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海上月(5)
面对着这样的黎豫, 穆谦哪里还发得出脾气,美滋滋地把玉挂在脖子上,贴身收起来, 然后喜不自胜地揽着黎豫, 在人脸颊上啄了一口。
“阿豫, 跟本王回北境好不好?”
还不等黎豫开口, 郭晔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 后面还跟着黎梨、玉絮和黎衍。郭晔先瞪了黎豫一眼,然后才鼻子不是鼻子, 眼睛不是眼睛的对着穆谦道:
“不好!”
黎豫下意识上前迈了半步,把穆谦挡在了身后,还没说话又被穆谦拽了回去。穆谦像从前那样,站在了黎豫身前, 他已经拿定主意, 以后要为黎豫遮风挡雨。
郭晔看着两个人互相袒护的模样, 都快给气笑了, 当即不咸不淡给了穆谦一句, “人都救过来了,才跑来惺惺作态, 装模作样给谁看!”
穆谦自知有愧, 心虚道:“郭大哥所言极是, 是本王不对, 特来跟郭大哥请罪。”
“诶, 别!”郭晔登时抬手制止,“本帅可担不起你晋王殿下的赔礼, 您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西境庙小, 容不下您这尊大佛。”
站在穆谦身后的黎豫不忍心他被挤兑,开口解围,“郭大哥……”
被黎豫软语一求,郭晔一秒破功,恨铁不成钢地走到黎豫跟前,骂道:
“没出息!被人家三言两语就哄好了!不过我丑话说前头,咱们之前说好了,你既来了西境,就没有让我继续越俎代庖的道理,这偌大的西境,你若置之不理,我也撂挑子,你自己看着办。”
苏醒后被众人开导几月,黎豫心境逐渐开阔,虽然放不下这段感情,但也断不会再因此自绝于世。再加上郭晔掌权这些年,西境虽军事蒸蒸日上,但吏治经济尚无起色,百废待兴之际着实需要人治理,他便应了下来,如今也没有反悔的道理。
“郭大哥,我没有想撂挑子。”黎豫认真表达自己的观点。
“我信你,但信不过这个小子!”郭晔将穆谦上上下下打量一圈,“一副贼眉鼠眼的模样,一看就是来拐人的!”
郭晔此话纯属迁怒,虽然穆谦文不及黎豫,武不及郭晔,但长相却不逊色,他剑眉星目丰神俊朗,仪表气度在大成绝对排的上号。穆谦是个识时务者,听郭晔如此说,立马转了口风。
“郭大哥说笑了,本王这次是专门来看阿豫的,听说阿豫身体要修养够半年,怕他不听话,本王专门自荐前来当监工。”
不能将人带走,那本王留下总成吧!
“穆谦,北境事繁,你不必为着我——”黎豫一听穆谦要留下,虽然心中欢喜,但理智仍占了上风,不过穆谦并未让他把话说完。
“不碍事!北境那边本王都安排好了,容成业是个得用的,并州知州安吉也可托付,还有老赵他们盯着,出不了大乱子。”穆谦转身握住了黎豫的手,“现下本王最放不下的是你!”
郭晔一琢磨,黎豫在读书理政上极为自律,但生活上却是个让人操心的,一时盯不住,就喜欢由着性子乱来,自己和阿梨又管不住他,这时候有人送上门当恶人,正合他意!
“好吧,看在阿豫的面子上,本帅就留你在西境待一段日子,借一步说话,本帅嘱咐你几句。”郭晔说着,就自顾离开了雅间,穆谦会意立马跟了上去。
黎豫一见暗道不好,扬声威胁道:“敢告我黑状,咱们就绝交!”
郭晔和穆谦相视一眼,不知黎豫的话是对着谁说的,但显然两个人都不自觉地被威胁到了。
两个霸主前脚出了门,黎梨立马牵着黎衍来到黎豫跟前,把黎衍往黎豫身边一塞,双手掐腰,秀眉一挑,兴师问罪起来。
“逃课的主意,是谁出的?”
黎衍背靠着他爹的大腿,仰头瞅了一眼他爹,佩服地五体投地,举起大拇指由衷道:
“爹爹,你的直觉可真准!”
父子俩连大气都不敢喘,本来还在黎衍怀里呼哧呼哧喘气的小熊崽仿佛感受到了紧张的氛围,也乖乖地屏住呼吸,一脸畏惧地瞅着黎梨。
黎梨是个爽利性子,胆子也大,直接上手捏了小熊崽的后脖颈,把它从黎衍怀里拽出来丢给玉絮,准备朝着父子俩发作。
黎衍极为乖觉,在黎梨发脾气之前,讨好地扑到黎梨身边,一把抱住人大腿晃了晃,“姑姑,不生气好不好,生气就不漂亮了。”
有这么个奶团子抱着自己撒娇,黎梨再大的脾气也没了,蹲下身子与黎衍平视,耐心道:“阿衍,你是个好孩子,你跟姑姑说,逃课是你的意思,还是你爹逼你的!”
诶!这话黎豫就不爱听了,怎么是自己逼的!
“姑姑,阿衍最乖了,阿衍一直很听姑姑的话!”在温柔又好脾气的爹爹与刁蛮又暴脾气的姑姑之间,黎衍很识时务地选择了后者,然后毫不犹豫地把亲爹卖了,“不是阿衍要逃课的。”
“喂!你小子没义气啊!”黎豫急了。
黎衍转身,看着自己爹,一脸无辜道:“爹爹,咱俩差着辈呢,需要讲什么义气!”
这可真是天道好轮回,自己刚教的话,转头就用在了自己身上!黎豫不禁无语望天,这报应来得可真快!还没等他感慨完,就迎来了一顿疾风骤雨,直到郭晔和穆谦回来,黎梨才停下对父子俩的念叨。
回去的路上,玉絮抱着黎衍与郭晔及黎梨一道在前面走,黎豫和穆谦在后面跟着。黎豫因着理亏,被骂得讪讪的。
穆谦难得看黎豫的笑话,忍不住逗他,“这可真是嫁出去的姑奶奶,霸气侧漏啊,本王方才在屋外听她骂你,都忍不住肝颤。”
黎豫听了这话并不恼,反倒是敛了玩闹的笑意,惆怅起来,“这些日子难为阿梨了,自从阿衍到了西境,这里上上下下,或是顾忌着阿衍的身份不敢管,或是怜惜他父母双亡不忍管,只有阿梨逼着自己硬起心肠管束着他,才没让阿衍长歪了。其实,从前阿梨和阿衍最是要好,阿衍也最喜欢跟阿梨玩。”
穆谦知道黎豫这是又自责了,自责没有做好一个父亲,没有当好一个兄长,想了想,下定决心,认真道:
“阿衍是一个很好的孩子,不仅聪明,这么小处事还非常有分寸,以后由你管束,会越来越好。本王也会陪你一起,给阿衍一个完整的家,让阿梨再做回原来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
黎豫会心一笑,“好啊,我这脾气可当不了严父,黑脸就交给你来唱。”
“没问题,包在本王身上,本王最大公无私了!”穆谦拍了拍胸脯,非常有担当的揽下了这桩差事,又见黎豫虽露出笑意,却仍有惆怅之色,笑着逗他开心,“本王这还是第二次见你骂不还口,回头本王可得好好跟阿梨学习学习,以防你回头欺负本王。”
这话黎豫可就不爱听了,眉毛一挑,“第二次?黎某虽不说口才出众,但也绝不是任人欺凌的软柿子,这次是让着小丫头,哪里还有第一次!”
穆谦欠兮兮道:“清虚观,上次差点被先生挤兑哭的那人是谁啊?”
本想着拿着黎豫的窘事逗趣,没想到黎豫面色却凝重起来。
“怎么了?”穆谦发觉了不对劲,“是本王说错话了?”
黎豫摇了摇头,“你知道清虚观那人是谁么?”
“先帝钦点的宰执郁弘毅,新帝继位,遣了肖若素亲自去迎,举国皆知了。”穆谦说完,又由衷道:
“当年相识,本王便觉得阿豫不同凡响,区区登州那种穷乡僻壤能出你这样的人中龙凤,实属罕见,但若说你师从郁相,那一切就说得通了。”
经历一遭生死,两人已将话说开,彼此之间再无隐瞒,黎豫虽然不想提起旧事,仍忍着恶心将郁弘毅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和盘托出。
穆谦听完大为光火,“这么说,胡旗南侵、闵州水患、军粮告急、泺河毁堤这一连串的事情都是郁弘毅设计的?咱们当年差点命丧北境,跟这个老匹夫脱不了干系!”
