缓解也行啊,喘不上气来时那种面对死亡的窒息感太难受了,这辈子有了这么好的家人,他不想死,他想好好活着。
就是这药可真够名贵奢侈的,比京城的房价还要贵,一颗花生米般大小的药丸就要五金,相当于五十两银子,爹所在的翰林院是有名的“清贵”衙门,月俸不过二十石,约合二两多银子,爹一年的收入都不够买这药丸子的一半儿。
这也就罢了,更变态的是这药的吃法,简直是极尽矫情讲究,不能用白开水送服,得用清晨采集的露珠化开以后喝,这要吃一次药,得采多少露水呀。
周锦钰相信那药肯定是有效果的,毕竟是给尊贵的端王爷服用,但是这必须得用鲜荷叶上的露水,就纯属医官故弄玄虚忽悠端王了。
还有,这装药的器皿也金贵,上等寒玉制成的雕花莲纹白色小圆盒,据医官的意思是这寒玉可以保持药效。
总之,不愧是端王爷吃的药,处处都体现出尊贵,吃不起。
这次除了周锦钰,全家人都觉得值!砸锅卖铁来换也值。
但医官上门儿可不是来赚钱的,无非是让周凤青承王爷的情,怎么可能要他们的钱,只说王爷慈悲,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又说王爷自己吃过喘症之苦,听贺府的胜哥儿说了钰哥儿的病,不忍心这么小的孩子受罪,随手帮个小忙也算做了件善事。
周家人都是实在人,哪里会无缘无故白白占人家王爷的便宜,还是这么大的便宜,人家再有钱,那也是人家的,拉着医官非得要给人塞钱票,被周二郎给拦下了。
家里人不懂规矩,他不能不懂,端王哪里缺那点儿银钱,真给了就成“敬酒不吃吃罚酒,不知道好歹了。”
周二郎亲自送医官出大门,到了门口拱手郑重一礼道,“劳烦章医官转告端王爷,就说王爷的大恩大德,周凤青定不敢忘。”
目送医官走远,周二郎再也控制不住心中的情绪,猛地转过身把大门一栓,反身倚靠在门板上,闭了眼,深呼吸,颤动的睫毛,起伏的胸口显示出他心中的激动。
天知道钰哥儿每次犯病的时候他有多害怕,紧张到手抖,又不敢在孩子面前表现出一分,娃喘不过来气,他亦喘不过气来。
他早已经习惯了有儿子的生活,怎么能没有呢。
早上去上衙,一天不见,再见到钰哥儿都觉得亲得不行,钰哥儿每天在门口等着他下衙,一迭声爹,爹的叫着,爹累不累,爹饿不饿,心里时时处处装着他,那样依赖他,信任他,喜欢他,崇拜他,他从来不知道有个儿子这么好。
钰哥儿若真走了,一辈子太长,他该如何度过没有孩子的的日子,再也没有快乐了。
周二郎也顾不得维持自己的形象了,拽起长袍,一路小跑着进了屋,一把将儿子抱起,豪气道:“爹,今儿高兴,我们全家去吃太白楼!大哥,咱们爷儿仨儿好久没一块儿喝过酒了,今儿就喝个痛快!”
周凤英跟着起哄,“爹,今儿俺也要喝两杯,咱点好酒,点太白楼里最好的酒。”
周老爷子乐呵呵道:“今天高兴,都听你们的,管他多少钱,咱一家子吃顿好的,爹给你们结账!”
周二郎笑,“咱爹请客还不好说,啥贵咱点啥,赶紧都回屋换身衣裳,那太白楼里非绫罗绸缎者不准入内。”
“这是啥破规矩。”周老爷子嘟囔。
周二郎笑道:“大概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那里面的菜非绫罗绸缎者也点不起,不过楼里的菜做得确实真不错,招牌菜在别处吃不着。”
周凤英接话:“二弟,你现在都是六品官了,咱去吃,他们不得巴结巴结,送咱几个菜,或是便宜点儿啥的?”
周二郎忍不住哈哈大笑,“那大姐可得等等,等弟弟做上大干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首辅大人再说,现在么,弟弟这六品官在京城里就是个芝麻官儿。”
周锦钰接腔:“是京城里最好看的芝麻官儿。”
“哟呦呦,瞧我们钰哥儿这小嘴儿甜的,平时咋也没见你这么夸过大姑呢,大姑看你就是你爹的小马屁精吧。”
周凤英说着伸手去捏周锦钰的小脸蛋儿,被周二郎笑着躲开,“我们钰哥儿是实话实说,大姑竟敢说我们是小马屁精,咱不给她捏脸。”
“我还就得捏,软软乎乎的小脸蛋儿,捏着可舒服。”周凤英追着要捏,周二郎抱着儿子逃命,“大哥,救命,快拦住大姐。”
老头儿看着看着,转过脸去,眼眶子里湿乎乎的,二郎考上状元也没见这么高兴过,跟个几岁小孩儿似的。
老太太递过去帕子给他,“咱们的好日子在后头呢。”
一家人闹闹哄哄着,各自回屋去换出门儿的衣裳。
大概是以前有太多想穿的衣裳买不起,出于一种补偿报复的心理,周二郎在买衣裳方面着实有点儿暴发户且败家,表面再谦虚也有年少轻狂的内心,他相信自己会青云直上,钱不是问题。
拉开衣柜,周二郎换了身简单的霜白素色直襟长袍,暮云灰的暗纹织锦腰带束出一段风流腰身,全身上下都是浑然天成的贵公子气息。
云娘有点儿选择综合症,没得穿的时候哪件都好看,衣裳多了似乎哪件儿也不是最好。周二郎帮她选了件浅桃粉的绣花方领半袖立领对襟衫,小家碧玉,很是惹人怜爱。
周锦钰感觉自己身上的衣裳就挺好的,周二郎非得要给换,换了件豆蔻色半臂小短衫,黛□□笼裤,脚踝上有金色辟邪脚钏,手腕上给套了银镯子,银镯子上有三个小铃铛,铃铛一响,邪祟跑光,大干朝的百姓认为小娃六岁以前容易招惹不干净的东西,戴上铃铛就把邪物吓跑了。
周二郎不信什么邪物,纯粹是别人家孩子有的,他的钰哥儿也得有,况且钰哥儿戴上可比别人家娃子好看多了。
换好衣裳越看儿子越好看,娘子也好看,在小的脑门儿上亲了一口,又搂过大的亲了一口。
牵着小的,领着大的,出发!
太白楼距离自家住的地方不算太远,有个一柱香的功夫就能到,一家子索性走着过去,周二郎带了两把油纸伞,一把给儿子打着,一把递给外甥女儿。
他用的东西都讲究,两把油纸伞做工精致,给兰姐儿的那把应该是给云娘买的,伞的把手处还带了漂亮的穗子。
周凤英目光闪了闪,这次意外地没有出口调侃二弟,以前她总觉得二郎忒爱臭讲究,跟村里人格格不入,现在却越来越认可二弟的做法了。
小时候家里就属二郎脾气最大,动不动就耍小性子,还偷懒不爱干活儿,属他最小,属他最霸道,家里人都得听他的,按理说应该是最讨人嫌的那个,可事实上不光爹娘宠着他,自己和大郎也都让着他。
为什么呢?
现在想想,因为二弟不光长得好,他还把他自己看得很高贵,那时候村里的一帮小娃子都哄着族长家的孩儿,想要人家给一口好吃的,二郎不,他等着族长家的娃主动过去给他吃。
事实上族长家的儿子竟然还真的主动上前分给他吃食,不但分给他吃食,还最喜欢跟他玩儿。
二郎往那儿一站和村里所有娃子都不一样,小衣服洗得干干净净,鞋子是他哭了三天,硬逼着爹给他买的,自己和大郎都没有,因为没他会哭,就算哭,顶多也就咧咧两声,爹不给买就算了,谁能像他哭得这么持久。
二郎穿得干净体面,长得又好,大大的眼睛,白白的皮肤,小手儿一伸出来,每个小指甲都修剪的整整齐齐,一丁点儿污垢都没有,让你不自觉就觉得他比你金贵,你得让着他。
如今钰哥儿也是,二郎在儿子身上那是真舍得给花钱,小娃子个子蹿得快,谁家买衣裳那不得买稍微大一点儿,来年还能穿,二郎不,不管多贵的衣裳就只给买穿上正合适的。
这不,好事儿就来了。
钰哥儿跟那姓贺的小娃子不过才玩儿了一回,人家竟然是帮着把端王爷御用的医官给请过来给看病了,这要不是二郎把钰哥儿给捯饬的人见人爱,人家连玩儿估计不会给他玩儿呢。
这以后,兰姐儿也得学学钰哥儿,该娇贵就得娇贵,让娃子得知道拿自己当回事儿,可别学自己,一嫁到婆家先学会给人当牛做马,当年做马也不得人家个好儿。
做人就得像二郎这样。
前边爷儿仨并排走着,大郎抱着钰哥儿,钰哥儿手里撑着伞,二郎问他,“钰哥儿,累不累,爹帮你拿会儿吧。”
“爹,我不累,钰哥儿想着等会儿吃完饭,爹陪我去买些东西。”
“哦?钰哥儿想要什么?”
周锦钰:“爹,胜哥儿帮我请来了端王府的医官,我想着谢谢他,买什么东西他大概也不缺,我想自己亲手制作一件礼物送给他,礼轻情意重。”
小孩子单纯,认为心意比礼物重要,周二郎不愿意太早让儿子接触成人的世界,笑道,“这个主意不错,爹支持你。”
周锦钰想的是端王府那药丸子太坑爹了,他得想办法赚点儿钱补贴家用了。
爹养儿子不容易,儿子养爹也难呀,爹身上简直自带强大的败家属性,手里有一百两,他敢给你花出去九十两。
爹现在呆的是清水衙门,他想贪也没得可贪,以爹的性子,等以后他若是升了官,九成得往贪官的不归路上跑,他得早做打算,在爹升职以前,把钱赚上,让爹有钱可花,过得舒舒坦坦,绝不拿人家的钱财手短,受制于人。
有了端王爷给的药,以后就不用活得那般小心了,就当得了个慢性病,发病的时候就吃个药丸,完全不影响正常生活,也不用担心哪次运气不好挺不过去,周锦钰很开心。
就算不能像人家小说里的穿越男主一样,王八之气一开,手到钱来,他相信自己怎么说也曾经生活在商业高度发达的现代,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奔个小康应该不难吧?
第65章
哪个时代的人都需要有精神生活,在没有太多娱乐项目的古代,社交的重要性远超现代人的想象。
今儿是大干朝公职人员的休沐日,或与三五好友一聚,或带着妻儿来太白楼吃饭的达官显贵比比皆是,周二郎一家到那儿的时间,竟然还没有位置,大厅里倒是有座位,不过一般带有家属女眷的为了方便,都是花一些服务费单点包间。
有需求就会有解决方案,现代人会玩儿的,古代人也会,尤其在重农抑商的社会,敢做生意,且把生意做到很大的,个个都有自己的两把刷子,人家的服务意识一点儿不比现代人差,提供有专门供客人等待休息的区域,提供免费的茶水、瓜子、小点心之类。
等待区还划分了男宾区和女宾区,娘儿几个一块儿去了西边女宾区等候,二郎几个带着娃在男宾区找了个位置坐下,有小二过来给倒茶,站在周老爷子身边躬身询问,“客人,咱们这儿提供免费的东湖雪绿和翠峰银毫,您是要喝那种?”
老头儿被问得一愣一愣的,清了清嗓子,挺直了腰板儿道:“就来那什么东湖雪绿吧。”
“好的,请您稍等。”
店小二很快过来给一人面前斟上一杯清茶,道:“茶水烫,还请客人注意照顾好小公子。”
瞅着那店小二走远了,老头儿这才好奇地端起眼前清澈透明的茶汤放在鼻尖处闻了闻,又学着周围人那样轻抿了一小口,装模作样道:“不赖。”
周二郎突然有点儿羞愧,比起儿子对自己这个爹,他对老爹实属不孝了,心里头只想着自己小家里小的大的,竟然是忽略老爹良久,之前其实也收到了不少的好茶,只不过转手就给人家回了礼,竟想都没想过要留下来一盒给老头儿喝。
非是对爹不亲,只是长久以来习惯了爹对自己的疼爱付出,作为接受的一方,他脑子里缺了那根儿为他人着想的弦儿。
人最可怕莫过于这种不自知的自私,因为意识不到,所以竟然理所当然,就像天真的残忍一样,不自知的自私亦是最冷酷无情,枉自己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一日三省吾身,半点儿没做到!
对爹不上心,对钰哥儿却是本能的上心。
这人啊,总是会不自觉往下面亲,忽略了上边儿父母,一时间他不光不想要儿媳妇,竟感觉孙子也是晚些抱得好,他也不指望儿子开枝散叶啥的,生那么多,他这老子不得被那帮小的给挤到犄角旮旯里去,想想就闹心。
周二郎把点心盘子推到老头儿跟前,“爹,尝尝他们家的点心,绿色的这种凉糕不太甜也不腻,对您胃口。”
儿子孝敬,老头儿心里欢喜,脸上的得意显而易见,自己咋就生了二郎这么个孝敬孩子,这是前世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吧。
实际上他的衣服鞋子大都是凤英给做的,大郎替他承担了绝大部分的重活儿,他都没觉得咋地,二郎长年不在家,偶尔回来一趟,全家跟伺候少爷似的伺候着,冷不丁抽风想起他这个爹孝敬一下,可把他给美的。
要么说远香近臭呢。
十个手指头不一般齐归不一般齐,可都是自己的肉疙瘩是真,倘若真需要以命换命,他会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命换给任何一个。
二郎又夹了一块儿白色带黑芝麻的点心放到大哥眼前的碟子里,大哥好吃软糯的点心。
这里的点心做地特别袖珍,显得精致,又省材料,周锦钰喜欢甜食,吃了一块儿红枣大小的桂花糕,还想再吃,被周二郎制止了,“糖吃多了,对我们钰哥儿的牙不好。”
周二郎在翰林院的藏书阁里无意间看到一本某朝太医院有名御医写的《育婴十二篇》,上面有提到孩童吃太多甜食对牙齿十分有害,不仅可能出现黑斑牙洞,还会造成牙疼,严重者甚至需要将牙齿拔除。
作为土生土长在农家长大的娃,无论是他自己还是周边的娃子基本上都没机会能吃上糖,偶尔吃上一次那都了不得,哪里听说过吃糖还能坏牙的,当时看到书里那些言之凿凿的描述,画面感十足,简直追悔莫及。
之前每次都从书院回家都给儿子带很多甜食,现在有条件了,家里更是甜食不断,他都恨不得把时间拨回到两年前,重来!
周锦钰其实自己知道糖吃多了不好,尤其是他这种病,大部分情况下,那些糖都分给了周边孩子,只不过显然爹很享受给他买零食的快乐,所以他也只是在周二郎面前稍微放纵一下自己,多吃上那么两块儿。
周二郎不让他吃,便也不吃了,到嘴边儿的桂花糕,又乖乖放下。
一番操作,把对面儿男人看得一愣一愣的,人家的小娃怎么带的,不让吃就真不吃了,自家的臭小子要么哄要么揍,就这两条路。
儿子听自己的话,周二郎自是满意,满意的同时他又不希望周锦钰太乖太听话,万一要养成逆来顺受的性子,将来儿子不得吃亏。
他捏了捏儿子的小鼻子,笑道,“就这么听爹的话,嗯?你若求求爹,说不定爹心一软就让钰哥儿吃了。”
周锦钰:“爹不让钰哥儿做的,一定是为钰哥儿好的,钰哥儿知道。”
周二郎:“嗯,听爹的话是应该的,不过外面的人让我们钰哥儿做什么,钰哥儿定要有自己的主意,不能被旁人支配,倘若所有人都满意,就我们钰哥儿自己委屈,那也是不能迁就的,你和所有人一样贵重,谁也没资格让钰哥儿委屈自己。”
周二郎本来想说“你比所有人都贵重”,话到嘴边儿硬生生改了口。
周锦钰听他说“你和所有人一样贵重,谁也没资格让你委屈自己。”心里动容,轻轻点了点头,“钰哥儿记住了。”
“六号桌的客人久等了,您请随小的这边走。”店小二过来喊话,有包间腾出来了。
周二郎抱起儿子,几人起身跟过去。
订的是三楼的包间,视野开阔,可以俯览整片紫竹河街区的风景。
一家子兴奋地挤在窗户边儿往下看。
“安京城好大好热闹呀。”
“大姐,你看,那里是不是咱们家呀。”
“是哩,是哩,我都看到咱们家胡同口那棵大槐树啦。”
“娘,舅妈,你们快过来看,看那河里的画舫好大好漂亮,上面挂了好多彩带和灯笼,咦?那船上好多人呀,兰姐儿也想去船上看看。
周凤英顺着闺女指着的方向,瞅了一眼,“俺也不清楚,你二舅懂得多,二郎,二郎,你过来瞅瞅,这大船是干啥的,还有人敲鼓呢,热闹的很。”
周二郎见家里人如此开心,感觉这一等包间的费用果然没白拿,笑呵呵踱步过来,朝窗外扫了一眼,清了清喉咙,解释道:“哦,那船上是唱戏的,戏票贵得很,和咱们在太白楼吃一顿饭差不多银子,不是我们能消费得起,别看了,呆会儿菜都凉了,先吃饭。”
大郎的酒量惊人,三杯酒下肚,跟喝了三杯白开水一样,老爷子也能喝,周二郎不跟他俩比,上次醉酒的难受劲儿还记着呢,想着点到即止,可兴许是心里太高兴太放松,也兴许是被爹和大哥带节奏,还是喝的有点儿多了。
他用筷子沾了一点儿白酒,递到到钰哥儿嘴边儿,坑儿子。
周锦钰看他一眼,假装不知道酒辣,意思性地舔了一下筷子,古代的酒也就这么回事儿,不过小孩子的味觉显然比大人敏感,还挺辣的,不自觉皱了皱眉头。
周二郎见坑到儿子,呵呵笑,倒还记着眼前的是自己亲儿子,忙又给人喂了口菜解辣,还问人辣不辣。
周大郎嘴角抽搐,没眼看,从小到大,二弟的坏就没有改过来过,二十多岁的人了欺负个五岁的娃娃,还是他自己亲儿子,钰哥儿也是忒老实。
周二郎喝多了,大郎担心背着弟弟出去,万一碰上二弟在官场的同僚或是熟悉的人不太好,让人看到二弟私下的样子,不利于二弟在他人面前的形象。
做官没有点儿威严威压,何以服众,怕是骨头渣子都被人啃了。
官场上还是互相摸不透才有所忌惮,就像周家庄里的人对二弟再敬畏,可他们见过了二弟穿开裆裤的样子,这敬畏还是比不上面对县令老爷时有压迫感。
甚至还有人私下里又酸又妒地说,六元及第的状元郎咋地了,小时候俺还看见他踩过牛粪哩,哭得一行鼻子一行泪的。
还有,他在大青山里头为钰哥儿找人参那次亦是,他告诉家里人是在山的外围找到的,实际上外围怎么可能有人参这种稀罕东西?
天下之物,当为天下人所有,凭什么他这个生于大青山长于大青山的人不能取大青山里的一草一木,远在百里之外的那些个贵族老爷却可以肆无忌惮地开采享乐?
就如那鲁达一样,既然规矩不合理,他也不必守什么狗屁的规矩。
只是运气不太好,头一次进去就遇上了群狼,手里头除了一把砍柴刀,啥依仗也没有,但他若敢露出一丝胆怯,那群饿红了眼的狼崽子必然一哄而上来嘶咬他。
逃是逃不掉,两条腿儿的哪有四条腿儿的快,即是如此还怕个锤子,干就完事儿!
砍死一个就不亏,砍死两个是赚的,砍死一群他就赢了。
当血雾飞溅,狼头和狼身在他手里一次次分家,他告诉自己,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对家人的残忍,爹娘在等着他,大姐和弟弟在等着他,钰哥儿和兰姐儿也在等着他。
大丈夫当有取舍,以大善为善,妇人之仁决不可取。
那次,他第一次懂得以暴制暴,以狠对狠!
