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章 云涌(9)


    穆谦把头埋在黎豫颈窝蹭了蹭, 贪婪地嗅着他的体香,又把人抱得紧了一点,用略带委屈的嗓音边嗔边哄道:


    “你这么说, 本王可不高兴了。旁的不说, 郭大哥可是待你极好的, 你兄嫂和阿衍, 哪个不是真心爱你。还有, 阿豫,就算他们都离你而去了, 你还有本王。”


    “本王就是你一个人的!别怕,阿豫,本王永远都在,都在你身后撑着你、护着你。”


    黎豫背靠在穆谦的胸膛上, 这个胸怀宽广而温暖, 似是要将幼年时那些冷酷的岁月也温热了。


    黎豫顿感上苍待自己不薄, 纵使历尽人情冷暖、世间坎坷, 还有个人愿意把自己当成不谙世事的少年宠着, 这个人还是曾经差点被自己算计到丢了性命的人。


    黎豫心中的阴霾一扫而光,低眉浅笑, 而后故作惆怅的叹息道:


    “阿谦, 我后悔了……”


    “后悔什么?没早点跟你师门和黎氏割席?”穆谦伸手捏着黎豫的脸颊逗他。


    黎豫好脾气地任穆谦揉圆搓扁, 还非常贴心的把剥开的橘子垫着绽成花朵的状的橘皮送到穆谦跟前, 带着再也压抑不住的幸福感, 笑道:


    “没有,后悔从前没对你好点, 后悔从前刚相识那会儿拿你当冤大头。”


    穆谦听黎豫笑得开心,也忍不住笑起来, 他知道他的阿豫现下心中郁结已解。从前那点事,穆谦根本不介意,要没黎豫变着法子指导他,他不能改了焦躁易怒的弱点,也不能扬名北境,当然,更不能抱得美人归。


    不过,穆谦不打算再纠结从前那点子破事,现在两个人幸福美满就够了,索性就顺着黎豫的话玩笑起来。


    “现在知道也不晚,以后你只管对本王好,本王消受得起。”瞥见眼前的橘子,穆谦手上忙着捏人的脸颊,此刻只张大了嘴巴,让黎豫来喂,“啊——”


    黎豫从善如流,也不制止穆谦那不老实的还在吃豆腐的手,自顾将橘子掰开,挑一瓣晶莹剔透还带着水滴的橘子瓣,摘了摘上头的橘络,送到穆谦嘴里。


    “我发现,你好像很喜欢捏我的脸。”


    橘子瓣入口汁水四溅,清甜爽口,穆谦心情大好,捧着人又亲了一口,才道:


    “那是,本王要检阅一下这些年养你的成果。啧啧,本王刚见你那年,你瘦的就只剩下骨头架子了,本王都怕稍微一用力,就能把你捏碎了。现下倒好,婴儿肥都出来了,多可爱。”


    这话黎豫不爱听了,当即把穆谦的手从自己脸上扒拉下来,“你说谁肥?”


    得!这个臭美的小豹子要恼了!


    穆谦深谙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道理,当即改口道:


    “本王是说,本王的阿豫丰神俊朗、玉树临风,不过初见那会儿是真瘦!”说到此处,想到从前黎豫被黎晗折腾得不成人形,穆谦眉头一蹙,又在黎豫耳边商量道:


    “现下知道老安国侯待你不过尔尔,黎成瑾还伤了咱哥的性命,本王替你料理了他吧?”


    黎豫低头思索半晌,又给穆谦递了个橘子瓣,“把他留给若素师兄吧,若素师兄是绝对不会原谅他的,再加上登州现在这个空壳子,他根本没法跟族中耆老交代,够他受得了。”


    穆谦一边嚼一边道:“行,听你的。反正肖若素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对了,老安国侯搬空了登州资助西境的事,黎成瑾知道吗?”


    黎豫明白穆谦担忧黎晗会以恩相胁逼西境就范,倚靠着穆谦自信道:


    “自然是不知的,当年之事,只有我、老侯爷和郭大哥三人知晓。黎成瑾恐怕到现在都不知道我是因八字受宠。听说他因着老侯爷给我打了玉坠子并且刻了个卦,还专门寻了好玉胎打了一对玉佩,刻上河图、洛书的图案,硬生生要压我一头。西境、坠子和八字这些事我就更不能告诉他了!”


    穆谦赞同地点了点头,“对!省得他再打你和西境的主意。”


    “料他就算知道了,也没那个本事!”黎豫冷哼一声,赌气道:“而且,我偏不告诉他,就让他以为老侯爷偏疼我,气死他!”


    “哈哈哈哈!”穆谦又对着黎豫的侧脸嘬了一口,抱着人笑得合不拢嘴,“本王的阿豫怎么这么可爱!”


    黎豫被笑得有些羞赧,挣脱人的怀抱,转身把胳膊环上了穆谦的脖子,正对穆谦的眸子,略显无奈道:


    “阿谦,你有没有发现,我现在好像越来越小心眼了?”


    “这证明你把日子活出滋味了。”穆谦怜爱地摸了摸黎豫的后脑,一想起最初黎豫那副冷冷清清又万事不萦怀的模样,穆谦就忍不住揪心。


    黎豫深以为然,从前他根本不知道爱人和被爱是什么滋味,只一门心思为着旁人构筑的治世图景奋不顾身,还好遇到了穆谦,一点点把他从深渊中拽出来,让他一点点感受烟火气。一想着穆谦马上又要走了,黎豫满是舍不得。


    “你这一去南境,我这日子又没滋味了。”黎豫虽然希望渺茫,还是忍不住建议道:


    “要不你带我一起去,也好有个照应?”


    穆谦拿手指往黎豫额头上一戳,“你可老老实实回西境待着吧,人家肖若素好不容易把你从暖阁捞出来,你还上赶着往南跑,有没有点良心。肖若素不是都应了你,会看顾着本王,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黎豫揉了揉脑门,“那你要跟师兄好好相处,万事莫要逞强、莫要强出头,藏锋露拙你从前做得很好,去了南境也别露才,你跟南境那群世家没过节,不要遂了今上的意思背锅,那锅谁爱背谁背去。”


    眼见着从前说话云山雾绕的黎豫变成了话痨,穆谦乐不可支,“行啦,小唐僧,本王知道了,本王都听你的。”


    黎豫想了想又郑重道:“你好好保重,我在西境等你回来。以若素师兄的能力,有个三年五载南境也就平了,到时候你的孝期已过,咱们就成亲。”


    穆谦眼睛一亮,“一言为定!”


    自从穆谦同意南下后,穆诚和郁弘毅没有再为难黎豫,恰逢西境为黎豫请封的札子上来了,也不知是因着郁弘毅心中有愧,还是为着在南境改革之际稳住西境,穆诚非常痛快地批了札子,将黎豫封为靖西侯。


    当初在登州黎氏落祠时狠踩黎豫的那些世家都变了脸色,一封封拜帖送上门想缓和关系,黎豫刚开始还能耐着性子婉言谢绝,后来实在不胜其扰,再加上穆谦南下,黎豫独自待在京畿着实不自在,连夜上了辞行的折子,收拾东西跑路了。


    从前要么病着,要么有穆谦陪着,路途迢迢才不显得那么难熬,现下黎豫身子逐渐好转,才发现没有穆谦的旅途竟是这般寂寞,连手里的越州州志都显得无趣了。


    不过他没有无聊太久,刚出冀州,便有侍卫塞了一封书信进马车,卓济赶忙把信函接过,刚要转呈黎豫,黎豫瞥了一眼信封,乃是北境来的书信,笑道:


    “无碍,你且先瞧瞧都说了什么,拿个主意来咱们来议一下。”


    卓济知道这是先生有意考校自己,不敢怠慢,手脚麻利地拆了信封,速速读了一遍,不敢让黎豫久待,略所思所就道:


    “先生,信函是李团练使来的,李团练接了南境越州和滇州的函,出价两千五百两,各订五百架狼牙拍,要求一个月内完工上路。这么紧的时间,这么大的量,北境边防军库里的生铁和木材都不够,出不了货,想跟西境铁军营一起出,一来请示先生可否,再者,李团练使觉得南境这出价实在高了些,他有些担心其中有诈。”


    黎豫面带笑意耐着性子听完,温和问道:“阿济怎么想?”


    卓济自打来到黎豫身边,一直跟着黎豫读书,对谈也局限于书本,一到政事,卓济都是在旁听着,从未发表过想法,本来有些紧张,但从黎豫温润地眸子里看到了鼓励,鼓足了勇气,表达自己的观点。


    “西境和北境现下盐铁、军粮、药材、木料、甚至连库银都是互通有无,与一家无意,想来先生是不会拒绝的。”


    黎豫笑着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至于这售价,狼牙拍从前晋王殿下在时,与大帅议过后,对外报价有两千两,比从前北境军粮危机时报价翻了一倍,南境虽有订购,但每次不过百架之数。现下不仅报价比从前高了两成半,数量更是翻了十倍之数,不怪李团练使谨慎,学生听了也有些惊诧,学生也觉得此事当谨慎些好,不妨先观望一番?”


    黎豫端起手边的茶盏抿了一口才笑道:“不用观望,你现在去拟个函回了李团练使,接下就是。然后再给雁之去个函,让他策应着。”


    “先生,这是为何?”卓济虽然不解,仍听话地取出纸笔开始回函。


    “赚钱!现下能赚一点是一点,李团练他们久在北境,过惯清贫日子,自然不知南境的富庶。”黎豫完玩笑,把茶盏往小几上一放,才又循循善诱问道:“其实,对南境诸州来说,就算开三千两他们也敢买,你且想想这是为何?”


    第242章 胸怀(上)


    卓济有些茫然地摇了摇头, 按照这些日子听黎豫和容清扬筹划商贸,这种亏本的买卖,是决计不会做的, 他相信商贸繁荣如南境, 更是不会跟银子过不去。


    黎豫只欲引导他深思, 并没有要为难人的意思, 见他没想到点上, 耐心解释道:


    “祯盈十四年胡旗南侵开始,南蛮就开始蠢蠢欲动, 本来祯盈十七年胡旗二次南下,是他们渔翁得利的好时机,没想到北境让晋王殿下守得如铜墙铁壁一般,不仅寸土未丢, 还一劳永逸绝了胡旗南侵的可能。但是现下, 南蛮又寻到机会了。”


    卓济经过黎豫一点拨, 马上反应过来, “先生的意思是指京畿的改革?若南境世家不服京畿, 起了动乱,他们刚好趁机北上。”


    黎豫笑着点了点头, “不错, 很聪明。如果我没记错, 你方才说定狼牙拍的是越州和滇州吧?他们刚好是与南蛮接壤的两州。”


    明明先生都快把答案点名了, 自己才猜出来, 还被夸聪明,卓济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有些事情他还反应不了这么快。


    黎豫看破卓济的窘境,并不责怪, 反倒安慰道:


    “不碍事,从前只带着你读了些圣贤之书,朝局之事极少同你讲,不懂也是正常的。等咱们回了西境,你得空可以去找谢淳玩,他从前虽不涉政,但对朝中局势门清,性子也好。你若不懂可以去问他,当然,也可问我,只是怕你在我面前拘束,不似你们年龄相仿,说话更自在一些。”


    黎豫想到刚到郁弘毅身边那年,始终战战兢兢,怕卓济也是如此,反倒将人耽误了,索性让他去找年纪更为接近、性格也更活泼的谢淳。


    卓济自然明白自家先生的一番好意,傻愣愣的笑道:


    “我不怕先生的,就是怕哪里做的不好,惹得先生生气。”


    黎豫听罢,笑意更甚,他没着急笑话卓济,而是认真道:


    “阿济,你这个年纪,正是敢想敢做敢闯的年纪,不要怕做错什么,纵使你个行差踏错,也有我给你收拾残局,不用担心,大胆去做你想做的事、喜欢的事。”


    “想做的事?喜欢的事?”卓济眼中充满迷茫之色,“先生,阿济没有什么想做的事,阿济就想听先生的,经邦济世,救国安民!”


    这话惹得黎豫敛了笑意,忍不住蹙起了眉头。若放在从前,他自然会非常欣喜,自己的小徒弟承袭了自己的意志,将成就至治之世。可经历了京畿这一遭,得知这些年被人利用、为他人做嫁衣的原委,才发现让他人在有意或无意的情况下承继自己的理想,这样的行为是何等自私!


    黎豫伸手爱怜地摸了摸卓济的后脑,正色道:


    “阿济,我希望,你欲经邦济世、救国安民,乃是出于你心之所向,而不是为着成就旁人的理想去奋不顾身。你是独立的个体,有权选择去过你想要的人生,我既收你入门,自然要助你成就你的理想,而不是将我的意志强压于你,让你牺牲自己来成就我,明白么?”


    黎豫曾经点拨过的人不少,也曾被许多人唤一声先生,他们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责任和想守护的东西。


    谢淳背后是整个谢家。


    羁绊住穆谚的是穆诀那一双儿女。


    玉絮和寒英也各自走上了不同的路。


    唯独卓济,白纸一张又孑然一身,他还有的选。


    黎豫不希望卓济重蹈自己和肖瑜的覆辙,见他有些不知所措,怕小孩子胡思乱想,又耐着性子温和道:


    “哪怕你不想跟我读书也可以,你若想习武,我可以帮你去跟郭大帅说,若想从商,我就去找容姑娘,他们都愿卖我几分面子。”


    黎豫的话本意是鼓励卓济让他追求自己喜欢的事,却没想让卓济会错了意,赶忙一下子扑到黎豫身前,抱着他的腰,带着哭腔道:


    “先生不要我了?阿济做错了什么?我马上改!”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把黎豫吓了一跳,一下子反应过来,方才话题太过跳脱,怕是吓着孩子了,赶忙把人拉起来,笑道:


    “怎么会不要你?无论你以后要学什么,做什么,你都是我的入室弟子,连阿衍都要唤你一声师兄的。”


    卓济这才放下心来,闷闷道:“我就要跟在先生身边学习的。我想要为百姓做事,虽然最初是依着先生的教导,可这些日子,跟在先生身边,看着先生为西境和北境的百姓筹谋,我也想追随先生的脚步,为大成百姓做点什么。有时候我特别感恩上苍,何其有幸被先生和殿下救下性命,还被先生收入门下,可还有那么多孤苦无依的百姓等待救赎。我想去把那些还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百姓拯救出来,就像先生和殿下当年救我那样。先生,路虽然是您帮我选的,但是是我自己立志要走下去的!”


    黎豫见状,理解了卓济心怀百姓的志向,心中甚为欣慰,也不再拦着,只笑道:


    “你有心报国是好的,不过也不拘着非要从文辅政,方才说那些,都可以替百姓做事。我是怕,你这个年纪,被我束在身边,接触不到其他新鲜事,眼界窄了。不过,这倒是不急,你得空就多去找大帅、寒英他们聊聊,回头要是有什么新想法,及时告诉我,我来替你出头。”


    黎豫说到此处,突然一顿,又嘱咐道:“至于黎雁之,你出师前离他远些。”


    卓济郑重地点了点头,“他在北境的作为,我听正初哥说了,我也不喜欢他!”


    黎豫被这话逗笑了,“我倒不是不喜欢他,反倒挺欣赏他。黎雁之其人看似温和谦恭,实则孤高自许目无下尘。”


    “那先生为何不让我与他相交?”


    “说来惭愧,从他身上能瞧见我从前的影子。”黎豫说着这话,想着从前倔脾气的自己和穆谦不自觉流露出的心疼的神色,自嘲道:


    “因着脾气不好吃了不少亏,现在想来,若从前能稍微婉转些,也不至于这么惨,还害得身边人跟着担心。你还小,心性未定,别被他那臭脾气影响了,将来吃苦头。我觉着谢淳性子不错,做事也懂变通,你可多去跟他亲近。”


    “学生记下了。”卓济认真点了点头。


    黎豫见他受教,又道:“谢淳从京畿来,平日里会玩的不少,琴棋书画,投壶射覆,马球蹴鞠,他样样在行。你若喜欢,都可以跟他玩,你这个年纪不要当只会读书而不懂风月的书呆子,否则将来没有好姑娘喜欢你。不过,烟花柳巷之地,不许你同他去,赌场不许进,斗鸡斗蟋蟀等但凡涉及彩头的,都不许沾染!否则,我饶不了你!”


    这次,卓济却摇了摇头,“我什么也不玩,就跟在先生身旁伺候,以报答先生救命和授业之恩。”


    黎豫极为不赞同,“我和穆谦救你,不是为了求你的报答。以后,卯时你来跟着读书议政,晌午过后,你便自去做你想做的,只一条,每月要来说说这一月都做了些什么。”


    “去玩也可?”卓济语气中有些不自信。


    “也可!但丑话说在前头,布置的课业要做完。”


    卓济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他明白先生这是在全心全意为自己考虑,不自觉地攥紧了黎豫的衣摆,怔怔地瞧着他,说不出话来。


    黎豫见卓济攥着自己的大袖不言不语,好脾气问道:


    “怎么了?可有为难?若有了不适或者受了委屈,尽可以来告诉我。”


    黎豫都为他想得这般细致了,卓济哪里还能感到为难,心中除了感激再无其他,只想着赶紧把黎豫交代的事都干好,不辜负黎豫待自己的这份栽培之心。


    卓济下笔如飞,不一会儿两封函便已拟好,恭恭敬敬送到黎豫面前。


    黎豫拿过,稍微改了几个字,又添了几笔嘱咐黎雁之的,这才交还卓济,“再誊一遍,发出去吧。”


    卓济应了一声,赶忙接过。眼见着黎豫游刃有余地处理着一封又一封恼人的信函,一件接一件解决西境和北境的军政民商等要务,忍不住问道:


    “那先生呢?先生现在所做的,可是想做的?”


    黎豫没想到卓济有此一问,自从与郁弘毅起了龃龉,黎豫也时常在反思这个问题,今时今日的所作所为,到底是为着郁弘毅,还是自己心之所向?


    可就在今日,就在方才同卓济聊天时,他才看明白自己的心。他想成就河海清宴的至治之世,或许最初是郁弘毅的梦想,可眼见了北境战火和西境的贫瘠后,这条路已经成为自己坚定要走的路,与他人的愿景无关。


    想明白这层,黎豫终于释然一笑,“自然。”


    卓济仰慕黎豫,也在北境听了许多黎豫辅佐穆谦守城的谋略,知道自家先生绝非池中之物,委屈在西境一隅实在太过可惜,鬼使神差地,卓济问道:


    “以先生之才,西境不过弹丸之地,先生可有问鼎天下之心?”


    第243章 心胸(下)


    黎豫没有丝毫犹豫, 掷地有声,“晋王殿下若要一争,我便倾力相佐。不过, 现下殿下并无此心, 那便罢了, 我们携手守好西境和北境就好。”


    卓济十分不解, “那先生为何要屈居人下, 晋王殿下不愿意争,先生还可以去争。相信若先生有心, 依着殿下待先生的情分,殿下愿意为您打头阵的。”


    听着卓济也瞧出穆谦待自己的情义,黎豫心情大好,面上洋溢着掩盖不住的笑容, 笑道:


    “我与穆谦同心一体, 以他或者以我为尊, 于我而言并无差别, 不争, 乃是我与他共同的决定。不过,如果是我们这个小家, 殿下才是家里的主心骨。”


    卓济没想到这是两人共同的意思, 心中更是不解, “如今, 西境和北境都在先生和殿下手中, 南境又与京畿不睦,这个时候不正是取而代之的好时机么?更何况, 我从前听您讲,大成垂垂老矣, 吏治多弊,不是长久之象,先生既有济世之心,为何不引兵南下东进,京畿只有禁军,且已经南下,京畿空虚,正是好时机?”


    黎豫对这个小徒弟并无保留,“其实你只看到京畿风雨飘摇,西境和北境也没好到哪里去。北境荒芜,西境贫瘠,现下也就军中方能实现自给自足,若要南下东进,一时之间军粮和库银都难以为继。”


    卓济是个勤奋好学的好学生,“那若有把握打这一仗,先生估摸着西境和北境还要筹备多久?”


    虽然黎豫并无此心,却仍就着小徒弟的话沉思半晌,“若以现在京畿和南境的情况,怎么着也要五年,但想来南境改革三年五载也就成了,到时候大成国势将不可同日而语,恐怕这五年积累就不够了。只能勉强对京畿产生震慑,让他们不敢轻易对西境和北境下手。”


    卓济一听,有些泄气地依靠在车座上,“听起来好艰难。”


    黎豫被少年人这副颓丧模样逗笑了,耐着性子继续讲道理,“其实,今上并非等闲之辈,也有心扭转当前局面,从这般大刀阔斧改革可见一斑。他既有心成就至治之世,又有能力为之,且朝中有郁相和肖参知相佐,咱们又何必非要取而代之。况且,西境还没过几年好日子,北境又刚刚平定,百姓需要时间休养生息,在这样的情况下,同室操戈,实非明智之举啊。”


    卓济还是不解,“可是,先生方才也说了再有个三年五载,南境也就平了,到时候大成国力必将再上层楼,那先生再争,要难上许多。”


    “只要京畿不做过分的事,我和殿下愿意为他们守着西境和北境。况且大成国力日盛,百姓安居乐业,这不好么?为何非要去争呢?”


    卓济明白了,不是他的先生和殿下不想争,而是为了家国安定,他们愿意退避三舍,为大成当好西北屏障。虽然黎豫和穆谦放得下,卓济却替黎豫和穆谦不值,自家先生和殿下这么好的人,凭什么白白被京畿欺负,卓济不忿道:


    “先生,那郁相对您的算计、今上对殿下的迫害,还让您两人差点失和,难道这些就算了吗?”


    黎豫面色不似先前轻松,操着温和的语调,却严肃道:


    “阿济,这些都是我和殿下与京畿的私怨,不该让天下百姓替我们背负互相怨怼的代价,这对他们不公平。从前我曾劝过殿下,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你以后若要经邦济世,就先要做到公私分明,切莫因私废公,可记下了?”