黎豫虽然不愿承认,但事实摆在眼前,慨叹道:
“世家痼疾太重,从内部根本无法一次性粉碎,徐徐图之的结果只能是新旧更迭,老世家一朝失势,不过几十年,就会有新世家取而代之,先生是想不到别的办法了,才想引外力一劳永逸。只是,他算错了一点,大成的世家并不会像他安排的那般,倾尽全力御敌,以至与仇寇两败俱伤,反而是咱们看到的局面,为着保存自家实力,不惜牺牲前方的将士和边塞的百姓。”
虽然穆谦也不齿郁弘毅的作为,但仍忍不住赞叹道:“这老匹夫虽不是个东西,不过却有经天纬地之才,能以天下为盘,大成及诸国为棋子,这样的能力,非常人能及,新帝比之可差太远了。”
黎豫亦道:“是啊,所以盼着他晚点把目光放在西境和北境上,否则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穆谦倒是乐观的很,一把搂过黎豫的肩膀,拍了拍,笑道:“别怕,本王有信心,本王的阿豫一定能青出于蓝!”
第202章 山雨(1)
“啊!穆谦!够了!”
“阿豫, 你别叫唤啊!本王耳朵都快被你震聋了!”
“穆谦,你太过分了!你赶紧放开!”
“快好了,快好了, 你再忍一忍!忍一忍!”
“啊!!你这太烫了!!穆谦, 我受不了了!真受不了了!”
“阿豫, 这样呢?舒不舒服?”
“穆谦, 你给我滚出去!就现在!立刻!马上!啊!!!!”
郭晔刚一进黎豫的小院就听到了屋内传出的不堪入耳的声音, 而黎衍正坐在台阶上跟小熊玩得开心。
郭晔看了一眼大敞着的房门,又看了看一脸淡定的黎衍, 瞬间满脸黑线,“阿衍,你爹他们……”
黎衍见怪不怪,抬起头对着郭晔天真一笑, “郭伯伯你来啦, 爹爹他们在卧房的榻上呢!”
“……”
光天化日, 朗朗乾坤, 这俩人怎么这么没脸没皮!也不怕带坏了小孩子!
“阿衍, 那啥——”郭晔摸了摸鼻子,犹豫着要不要进去呵斥一下这对狗男男, 毕竟有伤风化, 而且还有个孩子在这里。
但是贸然闯进去, 是不是有些尴尬?
“那个, 那个, 你爹他们经常这样么?”郭晔已经被尴尬到语无伦次了。
黎衍抓了抓腮,思索了半晌, “大约隔个三五日就会来一次,每次我爹都叫唤的可惨了!”
“……”
是可忍, 孰不可忍,两个人也不知道避着孩子!哪有这种当爹的!
正当郭晔气冲冲地准备臭骂一顿这两个不知检点的,没成想穆谦被衣衫不整的黎豫推出了房间,顺道还丢了一支铜壶出来。
“带着你的东西,滚!”
“砰”的一声,门被关上了,留下穆谦和郭晔两人站在台阶上面面相觑。
穆谦委屈地捡起滚落在一边的铜壶,对着郭晔道:“自然还是热一点舒服解乏,这人怎么不识好歹呢!明明是他身子凉,非说铜壶烫,你摸摸烫手不?”
郭晔瞥了一眼满头大汗的穆谦,又看了看摆在眼前的铜壶,伸手摸了摸,非常实诚道:“不烫。”
“你看,就是嘛!”穆谦找到了同盟,瞬间来了底气,上去拍着房门,“阿豫,开门,郭大哥也说了,这铜壶不烫,咱们再试试。”
“试什么试,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屋内的人明显还在生气。
郭晔有点懵,整个人都在状况外,“你们这是?”
穆谦叹息一声,一屁股坐在石阶上,还拉着郭晔一道坐下,向他讲起原委。原来,这段日子黎豫时不时就会头晕乏力,请大夫查过后,是因着从前在案前久坐,导致腰背肌劳损,颈椎和腰椎有些轻微膨出。大夫说多活动多调理即可,并无大碍。
黎豫对此不屑一顾,但穆谦上了心,他来自现代社会,每逢节假日都会跟着家里那群有白领病的叔伯兄弟去推拿放松,久而久之便深谙此道,对他而言最舒服的项目是一个铜壶经络理疗,他还专门跟店里的推拿师傅请教过手法,也在家里兄弟身上实践过,得到了一致好评。现下他想来给黎豫推拿放松一下,没想到黎豫身上有痒痒肉,还怕烫的厉害,浪费了他一番心意不说,还让郭晔看了笑话。
“那要不然,帮你摁着他?”郭晔话一出口,音量就小了半分,无他,他自己也知道这个建议不靠谱。
“可拉到吧,他现在看不得书,处理不了公务,正愁没地方发作,万一给丫惹毛了,一口咬死咱俩合伙欺负他,他倒是有功夫跟咱们耗,咱们的日子可就难过了。”穆谦一脸苦恼。
郭晔倒吸一口凉气,穆谦所说在理,黎豫平日里端得四平八稳,可到了亲近的人跟前,就是个祖宗,谁都惹不起,“要不,咱们请阿梨姑娘来劝劝?”
穆谦一口否决,嫌弃道:“郭大哥,羊毛别盯着一只羊薅啊,让人家小丫头过两天清净日子吧。”
“那行,那阿豫这边就交给你了,你可不能让咱们后悔把你留下!”自打穆谦来了西境,郭晔省心不少,至少有人贴身盯着那个小祖宗!
“本王不信治不了他!”穆谦瞬间来了斗志,把铜壶重重地往台阶上一放,满血复活!等打完鸡血,才又把目光放在郭晔身上,“你这会子过来有何贵干啊?”
郭晔再没了玩闹之心,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函递给穆谦,“你瞧瞧这个。”
穆谦的北境跟郭晔的西境走相似的路,先以军权稳定民心,然后慢慢发展经济和吏治,现下边防军被他牢牢握在手中,又有谢淳和容成业两个帮他盯着文官,他才能得空来西境照顾黎豫。
如今接过郭晔的信函,搭眼一看乃是京畿函告诸州及四境的统一文书,猜测这会子北境定然收到了,也不推辞,直接读起来。
“呦,新帝这改革推得挺快的。护林、减税、重科举、兴商贸,都是些利国利民功在千秋的好政策。”
郭晔耐着性子,“你再仔细瞧瞧。”
方才一句不过是穆谦的玩笑话,他当然明白郭晔在说什么,敛了笑意,指着混在一众政策中的一条,正色道:
“新帝这醉翁之意,想来还是在调整地方察举官员中世家和寒门比例,以及削减世家府兵这两项吧。”
两条措施,一条阻挡了世家文官入仕的路,一条削了地方世家的兵权,两项都是动摇世家根本的举措,混在一众利民政策中,并不显眼,却被穆谦一针见血点出来。如今,郭晔终于明白为什么先前黎豫肯辅佐这个纨绔王爷,此人的确有几分见识。
“新帝登基前不显山不露水,以至于咱们都以为秦王殿下是改革派,从前盼着他能挑个头,没想到新帝手笔更大,登基第一年就大刀阔斧干上了。”
穆谦亦怅然道:“从前都以为新帝耳根子软没主见,本王现下才瞧出来,他才是最沉得住气的。郭大哥,你猜北境和西境,他会先动那个?”
郭晔想了想,“现下无论动哪个,都划不来啊。许是京畿会先拿东境下手,再是南境,最后才是北境和西境。”
穆谦会心一笑,“英雄所见略同,东境诸州这些年目光都在商路上,鲜少涉政,也不养府君,他们对京畿威胁最小,也最听话,关键还是块大肥肉。至于南境,都是些手里有兵又有钱的硬茬,不过南境再硬也硬不过您西境,南境那些府兵充其量是散兵游勇,西境可是实实在在的府兵制,铁板一块。”
“怎么总觉得这不是夸人的话呢!”郭晔仰天长叹,继而又拿胳膊肘捅了捅身边的穆谦,下巴一抬,“说了半天三境,咋不说说你的北境?”
穆谦笑得极为鸡贼,“北境有啥好整顿的?边防军隶属中央,三州被焚那会子,世家早就跑路了,剩下走不了的,不过苟延残喘,成不了气候,北境这穷乡僻壤不足为虑!不足为虑!”