如今,二弟在京城的人精圈子里混,和在狼群里和人抢食儿也没多大差别,一个萝卜一个坑,他上去,人家就得下来,彼此之间天生对立。
爹娘,大姐只道二弟做上了官,他们家光宗耀祖改换了门庭,却不知道这风光背后的残酷。
以二弟的性子,凡事他都要争在前面,比人家做得都要好,走上这条青云路,他再也没有了后路,除非他死,否则他定要爬到那最高处,实现他所说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前头他说自己不过是个芝麻下官儿,眼里的野心却是藏都藏不住。
二弟是大干朝第一个平民状元,家里没能力给他支持和护佑,他只能靠他自己,长兄如父,即便不能帮上二弟,他也决不能拖弟弟的后腿。
大郎比划着叫爹和人家要些醒酒汤来,爷儿俩扶着二郎给他喝,周二郎迷迷瞪瞪,以为爹在给自己灌苦药喝呢,死活不要喝,脑袋用力往一边儿躲,怎么看都委屈巴巴的。
周锦钰见状,要过爷爷手里的碗,凑到二郎跟前,哄他,“爹,钰哥儿每天喝汤药都没有嫌苦,你听话,这不是汤药,是醒酒汤,喝了你就不难受了,钰哥儿不骗你。”
周二郎浓密的长睫毛眨了眨,不躲了,乖乖喝下儿子喂的醒酒汤。
周大郎又让他在屋子里睡了一个多时辰,这才把人给叫醒了。
周二郎醒过来的时候,屋子里只剩下大哥和钰哥儿,钰哥儿亦被大哥抱着睡着了。
他看了一眼窗外日头的方位,知道自己这一觉睡的时间不短,大哥竟然就这么抱着钰哥儿干坐着等了自己这么久。
他感激地看了大哥一眼,忍不住叫了声,“大哥。”
以大哥的力气,不要说背一个他,就是背两个他回家亦是轻而易举的事,如此做的原因定然是怕他出丑。
他没想到大哥平时不显山不露水儿的,关键时候竟然能想得如此深又如此周到,他这副醉酒的狼狈样子被人看去,确实不妥。
周二郎有些恨老天不公,大哥若不是个哑巴该多好呀。
他都打听过了,那些武馆里的武功师傅也就是以培养家丁护院以及镖局走镖的人为主要目的,那些真正的高手要么是世家传承,要么是为顶尖圈子里的人群服务。
至于所谓的隐世高人,大概是有,但跟自家有关系么,大哥他习武和自己考科举不一样,不带有功利性,他是发自内心的有兴趣,喜欢。
兄弟俩把钰哥儿叫醒,周大郎把两条帕子浸湿,一条递给二弟,让他擦擦脸清醒清醒,一条拿过来给钰哥儿擦擦手脸,给醒醒盹儿。
周锦钰睡得有点儿出汗,怕马上出去被小风一吹会感冒,几个人又在房间里呆了一会儿,才抱着钰哥儿下楼。
出来酒楼,周锦钰还惦记着自己要买东西,两个人又跑去杂货街那边去,看到儿子要买的那一堆东西,周二郎感觉儿子这是想要做个小木匠吧。
那天周锦钰看到贺景胜玩儿的竹马,感觉跟现代的玩具比太小儿科,他想弄一个古代版的木制滑板车,其实怎么制作他自己早都心中有数,无非需要在现有的条件下解决两个问题:一、轮子的滑行和制动,二、滑板车如何灵活转向。
他完全可以把画好图纸交给木匠去做,简单,省事儿。但爹太精明心细了,他不敢,他不想让周二郎对他有一丝丝芥蒂和怀疑。
他只是比别的小孩儿点子多了一些,聪明了一些,然后在大伯的帮助指导下,不断调整想法,最终和大伯一起把玩具滑板车制作出来,反正大伯一向动手能力强,制作出什么也不奇怪。
第66章
端王慵懒地斜靠在软榻上,身后有美人捶肩,前边儿有美人跪着给捶腿,旁边儿还有个给剥葡萄喂的,最漂亮那位坐在不远处为他抚琴,任谁都觉得他活出了男人最想要的样子。
只天天演戏给皇帝的眼线看,累不累他自己知道。
下人捧了汤药过来,弯腰举过头顶,恭敬道:“王爷,您的药来了。”
端王侧头扫了他一眼,懒懒地冲旁边儿喂葡萄的侍女吩咐:“过来服侍本王服药。”
那侍女从小厮手中接过药碗,低头喝了一口,含在口中低头喂给端王喝,送药的小厮偷偷抬眼望去,看得一清二楚,两个人的唇舌竟、竟是搅和在了一起……
“放肆!王爷也是你能偷窥的。”抚琴的少女忽地停下手中动作,娇声怒斥。
那小厮吓得忙扑通跪倒在地,连喊饶命,倒霉催的,王医官今天生病了,他只是代人送个药而已,一时好奇惹怒了王爷,小命不保。
没人看到的地方,那喂药的侍女代替端王喝下了汤药,只留了一些残余的药汁在端王嘴角儿掩人耳目。
端王拇指抹了一把嘴角儿,脸色阴沉地从塌上直起身子,“来人,拖出去!给本王把他这双乱瞄的眼珠子扣下来喂狗。”
“王爷饶命,王爷饶命!属下该死,属下该死,属下再也不敢了!属下——唔唔……”
怕吵到端王,有侍卫上来捂了他的嘴巴,拖下去了。
端王疲惫地揉了揉眉骨,他自然知道这个小厮罪不至此,可他不得不杀鸡儆猴做给后面的人看,若平时送药那人也如这小厮般大胆,侍女给他喂药的过程,只要有一次露出破绽,就会引起皇帝的疑心。
枉他平时给王府的女人们喝什么避子汤,简直多此一举!他的好皇兄早就替他安排的明明白白,日常负责给自己熬药送药的二等医官竟是皇帝的人,这被人做了手脚的药汤子他都不知道喝了多久。
皇帝御赐的断子绝孙汤得喝,荒淫无度要演,时间久了,不要说眼前三个美人服侍他,就是七个八个,他都能心如止水,不动如山。
周凤青是他计划里非常重要的一粒棋子,他要周凤青明着是皇帝的人,暗地里为他所用,关键时刻用这颗棋子给予皇帝致命的一击。
有本事的人往往都是双刃剑,伤人亦可以伤己,情报说这周凤青把独子当眼珠子疼,抽空儿他得试探试探,这疼爱是真还是假,周凤青能为小崽子做到什么程度,眼下却是顾不上,东厂那帮崽子最近跳腾得有点儿太欢实,欠调.教。
周锦钰和大伯两个人这两天捣鼓那滑板车,老爷子一开始在一边儿瞧着挺有趣儿,后来越看越手痒,也跟着一起上手,周二郎下衙回来,也会凑过来,跟着一起琢磨。
发明这种东西缺的永远不是操作,是创意和想法,周锦钰有了创意,抛砖引玉,爷儿仨都给出了好建议。
大伯建议把轮子变窄,独轮变成并列双轮,这不但可以转向灵活,而且减少与地面摩擦,跑得也快。
爷爷建议扶杆儿做两成两根儿,会更稳固。
爹则对美学有研究,写写画画,改良了滑板车粗糙的外观。
周锦钰骑上去在院子里遛了两圈儿,又快又稳,还不费太大力气,脚蹬一下地面,能滑行出老远去。
爷儿几个的成就感顿时油然而生,周二郎看着儿子心里骄傲得不行,恨不能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自己儿子有多聪明,只看了一眼人家那简陋的破竹马,就能创造出这么精妙的玩具来。
老爷子最后给刷上了枣红色的油漆,周二郎看着这辆儿子口中的滑板车,摸了摸鼻子,好像又可以赚笔钱诶。
车子做好,这日,周二郎下了衙,带钰哥儿去贺府拜谢,端王是顺水推舟也罢,还是怎么着也好,这事儿没有贺景胜从中帮忙,钰哥儿也得不到端王的药。
他的官阶比贺家低,前去拜访需要先递名帖,毕竟人家有人家的安排,不是你去了人家就要招待你。
贺老将军四个儿子,贺景胜他爹贺武是贺老将军的嫡次子,在锦衣卫里任指挥佥事,算是端王的得力下属。
贺武今年不到三十岁年纪,身材魁梧,双目有神,自有一股军人威严,他对朝廷这帮子文官没啥兴趣结交,只不过和周翰林家住同一条胡同,抬头不见,低头见,总得敷衍一二。
周凤青是正六品的官员,虽然品级比他低,但人家是翰林修撰,受人尊敬的清望官,即便是拜见大学士,也享受九卿之礼,他得出门迎接。
周二郎在贺府门口弯腰叮嘱儿子,“爹教你的礼仪还记得吗?我们钰哥儿要做一个懂礼之人,待会儿见了长辈要问好行礼,能做到吗?”
周锦钰点点头,“爹,钰哥儿记得。”
“好孩子,进去看到人家稀罕的东西不要乱看,亦不要乱摸,钰哥儿喜欢什么都和爹说,咱们回头儿自己买,不眼馋人家的。”
“钰哥儿明白。”
爷俩儿正说着,贺武从府内大步迎出来,周锦钰待周二郎与贺武互相见礼后,按照爹教的,朝着贺武认认真真打躬作揖,“晚辈周锦钰见过贺伯伯,问贺伯伯安好。”
小孩儿行礼规范,小奶腔吐字清晰,又抑扬顿挫,很难让人不心生好感,尤其是贺武自己也有孩子。
本来他还生气家里混小子多管闲事,吃了豹子胆,竟然为个不相干的娃娃麻烦到端王爷头上去。
这会儿见到漂亮乖巧的小奶娃,扑闪着无辜的大眼睛,又想到他的病,不免也多了几分怜惜,尤其周锦钰虽然五岁了,但之前身体亏空的厉害,看上去和三岁的娃子也差不了多少。
贺武引着父子二人入内,周二郎笑道:“小儿感激景胜哥哥为他寻医,自己琢磨出个稀罕玩意儿,央着大人帮他做好,想要亲手送给哥哥,非要给盖上块儿红绸布,说是要保持神秘,让哥哥自己亲手揭开,才会有惊喜!”
说着话,周二郎拎起地上盖着红绸布的滑板车。
贺武没想到这么小个小娃子,竟然如此知礼感恩,还自己亲手制作了礼物,同时他亦对小娃的礼物有几分好奇和期待起来。
周翰林敢把东西郑重地拿出来,又说什么稀罕玩意儿,听他那口气还颇带点儿炫耀自得,关键这玩意儿盖着绸布,本身就让人有忍不住想要揭开看看的冲动。
他知道自己长相不太讨小孩儿喜欢,尽量摆出和善的笑容,逗周锦钰:“钰哥儿可以让贺伯伯先偷着看一眼吗?”
周锦钰长睫毛扑闪着,道:“爹对钰哥儿说礼物代表着心意,心意不可以用来做交易,所以请贺伯伯见谅,钰哥儿不能给您看。”
小娃一番话把贺武说得哈哈大笑,连带着对周二郎印象也好了几分,能教出这么好个娃子,大人的德行必然不差。
本来要引着去大厅招待的,直接一转弯去了更为私人的花厅。
贺景胜早就想去找周锦钰玩儿,但那天把人家弄的犯病了,也不知道人家身体好没好,他也不敢贸然去找人家,听说周锦钰和他爹上门儿来拜访,跟个小炮仗似的蹿出来了。
“锦钰,我在这儿呢。”
看看人家斯斯文文小乖娃,再看看自家的皮猴子,贺武朝着儿子眉毛一竖,“咋咋呼呼,还不快过来跟周叔叔见礼。”
贺景胜一吐舌头,迅速朝周二郎行了一礼“小侄见过周叔叔。”
说完便跑去拉周锦钰,“锦钰,我带你去看我的宝库,我有很多宝贝。”
周锦钰朝着贺景胜郑重地行了一礼,道:“景胜哥哥,谢谢你为我请来端王府的医官,医官给锦钰开了药,以后锦钰病发作的时候,吃了这药就不会死了,爹娘亦不用每日提心吊胆,锦钰长大了会报答哥哥的。”
贺武在旁边儿听着,忍不住捋了捋胡子,小娃说话太招人待见了吧。
贺景胜一个八岁小娃,哪受过人家给他行礼,还如此郑重的感谢,小胸脯里顿时热热乎乎的,自己招来的军师自己管,这个小不点儿以后他罩着了。
周锦钰指着自己的滑板车,“哥哥,我和爹还有大伯爷爷一起做了件玩具送给你,诺,就是这个,你掀开看看喜不喜欢。”
“你们全家专门做了送给我的?”
“嗯,全大干朝的小孩儿都没有这样的玩具,哥哥是独一份儿。”
贺景胜被周锦钰说得快激动死了,“我要不要闭上眼睛再掀开呀。”
周锦钰:“可以啊。”
“你数一二三,我就睁开眼。”
“好。”
贺景胜扯住绸布的一角,用力闭上眼睛,猛地扯开。
周锦钰:“三!”
“……”贺景胜懵圈了,怎么突然就三了。
旁边儿周二郎和贺武被俩孩子逗得直乐。
周二郎没想到自家宝贝儿子还有如此顽皮的一面。
贺景胜仍旧闭着眼睛,“锦钰你是我的军师,不准捉弄我,这个不算,重来!”
周锦钰这次遵守规矩:“一、二、三!”
贺景胜猛地睁开了眼睛,待看清楚眼前的东西,整个人都激动了,凑上去,小心翼翼地这摸摸,那摸摸,问周锦钰:“我试试它?”
周锦钰点点头,“我来教你怎么玩儿,你两只手扶住把手,一只脚放在踏板上,一只脚用力往后蹬,刹车的时候你就——”
周锦钰话没说完呢,贺景胜早就蹿出去了!
第67章
没有人能抵挡开车的诱惑,滑板车也是车。
简直像是飞一般的感觉,风驰电掣般的自由,贺景胜感觉谁都挡不住他了。
只想快点,再快点儿,更快点儿!
至于周锦钰说的那刹车他压根儿没听到耳朵里去。
就算听进去了,他也不明白刹车是啥意思。
贺武当真是惊讶到,他自是不会认为这等稀罕精巧之物是一个五岁小娃娃能琢磨出来的,必是周翰林自谦,把功劳推到了孩子身上,他不由对周二郎的好感又增加几分。
那边贺景胜玩儿到停不下来,在整个将军府里横冲直撞,他从小跟着师傅习武,身子灵活,掌控能力也强,眼瞅着就要撞上家里的丫鬟仆人,却在小丫鬟的惊叫声中贴着对方衣角擦身而过,他自己哈哈大笑。
全将军府大大小小的娃子们都被贺景胜的新玩具吸引到了,有年龄小不懂事儿的,哇哇哭着要娘给买,现在就去买!
贺景胜根本舍不得给别人玩儿,周锦钰却已经拉着那些小娃排好了队,把在一旁眼馋的小女娃也拉了过来,男女平等,一块儿排队。
他虽然看着像个小不点儿,却是举止有度,说话声音又温柔又好听,不管是年龄比他大的,还是比他小的,都不由自主按他说的排好队。
贺景胜不情不愿地把滑板车让给排在队首的孩子,周锦钰给讲了如何让滑板停下来,可以用脚用力摩擦地面,也可以踩住后面轮子上的小木板。
只要玩儿上滑板车的孩子就不再想下来的,可又不得不在滑行一圈儿后,乖乖跑去继续排队。
谁还记得吃饭这回事儿,大人拽都拽不走,整个将军府的大人们都在议论六元及第的周翰林竟然还会制造玩具。
整个将军府的娃都想和周锦钰做朋友。
贺府老将军亲自挽留周二郎留下来吃晚饭,周锦钰收到了一大堆小礼物,有娃送的,有娃他娘送的。
卢氏原本与丈夫一样,恼儿子多管闲事,可真正见到乖巧漂亮惹人怜爱的周锦钰本人,不由开始理解胜哥儿的做法了。
小娃娃瓷瓷白白的一张小脸儿,大大的眼睛里弥漫了水汪汪的光泽,长长的睫毛扑闪着,把人心都扑闪软了。
想他这么小个年纪就得了喘症那种病,也不知道能不能活到长大,长大了又能活多久,自己都这样了,却又懂事得让人心疼。
当了娘的人最见不得娃受罪,她一时情绪上头,给周锦钰脖子上挂了一块儿开了光的羊脂玉莲纹雕花平安锁。
挂上她就后悔了,这块儿羊脂白玉纯净无瑕无一丝杂质,极为难得,本来是给胜哥儿求来的,谁知道儿子嫌碍事,怎么说都不肯戴,一直搁置着。
周锦钰对人的情绪多敏感,即便是不敏感他也不会随便要人家如此贵重的东西,忙把平安锁从脖颈里摘下来,惦着脚挂到贺景胜脖子里,道:“锦钰多谢伯娘厚爱,只爹爹已经为锦钰求过平安锁,庙里的大师说不可以随便再戴别的,还请伯娘收回,哥哥戴着好看。”
贺景胜眨了眨眼,摸了摸脖子里的平安锁,好看么?那戴就戴着吧。
卢氏见臭小子竟然没有像从前那样一脸嫌弃地直接给从脖子里扯下来,顿时脸上的笑容放大了,小娃娃咋这么招人稀罕呢,她都想认他做干儿子了。
父子俩从贺府告辞,贺武带着儿子送到了大门口,贺景胜依依不舍,和周锦钰约好,等他明天下来学堂一块儿玩儿。
周二郎抱着儿子,边走边寻思着钰哥儿上学堂的事儿该提上日程了,另外京城有女子学堂,兰姐儿亦可以去上。
这会儿天已经完全黑了,天空深邃却不冷寂,满天的繁星闪耀,四下里蛙声虫鸣,因为是繁华的内城,住的人家非富即贵,各家门前都有灯笼照明。
为了让周二郎抱着顺手省力一些,周锦钰调整姿势,小手搂了爹的脖子,道:“爹,钰哥儿没有吃饱,不如爹带钰哥儿去吃些宵夜吧。”
周二郎摸了摸他小肚子,“爹是要你在别人家吃东西注意些,可咱们也不必太拘着自己,连肚子都不敢填饱了。”
周锦钰早就吃饱了,他是看周二郎忙着应付贺家父子几人,筷子都没动几下。
“爹。”
“嗯。”
“回家带上娘,咱们一家三口一起出来吃吧。”
“好——”
“爹。”
“嗯。”
“你说京城有没有名医可以治好大伯呀。”
周二郎沉默了一会儿,道:“会不会说话,大伯都是爹最尊敬的人,钰哥儿定要像孝敬爹一样孝敬你大伯。”
……
大干朝不允许四品以上的官员极其家属经商,防止其利用权势与民争利,周二郎虽是六品,但他是翰林院的官员,大干朝最受人尊敬的清贵官,怎可沾染铜臭,非但他不能,妻儿父母亦不能,甚至连大哥也不行。
但大姐属于外嫁女,即便和离了,也是自己一个门户,不在此列。
周二郎让爹和大哥又做了一辆新的滑板车做样品,同时整理了滑板车的草图,如此这般的同大姐吩咐一番。
周凤英不解:“二郎,咱这东西虽然稀罕,可制作起来并不难,人家看了咱的东西就能会个差不大厘,咱还把图纸给他看,人家疯了才会愿意掏钱哩。”
周二郎轻笑了声,“他会掏钱的,商人逐利,只要他贪婪就必然会乖乖掏钱。”
周凤英更糊涂了,这咋贪钱的还愿意把钱往外掏呢?
周二郎:“他做的不是眼前的一单生意,他要的是长长久久的赚钱门路,咱们既能做出滑板车来,就能做出比滑板车更好的东西来,换做大姐是想要赚一笔还是赚很多笔?”
周凤英恍然大悟,周二郎道:“多走访几家,找有诚意的合作,记住,咱们也不吃一锤子买卖,除了图纸费,卖一辆车子咱们拿一成的利润分成。”
周老爷子在旁边儿听得有点儿不理解,道:“二郎,这东西做出来,很容易就被人照着做出来了,人家为啥不跟着照做,非得掏这个冤枉钱。”
这次不等周二郎开口,周凤英解释道:“爹,这你就不懂了,这谁家先出来的,谁家就是正宗,后面仿照着做的就叫赝品,越是富贵的人家越在乎脸面,喜欢买正宗不喜欢仿造的。”
周凤英:“就拿二郎给咱钰哥儿买那头绳来说吧,人家上面都有专门的记号,这要谁戴个赝品被人发现了,可不得丢死人了。”
周二郎朝凤英竖起拇指,大姐在做生意这一块儿还真就一点就透。
只是让周二郎完全没有料想到的是,滑板车的对小娃子的吸引力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
短短半个月的时间,周锦钰搞出来的滑板车风靡了整个大干朝的贵族圈儿,无论男娃女娃,谁要没有一辆“天工记”的滑板车,都不好意思出来见人。
娃:我要,我要,我就要!
娘:买!排号、找人走关系、加价也要买,不能被那谁谁家的比下去,带着娃儿去赴宴,人家都有车,就自家娃子腿儿着算怎么回事儿,显得自家男人多没本事,连个滑板车也弄不到!
不光是王公贵族,就连皇官里的小皇子和小公主们也是人手一辆,可苦了伺候皇子的太监宫女儿们,唯恐小主子们磕着碰着,在后面追得腿都跑断!
天工记的老板也是个人精,因势利导,趁机推出了百兽版滑板车、十二生肖滑板车、黄金限量版风火轮儿滑板车,赚得盆满钵满。
这还不算完,大量的仿造滑板车如雨后春笋般遍地开花,没有天工记的用料考究,没有天工记的漆面儿油亮,没有天工记那样厉害的雕刻师傅,可咱卖的也是货真价实的车啊。
技术到位,照样丝滑,开到飞起,不比天工记的豪车差。
一时间整个安京城上到贵族下到平民百姓的孩子们对一个人集体膜拜!
贺景胜在学堂里透露了自己的滑板车是六元及第的新科状元郎周翰林制造出来的。
这消息不知道怎么就飘到天工记的老板耳朵里,奸商老板立即嗅到非同寻常的商机,当机立断把滑板车改了名,名曰:“状元车”
猝不及防,周二郎既六元及第状元郎以后,再次成为安京城最热门的话题!
贺景胜联合学堂里一帮孩子们搞出个“状元车”大赛,报名的孩子越来越多,甚至于引来了几位小皇子的加盟,这帮公子少爷们一拍脑门儿,就让状元郎周翰林来当大赛裁判!
动静闹得太大,几乎朝堂上大臣家的小孩子们都有参与进来,要么是老来得子的小儿子,要么是宝贝孙子,家家户户都是宝贝疙瘩,上百个孩子们闹闹哄哄要比赛,还弄出个什么末尾汰制,且不说别的,这安全问题就是个大问题。
因为有皇子们参与进来,这事儿就不再是闹着玩儿,性质提升了,皇帝八个儿子,谁都知道皇储之争竞争激烈,少一个便少了个竞争对手,若有人趁乱谋害皇子……
太傅便在快散朝的时候向皇帝提及此事,那意思是您看怎么处理这事儿,小皇子们咱管不了,得你这当爹的管。
皇帝眯着眼睛,目光扫过殿下众臣,半晌后道:“那状元车朕也见到了,确实有点儿巧心思,难得孩儿们喜欢,玩儿闹一番也无妨,此事既是周凤青引出来,就交给他去好好给朕办,到时候朕也凑个热闹,添个好彩头。”
第68章
一家人吃过晚饭,在后院儿六角亭里乘凉,小石桌上有洗好的葡萄,几小块儿甜瓜,一小碟瓜子,一壶上品东湖雪绿,几个精致的小茶杯。
老实说,卖辣椒弄暖房赚了钱以后,周家人跟做梦一样,总觉得钱来得太容易,这种天上掉馅饼的事儿不能常有,得把银子存起来,细水长流才踏实。
如今二郎做了官,心里一下子就感觉踏实靠谱了,有二郎在,以后自家的日子再差也不会差到哪儿去!
这钰哥儿弄出个滑板车又赚了大钱,自然就花钱不抠索了,这甜瓜据说是从胡人那儿传过来的,打从去年京城才开始有,稀罕着呢,一个瓜十七文,拎起来就走,都不带犹豫的,天工记随便卖一辆车,这甜瓜钱不就出来了么。
周凤英取了一小块儿,递给老爷子,“爹,你猜猜钰哥儿捣鼓出来这稀罕车能为咱家赚了多少银子?”
状元车的火爆连安京城的老鼠都能感受到,熊孩子白天还嫌滑不够,晚上也要出来瞎折腾,都影响它们出洞觅食儿了,周老爷子用脚趾头猜也能猜到赚了不少,心里偷着乐,嘴上却道:“民以食为天,赚再多银子,那银子也不能直接当饭吃,碰上灾荒年,家里有粮,心里才能不慌,咱得想办法在京郊买块儿地种。”
“姜是老的辣,还是爹你考虑的周到,还有啊,这银子放着不能生银子,这粮食可不一定,今年北方大旱,你瞅这粮价涨的,除了买地,囤粮也是赚钱的好法子——”
“胡咧咧!”