    卓济知道,黎豫手握西境又有北境相护,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本该享尽荣华,却全无私心,不由得打心底敬服,“是,学生谨记先生教诲。”


    黎豫自打将卓济带在身边,发现他品性纯良,虽天资一般,但勤勉好学,才将他收入门下悉心教导。如今见他受教,甚是满意地点了点头,拿起旁边的越州州志继续研读起来。


    卓济自顾靠在车座上,仔细咂摸着黎豫的话,这些话他当时并没有完全理解,但黎豫年深日久用实际行动为他诠释了这些话的含义,今日的谆谆教诲,终成他日后入仕的箴言。


    若干年后,当卓济入阁、官拜政事堂参知政事,当那个对他有抚育之恩、栽培之情的先帝已然离世,这些话还一直鞭策鼓舞着他,让他一心为公,历经三朝、辅佐两代幼主,成为一代良相,名留青史。


    从前黎豫心中除了读书理政别无他念,如苦行僧一般,生活的简单单调,数年如一日,也未察觉异样。


    可这些年在穆谦的潜移默化下,黎豫逐渐尝到了情爱的滋味,日子过得有滋有味起来,现下乍一离了穆谦,汹涌澎湃的思念涌上心头。


    此刻,他才明白,原来相思竟是这样一种刻骨铭心的滋味,让人夜不安寝,食不知味。连往日里最喜欢用来解闷的州志,也变得枯燥乏味起来。


    黎豫在心中暗暗抱怨了穆谦几番,埋怨这人没事总在自己脑中晃悠,让自己做什么事都不能专心。


    鉴于心中烦闷,黎豫更不想早日回到西境府邸闷着,是以下令压着步子,边走边带着卓济了解西境的风土人情,熟悉各州地理风貌,带着卓济开阔眼界的同时,也以以沿途的新鲜事排遣心中郁结。


    当然,若途中遇到新鲜事,黎豫都会忍不住想,若是陪在身边一起游历的是穆谦,那该多好。


    再逛冀州夜市,看着夜市上的灯火通明,黎豫颇有一种物是人非的感慨。卓济如同当年的阿梨,什么都觉得新鲜,黎豫倒是宠他,放他自去逛了。


    黎豫一个人漫无目的的逛着,直到看到一个卖彩笺的小摊,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思念,买了一叠彩笺便回了客栈,手书一封寄托思念。


    “今日入冀州地界,再尝冀州点心,不免感慨。思及祯盈十七年,与君北上,得龙须酥一包,清甜味美,唇齿留香,如豫对君之思念,绵延不绝。今与尺素同寄,与君同甘,日日盼君回。豫字,一切安好,勿念。”


    看到信纸上熟悉的簪花小楷,穆谦甚是欣喜。黎豫信函言辞之间呼之欲出的思念和爱慕之意,更是将穆谦的心捧到了云端,乐得他举着随信寄去的龙须酥笑了好几天。一度让随身伺候的正初和银粟以为他患了癔症,商量着是否请个大夫为自家主子瞧一瞧。


    黎豫先开了鸿雁传书的头,穆谦打蛇随棍上,隔三差五就是一封信,恨不得把每天的事事无巨细都讲给黎豫听。


    “阿豫,这南境的改革推起来当真不易。闵州三大世家虽然跟肖若素不对付,但明面上当真是非常客气,看来当年肖若素南下治水救灾时,把他们折腾得不轻,明摆着不乐意配合京畿,也不敢明说,整日里虚与委蛇,本王都替他们累。不过,你也不用担心你那个师兄,他也不是吃素的,闵州任上的几个地方官,都是先前闵州察举上去,在京畿肖若素手底下历练了两年,再下放回来的,很是听肖若素的话,有些这些人在,你师兄也吃不了亏。”


    “肖若素平日里脾气挺好,这几日脸都快黑成锅底了,给那三大世家吓得时不时就派人去城郊打探禁军动向,生怕肖若素一个不高兴就派兵攻城。其实,本王知道肖若素根本没那个意思,他之所以心情不好,是因为黎成瑾来登州了!死缠烂打非要见肖若素,肖若素不胜其扰,当然不高兴了。看黎成瑾跟个落水狗一样灰溜溜离开行馆,本王就乐不可支,本王还派了银粟带着几个人晚上去给丫套麻袋,奈何银粟这几个不中用的,让人跑了,真是气死本王了!”


    “阿豫,没有本王在跟前盯着,你没再穿那些看起来跟守丧似的月白长袍了吧,不好看!你还是得听本王的,穿镶金的紫色,贵气天成,霸气侧漏,仙气十足。就比如随信送去的这件,本王觉得就挺适合你的!还有一并送去的额饰,乃是南境新得的款式,你戴起来一定好看!回头你要穿戴给本王看才行,也不知再见时,你身量可有变化?无碍,若是胖了,本王再着人给你做一件,只是不能瘦了!还有,阿豫,本王也想你了……”


    黎豫读着如流水账一般的信,嘴角忍不住向耳朵后扯,笑着笑着一度忘了身边还有一群人陪着。


    “爹爹,你怎么笑得这么开心?你说出来,阿衍也想开心一下。”


    玉絮不用猜就能大概知道是两位主子在鸿雁传情,他坏心眼地等黎衍说完,才煞有介事地去捂黎衍的嘴,还装模作样道:


    “阿衍,此事不可说,不可问!”


    黎衍的天真无邪,加上玉絮的有意“使坏”,惹得一旁的卓济抿嘴偷笑起来。


    众人的反应一度让黎豫闹了个大红脸,虎着脸把人赶出了书房,然后让人唤来了谢淳。


    不多时,穆谦那边就收到了一副画像,画中人正是黎豫,头戴新款额饰,身穿紫色镶金长袍。


    第244章 陨落(1)


    自打穆谦来了南境, 完全按照先前黎豫的嘱托,不强出头,笑脸迎人, 然后一问三不知。两人对穆谦此次南境之行的定位就是, 当个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


    至于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 这题穆谦必须会啊!


    而且他是专业的, 从前京畿一众世家纨绔都以他马首是瞻, 在南境混日子,这还不是小菜一碟!


    至于京畿, 让他来南境当亲贵来镇场子,肖瑜与闵州三大世家议事时,他便去应个卯;京畿扣着他当人质,他就只带了王府几个亲兵南下, 日常往来信函除了跟黎豫互诉衷肠再无其他, 反正北境已托付给黎豫。


    穆谦的驯顺不仅让京畿放了心, 也让南境生了疑, 此人除了在议政时当肖瑜的工具人之外别无用处, 令胡旗闻风丧胆的北境战神当真是他么?


    穆谦这人有一点好,心大脸皮也厚, 南境对他的那点非议, 他丝毫不放在心上, 没事就美滋滋抱着黎豫刚寄来的那副画像瞅。


    “谢二公子的画技越来越好了, 将先生, 哦不,侯爷的温润展现的淋漓尽致。”正初见穆谦对着画傻乐, 牙根忍不住发酸。


    哦!这小情侣恋爱的的酸味!


    “那还是得阿豫本身就如芝兰玉树一般,入画才能这般有神韵”穆谦的目光自始至终都没离开那副画, 真人见不到,望梅止渴也是好的,穆谦说完,还忍不住又接了一句,“本王的阿豫怎么看都看不够。银粟,楔个钉子挂本王卧房里!”


    银粟看了正初一眼,见后者正一脸看热闹的神情,知道他不会开口相劝,那只能自己来了。


    “殿下,照现在肖参知议事的速度,想来闵州的事再有个一两个月也就定了,到时候咱们就得去楚州,画还得摘下来。”


    “一两个月本王也看!让你挂就挂,哪儿这么多废话!”


    银粟没辙,只能认命地去找馆驿管事的,去要锤子和钉子。


    “最近阿豫有没有给本王来信啊?”穆谦美美的端详着画,还巴不得黎豫赶紧再寄信来以为他相思之情。


    正初瞧着自家王爷这副“吃着碗里的,瞧着锅里的”模样,顿觉他没出息,不过,正初这种人精肯定不会当面揭自家主子的短,憋着笑回道:


    “殿下不是刚得了一副画么。现下西境和北境的公务都压在先生身上,他给您写信的频率已然很高了。您得空可以多给先生写。”


    穆谦想想也是,赶忙摊开纸笔,碎碎念道:“那本王得赶紧告诉阿豫一声,咱们要去楚州了,信别送错了地方,本王可不能等!”


    这厢穆谦和黎豫沉浸在鸿雁传情的柔情蜜意里,那厢肖瑜和黎晗这对怨侣日子过得就不怎么舒服了。


    肖瑜自打在父亲的卧房外,听到那段让他三观崩塌的对话,便逃也似的离开了京畿,马不停蹄地扎进了南境的改革里。


    肖瑜兢兢业业,宵衣旰食,半刻不肯停歇,或者说不敢停歇,因为他怕,怕一停下来,思绪就会回到那日的相府,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曾经仰若高山敬若神明的先生,也不知该怎样面对那个他一心护着到头来却是自己害他最深的师弟。


    他不敢去深究先生和师兄到底做了多少蠹国害民之事,因为他更害怕万一在先生的局中自己也充当了祸国殃民的刽子手!


    所以,他只能在闵州的改革中亲力亲为,试图用堆叠如山的案牍来麻痹自己,也挡住那不断涌入脑海中的思绪。


    但是,黎晗并没有给肖瑜一直逃避的机会,在肖瑜将他拒之门外三个月后,黎晗还是在闵州镇国侯严敬的陪同下进了驿馆的大门。


    肖瑜本不想再见黎晗,但眼下与闵州的博弈,已经到了察举太学生选拔和收世家府兵这两项最关键也最敏感的阶段,若是处理不好与三大世家的关系,很容易弄巧成拙。而闵州三大世家又以严敬为尊,眼见着肖瑜说动严敬来当说客,肖瑜不得已,只得一见。


    严敬是个老狐狸,知道黎晗此次就是拉自己来当工幌子的,既然收了黎晗的好处,略跟肖瑜聊了一会儿公事,就非常知情识趣的借故离开了。


    厅中只剩下肖瑜和黎晗两人,肖瑜这些年之所以名满天下,一是他本身才华横溢又见多识广,二来他为人礼贤下士诚恳善良,比起黎豫那种礼数周全却又拒人千里的处事方式讨喜多了。黎豫最初的谦恭守礼淡漠疏离落在穆谦口中就是讨人嫌,可现下肖瑜就当了一回这种讨人嫌。


    肖瑜面上带着和煦的笑意,不愠不怒,平和从容,甚至对待黎晗还多了几分客气,拱手笑道:


    “黎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恰逢闵州改革收口之机,黎侯经历了东境改革,与闵州三大世家私交甚笃,还望黎侯多多规劝三大世家,以保闵州改革平稳过渡。”


    没有往日的嬉笑怒骂,只剩下假意的热络与客气。


    黎晗突然感觉一阵寒意袭上心头,额头瞬间留下一滴冷汗,连准备好的一肚子话怎么说都忘了,最后期期艾艾道:


    “肖参知客气,呵——呵呵——”


    肖瑜见到黎晗额头满是冷汗,颇为动容,又赶忙关切道:


    “黎侯可是身体不适?可要瑜请大夫来为您诊治?”


    肖瑜关切的语调,如同在关心一位政事堂的同僚,认真友善,出自于骨子里对待外人的教养。


    黎晗被眼前热情又陌生的肖瑜弄得浑身不自在,喃喃道:“若素——你,你别这样行不行?”


    肖瑜没忍住笑出了声,仿佛只是被一个无关紧要人的玩笑逗乐了。


    “侯爷说笑了,侯爷千里迢迢而来,又专程来驿馆看望末学,末学肯定要好生照料,否则回家该被家父责难不懂待客之道了。”


    一口一个“侯爷”和“末学”,连带往日挂在嘴边的先生也不提了,黎晗知道肖瑜心里还是不痛快的。


    “若素,你这次肯见我,为什么不肯给我个机会解释。我和相爷都是为着你好的,哪怕你不肯听我的,也要听听郁相怎么说吧。”


    肖瑜敛了笑意,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对着黎晗躬身一礼:“先生若有什么话让黎侯转达的,那就请黎侯告知,学生敬领先生教诲。”


    黎晗没想到肖瑜油盐不进,平日里虽然肖瑜也会闹脾气,但黎晗总归是能哄好的,现下是完全没办法了。可他在南境穷耗了许久,好不容易才买通严家那个老狐狸,借他的东风才见了肖瑜一面,又不想这么放弃。


    进退两难之际,穆谦晃着他那把象牙骨折扇大摇大摆进门了,扇子下头还挂着一块暖玉,黎晗一瞧竟是老侯爷给黎豫的那块坠子,登时气不打一处来。


    “呦!黎侯在呢!”穆谦素来是先下手为强的主儿,进来就一副大惊小怪的模样,“诶,你不是让肖参知挡在门外三个月了么,今儿咋进来的?翻墙啊?”


    黎晗跟穆谦身份有别,也不想节外生枝,不咸不淡的唤了一声,“晋王殿下。”


    穆谦也不搭理他,直接走到肖瑜跟前,拿出自小培养的那股纨绔劲儿,下巴朝着黎晗一抬,嘴巴一撇。


    “本王瞧着肖参知不大高兴,你要不想见到他,本王替你赶他出去啊!”


    胡搅蛮缠的事儿,穆谦在行!还能让黎晗吃瘪,穆谦就更乐意干了!


    黎晗急了,“晋王殿下不要欺人太甚!”


    穆谦不理黎晗,只把目光落在肖瑜脸上,只要他一首肯,穆谦就下令把人丢出去。有些事,肖瑜不方便做,穆谦乐意做个顺水人情。


    谁料肖瑜并没有承这份情,反倒笑道:“晋王殿下说笑了,黎侯远道而来,还没留他喝杯茶水,怎好将人赶出去。”


    在穆谦微微诧异之际,肖瑜又对着门外扬声道:“肖平,再上一壶热茶来。”


    黎晗没想到肖瑜能做到这个份上,这是连吵架都不打算吵了,打定了主意拿自己当个陌生人。他不愿再待下去看肖瑜那副带着笑容却失了魂魄的皮囊,拱了拱手,起身告辞。


    刚走到厅门,黎晗驻步,转头对着肖瑜道:


    “若素,你有些日子没关注京畿的动向了吧?你虽不与我交心了,现下有桩事还是跟你说一声。你三弟那桩事,今上已经允了,谢家那房小妾和那个孩子已经从死牢中放了出来,被肖伯父接回家了。”


    肖瑜脸上的表情第一次出现松动,而后对着黎晗施了一礼,“多谢!”


    黎晗见他还是这副模样,泄气地摇了摇头,转身离去。


    肖瑜见人走了,长舒了一口气,也不顾穆谦还在,一下子瘫倒在椅子上,仿佛被抽走了力气一般。


    穆谦从前跟黎豫分分合合,受够了被爱情磋磨的苦,现下见肖瑜如此,忍不住多嘴道:


    “不是本王说你,你要能放下从前那些事,你就跟他好,要是放不下,你就跟他断个一干二净,你们现在这样,本王都替你累得慌!”


    第245章 陨落(2)


    肖瑜被穆谦说的一怔, 自打事情发生以来,他不敢指摘任何人,更不想深究原委, 仿佛只要不把事情揭开, 就可以当做没发生。


    甚至, 他宁愿在南境面临阻力重重的改革, 也不愿留在京畿去面对那些急着想跟他解释些什么的故人。


    “他不会再来了。”平静的一句话, 却是让肖瑜耗尽了力气。


    肖瑜明白,若是他今日将黎晗拒之门外, 黎晗肯定如先前一般,会锲而不舍地想办法相见,现下见了,如此不冷不热, 只会让黎晗浑身不自在, 势必要躲一阵子了。


    穆谦这才明白肖瑜为何方才对黎晗那么客气, 想着方才肖瑜那副看似热络却拒人千里的模样, 宛然初见时的黎豫, 穆谦忍不住嫌弃道:


    “方才那副装模作样的做派,是你们师门祖传的吗?本王初见那小祸秧子时, 他跟你一样一样的, 本王现在想起来还恨得牙痒痒。”


    穆谦口中的小祸秧子是谁不言而喻, 可当年那个让他恨得牙痒痒的人, 现在却让他爱得不能自拔!


    肖瑜从穆谦话中听出他对黎豫满满的爱意, 知道两人如今前嫌尽释又心意相通,不免生出几分艳羡之情。


    他和黎晗, 是决计回不到从前了。


    “殿下说笑了。”肖瑜知道黎豫肯定什么都跟穆谦说了,索性也不再强打精神, 全然一副委顿模样。不过,他也并未全然失去戒心,知道穆谦不会只是来找人不痛快这么简单。他应付黎晗应付得心力交瘁,现下不想再花精力去应付穆谦,直入正题道:


    “殿下,今日怎么得空到前厅来了?”


    不怪肖瑜生疑,前厅是议事的地方,穆谦素日里只应个卯就走,半刻都不多待,跟被狗撵似的。肖瑜话里话外很明白,你素日里不都能避则避能躲则躲,今日主动找过来,可是稀客!


    穆谦跟黎豫腻在一起久了,早把他们这些喜欢绕着弯子说话的人的套路摸了个透,现下知道肖瑜是在挤兑他,他有求于人,也不恼,笑得极为友善,甚至面上还带了几分谄媚。


    “嘿嘿,也没啥大事儿,就是想问问你,照当前闵州改革的进度,你估摸着什么时候咱们能到楚州。”


    肖瑜微微诧异,眼前这人自打来了南境,除了外出游山玩水就是闷在房里给黎豫写彩笺,从来不关心改革之事,现下这是怎么了?


    穆谦见肖瑜微微变了脸色,便知他心中有惑,不自觉地挠了挠头,这么厚脸皮的人竟然破天荒地红了脸,不好意思道:


    “那啥,知道了日子,本王好给阿豫说一声,信就别往闵州寄了,要不然从闵州再转寄楚州,不仅有丢了的风险,侥幸转寄过去了,本王还得多等些时日。”


    肖瑜没想到穆谦煞有介事的过来,只是为了这么一桩小事,刚想要笑话人,心中却泛起一股莫名的酸涩,黎晗待自己,从未这般上心。肖瑜不欲人前示弱,也无意刁难,耐着性子将一些不痛不痒的情况同步给穆谦听。


    “这次南下日子赶得极巧,下月初一便是察举之日,等人员报送京畿,此事才算能定下来。至于收缴世家军权,已商讨多日,算是将三大世家的顾虑打消了,他们承诺一月内出具改革方案并启动退伍安置,想来不过两月,闵州就能定下来。”


    “行!本王知道了。”穆谦点了点头,心头石头落了地,一边掰着手指算日子一边往外走。


    “殿下留步。”肖瑜突然扬声。


    穆谦回头,一脸懵懂,“怎么了?还有事儿啊?本王可什么都不懂的!”


    肖瑜被穆谦这副一问三不知的做派整得没了脾气,至于穆谦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他无心计较,也不在乎,反正他不指望穆谦在南境出力,别拖后腿就好。


    但是,方才黎晗带来的那个消息让肖瑜有些不安,把谢家那个妾还给肖玥,莫非是真要对谢家动手了?肖瑜拿捏不准,又不想去问黎晗,更不愿给京畿去函,又知道眼前这人惯会装模作样,但手里未必没有消息。


    “是这样,殿下启程时,京畿那边对于谢家可有什么安排?”肖瑜说完,见穆谦一脸不解,又赶忙解释道:


    “自打来了南境,末学已有数月未关注京畿的消息,马上要入楚州,谢氏又出自楚州。”


    穆谦听明白了,肖瑜为了躲清净,恐怕自打来了南境,除了正常公函,就不再跟京畿通信。而谢氏被拘,京畿跟楚州关系就略显微妙,现下这块消息对肖瑜来说至关重要。


    穆谦没着急装傻,想了想才道:“你怎么确信本王会关注谢氏的消息?”


    肖瑜眼下有求于人,直言道:“谢二公子在殿下麾下,想来殿下也会为谢二公子留心一二。”


    穆谦没想到肖瑜能把话说这么明白,摸了摸鼻尖,不情不愿道:


    “咱们都知道,今上迟迟不处置谢家,就是为着回头改革到了楚州,用来拿捏楚州当地的谢氏宗族。对付嘛,市恩、威慑都行。这次,本王私下打听到,今上已然动了杀心,不日将有动作了。”


    肖瑜对此并不惊讶,谢家在穆诚登基前,没少给他使绊子,前段时间因着林弘济是穆诚的人,谢家差点利用黎豫查的通敌案,把穆诚打入万丈深渊。好在黎豫不愿攀诬他人,穆诚也是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在成祯帝面前摘干净自己。差点遭了灭顶之灾的穆诚,登基后能为着不背负手足相残的罪名放穆诣一条生路,但对谢家就不会手软了。但是选在改革即将推到楚州的档口,未免有些让人捉摸不透了。


    穆谦虽然无法原谅肖瑜和黎晗伤了黎豫的身子,但知道肖瑜本性不坏,也跟黎豫一样有着忧国忧民的情怀,不自觉高看他一眼,见他沉默不语,索性说了句实在话。


    “阿豫说肖三前段时间浑闹,虽说有你爹授意,但那日子口未得选得太巧了些,你不想搭理郁弘毅那老匹夫,不妨给你爹去个函问问,他知道的肯定比阿豫和本王多。至于谢家,不是本王替谢淳说话,咱马上就到楚州了,京畿要是跟谢家闹僵了,你这改革不好搞啊。”


    肖瑜认识穆谦这么多年,难得听到他嘴里蹦出一句正经话,一时之间有些感慨,但他跟穆谦到底没熟到能交心的地步,而且彼此之间还着实有些龃龉,最后千言万语只化成一句“多谢。”


    *


    京畿暖阁内,穆诚随意翻了几本替谢家说项的折子,然后不屑一顾地往旁边一扔,显然并没放在心上。倒是从闵州来的札子让他蹙起了眉头,虽然札子里皆是喜讯。


    “怎么?闵州可是有什么让陛下忧心了?”郁弘毅敏锐地捕捉到穆诚情绪变化。


    穆诚叹了口气,拿着札子在郁弘毅眼前晃了晃,略显无奈道:


    “自打若素再去南境,除了通过政事堂上来和下去的公函,一封私信也不来了,若素这别扭闹得也太久了些。”


    郁弘毅虽心里担忧肖瑜,但到底不觉得自己有错,反而是肖瑜小孩子脾气,而且为人师者的架子不能丢,冷哼一声,“还不是让陛下惯成这样的!”


    穆诚知道郁弘毅这是在嫌自己从前劝他对肖瑜宽容些,现下肖瑜闹脾气,还惹得郁弘毅不高兴,他也不拿架子,顺着郁弘毅的话玩笑道:


    “先生说的是,等把人哄回来,先生只管好好教训他,朕绝不拦着。这小子也真是,一封家书都不写,还得劳动先生时不时去肖府照顾肖枢密使。对了,肖枢密使身子骨怎么样了?”


    为着替肖道远遮掩,郁弘毅只说了肖瑜逃去南境的原委,并没有提肖道远装病拖住肖瑜的事,现下只得应付道:


    “比起从前好了不少,许是再过些日子就能下地,回枢密院为陛下效力指日可待。”


    对于肖道远能不能回来,穆诚并不十分在意,一来现下西境和北境都有人驻守,一片安宁,无需用兵,自然少仰仗枢密院,二来,肖道远其人性格跳脱,不好把控,在先帝手里是一把利刃,可到了穆诚手里,穆诚用着并不顺手。更何况,现下还有了郁弘毅为当朝宰辅。


    “随他去吧。前些日子,朕准了肖三的事,算日子,黎晗那边该把话带到了吧?照理说,若素也该来封信问问谢家了。”


    郁弘毅摇了摇头,露出一副孺子不可教的表情,“这会子怕是想着其他法子打听信儿。不过,瑜儿那边陛下不必担心,老臣给已经按照陛下吩咐给林副都指挥使去了函,若楚州真起了动乱,必要保着瑜儿先回来的。”


    穆诚点了点头,如今肖瑜在南境不配合,有些部署又没办法通过政事堂的公函下去,也只能出此下策了。


    “就怕林穹拿捏不住若素,反倒让若素下了军权,就弄巧成拙了。不过先生,咱们在南境,真的有必要故技重施么?这南境,可没有当初的北境,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


    第246章 番外-腊八


    (一)未料初逢皆是错


    小孩, 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


    东境登州一个偏僻的小渔村迎来了祯盈八年的第一场雪, 也迎来了让村子里家家户户小孩子都期待的腊八节。


    一大早, 一个穿着印花蓝粗布棉衣的小姑娘推开了一个院落的小门。那院落, 与其说是院子, 倒不如说是一个茅草屋外围了一层矮篱笆, 至于门,也就是几根干柴拿钉子榭起来的木头框子罢了。


    院内一个身穿夹袄的小男孩正挥舞着比他胳膊还长的斧头, 笨拙地劈着干柴。夹袄虽然已经洗的瞧不出颜色了,但却干干净净。听到开门声,转头见到来人,立马甜甜的唤了一声:


    “萍姐姐, 你怎么来啦?”