郭晔见穆谦这副吊儿郎当模样恨不得抽他,“你丫装什么大尾巴狼!再问你是不是就得说,你跟新帝是亲兄弟,北境对京畿忠心不二?”
穆谦不再玩笑,认真分析道:“若本王与新帝易地而处,本王也不会着急对北境下手,一来就是方才说的,北境没多少油水,先下手没好处,再者,自古以来帝王都重清誉,他已经把穆诣软禁了,为着堵天下悠悠之口,也不会着急对本王动手的。”
郭晔面上也不轻松,“话虽如此,但四境里头,新帝最忌讳的肯定是北境,毕竟你姓穆啊。”
有了黎豫这层关系在,西境与北境已经成为攻守同盟,穆谦知道郭晔这话说得交心,亦坦言道:
“郭大哥可能不知,祯盈十九年初,本王差在就死在赴北境的路上。”
“还有此事?”郭晔面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你可是当朝亲王,谁敢动你?”
穆谦自嘲一笑,“当朝亲王又如何,穆诣不也是当朝亲王,照样被软禁。本王那时,被穆诚和穆诣联手迫害,若非阿豫用他换了本王一条命,本王只怕如今已变成黄土一抔了。”
郭晔倒吸一口凉气,“这么说,新帝是绝对不会放过你了?”
“郭大哥,你错了!”穆谦突然笑了起来,掷地有声道:
“本王答应过先帝,绝不会主动残害手足,但若穆诚不仁,本王也绝对不会放过他。他欠本王的,他们师徒欠了阿豫的,本王会一笔一笔亲自讨回来!”
郭晔见惯了吊儿郎当的穆谦,见惯了横扫沙场的穆谦,却没见过眼前这样的穆谦——浑身上下皆是杀伐决断的果敢,还带着几分决绝的恨意!
“此事,要不要跟阿豫知会一声?”郭晔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与穆谦打着商量。
“先让他养够半年,把逍遥散的毒拔了再说。”穆谦低头把玩着手里的铜壶,若有所思道:“东境登州,毕竟是阿豫的故乡,若起了争端,他知道了也是忧心。”
第203章 山雨(2)
自从有了穆谦相伴, 黎豫日子不再无聊。有穆谦在一边连哄带逗,黎豫连水果都比从前多吃了不少。除了黎豫,黎衍也多了一个大玩伴, 性子越发活泼起来。
黎豫本来纠结着, 该如何跟黎衍讲他跟穆谦的关系, 没想到还没等他发愁, 穆谦已经成功攻略黎衍, 哄得黎衍整日里腻着他,还一口一个“义父”, 叫得极为亲热。没让黎豫操一点心,黎衍就已经适应了别的小伙伴家里有爹爹和娘亲,而他的家里有爹爹和义父。
自从有了穆谦照顾父子二人,黎梨彻底被解放, 安安心心回家去跟寒英造人了。
穆谦是个会玩的, 行事有时偏幼稚, 而黎衍人小鬼大, 少年老成, 两人相处竟异常融洽。有时候凑在一起说悄悄话,连黎豫都不让听, 惹得黎豫吃味不已。
一日, 穆谦醒了个大早, 来到黎豫的小院, 先把黎衍拖起来, 盯着他吃完早膳,然后把人丢到学堂, 这才慢悠悠跑到黎豫的寝房去掀被子。
“你现下越发懒散了,阿衍都去学堂了, 还不起。”穆谦伸手推了推还在榻上与周公对弈的人。
黎豫迷迷糊糊应了一声,翻了个身继续睡。
穆谦见状,坏心眼地在黎豫腰肋一抓。
“哈哈,混蛋!”黎豫一下子被闹醒了,气呼呼地睁眼,瞪了穆谦一眼,“昨天非要登山,我腿都累断了,今日还不让我多睡一会儿!”
穆谦在床尾坐下,拿捏着力道揉按着黎豫的双腿,宠溺道:
“你素日里就喜欢在屋里闷着,稍微一活动就累,以后还是得出去遛遛,走,咱们今日去打马球。”
“不去,要玩让阿衍陪你去玩。”黎豫不喜欢剧烈活动,特别是穆谦来了,弄来了各种各样的额饰,替代了从前遮丑的抹额,每每活动剧烈些,那额饰就乱飞。黎豫素来注重仪表,就更对这些激烈的游戏敬谢不敏了。
黎豫说完,翻了个白眼,又自顾要躺下去,他这段时日睡眠质量显著提升,睡觉轻的毛病已经给掰过来了,现下穆谦在身边,他能极有安全感地再睡个回笼觉。
穆谦却没遂他的意,一下子从床尾挪到床头,把正要往榻上倒的人接入怀中,笑话道:
“又把阿衍推出来给你当枪,上次你带着阿衍逃课,被阿梨痛骂一顿的事忘了吗?这会子已经送他去学堂了。”
“唔……去学堂了啊?”黎豫懒洋洋地腻在穆谦怀里,连眼睛都没睁,“吃东西了么?这小子早上喜欢耍赖不吃早饭。”
“两个小笼包,一个煮鸡蛋,一大碗棒渣粥。”
“嗯……”黎豫满意地轻哼了一声,“倒是听你的话。”
穆谦颇为得意,“那是,本王承诺,只要他天天吃早饭,本王亲自教他射箭。”
黎豫毛茸茸地脑袋在穆谦怀里滚了两下,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准备继续睡。
美人在怀,看得到吃不到,穆谦有些委屈,被怀里人摇了两下,“阿豫,本王跟你商量个事,你这床榻睡两个人不成问题。”
“嗯……阿衍有时候来我这睡。”黎豫睡得迷迷蒙蒙,有一搭没一搭的应着。
穆谦有些牙疼,“本王是想说,本王也想来你这里睡。”
黎豫丝毫没过脑子,“不行,让阿衍瞧见了像什么样子,郭大哥说不能带坏小孩子。”
“!!!”
看来问题还在黎衍这里!穆谦暗暗在心中盘算起来……
最终,黎豫没逃过穆谦的“毒手”,被从被窝里拖出来。两个人意见折中后,一起去城郊跑马了。
开开心心地玩了一整日,掐着黎衍下学的点回了城,穆谦带着黎衍去了演武场,黎豫对刀兵斧钺无甚兴趣,自己独自回去了。
没了黎豫跟着,穆谦心思活络起来。
“阿衍,如果本王没记错,你今年有五岁了?”穆谦一边帮黎衍摆着射箭的姿势,一边暗搓搓引导。
黎衍只不过是一个小孩子,哪里晓得“人心险恶”的道理,尤其是面前还是他颇为喜欢的义父,“对啊,义父,有什么不对的吗?”
穆谦煞有介事地抱着胸,把手托在下巴上,皱着眉头,故作思考状,“听说你还时不时会跑你爹爹的榻上去睡……”
黎衍抬起懵懂地小脸,朝着穆谦点了点头,很认真地等着自家义父后面的话。
穆谦看着黎衍那张写满信赖和仰慕的小脸,心中升腾起浓浓的负罪感!糊弄一个孩子,穆谦你可真出息!
不过一想到自己的幸福生活,穆谦还是厚颜无耻道:“小娃娃才跟着爹爹睡,阿衍,你已经长大了。”
黎衍少年老成,素来不喜欢把自己跟小孩子相提并论,现下听了穆谦的话,顿时有些害羞,低下头道:“我以后不去爹爹那儿了……”
穆谦对此甚为满意,“呐,为了奖励阿衍长大了,义父再给你订做一把弓好不好?你喜欢什么款式的?”
黎衍眼睛先是一亮,然后又把那点小心思压抑下去,闷闷道:“爹爹说不能玩物丧志。”
“胡说!怎么是玩物丧志呢!”看着懂事的小人儿,做了亏心事的穆谦当即决定站在黎衍这边,“甭搭理你爹,回头义父去跟他说!”
“还是不要了,爹爹那个脾气,不好惹。”黎衍非常懂事,怕穆谦碰壁,虽然非常想要一把新的弓箭,还是选择了放弃。
黎衍越发懂事,衬得穆谦越发无耻!
“不行!本王要送,你爹也拦不住!”穆谦大包大揽下来,抢了人家爹爹,自然得给人家点补偿的!
黎衍见状,不再坚持,甜甜一笑,“谢谢义父!”
这一笑如同一把尖刀,狠狠戳在了穆谦的良心上!穆谦穿书以来,第一感觉良心好痛!但他不后悔,良心这东西,哪有阿豫重要!