老头儿一拍桌子,打断周凤英的话,“赚了几个钱不知道你自己姓啥啦?”
“闹灾荒的年头儿你们姐弟几个没挨过饿还是咋的?还赚钱?屁哩!施粥行善才是人干的事儿!”
周凤英被老爷子说得臊得慌,嘟囔道:“俺就那么一说,再说了,咱不赚,人家也会赚。”
老头儿:“人家谁爱赚谁赚,别人家的事儿爹管不着,你们姐弟几个爹就得管,大郎老实爹不担心,你和二郎那可都不好说,爹不得不防,总之,咱老周家一不能出个大奸臣,二不能出个大奸商!”
“三不能出负心汉”,朱云娘在旁边儿听着,心里不由默默补充一句。
以前周二郎在外面求学,小俩口长期两地分居,见面就是小别胜新婚,彼此看到的都是对方的好。
现在骤然每天生活到一块儿了,朱云娘反而开始感觉说不出来的无所适从,与夫君之间突然就没了过穷日子时那种互相需要、相依为命的感觉。
二郎离了她还是二郎,她离开了二郎好像什么也不是。
她不能没有二郎,二郎没有她,好像也不会受什么影响。
尤其是当二郎穿上一身官服后,不怒自威,好像一下子就成了另外一个世界的人。
夫君的优秀让云娘开始妥协,已经放弃纠结他纳不纳妾的问题了,潜意识里,爹入京前对她说的一番话却是慢慢入了心。
——抓住儿子比抓住夫君靠谱。
只要钰哥儿嫡长子的地位够稳固,她在二郎心中就不可动摇,女人争宠会让男人有厌烦的时候,孩子争宠却会让男人更加喜欢。
单纯的环境才可能有单纯的人,一株小草都会因为环境的变化而变化,何况是活生生的人,自我保护是人之本能,云娘亦开始有了自己的小心思,二郎在书房忙碌,叫钰哥儿给端了甜瓜送过去。
皇帝陛下突然一道口谕传下来,叫周二郎措手不急。
是个瞎子也能看得出来,皇帝这是借机把他拎出来考验呢。
这事儿他没有选择,必须办好,否则惹了皇帝厌弃,怕是自己再难有出头之日。
最重要他在皇帝那里没用,在端王这里也就没用了,钰哥儿的吃的药丸子可不光是钱的问题,那医官看似随口提了一句药丸子里的成分,实则是在向他透露,这药里面所含的稀世珍药除了皇家能弄到,怕是没有任何人能凑齐。
压力山大,他哪有心思吃瓜,更没功夫哄孩子玩儿,把儿子抱到对面儿小榻上,道:“钰哥儿,爹现在遇到点儿难题,你来帮帮爹好不好?”
周锦钰:“爹,你说。”
“皇帝陛下要爹负责操办滑板车比赛,参加比赛的都是像钰哥儿一样的小娃娃,要是摔了碰了,他们的爹娘会心疼的,钰哥儿帮爹想想有什么办法可以防止这样的情况发生好不好?”
周锦钰点点头,“好的,爹。”
周二郎瞧他一本正经的小模样儿,忍不住曲指刮了下小鼻尖,道:“好孩子,爹也要好好琢磨琢磨,钰哥儿没有想出来之前,不准来打扰爹,爹也不打扰钰哥儿,能做到吗?”
周锦钰:“爹,你去忙吧,我不打扰你。”
周二郎摸了摸小脑瓜:“我们钰哥儿真乖。”
他倒不是真指望儿子能帮他解决问题,主要就是给小孩儿安排个活儿干消磨时间,别过来打扰他想事情。
其实把儿子打发出去玩儿也可以,但他又很喜欢钰哥儿陪在身边,莫名其妙就感觉钰哥儿像是在陪他并肩作战一般。
钰哥儿明明年龄才这么小,还需要他这个爹来照顾呢,谁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奇怪的想法。
周二郎一旦投入到工作中,周围的一切基本不存在了,更注意不到时间的流逝,他要考虑到方方面面的事情。
除了最基本的安全保障,他还要考虑如何让皇帝满意,如何让孩子的家人满意,如何让参与到其中的孩子们满意,如何让这场孩子的游戏拔高变得更有意义,最后这一点尤为重要。
说白了,没人当他周凤青是个人,亦没人考虑他的感受,就是人家手里的一个工具。
他堂堂六元及第的状元郎,六品翰林,第一次亮相竟然是给一帮小娃子办什么比赛。
吃力不讨好,办不好说你连点儿孩子的事儿都干不成,还能干个啥;办好了,不就是哄一帮孩子玩儿玩儿吗,怎么,你还觉得脸上有光了。
现在指不定多少人等着看笑话呢,满朝文武怕都在热议他周凤青是大干朝开国以来第一个陪一群孩子玩儿的官儿。
显然,皇帝给他布置的第一课就是要他学会“不要脸。”
不要脸的人对付起内阁那帮子要脸面的文臣才好使,不是么?
不要脸的人,人人唾弃,除了效忠陛下,还有得选吗?
首辅徐庚也好,太师高弘也好,他们之所以能建立起自己的势力,身后有一堆的追随支持者,除了自身的权势,名望亦是非常重要的因素。
一个文人不要脸面,没了气节,就如那些没了卵蛋的宦官,就算是一之下,万人之上又如何?离了皇帝狗屁都不是!
皇帝陛下可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他要的是一把锋利却绝对不可能对他造成威胁的刀,需要的时候掂起来可杀人,不需要的时候推出去平众怒。
生气不能解决任何问题,他要静下心来想,好好想。
时间不早了,夫君和儿子却迟迟不回卧室休息,云娘忍不住过来书房查看。
周二郎看到娘子推门儿进来,又看到书案上的“滴漏”才惊觉这会儿竟然已经是亥时三刻了,距离儿子进来已然是过去了一个来时辰。
这么长的时间,小孩儿不哭不闹亦不弄出任何动静来打扰他半分,到现在竟还埋着小脑袋在书桌上认认真地写写画画。
周二郎快心疼死了,忙大步走过去把孩子给抱起来,“傻孩子,怎地这般听爹的话,这都多长时间了,不知道停下来歇一歇么,累不累?”
周锦钰安慰他,“爹,我心里想着事情,只觉时间过去的很快,并没有累,爹,娘,你们快来看钰哥儿画的好不好?”
比赛安全问题,周锦钰从三个方面着手。
一、参照前世小孩儿玩儿轮滑时的护膝,护肘,以及头盔,给出一套护具设计图,二、把参加比赛的孩子分为大童组和小童组以及女童组,三、比赛的赛道必须要夯实,夯平,绝对不能有坑洼造成滑板在高速下失去重心,发生侧翻。
另外,爹的官职在现代也算是副厅级了,一个副厅级的干部组织一场小孩子的比赛,莫名有点儿掉份儿的感觉。
虽说状元车跟爹有关系,可还是感觉怪怪的,得让这场比赛不那么LOW才好。
周锦钰想到了现代的慈善晚会,今年北方大旱,不如把这比赛干脆再往大里办一些,然后卖门票,门票所得都捐给灾区百姓。
另外设置个捐款箱,在比赛颁奖台最显眼的位置放着,上面写上捐款人的姓名和银两。
每次颁奖之前,都要念一遍,感谢某某某,某某某之类的台词儿。
周锦钰白嫩的小手指着自己的草稿纸,一点点讲给爹听,他才学毛笔字没多久,字迹写的歪歪扭扭,却一二三条,条理不能再清晰。
周二郎用力抱紧了儿子,头紧贴着儿子稚嫩的脸颊,半晌没有说话。
云娘开口道:“我们钰哥儿好生能干,这么小就能给爹分忧了,二郎,钰哥儿写字儿写的小手腕儿都硌红了,要不要给擦点儿清凉膏?”
周二郎声音有些发哑,闷闷道:“去拿来。”
云娘转身去取药膏,周锦钰感觉自己娘也太能小题大做了,道:“爹,娘就是夸张,一点儿也不疼,待会儿就不红了。”
周二郎:“钰哥儿孝顺,爹很高兴,可若钰哥儿为了爹,伤害到自己就是对爹最大的不孝,你答应爹,不管什么时候你自己的身体都是第一位的,你好,爹才能好。”
周锦钰大眼睛扑闪着,“爹好,钰哥儿才能好,娘才能好,我们全家才能好,爹是我们周家的顶梁柱,爹也要答应钰哥儿不管什么时候都要爱惜自己,爹已经好久没有跑步了。”
周二郎伸出小拇指,周锦钰亦伸出自己的小手。
“爹答应钰哥儿,钰哥儿也答应爹,钰哥儿听爹的话,爹也听我们钰哥儿的话,好不好?”
“爹要说话算话。”
“自然。”
周锦钰这具小身板禁不得劳累,早就精力不济了,小脑袋往周二郎肩颈里一歪就睡着了。
云娘取了药膏过来,两人带着儿子到浴室,周二郎抱着,让云娘给擦干净手脸和小脚丫,白天晒的软绒绒的毛巾给擦干了。
周二郎在书里看到说毛巾经常在阴凉潮湿的地方对皮肤不利,让云娘把大人孩子的毛巾白天拿到院子里晾晒,晚上再收回来。
云娘:“二郎,我抱他去床上,你洗漱一下,早些歇息吧。”
周二郎摆摆手,“钰哥儿刚才的话对我很有启发,我需要去书房再梳理一遍,不定弄到什么时候呢,你先睡,不要等我。”
云娘心疼丈夫,道:“不能明日再弄么,吃完晚饭就在书房里没出来过,身子如何受得住。”
周二郎轻笑了声,“娘子那般贪婪,夫君都能受得住,这点儿劳累算得了什么,夫君现在是为皇帝陛下办事,时间紧迫,又容不得一点儿差错,哪能任性,等忙完了这阵子,好好奖励娘子。”
朱云娘涨红了脸,“你说那里话。”
“我带钰哥儿去床上,我怕换手再给我们宝贝弄醒喽。”
朱云娘去儿子屋里点上灯,给铺好床,周二郎把儿子轻手轻脚放下,调整了下枕头的位置,让娃枕着更舒服。
起身的时候,忍不住拉着儿子的小手在自己的脸颊上轻轻蹭了蹭,目光里无限的温柔——睡吧,爹的乖宝。
第69章
周二郎能够感觉得出来,钰哥儿虽然乖巧听话,却并不是谁的话都听,只是特别听他这个爹的话而已。
这个认知让他自己有些说不出的小满足。
窗外已经是月上中天,周二郎仍在书房里忙碌,儿子提出的建议让他越琢磨越心惊。实在难以想象,这是一个几岁小娃的想法,一时间竟让他有一种自己还不如儿子的挫败感。
他们家钰哥儿才真正是文曲星下凡吧,还是带着前世记忆的那种,周二郎有时候真怀疑儿子转世投胎时没有喝过孟婆汤吧。
三人行,必有吾师。
那怕是一个几岁小娃娃亦不能小看,他有自己与众不同的独道见解,天马行空的想象力远超思想僵化的大人。
自己还是要多读书呀,不然哪天都没资格教儿子了。
“二郎,先吃点儿东西再继续写吧。”云娘端了一碗红枣银耳莲子羹进来。
周二郎抬起头来,心中一暖,道:“怎的不去歇息,半夜三更又爬起来折腾这些东西干嘛?”
云娘知道周二郎没有在书桌上吃东西的习惯,将小碗儿放到了对面矮榻的小桌上,道:“云娘睡不着。”
周二郎站起身绕过书桌,拉云娘一起坐到榻上,笑道:“既是睡不着,索性陪我一起吃些。”
说着话,他舀了一粒红枣递到云娘嘴边,云娘没有像以前一样忸怩,红着脸吃下了。
周二郎低头自己喝了一口,道:“熬得如此软烂,娘子定是费了不少功夫,等过几日夫君闲下来去买两个粗使丫头回来,以后做饭打扫的事儿就不用娘子这般辛苦了。”
云娘抿了抿唇,道:“钰哥儿省心,并没有太多活儿,何苦要花那个银子。”
周二郎岂能不知道娘子在担心什么,只不过岁数大些的婆子大多人老成精,不比年龄小,单纯些的小丫头用着省心,也好管教。
他拽过云娘的手,握在自己的掌心道:“下人们的卖身契放在娘子这里,可能以后家里的仆从会越来越多,娘子亦要开始学着管家了。”
朱云娘点点头,“云娘听夫君的。”
“先去歇着吧,我估计还得一会儿。”
云娘出去,周二郎忍不住嘴角儿勾了勾,小的越来越懂事儿,大的也出息了,现在竟还知道和自己玩儿小心眼儿了,就是手段幼稚了些。
最近在自己面前夸钰哥儿的好,不要太刻意了点儿,若要连点儿他都看不出来,他周二郎也别在外面混,回家抱孩子得了。
娘子有点儿心机也好,省得说以后主弱奴欺。
一直忙活到丑时,周二郎才算是弄出个关于状元车大赛的初步规划,收拾好桌案,直接去了孩子屋。
钰哥儿这几天有点儿内热积食,晚上睡觉总是翻来覆去,让他跟着大人睡,却是怎么也不肯了,说喜欢他自己的房间,喜欢他自己的床,不要跟爹娘挤着。
进屋一看,果不其然,又是头朝下趴着睡呢,周二郎直接给抱到了大人的床上。
云娘刚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听见动静,忙翻身起来,“钰哥儿怎么了?”
“嘘——,没怎么,这几天估计是肚子不舒服,睡觉总是不总觉趴着,小肚子倒是舒服了,容易憋气,这几天别让他自个儿睡了。”
“要不明天带他去找郎中给瞧瞧吧。”云娘有些担心道。
周二郎摆手,“是药三分毒,我们钰哥儿就是小时候喝了太多的汤药把小肠胃给毁了,脾胃在养不在治,回头儿娃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一日三餐该什么时候吃,我给写个单子列出来。”
朱云娘有些愣愣地看着自己夫君,咋感觉夫君把他自己当郎中了呢?好像还说得头头是道。
周二郎:“我自己的儿子交到谁手上也不放心,那些个医书还能比考科举更难?”
朱云娘没想到夫君竟然为了钰哥儿去研读医书,一时间她竟不知道夫君是因为太喜欢孩子从而疼爱钰哥儿,还是单纯就是喜欢钰哥儿,只对钰哥儿一个人这般疼爱,而非是其他孩子也可以。
周锦钰早上醒来,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又被他爹给拎进被窝里了,他实在不想跟爹一起睡。
爹每次都把自己摆弄成他自以为很好的睡姿,自己下意识调整过来,他又给翻过来,虽然爹是为自己好,可自己真的很喜欢趴着睡,尤其是肚子不舒服的时候。
跟爹在一块儿,连睡觉姿势的自由也被剥夺了,周锦钰头一次感觉到爹太爱自己的苦恼。
周二郎睡眠轻,周锦钰一动,他就醒了,眯眼看了眼窗外的天色,把儿子揽过来,大手抚上儿子的小肚子,以肚脐为中心给顺时针轻轻按揉,道:“我们小肚子积食了,爹每天早晚给揉一揉很快就好了,若爹的力度重了让钰哥儿不舒服了,要告诉爹,知道吗?”
“钰哥儿知道了。”
“是不是又背着爹偷偷让大姑给你做芋头了,嗯?”
周锦钰无辜的大眼睛眨了眨,摇头,“没让大姑做。”
周二郎:“说谎。”
周锦钰嘴硬:“没有说谎。”
周二郎:“没有撒谎重复一下你刚才说的话。”
周锦钰继续嘴硬:“没有骗爹。”
周二郎:“把你刚才的话说十遍。”
“……”周锦钰翻了个身,背对着周二郎。
周二郎佯装严肃道:“这次爹就原谅你了,下次不准跟爹撒谎,吃了就是吃了,下次注意就行了,可若吃了还故意掩饰跟爹撒谎说你没吃,就是错上加错,爹会生气。”
周锦钰丢死人了,他对含淀粉量高的食物简直毫无抵抗力,没觉得自己怎么放纵,就又吃的积食了。
周二郎:“钰哥儿知道错了吗?”
“钰哥儿知错了。”
周锦钰从善如流,只求周二郎别再揪着这事儿说了。
“把手给爹。”
“啊?哦。”
周二郎按着儿子的食指桡侧,从指根按摩到指尖,边按边道:“身体是钰哥儿自己的,钰哥儿要学会自己对它负责任,你难受的时候爹娘再怎么心疼也没有办法代替你。”
周锦钰翻过身来,“爹也从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爹怎么就不爱惜了?”
“爹能坐着不站着,能躺着不坐着,能不动弹就少动弹,大伯单手就能抱起钰哥儿,爹抱一会儿就累地不停换手,还很喜欢逞能。”
周二郎:“……”
周锦钰手指按了按周二郎的胸腹,道:“大伯每天锻炼,身上的肉很结实,爹却不然。爹现在还年轻,要是岁数大了,皮肉松了,会不会像之前周家庄的周老四那样啊,皮都挂不住肉,好吓人,爹这么好看,钰哥儿不想爹变成周老四那样。”
周二郎咬着牙,“爹永远不会变成周老四那样,钰哥儿不必操这个心。”
真要变成周老四那样,周二郎绝对给自己找根儿绳。
周锦钰:“除了爹娘,不会真正有人喜欢钰哥儿的,钰哥儿好的时候或许他们会喜欢,可他们不喜欢钰哥儿发病时的丑样子,受不了钰哥儿发病严重时甚至有可能大小便都无法控制,受不了钰哥儿发作期总是咳那些让人恶心的白痰。”
周锦钰将头埋入周二郎怀里,“只有爹不嫌弃钰哥儿,会照顾钰哥儿,爹若有事儿,钰哥儿的好日子就到头了,钰哥儿想要爹的身体好,长命百岁。”
“说什么胡话,你现在才多大,身体还在发育中呢,现在我们已经有药可以控制发作了,以后会有更好的药,爹一定会治好你,钰哥儿要相信爹,端王现在不是好好的么?什么叫没人喜欢你,她们想喜欢你,也要看有没有那个资格,配不配呢。”
周锦钰“扑哧”乐了,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道:“爹,我忽然想到个好主意,状元车大赛这名字一点儿也不霸气,不如改成“大干朝童子军兵王争霸赛”
“咱们就把状元车当成是战马,骑着状元车的小娃叫骑兵,跑着的小娃叫步兵,另外还有火头军啥的,另外邀请小娃的家长们参加,充当智囊团,最好满朝文武都能参与进来。”
“为了安全,咱们不让这些小娃真的去打架,可以弄个藏宝图什么的,让他们根据线索找到宝物,找到一个宝物就算拿下一分,最好根据积分来划分名次。”
“爹,我们还可以让这次比赛更有意义一些,这比赛的一开始,搞一个祈雨募捐仪式,祈祷北方灾区能早降甘霖,若到时候下雨了,就是爹的功劳,若是没有下雨,也是爹心系百姓的表现。”
“爹,天工记利用咱家的状元车赚了那么多钱,不如让他赞助这次比赛的费用,既给皇帝陛下省了钱,对天工记的名声也好。”
……
儿子在那里兴奋地滔滔不绝,周二郎整个人都呆了。
自己儿子这还是人吗?莫不是儿子太过聪慧了,为天地所不容,老天爷才这般折磨他,让他从一出生就受尽折磨,几次在鬼门关转悠。
儿子的思维可真的是太让人惊叹了,自己昨晚忙活一宿也不过是局限在“状元车比赛”这几个字上各种作文章,儿子却出人意料地完全跳出思维的局限性,当所有人的关注点儿都在“状元车”上,甚至这次比赛也是因为状元车而起的时候,儿子他竟然敢把这最重要的状元车当成了配角和工具,一下子让整个比赛都升华了。
计划完美到一举数得!
关键是会令所有人都满意,且前无古人的玩法!
第70章
清晨的薄光透过回纹栅棂窗倾泻进来,洒在小娃温柔轻盈的细密睫羽上,在白皙的眼睑处落下根根分明的暗色剪影,因为兴奋,小娃又大又圆的瞳仁里漾着水光,微微嘟起的婴儿肥小腮帮子可爱得像是笼屉里刚出锅白嫩宣软的小包子一样,让人忍不住想按一按,看看是否可以回弹。
如此漂亮乖巧又懂事聪慧的儿子,谁稀罕那些不相干的人来喜欢我们,我们的病早晚有一天会治好,就算真治不好,他也会为儿子安排好一切,不叫钰哥儿受一点儿委屈。
周二郎本身就是头脑极为灵活的人,周锦钰的话完全打开了他的思路,爷俩儿吃过早饭就一头扎进书房里,皇帝交代的事儿那都是天大的事儿,翰林院这几天都给他放了假。
周二郎认为只有设置一定有难度的障碍,比赛才会精彩,获胜者得到的成就感也才最大。
不就是拓展团建嘛,周锦钰肚子里的货可太多了,可他不敢直接跟周二郎说,早上那会儿情绪一激动已经“多智近妖”了,不能再夸张下去。
他得找个理由,合情合理地说出来。
“爹,钰哥儿在周家庄的时候,看到有人在大青山上采药,用一根绳子,一头儿拴在树上,一头儿拴在腰上,然后一点点下到半上腰,不如我们反着来,把藏宝的线索放在一个很高的地方,然后让参加比赛的人拽着绳子攀上去取,谁的攀爬能力更强,谁就能先一步得到线索。”
“爹,钰哥儿和铁柱他们玩儿的跳房子也可以放在比赛里。”
“爹,钰哥儿还和铁柱他们玩儿过……”
反正现在铁柱远在千里之外,随便他怎么说,都不会穿帮。
周二郎的凤眸越来越亮,果然只有孩子才最了解孩子。
最终周二郎用了将近一天的时间,整理出整个比赛活动的流程、规则、所包含的项目,以及后勤支持保障和安全护卫等方面的规划来,打算将这份规划书连同邀请贴一并送到报名参赛的娃子家里。
周锦钰简直快佩服死周二郎了,这简直就是古代版的“PPT”嘛,图文并茂,一目了然,就算是小孩子也能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标题部分,爹使用了大号的楷书,正文说明部分是簪花小楷,图片旁边的注释则采用小号瘦金体,这还不算,爹竟然还懂得排版上的美学,该紧凑紧凑,该留白留白,当真是细节周到了极致!