    钟曦萍手里握着一个比她手掌还大的碗, 朝院内打量了一圈, 把碗递给黎豫, 才道:


    “阿娘说今日腊八, 要吃粥,让我送点豆子来。怎么是你在这里劈柴, 阿徼呢?”


    小小的人儿赶紧把斧头丢在地上, 那旁边的布抹了把手, 才把碗接了过来。


    碗里有小半碗红豆, 一撮花生, 里面还埋着几颗大枣。黎豫心中欢喜,这些东西上次吃还是去年过年那会儿, 如今又快一年了。


    “哥哥去镇上抓药了,等到回来就得晌午了, 能干的先帮哥哥干一点。”


    “抓药?是你还是他病了?”钟曦萍说着,还不放心的走上前来,蹲下身子,摸了摸眼前小人儿的额头,触感冰冰凉凉,心放下了一半。


    黎豫那小手朝屋内指了指,“有个伯伯病了,昨日哥哥带回来的。”


    钟曦萍绣眉一紧,这兄弟二人已然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竟然还能救人?不待黎豫再说什么,自顾掀帘进了屋。屋内那人瞧起来年逾不惑,许是因着尚在病中,整个人瞧着无甚精神。


    “你是什么人?身体可好些了?”钟曦萍见那人已经穿戴整齐,开口询问。


    那人冷冷扫了钟曦萍一眼,并不答话,只倨傲道:


    “昨日是一名约摸十五六岁的小哥相救,他人呢?”


    钟曦萍本意好心询问,没想到那人竟这般没礼貌,她脾气上来了,不再理人,转头去院子里找黎豫。


    这一会儿功夫,黎豫已经把柴劈完,这会子正抱了一只通体橘色的小奶猫玩耍。


    “萍姐姐,你瞧这个小奶猫可不可爱。”黎豫手里捧着小猫,献宝般捧到了钟曦萍跟前。


    钟曦萍伸手摸了摸小奶猫的脑袋,又摸了摸黎豫的小脑袋,笑着应道:


    “这是小黄的宝宝吗?”


    “是的,你瞧它与小黄长得像不像”黎豫抬起明媚的笑脸,说完就四处搜寻小母猫的踪迹,“咦,小黄呢?”


    “小黄——小黄——”黎豫喊了几声都不见小母猫出现。


    钟曦萍笑着安慰他,“不碍事,小黄我见过的,这会子小黄说不定去捉老鼠了。”


    正说着,屋内那人走了出来,他面上冷冷的,似是不爱搭理院中这两个半大的孩子,自顾倚着门框,冷眼瞧着两人。


    黎豫却是不肯死心,“不成,一定要放在一起比一比才行。”


    黎豫把小奶猫放在钟曦萍手中,又四下在院子里寻摸了一圈,仍是一无所获。


    这幅模样把钟曦萍逗笑了,她与黎徼早就私定终身,自然一直把黎豫当自己亲弟弟一般,“算啦,赶明儿它回来,姐姐再来瞧也是一样的。”


    不足十岁的小朋友向来是有股劲儿的,哪能这么容易气馁,眼珠一转,突然把目光定格在了钟曦萍手里的小奶猫上。


    黎豫一把捏住小奶猫的后脖颈子上的嫩肉,一边做着鬼脸吓唬小奶猫,嘴里还时不时模仿几声野兽的嚎叫,不过须臾,那小奶猫便被吓得叫唤起来。


    钟曦萍瞧了瞧奶凶奶凶的小黎豫,又看着奶萌奶萌的小奶猫,顿时苦笑不得。但是令她没想到的是,不过一会儿,那只“失踪”了的小母猫就现身了,直接奔着黎豫而来。


    等小母猫近前,黎豫照猫画虎,一样拎着后脖颈子肉把她提了起来,与小奶猫一起拎着放在钟曦萍眼前,得意洋洋道:


    “萍姐姐,像不像?”


    尚在病中的郁弘毅冷眼瞧着这一幕,没说话,转头进了屋。


    傍晚,喝着黎徼熬好的腊八粥,郁弘毅得知黎豫现下正在一个戏班子里学戏,算是有了个吃饭的营生。郁弘毅思虑良久,对着黎徼道:


    “你对郁某有救命之恩,郁某立身于世,从不欠人恩情,愿将你兄弟收入门下悉心教导,日后仕途经济亦会为他铺平道路,你可愿意?”


    (二)当时年少不知情


    祯盈八年第一场雪落在腊八,所谓瑞雪兆丰年,成祯帝龙颜大悦,决定于傍晚召开宴会,邀京畿王公亲贵世家公卿携家眷入宫同乐。


    因着穆氏与京畿世家已有数代姻亲关系,这些世家子弟自小也是在宫里逛大的。随着不断在今上面前露脸,有些子弟不过十三四的年纪,便被钦点了御前侍卫之职,进了禁军殿前司任职。是以,有阖宫宴饮的机会,京畿世家特别是四大世家的嫡出子弟是都会进宫的。


    “清扬姐姐,你瞧这朵绢花好不好看,是爹爹从楚州带回来的,我特意留了一朵给你哦。”林玲珑虽然不过七八岁的年纪,但因着出身显贵,早就有了与年龄不相符的练达。


    容清扬欣喜地接过绢花,拿在头上比了比,问道:“玲珑,好不好看?”


    林玲珑笑靥如花,非常捧场地点了点头,“好看,好看,衬得姐姐更美了。”


    两个小姑娘凑在一起分享着各自的小玩意,旁边她们的母亲——当朝两位长公主正说着体己话。


    林玲珑在樱桃小嘴旁竖起手指,做了个噤声的姿势,然后指了指两人的母亲,才悄悄道:


    “娘亲和姨母在讨论给姐姐找婆家的事。”


    容清扬一听顿时红了脸,穿着缀珍珠锦缎鞋的小脚一跺,“你惯会取笑我,我不和你好了。”


    林玲珑听罢,讨好地笑着挽上容清扬的手,“好姐姐,我错了嘛,别跟我生气。”


    “好吧。”容清扬也不是小气的,当即就原谅了自己的小闺蜜,不过再一偷听,那两人竟然又讨论起林玲珑的婚事,“在说你哦。”


    林玲珑立马伸出小手捂住了容清扬的耳朵,“姐姐不许听,不许听!”


    容清扬非常听话,“好好好,不听不听,其实,我还是希望妹妹嫁来我们家,含章虽然已经定了娃娃亲,但我们阿业还没有哦,我们阿业可是个聪明又上进的好孩子,比起谢家老二和肖家老三那两个不爱读书的可强多了。”


    容清扬一边说着,一边就要给林玲珑指男宾席上的容成业,却是座位空空。


    两人正错愕之际,却见容成业偷偷摸摸伏在成祯帝腿边,身后还跟了几个平日里爱玩的小兄弟。容成业是那个挑头的,手里捏了条毛毛虫,正要往成祯帝靴筒放!


    容清扬没想到刚把弟弟夸上了天,弟弟立马就调皮捣蛋给她拆台,还仗着今上宠他,做弄起今上来了。容清扬秀眉一挑,登时冲着一帮小崽子杀去,势必要把阿业的耳朵拧下来!


    “诶,姐姐!”林玲珑要拦却没拦住,在琢磨着要不要跟母亲和姨母说时,一支百合玉钗突然来到了眼前。


    眼前的小少年如同一个精致的瓷娃娃,他有些不好意思伸着手,手里端着钗,磕磕巴巴道:


    “这个,这个是给你的,六哥帮着选的。”


    “七殿下——”林玲珑被突如其来的簪子惊着了。


    林玲珑手足无措之际,一只手过来直接抽走了簪子,“让本世子瞧瞧,这也不是什么好货色嘛,穆诀,你就是个小气鬼。”


    小穆诀是在穆谦的多番鼓励下,才下定决心来送簪子的,没想到还没送出去就被讨厌的穆谚搅了局,当时就委屈的有点想哭。


    “快还给我。”穆诀朝穆谚伸出了手,他素来胆小,连本来占理的话也说得畏畏缩缩。


    穆谚把簪子放在手里看了看,然后往前襟里一揣,“不还,又不是什么好东西,这个归本世子了,本世子回头再还你一个贵的。”


    穆诀霎时委屈地红了眼眶。正当他站在原地手足无措时,一声带着愤怒的童声如天籁一般传来。


    “你不许欺负他!”


    穆诀回头一看,正是平日里带着他一起疯玩的六哥穆谦,穆谦如遇就行,直接倒腾着小短腿冲上去,抱着穆谦的腰,把脸埋进人胸口,嚎啕大哭起来。


    “六哥——六哥——簪子,给玲珑妹妹的簪子,被穆谚抢走了。”


    “别怕,六哥帮你讨回来。”穆谦疼惜地抚了抚自家小弟的后背,哄了半天,又对穆谚道:


    “穆谚你还不把簪子还回来,你怎么老欺负他!”


    穆谚听罢,脖子一梗,摆出誓死不还的架势,“这是本世子抢来的,就不还!再说了,又不是什么好东西,本世子已经答应再给他一个新的了!”


    穆谦把穆诀从怀里扒拉出来护在身后,对着穆谚下最后通牒,“你当真不还?”


    穆谚下意识把手捂住前襟,看来样子是要硬扛到底。


    穆谦也不废话,一拳就招呼上去。


    穆谚也不是省油的灯,当即还手。


    眼见着两个小头目动了手,两方阵营的世家公子们纷纷撸起袖子加入了战局……


    第247章 陨落(3)


    已经入秋, 京畿天牢内阴暗潮湿,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和腐败的味道,让初入天牢的人忍不住阵阵作呕。而那些已经入狱多时的人早已经适应了这令人反胃的环境, 或是翘着二郎腿躺在甘草上出神, 或是几个一堆凑在一起吹牛皮。


    角落处一间相对干净整洁的牢房内, 一位中年男人正盘腿坐在用木板搭成的矮床上闭目养神, 旁边杌子上坐了一位青年男子, 两人虽身陷囹圄,但掩饰不住通神的气派。


    一个身着连帽斗篷的男子, 忍着生理上的不适感,跟着一名带路的狱卒,穿过臭气熏天的走廊,来到了天牢中这独有的几间特殊的牢房外驻步。


    狱卒四下瞧了瞧, 确定无人把目光放在此处, 这才上前打开牢门, 然后朝着斗篷男子努努嘴。


    斗篷男子甚为乖觉, 从怀中掏出一块金子, 递给狱卒,颇为客气道:


    “您行个方便, 容我同谢公爷说几句体己话。”


    那名狱卒接过金子, 拿在手中掂了掂, 又放在口中咬了一口, 拿袖子擦了擦, 对着手里的灯笼光照了照,这才心满意足地把金子塞进前襟, 拿腔拿调道:


    “快着些,别叫兄弟们难做。”


    “必不教您为难。”斗篷男子连忙应了一句, 又塞了一块金子给那狱卒。


    狱卒喜上眉梢,等斗篷男子进了牢门,他自顾上了锁,这才快步离去。


    并不算狭小的牢房内只余下三人,斗篷男子打量了一圈周边环境,确系无人偷听,这才压着嗓音道:


    “国公爷,楚州情况危在旦夕,咱们若是从了新帝,那谢氏不出三代,将不复今日辉煌。属下启程时,肖家大公子已经向着楚州进发了,算算日子怕是已经到了,楚州该怎么办、谢氏该怎么办,二爷让属下进京,来跟您讨个主意。”


    谢湛恭顺地站在父亲身侧,知道来人乃是楚州二叔派来的人,自己作为小辈不该置喙,只留心听着,并不多加言语。


    谢峻缓缓睁开眼睛,虽然已经身陷囹圄有些时日,但眸子仍颇具神采,他略作沉吟,问道:


    “老夫身系枷锁,早已身不由己,又有什么主意能拿?想来老二遣你进京,自是有了主意,直说吧。”


    斗篷男子闻言似是早有所料,又道:


    “二爷的意思,楚州察举可多择寒门,但府兵不能交,倘若肖大公子和京畿以国公爷一家相胁,二爷怕是要为难。”


    谢峻冷冷一笑,“谢氏长子袭爵,次子继业,老二身为家主,要弃了长房一脉,老夫也无可厚非。”


    “国公爷说哪里话?”斗篷男子装模作样地拱了拱手,“二爷因着顾念与国公爷的兄弟之情,这才派属下进京与您商议,其实,眼下还有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不知属下当讲不当讲。”


    谢峻都快气笑了,眼前之人大费周折入天牢相见,绕了半天的圈子,不就为着后面的话?不过他明白,楚州这时候派人来,显然并非仅为着救长房一脉,肯定还有事让自己出力,心下悲凉之感顿生,索性道:


    “难道老夫不让你讲,你便不讲了?如此,你便退下吧。”


    斗篷男子没想到谢峻竟是这般态度,他领命而来,自然不能无功而返,只得干笑两声略略掩饰自己的尴尬,而后道:


    “二爷知道先时谢氏与京畿其他三大世家不分伯仲,您先时辅弼秦王,为着一份从龙之功,更为着荣耀满门,二爷一直敬佩您为谢家筹谋的心胸,却不曾想还是棋差一着,今上践祚后,谢家一朝败落。不过,现下二爷已经替您在朝廷谋到了另一份不世之功,马到功成之日,您将官复原职,甚至比如今更得今上青眼,不知您可愿一试?”


    谢峻听得此话,面色略有松动,他这些年为穆诣鞍前马后,除了因为穆诣的母亲是他的亲妹妹外,也有心盼着谢氏更上层楼,如今这份心意被人点出,他不禁动容。


    “你想要老夫怎么做?”谢峻缓缓开口,眸子里充满了探寻之色。


    斗篷男子露出一副志在必得的表情,笑道:


    “国公爷先时在枢密院任职,想来对大成兵陈何处甚为了解,同样大公子当初任职禁军,对这些亦是手到擒来。属下想要一份南境五州地方常备军陈兵图和京畿禁军布防图。”


    谢湛顿时变了脸色,连一直稳如磐石的谢峻也不似先时沉着。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布防何等机密,老二疯了不成?他不想活,老夫还不想连累谢氏满门!”谢峻沉声。


    斗篷男子笑道:“您力保秦王那会儿,就已经连累谢氏满门了,现在不过是绝处逢生。”


    谢峻想了想,“老二是什么意思?他是想通敌,还是想造反?”


    “二爷说,有些事该知道的时候您就知道了,而现在您该知道的是,只有这一个法子,才能保您长房一脉安全。”


    谢峻沉吟半晌,“你先回去,容老夫再想想。”


    京畿诸方势力各怀鬼胎,西境倒是平和宁静许多,特别是联合北境制造的狼牙拍制造完毕后,已经沿着这一年逐步趟出来的商路向南运送了,西境高层了了一桩心事,明显松了一口气。


    几个已经主事的少年差事干得漂亮,难得偷闲,都一头扎进了黎豫的书房里,跟着他学着理政。


    等寒英进了书房,就见到谢淳和卓济一左一右围着黎豫,案上摆了一张图纸。那是一张南境五州的地图,黎豫正对着图纸给二人讲解南境五州的山川风物。


    黎衍则乖巧地窝在黎豫怀里,面上虽然懵懵懂懂,但一双大眼睛却始终盯着图纸,试图讲自家爹爹讲得东西在图上找到。


    玉絮虽抱着胸站在一旁,但也在认真听着,时不时露出豁然开朗的神色。


    “姑父——”黎衍因着年纪小,对这些东西还不能完全听懂,率先意识到寒英进门,他圆圆的小脸上挂着明晃晃的笑意,冲着寒英伸开了小短胳膊。


    黎豫见状,宠溺地笑了笑,放开了钳制在儿子腰间的手。黎衍方一下地,立马一溜小跑扑到寒英怀里。


    寒英略蹲下身子,把小人儿抱起来,这才对着黎豫道:


    “主君,狼牙拍已经成功运抵南境,刚入襄州,便有越州和滇州的人前来接应,银两已经收讫,正分两批分别运往西境和北境。”


    黎豫听罢,笑着点了点头,“发封函给赵大哥致谢,卓济还是由你来起草,交给让雁之改一改,他文笔还是不错的。”


    “是。”卓济知道这是先生有意锻炼自己,赶忙应下来,听着寒英的描述,不禁道:


    “没想到滇州和越州这么着急,竟然巴巴跑到南境边上来等。”


    “说是刚刚出了荆州地界,立马就把狼牙拍交付了,都没劳动咱们的兄弟深入南境半步。”寒英非常中肯的将南境的情况又做了补充,说完想了想又道:


    “主君,还有一桩事,想来还是跟您知会一声,听说咱们那一千架狼牙拍没有都运往边境,反倒是在楚州留了四百架,殿下他们已经到了楚州边界。”


    楚州地处南境腹地,西北有襄州隔开京畿诸州,东有闵州隔开东境诸州,南边还有越州和滇州隔开了南蛮,四邻皆是同胞,着实没有用狼牙拍守城的必要。如今防范的是谁不言而喻。


    黎豫不免担忧起来,一来若是禁军和地方常备军若真因着改革起了冲突,难免殃及无辜百姓,二来穆谦还在前方,虽说叮嘱了他要明哲保身,可依着穆谦那满腔热血的脾气,但凡百姓遭了罪,穆谦肯定会挺身而出。


    一想到万一穆谦率军攻城,会伤在他自己发明的狼牙拍下,黎豫就忍不住后悔起来,早知滇州和越州还能把军械匀给深入南境腹地的楚州,西境和北境再缺钱,他也不会接这一单买卖。


    黎豫蹙着眉起身,踱了几步才道:


    “此事可知会殿下了?”


    “探听消息的兄弟知道兹事体大,往西境和北境送信的同时,也想办法给殿下那边传递消息了。”


    黎豫点了点头,心中稍定,只盼着穆谦认清形势,千万不要以身犯险。他踱了几步,又觉得穆谦那个性格旁人拦不住,快走几步来到案前,略作沉吟,挥毫泼墨,一封手书一蹴而就,继而对着谢淳道:


    “归朴,八百里加急送殿下。”


    自打寒英进门,谢淳一直沉默寡言,如今听了这一切,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了下去。若是楚州以武力抗拒改革,那他在京畿的父兄就难逃一死;若是禁军兵围楚州,那他的族亲和一直护着他的六哥将会两败俱伤。这些都是谢淳所不想看到,但如今又不得不面对的。


    谢淳怔神之际,连黎豫唤他及冠时新取的字都没听到,还是一旁的玉絮发现了他的异样,赶忙拽了拽他的衣袖,谢淳这才缓过神来,忙对着黎豫道:


    “主君恕罪。”


    第248章 陨落(4)


    谢淳这一走神, 同时也把黎豫从担忧的思绪中拉了回来,不禁暗暗后悔起来:方才他只顾着担心穆谦可能的处境,却忘了京畿谢家已然陷入更严重的危机。眼见着谢淳从当初京畿那个飞扬跳脱的明媚少年, 变成了如今成熟稳重的西境铁军将领, 黎豫的心忍不住隐隐作痛, 因为他经历过, 所以他深谙对于京畿一个少不知事的纨绔来说, 这蜕变的代价,着实有些大了。


    黎豫素来温和待下, 又体恤谢淳这些年的不易,从不苛责,所以操着温和的嗓音,微笑着把方才的话再说了一遍, 言语间还多了几分隐晦的安抚。


    “你去军中下令, 八百里加急, 将信函发给殿下。不知殿下那个脾气, 黎某能否劝得住, 只能勉力一试,希望不要与楚州起了冲突。”


    谢淳赶忙接过信, 感激地朝黎豫一笑。当今天下, 穆谦也就只肯听黎豫几句, 若是连黎豫都劝不住, 那后果谢淳不敢想。


    黎豫见谢淳心事重重的样子, 又颇为歉疚道:


    “归朴,黎某与殿下商议, 想向京畿在西境军中为你请一份军职,有了这份军职在身, 纵使谢家真出了什么事,也能保住你。但你的父兄,是今上和郁相亲自来盯的,我和殿下能力有限,怕是——”


    当初谢淳和容成业从京畿逃出来,容家是没跟京畿翻脸的,可谢淳前脚刚走,谢家后脚就获罪,若不是穆谦和北境强势庇护,还拿着黎豫把人换下来,谢淳早就跟父兄一样身陷囹圄了。


    如今黎豫和穆谦不仅不计较谢家从前作为政敌的嫌隙,还选择了军权相对独立的西境将他正式安顿,谢淳心中只有感激,他虽心中极为忧虑远在京畿的父兄,但也知再强人所难实在不妥。现下听黎豫满心愧疚,朝着黎豫撩袍跪地。


    “得殿下和主君庇佑,淳感激不尽。父兄那边,淳会自行再想办法,您不必这般忧心。”


    黎豫知道谢淳这么说无非是想让自己宽心,以他和穆谦今时今日的地位,尚对身陷囹圄的谢家无能为力,更别说一个漂泊在外、无根无基的谢淳。


    穆诚对谢家的芥蒂太深,又有心拿谢家作筏子,黎豫找不到突破口,只能像一个兄长一般拍了拍谢淳的肩膀,把人搀起来,劝道:


    “归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当初国公爷千方百计把你送出来,就是为着给谢家留一条后路,你可莫要冲动鲁莽。”


    谢淳压抑着心头的哽咽,点了点头,不敢也不忍再面对这个话题,赶忙道:


    “谢主君,属下这就去给殿下发函。”


    黎豫知他心有郁结,一时之间又无从助益,只能放他离去,只盼着他能珍惜当下,好好生活,也不枉费当年其父的一片爱子之心。


    谢淳知道远在的京畿那一大家子必定凶多吉少,整个人都是魂不守舍的,因着着急逃离现下的局面,也没看路,一个踉跄,迎头跟郭晔撞了个满怀,被跟着郭晔一同前来的容修一把搀住。


    “哎呦,谢二你小子走路怎么不看道,你不怕撞,可当心本帅怀里的孩子!”郭晔大嗓门瞬间吸引了众人的注意。


    谢淳本就神情恍惚,撞了人就更加不好意思,刚要跟郭晔致歉,看到郭晔怀里抱着的小娃娃,顿时愣在了原地。


    “这——梒儿?”