黎衍果然信守承诺,一连数日都没去蹭黎豫的床榻,一度惹得黎豫有些不知所措。
“阿衍最近这是怎么了,晚上也不来跟我睡了。”
某日黎豫起了一大早,看着空荡荡的床榻,看着外面艳阳高照,想着已经去了学堂的儿子,惆怅起来。
穆谦一边给怀里的熊崽子嘴里塞苹果,一边若无其事道:
“一定是你睡相太差,扰着阿衍休息了,现下学堂忙得很,他还要花功夫练射箭,自然要好好休息。”
“是这样么?”黎豫蹙了蹙眉,将信将疑,这些日子他睡得比往年都沉了许多,莫非真是扰着阿衍休息了?
穆谦脸不红心不跳,信口道:“当然,你都不晓得,从前你跟本王同塌而眠,睡熟了之后,恨不得能在榻上打一套拳,本王好几次差点被你踢下床!”
黎豫闻言不再起疑,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头,“啊……这样啊,我不是有心的,我也不知会如此,这些日子真是难为阿衍了。”
穆谦把熊崽子往地上一丢,放它自己玩去,自己则走到榻边坐下,往黎豫身边凑了凑,委屈道:
“阿豫,连熊崽都能上你的榻,本王为何不能?”
黎豫将穆谦上下打量一番,然后又用眼神点了点床榻,意思很明显,你这不正在黎某的榻上坐着么!
穆谦当即不乐意了,“本王说得是夜里!长夜清寒,本王孤枕难眠,本王要你陪着!本王不要一个人睡!”
黎豫被穆谦这副委屈样逗笑了,打趣道:“合着你拿我当暖床的佞幸啊?”
“本王给你当暖床的佞幸也行!”穆谦为达目的,没脸没皮,凑到黎豫耳边,在他耳垂上轻轻一咬,“从前你不是都收本王当你的外室了么?”
黎豫顿觉一阵酥麻流过全身,笑着去推人,“你这房外室不听话,现下就逐了你!”
穆谦不干了,登时把人扑倒在榻上,“哪有睡了人就不认的!本王这外室可不依!”
接着房门被掩,榻上帷幕落下,素日里以纨绔著称的晋王殿下,就在西境旁人的地盘上,搞了一出白日宣淫!
白日,两人背着黎衍尽享鱼水之欢,等黎衍下学回来,黎豫登时将穆谦赶出了寝房,惹得穆谦咬牙切齿地跟黎衍抱怨。
“你爹真是!翻脸就不认人,本王想跟他睡一个榻都不行!”
黎衍有些疑惑,“义父,不是说长大了就不能让人陪着睡了么,难道义父还没长大么?”
“那啥……”穆谦方才嘴快,这才反应过来眼前是个五岁的小孩子,顿觉有些不该,斟酌道:“是这样的,义父跟你爹爹睡一个榻,跟你要爹爹陪你睡是不一样的。”
黎衍非常具有求知欲,“怎么不一样呢?都是在一张榻上睡。”
穆谦大脑快速旋转,试图给出一个小孩子能接受的说法,“呐,阿衍,夫妻呢是要在睡在一张榻上的,你学堂里小伙伴他们的爹爹和娘亲也是睡在一起的。”
黎衍想了想从前爹爹和娘亲相处,更疑惑了,“可是,从前我爹爹和娘亲从来不在一个榻上睡,爹爹连娘亲的闺房都没进过。”
穆谦:“……”
第204章 山雨(3)
一日穆谦接了黎衍下学, 为着进一步弥补对小朋友的“亏欠”,带着人直接夜市一游,还看了一场皮影戏。
黎衍素来喜欢看这些, 看得津津有味, 穆谦纨绔出身, 对吃喝玩乐驾轻就熟, 本来能愉快地享受亲子时光, 奈何好巧不巧,戏台上唱得是一出《乌江自刎》。
虽然虞姬是拿着长剑摸了脖子, 可穆谦眼前挥之不去的却是那日寿诞黎豫的心口一刀,一直到戏结束,穆谦还没缓过劲来,等回了住处, 只跑到寝房轻轻把黎豫拢在怀里抱了抱, 就静静地走了。
黎豫看着难得消停的穆谦, 有些不习惯, 把询问的目光看向黎衍。
黎衍今日玩得尽兴, 耸了耸肩,指着穆谦远去的方向, 一脸无辜道:“你知道的, 能让他情绪有波动的就只有你。”
黎豫满头黑线, 伸手在黎衍脑袋上揉了一把, 笑骂道:“就跟着他浑, 也不学点好的。”
黎衍一扭身子躲开自家爹的魔爪,“诶, 你们大人怎么就不能听实话呢?”
黎豫扶额,这小子的嘴皮子越发厉害了, 尤其是穆谦来了以后,黎豫自觉不是对手,决定偃旗息鼓,继而略显忧心地朝屋外望了望,询问道:
“今日义父带你去哪儿玩了?”
一说这个黎衍来了兴致,掰着软乎乎的小手认真数道:“先去练了半个时辰的射箭,然后去逛了夜市,买了好些点心果子。”
说到此处,黎衍赶忙把小手塞进前襟,掏了半天才掏出一个油纸包,探头探脑地朝门外看了看,见屋外没人,这才把油纸包塞到黎豫的衣襟里。
“两小块桂花糕。”黎衍把小手凑到嘴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压低声音嘱咐道:“偷偷地,别让姑姑和郭伯伯知道哈。”
快半年了,托儿子的福,黎豫终于见到了点心的影子,虽然只有两块,也让他这个当老父亲的感动不已,论心疼人,还得是儿子啊!
黎豫刚想说两句肉麻的话,却被黎衍一本正经的打断了思路。
“其实,我不想干这事的,毕竟答应了姑姑和郭伯伯要盯好你。但是义父再三保证,说这两块点心不会伤你的身体,我这才敢冒着风险送的。爹爹,你可得藏好了,要不然咱们三个都会挨骂。”黎衍人小鬼大,一番话说得煞有介事。
黎豫对儿子的那份感动瞬间转移到了穆谦身上!一想到穆谦方才失魂落魄的背影,黎豫又担忧起来,“你们除了去玩,还做什么了,你义父见到什么特殊的人了吗?”
黎衍认真想了下,摇了摇头,“还看了场皮影戏,没跟生人打招呼。”
黎豫微微蹙眉,“什么戏啊?”
“《乌江自刎》”
黎豫瞬间怔住了。
夜里,半睡半醒之间,突然房门被人猛地推开,动静之大一下子将黎豫吵醒了。
黎豫睁眼,见穆谦正惊魂未定地站在自己榻前,仿佛遇到了可怕的事情一般,眼神中皆是惶恐,整个人还喘着粗气。
黎豫慢慢坐起身子,轻轻唤了一声,“阿谦,你怎么了?”
黎豫刚说完,就被整个搂紧了怀里。穆谦的拥抱宽广又温暖,穆谦的手臂极为有力,紧紧地箍着黎豫,仿佛要把人融进他的骨血一般。
“阿豫,阿豫,阿豫……”穆谦如同着魔一般轻轻唤着,感受到怀中那活生生的人,情绪这才慢慢平复,“阿豫,你还在,太好了,太好了,刚才做了个梦,吓死了……”
此情此景,黎豫不用猜也知道穆谦梦到什么了,他轻轻抚上穆谦的后背,安慰道:“没事了,别怕,没事了。”
“阿豫,别离开我。”穆谦紧紧搂着人,把头埋进了黎豫的脖颈,如同一个溺水的人紧紧握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不离开,阿谦,这辈子都不离开……”
被安抚了许久,穆谦终于平静下来,霸道地把人塞进锦被,“本王不该扰了你,你快些睡,明日容你晚起半个时辰。”
说完不待人反应,自顾朝着屋外走去。
黎豫侧着头,看着穆谦离去的背影,有些失神。当穆谦踏出门槛的一刹,黎豫发现他连靴子都没来得及穿。
黎豫睡不着了,在榻上辗转反侧良久,最终咬了咬牙,抱着枕头去找穆谦了。
第二日日上三竿,正初风风火火闯进了穆谦的寝房,“殿下——京畿要派公主去胡旗和——”
话未说完,见到榻上被吵醒的两人,瞬间睁大了双眼,然后把手往眼镜上一遮,“殿下,我什么都没瞧见,您继续歇着吧!”