儿子大眼睛扑闪着,目光里的惊叹崇拜将周二郎抚慰得身心舒畅,总算是在儿子面前找补回来一局,不能让娃太得意,儿子对老子必须保持崇拜,嗯,一直崇拜。
云娘在窗户下面叫人,“你们爷儿俩先别忙活了,该吃晚饭了。”
周锦钰回过头儿朝窗外脆声应道:“好的,娘,我和爹洗完手就来。”
爷儿俩一块儿出去洗手,周二郎说他写字儿累得手指头都不想动一下,让儿子帮他洗手。
周锦钰心说爹你不是二十三岁,你得把前面的二十抹掉,跟五岁儿子撒娇,你都不脸红么?
周二郎一点儿都不脸红,眼尾朝儿子一瞥凤眼耷拉下来,挺委屈个劲儿,“爹都给你洗脚了,你还嫌弃爹不成,算了,算了,不用你洗了,爹自己洗。”
周锦钰小手儿抓住他的大手,放进水盆儿里,道:“孝子之至莫大乎尊亲,钰哥儿岂能不孝,给爹洗洗手算什么,就是给爹洗脚也是钰哥儿该做的。”
爹呀,你手那么大,我手这么小,给你洗手,你羞臊不羞臊。
周二郎不羞臊,他为什么要羞臊?
他只不过在自己靠边儿站之前把将来孙子的待遇提前享受一下而已。
他自己其实比谁心里都明白,钰哥儿若成了亲,他高低不能和儿子儿媳生活在一块儿的。
为了双方都好,干脆眼不见心不烦。
不然多好的儿媳妇都得被他弄到和离。
只不过就算再舍不得他也要放手啊,儿子应该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家庭,就会像如今的自己一样,与父母自然分离,更多的投身在他自己的小家里。
……
周二郎决定找天工记的老板谈一谈,两者之间的身份地位在那儿摆着,他自然不能前去拜会对方,约了人到府一叙。
天工记的老板郝有财接到贴子,来得很快,三十来岁的年纪,微胖,浓眉大眼一脸憨厚样儿,完全不像个奸商。
周二郎在自家小客厅接待了他。
郝有财一进来就忙弯腰行礼,一脸恭敬道:“小人郝有财,见过周大人,拖大人状元车的福气,小人最近生意兴隆,本该早来拜谢大人,又恐大人公务繁忙,不敢贸然打扰。”
果然是个精明的,场面话说得漂亮。
周二郎抬手一指斜对面儿的椅座,“郝老板不必多礼。”
郝有财谢过,没敢全坐,只沾了半个椅位。
周二郎长话短说,把自己的意思点给郝有财,郝有财做小娃子的木工玩具不过是捎带脚儿的事儿,他真正赚钱的主业其实是做家具,能把铺子在京城搞出名堂来,自然是个眼光敏锐的。
不用周二郎解释太多,他亦明白这里面的巨大好处,自家天工记的名头一旦在这些最上等的人群里打响,自然是身价倍增,到时候自家的家具何愁没有好去处,这简直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他激动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周二郎面前,“周大人对小人大恩大德,小人没齿难忘。”
“郝老板严重了,快快请起,家姐一介女子对做生意上的事多有不通之处,与郝老板合作,不周到之初,还请郝老板多多担待。”
周二郎的言外之意就两层意思:一、别坑我家大姐,二、怎么报恩你心里有数吧。
郝有财是明白人儿,听得懂人话,忙道:“周大人放心,小人绝不敢让凤英妹子吃半分亏。”
周二郎脸上露出一丝笑意,“郝老板请喝茶。”
……
接下来,就是制作请帖的事儿,周锦钰出主意,“爹,小娃子都喜欢惊喜,不如爹也把请帖做得让人惊喜一些,有点儿神秘感什么的,就像我们上次送胜哥儿滑板车一样,他睁开眼睛看到滑板车的时候多惊喜呀!”
周二郎觉得儿子说得很有道理,但怎么做出惊喜却是让他大费脑筋,在书桌上写写画画半天,总是不能满意。
周锦钰干着急,他该怎么把立体镂空贺卡的创意告诉给爹呢?
有了!周锦钰目光落在自家栅格窗棂上时突然有了主意,噔噔,噔!跑了出去,吭吭哧哧拉了把椅子放到书房的窗户下面,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
周二郎正在屋子里凝神思考,听到窗户那儿有动静,抬眼一瞧,却见儿子在窗户外冲他招手:“爹,你快把窗帘拉上!”
周二郎愕了一愕,突然大步走到窗前,按照儿子的意思把窗帘拉上,外面传来儿子的小奶腔:“爹,你再慢慢拉开。”
随着窗帘的缓缓拉开,儿子在外面冲他做了个大大的鬼脸,小舌头朝外面一吐,“爹,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周二郎感觉自己受到的冲击有点儿大,儿子的小脑瓜里怎么会有这么多巧妙的想法,随便看到一件什么东西,他好像都能举一反三,太妖孽了。
这可真真是他周凤青的亲儿子,太像他了,稀罕死了。
周二郎也是个聪明的,儿子的启发让他竟然真给研究出来类似现代立体镂空贺卡的一个玩意儿。
请帖的外面有封皮,封皮上设计有活动的窗口,像开窗户一样,左右分开窗口,里面是类似窗格一样的镂空层,透过镂空层可以看到里面的红色烫金请帖。
抽掉外面封皮以后,里面的红色请帖又有玄机,请帖共六折,可以像扇子一样抖搂开来。
虽然不比现代的贺卡精致,但在这个时代已经是闻所未闻的新鲜玩意儿了。
古代人注重社交,请帖的地位差不多相当于现代的微信,开展朋友圈儿的必备之物,所以,当周二郎把郝有财叫过来得时候,郝有财仿佛看见白花花的银子再向自己招手。
为银子做事,郝有财义不容辞!
一天半的时间他就找作坊把周二郎设计的请帖,以及“大干朝童子军兵王争霸赛”的说明手册给油印制作出来。
当一张张请帖连同比赛说明手册同时被送达到各府的小少爷,小小姐手上时,整个安京城上流社会的大人孩子全都轰动了。
是的,周二郎同时也邀请了小女娃参加比赛,只不过比赛的项目和男孩儿完全不同。
小娃子们收到了人生中第一份儿请帖,且别致到永生难忘的请帖,当然还有那引人入胜的比赛说明书,光看着说明就让人热血沸腾。
周锦钰这次宁可冒着被周二郎发现他身份的风险也要努力帮爹做好这件事,其实有着他自己的考虑。
他不懂什么政治,可他懂一句话——
抓住了孩子就抓住了未来!
他要为周二郎买一份保险,买一份将来的保险。
他要爹能平平安安干到退休,都说飞鸟尽良弓藏,一代新人换旧人,他想着新人们成长起来的时候,能记着爹的一点好。
而人对童年的某些美好,总会永生难忘,尤其是年龄越大,到时候爹就不光是爹,爹还承载了他们童年的记忆,毁掉爹就是毁掉他们再也回不去的美好。
第71章
端王府寝殿内,白玉莲纹炉中的月沉香安静燃烧着,淡青色的烟雾透过莲蓬状孔隙缭绕着飘散出来,这香是由多种珍奇药材凝练而成,有极好的凝神静气作用。
端王手里摆弄着属下呈上来周凤青弄出来的比赛小册子,目光中不由露出几分欣赏,这个新科状元郎挺有悟性呀。
一帮熊孩子弄出来个什么比赛,不过是小孩子玩闹,用得着太师高弘还跑到金銮殿上说去,拿什么皇子们的安全做借口,明显就是配合皇帝演戏。
现在皇帝,内阁,锦衣卫三方争权争得厉害,却又互相制衡,谁也不敢轻举妄动,惹急了自己,自己有可能造反;惹急了内阁那帮子人,文臣们发动政变逼皇帝退位也不是不可能。
所以,皇帝需要一个没有名声可言,依附于帝王而存在的佞臣,佞臣一旦失去了君王的宠爱,便如丧家之犬,这种人用时省心,关键时候可推出去做替罪羊,用完了亦可随手弃之。
皇帝此举就是要让周凤青成为群臣笑柄,把人踩到谷底,再给提拔起来,恩威并用,让周凤青彻底忠心于他,也只能忠心于他。
周凤青根本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顺了皇帝的意思,赢了现在,输了将来;不顺从皇帝的意思?他有拒绝的权力吗?
不成想,周凤青竟然真给走出来第三条路,向皇帝,向所有人证明了他逆转乾坤的能力。
皇帝用他有风险,可不用他又实在弃之可惜,不能因为担心吃饭噎死就不敢吃饭了吧?
如此一鸣惊人惊才绝艳,皇帝即便一时不用他,也终归印象深刻,说不准那天又想用了。
即便皇帝一辈子想不起他,不是还有那些小皇子吗,熬死了老皇帝,小皇帝早晚要上位的。
变通能力如此之强,又眼光深远,宁可不要眼前一时之得失,也要保住文人立身之本,好好磨练,当真是治世之能臣。
端王一时之间竟然有些后悔当初拉拢周凤青的手段太过简单粗暴。
端王抚额轻叹一声,罢了,等周凤青发现那药有问题,早就乾坤已定。
“王爷,属下有事禀报。”
不知何时寝殿内悄无声息地多了一名黑衣侍卫。
端王撩起眼皮,“嗯”了一声。
“梅妃使人捎出信儿来,说皇帝怀疑她对王爷您有情,已经多日不召她侍寝,所以她无法再继续——”
端王一抬手,“好了,我清楚了,你下去吧。”
暗卫躬身退下,端王长指揉了揉眉心,一脸阴鸷,布局多年的棋子废了。
东厂那帮狗东西,八百年前梅妃曾经仰慕过他的陈芝麻烂谷子都能给挖出来,得亏自己向来谨慎,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梅妃是不能留了。
皇帝对自己的猜忌和忌惮与日俱增,自己得适当的再病上一段时间了,退到后面蛰伏起来,让皇帝把注意力转移到内阁那帮子人身上。
棋局已变,周凤青这颗棋子他得想想该怎么用才能发挥最大作用。
端王妃使人端了滋补的虫草参汤来,丫鬟走后,端王端起奢华精美的汤碗,手一歪,端王妃着人熬制了几个时辰的参汤全部倒入了花盆中。
若真对自己上心,当知他不宜服用上火之物,假惺惺演给谁看呢,当真是令人作呕。
端王披了件披风,走出书房,直奔王府马厩而去,追风看到主人过来,兴奋地来回踱步,端王摸了摸追风的马背,又摸了摸头,翻身上了马。
偌大个端王府,竟无一可交心之人,能听他说说心里话的,只有他的爱马追风。
母妃,你装疯卖傻欺骗父王。
你从小就教导儿子要登上那最高处。
你死后这些年,儿子才慢慢想明白,你根本就没爱过儿子一天,儿子在你眼里就是孽障,是你复仇的工具。
父皇,你口口声声说儿臣是你最疼爱的孩子,可你害得儿臣好苦,你给儿臣吃的那些药,是要把儿臣送走啊。
父皇你让儿臣太失望了,所以,也别怪儿臣心狠,你的江山,我必须要,我要让它不姓赵,如此才对得起父皇对儿臣从小到大的“照顾疼爱。”
周凤青的请帖发出来,不管大人们如何各怀心事,单纯的孩子们却是比过年还要兴奋,期待着比赛的那一天快快到来。
周二郎此时在他们心中就好像现代粉丝对爱豆的心情,喜欢到了极点,也崇拜到了极点,只恨自己为什么不是他的儿子呀。
周二郎这边选定了场地,着手场地的改造事宜,工部出了人手配合他,在工部观政学习,久未见面的薛良跟了过来,对周二郎佩服得五体投地。
两个人找了个阴凉处,使人放了椅凳,坐下来边监工,边聊天。
薛良诉苦道:“本以为完成科举就万事大吉,走上了人生巅峰,从此加官晋爵,前途一片光明,谁知道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这官场上的事儿比咱们读书还要难,还要复杂,这还没上任呢,就开始勾心斗角,我不过是偶然一次,好心给了顶头上司一个偏头痛的药方,就成了同僚的眼中钉,造谣我对上司溜须拍马,阿谀奉承,简直岂有此理。”
周二郎瞥了他一眼,笑道:“有对手好啊,小成就靠朋友,大成就靠敌人,敌人逼得越紧,咱们的进步就越快,进步的过程,就是不断寻找对手的过程,那天敢与我们为敌的人没有了,你会觉得人生寂寞如雪。”
“啧啧啧,二郎你可真够表里不一的,明明长着一张云淡风轻,淡泊名利的脸,谁能想到你肚子里装的全是野心勃勃。”
周二郎就笑,“这不是没办法嘛,男人没本事不行,没地位就更不行,否则老婆孩子都要低人一等,哪个娃子稀罕没出息的爹,哪个娘子喜欢没出息的夫君?”
听他提起老婆孩子,薛良不由叹了口气,道:“我们家里那仨个也知道这会儿在家里干啥呢,老三的肚子估计现在也不小了,姑娘儿子也不知道想没想我这个爹。”
周二郎:“行了,别跟我这儿装情圣,心里想着你娘子也不耽误你逛兰香院,说正经事儿。”
薛良嘿嘿一笑:“兄弟就是有点儿好奇,纯去逛逛,啥也没干。”
周二郎郑重道:“劝你一句,被女色所迷是为官的大忌,连身下那点儿东西都控制不住自己,你还能控制什么,终会被各种诱惑迷失心智,不是智举。”
薛良老脸发烫。
“说点儿正事儿。”虽为朋友,点到为止。周二郎适时转移话题,“刚才提到有人造你的谣,此事马虎不得,三人成虎,成见一旦形成,人人都会对你有了偏见,且若这次你不反击,就成人他人眼中的软柿子,谁都想过来捏一下,后面有的是脏水往你身上泼。”
薛良:“我该如何应对?”
周二郎一笑,“找你的上司去哭诉,就说你家里是医药世家,父亲因为对偏头疼之症颇为拿手,在当地小有名望,你不忍看大人受罪,才敢给大人开了药方,不成想竟成了他人眼中的阿谀奉承,你的名节受损是小,可是不能连累大人成了那喜欢溜须拍马之人,三人成虎,这事儿要传出去,实在对大人名声有损,所以不敢不前来告之,请大人定夺。”
薛良能考上举人,也不全是运气,周二郎一点就透,忍不住一拍腿道:“妙啊,我的烦恼转眼就成了他的烦恼。”
周二郎:“人只关心自己的利益有没有受到伤害,至于你的委屈,关他屁事,不过经此一事倒可拉进你与他之间的关系,你把握住机会,将来不管留在京城还是分配到地方,他的考评对你至关重要。”
薛良受教,心中不由对周二郎佩服。
薛良不算能力极强之人,但不管是读书之时还是现在,他听劝,识好歹,下意识以周二郎为首。
如果有可能,周二郎还是希望他能留在京城。
吃过午饭,下午周二郎带着薛良视察场地改造现场,转了一圈儿之后,眉头不由轻皱起来。
他可以很肯定,这帮人故意没好好干活儿,他好像没有得罪过工部的人吧,来这一套?
周二郎使人唤来了管事儿的头头。
来人三十来岁的年纪,中等身材面白无须,一双小眼睛透着精明世故,躬身朝周二郎行了一礼,“大人,不知您唤小人何事?”
周二郎冷眼看着他,没说话,视线却犹如实质般的压迫下来,压得那人不由紧张害怕起来。
把人晾得忐忑不安,不知所措时,周二郎才淡淡开口,“你叫什么名字,那位大人派来的,前几日我好像并未见过你?”
“小人王平,乃是工部刘任刘大人派来的。”
周二郎一笑,“你可知你在为谁办事?”
不等对方开口,周二郎又道:“你不是在为本官办事,你是在为皇帝陛下办事,使用这个场地之人乃是尊贵的各位小皇子以及满朝文武家的小少爷,出了事情,你觉得是你担得起,还是你家大人担得起,亦或是整个工部担得起?”
“陛下怪罪起来,该拿工部是问,还是拿你家大人是问,嗯?”
张平的冷汗顺着脖子流下来了,那还用说,他官儿最小,当然是拉他出去做替罪羊。
周二郎继续:“你觉得你一颗脑袋能不能平息陛下的雷霆之怒?你这颗脑袋能抵得上皇子的一根头发丝儿吗,嗯?”
“你家有几口人,看样子应该娃子都有了吧,男娃还是女娃?亦或是儿女双全,几岁了?数一数你家这些人头加一块儿够不够给你抵罪?”
“你是不是哪里得罪过你家大人,这些都没跟你交代清楚么?今日若不是本官看你拖家带口,愿意保你这颗人头,你哭都没地儿哭去,跪下!”
第72章
日头偏西,天儿不那么热了,周大郎打算带小侄子去附近小河堤溜达会儿,那里一到傍晚就有许多卖小食的,摆地摊儿的,还有杂耍卖艺的,十分热闹,小娃子都喜欢央着大人一块儿去。
他给钰哥儿腰间挂了葡萄花鸟纹的小香囊,用来驱蚊,小手腕儿,脚踝上这些容易招蚊子的地方又给涂抹了驱蚊的药膏儿,淡淡的,很清凉,有一点儿薄荷的味道,也不知道二弟从那儿搞来的,管用得很。
“大伯,你也来一些。”周锦钰小手从精致的小瓷盒里蘸了一些,在大郎的手腕儿上认真涂抹。
小侄子软软的小手像小猫爪子一样在他手腕儿上轻轻涂抹开,神情温柔又亲昵,竟然像是对待小娃子一样对待他。
周大郎藏匿于内心最深处的小孩儿一下子就委屈了,苏醒了,他从小就闷头闷脑的不讨人喜欢,爹娘都更喜欢大姐和二弟。
尤其是二弟,自从有了二弟,爹的心里眼里都是二弟,走哪儿都带着弟弟,抱着弟弟跟人显摆弟弟有多好看多伶俐。
他也很喜欢漂亮的弟弟,带出去特别自豪,他抱着从街东头儿走到街西头儿,想让所有人都知道弟弟有多好。
但这并不妨碍他会忍不住委屈,也想让爹抱着,背着,想让爹夸夸自己,就像夸大姐和二弟一样。
但是他知道自己比弟弟大,不能这样想,要和爹一起爱护小弟弟。
本来就不爱说话,后来哑了,却是想说也说不出来,自己的需求被越来越多的忽视,虽然习惯了,不代表没有过。
后来长大了,自然不会像个小娃一样去争这些东西,他知道爹娘是爱他的,弟弟是爱他的,大姐亦是爱他的。
弟弟不准任何人说他的坏话,谁敢叫他小哑巴,弟弟就要跟人家拼命,弟弟有好吃的亦会分给他,就是分得有点儿少。
一块儿点心,掰给他指甲盖儿大小,还有几分舍不得道:“哥,这是我和人家打赌赢来的,你先少吃点儿,等我以后中了状元做上大官,大哥想吃多少,二郎都买给你。”
爹喜欢二郎是有原因的,两个人某些方面真得很像。
刚才小侄子不经意间这么一弄,不知道怎么回事儿,那些藏的极深的小委屈就冒出来了,他就像个小娃子一样,任由侄子给他两个手腕儿上细细地涂抹均匀防蚊膏。
他在小侄子温暖的目光里,看到了爹宠着二郎时的那种表情——怜爱、宠溺。
“大伯,脚腕儿上也给你抹一些。”周锦钰说着话蹲下小身子。
周大郎如梦方醒般反应过来,臊得脸通红,忙把手里的瓷盒儿小心地收起来,不准侄子在自己身上糟蹋好东西。
这药膏必然是不容易弄到的,否则二弟定会给家里人手一盒,不至于只给了兰姐儿和钰哥儿,可不敢浪费。
云娘从打开的窗户里看到大伯带儿子出门儿,目光闪了闪,大伯若是将来有了自己的孩子,怕就不会这般疼爱钰哥儿了吧。
若说在这个家里谁能治住二郎的话,恐怕只能是大伯。
她嫁到周家这么多年,见过二郎怼大姑姐,也见过二郎和公公婆婆犯倔,唯独没见过二郎顶撞大伯二郎对大伯有着一份极深的愧疚和感恩,公爹供他读书,因为他们是父子,大伯从不欠他任何东西,付出的辛苦却一点儿不比公爹少。
钰哥儿生下来就体弱,三天两头儿闹病,药不离口,单凭公爹一个人如何既供丈夫念书,又有能力给钰哥儿看病,是大伯帮着公爹撑起了这个家,保住了丈夫的前程亦保住了他唯一的儿子。
周大郎带着钰哥儿出门儿,刚一走到门口,迎面贺景胜骑着滑板车飞奔过来,人还没到跟前儿就开始扯着嗓子嚷,“大伯,钰哥儿,快!我带你们看蹴鞠去,我爹和我三叔今天都下场!”
周锦钰前世是个球迷,这个世界的足球还真没见识过,来了兴趣,拉了拉周大郎的手,“大伯,我们去看看吧?”
蹴鞠是达官贵人玩儿乐的游戏,周大郎只听人说过,并未曾有机会真正见过,难免有几分好奇,点了点头。
照顾贺景胜的小厮气喘嘘嘘追上来,心里恼死了周翰林,吃饱了撑的捣鼓出状元车这破玩意儿,每天他都快被少爷把腿儿遛断。
一行人到了蹴鞠场,是贺家的私人蹴鞠场,离住的地方并不算太远,一刻钟的功夫就溜达到了。
鞠城是一开阔的长方形场地,周围砌了砖墙,门口的守卫自是都认识自家小主子贺景胜,但今天端王爷突然心血来潮跑过来观看比赛,不敢随意放人进去,上前询问一番,得知来人是周翰林的大哥和儿子,这才给放了行。
蹴鞠场上一帮武将踢得正酣,贺景胜远远地瞅见端王殿下在搭好的凉棚里喝茶观赛,旁边儿自家三叔还有两个人陪着,除了端王,今天过来观赛的人还挺多,整个看台区快坐满了。
他领着周大郎叔侄寻了半天,找到一处视野不佳的空位,坐了下来。
怕周锦钰不懂,贺景胜指着蹴鞠场给做介绍,蹴鞠场中央竖了两根高约两三丈的杆子,两个杆子之间扯了一张网子,网子靠顶部的位置有一个比蹴鞠球略大的孔洞,叫“风流眼”
对战双方通过互相配合,那方把球送入风流眼的次数多,那方便是获胜的一方。
规则是传球的过程中,不准用手触球,亦不允许鞠球落地。
周大郎听着贺景胜的讲解,视线紧盯着蹴鞠场上的鞠球,双目闪闪发亮。
周锦钰看了一会儿,观赏性挺强,却远没有现代足球那种竞技体育的对抗性,悄悄站起来想要找个地方撒尿去。
周大郎注意力在蹴鞠场上,却也没有忘记小侄子,长腿一伸,把钰哥儿揽了回来,低头用目光询问他要做什么。
周锦钰小手戳戳贺景胜的肩膀,道:“胜哥,我尿急,不知道这里的厕所在哪儿,你能带我去吗?”