    郭晔见状大喜,直接把孩子往谢淳怀里一塞,又把身侧的容修往前一扯,“这是容兄弟送来的,点名要给你,本帅刚才还犹豫,现下正好,快快,把孩子抱过去,怕是他再在本帅怀里待一秒,又要哭了。”


    谢淳离开京畿那会儿,谢梒才一岁多,刚刚学会叫爹爹,他本以为再也见不到一家老小,没想到能再在异乡见到自家儿子,方才那份思亲之情再也压抑不住,赶忙把孩子接过来,紧紧抱在怀中。


    谢梒不是穆延那种自来熟,先时郭晔哄了他许久,他才能安安静静待在郭晔怀中。可他已经有些时日未见谢淳,纵使谢淳能认出他,他也认不出自家爹爹,乍一进入一个陌生的怀抱,还险些被闷得喘不过气来,直接忍不住哭嚎出声。


    “哇——”小娃娃可没有在书房中要低声细语的自觉,哭起来嗓音颇大,霎时间如魔音穿耳,直接震惊了书房内的所有人。


    谢淳从前是个纨绔子弟,也是个听话的好儿子,父亲让他娶妻生子,他便乖乖照做,只不过婚后不改爱玩的本性,没事不着家,家中事务一概不管,更不会带孩子,在一众探寻的灼灼眸光下,直接慌了神。


    “诶诶,梒儿,你别哭啊——”


    谢梒虽然胆子小,但哭闹起来的气势不容小觑,眼下他就是个委屈巴巴的小孩子,不舒服了就只管闹起来。


    “哇——哇——”小孩子虽然瘦,但中气十足。


    郭晔见状,本来想再抱过去哄哄,奈何小娃娃是一点面子都不给。刚要到郭晔怀里,就对着郭晔连踢带打,一点都不老实。郭晔是个带兵的武将,也怕自己没个轻重再伤着孩子,见谢梒如此抗拒,只得讪讪地收回了手。


    书房中有带孩子经验的,勉强就寒英和黎豫,如今黎衍赖在寒英怀中,眼见着谢淳都快急疯了,黎豫起身快走几步,把孩子接过来,照着从前穆谦教他哄穆延和穆红伊的法子,轻轻顺着孩子的后背。


    过了半晌,谢梒终于止住了哭声,把小脸埋在黎豫胸前蹭了蹭眼泪,然后抓着他衣襟嗅了嗅,一抽一抽地吸着鼻子。


    黎衍还没见过气性这么大的小朋友,姑姑家的寒雪妹妹又萌又软,性子特好,稍微一逗就咯咯笑,相较而言,这个小朋友就太爱哭了。


    黎衍扭了扭身子,寒英立马会意,弯腰把怀里的小人儿放到地上。甫一落地,黎衍立马捣腾着小短腿凑到自家爹爹跟前,探头探脑,见自家爹爹怀里的小朋友也在偷偷瞧自己,立马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然后从袖口掏了颗牛乳糖,剥了糖纸递过去。


    “你要不要尝一尝,姑姑做的,很甜的,这里的小朋友都喜欢,我都不舍得给他们。”


    谢梒瞧着眼前和善小哥哥的眼睛已经眯成了一条缝,他手里那块奶白奶白的糖块似乎很好吃的样子,谢梒拿眼神小心翼翼地扫了一圈,最终怯怯的伸出小手,把糖接过来送到嘴里,然后抽抽噎噎的止住哭声。


    黎衍一瞧,顿时脸上乐开了花,抬头一脸骄傲的瞧着自家爹爹,瞧,西境就没有一个小孩子能抵挡住姑姑做得牛乳糖的诱惑!黎豫笑着摸了摸儿子额前的碎发,又把手放在谢梒后颈上护着小孩子的颈椎,经过众人一番努力,谢梒终于把脑袋在黎豫胸口一埋,不做声了。


    小祖宗不闹了,谢淳这才把探寻的目光投向了容修,“容大哥,这是怎么回事?”


    容修虽不知这孩子跟谢淳是何关系,但肯定有些渊源,悬了一路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将前因后果娓娓道来。


    “前些日子,有一小队人马夜访边防军大营,说是宁国公府的亲兵,奉他们三公子的命令,把人送来给你,咱们一看是个娃娃,自是不敢替你做主。本来想飞鸽传书让你赶紧回去,可宁国公府的亲兵说说情况危急,他们须得即刻返京,最后赵大哥做主把孩子留下了,让我送来西境给你瞧瞧,问问你是什么主意。”


    谢淳没想到整个谢氏满门被囚的情况下,自己的儿子还能幸免于难,不仅喜极而泣,“小弟多谢容大哥,也多谢赵大哥,要不然真不知道哪日才能再与我儿相见。”


    “这是你儿子?你家不是——”郭晔瞬间瞪大了眼睛,看到黎豫不赞成的目光,话音戛然而止,顿了顿才道:


    “那这孩子怎么送出来的?”


    在场众人,这些日子在西境都与谢淳朝夕相对,感情日久弥笃,听闻也是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一方面,他们觉得谢淳自己都还是个孩子,竟已经有儿子了!另一方面,谢家在京畿遭难,除了谢淳无一幸免,这个时候还有男丁能逃出生天,着实让人摸不着头脑,毕竟谢家的事,连黎豫和穆谦都无能为力。


    谢淳对此亦是颇为不解,谢家如今被新帝重点“关照”,别说是谢家的嫡系,就连一奴一婢皆登记在册,这样的情况下还能将长房嫡孙偷偷送出京,实在难以置信!


    “容大哥,随梒儿送来的,可有书信或者口信?”


    容修摇了摇头,“咱们已经仔细检查过,随娃娃来的,只有一些路上的必需品,再无其他。”


    黎豫低头瞧了一眼怀中的孩子,一种不祥之感油然而生,他不欲隐瞒谢淳,直接问道:


    “归朴,有一桩事,想来还是知会你一声。先时黎某在京畿,肖三公子曾于御前大闹,要你谢氏归还他一位红颜及其所生之子。不知令郎和肖三公子那位如夫人所出的公子,年龄相差几何?”


    谢淳闻言,顿时脸色变得煞白。


    第249章 陨落(5)


    当初谢淳之妻刚诞下谢梒, 谢淳便冒天下之大不韪把已经身怀有孕的风月女子接入了府,还正式纳了她做妾,因着行为不检吃了谢峻好一通教训, 谢淳为着替肖玥遮掩, 自是一声不吭, 将委屈一肩扛了下来。


    好巧不巧, 不过几个月, 这名风月女子也诞下一子,谢淳为人仗义, 硬扛着没用父兄拟好的名字,私下找肖玥商议,为其次子取名谢枫。


    谢枫与谢梒同龄,又因着年幼养在府中鲜少出门, 若非亲近之人, 只凭着年龄根本无法将二人分辨。肖家虽然得势, 但真正新帝倚重的只有肖瑜一人, 这样的情况下, 一个无官无职的肖玥如何将谢梒接出来不言而喻。


    谢淳整个人如遭雷击,一下子连早已更改了的称呼也忘了, 喃喃道:


    “先生, 若真是如此, 宁安这份情谊, 我该怎么还啊!”


    先时, 黎豫以为京畿这几个纨绔之间的感情不过尔尔,自从上次谢淳冒死给穆谦送信, 黎豫瞧出他重情重义的一面,才愿意指点他一二, 连带着也高看了穆谦身边这些小兄弟一眼。


    而现在,肖玥能舍了自己的亲子,换出谢淳的亲子,黎豫才明白,从前是他瞧低了这群少年。


    “归朴,先时你仗义出手,成全宁安与他心爱之人,如今许是他还你这份恩情,你们兄弟几人一起长大,若易地而处,相信你也不会袖手旁观。”黎豫说这话,只为宽谢淳的心,这份救命之恩,若换作是他,也必要记在心上他日必要报答的。


    谢淳方才重得幼子的欣喜转瞬即逝,只余下无尽的感激与愧疚,对于黎豫的劝慰,他无言以对,沉默半晌,又问道:


    “先生,宁安冒着欺君的风险也要把我儿换出来,那是不是说明,我儿必死无疑,那我父兄他们、那整个谢家,是不是都完了?”


    黎豫没想到在这样的情况下,谢淳还能有如此冷静而又准确的判断,心中虽然有些欣慰,但更多的是心酸,这个少年,终于还是以一种残忍的方式长大了。


    黎豫没有应声,仿佛只要他不说话,京畿谢家就还有一丝生还的余地。他不敢看谢淳的眼睛,伸手拍了拍谢淳的肩膀,把孩子送到他怀中。


    再次落入新的怀抱,早已平静下来的谢梒仿佛能感受到这个怀抱的主人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他伸出小手,主动环上谢淳的脖子,然后将自己又软又暖的小脸贴上了谢淳那早已失了血色的面颊。


    黎豫的回避已经给了谢淳答案,他紧紧抱着儿子,朝黎豫行了一礼,转身离去,无声的眼泪瞬间落了下来。


    容修是来西境送谢梒的,郭晔见谢淳离去,给了容修一个眼神,容修会意,立马跟了出去。


    玉絮和寒英与谢淳是旧相识,知道谢淳家中遭难,心中不忍,再看谢淳抱着孩子的孤单的背影,更觉凄凉,两人早有默契,相视一眼,既明白了对方所想。


    “主君,我和寒英去瞧瞧。”玉絮率先开口。


    “好。”黎豫对谢淳也甚是担心,一口应下来。寒英和玉絮刚出门,黎豫转头瞥见身边的卓济也是难掩焦灼,知他这些日子与谢淳亲近,两人已经结下了极深的情谊,又对卓济道:“你想去就一同去,多多照应着。”


    卓济闻言,赶忙应了一声追了出去。


    如此,书房内就只剩下黎豫黎衍父子二人和郭晔。黎衍自然是乖乖地窝会自家爹爹怀里,继续随爹爹一起读州志,至于郭晔,一直杵在原地,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


    从前郭晔总嫌弃黎豫的书房书太多,他不爱进,连议事都非要拉黎豫去西境铁军大营,现下破天荒待了这么久,黎豫倒是好奇了。


    “郭大哥还有事?”


    郭晔自顾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没事,歇会儿。”


    父子俩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瞧出了诧异,黎衍先不干了,“郭伯伯,您不是说爹爹这书房里的墨味冲鼻子么?怎么还不走啊?”


    郭晔见遮掩不过去了,只得摸了摸鼻尖,有些不好意思道:“那丫头去军营了。”


    黎豫一时间没反过来,“哪个丫头?”


    郭晔本就不自在,现下被黎豫满脸无辜的一问,有些急了,“咱西境能大摇大摆去军营堵人的还有谁!容家那个丫头!”


    黎豫瞬间了然,从前自己邀请郭晔一起来跟少年们读书理政,郭晔从来都借口军务繁忙不肯来,甚至这段时间也从不在书房露面,今天竟破天荒陪着容修送个孩子过来,原来是躲人来了!


    黎豫听了这个理由,顿觉好笑,“容姑娘藏身西境,帮咱们打点商路,去大营里寻你,自然也是为着先前定下的派人随商之事,您应着就是,躲什么啊?”


    郭晔满脸都是不情愿,甚至还带了点委屈:“人已经给了啊,她每次来都说些行商的事,我又听不懂,让她来找你说,她又推三阻四顾左右而言他,你说她怎么就赖上我了呢!”


    黎豫没想到叱咤风云的郭大帅被一个姑娘逼得束手无策,无奈道:


    “雁之不是跟你去营里了,你听不懂,就让雁之应付他,雁之那么敬服你,总不至于不听你的话吧?”


    “黎雁之倒是能跟她对谈几句,可那丫头明显不想搭理他啊。”郭晔感觉满脑子官司,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被一个姑娘吓得不敢回营了。


    “这倒是奇了,雁之虽然自视甚高,但待人接物颇有分寸,不大像是那种随意得罪人的,至于容姑娘,是京畿出了名的进退有度,怎么会不搭理雁之呢?”黎豫有些无所适从地摸了摸怀里黎衍的小脑袋瓜,他自己也有些想不明白了,突然脑袋一转,满脸狐疑地打量了郭晔一眼,“郭大哥,你该不会哪儿得罪她了吧?”


    郭晔拖着脑袋皱着眉头努力地想了半晌,最后认真地摇了摇头,言之凿凿道:“绝对没有!咱知道自己是个粗人,怕冲撞了人家姑娘,一路护送她回来,一直以礼相待,不敢冒犯分毫。后来她来营中要人支援,当即就给了,绝没半句废话。”


    郭晔都这么说了,黎豫也瞧不出其中门道了,闷闷地不说话。倒是黎豫怀中的小团子受不了眼下这诡异的沉默,瞅了瞅一脸迷茫的自家爹爹,又瞧瞧满脸无辜的郭伯伯,脆生生开口了。


    “郭伯伯,我一瞧见寒雪妹妹就开心,所以我没事就去找她,说不定容姑姑也是觉得同你在一处开心呢?”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虽然黎衍只是从小孩子天真的角度表达了看法,但落在黎豫耳朵里就不是那么回事了。从前他对情爱之事懵懵懂懂,但自从跟穆谦互通了心意,又经历了这几年的分分合合,早就对情爱有了刻骨铭心的认识,对眼前的情况豁然开朗,脸上终于有了久违的笑意:


    “郭大哥,容姑娘该不会瞧上了你了吧?”


    郭晔一听大骇,登时站了起来,一掌拍在身边的几案上,急道:“胡说八道!没有的事,你可别瞎说,平白无故毁人姑娘清誉!”


    黎豫没想到郭晔竟然这么大反应,有些哭笑不得,“你急什么?我怎么就毁她清誉了?你尚无妻室,容姑娘也未婚配,倘或郎有情妾有意,英雄配美人,不失一段佳话!”


    “再胡说,撕了你的嘴!”


    “好好好,不说了,不说了!”眼见着郭晔要生气,黎豫赶忙缴械,心中暗暗吐槽,这大老粗真没劲,比起好脾气又识逗的穆谦可差太多了!活该这么大岁数了,还单着!


    黎豫虽然不吱声了,可郭晔却来了气,忍不住念叨:“真不该让你在晋王身边待了那几年,毁了身子不说,连嘴巴都学坏了!”


    一听郭晔连穆谦都编排上了,本来打算鸣金收兵的黎豫登时不乐意了,一心要把场子找回来,黎小祸秧子眼珠一转,欠兮兮道:


    “是是是,是我跟着殿下学坏了。不过话说回来,郭大哥你对容姑娘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先时有幕僚执策谒军门,郭晔与之意见相左,闭门谢客,后来该幕僚又锲而不舍多次求见,郭晔恼了,直接将人赶出大营,对待不待见的人,从不心慈手软。黎豫又联想到,自打从安泰镇回来,郭晔曾数次提及容清扬,言辞之间难掩欣赏,郭晔堂堂西境主帅,被人家一个姑娘堵在书房不敢回去,要是其中没鬼,黎豫才不信!


    “我——我能——我能有什么意思?”郭晔不自觉红了脸,张口就期期艾艾起来,“她,她是京畿世家贵女,如今又是公主之尊,我——我——我不过草莽出身,一介武夫,她岂是我能肖相的!”


    这样的表现落在黎豫眼中,直接坐实了他的猜想,郭晔的确对容清扬有意!只不过让黎豫的诧异是,素来自信满满无所畏惧的郭晔竟然第一次露了怯!


    第250章 陨落(6)


    黎豫的促狭之心终于按捺不住了, 正要开口揶揄两句,却见卓济又风风火火的又进了书房。


    黎豫忍不住蹙眉,卓济自打随他到了西境, 愈发沉稳干练, 鲜少这般冒失, 现下抛下谢淳急匆匆赶回, 显然是有急事。黎豫再顾不上与郭晔玩笑,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卓济跑得有些上气不接下气,还没顾上开口, 手却很实诚的指向了门外,“沐恩公主在外求见,人已经等在前厅了。”


    黎豫第一反应是转头看郭晔,眼神里明明白白在问, 怎么还抓人抓到我这里来了?


    “你别看我, 我不知道。”郭晔倒是有武将的厚脸皮, 一推一干净。


    黎豫无奈, 反问道:“那来找谁的?”


    卓济不知经过, 老实对黎豫回道:“找您的。”


    黎豫:“……”


    等容清扬被卓济引入书房时,黎豫已然起身相迎。


    于公西境虽割据一隅, 但到底要给京畿三分薄面, 容清扬是今上亲封的公主;于私, 西境商业发展初见成效, 仰赖容氏的力量, 更有容清扬坐镇西境亲自指挥,黎豫自然要礼待她三分。


    容清扬虽出身世家, 但绝非矫情之人,对着黎豫施施然一礼, 而后从容落座,见到郭晔也只是颔首示意,并无小儿女的扭捏作态,即便她已经心仪于他。


    卓济非常有眼力见的上了茶,黎豫端着茶盏寒暄道:


    “还要托公主殿下的福,西境的商队才能与南境搭上线,才有了现下这上好的红茶。”


    容清扬闻言轻笑,“主君可别谦虚,听闻前两年晋王兄一趟趟派人从京畿将王府的东西往西境送,恨不得将他做纨绔那些年积攒的宝物都塞给主君,主君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就别拿着清扬玩笑了。”


    黎豫一听,知道这是自己养病那半年穆谦送来又被郭晔丢出去的那些,本以为都是他从北境临时搜罗的,没想到是他这些年体己收藏,又见这么私密的事,竟被容清扬晓得,一时有些羞赧,尴尬道:


    “公主说笑了。”


    容清扬没想到黎豫脸皮这么薄,顿觉好笑,她自打被西境铁骑救回,黎豫丝毫没有追究她自作主张逃跑之事,容清扬一直感念他厚道宽和。这些日子又受他多番照拂,容清扬心中自是感激,又知黎豫非池中之物,也有意拉近关系,故而道:


    “主君,你我皆知,沐恩公主已经在和亲路上不知所踪,如今你面前的乃是容清扬,您就别再唤我公主了,让不明就里的外人听去,没的招惹是非。”


    此话在理,黎豫没有不应的道理,顺水推舟道:


    “容姑娘所言极是,先时是黎某考虑不周。素日商贸之事,黎某已全权委托雁之协助,容姑娘今日亲自登门,想来有他解决不了之事。”


    容清扬这才敛了方才如花的笑靥,忧心忡忡起来,“前些时日,百川商行有一支商队从南境回了京,其中有个掌柜为了业绩,马不停蹄来西境跑商,说起南境一桩怪事,让他颇多踌躇,来跟清扬讨主意。清扬琢磨良久,觉得此事蹊跷,思来想去,还是得跟主君知会一声。”


    自打容清扬接手西境的商贸,黎豫发现其虽为女子,其经商之才不在自己之下,她又愿意留在西境效力,黎豫这才放手将西境商贸全权委托,还挑了黎贝玉从旁策应,为其周旋军中人员,以备其调度。如今见容清扬这般严肃,黎豫也重视起来,略作沉吟道:


    “莫非是南境改革有什么变数。”


    “不知。清扬只知为商之道,至于旁的,看不真切。”容清扬轻轻摇了摇头,想着日子与掌柜所聊的情形,颇为忧心道:


    “先时听素渊讲,南境改革,商贸虽非重点,但也有几条策略可促行商。若政策推行顺利,商旅对南境当趋之若鹜,即便不下本钱入场,也当踌躇观望以待时机,然前日得信,南境行商竟纷纷北上,大有避之不及的态势。”


    黎豫静静地听着,对于京畿改革可促商贸的论断,他亦是认同。


    容清扬呷了一口红茶,清了清嗓音,继续说道:“以楚州为例,南下禁军已成合围之势,无论是谢氏在禁军威慑下向京畿投诚,还是在楚州常备军协助下顽抗到底,楚州都绝对是商家必争之地。别的不说,当地的莲藕、丝绸和茶叶乃各州翘楚,南境其他州虽星星点点有些产量,但品质难出其右,物资匮乏时可作为替代,但着实差强人意。是以当前形势下,各行商虽有所忌惮,但应当成观望态势,待京畿和楚州决出雌雄,再一举进货,快速运往各州脱手,彼此间拼个速度,而非像如今这般作鸟兽散。”


    黎豫屏住呼吸没有言语,但眉头却越蹙越紧,良久才问道:“那越州和滇州呢?照现下这形势,等京畿解决了楚州,定然继续南下,想来诸行商要赶在此前先对着两周的茶叶囤积居奇了。”


    容清扬不以为然的摇了摇头,“照理说该是这样,但事实并非如此,许多行商早已逃之夭夭,仿佛嗅到了什么危机。”


    郭晔抱着胸,颇为不解道:“商贸这块郭某不懂,但怎么感觉这情形颇为眼熟,像十年前郭某初来西境时,有谣传西戎不日将进攻勒州的情形,那会儿百姓就是这般,迫不及待想要东迁。”


    “大帅的意思是,南蛮要北上?”容清扬骇得水眸一颤,“南境已逾百年无战事了!”


    “郭某只是就着从前的事类比一下。”郭晔虽躲避着容清扬的目光,仍认真分析道:“不过容姑娘提到的这桩事,的确让人生疑。南境诸州与京畿世家有着盘根错节的关系,南境除了楚州乃谢氏一门当家外,其他各州皆由数家把持。如今闵州已定,襄州新贵云集,并无世家门阀之患,越州和滇州世家各自为政。所以,郭某猜测,这南境的战火,只在楚州,只要南下的禁军平了楚州,就绝无再战的可能,那越州和滇州明显摆出躲避战火的姿态,那就只有南蛮入侵这一种可能了!”


    相较于郭晔抛出猜测的淡定,容清扬却是满脸震惊,她虽有经商之才,但鲜少涉及军政,此刻她着实想不明白,北境才刚刚平定,为何南境又要起战事!


    郭晔与容清扬互抛疑虑的时候,黎豫整个人陷入沉思。他与郭晔持相同观点,滇州和越州根本不必动用禁军,那只有外敌入侵这一种可能,他又有容清扬的疑虑,因为虽然南蛮这些年养精蓄锐,南境改革也会引起大成内部不小的动乱,的确给了南蛮可乘之机。但这个时候引兵北上,未免太过冒险,南蛮虽蓄锐百年,但他们毕竟是偏居一隅的弹丸小国,贸然与大成短兵相接,无异于以卵击石,黎豫想不通,到底发生了什么才让南蛮有了北上与大成一战的底气?


    容清扬并不是来讨答案的,她只是在大营中寻郭晔不得,兼又听了这桩怪事,才来黎豫处碰碰运气,眼下见黎豫沉思不语,知道事态可能远比自己想得严重,自己在此处未免掣肘,索性起身告辞。


    “商行还有些事,清扬就先回去了。”容清扬朝着黎豫微微颔首后,又把目光投向郭晔,“大帅何时回营?”


    郭晔咽了咽口水,支支吾吾起来,“你,你还有事么?”


    “自然是有事要寻你的。”容清扬并不扭捏,大大方方,反倒把向来说一不二的郭大帅衬得跟个没见过婆家人的害羞新媳妇儿似的。


    “郭某——郭某与主君还有事要商议。”郭晔说着,伸手推了黎豫后背一把,示意他给自己打圆场。


    “啊——是!”黎豫被这一推,才回过神来,他虽瞧出两人互相有意,但着实没想好该怎么帮一把,只得先站在自家兄弟这边,帮腔道:


    “那个,容姑娘今日带来的讯息非同小可,黎某还要留大帅详谈,今日大帅许是不得空去营里了。”


    “对对,不得空,不得空!”郭晔赶忙接了一句。


    容清扬不死心,“那明日?”


    “明日也不得空。”郭晔又在黎豫背上推了一把,“主君说是不是?”


    黎豫昧着良心,“啊——对!”


    “好吧。”容清扬颇觉扫兴,又不好指摘,只得失望离去。


    容清扬前脚刚走,郭晔立马长叹一声,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见郭晔如释重负的模样,黎豫颇为不解道:“郭大哥,我觉得容姑娘真挺好的,先时听殿下对她多番赞美,我只当殿下夸大其词,等深交后才发现殿下还是含蓄了,人家容姑娘不仅模样标致,性情温婉,还敏锐聪慧,颇具才干,难怪被誉为京畿世家女子第一人,有这么个好姑娘对你有意,你躲什么?”