昨夜黎豫抱着枕头破门而入后穆谦欢喜不已,恨不得搂着人长眠不起,现下有几分被扰了清梦,不自觉地带了几分起床气。
而黎豫,虽在亲近之人面前放得开,但在外人面前,依旧恪守着礼数,乍一被惊醒,人缓了须臾,等看清了情势,瞬间闹了个大红脸,耳垂如火一般烧得滚烫。
这副憨态落在穆谦眼中只余下四个字——秀色可餐,登时臭不要脸地凑到人跟前,对着那鲜红欲滴的耳垂便吻了一下。
“阿豫,你可真诱人!”穆谦色气满满地笑起来。
黎豫刚缓过神来就被轻薄,顿觉羞恼,气道:“真不该过来陪你,合该让你被吓醒才好。”
穆谦故意噘着嘴,把黎豫地手放在自己胸口,撒起娇来,“你既来了,就不能走了,睡了本王就不能不认账,难道要本王学那些弃妇,满大街贴告示,昭告你抛妻弃子的罪行么?”
黎豫眼眉一挑,“你不是我的外室么?哪来的妻?哪来的子?”
穆谦憋着笑,猿臂舒展,把黎豫揽到怀里,“昨夜你不是把本王扶正了么,阿衍就是本王的亲子,你可不能负心薄幸!”
行吧,人不要脸,天下无敌。虽然黎豫有舌战群儒的本事,但在跟穆谦斗嘴上,他次次折戟。无他,他要脸,穆谦不要!
眼见着穆谦又要美滋滋地闭上眼睛,黎豫赶忙推他,催促道:“方才听正初喊着,仿佛京畿出事了,你不去瞧瞧?”
“哎,这些幺蛾子真烦人!”穆谦嘴上虽如此说,已经起身穿戴起来,这些年来,他已经在无形中养成了将政事摆在享乐之前的习惯。穿戴完后,又帮着黎豫戴额饰。
本来这种金灿灿的额饰,寻常人戴上只余下庸俗二字,可戴在黎豫额上,却为他平添几分贵气,再配上一袭紫色外袍,更显雍容华贵。穆谦戴完额饰,忍不住咂摸了几下嘴,感慨道:
“将紫色穿出霸气的不少,将金玉戴出贵气的也不少,可唯独你,却将这两样整出了仙气,啧啧,本王的阿豫当真是世家公子第一人。”
黎豫看着穆谦这副没正行的样子,忍不住笑着摇头,他有今日的举止端方,全仰赖当年先生的严苛要求,“行了,你就别得了便宜卖乖了,若素师兄风姿卓越,文采斐然,乃是世家第一公子,你这样说,回头他听到该不乐意了。”
“本王当年还觉得你俩相像,没想到竟系出同门,不过虽然像,但本王就是不喜欢他。”穆谦本意随口一说,说着说着突然若有所思起来。
黎豫察觉出不对劲,“怎么了?”
黎豫死里逃生,两人将心结说开,彼此之间已经毫无隐瞒,穆谦虽怕黎豫生气,还是觑着他面色道:
“前段时间,本王身边来了位文书,举手投足间都有几分你的影子,关键是样貌还肖你三分。”眼见着黎豫要变脸,穆谦立马补上一句,“当然,他没你好看!”
“你说的那人我见过。”黎豫眯了眯眼,想起了那段不愉快的记忆,“还不止一面!那段时间我每日去你府上投刺,偶尔能瞧见他。”
“那些日子是本王不好,让你受委屈了。”穆谦想到那些黎豫被他拒之门外的日子,就分外内疚。
黎豫倒是看得开,方才的不快转瞬即逝,“说起他来,不瞒你说,我在他身上瞧见的却是若素师兄,遇事不喜不怒,始终温文尔雅。”
“本王查过,那些日子你的名帖每次都递到过他手上。”穆谦却没有黎豫的大度,“本王已经下令,让他去边防军大营继续当文书了。”
黎豫狡黠一笑,“最初的命令不是这么下的吧?”
“的确不是。本王要遣他回州府,他执意不肯,甚至不惜以死相逼,本王身边容不下他,索性让他去了边防军大营。”
“他的来路我找人查过,是登州察举进京的太学生,被若素师兄手把手教了一年,自己有志于北境重建,这才自请去了战火刚过的并州州府。”黎豫说着,脸上露出了几分看热闹的不嫌事大的笑意,说起风凉话来,“人家本就是冲着你去的,自然是不肯走的。”
“就凭他做的事,冲谁也不行!”穆谦脾气上来了,不自觉地提高了音量。
他还迫你上台,让你受辱,这样的事,本王哪里能容得下!
“啊呦,怎么这就恼了?”黎豫笑着走到穆谦身边,轻轻拽了拽他衣袖,“好歹是个读书人,又是若素师兄带出来的,你给人丢军营里,这可真是暴殄天物。”
“那你想怎样?”
黎豫慧黠一笑,“要不……你把人送西境来,这块正缺人手。”
第205章 山雨(4)
穆谦没想到黎豫能提出这样的建议, 有些狐疑道:“让他来西境?你想做什么?”
黎豫取笑道:“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他,我也不教你为难,你且吩咐人发封函, 问问他的意思。他若不愿, 我自然不勉强。”
黎豫的心胸, 穆谦从未存疑, 他连黎晗都能容得下, 更别说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黎贝玉,他本意只是好奇, 不过既然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穆谦不再迟疑。
待两人穿戴完毕,一齐出了寝房,门口正初和寒英正凑在一起说小话, 两人还时不时嬉笑几声, 一见两人立马凑上前来。
正初笑嘻嘻地看了一眼极为登对的两人, 赶忙又给寒英使眼色, 示意寒英快瞧。
这一番操作, 又惹得黎豫红了脸,穆谦见状, 上去就是一脚踹到正初大腿上。这一脚没用力, 玩闹的成分居多。
“大惊小怪些什么, 从前在府里又不是没见过。”穆谦笑着骂了一句, 才进入正题, “方才说大成要派公主和亲?”
寒英忙道:“是,大帅那边接了京中的消息, 让过来知会殿下一声,京畿有意遣公主和亲。”
“胡旗现在就是秋后的蚂蚱, 和哪门子亲!”穆谦满脸不屑,理了理袖口的褶皱才道:“还怕本王守不住北境这屏障不成!”
“大帅琢磨着,许是为着来和亲的苏迪亚公主出事了,新帝那边还是要安抚一下胡旗人的。”
穆谦与黎豫对视一眼,去年的事压到今年解决,倒是符合大成官僚体系的一贯作风。
“现下京畿还有适龄未出阁的公主么?”黎豫疑惑地看向穆谦,“总觉得新帝是冲着你来的。”
穆谦摇了摇头,“没了,先帝膝下子女本就不多,不过公主好说,从世家或者藩王家里择个贵女,册封个公主就是了。现下京畿和胡旗亲亲热热,本王夹在中间自然里外不是人。”
黎豫会心一笑,转头欲走。
穆谦把人一把扯住,急道:“你就不说两句吗?就这么走啦?”
黎豫一脸无辜,“你不是大公无私地站在郭大哥立场上,这半年不让我理事么?我现下可没犯规,别等着抓我的错处啊,我去叫阿衍起床!”
黎豫说完扬长而去,留下穆谦在原地欲哭无泪。
这人,还真小心眼!不就是冷着脸丢了他几本书,逼着他喝了几次药嘛,怎么这么记仇!早知道昨日那两块桂花糕就不给他了!
穆谦苦着脸吩咐道:“去跟大帅知会一声,本王下午去找他议事,另外再给边防军发个函,问问雁之想不想来西境。”
穆谦说完,三步并作两步朝着黎豫走远的方向追了上去,等找到人时,那爷俩外加一只黑熊崽正围在桌边用早膳。
黎衍见到穆谦,赶忙用捏着包子的小胖手朝穆谦打招呼,“义父,快来吃早点,今早姑父带来了姑姑做得肉包子——唔——”
话还没说完,嘴里就被黎豫塞了一个蛋黄,黎衍登时不满,噘着嘴瞧着黎豫,“爹爹,我不爱吃蛋黄。”
黎豫不为所动,从盘子中取了一个鸡蛋又剥起来,“不爱吃也得吃。”
黎衍不高兴了,转头可怜兮兮的向着穆谦求助,眼神里写满了对他爹的谴责。
穆谦净了手,捏了捏了黎衍圆鼓鼓的小脸,温声哄道:“咱们都说好了,一天要吃一个完整的鸡蛋,哪有只吃蛋白不吃蛋黄的?”