“当然行,你跟我来吧,我带着你去。”
贺景胜站起身,周锦钰抬头看周大郎,“大伯,胜哥带我去,我们一会儿就回来,你在这里等我就好了。”
周大郎见有贺景胜跟着,这里又是贺家的私人蹴鞠场,不可能混进杂七杂八的人,点了点头,收回长腿,放小侄子出去。
两个小孩儿从看棚里溜出来,往厕所那边走,贺景胜道:“咱不去公共的茅厕,有专用的单间,比公用的那个干净。”
想了想他又道:“专用的茅厕大夏天也有尿骚味儿,你是大的还是小的?若是小的,要不找个没人的地儿,我帮你掩护?”
周锦钰忙摇头道:“不要,叫人看见不好,咱们还是去茅厕吧,我速战速决。”
贺景胜:“那有什么,我经常跟我那帮手下比赛,看谁尿得远,看谁尿得准,你信不信三尺之外放个瓶儿,我能一滴不漏的给尿进去,改天我表演给你看。”
周锦钰憋住笑,伸了个大拇指给他,“那你确实技术挺牛的,平时怎么练出来的?”
贺景胜认真道:“这个我有独门诀窍,只告诉你一个人啊,你不准外传。”
周锦钰:“我不说出去。”
贺景胜趴到周锦钰耳朵边儿,一阵嘀咕。
不等周锦钰发笑,扑哧!——
两个人头顶后上方传过来一声轻笑。
俩小孩儿回头一看,周锦钰不认识对方,贺景胜却是连忙拉着他见礼,“胜哥儿见过端王殿下。”
周锦钰一听是端王殿下,连忙深深一揖,紧跟着贺景胜,诚恳道:“周凤青之子周锦钰见过端王殿下,谢端王殿下赐药之恩,王爷对锦钰恩同再造,大恩大德,锦钰没齿不忘。”
周锦钰说完,感觉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头顶上方传来低沉威严的声音,“把头抬起来。”
周锦钰第一次面对权势滔天的大人物,紧张是难免的,可周凤青的儿子不能丢人,他按下心中紧张,尽量让自己的表情自然,不卑不亢,缓缓抬起头来。
端王居高临下打量,看到夕阳下,不那么热烈的光线打在小孩儿极瓷白的一张小脸蛋儿上,格外温情脉脉了,像是为他打上了一层柔光,竟让人觉得有几分圣洁的味道。
小孩儿虽然抬起了头,却不敢直视他,浓密卷翘的睫羽微微垂下,半遮住了漂亮的眸子,虽然竭力想要表现的吻住,扑扑颤动的睫毛还是泄露出了紧张忐忑。
端王空手握住拳头,抵住嘴唇轻咳了两声,温声开口,“那药,你……吃过了吗?”
周锦钰:“启禀王爷,锦钰已经吃过两次,王爷的药对锦钰十分有用,不止发作的时候可以让锦钰不那么难受,平时锦钰若感觉到不舒服了,吃上一粒,亦会感觉很好,”
端王看着他,忽然嘲弄一笑,“你这小孩儿倒是舍得,知不知道这药有多难得,就算是以本王的能力,费劲千辛万苦,一年亦炼制不了多少颗,本王好心分给你吃,可不是叫你用来浪费的,你给本王记住,不到要命的时候,不得糟蹋。”
“扑通!”一声,周锦钰忽地双膝跪地,道:“王爷赎罪,锦钰不知此药竟是端王殿下从自己的用药中省下来分给锦钰,锦钰定要好好活着长大,长大了报答王爷的救命之恩。”
端王听到小孩儿的声音里带了害怕委屈的颤音。
周锦钰内心一片不安,端王赐药给他不可能是看贺景胜的面子。
第73章
他本以为端王使人上府为他看病是举手之劳,顺手为之,刚才听端王这话意,好像并没有自己所想得那样简单。
这药就连端王都难弄,他如此做定是有所求,而这所求之事除了和爹有关系,还能和谁有关?
爹一旦为了自己而去依附于端王殿下,就等于给爹上了一副枷锁,意味着爹必须按着端王的意思去办事。
端王用药控制住了自己,就等于用自己拴住了爹,自己就是那把打开爹身上枷锁的钥匙。
好一个诡计多端的端王爷,呸!
想用我操控我爹?
做你的春秋大梦!
来啊,和我爹互相利用啊。
等我爹羽翼丰满,我就留下遗言,一了百了,让我爹成为真正的治世之能臣,万民敬仰,千古流芳!
心思流转间,身侧落下一片阴影,却是端王的衣角擦身而过,丢下一句,“不是要撒尿去吗?还跪着干嘛?”
端王不愿意面对周锦钰,匆匆离去,等他走远了,贺景胜忙上前把周锦钰扶起来,帮他拍了拍两个膝盖上的土,撩起裤腿儿一瞧,果然给磕红了,真是的,磕头那么实在干嘛。
谁想给他磕头?
还磕那么响,周锦钰也不想。
可他又摸不透端王那话什么意思,是在责怪他,还是在责怪爹不珍惜他给的东西,除了请罪他还能怎么办。
贺景胜道:“钰哥儿,你不用害怕,端王殿下是什么身份?一天忙得要死,哪有功夫关注你,再者,他们大人的话你听听就算了,当不得真,他那样说就是故意让你感恩呢,别管他,那药咱要是不舒服了就吃,甭听他的。”
“好了,我们走吧,别管他。”
……
周大郎对这蹴鞠游戏十分感兴趣,手脚忍不住在底下偷偷跟着比划,真恨不能自己上去代替,将那鞠球一踢入洞,看到小侄子撒尿回来,好像情绪有点儿不大高兴。
把娃揽过来,投去询问的目光。
周锦钰不想扫大伯的兴,故意捂着小鼻子道:“大伯,那茅厕里好臭,快把钰哥儿给熏死了。”
周大郎摸了摸下娃的头,笑了。
“大伯,回头儿咱们也买个鞠球去,和爹还有爷爷,咱们四个一块儿踢。”
晚上,吃过饭,一家三口躺在宽大的卧榻上,云娘手里编着红色绦绳,京城最近非常流行这种手工编,她和周凤英以及兰姐儿最近都迷得不可自拔。
周二郎手里拿着根儿飘带让儿子吹,他从医书上看到说有喘证的人可以练习吹气,对肺腑有好处,笛子也好,箫也好,所需的气量较大,显然不适合儿子目前的情况,倒是这飘带不需要费太大力气,可以试着让儿子每日早晚循序渐进的练习。
周锦钰不想吹,总感觉那根儿飘带像是自己在现代用来戏弄自家小橘子的逗猫棒。
周二郎拉长了腔调,“钰哥儿——!”
周锦钰盘腿儿坐在大床上,鼓起小腮帮子,敷衍地朝那红飘带吹了口气儿。
周二郎:“好好吹,不要用嘴,用你腹腔的力量把气儿送出来。”
周锦钰眨了眨眼:“爹,我不会,你做个示范给钰哥儿看。”
周二郎做了个示范,周锦钰摇摇头,表示没看会。
周二郎又做了一遍,周锦钰仍摇头。
周二郎拽过儿子的小手放到自己腹部,让孩子感受自己是如何发力的。
周锦钰故意装做看明白了一点儿,“爹,你再吹一个,钰哥儿好像有点儿明白了。”
周二郎放慢动作,很有耐心地继续教。
周锦钰眨着无辜的大眼睛,看爹追着自己手里的飘带吹气儿,久违了的逗弄小橘子的感觉。
儿子乖巧听话惯了,周二郎压根儿没想到过儿子会反过来戏弄他这个老子,反应过来以后,只觉得儿子不但学会逆反竟还知道反制了,可真真是长大了,心眼儿越来越多了。
他心里骄傲得不行,抱起儿子搂在怀里亲昵地又蹭小脸蛋儿,又蹭小胸口,那个稀罕劲儿哟。
云娘看着父子俩互动,笑道:“二郎,你就惯着他吧。”
周二郎笑,“娘子说得对,不能太惯着,胆敢戏弄爹,该打。”
周锦钰手疾眼快按住他的大手,“爹,爹,我吹,我好好吹你那绸带,钰哥儿都五岁半了,你以后不准打我屁股,钰哥儿也要面子的。”
周二郎哈哈大笑。
周锦钰睡下,周二郎熄灭了灯,和云娘轻声说起钰哥儿上学的事儿。
“钰哥儿成日里与我们大人在一块儿,总是爱操些不该他操的心,心思还敏感,这对他身体不好。小娃子就该同胜哥儿那样没心没肺的,我打算九月份就送他去学堂念书,多与同龄人接触一下,对娃没坏处。”
“娘子,你没发现认识胜哥儿以后,咱们钰哥儿更活泼了么?更才他故意坑我,真叫我又好气又好笑,竟还贱兮兮想被他多捉弄几次才好。”
说到这儿,周二郎忍不住自己先笑了起来。
云娘眨了眨眼,道:“以前夫君不常在家,他对夫君还有些畏惧,如今我看他是拿捏住了夫君,恃宠而骄呢。”
话音一转,她又道:“夫君还是莫要太惯着,娃总要长大,若是小时惯着,大了不像小时候这般惯着了,钰哥儿到时候该接受不了了。”
周二郎能听出云娘话里的意思,她仍是担心钰哥儿将来会失宠,约莫着也担心她这个当娘的失宠。
周二郎心下有些不快,觉得自从自己中了举人以后,云娘就成日里各种胡思乱想,没有以前可爱了。
异地而处,他大概也能理解娘子的一些想法,夫妻之间的绝对信任,谈何容易,之前他不也小心眼儿地担心长期两地分居,貌美的娘子会被别人诱惑么?
钱越多,地位越高,把日子过好反而成了一种考验,对男人,对女人都是考验。
有时候周二郎甚至感觉自己一日不纳妾,云娘的担心就一日不会停,说不得干脆纳一房妾室让她拿捏着,她也就踏实了。
可真就踏实了么?
说不得又要开始担心妾室会生下孩子,等那妾室生下孩子看到病弱的嫡子,她还会甘心被主母拿捏么?
为了她自己,为了她的儿子能上位,会不会谋害钰哥儿都两说,妻妾相争,子嗣相残,不得安宁。
所以说,那些高门大户在娶嫡妻时十分看重嫡妻的身份地位,这样才能镇得住那帮妾室不敢生出异心。
云娘这事儿要从根本上解决,要么把岳父提携起来,让她有靠山;要么让她自己再生一个健康的孩子。
但很显然,哪一个都不太现实,这就是做人的无奈,你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但却无解。
人啊,就得带着烦恼生活,除非到死的那一天,才可能一劳永逸。
周二郎忍不住把小的往怀里揽了揽,也就是睡着了能给搂着,醒着的时候人家嫌弃他呢,才不肯跟他睡一个被窝。
不知好歹的臭小子,你爹我风华绝代,连头发丝儿都比别人好看,除了你和你娘,谁有资格睡,嗯?
周二郎恨恨地伸手去拧儿子的小耳朵,落到孩子娇嫩的小皮肤上,却是虚虚地似碰非碰轻捏了一下而已。
他又回过身,伸手揽过左手边儿的娘子,宠爱地摸了摸头。
云娘所做的一切,终归是因为不想失去他,爱作作去吧,出不了宅子出不了地的,都随便!
那日里教训过管事王平以后,不用周二郎吩咐,王平比谁都上心,亲自监督场地上的每一个小细节。
王平不是傻子,想也知道自己被上司利用了,不知道顶头上司和周翰林之间有什么过节,明里暗里地指示自己不配合周翰林,他当时也并未想太多,上面斗关他屁事,听命办事儿就完事儿。
周翰林的一番话直接把他打醒,是啊,若这场地整得不够平整,不要说是把小皇子摔了,随便摔了哪家大臣的孩子,人家能不会震怒?
到时候固然周翰林承担主要责任,可自己这小池鱼就真能够幸免吗?
记恨上司故意坑自己的同时,他亦开始为自己的将来打算,左思右想,怎么想怎么觉得这是自己投靠效忠周翰林的绝佳机会。
别看人家现在是翰林,那可是六元及第的翰林,将来必入内阁,再看看人家把皇帝交给的活儿办得多体面漂亮,那绝对的有能力。
当然,最重要周翰林这人值得信任,他做事有底线有原则,就算某天自己为他做了马前卒,做了炮灰,自己的一家老小也绝对有保障。
他王平自认不是笨人,当初也是举人出身,可在户部这么多年没有出头之日,一是他没后台,二是没跟对人。
他今年已经三十有二了,这辈子还能有多少机缘?能意识到又抓住的能有几个?
不趁着周翰林还没起来的时候表忠心,等人家开始平步青云了,他提鞋都不配。
王平隐晦地提醒了周二郎有人故意授意他不配合差事,对王平抛过来的示好,周二郎不说接,也不说不接,一笑置之。
对方若是个聪明的,就自己悟去;若是想不明白,他周凤青也不用这种废物。
既是赌他将来会平步青云,就应当懂得要拿出对应的赌资来,这点儿不痛不痒的示好可不够诚意。
七月初五,整个比赛场地改造完成,看着各项完善好的玩乐儿设备,周二郎突然觉得这要比赛完了,估计一帮孩子都会喜欢上这地方,若是搞个收费什么的……
再过三天,大干朝童子军兵王争霸赛正式开始。
莫名其妙,一场孩子们的闹剧,就办成了整个安京城贵族们的盛会,整个上流圈子都开始忙碌起来。
皇帝亲自参与,百官得陪同吧?
孩子们参与,娘也一块儿陪着不过分吧?
女人们出席如此大的盛会,比男人花的心思可多了去了。穿什么衣服,戴什么首饰,不能被谁比下去,又不能越过谁的风头儿,都是讲究,都是心思。
在俩娃子的牵线搭桥之下,卢氏和云娘顺理成章地混到了一块儿,卢氏多少有点儿看不上云娘的出身,但她挺喜欢周锦钰这小娃,爱屋及乌之下也就不计较了。
最主要两家离得近,有时候需要显摆了,都没个人捧场,云娘是个好人选。
云娘也不是个傻的,卢氏利用她,她也懂得利用卢氏,夫君如今是官身了,说不得以后要有应酬,她得学起来。
她不学着掌家,就会有人帮着她掌家。
以前,她什么都听夫君的,哄着他,讨好他,也确实得到了夫君的宠爱,可去巡抚府那一次让她彻底清醒了,夫君说得再好听,可自己一旦拖了他的后腿,给他丢人了,他还是会不高兴。
一次不高兴没关系,若次次惹他不高兴,夫君对自己的情分能有多少禁得起消磨。
夫君对自己的爱和对钰哥儿的爱不一样,夫君对自己是有要求,有条件的。
反过来其实她也一样,若夫君不是这般好看,不是这般有情趣,不是这般有本事,她大概也会像周家庄哪些抱怨男人没本事的人一样,瞧他不起。
夫君不是父,娘子不是娘。
她和夫君若想好好过下去,就得如爹告诫自己那般,能与夫君互相扶持,不能帮上他,但也绝不能成为拖后腿的存在。
莫说是夫妻,就算是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又如何?
若非钰哥儿长得如此漂亮可爱,若非钰哥儿聪慧一次次帮着周家赚钱,周家人当真能忍受得了二郎只有一个将来能不能继续传宗接代都不好说的病秧子儿子?
说白了,这人得让自己有价值,才能被人爱,也才能有资格去喜欢自己喜欢的人。
钰哥儿虽然年纪小,显然是比自己更早就悟透了这个道理,明着看是二郎在宠着他,实际上他亦在暗不吭声地对二郎付出着。
若非如此,孩子三岁之前,怎不见二郎如此心肝宝贝的疼爱着,两个月不回来,见到孩子也就那么回事儿,亲亲抱抱,掂两下,自己该干嘛干嘛去了,可没说像现在这般走那儿带到那儿。
钰哥儿拉了裤子,他的第一反应可不是给娃赶紧收拾,而是大喊着,“云娘,云娘,你快点儿过来给娃换屎布,都闻见臭味儿了。”
孩子屎布换下来,他看也不看一眼,捂着鼻子往后躲。
哪会像现在,钰哥儿发病失禁,他也不嫌脏了,也不喊着云娘了,自己一边默不吭声给孩子换,一边红着眼睛流眼泪儿。
第74章
云娘与卢氏一同去成衣铺子里选衣服。
卢氏道:“咱们安京城的成衣铺子做得最好的当属虞美人,背后的主人乃是户部尚书家的儿媳。”
云娘不解:“不是说官员内眷不得经商么,怎么——”
卢氏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道:“你家大姑姐做买卖,背后真正的主人还不是你家周翰林么?”
“姐姐莫要误会,夫君一介文人成日里抱着书本儿,哪里懂什么经商,倒是我那大姑姐做起生意来很有本事。”
卢氏抿嘴儿一笑,拉过云娘的手,拍了拍道:“这里没外人,你不必多心,朝廷的俸禄能有多少?王公大臣们要都指望那点儿俸禄银子活,日子没法过了,都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只要不是太出格,朝廷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云娘:“姐姐这点说得倒是,若不是家里之前积攒了些家资,加上大姑姐能干补贴家用,京城的物价这般高,一家老小指着夫君一人,当真是不知如何是好。”
卢氏这人有点儿好为人师的劲头儿,闻言道:“你啊,以后也得想法子置办些自己的产业,不能光指着你大姑姐,咱们这些后宅的女人若要安身立命,儿子、银子一个都不能少。”
云娘腼腆地笑了笑。
等两人到了“虞美人”的铺子门口,发现今天的人还真不少,各家的夫人娘子们和现代女明星的心理也差不多,不喜欢撞衫,不喜欢同一件衣服出现在两个不同的重要场合,后天的盛会不能丢脸。
一个圈子里的人就那些,里面有不少是认识卢氏的,过来拉着卢氏亲亲热热说话。
云娘就如同一个局外人般尴尬地站在她们身边,格格不入。
她能感受到卢氏对那些人的态度和面对自己时是不一样的,对那些人更加客气,而对自己则显得随意多了,还多少有一些说不上来的优越感。
卢氏聊了半天,才想起来旁边还站着云娘,拉着云娘与那些夫人娘子做介绍,“给诸位介绍一下,这位便是周翰林的娘子,朱安人。”
众人打量探究的视线扫射过来,云娘定了定神。
一回生二回熟,这次她没有像上次在巡抚府那样不知所措,微微颔首,露出一个得体的笑容,“云娘见过各位夫人。”
单看卢氏的态度,便知这些人比自家夫君的官阶只高不低,但卢氏并未提及她们的身份,她也只做不知,断不会上杆子去给人见礼。
二郎说过,他虽是六品官,却是享有九卿之礼,让她出去与人交往,不必太看轻自己。
周翰林风头如此之盛,这些人自是知晓,当初周翰林打马游街时的盛况不少人还见过,没见过的也听说过,只说是比端王还清俊的美男子。
多多少少对云娘都有些羡慕妒忌,不过到底是成了亲有了娃的女人,比起那些只知道情情爱爱不切实际爱做梦的小姑娘多了几分现实,心里如何想不说,面儿上不显。
一行人在铺子里挑选衣物,云娘不懂她们所说的什么织云锦,团雾锦,浮光锦,雨丝锦的,便也不多话,只是暗暗将那些名字以及对应的布料记在心里。
卢氏知道周家是寒门出身,体贴地指着旁边儿一些款式比较旧的处理区道,“这些个夫人娘子手里头都有私房钱,你不用跟她们比,那边的衣裳虽然样式不是最新的,料子却也不差,你可去挑上一挑,说不定能捡到又便宜又好的。”
云娘眨了眨眼,故作愕然道:“私房钱?可是我家夫君的钱一直都交给云娘保管,想要买什么,自去取了即可。”
她顿了顿,又道:“云娘知道京城的物价高,来时特意多取了些,一百两银票,还有一些碎银子,估摸着够用。”
“???……”
卢氏忍不住咽了口唾沫,“你是说,周翰林的钱让你随便花?”
她这么一问,旁边的几位夫人不由也好奇地伸长了耳朵,女人们除了能对自己的嫁妆有处置权,家里的钱财是无权过问的,更不要说什么随便花。
朱云娘看着众人的反应,只觉得心里痛快,不是都瞧不起我么,但论选男人的眼光,你们都不如我。
她理所当然地点点头,“夫君说了,除去孝敬公婆的,剩下的钱本来就是给云娘和孩子花的。”
众人:……
就,不是有一点点妒忌,妒忌到家了。
朱云娘这波属实有点儿秀恩爱了。
她就是故意的。
临行前爹给她三句话。
第一,钰哥儿的地位越稳,她就越稳。
第二,让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夫妻恩爱,琴瑟和鸣。
第三,想到爹说的最后一句话,云娘不想那么做。
演戏演到底,为了让众人相信她确实可以随便花,当着众人的面儿,朱云娘咬着牙把带来的一百两银子全花光了!
不过她亦有自己的小心眼儿,一家三口的衣裳都有,尤其是儿子的,买的是最贵的,她料定,钱花在儿子身上,二郎只会嫌便宜不会嫌贵。
一百两银子,相当于现代的六万人民币!