    郭晔撇了撇嘴,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躲什么,只觉得对容清扬,不见面时总日思夜想,但真当她来缠着自己时,又颇为担心与她相处,索性只能躲着走。郭晔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黎豫,只能硬着头皮搬出兄长架子,生硬地转移了话题:


    “你个小孩子家懂什么!还有,方才容姑娘说南境的事,你最后怎么不吭声了?”


    第251章 陨落(7)


    “因为我没琢磨明白。”没了外人, 黎豫也不端着,实话实话,说话间他突然灵光一闪, “你说, 该不会先生他又想故技重施吧?”


    黎豫刚说完, 又觉得这个想法太过大胆, 毕竟北境的战事郁弘毅谋划了十多年, 这才硬凑了天时地利,要在南境再折腾这么一场, 哪有这么容易。


    郭晔和卓济对视一眼,面上都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郭晔率先道:


    “应当不至于,当初太子没登基, 还能搏一搏, 现在新帝已然继位, 这种事一个弄不好就会颠覆超纲, 就算郁弘毅想疯, 坐在上头的那位能同意?”


    卓济亦不认同,“主君, 肖参知还在南境, 京畿总不能拿着他的性命冒险吧?”


    “或许是我想多了。”黎豫虽然觉得心里不踏实, 但也不再坚持自己的观点, 因为那不过是突然而然的臆测罢了。


    “对了, 殿下那边的信,有日子没收到了吧?”


    卓济算了算日子, “已有月余了,比起殿下在闵州那会儿, 动辄三五日一封书信,是有些久了。”


    “南境不太平,怕是都在路上遗失了。”黎豫有些郁郁不乐,他与穆谦的彩笺虽然皆是些小儿女互诉衷肠,无甚要紧的,但突然没了消息,黎豫难免觉得心里空落落的。算起来,他跟穆谦分开也快一年了,这些日子全凭着书信以表相思。


    卓济是个贴心的好孩子,“主君要有什么要跟殿下说得,咱们不走驿站,直接通过军报八百里加急送过去,都是自家兄弟来送,肯定能送到。”


    话刚说完,卓济立马意识到不妥,现下虽然西境刚因着狼牙拍赚出来三五年的财政支出,但依着自家主君严于律己的性格,肯定不会为着一己之私劳民伤财,还不等黎豫拒绝,又赶忙道:


    “方才那封函归朴定然还没发出去,您要有什么不妨一并写了,我去拦住归朴,两封可以一并发,多一封书信而已,咱们兄弟也没多受累。”


    送一封也是送,送两封也是,黎豫思忖片刻,确系不会因私废公,这才应允下来。


    信笺铺开,黎豫提起狼毫,却没着急落笔,而是把目光锁定在了南境五州的地形图上。


    “郭大哥,方才我带着他们几个研究了一下南境的地形图,因着殿下在楚州,只瞧了楚州附近。现下你来帮瞧一瞧,若是南蛮真的北上,可能取道何处?”


    行军打仗之事,问郭晔可是问对人了,他镇守西境这些年,一方面训练士兵抵御外侮,打得西戎再不敢窥伺大成领土。另一方面,他也知道自己拥兵自重,京畿早有收西境的想法,故而时常研究各州地形图,沙盘模拟各州调兵攻打西境的行军路线,每年还专门花些时日跑去各州勘测地形,几年间制定了数十套作战抵御方案,是以他对北境、南境和京畿诸州的地形异常熟悉。


    郭晔几步来到案前,略略扫了一眼南境五州的地图,“要打哪儿?”


    “好问题,这就是方才我没想明的。”黎豫抱着胸,盯着地图琢磨了半晌,将自己的猜测娓娓道来:


    “我琢磨着,大约有这么几种可能,一是学胡旗扰境,并不深入腹地,但却有了跟京畿谈判岁币的筹码;二就是长驱直入,直取京畿,不过长途奔袭,他们未必有这个实力;三嘛,他们真要存了侵占大成的心思,或许会一步步稳扎稳打。”


    有了方向,郭晔接过了话,“单纯扰境,要我是南蛮人,毗邻的两州中首选越州,越州相较于滇州更为富庶,劫掠一次,收获非滇州不能比。”


    黎豫略做思索,继续请教道:


    “越州富庶,军备优于滇州,先时一千架狼牙拍,听说两州所订并非五五开,而是越州拿了七成之数,那南蛮会不会选兵力军备较弱的滇州?”


    卓济竖着耳朵认真听着,同时手执狼毫奋笔疾书,恨不得将两人对话的每一个字都记录下来。


    郭晔笑道:“也不是没这个可能,行军打仗就在乎出其不意。不过,越州地势平坦,易攻难守,而滇州则地势崎岖,想来他们不会冒险。”


    黎豫把目光缩在滇州的地形图上,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那要是南蛮野心更大呢?”


    郭晔往黎豫身边一凑,伸手指着地形图中西边的一条官道:


    “想要急行军取京畿,自然是要一鼓作气,先占滇州,再拿襄州,从襄州进荆州,直取京畿。襄州多新贵,常备军涣散,荆州多山匪,各自为政,好打的很。”


    “咱们有办法支援么?”黎豫看着图上横亘在西境甘州和南境襄州之间的昆仑山脉,语气里有些迟疑。


    郭晔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这种情况下,西境想要支援,要么直接横穿昆仑山脉,要么就要取道幽州,绕过昆仑山脉,再进襄州,无论哪一种,增援都慢得很!”


    黎豫抱着胸,一手拖着下巴,陷入沉思。西境的铁骑出不去,京畿的禁军目前又在楚州东边,这局面并不乐观!


    卓济探头探脑地又瞅了瞅地图,“大帅,这么久了咱们就没想过办法怎么快速跨越昆仑山脉么?”


    郭晔横他一眼,这些年西境内忧外患,他能外御仇寇,内防同室操戈,靠得除了西境铁军,还有昆仑山脉这道天险,“小鬼头懂什么!咱们好出,旁人也好进!你当这些年本帅守着西境容易呢!”


    “郭大哥这些年守着西境,考虑得自然比单纯的行军布阵要多些。”黎豫适时开口,但目光始终未离开案上的图纸,“那要是南蛮逐步推进,楚州可是兵家必争之地?”


    “当然!”郭晔没有丝毫犹豫,指着地图上的楚州给黎豫示意,“你瞧,楚州四面环山,易守难攻,我得则利,彼得亦利,当为争地;南蛮与楚州隔越、滇两州,且楚州谢氏盘踞,三条官道贯穿南北,商旅通行,物阜民丰,当为重地。兵法有云,争地则无攻,重地则掠,南蛮想要次第北上,非楚州不能成其事!不过楚州四面环山,易守难攻,三条官道,一条直通京畿,两条各通滇、越,只要镇住隘口,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南蛮想拿楚州,哪儿那么容易!”


    卓济听完,忍不住睁大了眼睛,颇为吃惊道:


    “这么说来,要是真的京畿兵围楚州,与南境常备军起了冲突,南蛮岂不是可以坐收渔翁之利!难怪开始蠢蠢欲动了。”


    郭晔深以为然,“是这个道理,阿豫你说呢?”


    黎豫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而且南蛮根本没理由选这个时候北上,他蹙着眉头想了半晌,良久才吐出一句,


    “那换个思路,若是南蛮拿下越州和滇州,再跟楚州常备军血战一番 ,坐收渔利的岂不是禁军,再进一步,京畿不废兵力,就平了楚州,还削弱了南境积蓄百年的国力。”


    郭晔和卓济对视一眼,又各自倒吸一口凉气,这样的假设太过可怕了……


    相较于西境高层的忧心忡忡,身在风暴中央的穆谦日子过得舒坦许多,他按照先时跟黎豫商量好的,深居简出,认认真真做好摆设的角色,旁的什么都不管,只一心一意搜罗当地的特色小玩意随书信一起往西境寄。


    可即便如此,他也已经月余没收到过来自西境的反馈了,内心不免焦灼起来,连写字的笔都不自觉的咬在了嘴里。


    “正初,你说阿豫最近忙啥呢,也不知道给本王来封信!从离开闵州到现在已经四十三天了!”


    正初见自家主子那副哀怨的模样,忍不住心中发笑,但到底不敢笑出声来。


    “殿下,先生的书信是每隔三日一封,从前咱们也有一段时日收不到信,然后一下子收到一沓的情况,您耐着性子等等,银粟已经去问了。”


    正初说完,瞧见穆谦还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又拿出杀手锏劝道:


    “先生那么在意您,不论西境多忙,书信还是会照常发的,您在先生心中,可是比旁的都重要的。”


    穆谦听了这话,心中欢喜,嘴角已经挂上了笑容,把笔握回手中,面上喜滋滋却口是心非道:


    “哪有!这小祸秧子心里都是他的至治之世、河海清宴,哪里会把本王放在心里,肯定是忙起公务把本王丢在脑后了!”


    正初见自家王爷那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模样,忍不住牙酸,但他还不能真顺着他家主子说,正琢磨着要再怎么接一句时,银粟直接闯了进来,手里还拿着一个被血染红了的包裹。


    “殿下,出事了,西境来送军报的兄弟半路被截杀,拼死才逃到了楚州外,要不是咱们接应的及时,怕是连这些东西也送不进来。”


    穆谦面色一惊,“送军报的人呢?”


    银粟面色一黯,“伤得太重了,还没撑着进楚州看大夫,人就没了,临去前还死死地护着送西境送来的军报。”


    第252章 陨落(8)


    “什么?”穆谦没想到在南境还能发生这样的事, 这在他治下的北境和黎豫的西境都是绝对不会发生的,“南境的人做的还是京畿的人做的?”


    “那些人似是早有预谋,意在军报, 并不恋战。”银粟面上尽是为难, 把血糊糊的包袱递到了穆谦眼前。


    穆谦听明白了, 若非西境的兄弟死死护着军报, 想来也不至于死于非命, 而银粟这趟,除了救下了军报, 其他一无所获。穆谦知道这事也怪不得银粟,自顾将包袱拿到案前解开,里面只有薄薄一封书笺,乃是黎豫往日与他鸿雁传情常用的信封。


    穆谦撕开信封, 抽出信纸, 纸张已经被鲜血染红, 不过并不阻碍阅读。穆谦细细摩挲信笺, 熟悉的字迹道尽他意中人缱绻的思念, 良久,穆谦才小心翼翼地将信纸折起来, 一如其他彩笺一般, 放入手边的木匣子里收好。一切完毕, 才道:


    “西境那名兄弟临终前可还有话?”


    “只说让属下务必将包袱亲手交给殿下, 旁的没了。”


    穆谦听罢, 抬眸瞥了银粟一眼,没再言语, 而后一把抄起沾血的包袱夺门而去。银粟与正初虽不明其意,赶忙跟了上去, 等追到了人,那张包袱已经被扔在了肖瑜的书桌上。


    “瞧瞧,这南境还真是个是非之地,连阿豫写给本王的情书都送不进来了!”穆谦张口就带了几分阴阳怪气。


    肖瑜看着染血的包袱,眉头拧成了疙瘩,“怎会如此?”


    穆谦抱着胸,倚在门框上,“你京畿的书信可还正常?”


    肖瑜虽有些日子不与京畿通信,但循例上的札子却能正常收到回应,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回穆谦的话。他不傻,京畿亦不傻,改革正处在白热化时期,让穆谦和北境、西境保持联系,比断了他的音信,更有利于稳住西北二境。


    穆谦见状明了,“看来这劫夺书信之事,只是针对本王啊!”


    “殿下,您莫要误会!”楚州大敌在前,肖瑜绝不允许自毁长城的事发生。


    穆谦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行了行了,本王没怀疑你,否则就不来你与通气了。本王是想提醒你一句,楚州外不太平,况且楚州之于南境,一如京畿之于大成,你早做打算啊,本王可不想每次跟阿豫通一封书信,还得搭上个兄弟的性命。”


    听了这话,肖瑜刚把话吞回腹中,却被后闯进来的肖安的话惊出了一身冷汗。


    “公子,南蛮纠集十五万大军,挥师北上,越州和滇州的边郡都已失守,现下南蛮正兵分两路向北推进!”


    “越州和滇州怎么那么没用,前些时日不是刚从北境买了一千架狼牙拍,有了本王的狼牙拍还挡不住几个南蛮子,大成要这群酒囊饭袋有何用!”穆谦曾一夫当关守平陵城,在狼牙拍的助力下,北境寸土未丢,还将胡旗打得再无南侵之力,现下听闻边郡竟然失守,瞬间怒上心头。


    肖安听了这话,脸色一瞬间变得极差,“殿下难道不知,您北境那狼牙拍,有半数进了这楚州么?要不然我家公子为何这般忧虑?”


    谢氏依仗常备军之勇、狼牙拍之巧和楚州地势之险,颇有一种要跟京畿抗争到底的态势,肖瑜正为着跟谢氏谈判而发愁,现下南蛮入侵,更是让眼前局势雪上加霜。


    狼牙拍进入楚州成为抵抗禁军的利器,这是穆谦没想到的,他心虚地瞧了一眼肖瑜,自知理亏,忍不住摸了摸鼻尖。


    肖瑜倒是没功夫跟穆谦计前事,自顾问道:“这消息京畿可知道了?”


    话刚说完,又顿觉这话问得无趣,消息肯定是八百里加急自南向北传递,先到楚州,再到京畿,这时候要等京畿的指令,一来一回又要耽搁数日,“罢了,肖你去取张南境地图来,让肖平召禁军随行众将速来议事。殿下从前在北境御敌,于兵法之事远胜他人,可否指点一二。”


    若是京畿与南境楚州的恩怨,穆谦决计会选择置身事外,而现下却是外邦入侵,他自觉南境百姓无辜,不能见死不救,又见图纸已然铺好,径直上前看了起来。


    穆谦虽少时曾涉足南境,但多为寻找奇珍异宝以供享乐,对南境人文地理并不熟悉,现下看着光秃秃的图纸,越发想念起从前赴西境路上,黎豫为他悉心准备勾画的那封北境的图纸。


    虽然穆谦现下自己也能根据分析,在现有的图纸上勾画完善,但到底需要些功夫。穆谦提笔在图纸上勾勾画画,良久才抓了抓后脑自言自语道:


    “到底不如阿豫弄得细致,将就看了。”说完对上肖瑜探寻似的目光,这才又问道:“肖参知,这次禁军有多少人跟你南下?楚州有多少常备军?”


    肖瑜一介书生,自幼当作宰辅接班人培养,虽深谙经纬之略,却不通兵法韬略。郁弘毅虽懂,但大成重文轻武,从未传授他分毫,而肖瑜本身亦不似黎豫那般喜读兵书,是以沙场对敌乃是短板,现下见穆谦有心相助,索性将前期搜集的消息和盘托出道:


    “按照探子回报,南境诸州常备军在十万上下,其中越州和越州各三万有余,闵州一万有余,襄州不足一万,剩下两万左右尽在这楚州。至于禁军,本次有五万南下。”


    穆谦听着,掏出钱袋子,淘了几块金锞子,肖瑜边说,他便将金锞子往上摆,显然是在那图纸当沙盘用。


    两人正围在案边,随军的林穹、裘云和杨宜斌也匆匆赶到了,眼下情势危及,众人稍作见礼后便开启了讨论。


    林穹作为林家旁系子弟,一直削尖了脑袋想向上爬,现下听了肖瑜对兵力的盘点,颇有些着急地表现道:


    “方才听肖参知介绍南境情况,若从兵力来看,南境加上禁军,也算势均力敌。”


    裘云出身清流门第,入禁军时就是一普通军士,早些年也曾跟随肖珏上过北境战场,能爬到如今这个位子,全凭一身本领和后来穆谦节制禁军时对他的赏识。而他之所以能得穆谦赏识,的确有着几分本事,现下听着林穹不懂装懂般胡吣,当即面上就有些挂不住,又碍于人在屋檐下,只是微微变了变脸色,并不着急出声。


    杨宜斌才不管那许多,杨氏虽非大世家,但也算二流世家中能说得上话的,而林氏早不如前,先时他又被林穹挤兑去北境送亲,还受了边防军好一番折腾,早心生不满,先时又见林穹趁着肖珏出事,一举拿下禁军副统领的位子,更是眼热。现下终于有机会让他出丑,杨宜斌自然不似裘云那般畏首畏尾,故作诧异道:


    “林副统领此言差矣,你我皆知襄州多清流,那不足一万的常备军不过摆设,闵州又刚经历改革,常备军士气大搓,楚州龟缩不出,这么算下来,并不乐观。”


    裘云听了这话,面色稍霁。可林穹面上却挂不住了,急于辩解些什么,却不可否认杨宜斌所言在理,只能梗着脖子道:


    “这不过才两万人马,楚州那边肖参知已经派人去请了,你怎知他们不会出手!此外,还有越州和滇州那六万呢!”


    杨宜斌深知肖瑜在今上面前的分量,有意表现,更有心扭转在北境时给穆谦留下的狼狈印象,不甘示弱地据理力争道:


    “楚州谢氏抗拒改革至今,连京畿谢国公一家的生死都不顾,不臣之心展露无遗。至于滇、越二州,连军报都未明伤亡人数,你当那六万人马还有多少!”


    穆谦抱着胸,默不作声却静静打量着争执不休的两人和作壁上观的裘云,心中升起一阵阵恶寒。如今的禁军,与在他手下那几年相去甚远:且不说统帅是否有为政之才,但就调兵遣将方面的确草包一个,而且无才无德,震慑不住下属;其他将领,要么贪功冒进,不服管束,要么冷眼旁观置身事外,生怕惹火烧身,从前有肖珏震着,瞧不出来,现下肖珏没了,禁军直接成了一盘散沙。


    穆谦打量了一眼一脸疲态的肖瑜,有些不落忍,这些人说是来帮肖瑜改革,就这作风平日里还不知给他添了多少麻烦,也就是欺负肖瑜是个儒臣,没有带兵经验。


    “够了!”肖瑜终于忍无可忍,喝道:“现下内忧未解、外患又生,将军们还有心在此逞口舌之快!”


    肖瑜素来以温润如玉著称,平日里轻声细语,如今陡然扬声,显然已经怒极。林穹和杨宜斌到底忌惮肖瑜,各自偃旗息鼓。裘云见两人皆在赌气不愿开口,堂内又陷入一片尴尬的寂静,只得硬着头皮道:


    “以现下禁军的五万兵力的确难以与南蛮十五万抗衡,为今之计,还是要速速向京畿求援,再联手楚州,方为上策。”


    穆谦闻言给气笑了,裘云此人当真是世故到极致!先时能在提审闵州官员时给穆谦送人情,现下又只字不提南境常备军情况,林穹和杨宜斌都不得罪。穆谦不禁腹诽,这人留在军中简直大材小用,该放到吏部去应付那些老油子啊!


    第253章 陨落(9)


    “军报这会儿已经在去京畿的路上了, 想来不日就会再有禁军南下。”肖瑜说到此处,停了停,转头看向一脸凝重的穆谦, “殿下怎么看。”


    穆谦伸手在地图上指了指中心地带, “无论越州和滇州情势如何, 楚州决不能丢。若是楚州丢了, 南境将不复存在, 也给了南蛮威胁京畿的据点。”


    “越州和滇州的边城能这么快失守,想来两地当还有些常备军且战且退保存兵力, 至于有多少,未看到具体军报前不做定论。若是常备军还尚存实力,禁军可以直接南下,说不定能守住滇越二州, 若是常备军所剩无几, 那就只能联合楚州兵力, 死守楚州, 等待支援。”


    肖瑜虽不通兵势, 但对南境格局了然于心,对于穆谦的看他, 他是赞同的, 楚州乃是南境心腹之地, 眼下除了与楚州联手, 也没有别的办法保住楚州。


    “眼前改革的档口, 只怕楚州不愿合作。”


    穆谦面无表情地瞧了肖瑜一眼,冷冷道:


    “世家心怀鬼胎的多了, 未必没有二心,这个时候是人是鬼就瞧出来了, 等等就知道了。”


    盘完当前局势和兵力分布,剩下的信息还需要京畿和楚州提供。派去楚州的人早已出发,等人回程还需几个时辰,众人无法,只得干等。


    眼见着林穹和杨宜斌又要开始言辞交锋,穆谦不愿看这种倾轧的场面,借故离去,临走时还吩咐正初将方才他勾画过的地图抱走了,方便他回去继续研究。


    一行三人离开肖瑜书房几百步后,正初才满脸不高兴地埋怨道:


    “殿下,您怎么又掺和这些事,忘了侯爷先前嘱咐您的话了?这趟来南境,您得少管闲事保平安!咱可说好了,您要忍不住,当当幕后军师也就算了,可绝对不能披挂上阵!”


    穆谦一直紧着的眉头听到正初提黎豫时难得松了一下,“本王什么时候说要上阵了!”


    正初闻言一喜,“那就好!那就好!要不然,您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们真没法跟侯爷交代,你说是吧银粟?”


    “可光靠京畿那几个只会推诿扯皮的,怕是不成吧?”银粟面上尽显担忧,把恳求的目光投向穆谦,“殿下真不打算将这五万禁军接过来么?想来肖参知也会支持殿下的。”


    正初一听这话,还不等穆谦说什么,登时就炸了,气道:


    “你说得什么话,他们成不成的关咱们什么事?当年殿下差点死在去北境路上,你忘了么?一路上兄弟们为了躲避追杀,带着重伤的殿下避开官道翻山越岭,小心翼翼乔装打扮,就这么躲躲藏藏着,殿下还险些丧命,等到了北境殿下就剩半口气了!”正初越说越激动,气得眼眶都红了,胸腔止不住地起起伏伏,稍作平复,还不等银粟接话,又继续道:


    “而且,前前后后死了几十个兄弟,最后八名兄弟的尸骨,直到今年才被迎回了北境!那些可都是咱们在王府里朝夕相处的手足!这笔血债京畿还没还,你还想让殿下再为他们卖命,银粟,你脑袋被驴踢傻了吗?”


    “正初你这嘴是越发厉害了!”穆谦轻斥正初一句后并不再作表态,自顾向前走去。


    正初气哼哼瞪了银粟一眼,抱着图纸,快步跟了上去。


    银粟的话本来让穆谦有一瞬间动摇,可正初一番话,又将穆谦那段痛彻心扉又担惊受怕的记忆唤醒了!


    那段时日,除了饱受与黎豫决裂的煎熬,更要面对险象环伺的局面,有几次明明藏得够深,还差点命丧当场。今日想来,能活着逃回北境,真是上苍眷顾。穆谦想着想着,直接惊出了一身冷汗。


    那段时日刻骨铭心,痛彻心扉;那份恨意深入骨髓,日久弥深!若非后来与黎豫互通心意,才将那些阴翳稍稍压住,否则午夜梦回,定要将穆谦折磨去半条命!


    正初不知穆谦脑海中已经过了那么多,见他面色阴沉,只顾闷头走路,再无平日里半分轻松惬意,脑袋快速一转,欠兮兮凑到穆谦身边,讨好道:


    “殿下,咱记得之前有人答应要早日回去跟侯爷成亲的,这话是谁说的来着?”


    果然,穆谦停住了脚步,面色也有所松动。


    正初暗笑,朝着穆谦一脸期待。


    穆谦无奈,“有话说,有屁放!刚才怼银粟那么厉害,现在你什么大尾巴狼!”


    正初也不客气,直接祭出了他心中最能治穆谦的法宝——黎豫,“殿下,黎先生平日里瞧着万事不萦怀,其实啊听玉絮说,他对在乎的人,心思是很细腻的。”


    穆谦挑眉,“你什么意思?”