穆谦说话的功夫,黎豫已经剥好了一个鸡蛋放在了穆谦碗里,穆谦立马拿起来大大的咬了一口,“你瞧,义父陪你一起吃。”
说话间,黎豫又剥好了一个,也送到嘴边咬了一口。
黎衍见状,知道没有抗争的余地了,只得苦着脸乖乖地把蛋黄咽了下去,然后立马端起小米粥猛灌了几口,小脸这才再恢复笑容。
黎豫和穆谦见状,非常默契地相视一笑。
喝完最后一口小米粥,黎衍抓起一旁的小书包,风一样地冲了出去,边跑边道:“姑父今日送我去学堂,爹爹、义父再见。”
见黎豫吃好了,穆谦从盘子里夹了一块苹果送到黎豫口边,“张嘴。”
黎豫伸手从筷子上拿下了苹果,转头就塞到了熊崽的嘴里,让正在对着一条鱼大快朵颐的熊崽懵逼半晌。
“真傻。”黎豫看到熊崽这副憨态可掬的模样笑起来,一边笑还一边指给穆谦看。
穆谦叹了一口气,又夹了一块送到黎豫嘴边,“就吃一块,你都这么大的人了,怎么比阿衍还能耍赖。”
黎豫想着一会儿还得去见智慧道长,现下不能给穆谦告黑状的理由,勉为其难的把苹果接了过去,嚼了几口吞了下去。
穆谦见他这副不情不愿的模样,再联想到他方才欢快地抱着一根玉米棒子在啃,有些无奈道:
“都说神仙嚼蕊饮露,本王想着你这副八风不动的模样,定然与那神仙习性差不了多少,可怎么就不爱吃这些天然果蔬,反倒是对这些俗物爱不释手呢?”
黎豫一脸不屑,“都是吃食,怎么就给你分出个雅俗来了?”
穆谦被黎豫这副任性模样逗笑了。
“笑什么?”黎豫有些摸不着头脑。
穆谦将黎豫上上下下下打量一番,才道:“本王见你的第一眼,以为你是谪仙,清冷不可方物,现下再瞧,就是个喜欢耍赖的小孩子嘛。”
穆谦是高兴了,可黎豫觉得很受伤,“喜欢耍赖”和“小孩子”两个词深深打击了他的自尊心,登时站起来转头就走,说什么不肯再陪着穆谦吃了。
“喂!还说不是小孩子,怎么说翻脸就翻脸呢!”穆谦赶忙把手里的最后一口肉包塞进嘴里,端起粥碗喝了一口就跟了上去。
穆谦前些日子在北境,除了处理公务就是勤练功夫,来了西境教黎衍射箭时,也会练练腿脚,是以追起来极快,成功在智慧道长的别苑外追上黎豫,那人正在别苑外徘徊。
“怎么不进去?”穆谦走上前去,“专门等本王呢?”
“少臭美,谁等你了?”一见到穆谦,黎豫嘴角不自觉地向耳后翘,底气也比先前足了不少,有人陪着,智慧道长顾念着自己的面子,大约就不会骂人了。
等两人进了屋内,果然如黎豫所料,虽然智慧道长气不顺,但到底没有让黎豫下不了台,只瞪了他一眼,没有多说什么。
黎豫缩了缩脖子,乖乖地把手放在脉枕上,配合着智慧道长号脉,穆谦则在他身侧,揽着他的肩膀陪着,眼神里都是担忧。
“这段时日将养的不错,看来晋王殿下当真是花了心思了。”智慧道长不理会黎豫,只对着穆谦微微颔首致意。
在这位多次救了黎豫性命的老者面前,穆谦不敢托大,赶忙拱手道:“承蒙道长妙手回春,这才将阿豫从鬼门关上拉回,晚辈感激不尽,更不敢让道长白费心血,无论如何都要盯紧他的。”
“老道只是略懂医术,可不通回天之术,若是下次再拿着刀往心口上捅,老道也无能为力了。”智慧道长不咸不淡地觑了黎豫一眼,显然仍对他之前自尽之事生气。
黎豫不敢回嘴,赶忙伸手拽了拽穆谦的衣袖,示意他帮自己说两句话。
穆谦会意,在他后脑上轻轻抚了抚,然后对着智慧道长诚恳道:
“道长容禀,前些日子是晚辈的不是,晚辈眼盲心瞎,瞧不清事情的真相,还负心薄幸,辜负了阿豫的深情,这才迫得他走了极端。千错万错都是晚辈一个人的错,道长要怪罪就怪罪晚辈吧,莫要再责怪阿豫,他这些日子已经为着那事自责不已了。”
黎豫本意只想让穆谦替自己求情,没想到他却把事情都揽在了自己身上,忙道:“不是的,不能都怪他,其实——”
“好了。”智慧道长轻轻一句止住了黎豫的话头,然后将新拟好的方子递给了穆谦,嘱咐道:“用新方子再服半个月的药,逍遥散的毒就能拔了。”
说完就将两人赶了出来,眼不见心不烦。
两人兴高采烈的出了门,突然穆谦脚步一滞,“你且稍等。”
不待黎豫反应,穆谦便折返回屋内,走到智慧道长身边,拱手一礼,“道长,这次过后,晚辈能否有幸,与阿豫白头偕老?”
智慧道长本不愿谈这些,但见穆谦一脸诚恳,这些日子穆谦对黎豫的好又被他尽收眼底,只道:“虽然这次阴差阳错冲开了他早年的气淤血滞,但他底子早就毁了,能补回一点算一点,尽人事听天命。”
穆谦惨白着脸色出了房间,对上黎豫探寻的眼神,勉强挤出来一个笑容。
“还有多久?”黎豫对于生死素来看得开,他早已与穆谦心意相通,大约也能猜到穆谦回去问了什么。
穆谦低头,垂下眸子,不敢看黎豫的眼睛,缓了良久才开口吐出了一个让他难受的数,“十年。”
黎豫脸上瞬间绽开了笑容,高兴地搂上了穆谦的脖子,“我还以为也就一两年好活,没想到还有那么久,上天真待我不薄!”
第206章 山雨(5)
黎豫这一笑, 惹得穆谦心中难受异常,他没有眼前人这般豁达,能将生死置之度外, 他就是个想与心爱之人白头偕老的凡人而已。
这段时日, 黎豫早就发现, 虽然穆谦表现得大大咧咧, 但但凡有医者入府, 穆谦都会变得患得患失。黎豫知他心疼自己,也不忍他继续难过, 鉴于光天化日之下不好拥抱安抚,黎豫犹豫半晌,伸手在穆谦垂着的袖口上微微拽了拽。
穆谦抬眸,正对黎豫亮晶晶的星目。
“十年, 还有好久的。”黎豫唇畔含着笑意, 一脸认真地注视着眼前人, “说不定哪日, 你就厌了我呢!”
“胡说!肯定是你先厌了本王!”穆谦一着急, 连眼眶都红了,气道:“本王虽从前不是东西, 但本王发过誓, 今后绝对会把你捧在手里, 本王对你的心意至死不渝!”
黎豫本意只是玩笑一句, 逗一逗穆谦, 没想到却惹起他的伤心事,忙道:
“好好, 是我胡说,你别恼, 咱们谁都不会厌了谁。穆谦……你拿这大好的光阴与我置气,岂不浪费。”黎豫边说边觑着穆谦的脸色,语气不自觉的就软了下来。
“那你待如何?”
“前些日子你说要去打马球,今日去陪你打马球好了。”
难得黎豫主动,穆谦当即破涕为笑,拉起心爱的人的手,转身就走,“咱们现下就回去换衣裳,不能反悔!”