朱云娘确实是个有魄力的狠人,周凤英都不敢这么花的。
朱云娘一战成名。
周翰林的钱给娘子随便花,成了安京城后宅圈儿的传说。
有眼不识周翰林,恨不相逢未嫁时。
等周二郎听说这个典故的时候,着实吃惊了一把,竟不知道娘子还会玩儿套路,果然是岳父那老狐狸教出来的闺女,老的,小的都懂套路他。
这几天周二郎忙得不可开交,原本的计划里皇帝只是给大赛添个彩头,算是给这场孩子们的玩儿闹来个官方定性,不至于让周二郎的脸上太过难看,好歹有个台阶下。
谁知道周二郎把这场比赛搞得太有看头,帝王也忍不住来了兴致,要御驾亲临,上面动动嘴,下面跑断腿,皇帝在的场合,安全方面必须是第一位的。
还有就是周二郎可不认为皇帝只是单纯来凑个热闹,必然有他的政治目的,听说最近朝堂上皇帝与内阁针锋相对闹得很僵,估摸着是借此机会君臣同乐,缓和一下关系。
他得给皇帝提供方便啊,如何在看台座次安排上既能体现出皇帝的尊贵,又能拉近又朝臣的距离就得有讲究了,另外这皇帝左右手边儿安排几个位置合适,都给那些人坐,全是心思。
七月初九,天气晴好,大干朝童子军兵王争霸赛正式拉开。
考虑到现在是夏季,中午天气热,孩子大人都受不住,大赛开始时间与早朝时间同步,定在清晨卯时开始入场。
比赛入场口,巨大的红色横幅拉起来,彩旗飘舞,锣鼓声声,一条长达足有百米的红毯铺设在地,红毯两侧站立有精神抖擞,银盔亮甲的迎宾的仪仗兵。
涉及到军队的事情都敏感,周二郎一个新上任没有实权的翰林官儿哪里能调度得了仪仗队,没看皇帝点名户部配合他,都有人给穿小鞋吗。
真要往上边申请吧,又显得他小题大做,仪仗兵那都得是重大场合才会出现的。
既然说了是童子军兵王争霸,干脆弄来一帮小孩儿做仪仗兵,既不违规,又能极大的活跃气氛,他这也是受了进士册封那天看到皇帝仪仗方队的启发。
这些孩子高矮胖瘦个头儿都差不多,身上的衣服亦都一模一样,都是平民里选出来的孩子,十二三岁左右,懂事了,训练起来省心。
反正有人给赞助不花自己钱,周二郎刷一波好人卡,报酬给的相当丰厚,前来报名的孩子挤破头,当真是百里挑一选出来的,人机灵,模样儿也周正,往哪儿一站,当真让人喜欢。
来宾们依次走过红毯进场,进场时会有小仪仗兵的领头高声诵读:“某某某及其家属进场!”
领头诵读一遍,两侧仪仗兵跟着诵读两遍。
注意这里都某某某并非大人的名字,而是参赛孩童的名字。
大干朝的百官哪里见过这种玩儿法,一帮小孩儿更没有见过,不但没有见过,他们在家里再怎么被娇惯,那也是父为子纲的大环境,自己的想法不被尊重不被看见那都是常态。
六到十岁的年龄,正是自我意识觉醒,追求自我存在感的敏感期,有这样一场特别又隆重的大赛专门为他们而举行,不但爹娘是他们的陪衬,就连皇帝陛下某种意义上也是,他们才是这里真正的主角。
每一个听到自己名字被念的小孩儿无不油然产生强烈的自豪感,简直热血沸腾!皇子们也不例外。
红毯的尽头是一宽大的长方形台子,台上一侧置有椅凳高的灾区募捐箱,保证孩童都可以够得到,周二郎站立一侧,一身郑重其事的朝服将他身上的风流雅致收敛起来,端方有威严。
周锦钰站在他旁边儿,上穿黑色交领上襦,下面朱红色襦裙,腰间飘下黑色绦带,黑色把小孩儿衬得越发唇红齿白,小金童一样。
往后看,台子后面的墙壁上悬挂了三尺高并六七尺宽的大幅红布,上书:岂曰无衣,与子同裳!
几个大字遒劲有力,足见功底。
贺景胜来得早,是第一个冲上红毯的小娃,贺武和卢氏陪着一块儿来到台前,贺景胜激动得不行,瞅了周锦钰一样,往募捐箱里投了五百两的银票,周二郎做了记录,不会当着孩子们的面儿公布数额,但会呈给皇帝陛下。
周锦钰上前,郑重地往他胸前别了一朵小红花。
第75章
贺景胜摸着绒布做成的小红花,心里的激动简直无法表达,比他脖子里佩戴的平安锁还要珍贵。
戴了小红花,有人引着他去台子后面的红布上留下名字,贺景胜握着毛笔,后悔平时没有好好练习毛笔字,尽自己最大可能的写好一笔一划,郑重其事地留下自己的大名。
这样的仪式感让他意识到自己所做的事情很重要,很有意义,很有荣誉感。
孩子们陆陆续续入场,到后边儿红布下面没有空地写名字了,便由家长抱着孩子写,有那不会写字的也没关系,大人帮写了,只需在印泥盒里蘸了红色印泥盖上自己的手印即可,让不会写字的孩子们也有参与感。
一时间大人孩子都被这新奇的仪式所吸引,起先被迫捐银子的那点儿抱怨也忘到脑后了,自家其实也不是很差这点银钱,不过做好事被看见,还是在皇帝陛下面前被看见,还能写上孩子的名字让孩子这么高兴,值!
就是这周翰林做事还是欠考虑,有走红毯这个环节怎么不提前写在册子里,这么多人注视着,今天的打扮还是欠了点儿,应该穿更贵的那套裙子来着,头发上这支簪子选得也不好……
周二郎带儿子过来,一来是让儿子见见大场面长长胆识,二来多少有那么点儿晒娃显摆的意思。
这会儿见儿子落落大方,做事稳当,很受大人孩子喜欢,心里骄傲,趁人不注意,在袖子底下悄悄对儿子竖了个大拇指。
周锦钰朝他眨了眨眼。
皇子们身份特殊,由专人引导着入场,只周二郎没想到太子殿下竟然也特意跑来走红毯,忙站起来起身见礼,同时低声吩咐儿子:“钰哥儿,给太子殿下叩头。”
见太子如见帝王,但非正式场合,他亦不需对太子行跪礼,只钰哥儿却是白身,年纪虽小,不能失了礼数。
周锦钰跟在爹身边,老老实实跪下叩头。
“臣周凤青见过太子殿下。”
“周凤青之子周锦钰拜见太子殿下。”
“周翰林不必多礼。”太子殿下赵正熙今年十七岁,众人皆知的性情温和宽厚之人,他说着话弯腰去扶了地上的周锦钰起来。
周锦钰白净,皮肤通透到像是泛着柔光的美玉,大眼睛长得像周二郎的凤眼又带了云娘杏眼的幼圆,瞳仁又黑又大清澈到让人忍不住心底生出感动来。
赵正熙兄弟众多,却是天然的竞争关系,很难彼此亲近起来,即便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也一样。
从被册封为太子的那天起,他便是孤独的,被人挑剔的,哪怕是犯了一丁点儿错处都有可能被拿来大做文章,他的锦绣身份亦是他背负的沉重枷锁。
看到眼前可爱的小孩儿,他不由生出些喜爱来,笑着捏了把周锦钰肉乎乎的小腮帮子,转过身去募捐箱里投了银票,又回头儿过来管周锦钰要小红花。
周锦钰个子小,他便将他抱起来,方便周锦钰帮他别上,周二郎忙上前阻拦,“太子殿下,这如何使得,钰哥儿还不快下来。”
周锦钰迅速帮太子别上小红花,向太子告罪,太子亦知道自己的身份,顺势把人放下,夸了周家父子两句,便在侍卫随从的陪同下进场。
看着太子离开,周锦钰眨了眨眼,悄声对周二郎道:“爹,想不到太子竟然如此随和。”
随和么?
简单的人在皇宫里是生存不下去的。
不过太子是演戏也好,不是演戏也罢,对钰哥儿都是件好事儿,钰哥儿体弱,自己又是个芝麻官儿,在贵族子弟成群的学院里念书,他还担心被人欺负呢,太子这一抱,倒是等于给了钰哥儿一个护身符。
太子走后,令周二郎意外的是端王也跑过来凑热闹,要戴什么小红花,周二郎上前见礼。
端王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礼,又道:“周翰林当真让本王刮目相看。”
周二郎拱手“蒙王爷看重,周凤青不敢辜负王爷期望。”
上司说话有深度,属下的理解力得跟得上,聪明人对话无需说太多,短短两句话,一问一答间,该表达的都表达了,该明白的也都明白了。
周锦钰对端王不喜,把小红花递给他,道:“锦钰个子小,还劳请端王殿下自己戴一下。”
端王睨了他一眼,忽地一弯腰,下一秒,周锦钰被他单手提溜到桌子上。
端王朝周锦钰抬了抬下巴,那意思是给他戴上。
同样是皇家的人,太子殿下比端王身份还要尊贵,也没他这么嚣张霸道不给人尊重,高低不能让爹在这种人手底下干活儿,还不够受气。
周锦钰垂下眼皮,浓密的长睫毛掩盖住目光中的不乐意,把小红花给端王戴上。
端王焉能看不出他不情不愿那样儿,伸手拍了拍小孩儿肉乎乎的小脸蛋儿,戏弄的意味不要太强。
他又借着把周锦钰抱下桌子的功夫,贴着小孩儿耳朵道:“不是说要报答本王的大恩大德吗?戴个小红花你还不情不愿的,你爹就是这样教你报恩的?”
周锦钰没见过如此无耻之人,你给的是药么?你给的是鱼饵儿,还是我爹无法拒绝的鱼饵儿,明知道是圈套儿,还要心甘情愿钻进去任你摆布。
只是他再如何讨厌端王,亦不敢惹怒他给爹惹事儿,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不想受也得受着,你敢任性一个试试?
周锦钰不敢,他佯装委屈,道:“王爷冤枉锦钰,锦钰没有不情不愿,只是今日起得早,又站了这许久,又困又累,让王爷误会了,是锦钰的罪过。”
端王从没见过那家小崽子有眼前这个这般聪慧又会说话儿的,上次见过一面,他总觉得这小孩儿说不上来的面善,明明没见过,更没接触过,却总有一股熟悉感,莫非是因为同病相怜么?
一想到他曾经受过的那些苦,唯有眼前这个小孩儿可以感同身受,可以理解他,他心里就莫名产生一种亲近,将周锦钰视为自己人。
本王步子加快些,你爹再争气点儿,本王不会拖到让你无药可救。
……
端王走后,周二郎低头朝儿子投去询问的目光,周锦钰解释:“爹,我和胜哥儿在贺家的蹴鞠场见过他一次。”
周二郎没功夫多问,入场仪式结束,后面的事儿还多着呢,把儿子交给云娘和兰姐儿,自己匆匆离开,指挥安排下面的事情去。
入场以后,大人孩子分列两旁,站在广场上恭候皇帝銮驾进场,叩拜,三呼万岁。
永和帝习惯了大臣们都朝拜,还是第一次被这么多孩童集体叩拜,与大臣们麻木中带了敷衍的腔调不同,稚嫩的童声响亮清澈,饱含感情,且听得出每一个孩子都用上了最大的力气。
他忍不住面露笑意,这个周翰林当真与众不同。
接下来皇帝讲话,按照往常的惯例,无非是说一些官方套话,勉励之词,这次却是和以往大为不同,周翰林提前给书写好的稿子当真不落俗套,尤其是“少年强则国强”那句,振奋人心。
这句其实是周锦钰在周二郎面前假装不经意间蹦跶出来的,周二郎觉得儿子这句简直神来之笔,压在了自己稿子的最后一句。
皇帝讲完话,入场时那块儿写满孩子们名字的巨幅红布被呈上来,请御笔,皇帝在上面写下日期,盖了印章。
随后,太子代替皇帝陛下高声诵读祈雨词,众孩童举着红布,跟读。
底下一众朝臣面面相觑,周翰林人才呀。
总管太监魏伦瞧着帝王今天已经笑了好几次,暗道:“江山代有人才出,一代新人换旧人,不出意外,这位周翰林要成为宠臣了,皇帝喜欢什么,他拿捏得真真是到位。”
祈雨仪式完毕,咚——咚——咚,三声震天鼓响,随后鼓点密集如骤雨……
铛——!
鼓停,锣响,比赛正式开始!
气氛掀起来,孩子们像小狼崽子般兴奋地就要嗷嗷叫。
第一个环节是状元车花式表演。
先上场的是小童组,三四岁的孩子,随意发挥,自己滑高兴了就行,为了有观赏性,穿的是统一的表演服,女孩儿穿红地飞鸟纹单纱袍,男孩儿穿蓝地飞鸟纹单纱袍,由安京城几大成衣铺子联合赞助,头盔和膝盖手肘上的护具则由天工记独家赞助。
别看人家年龄小,胆子一点儿都不小,有表演前臂挂腿儿的,有单脚翘起表演大鹏展翅的,还有在状元车上金鸡独立的,小脸儿严肃正经,动作憨态可掬。
有谁能抵挡人类幼崽的蠢萌,尤其这幼崽里还有自己的娃,看台上的家长捧腹,就连皇帝亦忍俊不禁同身边的大臣说笑。
气氛组那边的锣鼓小号也没嫌着,适时的敲一波,吹一波,带节奏。
不成想,一帮小孩子都是人来疯,玩儿嗨了,玩儿疯了,死活不愿意下场了,完全不听指挥的命令,旁边等着上场表演的大童组急得跳脚。
周二郎心思缜密,对可能出现的各种意外都做了防范,唯独没想到还有这种意外。
怎么弄,强行给抱下来?
惹哭了怎么收场,七皇子和八皇子可都在里面呢。
正着急着,一辆状元车突然从场下冲了上来,车上的小娃冲一帮表演正兴的孩子喊道:“大家听我命令,接到紧急任务,需要你们的支援。”
说完他随手点了几个孩子,道:“你们几个任先锋官,在前面带头,快!时间来不及了。”
第76章
几个被点到的小孩儿一脸懵,“什么任务?怎么自己突然就成先锋官了,管他呢,先去看看再说。”
在好奇心面前,小孩是没有什么思考能力的,也就愣了个神儿的功夫,蹬起车子就跟着也不知道打哪儿冒出来的“首领”跑。
有人带头,小娃们一窝蜂似得跟着跑了。
周二郎低头摸摸鼻尖儿,轻笑出声,儿子派来的救兵呢。
年轻有为的周大人,这温柔一笑哟,何尝不是台上一道亮丽的风景,就说皇帝成天对着一帮太傅那样满脸褶子的老臣,看见周大人顺不顺眼吧。
高太傅老了,徐庚已经成了帝王的眼中钉,自己亦被皇帝忌惮,几方势力保持微妙的平衡,因缘际会,周凤青成了棋盘上死局里的活子。
而这颗“活子”真正的主人是他赵修远。
端王嘴角儿带笑,拈起一串儿葡萄递给旁边徐庚,“西域进贡的葡萄真不错,徐大人尝尝。”
徐庚一脸受宠若惊,“呦,王爷都说好的东西定然不差,臣得尝尝。”
皇帝坐在上首看着下面俩人有说有笑,脸色阴沉,倘若徐庚和端王搅和在一块儿,就没他这个皇帝什么事儿了,内阁日渐势大,本想利用端王牵制,不成想养虎成患,如今内阁没搞定,又多出端王这个隐患……。
想到此处,永和帝想要提拔周凤青的心思更加迫切。
成人的世界如何复杂,孩子们的世界是单纯的,小童组的表演结束后,以四皇子,五皇子以及贺景胜为首的大童组开始表演。
大童的表演有一定的风险性,需要在波浪形的地面上进行上上下下的滑行,其中有一个坡度最为陡峭,约有两米多高,技术和胆量都得要有。
为了安全考虑,本来可以不设置这样的高度,但那还叫什么比赛?没有难度和挑战的比赛不是孩子们想要的,周二郎衡量再三,考虑到有护具的保护,不会出什么大问题,最终决定保留这个难度。
但同时也做了万全的准备,医官在旁边候着不说,亦向上面申请了七八个武功高手在旁边保护,以便发现势头不对,及时上前救援。
担心这几个人不尽心,周二郎提前敲打一番,总而言之一句话:这帮孩子若出了问题,提头来见!
几个人都觉得这周大人未免太小题大作,两米高个小坡儿至于吓成这样么?
虽是如此想,却没有人敢掉以轻心,因为周大人高明,落实到个人,让他们一人负责两个孩子,这样的话一旦出了问题想推卸责任都不成。
果然,这个环节的表演最刺激精彩,引得看台上阵阵叫好声不断,卢氏看着自己儿子在上面滑,又想看,又不敢看,自豪的同时又唯恐哪一次的滑行出事儿,一颗老母亲的心随着那波浪形的滑道上上下下,不知道如何是好。
周锦钰安慰她,“伯母不必太过担心,我爹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情,更不会让那么多孩子承担受伤的风险,他敢让哥哥上,必然是做了万全的准备。”
卢氏被小孩儿坚定的眼神和自信的语气安慰到,不由笑道:“你倒是挺相信你爹。”
周锦钰:“自然,我爹从未让钰哥儿失望过。”
旁边儿几位夫人被他的话逗笑,故意逗他,“若是你爹让你失望了怎么办?”
周锦钰斩钉截铁:“那他一定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卢氏:“……”
看看人家的爹是怎么当的?能让孩子这般信任,平时必然是对孩子上了心的。
“小嘴巴太会说了,若我儿有他一半儿会说,也不至于被那庶子得了乖。”
“可不是,换我是他爹,听到这话也喜欢。”
“爹和爹也不一样,我家老爷成天板着一张脸,儿子在他面前成天战战兢兢的,唯恐招惹到他,想亲近也亲近不起来,人家周翰林必然是个宠孩子的。”
……
周锦钰听着一帮女人叽叽喳喳议论,心说我刚才不就是实话实说么,怎么都这么大反应。
朱云娘搂过儿子,笑笑没说话。
男宾看台那边儿,贺武坐在一帮武将中间,听着周围同僚对儿子的夸赞,再看看儿子那股初生牛犊般的猛劲儿,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脸上的喜爱和自豪遮挡不住——不愧是他的儿子,有胆量!
端王眯起了眼,他没想到周凤青胆子如此之大,竟敢让皇子冒险,简直胡闹!不知道稍微一个差池就能被按上谋害皇子的罪名么?”
周凤青再怎么聪明,毕竟初出茅庐,很多意识形态上的认知和端王这种从小经历宫斗的人不同,他以为只要皇子们的安全没问题就行,却意识不到真要整你,不需要皇子们真出什么问题,只说你居心不良就可以了。
皇帝现在要用他,自然是没什么问题,倘若今天他处在徐庚的位置上做出这种事情来,皇帝为扳倒徐庚,让其中一个皇子受伤,甚至去死都有可能。
皇权争斗的残酷性远非现在的周二郎可以理解。
徐庚不紧不慢低头抿了口茶,年轻人太顺了往往就容易不知道天高地厚,——话说自己当年好像也曾年少轻狂过来着。
捧!必须得捧着。
瞧瞧吧,这场比赛前前后后处处透着心思,搞募捐为皇帝解忧的同时为自己赚名声;找商人出钱赞助,不花皇帝一分钱;没有根基,平民出身又如何,这场比赛过后,他的人脉圈儿打开了。
这么有潜力的年轻人成长为对手太可怕了,还是捧杀掉好。
虽然有万全的准备,每当四皇子和五皇子滑上高坡时,周二郎的手心仍旧攥出了汗,周大郎跟随王平检查完后面要进行项目的场地回来,看到弟弟的脸色,默默走到了高坡下面。
大郎虽然从来不说一句话,但某些时候他就是周二郎的主心骨,像一枚定海神针铁让周二郎有安全感。
这源于小时候不管是周二郎学游泳差点被淹死,还是和大郎上山差点儿被毒蛇咬到,还有那次山洪暴发,在生死攸关的时刻,哥哥总能保护到他。
他对大哥无条件的信任和钰哥儿对他的信任是一样的。
眼看一刻钟的时间就要到了,孩子们的表演进入到尾声,周二郎一颗心刚要落地,突然,队伍中的五皇子不知道发了什么疯,是想在父皇面前表现,还是怎么回事儿,毫无预警地将车速提到飞快,连人带车冲上高坡,由于冲劲儿太大,刹不住车,直接越过来高坡上的缓冲区,冲上了半空中——
全场死一般的安静!
“不要!”
伴随着五皇子的母妃的一声惊叫,五皇子在空中显然失去了控制能力,加上过度惊慌,整个人直直坠落!
周二郎脸色苍白,浑身僵硬,呼吸和心跳仿佛都停止了,这一瞬间他的脑海里闪过许多画面,最终定格在儿子稚嫩的小脸儿上。
完了,一切都完了。
因为他的一次冒险,他将整个周家带进了坟墓。
这一瞬间,他甚至开始后悔读书,后悔要考取什么功名。
不用皇帝下令,他都想自己将自己凌迟处死。
不,不,不,凌迟处死不足以抵消他的罪孽,应该将他的肉连同他的骨头一块儿拉出去喂狗!
他好恨!
负责盯着五皇子的侍卫高手,全程都精神高度紧张,眼见着表演赛结束,不由放松了精神,同旁边人说笑起来,谁想到一个没留神竟然真出了状况,等他反应过来想要去救,已经是来不及。
怕什么来什么,端王不由闭了眼,这下谁也救不了周凤青了,正常情况下,这个滑坡设计了缓冲带,孩子们冲上滑坡以后,在坡顶上做停留,然后驾车从陡坡滑下,即便中途摔倒滚下来问题也不大。
谁知道竟然出了个作死的五皇子!
真是千算万算不如天算,周凤青到底是成年人,做事情先入为主的就从成人的角度出发,成年人不会找死,熊孩子根本不知道“找死”两个字儿怎么写的。
就这么给摔下来,死是死不了,胳膊腿儿摔成什么样儿真不好说,运气不好,头朝下摔下来,更倒霉。
徐庚无声叹了口气,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皇帝面沉如水,看不出再想什么。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凤青完了时,忽地场上情形突变,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恍若天降,他竟然徒手精准地接住了从高空落下的五皇子。
惊魂未定的五皇子发现自己被人接住,眨了眨眼,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周大郎抱着他,安慰地抚摸着后背安抚他,随后做了一个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动作,他随手扯过一辆状元车,将车头拆去,只剩下车身,一手抱着孩子,脚踩上车身向前缓缓滑行。
感谢这帮有钱的娃买的都是天工记限量版的状元车,车身够结实,车轮也够好。
众人就见他仿若闲庭信步般抱着五皇子在波浪形的滑道上,上上下下,很快滑道了那处高坡,没有停留,直接滑上去,到了缓冲区,仍旧没有停留,继续——
众人仿佛看到一只自由到极点的飞鸟,潇洒地俯冲而下,而后,稳稳落地。
五皇子忘记了害怕,大嚷着:“还来,还来,我还要来一次!”