    正初故意学着黎豫平日里说话波澜不惊的模样,“循循善诱”道:


    “王府的兄弟们,上到仲统领,下到咱们哥几个,都觉得侯爷是个非常好的人!”


    正初这只学其形、却半分神态也没学到的模样让穆谦本就不多的耐心瞬间告罄,一脚朝着人屁股踹了过去,佯怒道:


    “你再废话!看本王削你!”


    正初侧身一躲,立马像倒豆子一般,嬉皮笑脸道:


    “心思细腻的人容易想得多,又远隔千里,本来侯爷就在替您担惊受怕,您要再由着性子胡来,让侯爷这么好的人更添忧思,那可就太不道德了!殿下,您说呢?”


    “罢了,罢了!”穆谦瞬间拿定了主意,摆了摆手,一副作罢的态度,“本王没趁机踩京畿一脚算是仁至义尽了,由他们去罢!”


    *


    京畿暖阁内,穆诚难得没有沉浸于案牍之中,非常惬意的站在窗边,看着窗外绵延的细雨,嘴角忍不住露出一丝丝笑意。


    今时今日,他终于大仇得报,京畿谢氏全族覆灭!


    “先生,您有没有闻到雨中有股隐隐约约的血腥味?”穆诚嘴角噙着从容的笑意,盯着雨幕怡然自得。


    先时护国公府被查出外通南蛮,为其输送南境陈兵图和京畿布防图,今上本欲将其斩立决,却被肖氏和容氏联合众臣求情,才被施恩判了斩监候。


    昨日,南境军报抵达京畿,越州和滇州边郡被南蛮攻破,今上怒不可遏,直接下令于今日将护国公府谢氏满门抄斩。算算时辰,这会子人应该都杀干净了。


    郁弘毅知道,自打穆诚同意他故技重施的那刻起,就在考虑怎么把京畿谢家也放进去,本以为谢氏根基深重,就算顾念着楚州,穆诚也得徐徐图之,没想到这一天来的这么快!


    “恭喜陛下,这些年的心头之患终于除去了。”


    穆诚将手臂探出窗外,想触一触这场喜雨,奈何屋檐太远,雨水始终落不到他掌心,穆诚略显失落的收回手。


    “先生,您说这气味三弟在府中能闻到么?”


    郁弘毅笑道:“能不能闻到,这不全在您?”


    穆诚闻言,也笑了起来。是啊!没了谢氏在朝中张罗,穆诣的门生故吏就如同一盘散沙,再也掀不起波澜了!如今,他就如同自己砧板上的鱼肉,想让他生就生,想让他死就死!


    “先生,您说好笑不好笑,当年至清查朝内通敌案,穆诣威逼利诱,让至清拉朕下水,至清宁死不肯,他就让谢家把事往朕身上引,朕差一点就万劫不复!如今风水轮流转,穆诣哪能想到,他的拥趸如今也是因通敌获罪!”


    郁弘毅有些疑惑,当初他埋胡旗这条线,专门避开了京畿谢氏,就是因为谢峻为人刚硬固执,不懂变通,更对通敌嗤之以鼻,没想到穆诚出手,竟然能让谢峻上钩。


    “老夫有一事不明,陛下是用什么法子让谢峻交出布防图的?”


    穆诚诡异一笑,“先生,谢氏有没有真正交出布防图,重要么?”


    郁弘毅瞬间明了,无论最后谢峻是答应通敌,还是严词拒绝,京畿查出来的结果都只能是一个:护国公府通敌卖国罪不容诛!


    郁弘毅重新打量了一眼这个刚过而立之年的年轻人,这人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时刻忧心太子之位不保的温和宽厚的少年,在自己不在京畿的这些年,他独自经历了手足倾轧朝不保夕的岁月,脱胎换骨砥砺成长,终于成为今天这位深谋远虑、为排除异己不择手段的狠辣帝王!


    郁弘毅颇为欣慰的笑了,“陛下所言极是,确实不重要!”


    看够了雨,穆诚心情甚佳的亲自掩上窗,“南蛮动作快,若素那边就危险了,依着他的性子,怕是半步都不会退,得想个法子让他赶紧回京。”


    郁弘毅敛了笑意,忧虑起来,“前些日子,老夫亲自修书一封,也石沉大海,想来瑜儿还是不肯与咱们私下通信。而且,就算能私下通信怕也不成,他气性这么大,若是知道南蛮北上原委,怕是要翻脸了。”


    穆诚顿觉头疼,轻轻在眉心掐了掐才道:


    “让安国侯再去试试。如果还不行的话,那只能动用那个暗棋了,他这些年也算出了不少力。”


    第254章 陨落(10)


    “会不会早了些?眼下还不是动晋王的时候, 若是这棋子用了,那将来晋王这个心腹大患怎么办?”郁弘毅显然并不赞同穆诚的意思,然后伸手朝殿外指了指, “实在不行让外头的那个想想办法。”


    穆诚并不接话, 自顾回到书案前, 打开上了锁的抽屉, 取出一个已经积了灰尘的木匣, 然后从怀中掏出一块明黄的帕子抹了一把,这才朝着郁弘毅的方向一推。


    “先生, 瞧瞧这是什么。”


    郁弘毅不明其意,上前两步打开匣子,里面乃是一份明黄的卷轴。郁弘毅心下一惊,赶忙打开, 看过后脸色变了几变, 这才明白为何穆诚对待穆谦如此沉得住气。


    “‘他日若穆谦受黎豫蛊惑, 为祸天下, 天下当共击之……’”郁弘毅忍不住对着遗诏念出了声, 而后问道:“陛下是想等来日晋王乱政时,以先皇遗诏诛之?”


    穆诚笑了笑, 将遗诏从郁弘毅手中抽回来, 一点一点仔细卷好, “还要多谢先生收了至清这个关门弟子。先时有传言, 先帝欲命穆谦诛了至清, 以免与至清相与,坏了他的名声。这份遗诏怕不是穆谦不肯, 惹得先帝恼了他,才留下这么份东西来。”


    “不过朕倒不打算用这份遗诏来制衡他, 毕竟来日他要真能借助北境边防军之力南下,那也不是一份遗诏能挡得住的。”穆诚虽这样说,却还是小心翼翼地收回匣内,又将匣子放回了原处落锁,“朕想着,这一石二鸟之际,不能只用一次。”


    郁弘毅这才明白,穆诚心思远比表现出来的深沉许多,并且打算借着南蛮的事动一动穆谦,索性也不再多言,只再次若有似无地向殿外瞧了一眼。


    穆诚倒是很能体察郁弘毅的心思,亲自引着郁弘毅来到旁边的几案,两人落座后,穆诚亲自斟了一杯茶推到郁弘毅手边。


    “两个年轻力壮的大小伙子,跪一会儿不碍事的,先生就不用担忧了。年轻人就是容易冲动,都这个档口了,还跑来给谢氏求情,除了作践自己一遭,有什么用?你瞧肖氏和容氏当家的这会子都不露面,就来了两个毛没长齐的孩子。”穆诚说到此处,似笑非笑地瞧了郁弘毅一眼,笑道:


    “自打若素不辞而别,先生就越发的心软了,自小到大,朕还是第一次见您这样。您这番慈父之情,可算是让若素给逼出来了。”


    郁弘毅自知失态,有些讪讪的,“毕竟外头还下着雨。”


    穆诚向来敬重郁弘毅,自然不会让自己的恩师不自在,但也不想轻饶了那两个不知轻重触他眉头的熊孩子,直接越过这个话题,任由肖玥和容成业在雨中继续跪着,而他自己则从容地自怀中掏出一份敞口的信函递给郁弘毅。


    “先生瞧瞧,这是随公文上来的,要求京畿转寄西境至清那里。信封连火漆都没打,显然也不怕外人瞧了其中的东西。不过,朕总担心其中暗藏了些什么,但又不得关窍。先生最了解至清,您瞧瞧呢。”


    郁弘毅接过来,拿在手里打量了一眼,信封烫金红纸打底,上面绘了一对五彩描金边的鸳鸯,那鸳鸯毛色明艳,一看就是没有品位的豪右喜欢的款式。郁弘毅只觉这信封过分花里胡哨,只有青年男女鸿雁传情时,才会用这般夸张轻浮的信封。


    郁弘毅打开信封,掏出其中的信笺,那信纸一如信封般花里胡哨,还有一股子若有似无的冷香直往鼻子里蹿,那味道虽算不上难闻,但郁弘毅着实闻不惯。等看清信纸上的文字,郁弘毅面色瞬间难看起来,眸子难掩嫌弃的神色,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好一阵子才稳定下来。


    信纸上无他,只有穆谦用他那比文盲稍强、但落在郁弘毅眼中还不如狗爬的字迹,写给黎豫的一封情书:


    “阿豫,信笺本王收到了,得知你一切都好,本王甚为欣慰。本王也都挺好的,就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本王许久不见阿豫,怕是要害上相思顽疾了,本王想你想得日日食不知味,每逢月过中天,才堪堪如梦,然梦中皆是阿豫,也算稍慰相思。近日南蛮入侵,书信几近中断,就别再费心思送了,本王会照顾好自己,勿念。”


    内容半文不白,郁弘毅许久不看这种狗屁不通的东西,还是一封连京畿纨绔都瞧不上的情书,直接被气炸了肺,又听说是南境随公函送来要求发往西境的,登时一把将信函拍在了桌上。


    “不着四六,着实恼人!这晋王殿下未免荒唐,当京畿的公函是什么?竟然要给他传这种龌龊东西!”


    “先生莫急,这厮从小就是个混不吝,不过因着从前不涉朝堂,也不做什么欺男霸女伤人性命的极恶之事,纵使荒唐些,只要不是太出格,御史台和宗正寺自然乐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朕没想他,他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一下子就在北境得了势。”穆诚说到此处,原本笑容和煦的面容渐渐阴郁起来,顿了顿又道:


    “如今,朕可没法子只当这封公文是个笑话了。朕先时已经命太医院和造办处对纸张细细查验过,材质并无异常,除了那香薰亦无旁的药材和涂料,那可能的问题就只在言辞上了。”


    郁弘毅闻言,深以为然,又忍着嫌恶将信笺从头到尾逐字逐句推敲了一遍,却是一无所获。


    穆诚见郁弘毅的模样略显诧异,这篇文章文笔如同初学文章的幼童,虽符合穆谦那不通文墨的特点,但他打心底里觉得穆谦没有这么单纯,“先生也觉得辞藻无碍,会否其中夹杂了哑谜?”


    郁弘毅摇了摇头,然后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才难掩嫌弃般恨恨道:


    “无论藏头、去尾,还是字迹、墨迹,皆瞧不出异样,若是因着他们从前的书信打哑谜,咱们就只能吃个哑巴亏了。只是这恶俗的气味熏得老夫脑仁疼,还有,这把字真是丑出天际,瞧多了伤眼。老夫就不明白了,至清虽出身乡野,可被老夫教养得惊为天人,竟然便宜了这么个混世魔王!”


    穆诚明白,郁弘毅当年将黎豫收入门下时,虽然的确存了利用的心思,可相处日久,也多多少少生出几分真心,兼又将黎豫算计得极惨,郁弘毅虽嘴硬,他对黎豫还是有几分亏欠之心的。眼见着辞藻无甚大问题,且又过了太医院和造办处,是以穆诚便不再纠结,扬声朝身边内侍吩咐道:


    “把这封信给东府送去,按章程跟其他公文一起发西境靖西侯。嘱咐下去,这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不必专门加急,随函走即可。”


    “是。”小内侍眼观鼻,鼻观心,低着头恭恭敬敬接过信函,转头要走之际,又被穆诚唤住,“先打上火漆再给东府,别丢人现眼!”


    等这封“丢人现眼”的文书送到卓济手上时,卓济晓得了来源,惊得连话都说不利索了,三步并作两步就往黎豫书房跑,边跑边道:


    “主君——主君——您瞧这是什么!”


    经过从京畿到西境一路游历沉淀,卓济性子越发沉稳,已经许久没这么大惊小怪,现下难得失态,惹得黎豫啧啧称奇,当即抬头寻声望去,见卓济正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而手中握着的不过是前段时日穆谦密集地往西境发的彩笺,无奈的嗔道:


    “把气喘匀了再说,不过数月没收到殿下的信笺,哪至于让你这般大惊小怪的,也不怕让阿衍瞧见了笑话你。”


    卓济咽了一口口水,稍稍平复了情绪,才道:“主君,您猜这函是怎么到西境的?”


    黎豫挑眉,“许久没收到了,莫非似上次咱们去函一样也是走得军报?”


    卓济立马摇了摇头,“不是,这是京畿的公函!殿下把信笺发了京畿,托京畿转寄过来的。”


    “噗!”黎豫顿时笑出了声,自打上次送军报的兄弟出事,黎豫就再没让人往南境去过,一方面该送的图纸、策论上次都一并送了过去,近期再无其他要件,另一方面这一路危机重重,若非必要,他绝对不会为着一己私欲让军中兄弟去替他送彩笺,眼下见穆谦竟然走京畿的路子送信,嘴角就不自觉地向上翘,伸手接过信函,笑道:


    “他倒是会物尽其用。”


    卓济眼睛炯炯有神,“主君快瞧瞧,看看这次的信笺有没有什么关窍,殿下大费周折把信送到,不会仅仅是‘直抒胸臆’吧?”


    黎豫一边瞧着信,一边露出会心的笑意,待将那封絮絮叨叨的信从头到尾看了两遍,才将信纸整整齐齐叠起来封好,收在一旁匣子中。收到穆谦的彩笺,黎豫心情大好,又听到卓济后话,联想到穆谦成功作弄京畿后得意的笑容,更是乐不可支:


    “无他,只是家书一封,若是有人同你这般对这封信多思多虑,乃至大费周折,那可怪不得殿下。”


    第255章 陨落(11)


    卓济跟着黎豫日子越久, 慢慢地发现自家主君其实并非如同自己先前认知的那般清冷孤高不食人间烟火,也有着与年龄相适应的稚气和促狭,只不过这样的时候极少, 还往往要跟殿下相关的事上才能展露一二。


    卓济看着黎豫嘴角那抹轻松又愉快的笑意, 突然有些心疼京畿那些为着这封情书抓耳挠腮的官员, 被这两个青年之间默契的促狭玩得团团转, 还是在这种几方关系颇为微妙的时刻。


    不过, 眼下卓济不顾上轻松,还有一桩事摆在面前让他颇为为难, “主君,这封只是随着公函一同送来的,正式的公函还在我手里压着,没敢发呢。”


    黎豫一听这话放下了手中的狼毫, 卓济现在处理来往函件已经得心应手, 鲜少有需要专门拿出来讨论, 要么直接发对应人员跟进, 再不济就稍微问下黎贝玉或者郭晔的意思, 被他压在手里还问到自己跟前的,许久没有了, 黎豫来了兴致, 笑道:


    “什么事让你为难了?”


    “是关于归朴哥的。”卓济有些不好意思地把手在身侧蹭了一下, 露出少年人独有的紧张和局促, “京畿正式公函, 是函告四境诸州,谢家——谢家没了——说是通敌。”


    黎豫方才收到信函的小欣喜一扫而空, 整个人瞬间陷入沉默,半晌才道:


    “这封公函压下就压了, 你去私下跟大帅、雁之和容姑娘知会一声,让大家心里有数,不要大肆宣扬,但也不必刻意隐瞒,免得都支支吾吾的,反倒教归朴多心。”黎豫说着揉了揉眉心,又道:


    “其实,归朴为人聪慧机敏,自打梒儿被送来西境,他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今日的局面只是早晚的问题。”


    卓济仔细回想了一下,“这些日子,他一直深居简出,我还当他只是因着身边刚多了个儿子的缘故。”


    儿子刚到跟前,一个没带过孩子的爹是什么表现,黎豫自己可是再清楚不过了。那会子他刚来西境,带着黎衍的确是小心翼翼的,但更多的还是把好奇和精力都放在了孩子身上,根本没功夫伤春悲秋,听了卓济的话,失笑道:


    “你瞧他最近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我上次听阿衍说梒儿被烫伤了,这个当爹的愣是好几天都没发现,你当他心里琢磨什么呢?”


    卓济是个非常勤于思考的好学生,“主君,京畿谢氏满门获罪,那归朴哥是不是还会被问罪?还有南境楚州的谢氏,竟然也没事?”


    黎豫轻轻叹了一口气,“依着谢家从前的站队,只要不是极有容人之量的君主,谢家都不能幸免于难,今上能放归朴一条生路,全因眼下改革掣肘再加他忌惮跟殿下的关系。至于,楚州谢氏家主乃是谢岭,听闻老国公当年在世时偏疼次子,临终虽按照礼法命长子谢峻袭爵,却是将家主之位和非勋爵产业都给了次子谢岭,导致兄弟二人一直不睦。有着这层龃龉,今上或许能对楚州网开一面,就看他们在这次改革中怎么表现了。


    卓济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觉得有必要下去自行消化一下,忙道:“多谢主君指点,我先去把公函的事安排一下。”


    “且慢。”黎豫拖着下巴琢磨了半晌,“这几日,南境开战的事一直扰得我心中不踏实,你去安排时,顺便给大帅、雁之和容姑娘带个话,请他们三位未正来我书房议事。”


    “您怕南境战火燃到西境来?”卓济不明所以,“不能够吧?有昆仑山脉隔着呢!”


    黎豫摇了摇头,“不知道,总觉得这次的风雨来势不小,西境得早做准备才是!”


    那厢黎豫未雨绸缪,忙得焦头烂额,这厢穆谦在南境的日子倒是颇为舒服。先时因着改革的矛盾,楚州一直闭门谢客,眼下强敌将至,楚州再也顾不得内部矛盾,大开城门将肖瑜及一众禁军迎入了酆平城。


    穆谦心情一好,连带着做人也大方,他打定了主意不趟这趟浑水,又不放心禁军来的这几个草包,索性拿出自己做好标注和布放建议的地图,随口吩咐正初道:


    “去,给肖若素送过去,算是本王一点心意。让他别一趟又一趟的派人了,本王说了不带兵就是不带兵!”


    穆谦说完忍不住摸了摸鼻尖,依着他的厚脸皮,他是能作壁上观的,毕竟这么多年的日子就是这么过来的。


    可他到底有点对不住肖瑜,毕竟当时他跟肖瑜提出给随公函给西境送信时,完全没提那是给黎豫的情书,而肖瑜襟怀坦白,连瞧都没瞧就随公函发走了。那封情书送到京畿,虽然成功戏弄了京畿官员,但到底给肖瑜添了麻烦,穆谦恩怨分明,还是有些不好意思的。


    正初没穆谦这么多心思,他虽不乐意,还是不情不愿地接过来,抱怨道:


    “殿下何必这么好心帮他们,您忘了侯爷的话么,南境乱一点,京畿才没心思理会西北二境。”


    穆谦很会往自己脸上贴金,抱着胸一脸得意道:“本王这是为了京畿吗?本王这是为了南境的百姓!”


    正初知道自己说什么也没用,气得跺了跺脚,拿着图纸去找肖瑜了。


    “嘿!本王惯得他没边了是不是,还敢耍横!”穆谦一手指着正初跑远的方向,一边佯怒地跟银粟抱怨。


    屋内只剩下银粟和穆谦二人,银粟没着急接穆谦的玩笑话,倒是认真问道:


    “殿下这次真的打算袖手旁观么?”


    穆谦没瞧他,自顾走到软塌前,将两个靠垫叠在一处,往软榻上一歪,一语双关道:


    “躺着多舒服。”


    银粟蹙着眉走到榻前,满面愁容哀戚,“昨日入城后,肖参知及禁军已经与谢家碰过了,滇越两州的常备军已经全军覆没,不出十日,南蛮的兵马就会一东一西压到酆平城下了。而如今禁军的兵力加上楚州常备军数,也就只相当于其中一路兵力。”


    穆谦倚在靠枕上,还把手垫在后脑下,仰面舒服地躺着,还不自觉地翘起了二郎腿,非常悠闲地晃起来,“嗯,这个昨日肖若素已经派人知会过本王了。”


    见穆谦并不上心,银粟面上更添担忧,“殿下,京畿禁军就算星夜赶路,最快也要走月余。您曾经节制禁军,应该明白这几个带兵的,除了裘指挥使,其他都是花架子,也就在京畿巡防摆摆花架子,要上战场根本不行的。就算楚州常备军能以一敌二,怕是也没有胜算的。”


    穆谦咂摸出不对味了,一个鲤鱼打挺坐直身子,“银粟,本王印象中你虽不如寒英木讷,但绝不是个能说呢,怎么今日这么多话,别卖关子了,有话直说!”


    银粟心一横,直接撩袍跪地,拱手道:


    “殿下,肖参知纵有宰辅之才,可毕竟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于兵势一窍不通。眼下大敌当前,南境危在旦夕,放眼南境,除了您,根本无人能稳定大局!求您应了肖参知的请托,重掌帅印,替南境做主!”


    穆谦坐在榻上,垂下眼睑,嘴巴抿成一条线,沉默不语。


    银粟见状又道:“殿下,您想一想南境的百姓,他们跟您在北境拿命护住的那些人一样,都是有血有肉的人,都是大成的子民,可顷刻间就可能死在南蛮的长刀之下,您忍心吗?”


    “银粟,本王是不忍心,可战场不是本王想上就能上的。”穆谦面上尽是为难之色。


    “殿下,属下知道您跟今上有龃龉,不好再染指京畿军权惹他生疑。属下也知道您在南境处境困难,只可蛰伏不能强出头。属下更清楚您凡行差踏错,就有可能给京畿留下话柄,成为来日治罪的借口。”银粟说着,将两只腿均跪了下来,将佩剑放在身侧,然后恭恭敬敬地向着穆谦行了一个大礼,决绝道:


    “属下明白殿下的难处,那么,请殿下成全属下,给予属下一个上阵报国的机会!以后,属下怕是不能再侍候殿下左右了,您千万保重。”


    穆谦见状赶忙搀起银粟,有些头疼道:“你——为何要如此?”


    银粟眸子里闪着决绝的光,“大丈夫当为国为民,此教诲,银粟绝不敢忘!”


    穆谦一听便知,这肯定是从前黎豫带着他的几个亲卫读书时讲的,他知道黎豫给人洗脑颇有本事,自己恐怕劝不住了,泄气地坐回榻上,摆了摆手,放弃道:


    “你且去找肖参知,让他安排。”


    “是!”银粟闻言一喜,想着或许再无来日,又眼眶含泪道:


    “至治之世,河海清宴,一直是先生的夙愿,易地而处,先生肯定也会以百姓为先,银粟没辜负先生教诲,却辜负了殿下待银粟的恩情,殿下保重,银粟去了。”


    银粟说完,似是担心穆谦反悔,又怕自己不舍,头也不回的转头跑了,独留下穆谦坐在原处愣神。


    第256章 陨落(12)


    穆谦越咂摸越觉得不对味, 银粟都冲在前头了,自己不出面似乎有些不妥,但一想到从前京畿的作为, 穆谦就又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看着银粟远去的背影, 一股隐隐的担忧在穆谦心头升起。眼下的情况的确危机, 哪怕他自己亲上战场坐镇大局, 也未必能守得住楚州。银粟这个愣头青这么梗着脖子冲上去, 与送死无异。


    “这个蠢东西!”