黎豫扯住穆谦,认真道:“穆谦,答应我,以后寿数这事,咱们都不提了,只将往后的每一日,都当作今日这般,相依相伴,幸福美满。”
“好!”穆谦开口,吐出了一生承诺,也在心底暗暗发誓,这十年无论黎豫是要至治之世还是要河海清宴,他都会陪着他完成梦想。
*
黎贝玉接了信函,犹豫良久,最终还是到了西境。不为别的,同为登州出身的黎氏子弟,他不甘心被比下去,北境短暂的交锋太短,他要来西境好好会一会黎豫。
他自负才情、样貌和谋略都不输黎豫,可当年他在学堂拔尖时,那个名不见经传的乡野少年已经走到了老侯爷身边;当他科举及第时,黎豫已经名扬登州,老侯爷眼里再也瞧不见其他人。他本来是族内耆老选中的优秀后生,就因为一个还比他年轻几岁的黎豫半路杀出,断了他在族中向上攀爬的道路。
当黎贝玉被卓济引着来到穆谦的小院时,一家三口正在石桌前,围在一起吃涮锅子。石桌上摆满了刚切的羊肉和还挂着水滴的菜蔬,一看就非常新鲜,而那口锅子已经烧开,正咕咚咕咚冒着泡。
黎贝玉远远瞧着,那个孩子站在石凳上,探着头在锅里翻了半天,夹了什么东西到黎豫碗里,仿佛黎豫不爱吃那食材,直接夹起来放进了穆谦碗里。而穆谦显得非常无奈,他把东西夹起来,在嘴边吹了吹,又宠溺地塞进了黎豫嘴里。黎豫像是生气了,佯怒瞪了穆谦一眼,不过还是妥协地嚼起来。
而在石桌下,有一只熊崽依靠着黎豫的腿睡得正香,小熊掌微微抽动,怀里还抱了一根啃了一半的玉米棒子。
黎贝玉见了这一幕,突然有些不是滋味,他终于知道为什么在穆谦身边他出不了头了。
“公子稍等,我去通报一声。”卓济跟在黎豫身边久了,早已不见了当初那副畏畏缩缩的模样。
黎贝玉笑着制止,“远远瞧着,殿下他们正在用午膳,先莫扰了他们,贝玉可在此恭候片刻。”
卓济笑道:“无碍,先生吩咐了,待公子午膳过后,便立即领来见他,不必久待,免得失礼。”
卓济说完,不给黎贝玉拒绝的机会,自顾进了小院。黎贝玉瞧着卓济的背影,回味着他方才说的话,有些不是滋味。
胸襟,高下立现。
黎豫听闻黎贝玉已经到了,当即撂下筷子,拿起帕子抹了把嘴,便随着卓济一同出来。而穆谦只淡淡朝院门口瞧了一眼,又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专心地给黎衍夹菜,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
黎豫在院门口见到黎贝玉,再没了在穆谦跟前的那副随性样,维持着世家公子的端方举止,笑着寒暄道:
“北境匆匆一别半年有余,黎某能够登台献艺,全了自己的心愿,还仰赖雁之成全,还没向你道谢。如今你能应邀而来,黎某不胜欣喜,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不妨书房一叙?”
黎贝玉虽然被黎豫这副姿态弄得有些不自在,但到底没失了态,面上维持着一贯的笑意,拱手道:
“尊驾言重,客随主便。”
待两人来到书房,负责洒扫的书童用奇怪的眼神打量了一眼黎豫,刚想拦人,又见他有客人,非常识趣地没多嘴,将人迎了进去,扭头就去跟郭晔告状了。
书房是郭晔的,但他从来不用,后来黎豫来了西境,就成了黎豫最长待的地方,只不过前些日子因着养病,郭晔不许他来了。
黎豫一点也不见外,引着黎贝玉落座,开门见山道:
“雁之的才学,晋王殿下赞不绝口,黎某这才冒昧朝殿下开了口,雁之既然能跋山涉水而来,想来是愿意为西境效力了。”
黎贝玉跨州千里奔赴西境,意在摸清黎豫的底细,却没想到被黎豫直接定了性,刚想推脱,又联想到那封信函,若明言拒绝,人又来了西境,岂不打脸?一时间并未接话,斟酌起说辞来。
黎豫待人接物素有章法,他既有心要用人,定然不会让人感到不适,又道:“只不过西境除了军队建制比较完备之外,其他各项都极为薄弱,怕是要委屈雁之了。”
黎贝玉哪里敢托大,忙道:“不敢,漂泊之人,哪里敢挑肥拣瘦。”
黎豫微微一笑,“雁之如此说,黎某就当你应下了。”
话到此处,黎贝玉终于装不下去了,问道:“为何?”
明知在北境我曾为难与你,不让你与殿下相见,明知那戏台就是折辱之法,加深你与殿下的误会,明知那夜送河灯的小孩子动机不纯,差点让你命丧黄泉,你为何还要用我?
黎豫当然不会天真到以为黎贝玉是问他为何当他应下了,只回问道:“雁之以为为何?”
“若是想将末学留在身边折辱,大可不必,贝玉宁折不弯。”黎贝玉一脸决绝。
黎豫有些受伤,一脸无辜道:“黎某从未有此心,只是想着既然是肖若素挑中的人,自然不能留你在边防军那些大老粗身边,让你明珠蒙尘,没想到却让你误会了。”
黎豫知道,依着穆谦那个脾气,黎贝玉若还留在北境,怕再难有出头之日,现下西境百废待兴,急需人才输入,有这么个得力之人闲着,不用白不用。
黎贝玉有些狐疑,“仅此而已?”
黎豫颔首,“仅此而已!”
“尊驾以为,贝玉为何要答应你?”黎贝玉说着,高昂起头,朗声道:“纵然身在西境,可若末学不想效力,也不会屈从于威势。”
黎豫瞧着眼前之人,再没了平日里的谦恭温顺,反倒是孤高自许目无下尘的模样,黎豫心中感慨,或许这才是他的本性,平日里那副做派,不过是唬人罢了。
黎豫笑了,在黎贝玉身上,他仿佛看到了那个十三四岁志存四海又眼高于顶的自己,“黎某从未说过要勉强,你若不愿,黎某也强留不得,只不过西境民生凋敝,人才凋零,你忍心看百姓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么?再者,辅助贫瘠的西境走向富强和在富庶的京畿诸州浑水摸鱼,雁之难道还用选择么?”
黎豫一击即中!在黎贝毕生所愿,于公,辅弼社稷救民水火,于私,成就功业名扬天下,留在西境,他便能得偿所愿!
这样的诱惑,黎贝玉拒绝不了,迟疑道:“你当真不会公报私仇?”
“若真如此,雁之可转头就走,盘缠黎某拱手奉上。”黎豫一诺千金。
黎贝玉一咬牙,“好!贝玉答应了!”
黎豫脸上瞬间眉开眼笑,“既如此,那便请雁之先安顿下来吧,让卓济带你先去休息。”
黎贝玉张了张口,似有什么难言之隐,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转身欲跟着卓济出门。
黎豫倒是有心,“雁之若有疑虑,不妨直言。”
黎贝玉突然笑问道:“方才,让你们推来让去的那食材是什么?”
黎豫先是一愣,瞬间反应过来黎贝玉的意思,脸不自觉地发烫起来,有些尴尬,“见笑了,不过是一块炸豆泡而已。”
黎贝玉没再说什么,转身出门之际,与郭晔打了个照面。
郭晔本来是气势汹汹来问罪的,见到黎贝玉眼神一凛,然后对着黎豫拱手一礼,恭恭敬敬喊了一声,“主公”。
黎豫闻言有一瞬的愣神,继而释然一笑。
黎贝玉立在原地缓了好久才看清了形势,他本以为黎豫来到西境,亦如他在北境一般,乃是军师一般的存在,对人事有一定的任命权,却没想到原来整个西境都是人家的。
黎贝玉对着黎豫自嘲一笑,拱手道:“看来贝玉还攀上了高枝,以后还请主公多多照应。”
第207章 山雨(6)
回到方才的小院, 那爷俩已经吃了个肚儿圆,懒懒散散地靠在石桌上,惬意的模样像都快睡着了, 而石桌下的熊崽已经醒了, 正吭哧吭哧啃着剩下的半根玉米棒子。
“怎么那么久, 连锅子都凉了。”穆谦嘴上虽然抱怨着, 手上却极为勤快地拿着火钳添着新炭。
黎豫在他身边坐下, 看着面前堆成小山的菜蔬,心头一暖, “要用人家,姿态得做足了。”
一会儿功夫,锅子又烧开了,咕咚咕咚冒着泡, 穆谦一边替人涮着菜, 一边随口道:“留下了?”
“嗯。”黎豫发出一个鼻音, 专心对付着碗里的美食, “刚才好险, 前脚刚进书房,后脚郭大哥就杀来了, 好在有黎雁之这个外人在, 要不然免不了被一顿数落。”
“噗!”穆谦乐不可支, 幸灾乐祸道:“被属下追着念叨的主公, 你可是独一份。”
黎豫本就难为情, 现下被穆谦一逗,脸上挂不住了, 把筷子往石桌上一拍,“还不都怪你!”