周大郎冲他笑了笑,却是拎过一辆状元车,递给他,指指那处高坡,意思是让他自己重新滑一次。
刚才的经历让五皇子有了心理阴影,摇着头往周大郎的怀里躲。
不知道什么时候,周锦钰骑了一辆状元车跑了过来,在五皇子面前缓缓站住,道:“从哪里摔倒,就要从哪里站起来,你的父皇在看着你呢,你可以的,我陪你一起滑,就算摔下来,我大伯肯定能接住你,来吧。”
说着话,他过来牵了五皇子的手,把他的手放到了状元车上。
五皇子看了他一样,却是把手又缩了回来。
周锦钰笑道:“你已经成功过很多次了,刚才那只是个意外,其实很简单的,这样吧,我从来都没有滑过,我滑一个给你看啊。”
周二郎刚才整个人虚脱了,缓过劲儿来,忙紧着跑过来,刚好听到儿子与五皇子的对话。
他很想要阻止儿子,那些孩子都提前组织练习过很多次,钰哥儿却是一次也没有滑过。
但他却是没有任何理由来阻止,没道理钰哥儿就比五皇子更珍贵,比别的孩子更珍贵,他不让自己的亲儿子滑,却让别的孩子去冒险,是何居心?
周锦钰自是能看出爹的担心,朝他一笑,语气轻松道:“爹,你要相信我啊,我会滑得很好。”
说完,他驾着状元车擦着周二郎的衣角飞驰而去,周二郎的眼泪强行憋回去,他知道儿子这是在替他给所有人一个交代。
他只有钰哥儿一个儿子,敢叫钰哥儿去滑,就证明这滑道的安全性有保障。
傻孩子,怎么能这么傻,怎么会这么傻,明明是天底下最聪慧的孩子才对。
看台上的众人就见一个小小的身影在波形滑道上自在的上上下下,忽地,小孩儿突然加速,就好像刚才的五皇子一样。
不,他比五皇子冲地更快更疯狂!
众人只看到一道残影从眼前飞过,刹那间,他轻松地过了坡顶,飞到半空中……
欢快的笑声从半空中传来,“大伯,接住我哦!”
光敢滑行还不够,周锦钰要向所有的人证明,他爹可以保障所有的孩子的安全,即便是摔下来,也有人在下面接住!
第77章
众人都被眼前的这一幕镇住了,这得多大的勇气和信任才能够如此义无反顾地跳下去!
周大郎稳稳接住周锦钰的那一刻,所有的质疑声消失了,滑坡有风险,但风险可控,周大人做了万全的准备。
只有吓出一身冷汗的周二郎自己心里清楚,风险可控?那是指常规滑行的情况下可控,像这般鲁莽作死的行为,可控你大爷!
这一刻周二郎愤怒和后怕的情绪远远大于感动,从来没有滑过高坡,跑上去滑就已经够让他担惊受怕了,刚才腾空那一飞,让他整个魂儿也都着吓飞了。
一向镇定的周大郎,死死抱住小侄子,手指控制不住地发抖,他是人,不是神,刚才能接住五皇子,除了反应快,未必没有运气的成分,他没有那个把握次次不落空。
这会儿,五皇子见周锦钰没事,刚才的恐惧去了一大半儿,他亦知道自己刚才露脸不成,丢人了,最主要在他母妃潜移默化的影响下,他隐隐就知道自己不能输给其他兄弟。
好胜心和强烈的自尊心驱使他重新蹬上状元车,周锦钰趴到他耳朵边儿轻声道:“滑上坡顶不要停,勇敢地滑下来,否则在场所有的人,包括你的父皇,都会认为你不如我。”
周锦钰可不想抢了五皇子的风头。
当着满朝文武百官,你周翰林的儿子比皇帝陛下的儿子还厉害?
五皇子没有让周锦钰失望,一口气冲上坡顶,咬牙一闭眼,顺利地滑下来。
看台上的端王带头叫好,朝臣们紧跟着一片叫好声,端王笑道:“这样的比赛才有看头,大干朝的男儿就该如此,勇往直前,敢于战胜自己。”
徐庚:“不错,人最大的敌人就是自己内心的恐惧,五皇子小小年纪,短短时间内敢于再度上去滑,实在难能可贵。”
两个人都很有默契地没有提周锦钰。
皇帝招了招手,问旁边儿总管太监魏伦,“五皇子前边儿那孩子是——”
魏伦躬身作答:“启禀陛下,好像是周翰林的独子。”
皇帝点点头,他有八个儿子,平日里一个比一个孝顺,真到关键时刻,未必及得上人家一个,不要说为了他去拼命,怕是恨不得他早点儿死呢。
皇帝目光不由落在身高已然超过自己的太子身上,太子似有所觉,却没有回头,嘴角儿露出一丝若有似无的嘲讽。
感情是相互的,你这个做父亲的心里何曾有过儿子?顶着太子的头衔,没有人比我更窝囊,做的好了你猜忌,做的不好你不满,左右不是人,活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弟弟们还好,进可攻,退可守。
只有我,已经被放在了这个位置上,只能进不能退,被废的太子是没有好下场的,不想争也得争。
一场危机悄然化于无形,周二郎自始至终未发一言,有些东西的种子却悄然埋下,虚伪的理想在残酷的现实面前一文不值,权力才是最可靠的保障。
场上的活动继续,开场表演只不过是热身,接下来才是真正的重头戏——兵王之争。
蓝白两队对抗。
累计获得积分最高者,视为获胜者。
全程共设有八个关卡,两队成员根据在闯关中的表现为自己所在队伍获得相应积分。
周二郎这次直接把两个皇子拎出来,给按了个指挥官的名头,坐镇中军帐,不参与到具体的活动中。
没有了两个皇子的掺和,其他孩子也开心,否则处处都得让着这俩人,玩儿也玩儿不痛快。
激烈的竞争氛围把男孩子们的血性全都激发出来了,无论是负重奔跑、还是悬空吊走、亦或是徒手攀爬,没有一个孩子认怂掉队,争先恐后的气势让看台上的爹娘不敢相信眼前的是自家娇生惯养的崽。
当然,周二郎不可能让这帮小少爷真给累坏了,除了这三个项目比较考验人,剩下的五个项目都是游戏玩儿闹性质的,其中还有一项是父子配合。
平时威严肃穆的父亲被迫下场,谁也甭笑话谁,没看见首辅大人徐庚都下场了吗?
再厉害的权臣,老来得子,儿子拼死拼活闯过了前面七关,你忍心让他在最后一关输给别人?
老脸豁出去,上吧!
周二郎很贴心,并没有设计让人出糗的动作,只不过是要求父子配合用两根竹竿将涂了油的蹴鞠球从这头儿搬运到另一头儿。
这一幕把在场的夫人们差点儿看哭了去,孩子长这么大,当爹的什么时候像这般陪着玩儿过呀。
陪着儿子游戏的男人们亦是感受复杂,貌似自己孩童的时候也渴望过父亲像这般陪自己玩耍。
看台上,端王垂下眸子,生在皇家,父子兄弟永远摆在君臣之后。
比赛结束,令众人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竟然所有参与的孩子都有奖品拿。
周二郎在周锦钰的启发下,除了分量最重的团队奖和兵王奖以外,针对个人表现设立了五花八门的奖项,什么勇士奖、最佳奉献奖、最佳合作奖……总而言之一句话,让每一个孩子的努力都得到回应,最起码给个安慰奖。
太子殿下代永和帝颁发了分量最重的团队奖和兵王奖,剩下的奖项则由端王、徐庚等身份贵重的大臣亲自颁发。
大人孩子皆大欢喜,大赛完美落幕!
贺景胜拿了兵王的头衔,在皇帝以及满朝文武大臣面前露了脸,把卢氏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贺武亦是在一帮同僚面前脸上有光。
两口子对周翰林弄得这场比赛可太满意了。
贺武自己是武功高手,眼光毒辣,一眼就看出了周大郎的潜力,这汉子的反应能力之快,世所罕见!
他跑过来找周二郎打听,才知道对方竟然是周翰林的大哥,令人可惜的是——如此人才竟然是个哑巴。
周二郎早就打听到贺武家里教授贺景胜习武的师傅大有来头,趁机说道:“我大哥自幼身手敏捷,力大无穷,只家里穷苦,供我读书,便没有能力送大哥去习武,来到京城,一直想要为大哥寻个师傅却一直没顾上,贺大人若有合适的人还望介绍给下官。”
贺武:“周大人不早说,小儿景胜的教习师傅颇有几分本领,你我两家离得如此之近,令兄随时可以过来,只不过习武练的是腰腿上的功夫,成人不似小儿根骨柔韧练习起来,怕是要吃些苦头。”
周二郎忙躬身深深一礼,道:“没有我大哥,就没有现在的周翰林,周凤青在此谢过贺大人。”
贺武哈哈一笑,“周大人莫要自作多情,贺某看中的不是周大人的人情,而是欣赏令兄万里挑一的好资质,若非令兄口不能言,贺某说什么也要招入麾下做一员猛将的。”
“原来是大哥这匹千里马入了伯乐的眼,凤青确实自作多情了。”周二郎笑着朝旁边儿大哥使了个眼色。
周大朗会意,上前见礼——
冷不妨对方突然一拳直冲胸口袭击而来,对方出拳速度太快,左右躲闪已是不可能,周大朗几乎靠着身体的本能意识,瞬间整个上半身后仰躲过!
身子后仰,脚却未动,面部也未曾朝天,保持整个视野面对进攻者,全身以双腿为支点,拉动胯部灵活躲避——是躲避,而非退让,他随时有机会反守为攻!
这决佳的战斗意识,简直不敢相信是没有实战经验的人可以做出来的动作,贺武在军中以快拳著称,能躲过他拳头的人屈指可数,何况是在毫无防备之下躲过他的拳头。
贺武对着周大朗简直要流口水了,千年一遇的好苗子,妈的,是哑巴老子也收了!
他哪里知道周大郎岂止有实战经验,而且人家的实战经验远比贺武想象中凶险得多。
寻人参,战狼群那次的事给了他启发,没事儿他就溜达到大青山深处找野兽切磋去,他并不鲁莽,先找小的,落单儿的欺负,循序渐进,经验丰富了再找大家伙打一架。
可惜,遇到最大的家伙也就是个黑熊,还是个怂包,打不过就跑,从未有武二郎那般的运气,可以找大猫打上一架。
手里没家伙不好说,他有信心,在手里有家伙的情况下,有七成把握可以打过那大猫。
贺武将周二郎扔到一边儿,拽上周大朗就往自家走,他要好好测试测试周大朗各方面都潜力,妈的,贼老天,让谁哑巴不好,偏让周大朗哑巴,叫人恨得咬牙。
周二郎:“……”
周锦钰滑着状元车跟随贺景胜追上去,回头儿冲周二郎一笑,嚷道:“爹,我就先不回家了,我要跟着大伯去胜哥家里玩儿。”
今天他自作主张从那么高的坡上故意摔下来,爹的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回去肯定找他算账,先去贺景胜家里躲一躲,一而竭再而衰,等晚上回家的时候,估计气儿也消个差不多了。
大不了,他今晚就跟着大伯睡。
当着贺家人,周二郎也不好强行把人给拎回来,强摆出一副笑脸,温声道:“去吧,不准和胜哥儿捣乱,早些回家。”
“知道。”远远地,周锦钰的声音传来过,头也不回地跑了。
周二郎揉了揉眉心,他今天也实在是累了,主要是精神上的疲惫,百密一疏,今天若是没有大哥及时出手,后果不堪设想;若是钰哥儿真出点儿事儿——
周二郎不敢往下想了。
以后行事,关键位置上绝对要安排知根知底的人,必须是自己可以完全掌控的人!有能力不代表有执行力,今天负责保护五皇子的侍卫显然是开了小差,尽管自己事前警告敲打过,可毕竟是借来的人,生杀大权不在自己手上,缺少真正的威慑力。
又应付了一会儿上来攀谈的人,周二郎同云娘兰姐儿上了自家的马车。
周二郎上了马车,靠着车厢闭目养神,他在琢磨:皇帝、端王、徐庚互为牵制,皇帝想利用他代替端王搞徐庚,又忌惮他成为第二个端王,他该如何让帝王放心用自己呢?
徐庚徐大人,不能真搞的,杀了猎物,刀还有何用?非但不能搞,徐大人的威胁越大自己才越安全。
天气热,马车里有些闷,云娘的心亦是闷得有些钝痛,今日她方才明白了一件事,钰哥儿对爹娘的感情远胜于爹娘对他,尤其是自己,因为心里的一些胡乱猜测,始终无法真正对钰哥儿亲近,钰哥儿约摸是感觉到了。
第78章
晚上,周大郎带着周锦钰回家,周二郎叫着周锦钰进书房,周锦钰不去,说自己要跟大伯下象棋,拽着周大郎的手,往周大郎房间里去。
周二郎:“嗯,我正好有事儿同你大伯说,一块儿过去吧。”
周锦钰眨了眨眼,“那钰哥儿不耽误爹和大伯说正事儿,先回屋睡去了。”
周二郎没搭理他,大步往大哥房间里走,周锦钰不想当着大伯的面儿被周二郎教训,忙出声道:“爹,你同大伯有事儿先说,钰哥儿去书房等你。”
周二郎目光看向大郎,“大哥,我晚点儿过来找你,先带他去书房。”
周大郎会意,微微点头。
一进小书房,周锦钰先发制人,“爹,我知道我错了,今天不该太冲动,让爹担心了,我这就去给爹写认错书,钰哥儿好好反——省……”
对上周二郎的眼神,他不说了。
周二郎在书桌对面罗汉榻上坐下,示意周锦钰过来。
周锦钰走上前,道:“钰哥儿一时冲动,让爹担心了。”
周二郎盯着他,“撒——谎。”
周锦钰不说话了,他确实不是一时冲动,而是权衡利弊以后做出的决定。
在当时那种情形下,即便大伯救下五皇子,这事儿也圆不过去。
因为五皇子在皇帝和满朝文武大臣面前出了丑,五皇子以及他背后的人不会责怪五皇子鲁莽,只会把一切责任全都推到爹的身上,不会轻易放过爹的。
他得帮助五皇子把丢掉的面子捡回来,大伯若能接住他最好,即便接不住他,他这一摔也足以让五皇子那帮人出了怨气,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周锦钰看到周二郎的凤目中滚着眼泪儿,他伸出小手儿,帮他轻轻抹去。
“爹,你别难过,钰哥儿不傻,我戴了头盔,身上还穿了护具,身子又比一般的孩子轻,就算大伯接不住我,也不会有事的。”
“爹常对钰哥儿说人总要为自己做的事情承担责任,这个滑坡是钰哥儿给爹出的主意,出了事情,理应钰哥儿想办法解决。”
周二郎一言不发,只用力将孩子揽入怀中。
周锦钰被他勒得都难受了,“爹,我要喘不上气儿来了。”
周二郎松开他,半晌道:“你给爹记住,没有下一次,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没有自作主张的权力,明白吗?”
周锦钰点点头。
心说爹你这是什么霸道逻辑,我不明白。
周二郎又道:“今天若你出了事,爹一辈子都会生活在悔恨自责中,你也别打着什么你死了,爹娘再生一个弟弟或者妹妹的主意。”
停顿了一下,他又道:“有些事情你太小还不懂,本不该这么早告诉你,今天既是说到这儿了,爹不妨明白对你说,爹娘这么多年来只有你一个儿子是有原因的。”
周二郎组织了一下语言,解释道:“爹和娘生娃娃,就像钰哥儿种地一样,需要爹把娃娃的种子放到娘的肚子里才能生出来,但是呢,每个男人拥有的娃娃种子数量是有限的,上天给了几个就是几个,爹原本有七八个娃娃种子,却不小心都给掉到咱们周家庄的小青河里去了,爹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捞回来我们钰哥儿这颗小种子,放到你娘的肚子里,然后才有了你。”
“都怪爹当初不小心,才让我们钰哥儿还是颗小种子的时候就泡了水,所以才会一生出来就身体不好,钰哥儿会怪爹么?”
周二郎委婉地讲了这么多,周锦钰听明白了一件事——爹不行。
周锦钰快心疼死周二郎了,爹这样好看,这样优秀,这样骄傲的人,他,他竟然——不行!
爹当他是小孩儿,听不懂,可爹亦清楚他早晚会有长大的一天,早晚会明白爹今天这番话的含义,为了让他珍惜自己这条小命,爹真的是豁出去了。
周二郎看到儿子剔透的墨色大眼睛里扑闪着心疼和怜惜,还以为是儿子心地善良,心疼掉河里的那些娃娃种子,摸了摸儿子的小脑瓜道:“——所以钰哥儿要好好爱惜自己的身体,不能像今天这般冒险,因为爹和人家不一样,只有我们钰哥儿一个,没了就再也没有了。”
周锦钰瞬间感觉到了传宗接代的压力,他这副破身体真的可以撑得起为人夫为人父的责任吗?这世上真会有毫无血缘关系的人真心喜欢他吗?
周锦钰不由把脸埋在周二郎腿上,“爹,我不想长大。”
周二郎抚摸着儿子的小脑瓜,“那我们就慢点儿长。”
“不要!”
半夜,周二郎毫无预兆地一声惊叫,猛地从床铺上坐起,把睡他旁边儿的娘俩全都吓醒了。
朱云娘忙起身点了灯,周锦钰看见爹一向冷静的眼眸里全是惊慌恐惧和伤心欲绝,密集的汗珠子从他额头上一层层冒出来,顺着脸颊往下淌。
“爹,你这是怎么了?”
周锦钰担心着急,从自己的小被窝里钻到周二郎怀里,抱住他的腰,“爹,你是不是做噩梦了,钰哥儿陪着你。”
朱云娘和周二郎成亲这么多年,也从未见过夫君做梦会被吓成这个样子,忙过来轻抚着他的后背,道:“二郎,是不是做噩梦了,还是哪里不舒服,你告诉云娘。”
周二郎紧抓住床单的细白手指青筋暴起,控制不住地颤抖着,好半响他才声音沙哑道:“我没事。”
他做噩梦了,梦里受他所累,全家被抄斩,爹、娘,大哥、大姐、云娘、兰姐儿、最后是钰哥儿,一个又一个的至亲当着他的面儿被人强按在寒光闪闪的铡刀之下,刽子手手起刀落……
云娘起身要去煮安神汤,之前薛神医给钰哥儿开的方子,家里还有药材,周二郎拉住她,“大半宿,别折腾了,只是做了个噩梦而已,不妨事。”
他没说做了什么噩梦,云娘大抵也能猜得出是白天五皇子那事儿闹得,伴君如伴虎,以前只是听人家这么说,自己家里有人做了官,才知道这绝对不是一句戏言。
云娘没有熄灯,与儿子一侧一个躺在二郎身边。
周二郎一瞬间的脆弱,似是自言自语道:“亦不知道十几年寒窗苦读考上状元,对我来说是好事亦或是坏事。”
周锦钰小手握住他的手指,斩钉截铁道:“当然是好事儿,爹考上状元,做了官,就没有人敢随便欺负钰哥儿了,就像上次那个浩哥儿想让钰哥儿做他的伴读,钰哥儿不愿意也得愿意。”
云娘亦道:“夫君常说人的命一半儿在人,一半儿在天,夫君只要做了自己该做的,能做的,剩下的就是老天爷的安排,尽人事,听天命,夫君不该把什么事儿都往自己身上揽,意外就是意外。”
周二郎笑了,抬手捋了捋她的头发,“来京城时日不久,娘子出息了,讲话越发有水平了。”
“二郎莫要笑话云娘,云娘只是实话实说。”
“爹,今天那些夫人夸娘的气色好呢,问我娘是在哪里买的胭脂水粉,钰哥儿听见卢伯母说女人的气色是好男人宠出来的,钰哥儿的皮肤好,也是爹宠出来的。”
周二郎忍俊不禁,搂紧了儿子。
朱云娘亦抿嘴儿轻笑,笑着笑着眼里含了眼泪儿,今天钰哥儿为了丈夫毫不犹豫地纵身一跃,她长久以来的怀疑得到了释怀。
眼前这个就是她的亲生儿子,她却怀疑了他那么久,若不是亲生孩子,有那个能如此义无反顾地去赴死,蚂蚁尚且贪生,即便她深爱着丈夫,也无法做到如钰哥儿这般干脆。
就算是爹那么坚强的人,生病的时候性子也与平时有所不同,钰哥儿年纪那么小,长年被喘症折磨着,这病好以后性子变得开朗活泼,也是正常的。
再说了,钰哥儿脚踝上的金钏,手腕儿上的银镯,都是她拿去找人开了光的,若真是什么邪物附体,戴了这么久不可能一点儿事儿都没有。
朱云娘忽然想起某次钰哥儿不想戴手腕儿上的镯子了,说上面的铃铛响来响去好讨厌,她竟鬼使神差说了句:“只有邪祟才会觉得这铃声讨厌。”
她说了那句话后,儿子再也没有摘下来过,即便睡觉的时候也戴着,二郎要他睡觉就摘了去,他说他喜欢,睡觉也要戴着。
她这到底是怎么了?
魔怔了么,怎么会对亲生儿子做出这么多过分的事情。
她如此对钰哥儿,若不是她亲生儿子,他怎么会一次次的为她着想,维护她?
哪里来的如此善良的邪祟?
她以前真的是魔怔了。
第二天一早,晨曦透过窗帘,为房间里点亮微光,看得见的光束里浮动着细细的微尘颗粒,竟让人心里生出些微的感动来,窸窸窣窣的穿衣声响起。
周二郎掀开眼皮,拉了云娘的手臂道:“娘子再辛苦一日,我今天就去买丫鬟下人,到时候娘子随我一起去,给你使唤的人,总要你看着顺眼才是。”
说完,他低头看了熟睡的儿子一眼,迅速亲了云娘的手背一下,放开她。
云娘红了脸,匆匆下床,心里却是甜的。
是人都有脆弱的时候,昨晚儿子和娘子给了周二郎极大的安慰,外面再是腥风血雨,回到自己的家里,贤妻娇儿陪伴身旁,都会让他感到满足和温暖。
想到昨晚儿子搂着他的腰轻拍安慰,娘子抚着他的背安抚,大的小的都把他当成了孩子,周二郎长指覆住双眼,实在丢人。
念他这些日子辛苦,翰林院多放了他一天假,明日才需去上衙,可以安心睡个懒觉,周二郎侧过身,看到儿子睡得红扑扑的小脸儿,卷翘的长睫毛也太长了吧,扑闪扑闪的时候不能再可爱。
轻轻揽过孩子,他忍不住想:“皇子又怎样,亦不能比我的钰哥儿更珍贵。”
大逆不道的念头从脑子里一闪而过,他并未意识到有什么不对。
都知道二郎这些天辛苦,一家子谁也没打扰爷俩儿睡懒觉,周锦钰生物钟一向准时,他倒是醒来得早,看到爹难得睡得如此香甜,不忍心吵醒他。
只不过大夏天的,周二郎搂着他睡,实在是不怎么舒服,很热。
周锦钰忍不住想:爹看着霸道,骨子里其实应该是个宝宝吧,跟儿子撒娇,跟娘子撒娇,跟大伯撒娇,跟爷爷撒娇,很会要宠爱呢。
钰哥儿会宠着爹的,让爹这辈子都开开心心的过。
向来稳重的爹昨晚那般惊恐失态,周锦钰不用问,也知道不会是什么好梦,能不能帮爹弄个免死金牌什么的呀。
第79章
周二郎没想到自己竟然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周锦钰在他怀里无聊到又睡了个回笼觉,周二郎哈哈笑着抱住儿子亲了一口,爷俩儿忙紧着起床。
“哎呦,儿子你压住爹的头发了。”
“爹,钰哥儿也想蓄发了。”
“不成,咱们小头发还是太细软,得继续养着——到爹这儿来,今天的吹气还没练呢。”
周二郎拎着飘带让儿子吹,周锦钰习惯性鼓起小腮帮子,被周二郎轻拍了下,长指按住儿子肚脐下三指的位置,道:“想象你这里有个小气囊,吸气的时候腹部慢慢鼓起来,呼气的时候正好相反。”
周锦钰看了他一眼,心说爹你确定你看的那些医书很靠谱么?不过他在现代也听说过吹气球对提高肺活量有好处,至于对支气管哮喘有没有用,就不知道了。
周锦钰按照周二郎所说的练习吹那飘带。
“不错,这次吹得好,来继续。”
“很好,就是这样吹。”
“好孩子,吹得越来越好。”
“爹,我要吹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儿。”
“嗯,等你气息稳定了,爹可以教你吹箫乐,就不会这般无趣了。”
周锦钰:“爹,你不是笛子吹得好么?”