    穆谦有些恼,更有些烦躁, 忍不住骂了一句。


    银粟跟着自己这么久了,竟然这么沉不住气!穆谦到底不忍心看着自己出生入死的兄弟出事,又不想将自己搅进这摊浑水,思来想去决定亲自去找肖瑜, 让他对银粟关照一二, 至少能保住一条命。


    穆谦做事从不拖沓, 有了想法立马动身, 刚把方才踢掉的鞋子穿上一只, 就听到了门外的脚步声和拉扯对话。


    “诶呦,我的参知大人, 我家殿下自打进了酆平城就旧疾复发了, 那旧疾可是在北境战场上留下的隐疾, 哪儿这么容易好!”


    “殿下这会子都病得起不来了, 这才让小的来给您送图纸, 要是他能起身,肯定就亲自给您送去了。”


    “您公务在身, 实在不劳您大驾,您来探病的心意咱替殿下领了, 回头肯定悉数告知。”


    “哎呦,我的参知大人,您就回吧,别难为小的一个下人。”


    这几句话带着几分机灵劲儿却又充满着无奈,穆谦一听就听出是正初,至于“旧疾复发”,显然是正初想出来的说辞,而来人正是肖瑜!


    穆谦暗道来得正是时候,刚要起身相迎,立马意识到情况不对劲,否则正初不会这么费劲的拦人,那只能说明,来者不善!


    穆谦登时把刚穿好的鞋子踢了,整个人往榻上一趟,伸手把毯子往身上一拉,当即就“病了”。


    脚步声自门口止住,接着传来了肖瑜那不徐不疾的温润言语:


    “既然都已经到门口了,就劳烦正初小哥跟殿下通报一声,就算不为公务,殿下以亲王之尊,纡尊降贵陪肖某来到楚州,肖某若不闻不问,岂不失礼!难道是肖某面子不够,要让肖某请谢家主一同前来探望殿下才肯见?”


    穆谦听了这话,忍不住腹诽起来:都说肖若素是世家子弟的楷模,为人宽厚从容,处事进退有度,从不咄咄逼人,怎么今天这么不给人留余地,果然来者不善!


    肖瑜话说到这个份上,正初也真怕他把谢岭架来,只得硬着头皮道:


    “那您稍待片刻,小的进去通报一声。”


    正初说完推门入内,反手就把房门关了个严严实实,还有意扯着嗓子大喊:


    “殿下,您醒了没?肖参知听闻您病了,特地来瞧您了!”


    穆谦抬头瞧见正初怀里的图纸,故意压着嗓音配合道:


    “哦——肖参知啊,快——快来伺候本王起身,哪里能让肖参知久等。”


    穆谦装模作样的说完,立马一边挤眉弄眼一边打手势,朝着正初怀里比划了比划,又指了指门外的肖瑜。


    正初把图纸丢在案上,两手一摊,满脸都是无奈,然后指了指门外的肖瑜,又指了指穆谦,接着一手放在身前做持缰状,一手放在身侧,作出甩鞭状,煞有介事的甩了几下,又作砍杀状。


    两人自小一起长大,就这么连比划带猜,穆谦竟也能明白肖瑜是来劝自己挂帅迎敌的!


    穆谦瞅了正初一眼,然后朝着榻上的毯子努了努嘴,然后脱了外袍盘腿坐在了榻上。正初会意,立马拿毯子将其裹成了个粽子,然后开门将肖瑜引了进来。


    肖瑜进门,刚走了两步,就被眼前一黑色物件拦住了去路,定睛一瞧,竟是一只靴子,再向前看,正好与榻前那只凑成一对。


    肖瑜顺手捡起靴子走到穆谦榻前,似笑非笑道:


    “竟不知晋王殿下在病中还有这么大的力气,能将靴子踢数丈远。”


    穆谦干笑两声没接茬,转头就瞪了正初一眼:你怎么办事的,这点首尾都不处理干净!


    正初想说就这么点功夫,哪顾得上这么多,可眼下不是解释的时候,只得把头往窗外一撇,当瞧不见。


    肖瑜假作不知这主仆的小心思,直接把靴子丢在榻前。


    “殿下,末学实在无暇与您虚与委蛇,此番求见只想长话短说,不知您这‘旧疾’可否晚些时候再‘复发’?”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穆谦再装就显得矫情了,正巧他还有事相求,当即一脚踢开了毯子,直接从榻上跳了下来。


    “行吧,本王见到肖参知,甚为欣喜,一下子就神清气爽了。肖参知来得正是时候,本王正有事相求。”


    肖瑜不怕穆谦有所图,就怕他什么都不要,听了这话,当即表态:“殿下有话直说,末学无有不应。聊完殿下的事,再聊末学的事。”


    穆谦先发制人,不给肖瑜开口的机会,“本王的贴身侍卫银粟,有意在南蛮入侵之际上阵杀敌,报效国家。战场什么样,本王再清楚不过,他来王府也有十多年了,至今还未成家,本王不忍他命丧南境,肖参知可否照应一二?”


    肖瑜失了先机,只能见招拆招,“末学手无缚鸡之力,倒是殿下曾任三军主帅,若殿下挂帅,更能照应一二。”


    “本王哪比得上肖参知得今上青眼,又在南境有便宜行事之权。”穆谦假做不明其意,虽然笑着虚与委蛇,可心中却忍不住腹诽:若非你丫装模作样时有几分那小祸秧子的影子,本王才懒得跟你多费唇舌,“本王还是把银粟托付给你了!”


    眼下敌军将至,楚州谢岭虽有心合作,但却借此时机向京畿谈改革条件,想逼迫京畿就范。肖瑜本就为此事忧心,又被穆谦连番太极打得心烦,不自觉地就没了耐性,直言道:


    “殿下!南蛮还有数日就打到酆平了,偌大的楚州和五万禁军中,连一个能挂帅的人都挑不出来!一旦酆平城破,则楚州危矣,若楚州被夺,则南境失守,则京畿不存,则大成颠覆!您还有心思关心一个亲卫!”


    穆谦听了这话,冷笑起来。现在南境不过两州失守就被上升到国家存亡,当年北境三州被焚时,也不见京畿担忧分毫。一想到北境,那副饿殍遍野的图景和粮草告罄走投无路惨痛的记忆瞬间涌入穆谦的脑海,让他胸口一滞,火气升腾起来,肖瑜已然直言不讳,他也不再假作热络,冷冷道:


    “肖参知是在指责本王?呵,你不必以形势相迫,更不必以言语相激,本王知你来意,就把话直说了。本王在北境杀敌,你们在背后以粮草掣,本王忍了;新帝联合秦王兄对本王下杀手,又在登基后卸了本王的军权,本王忍了;京畿以阿豫相胁,要本王来南境背锅,本王来了;京畿这般待本王,本王还怕你带来的那几个草包无用,还专门派正初送了地图和布放策略,本王仁至义尽,你们还想怎样!”


    穆谦本来不打算跟肖瑜撕破脸,只想装傻充愣将南境之行糊弄过去,现在话赶话,将一腔愤懑都说了出来。


    穆谦快步走到案前,拿起正初先时放下的地图,往肖瑜怀里一丢,“本王能帮的就这么多,你们爱用不用,别的不用肖想了!”


    穆谦口中这些事,肖瑜有的是主使,有的是共谋,还有的或多或少沾了点干系,也明白其中内情。有些人不识文墨,但无理也能搅三分,有些人学贯古今,若不占理只能哑口无言。而肖瑜恰恰是后者,他良知未泯,明辨是非,自知这些事京畿理亏,让穆谦和黎豫受尽了委屈,本来还能引经据典再劝的话到了嘴边,又被他硬生生咽回了腹中,抱着穆谦给的图纸,略有些无助的站在原地,屋内陷入一瞬的沉寂。


    正初在一旁,心中暗自庆幸,自从遇到侯爷,自家主子变得有主意多了,耳根子也没那么软了,要是搁在从前,肯定要被肖瑜两三句话就忽悠的妥协了。眼见这份沉寂就要转化为尴尬,正初适时的打破沉默,讨好地凑到肖瑜跟前,一边引着肖瑜往外走,一边笑道:


    “肖参知,我们殿下身上还有旧疾,得歇着了,知道您公务繁忙,就不久留您了。”


    穆谦冷眼旁观,不发一言。正初何等了解他的心思,这番话正好说到了他的心里。


    主人下了逐客令,肖瑜不好再留,然后从怀中掏出一本小册子递给正初,然后对着穆谦道:


    “这是从前至清未出师时游历的见闻,先生觉得好,整理成册寄来与我分享,若是城破,毁了可惜,想来至清的东西,殿下爱惜,就赠与殿下了。”


    正初回头瞧穆谦的脸色,见后者点了点头,立马恭敬地接过肖瑜手中的册子。


    肖瑜转身刚走到门口,脚步一滞,却没有回头,留下一句:


    “虽京畿有负于殿下,但大成百姓不曾。”


    第257章 陨落(13)


    穆谦本就因着银粟的事不痛快, 又被肖瑜不软不硬的挤兑一通,更加不安,来回踱了几步, 愈发觉得屋子里闷得慌。


    “走, 跟本王出去溜达一圈。”穆谦说完, 不等正初接茬, 抬腿就朝房门方向走。


    正初想拦, “诶,殿下, 您的病——”


    穆谦不理,“本王病没病你心里没数吗?”


    正初做最后的挣扎,拿着黎豫的游记朝穆谦晃了晃,“那这册子——”


    “收好了, 回来再看!”穆谦打定主意, 直接迈出门去。


    “成吧。”正初知道劝不动, 只得把册子小心翼翼地放在书架上, 然后抄起穆谦的披风追了出去。


    出了驿馆, 穆谦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荡,进入楚州以来, 他一直在驿馆内闭门谢客, 被逼急了, 直接装病躲着, 今日才终于有机会好好瞧一瞧酆平城。


    驿馆临着一条商业街, 当初入住时,街上人声鼎沸, 往来客商络绎不绝,他们来时还专门有楚州常备军协助开道。这才几日功夫, 街上行人稀疏起来,两边的商铺已经关了半数有余,而从前走街串巷的小贩,则已没了踪影。


    穆谦抱着胸,漫不经心地看着这一切,见惯了刚到北境时那副惨淡模样,此刻心中竟没有泛起丝毫波澜,倒是一直长在京畿的正初,看着这萧条的街景唏嘘起来。


    “殿下,听闻南境以楚州为首,楚州以酆平城为尊,而酆平又名楚州小京畿,没想到几日功夫人就跑没了,哪还有半分京畿的模样。”


    穆谦眼光逡巡一周,随口应道:“南蛮破了滇越二州的消息已经传来数日,百姓们又不傻,这时候都自顾逃命去了,哪还有心思在街上逗留。”


    穆谦话音刚落,就被打脸了。


    不远处一个小商贩正挑着担子走来,身边还跟着一个小孩子,那孩子约摸着也就跟黎衍一般大,个头刚到那小贩的腰带,人小腿短,因着跟不大上大人的步伐,还时不时小跑两步。


    “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


    两人身影靠近,穆谦听出小贩正在背诵诗句,乃是陆放翁《示儿》。


    “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小孩子操着一口小奶音,跟着背了一句。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一大一小背诵间,与穆谦主仆擦肩而过。穆谦咂摸着他们背诵的诗句,鬼使神差地出声将两人唤住了。


    “小哥留步——”


    小贩脚步一滞,转头略显疑惑地瞧了穆谦一眼,见人衣着光鲜,又带着随从,显然非富即贵,他不知道自己跟眼前这个达官显贵有何交集,却也并不怯场,不卑不亢问道:


    “阁下可是在唤草民?”


    穆谦开口唤人,不过随性而为,如今对方驻步相询,他一下子回过神来,脑中快速想着理由。穆谦摸了摸鼻尖,眼珠一转瞥见小贩挑着的货筐,来了主意,眼神朝着货框一点,笑道:


    “小哥卖得什么物件?”


    小贩将扁担放下,筐上盖着的破布,小贩将破布揭开,露出一筐还沾着泥土的大白萝卜。


    “阁下可要萝卜?今晨刚拔的,颇为新鲜,口感甚佳。”


    “好,买几个。”穆谦说着朝正初使了个眼色,正初会意,立马上前去挑选萝卜。穆谦则借机与小贩攀谈起来,还有意的改了称呼,“听兄台谈吐不凡,仿佛读过书,怎么没寻个正经差事?”


    小贩自嘲一笑,“差事?草民出身贫寒,于这楚州并无根基,要寻差事谈何容易。本以为京畿改革察举,能有一线出路,没想到又逢战乱,实在生不逢时。”


    这大成举贤任能的弊端穆谦虽早已心中有数,现下再听人说起,仍是剑眉一紧,又听闻他提到战事,心生好奇,问道:


    “兄台既知有战乱,何不学他人一般,北上避一避,许能有一线生机,更何况兄台身边还带着幼子。”


    小贩爽朗一笑,摸着小孩子的后脑,“来儿子,你跟这个叔叔说说,咱爷俩为何不走?”


    小孩子虽然瞧起来怯怯的,说话也奶声奶气,但说出来的话却掷地有声。


    “不驱南蛮,国将不国,孤身逃亡,纵侥苟活,又有何面目面对列祖列宗。”


    穆谦看着眼前这个一脸认真的小不点,似是想到了什么,突然欣慰地笑了起来,大成还没山穷水尽,还有一群忠肝义胆的百姓,他们可比京畿、比世家亲贵们可爱多了!


    *


    随着南蛮的军队越压越近,一直针锋相对的林穹和杨宜斌在众人议事时变得越来越沉默,无他,没有真正上过战场,也不通兵法谋略,这个时候再添乱未免不识大体。


    与此相反,先前一直躲避两位顶头上司锋芒的裘云倒是囊锥露颖,正因为他在,才没让禁军在一众楚州当地常备军首领面前抬不起头来。


    楚州常备军以谢氏次子谢淮为尊,谢淮虽为谢岭的庶子,却颇得谢岭青眼,自幼带在身边亲自教养,还以谢氏在楚州的影响力,为他谋了军职。谢淮为人仗义豪爽,又颇通兵法谋略,久而久之就手握整个楚州常备军。


    “既然肖参知已然应允保留我楚州常备军的条件,那我楚州定然要与京畿同心一体,共御仇寇。”谢淮于明堂上首居左,与肖瑜相对而坐。


    肖瑜听了这话,心中冷笑,若非东府来函下令同意楚州的条件,肖瑜定然让楚州求着要禁军相助。不过大敌当前,肖瑜顾不上与谢氏逞口舌之快,进退有度地笑道:


    “既如此,不知二公子可有退敌之法?”


    谢淮起身,转头望着那张已然被高高挂起的酆平城图纸,踱了几步近前,走到地图前,对着众人拱手道:


    “众位皆知,南蛮破滇越北上,意在从东西两方包抄酆平城,现下探子回报,滇越两州常备军已然全军覆没,京畿远水解不了近渴,只能靠在座禁军兄弟与我楚州常备军勠力同心。”


    几句场面话,算是缓解了前些日子因着改革导致了剑拔弩张。


    肖瑜面无波澜,端起茶盏,浅尝一口。


    谢淮摸出瞬身的马鞭,一边指着图纸示意,继续侃侃而谈道:


    “从酆平城地理情况看,东与闵州接壤,城外一片坦途,交通便利。因着数十年前与闵州生了龃龉,先祖曾多番加固酆平城东城墙,以备不时之需,又有瓮城便于设伏,是以东城门当防守为主。而西边官道则南通滇州,北接襄州,一路多山林、险阻、沮泽,不利南蛮行军,可依靠山川之险,阻击其疾行。”


    林穹和杨宜斌不通兵势,眼下只能似懂非懂地听着。裘云听罢,明白谢淮是真有几分能耐,赞同地点了点头。只有肖瑜,不论谢淮说什么,始终保持沉默,是微笑着抬了抬手,示意谢淮继续说。


    谢淮为人爽利,现下也不藏着掖着,直言道:


    “以在下之见,现下南蛮兵分两路虽无准确数目,但以东西两路官道情况,定然东多西少。可由楚州常备军万余镇守东城门,配合刚从北境运来的狼牙拍,虽不能以一敌十,但抵挡个七八万不成问题;至于西路,则请五万禁军兄弟依靠山川地利之险,出城迎敌,只要能将滇州北上的这一支南蛮军队拦在酆平城外,那楚州就保住了。不知肖参知意下如何?”


    “二公子所言,正是我方所想。”肖瑜听罢,微笑着起身,然后轻轻拍了拍手,随着清脆的掌声,另一张图纸缓缓落下,覆盖在原来那张图纸上,展现在众将面前。


    谢淮转头望去,那是一张南境五州的图纸,在酆平城处也是做出了西进东守的安排,除此之外,对于西进军队的设伏之地、兵力部署,东城墙上狼牙拍的排布、阵型都有着更加周密的规划。谢淮整个人看呆了,面上不自觉地流露出欣赏之色,再没了方才与肖瑜对谈时的盛气凌人,抱拳赞赏道:


    “早闻肖参知乃是文臣,没想到于军中运筹帷幄也不逊色,今日一见,在下敬佩不已。”


    “诶!二公子误会了。”肖瑜当即拖住谢淮的拳头,“此图乃当朝晋王殿下所赠,肖某可不敢贪天之功。不知对于图上的谋划布局,二公子可还有意见?”


    谢淮摇了摇头,“略略看过,便知其兵法韬略远胜在下。先时见他那副吊儿郎当模样,以为北境传闻纯属夸大其词,没想到晋王殿下竟是深藏不露。有了这样的谋划,西进便只差一个将领挂帅,不知禁军哪位将军将担此重任?”


    谢淮说着,将目光望向了在座的林穹、杨宜斌和裘云。林穹和杨宜斌颇为心虚的躲开了谢淮的目光,裘云虽有心挑大梁,到底忌惮林穹和杨宜斌,不敢出头。


    谢淮没想到是这样的局面,一脸探寻地望向肖瑜。


    肖瑜明白裘云的处境,现下除了他也无人能担此重任,刚想开口委任,却听门外传来了一句洪亮的天籁:


    “能当此大任者,自然是‘吊儿郎当’的本王了!”


    第258章 陨落(14)


    谢家二房能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除了依仗京畿谢家之势,自家本身也不是泛泛之辈。穆谦的名声谢淮早有耳闻,当即换上笑脸迎了上去, 拱手道:


    “晋王殿下在北境的威名早已响彻南境, 若殿下此次肯挂帅, 想必楚州定能万无一失, 谢某替楚州、替南境百姓谢过殿下。”


    “不必客气。”穆谦对这客气的褒奖不置可否, 只对着谢淮微微颔首,大步跨入明堂。


    谢淮不以为忤, 耐着性子观察着厅内京畿众人的态度。


    肖瑜知道穆谦与京畿积怨已久,劝穆谦出山只是抱着尝试的心态,没想到穆谦真肯接下这个苦差事。见人到来,肖瑜眼神都亮了, 当即起身要将上首的座位让给穆谦。


    “殿下, 上座!”


    穆谦伸手止住肖瑜, 自顾来到地图前, 抬头仰视着高高挂起的南境地图, 轻叹一口:这次没有当初黎豫推自己那一把,是他自己要冲到前面, 放下与京畿的私怨, 成为大成南境的屏障。


    除了满怀探寻之心的谢淮和收获意外之喜的肖瑜, 其他人却是各怀心思。


    裘云虽有心上阵杀敌一展抱负, 可到底怕风头太过招惹麻烦, 现下有了穆谦在前头顶着,他只需老老实实的做好分内之事, 既不张扬又能够为南境百姓做点事,心中的大石头终于落地, 整个人比之方才轻松不少。


    林穹和杨宜斌却是极为不自在,他俩虽然不对付,经常互相掣肘,但却立场分明:他们是穆诚的亲信,现下如果任由着穆谦夺了禁军的管辖权,即便侥幸苟活回京,也没法跟穆诚交代。


    两人对视一眼,来南境后第一次达成一致意见。


    杨宜斌为副,率先起身,对着厅内众人拱手示意后,才开口对穆谦道:


    “殿下曾威震北境,震慑胡旗,举国皆知,想来由殿下对阵南蛮,南蛮定然溃不成军。”杨宜斌说完场面话,接着话锋一转,“只不过,这京畿委任状一来一回要耽搁些时日,咱们能等,可南蛮不会等。”


    没想到好不容易穆谦肯出头,禁军高层却要节外生枝,肖瑜一方面暗骂这群蠢货不识大体,一方面又怕穆谦被言语一激反悔撂挑子,当即回护道:


    “杨指挥使,此行南下,肖某有便宜行事之权,如今事急从权,就先请殿下屈尊挂帅,京畿的御令肖某会同步去请,若京畿要怪罪,由肖某一力承担,定不教禁军受牵累。”


    杨宜斌还要开口跟肖瑜掰扯,穆谦却没给人机会,他始终面对着图纸,连头都没回,随口道:


    “本王瞧着,平陵城那些蝎子还是没教会杨指挥使怎么说话,要不要本王再教你一遍?”


    杨宜斌闻言,想到当初幽暗的地牢内那一盆密密麻麻的毒蝎子,顿时瞳孔一震,忍不住咽了一口吐沫,接着额头上便洇出一层汗珠。平城路牢房里的记忆太过深刻,虽然没对他身体造成什么实质伤害,但对他精神却留下了挥之不去的梦魇,杨宜斌突觉腿软,一个趔趄摔回椅子上,虽然手指哆哆嗦嗦指着穆谦,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林穹不知杨宜斌到底经历了什么,竟然被穆谦轻飘飘一句话吓成了这副模样,心中颇为不屑,冷哼一声,决定亲自出马。


    “没有京畿的御令,晋王节制禁军名不正言不顺,纵然肖参知肯作保,只怕禁军兄弟们也不同意,到时候军心乱了,怕会得不偿失。”


    穆谦依旧背对众人,拍了拍手。接着,银粟一身戎装,循着穆谦的掌声进殿,撩袍单膝跪地,朗声道:


    “驻扎于楚州的五万禁军,已在馆驿外集结完毕,听从殿下调遣。”


    银粟此言一出,殿内众人皆变了神色。


    肖瑜没想到穆谦一旦拿定主意,下手如此之快,他虽不满穆谦顷刻之间夺了禁军,但大敌当前,他也不好说什么,只能默认。


    谢淮略显诧异的上下打量了一眼穆谦,又看了看面色微变的肖瑜,心中大概明白为何京畿如此忌惮这个王爷。


    杨宜斌沉浸在先时的惶恐之中,这会子还没回过神来,瘫坐在椅子上惊魂未定。


    裘云眼观鼻鼻观心,他虽未预料到眼前的情势,但早拿定主意:他身如飘萍断梗,想要在自保的前提下做点事,只能谁得势便依附于谁。


    林穹被眼前的形势惊得张大了嘴巴,指着穆谦,期期艾艾道:


    “你——你——你竟然,你竟然妄动禁军军权。”


    穆谦潇洒转身,并未搭理林穹,只看了肖瑜一眼,见后者点了点头,穆谦拿定主意,对着银粟气定神闲道:


    “银粟,杨都指挥使病了,快请下去休息,林副统领不放心下属,想贴身照料着杨都指挥使,那就一并请下去好生照看。其他人,请裘指挥使按照行军及布防图安排人员部署,今夜子时之前,务必传达到位!”