周二郎笑道:“你现在的气息还达不到,咱们可以先从最好吹的琴箫学起。”
爷俩儿吃着早饭,周老爷子过来了,拉了把椅子坐儿子对面儿,拿起个鸡蛋边替儿子剥边商量道:“二郎,这鸡蛋买着吃不划算,爹寻思着在院子里养几只鸡,你看跟哪儿垒个鸡窝合适啊?”
周二郎抬眼撩了自家老爹一眼,又低头闷闷地笑了。
老头儿瞪他,“你笑啥?”
周二郎止住笑,“爹,你想养就养,不用和我商量,咱家您是一家之主。”
爹这般委婉地和自己说话,周二郎好笑之余又有点儿心疼,后院花园儿早都被爹和大哥改造成菜园子了,不差再弄个鸡窝出来,老头儿高兴就好。
老头儿羞恼,硬邦邦道:“这宅子是皇帝陛下赏赐给你的,爹就算是一家之主,那也得尊重你的想法,既然你没意见那就这么地吧!”
说完,他把刚给儿子剥好的鸡蛋没好气儿地往盘子里一扔,站起身撅哒撅哒走了。
这儿子做了官,身上好像天生就有了官威还是官气儿咋的,莫名其妙让他这做老子的有那么一点儿怵。
周二郎看着老头儿走远,若有所思,爹在周家庄时有活儿忙,有人聊天儿,这来了京城以后一直都闷在府里,定是心情郁闷了。
周锦钰喝了小半碗粥,吃了半个鸡蛋,另外半个递给周二郎,“爹,我吃不下一个。”
周二郎接过来,又掰下一点儿蛋黄塞到儿子嘴巴里,“你大姑这些日子忙什么呢,成天看不见她人影。”
“我大姑说想开个铺子来着,这几天一直跟着牙人选地段儿呢,大姑说京城里都是有钱人,不能眼睁睁看着白花花的银子被人家赚了去。”
“嗯,你大姑还真是块儿经商的料子,若是男儿身,不比天工记那老板做得差。”周二郎拿帕子顺手给儿子擦了下嘴角道:“今天爹和娘要去买几个下人回来帮我们家做活儿,你同姐姐在家玩儿,有事儿就找奶奶,知道吗?”
周锦钰点点头。
“想吃什么,爹给你捎回来。”
“爹,我想吃凉粉儿行吗?”
“行,但不准多吃。”
“我听爹的。”
周二郎和老太太打了个招呼,同云娘上了马车,直奔附近最大的牙行。
大干朝一个普通的奴仆大约需要八两银子,差不多相当于周二郎一个月的月俸,所以卢氏才会说大干朝的官员靠俸禄生活不下去,光下人就养不起。
牙行里有自愿卖身为奴的普通百姓,亦有朝廷发配的官奴,多是因为受了犯罪之人的牵连。
粗使丫头的话,倒没有什么太多要求,长相没毛病,手脚麻利就成,周二郎让云娘做主挑选。
云娘知道丈夫看着随和,骨子里挑剔又讲究,只不过他的挑剔和讲究是不声不响的,比如你为他绣的荷包不合他心思,他决不会当面儿说不好,甚至还会摸摸你的头,说上句“娘子辛苦了。”只不过却从来不戴。
他虽说选丫头让自己做主,实际上绝对不会喜欢身边伺候的人长得不顺眼,平时吃个瓜果他都要挑好看的拿呢。
朱云娘没选好看的,也没选样貌太普通的,她选了两个看起来模样儿不算出众,但各有可爱之处。
一个约莫十六七岁,身段儿单薄,肤色却是极为白净,有几分耐看。另外一个年龄稍微大一些,五官亦是不算出挑,但也绝对不算埋汰,那气质却是透着股子让人舒服的娴静柔顺。
周二郎对自己娘子的那点儿小心思一清二楚,心里好笑,却也知道她心里没有安全感,人之常情,可以理解,配合地夸了两句“眼光不错。”
又拽着她给兰姐儿选个贴身的丫头,外甥女儿明年就十三了,十四五岁就要定亲,出嫁最晚也不会晚于十六岁,周二郎想给寻一个模样儿周正又机灵可靠的,将来跟着兰姐儿陪嫁到夫家,是一可靠的助力。
年龄大的肯定不行,最好与兰姐儿年龄相仿,便于两人培养主仆感情;心眼子太多的也不行,兰姐儿不是那些自幼被人伺候惯了大家小姐,很容易就奴大欺主。
转了快一个上午,周二郎都没给外甥女选到合适的,不是嫌弃这不行就是嫌弃那不行。
云娘其实感觉有几个很是不错,但她并不会出主意,夫君对自家人一向上心得很,自己选得人好了坏了不好说。
周二郎选不到满意的,正想着改日再来碰碰运气,不想迎面碰上王平过来。
王平忙紧走几步迎上来行礼,“小人见过周大人。”他的顶头上司户部员外郎在不过是个从六品官,作为员外郎的管事,他的品级要比周二郎低多了。
“王管事多礼了,今日这是——”
王平忙答道:“小人这不是刚送来一批才发配的官奴么,周大人是来买下人的吧,不知道有何具体要求,今日这批官奴里很有几个不错的。”
周二郎一笑,“是么,那倒是赶得早,不如赶得巧了,本官想要为外甥女寻一个十二三岁的贴身小丫鬟,不知王管事可有合适的介绍?”
王平办事能力绝对有一套,周二郎肯向他张口,必然是对人选要求高,此处乃是京城最大的奴仆买卖市场了,都要吃中饭的点儿了,对方愣是没有选上的。
同时他亦意识到周二郎对家人极为看重,只是个外甥女而已,既非亲侄女更非亲闺女,都如此上心,可见是个重情重义之人,攀上周翰林绝对是他这辈子最重要的机会。
他忙笑道:“小人还真有一个人选,原是礼部左侍郎府管家的小女儿,他爹犯了重罪,一家子受到牵连,小丫头看着是个机灵的,在左侍郎府长大,也算有见识,周大人若要感兴趣,小人这就把人叫过来。”
周二郎朝他拱拱手,“有劳王管事。”
王平把人带过来,周二郎见小丫头举止颇有礼仪规矩,又问了几句话,回答得中规中矩,周二满意地点点头,冲王平一笑,“今日之事多谢王管事,帮了本官的大忙。”
王平忙道:“周大人您太客气了,上次之事若不是周大人提点,小人怕是犯下弥天大错,不过是举手之劳,周大人但凡有用得着小人的地方,小人甘愿效犬马之劳。”
周二郎一笑,半真半假道:“那,以后有用得着王管事的地方,本官可就真不客气了。”
王平知道周大人这是认可了他,不由心中激动,那几日拍了那么多马屁表忠心都没有用,不成想今日举手之劳,不费吹灰之力就得了周大人的肯定。
他忙道:“周大人,这会儿天气炎热,您和夫人在厅里稍事休息,小人对办理手续的流程比您熟悉,这就带她们三个去把手续办全乎了。”
周二郎点点头,云娘在旁边儿看得一愣一愣的,等王平领着三个小丫头走远了,云娘忍不住道:“原来这就是做了官的好处。”
周二郎逗她,“嗯,好处多着呢,只是为夫的官还不够大,等那天为娘子谋一个诰命夫人,也让我家娘子在那些夫人面前威风威风。”
朱云娘就笑,把水壶拧开盖子,递给周二郎,道:“那云娘就等着夫君的诰命夫人,那日里云娘和卢夫人一块儿去虞美人买衣裳,卢夫人叫云娘去看那些过时处理的衣裳,云娘就想若是我买了那些衣裳,从此以后就让她们有了瞧不起的理由,即便以后买更好的衣裳,也总归抹不去曾经买人家不要的衣裳的事实。”
她顿了顿,又道:“云娘的面子不要紧,可云娘的身后是夫君和钰哥儿,我一气之下,就把带去的一百两银子全都给花了,还没来得及告诉夫君呢。”
周二郎感觉自己当真是要对娘子刮目相看了,来京城时间不长,变化真有够大,跟那些夫人在一块儿交往,学了不少东西呢,一样一样儿全都用在自个儿夫君身上了。
他故意佯装不高兴,蹙了眉道:“你说你买衣裳用了一百两银子??”
朱云娘其实那天买完就后悔了,太冲动,夫君一年的俸禄全给干进去了,所以她才一直没有说,想着找个合适的机会再说。
不成想夫君还是介意了。
第80章
夫君不满,云娘倒没有说是害怕,她了解周二郎,夫君不会因为这种事情而大动干戈,顶多就是不高兴而已,她忙道:“云娘当时太冲动了。”
周二郎点点头:“那夫君以后努力上进,省得我家娘子花一百两银子都如此畏首畏尾。”
他又忍不住长指遮眉,笑道:“其实夫君现在亦是被我们钰哥儿养着呢。”
说完,他喝了口水,把水壶递给云娘,“你也喝点儿水,今日着实闷热,像是要闷雨呢。”
云娘接过,自然而然地喝了两口,把盖子拧上。
两夫妻如今不似以前长期两地分居,总是会有一些陌生感和矜持,共用一个水壶好像也不觉得有什么了,主要是突破底线的事儿太多,这实在是小巫见大巫。
最重要在爱干净这一点儿上,两个人非常一致,若周二郎像周家庄那些汉子般,成年累月不刷牙,两个人再熟悉,云娘亦不会喝他喝过的水。
周二郎绝对不可能允许他自己口中有什么异味儿,即便是吃了清淡的瓜果,都会不嫌麻烦地去用清水漱口。
钰哥儿亦是被他如此要求,像钰哥儿这般大的小娃子,怕是没有人比钰哥儿刷牙更认真了,周二郎会冷不丁抽查他有没有好好漱口刷牙。
孩子一天天长大,他需要与更多的人交往,家人对他再多疼爱和肯定亦代替不了外面环境对他的影响,一副好皮囊在与人交往中是很占便宜的,关于这一点,周二郎自己深有体会。
体面的人总是更容易有福气。
事实上,自家儿子真的是人见人爱,咧嘴儿一笑,一口漂亮的小牙齿像亮闪闪的珍珠一样白,长长的睫毛扑闪扑闪地,能把人心都扑闪湿软,劳累一天,回家逗逗娃,整个心情都舒畅了。
王平这会儿已经办妥手续,领着三个小丫头过来,三个丫头都深知一旦进了这牙行,便再做不得自己半分主,被好人家卖走还是被那苛刻的人家卖走,全看自己的命数,说是第二次投胎也不为过。
眼前的主人单看样貌举止,便知是极好的。
给兰姐儿选得小丫头原是为侍郎府里的小姐准备的,从小接受正统培训,明显比另外两个只接受了半年培训的小丫头要懂事儿。
自发上来给云娘见礼:“娘子,让奴婢来为您撑伞吧。”
云娘一时还有点儿不适应被人伺候,迟疑了一下,把伞交给她。
另外两个小丫头面面相觑,一个反应过来抢先上来替云娘拎着水壶,另一个找不到活儿干,干脆过来搀扶云娘。
朱云娘:“……”
这大概就是妻凭夫贵吧。
回去的路上,周二郎让车夫张福绕路凉粉儿店,张福道:“大人若是喜欢凉粉儿,小人估摸着您定也会喜欢凉皮儿,这附近就有一家不错的凉皮店,大人不妨尝尝?”
“这凉皮是用何物所做?”周二郎好奇道。
“小人只听说是用面粉淘洗过滤所成,具体做法不知,只听人说极其爽滑劲道,炎炎夏日吃上一碗很是过瘾。”
周二郎听他说是用面粉做成,没了顾虑,道:“那便买上一盆儿吧,顺便一会儿再去小食街常去那家买上六张大饼卷肉,其中一张要他多放猪耳朵。”
买完凉皮、大饼卷肉,又买了儿子爱吃的凉粉儿,怕孩子吃大饼不好消化,单独给买了松软的发面儿包子。
天儿热,回到家就不用做饭了。
进了家门儿,一家人对突然出现的几个小丫鬟都有些不太适应,周二郎道:“云娘,你带她们几个去熟悉一下厨房,让她们简单烧些蛋花汤儿来。”
等云娘带着几个小丫鬟出去,周老爷子憋不住开口,“二郎,你说你到底咋想的,统共就这点儿家务活儿,咱家以前种着地还养着鸡都没耽误干,现在一个个在家闲得发霉,怎么就用得着下人帮忙了,你还一买仨,你这不是作么?”
周凤英不赞同,道:“爹,俺看你人来了京城,这想法可还停留在咱周家庄呢,这不是咱自家人能不能干的问题,这是二郎的面子问题,你想吧,弟妹去参加那些夫人的聚会啥的,人家都带个小丫鬟伺候着,就弟妹没有,显得多丢人。”
“再说了,你闺女跟你儿媳妇每天伺候这一家老小吃喝,您看着都是不起眼的小活儿,累着呢,你看看你闺女的手,见天的洗洗涮涮,都糙了。”
周凤英把手伸到老头儿面前,老头儿别过脸去不看,周凤英拽过周二郎的手,一块儿放到老头儿眼前:“爹,你看看你宝贝儿子这手比女人还嫩还白还好看,再看看你亲闺女这手连男人都不如哩。”
周二郎笑着把手往回抽,“爹,大姐说的是,咱们家现在不缺那点儿银钱,这些年为了供二郎念书,家里人都很辛苦,现在二郎出息了,亦想让家里人过得舒坦些。”
顿了顿,他又道:“爹,三个丫鬟真不多,两个负责家里这堆家务,还有一个是给咱兰姐儿选的贴身丫鬟,等将来兰姐儿出嫁身边起码得有个自己人吧。”
儿子闺女这么一解释,老头儿没话说了,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台阶儿下,“买就买了,你们可不兴学那刻薄人家,耍什么主子威风,爹可看不惯。”
周二郎和周凤英点头称是,周大郎对这些事儿不关心,老太太向来是听爷子的,老爷子不在家听儿女的,极少发表意见,基本上就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
周锦钰从未想过把自己现代人的思想强加给任何人,亦不会吃饱了撑的在这等级森严的社会搞什么人人平等,当你自己是谁呀。
打个香菜蛋花汤儿是再容易不过的事儿,很快饭菜上桌,大饼卷肉的分量很大,除了给周大郎吃的,其余均一切两半儿,又有包子,凉皮儿,凉粉儿,足够吃。
三个小丫鬟儿盛好饭菜,站在旁边儿等着吩咐。
周二郎同端王不同,端王从小被人服侍惯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吃个饭让人伺候着再平常不过,自己吃着人家看着,自己坐着人家站着。
此时的周二郎还没有这种奢靡的习惯,更不会觉得是享受,只会觉得浑身不自在,连他都不自在,就更别说周家其他人。
周二郎叫大姐分出三份儿吃食给三个丫鬟,让她们去后厨吃。
三个丫鬟受宠若惊,她们怎么能和主人家吃一样的饭食?
周二郎看了云娘一样,云娘明白夫君的意思,这几个丫鬟以后就归她管了,得她发话。
她不由心中感动,夫君这是把几个丫鬟全部放权给她管了。
朱云娘这人最大的优点就是关键时候拿得住,之前对儿子再多怀疑,她都能装做没事儿人一样憋住不说,不但不说,在周二郎面前还能不让他发现异常。
后来周二郎受端王写那小册子的启发,整个一个颠覆常识,即便如此,哪怕羞涩到突破她的底线,周二郎要她配合,她亦能豁得出去。
平时连门儿都不怎么出的,突然就要去巡抚府做客,还是代表着刚刚六元及第的丈夫最在意的面子,可想而知她的压力,但她依然能挺得住。
周二郎这人从来都不是好伺候的,除了对钰哥儿有耐心,就算是周凤英惹了他,他亦是给甩脸子的,整个周家人对他有一种不约而同的迁就。
他就是在这种迁就和被宠爱中长大,他能给朱云娘温柔和体贴,前提是云娘得让他满意。
如今再加上一条儿:云娘是钰哥儿的亲娘,这一点无人可以逾越。
朱云娘在心中斟酌了一番,有了合适的说词,清了清喉咙,开口道:“咱们家呢,虽不是什么豪门大族,可老爷身为翰林修撰,亦是享有九卿之礼受世人尊敬的清贵之臣,上下尊卑规矩你们必是要守的,至于其它,只要你们听话,尽心尽力做事,咱们周家人和善,是不会苛待你们的。”
稍顿,她又道:“周家人少,事儿也少,你们又是我和老爷亲自选进府的,说是下人,亦和自己人差不多,都正是长身体的年龄,吃食上自是不能亏了,以后主家吃什么,你们便吃什么,望你们几个好好做事,莫要让我和老爷失望。”
几个小丫鬟在人牙市场经历了各种心酸,被她这一番话感动到眼泪儿都流出来了,知道自己是碰到好的女主人了,扑通,扑通,扑通,三个都跪下磕头。
侍郎府出来的小丫头会说,忙道:“奴婢几人,等当尽心竭力办事,不辜负主人的大恩大德。”
朱云娘不由看了她一眼,果然是比那俩机灵,这话隐隐就把她自己的位置提了上去,成了三人中的代表,要知道二郎现在可还没说让她做兰姐儿的贴身丫鬟呢,地位和那俩是一样的。
就不知道兰姐儿那丫头降不降得住她。
大姑姐把个姑娘可劲儿往废里养,在周家庄的时候跟人闹别扭又想跟人玩儿,大姑姐买一堆零食贿赂人家孩子;被人欺负了,大姑姐跑人家里给闺女撑腰;跟着薛家的嬷嬷学礼仪,兰姐儿受不了对方的严苛,大姑姐跑去找郭夫人说情。
能替闺女干的,不能替闺女干的,她都一手包揽了,除非招上门女婿,否则兰姐儿嫁给谁怕是都好不了。
朱云娘在这边儿想得多。
正个周家人听到她这番话,下巴都要惊掉了。
周二郎一抚眉:她这都跟哪儿学来的?
瞧瞧这几句小话说的,可真有水平,恩威并济不说,口口声声“我和老爷”,这是把周家其他人排除在外了,让小丫鬟儿们明白谁才是这个家里真正的主人。
末了还什么清贵之臣,给自己这个真正的一家之主戴了个高帽子。
瞧人家小脸儿上那颇为自得的表情,真当她自个儿多精明呢,也就唬一唬爹娘这种老实巴交没见识的,还有大姐这种大大咧咧的,没见大哥看出她耍小心眼儿嘛。
不跟她一般见识罢了,大哥才不在意丫鬟归谁管这种屁事儿,大姐对内宅这些事儿一窍不通,她只关心干啥能赚钱,不管从那方面来说,云娘管家都是最合适的。
周二郎勾了勾嘴角儿,低头给儿子喂凉粉儿,周锦钰别开头,“爹,凉皮好吃。”
瞧吧,人有多善变,出门儿前儿子还心心念念要吃凉粉儿呢,这会儿看见凉皮,凉粉又不是最爱了。
云娘没有做错什么,换成是自己,亦会如此做,她没有别的路可以走。
只是他们夫妻二人与在周家庄时相比,总是少了些什么,谁都没有做错什么,是外部的环境改变了太多。
那些个才子佳人的故事总是以殉情告终,因为死了的才是爱情,活着的永远是活着,是生活。
在某种意义上说,爱简单得很,其实就是一颗种子,环境合适,就会发芽,环境不合适了,谁也无法阻挡它的枯萎。
种子抵抗不了大环境,没有阳光能行?还是没有水分能行?都是必要条件。
周二郎从来不是恋爱脑,不过是小小地感慨一下,所谓的情啊爱啊,那是没成亲的小子们关心的,成了亲的男人关心的都是更为实际的问题。
比如:升官发财?
周二郎嘴角儿勾了勾,夹了根儿凉皮儿喂给儿子。
周锦钰推开他的胳膊,“爹,你吃你自己的,我自己会吃。”
他都五岁了,爹这是啥毛病,就像自己投喂小橘子的乐趣?
周二郎:“那你不准多吃。”
周锦钰抬眼看他,声音不自觉委屈,“可我想吃一次痛快,肚子疼也认了,难道爹小时候就没有任性过么?”
凉皮儿啊,调料上比现代差点儿劲儿,可它是货真价实的凉皮儿,大学时,凉皮儿,酸辣粉儿都是他的最爱。
儿子可怜巴巴的眼神,让周二郎心疼死了。
其实原主以前可比现在的钰哥儿可怜多了,但他这个当爹的,心疼却很有限,甚至下意识逃避,不想看见儿子被病痛折磨的样子,看不见,就当不存在了。
是周锦钰让他慢慢懂得了责任,他这辈子都没有伺候照顾过人,却为周锦钰操碎了心,连周锦钰发病失禁时尿湿的裤子他都肯清洗,亦不再逃避孩子发病,而是恨不得代替孩子受罪,这世上就不存在什么理所应当,即便是血缘亲情亦是。
周二郎和儿子商量:“明天爹再给买,咱们分两次痛快好不好,今天先痛快一半儿?”
周锦钰:“……”
那你们两口子痛快的时候喜欢分两次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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