    “是!”银粟、裘云齐声响应。


    穆谦出山后,先夺权、再拿人,最后部署,一气呵成,让在一旁看热闹的谢淮啧啧称奇。


    次日,子末丑出,皓月当空,繁星黯淡,五万禁军于酆平城西郊集结完毕,整装待发。与此同时,谢淮率楚州常备军赶赴酆平城东门,做着城防部署。


    谢岭与肖瑜为穆谦壮行后,穆谦带着银粟邀肖瑜借一步说话,肖瑜虽不明所以,仍跟着穆谦进入一侧的树林。


    银粟跟着穆谦走在前面,肖瑜落后数十步在后面跟着。夜晚寂静,步子踩在枯枝上,断裂的声音显得格外明显。走出足够远后,在清朗的月光下,穆谦驻足,转身对着银粟笑道:


    “本王身边的人不多了,仲城有将帅之才,已经在北境领了军职;寒英傻小子有傻福,有了黎梨,在西境安家了;玉絮如今常伴阿衍左右,也算是个好去处,本王身边没有归处的只有你一个。”


    银粟似是预感到穆谦要说什么,忙拒绝道:“不,殿下——”


    “你先听本王把话说完。”穆谦打断了银粟,拍了拍他肩膀,又道:


    “这么些年,你跟着本王东奔西走,本王自然不能亏待你。本王虽不喜肖若素,但不可否认,他为人光风霁月,是京畿世家中难得的君子,本王知道你们几个都歆羡阿豫之才,肖若素是阿豫的师兄,虽不通兵法,但经纬韬略不逊于阿豫,跟着他定然也能有所长进。这次战场凶险,从前你待本王也算尽心,还数次救过本王的性命,本王将你托付给他,也算全了咱们主仆之间的情分。以后咱们就各自安好了。”


    银粟听了这话,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殿下,您怎能让属下独自苟且偷安?”


    穆谦微微一笑,“谁的命不是命?当年护着本王从京畿逃往北境的亲卫不多了,本王发过誓,不能再让你们任何一个出事。再说了,容素渊八面玲珑的很,以后京畿能替西境和北境说话的,也就一个肖若素了,你替本王护着他,也是护住了西境和北境。”


    穆谦将责任上升到守护北境和西境的安危,银粟虽还想抗争,但嘴皮子实在说不过,只能喃喃地求着,“殿下,这不成——真不成——您别抛下属下——”


    两人说话间,肖瑜已经赶上了先前拉开的几步距离。


    穆谦见肖瑜已走上前来,在银粟肩膀上攥了一把,然后换上一副戏谑的表情,笑道:


    “肖参知,战场无眼,本王这个亲卫就托付给你了,他虽笨手笨脚,但胜在有一身好功夫,你要能留在身边伺候就留下,若是你瞧他碍眼,等南境事了,你就把他打发到阿豫那里。”


    虽然话语间皆是玩笑,但句句都是托孤的意思,肖瑜听着,心中颇不是滋味,忍不住蹙起了眉头,抗拒的意味甚是明显。


    穆谦见状,难得嗔怪道:“肖若素,难得本王跟你开一口,你不会要拒绝本王吧?难道非得让本王把阿豫搬出来,你才肯给几分薄面?”


    “当然不是,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呢?肖瑜想让穆谦留着这个亲卫,这样无疑才是对穆谦最有利的选择,但人家主仆之间的事,他又凭什么置喙,再加上穆谦都把黎豫搬出来了当托辞,肖瑜更是不好拒绝,最后权衡再三,只得硬着头皮躬身一揖。


    “殿下为南境百姓以身犯险,无论您提什么要求,末学都不会拒绝,只盼望殿下旗开得胜,平安凯旋。”


    “好,你也是,好好保重,你要死了,京畿可就真没什么前途了。”穆谦说完,爽朗一笑,转身头也不回地向着整装待发的大部队走去。


    肖瑜远远望着穆谦的背影,心头是数不尽的落寞与讽刺。落寞的是这个少年将军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却已经为着大成两度挂帅,讽刺的是,自打自家二弟去后,诺大的京畿,除了一个养尊处优的王爷,竟然再找不出一个人能担此重任。这样的大成,当真能长久么?


    明月当空,流光布道,时隔数年,穆谦再披戎装,他翻身上马,高高举起马鞭一甩,五万人马开拔,浩浩荡荡向南行去。


    他不为与京畿夺权,不为沽名钓誉,只为着守护这一方水土、这一城百姓,更为着守护那人毕生的信念与追求!


    第259章 陨落(15)


    随着南境起了动乱, 大成四境人心惶惶起来,连与纷争中心在地理上间隔最远的北境都不能幸免。再加上穆谦不在北境,又有传言京畿将从北境调兵支援南境, 一众边防军将领都在心里犯起嘀咕, 经过众将商议一番, 最终赵卫亲自到西境找黎豫讨主意。


    西境手握三十万铁骑, 无论是东进还是南下, 都底气十足。在黎豫治下,西境补上了文官吏治短板, 又借力容氏广开商路,与京畿、南境商贸频繁,这一两年逐渐富足起来。而西境又与北境同气连枝、互通有无,祯盈十四年三州被焚的北境终成历史, 两境实力不可同日而语。


    有了实力, 就有了底气, 自然能拿的定主意, 是以黎豫见到赵卫时, 丝毫没有忧色,反倒颇为欣喜, 当即请来郭晔、谢淳等老熟人, 一起与赵卫把酒言欢。


    赵卫本来心里还惴惴不安, 一番觥筹交错后, 这才安下心来, 也认清了一个现实:如今西北二境联手,进可攻退可守, 就算北境要挥师南下支援南境,只能是因为北境忧心黎民, 而不是因为京畿那一纸调令。


    西境的实力毋庸置疑,再加上酒过三巡,桌上众人皆已微醺,又见四下并无外人,郭晔说话便不怎么谨慎,一把揽上黎豫的脖子,笑道:


    “阿豫啊,你看你和晋王殿下手握西北二境,你们在这里跺跺脚,南境都得抖三抖,都到了这个份上了,你们就没想过更上层楼?”


    赵卫北境贫寒家庭出身,对京畿无甚感情,更无多少宗庙社稷观念,他只知道,他忠于的晋王值得追随,当年的黎先生、如今的黎侯爷更是一心为着将士、为着百姓着想。从前他也不是没想过这两人其中一个登顶人极,如今郭晔借着酒劲说出,他并未感到丝毫不妥,甚至非常赞同。


    “是啊,侯爷,京畿那个位子,老赵觉得您和殿下来坐也是一样的。”


    黎豫心中明白,郭晔草莽出身,见惯了大成黑暗的吏治,对京畿早就不抱希望,没想到赵卫也跟着凑热闹,有些哭笑不得,虽然并无外人,仍找补道:


    “两位大哥这是酒吃多了,该醒醒酒了。”黎豫语带无奈,说着看向门边的谢淳,“归朴,去让人上点醒酒汤来。”


    往日里颇有眼力见的谢淳这次没有动弹,反而正色道:


    “主君,我觉得两位大哥说得有理,京畿无道,才至胡旗、南蛮接连危壁,谢氏曾有间冒死传信入西境,此次南蛮北上,颇有当年胡旗南侵征兆,只是还未得真凭实据,便身死京畿。倘若真如其所言,京畿为促改革,不惜引外敌入境,置黎明苍生于不顾,那今上实非明主。众人皆知,大成社稷日陵月替危如累卵,若殿下和主君能取而代之,或许可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否则,我大成百姓危矣。”


    黎豫没想到最能帮着他往回拉扯话题的谢淳竟也站到了对立面,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这份让他和穆谦拥兵自立的心思,或许不仅这三个人有,或许西境和北境的众将领都有,只是今天借着酒劲,郭晔起了头,大家才都说了出来。


    黎豫一时之间陷入沉默,纵使他运筹帷幄惯了,也不敢妄下决定,只想着若是此刻穆谦在身边该多好。


    赵卫没有给黎豫思索的机会,端起酒杯,眼神坚毅恳切,正色道:


    “谢兄弟所言在理,他想说的正是老赵想说的。我老赵是个粗人,讲不出谢兄弟那番大道理,但老赵知道,平陵城是谁守下的,边防军是谁保全的,整个北境的百姓是谁护住的。老赵在此承诺,只要殿下和侯爷拿定了主意,北境边防军一个不落,指哪儿打哪儿,上刀山下火海,绝无二话!”


    赵卫说罢,将一杯酒一饮而尽。


    郭晔亦随着举杯,对着黎豫恭恭敬敬道:


    “主君,西境三十万铁骑亦听从主君调遣,誓死追随,永不相负!”


    谢淳紧随其后,“主君,谢氏长房虽已覆灭,但京畿尚有谢家暗棋三百,也愿听命于主君。”


    黎豫没想到简简单单一顿叙旧的饭,反倒把自己架到了进退两难的地步,谋国之事责任太大,他不敢轻易许诺,只得采用缓兵之计。


    “此事非同小可,殿下如今身在南境,黎某不敢擅专,还是要等殿下平安归来,再行商议。”


    黎豫所料不错,接下来几天,西境的文官武将前来议事时,都跟商量好了似的,逮住机会都得明示暗示几句,让黎豫不胜其扰。


    更要命的是,虽然赵卫在西境住下了,北境的将领却不消停,半月功夫,他们结伴同行,三三两两的来,三三两两的走,明着说是歆羡西境新气象,前来观摩学习,可临走时都会劝黎豫一句,让他好好想想。


    黎豫眼见着北境的将领也来凑热闹,越琢磨越觉得不对味,怕这事穆谦一早就知情,就算不是他授意,也肯定是默许的,要不然赵卫再有主意,哪敢这么接郭晔的话,还动员了北境的一众兄弟们来当说客。


    眼下的局势让黎豫颇为苦恼,他第一次尝到身不由己的滋味,也越发觉得孤独。这一刻,他身边连个能商量的人都没有,这局面又根本不在从前他学以致用的范围内。


    难虽难,但黎豫还得独自顶着,谁让穆谦不在呢!就这样前前后后被折磨了半月有余,一向以勤政闻名西北二境的黎豫终于扛不住了,明面上寻了个由头推说身体不适告假一日,私下里带着儿子出门钓鱼躲事去了。


    至于钓鱼这种老人家的娱乐活动,黎豫本身是不喜欢的,但架不住小黎衍喜欢。此刻内心孤寂的老父亲只想找个不提谋国之事的贴心人陪着,便委屈自己去陪儿子钓鱼。


    现在黎衍出门,架势可不小,身边必有“哼哈二将”护卫左右,一个当然是寸步不离尽职尽责的玉絮,这会子正悠闲地躺在河边大树的一根粗枝上闭目养神,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显然并不想参与树下父子俩的对话。另一个则是看起来凶神恶煞但实则性情十分温驯的二黑,正憨憨地抱着一个小木桶,乖巧地坐在黎衍身侧,陪他一起盯着河里的鱼漂。


    “快,二黑,接着!”黎衍说话间,鱼竿被拉出水面,鱼钩上挂着一条小臂长的黄鱼正苦苦挣扎。


    不远处,还有几个钓鱼的老人家,沿河更时常有郊游的少年结伴而过。阳光洒在河面上,泛起粼粼波光,微风阵阵,更将那波光带向远方。


    而黎豫这会子正坐在一旁的石头上,一边托着下巴晒太阳,一边看儿子钓鱼。这样抛却烦恼的悠闲时光太过美好,以至于他看了一会儿给自己看困了,眼皮不自觉地耷拉下来。


    突然,一个黑影遮住了他眼前的阳光,惊得黎豫一下子睁了眼,原来是二黑站起来抱着小木桶去装鱼了,黎豫瞧着个头比自己还高的二黑,又瞧了瞧被衬得越发瘦小的儿子,有些牙疼道:


    “嚯,从前怎么没发现二黑都长这么高了,阿衍,你怎么还这么矮?你得赶紧长个子才行!”


    黎衍在二黑的协助下下,顺利把大黄鱼装进了小木桶,这才有空搭理他爹,“爹爹,您上次不是还嫌我长得快么?”


    黎豫抱着胸,想到这话的确是自己说的,忍不住摸了摸鼻尖,讪讪地截住了话头。他瞥了一眼跟二黑大眼瞪小眼的儿子,又瞅了一眼躲得远远的玉絮,有些无奈。


    “我就纳闷了,平日里你压根不是个安静的性子,你义父姑父他们也没人爱钓鱼,你这爱好怎么培养的?你瞧,你玉絮叔叔都不陪你玩了。”


    “雁之叔叔说登州人氏都喜欢钓鱼,我跟着玩了几次,觉得还不错。”黎衍一挥竿,再次把鱼线甩进河里,抬头瞅了瞅玉絮从树干上垂下来的那条腿,压低声音悄悄说道:


    “不过,我发现玉絮叔叔不喜欢雁之叔叔哦。”


    除了上午那两个时辰读书,黎豫对黎衍都是采取放养政策,想要跟在书房听政便跟着听,想习武就去演武场,想去军营或者出去野,只要完成课业,黎豫就都由着他,反正西境民风淳朴,虽不至于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但鲜少有鸡鸣狗盗之事,再加上有玉絮贴身跟着,安全也有保障。


    “雁之那个性子,你能跟他玩到一起?”


    黎豫话里话外都是诧异,黎贝玉才华出众,西境鲜有人能出其右,但却不是个好性子,平日里处事颇有几分恃才傲物目无下尘,是以谢淳、卓济、玉絮和寒英这哥几个都不爱搭理他。而自家儿子虽然少年老成,待人接物彬彬有礼,但也有几分小孩子的臭脾气。在黎豫认知中,这俩人凑到一处,肯定是要针尖对麦芒的!一起坐下来钓鱼?不存在的!


    不等黎衍开口,一阵幽幽地话自黎豫背后飘来:


    “贝玉到底是什么性子,让一向慎独自律的主君,都忍不住在背后嚼舌根了。”


    第260章 陨落(16)


    黎豫闻声转头, 看到黎贝玉款款而来,他与黎贝玉除了公务往来,并无私交, 说话不似与亲近之人随意, 略显尴尬地笑了笑, 为方才那话找补道:


    “雁之素日里孤芳自赏, 一般人入不得你的眼, 更何况犬子书还没读几年,怕是更难了。”


    “主君过谦了, 衍少爷乃西境少主君,谁敢不将他放在眼中。”黎贝玉抛开往日的知书达礼,摆出一副不咸不淡的姿态。


    黎豫听了这话,惊讶的睁大了他那双本就深邃有神的大眼睛, 精致的双眼皮更添俊美。


    这还是他第一次听到黎贝玉阴阳怪气, 太反常了!黎豫连忙抬头看了看今日的太阳, 确定依旧是东升西落, 这才放松下来, 噙着笑意问道:


    “呦,谁没眼力见招惹雁之了, 怎么这么大气性?”


    一向进退有度温润如玉的黎贝玉拿冷眼将黎豫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 “主君这是来河边养病了?”


    黎豫懂了, 这个“没眼力见”的人竟是他自己!不过他有些不疑惑, 自己已连轴转了月余, 休沐日悉数用来处理公务,只歇这一日, 实属算不得懒政,怎么惹出黎贝玉这么大反应?正想琢磨着这话该怎么接, 既能圆了自己的面子,又照顾到这个书生气颇浓的谋臣的面子,小黎衍将鱼竿往二黑前爪一塞,把话接了过去。


    “河边空气清新,对爹爹将养身体有益。雁之叔叔这会子不该在处理公务么?”


    这话说得,不仅给黎豫解了围,还把皮球踢给了黎贝玉,黎豫顿觉欣慰:这娃真没白疼!要不是碍着黎贝玉在场,黎豫肯定得把儿子抱在怀里亲一口。


    一直阴着脸的黎贝玉终于被黎衍这副人小鬼大的模样逗笑了,他的确目无下尘,西境难有人入他的眼,但对黎衍这个早慧的稚子却甚为喜欢,小黎衍开了口,他懒得再跟“躲事”的黎豫计较,直奔主题道:


    “自然是有事来找主君商议。”黎贝玉操着温和的语调微笑着跟黎衍解释完,转头正色对黎豫问道:


    “他们说的事,你为何迟迟不应?”


    黎豫脑中一白,须臾才反应过来,黎贝玉竟也是来当说客的,不仅啧啧称奇。自己和穆谦的亲信来游说在情理之中,毕竟都是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说话没有那么多忌讳,也都想挣一份从龙之功,这无可厚非。可黎贝玉肯效力西境,全因他有志于造福黎民百姓,栖身此处仅是权宜之计,来日有了好去处,定会改换门庭。


    黎豫不禁蹙眉,略带玩味地瞧了黎贝玉一眼。


    黎贝玉被瞧得不自在,自顾说道:


    “你莫要用这种眼神瞧我,我不是为着你,只不过京畿那位实在手段着实算不得光明磊落。再说,你从前执掌黎氏,大权在握下,我不信你没有逐鹿中原之心。而且,当年老侯爷抬举你,更助你埋下西境这颗棋子,也不是让你在登州苟且偷安的。”


    这话说得虽极不客气,但黎豫顾不上跟他计较言辞,越琢磨其中的意思眉头越拧越紧。黎贝玉是黎晗当年以太学生的身份察举入京畿的,以他之才,黎氏秘辛或许能窥得一二,但郁弘毅下得那盘棋,干系重大,一旦泄露定会有损今上颜面,甚至动摇社稷,外人不可能知晓。


    “你到底知道什么?”


    黎贝玉稳不住了,和盘托出,“今上把容三公子扣住了,日日让他起卦占卜,听说容三公子已经被反噬得没了半条命。”


    黎豫暗地里松了一口气,原来是自己想多了,可听清楚他说了什么,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


    “先帝曾明旨任何人不得勉强成业,今上怎能枉顾先帝旨意。”黎豫说到此处,脑中突然灵光一闪,脸色一变,“莫非京畿出事了?或者是南境出事了?要不然今上不会如此沉不住气。”


    黎贝玉没有黎豫对时局的敏锐度,或者说他根本不愿关心京畿的安危,只道:


    “容姑娘说,今上不顾君臣之义,枉顾她亲弟性命,京畿不可托付,不论主君作何决断,容氏都愿以主君马首是瞻。”


    容清扬虽然在容氏颇有分量,但这番话却不是她这个身份能说的,如今言之凿凿,那定然是京畿整个容氏的意思。京畿竟终于把一向小心谨慎的容氏逼反了?不过,黎豫此刻没有收获强援的欣喜,反倒惴惴不安起来。


    “怎么样?”黎贝玉没有给黎豫犹豫的机会,“容姑娘所求不多,只求主君想法子将她弟弟救出来,她愿举容氏全族之力相报。”


    此事干系重大,哪能因着一两句话就定下来,不过能得容氏助力,着实是意外之喜,当即道:


    “言重了,容姑娘待殿下有相助之谊,成业更是救了黎某和殿下的性命,容姑娘就算不提此事,黎某也会倾力相助,雁之,你容黎某几日好好琢磨琢磨。”


    黎贝玉将袖摆一甩,不自觉提高了嗓音,“你还在犹豫什么!再犹豫下去,容三公子就没了!”


    黎豫狐疑地瞧了黎贝玉一眼,以黎贝玉不急不躁的性格,这举动未免太反常了些。


    “雁之叔叔,你急什么呀?今日你瞧起来好生奇怪!”不等黎豫开口,黎衍已经忍不住了,说着还挪动几步凑到黎豫跟前,靠着自家爹爹大腿边,扯了扯他爹衣袍,“爹爹,你说是不是?”


    黎豫将儿子揽在怀里拍了拍肩膀安抚一番,才对着黎贝玉关切道:


    “雁之,你为何对容氏之事这般上心?你若有难处不妨直言。”


    “没有!眼下是容姑娘有难处。”黎贝玉说话间底气弱了下去,竟难得流露出一丝羞怯。


    黎豫回过味来,黎贝玉原来是为着容清扬来的!这两人的交集,不过是容清扬来西境主持商贸以后一两年间,竟熟稔至此了么?不过,黎豫到底不是爱管闲事之人,心中有数后便不再过问。


    而黎衍则瞪着那双与黎豫别无二致的大眼睛,眸子里皆是好奇的光彩,“雁之叔叔,你是不是喜欢容姐姐呀?”


    “咳——”黎贝玉被自己的口水呛住了!


    “不许没大没小,要唤容姑姑。”黎豫揉了一把黎衍的后脑勺,适时开口打断了儿子的话,算是给黎贝玉解了围。


    黎衍抬起肉嘟嘟圆乎乎的小脸瞧着他爹,眼神里皆是谴责和不满,“是容姐姐自己让阿衍这么叫她的。”


    “那啥——主君,属下言尽于此,就先告辞了。”黎贝玉怕黎衍再揪着刚才的问题不放,逃也似的转身就走,因着走得急没看路,跟正往这边走的郭晔撞了个满怀。


    “诶,雁之,你没事吧?”郭晔赶忙把黎贝玉扶住,还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生怕他撞出个好歹。


    “无事无事,告辞!”黎贝玉走路鲜少失了仪态,等看清郭晔身后还跟了赵卫和卓济,更添羞恼,连看都不敢看众人,快步离去,留下三人不明所以。


    黎豫双手拢着儿子,望着远去的黎贝玉的背影,一时不知该喜该忧。喜的是,黎贝玉独身这么多年,终于开窍了,有了喜欢的人,还知道出面为其说项,性子比从前讨喜了不少;忧得是,容清扬为人虽外表温婉可人,但颇有主见,又心悦郭晔,怕是黎贝玉这一腔缱绻终要化作愁思。


    等黎贝玉人都走远了,郭晔等人却仍站在原地,与黎豫隔着十数步远。几个人互相推推搡搡,就是不肯上前,而且脸色有一个算一个,皆差到了极点。


    “老赵,你远来是客,要不你去跟主君说。”郭晔推了赵卫一把,话里话外的意思很明白:他要是生气了,你好歹是北境来的,他不好意思朝你发火。


    赵卫虽然兵痞子出身,粗野憨直但绝不傻,这会子要是给黎豫急出的个好歹,他可担不了这个责任,推脱道:


    “你是他义兄,还是你去。”


    两人推搡之间,最后把卓济往前推了出来。


    “小孩,你去跟你家先生说。”赵卫拍了一把卓济的肩膀。


    “诶诶,两位大帅,我要是敢说,哪用得着请你们来商量。”卓济到底年轻,乍被推出来都快急哭了,说什么也不肯出头。


    黎豫见状,只得牵起儿子的手,自己走上前去,知道他们定然有为难的事,有意柔和了语调,温声问道:


    “是来找我的?出什么事了?”


    几个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最终还是郭晔有担当,上前一步,斟酌着开了口。


    “留守京畿的禁军根本没有南下,楚州失守,南境五州都丢了,现在南蛮已经打到了京畿诸州,等诸州一丢,那可就兵临京畿了。”


    “岂有此理!则能放任山河国土沦丧、百姓流离失所!京畿糊涂!”说到此处,黎豫突然脸色一白,“楚州没了?那穆谦呢!我师兄呢!”


    郭晔躲闪着眼神,避免跟黎豫对视,“那个——阿豫,你,你,你做好心理准备。”


    黎豫急了,一把握住郭晔双臂,语气坚定不容置疑,“郭大哥,告诉我,他们到底怎么了?”


    “谢岭勾结南蛮做局,肖参知身死酆平城,殿下——殿下于襄州楚州接壤处坠崖身亡,尸骨无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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