“是是是, 都怪本王,你快吃。”穆谦怕再逗下去,黎豫真急眼,只得“委曲求全”地认输了,把筷子拿起来塞回黎豫手里,然后抱着胸玩味道:
“阿豫啊,你学坏了啊。”
黎豫夹了一筷子刚涮好的羊肉塞进嘴里,挑了挑眉毛,眼神里都是问心无愧。
“还装,待客不直接领去书房或者客厅,让人家来瞧你吃涮锅子,你几个意思啊?”穆谦知道黎豫不爱吃豆类,肯定不会主动吃,为着营养均衡,穆谦从锅子夹了一筷子炸豆泡晾凉送到他嘴边。
黎豫看到炸豆泡,想到方才出门时黎贝玉那句话,心情大好,痛快地张口接过,也不再装相,笑得得意。
“不论他到底想做什么,不该有的心思,不能有!”
“瞧你厉害的。”穆谦嘴上虽抱怨,心里却乐开了花,方才那一幕,虽然对他俩来说稀松平常,但在外人瞧起来,却是其乐融融一家三口,再无人能插足。这显然是黎豫在暗搓搓给黎贝玉下马威,穆谦突然有些自责,“其实,这种事本不该让你费心,你放心本王今后都不会再见他了。”
黎豫专心吃着美食,浑不在意道:“也不是有心折腾他,只不过卓济来报时,一时兴起。再说了,‘怀璧其罪’的道理,我还是晓得的,纵使你躲着,也碍不着人家扑上来,倒不如直接断了他的念想。黎雁之其人自视甚高,目无下尘,有了那一出,他不会自降身价再去做不堪之事了。”
这话惹得穆谦心花怒放,他从前以为黎豫万事不萦怀,一门心思扑在了政务上,没想到他也会吃醋,心中暖洋洋的。
黎衍一直眨巴着一双大眼睛盯着两个爹,觉得他俩说话云山雾绕,好不容易听懂一句,两个爹都不说话了,他才探寻地问向黎豫。
“爹爹,怀璧其罪是这么用的么?”
“哈哈!”穆谦大笑起来 ,一把把黎衍抱在怀里,让他坐在自己大腿上,逗道:“你爹爹说什么都对!”
黎豫也被逗乐了,嗔道:“瞎说什么呢,也不怕教坏了孩子。”
穆谦知道黎豫别的都好说话,唯独对黎衍的学业较真,这才又仔仔细细地给黎衍讲了一遍,什么叫怀璧其罪,成功将黎衍的注意力从方才的话题转移到听历史故事上,等故事讲得差不多,黎衍已经窝在穆谦怀里睡着了。
恰逢玉絮来接黎衍去睡午觉,穆谦直接把小人儿送到玉絮怀里,这才又坐到黎豫身边,正色道:
“本王知道他自视甚高,也不好驾驭,本想遣了他,奈何他不肯,再加上安知州求情,才将他遣到军营里,让他与士兵为伍。本以为他会知难而退,没想到他竟应了你的约,更没想到你能拿下他。”
黎豫专心致志涮着羊肉,连眼皮也没抬,一个黎贝玉,哪有手切羊肉重要,随口接了一句,“我敢开口,自然是有备而来。”
“呦,还有后手啊?”
黎豫吃好了,拿起手边的帕子抹了抹嘴,假模假样道:
“拖您老的福,前些日子被送去京畿换谢容两位公子,见到了若素师兄,师兄对黎雁之赞不绝口,我便多问了几句,这才有了拿捏他的法子。”
“难怪你能给他号准了脉,不过把他放在身边,你不嫌膈应么?”
黎豫转头,眼睛里都是疑惑,“膈应什么?我若因着膈应将人撵走,回头还得再找人顶上,这种因小失大的买卖,我不干,这人不用白不用。”
这心胸,穆谦自问比不上,知道被黎贝玉利用了,他虽做不出那种残暴上位者动辄要人性命的荒唐举动,但也不会由着这人在自己身边翻云覆雨。
自己的阿豫,果然心胸了得!或许,也只有这样的心胸,才能配得上他高远的海河清宴的志向!
见穆谦没吱声,黎豫放下帕子,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话说,我挖了你的人,你不会在意的吧?”
穆谦倒是大度,“哪里的话,本王的都是你的,一个文官而已,北境还有容成业呢,你别说,从前本王以为这小子只会仗着先帝宠爱狐假虎威,没想到真有几分本事,有几分他兄长容素渊的魄力。”
黎豫笑不出来了,“说起容成业,方才黎雁之提了一桩事,说让知会你一声,京畿和亲人选定了,是襄国公府的嫡长女容清扬,容成业听说后,连夜赶回京畿了。”
“怎么是她?”穆谦的脸色登时变得不好看了。
黎豫本意是想说京畿出昏招,没想到穆谦在意的却不在于此,话里不自觉就带了点气,“哦,我倒是忘了,殿下还差点跟她成就一段好姻缘呢!”
穆谦再蠢,也听出这不是句好话,赶忙解释起来,“说来惭愧,从前本王抗婚,在先帝面前差点下不了台,多亏了容清扬解围,若非她执意退婚,怕是这婚事本王也推脱不掉。”
这话黎豫听着不悦耳,眼神一凛,“推脱不掉?”
“当然推脱的掉!”穆谦当即转了口风,三指并拢作指天誓日状,嬉皮笑脸道:“怎么可能推脱不掉,本王对阿豫的一片痴心,日月可鉴,绝对不会娶旁的女子了。”
黎豫嘴角翘了翘,不再揪着不放,“那你打算怎么办?”
穆谦没了玩闹之心,态度严肃起来,“容成业既然回京,看看容家怎么决断吧。襄国公一脉,于文人中口碑极佳,容素渊的名声更是直追肖若素,如今又进了政事堂,想来若容氏坚持,新帝也不能做得太过。”
黎豫沉吟半晌,面色渐渐凝重,“话虽如此说,但这样的消息能传到北境,怕不是空穴来风,更何况咱们这位新帝,可是扮猪吃老虎的高手,身边又多了郁相那样的奇才,不能不防。”
穆谦本也没指望光靠容家就能拦住新帝,直接将打算说了出来。
“拒婚之事,是本王欠了她一个情分,若是她不愿意,容家又靠不住的话,那这个坏人让本王来当。和亲胡旗,怎么着都得从本王的地界上过,本王不答应,别说是国公府的嫡女,就是一只鸟儿也飞不出去!”
黎豫轻轻在穆谦的小臂上拍了拍,算作安抚,眼眸一亮,转了话锋:“那容姑娘漂亮么?脾性如何?”
穆谦虽不知何意,仍照实作答,“京畿世家小姐中的翘楚,不仅花容月貌,更是才貌双全,见地和谈吐不是一般人能及的。”
“有这么好啊?”黎豫托着腮,一边琢磨一边下了定论:“看来,当年新帝给你定这门亲事,真是花了心思了。”
“怎么又绕回来了!”穆谦怕黎豫吃醋,先把话头抢了过来。
只要本王先抱怨,阿豫就没话说了!
黎豫不理会的小心思,坏笑道:“话说,你觉得郭大哥这人怎么样?”
“郭大哥?”穆谦把手托在下巴上,站起来踱了两步,“郭大哥虽然有些草莽气,但是为人正直刚毅,嫉恶如仇,颇有担当。”
“嗯,咱郭大哥品性是没问题的,堂堂武将,你也不能强求他文质彬彬的。”黎豫素来护短,不自觉地就会帮郭晔说话,“那你觉得他样貌如何?”
“天庭饱满,浓眉大眼,身材魁梧……”穆谦说着说着回过味了,试探性问道:“你该不会是?”
“对!我就那个意思!”黎豫眉开眼笑,“这么好的姑娘,配郭大哥这样的英雄正合适!郭大哥也老大不小了,得赶紧成个家,省得他没事老盯着我念叨。”
“啧啧,刚想夸你两句,就原形毕现了。”穆谦上手在黎豫腮边掐了掐,“郭大哥堂堂西境铁军主帅,素来说一不二,硬生生被你逼成个婆婆嘴,你还敢抱怨。”
“嘶——”黎豫嗔怪着打开穆谦的手,“我还不是心疼郭大哥一个人在西境待了这么多年,身边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
“别咱俩在这里合计的挺好,万一郭大哥也是断袖,那怎么办?”
第208章 山雨(7)
“你才是断袖呢, 你们全家都是断袖。”郭晔声如洪钟,迈着流星大步进了院子,指着还冒着热气的锅子, 瞪了黎豫一眼, “俩人躲在这里吃涮锅子, 把黎贝玉丢给我, 还编排我, 真是白疼你了。”
黎豫乐不可支,赶紧拉着郭晔坐下, “哪里敢编排你,我俩这琢磨着,想给郭大哥说一门亲事。”
郭晔大大咧咧朝石凳上一坐,扫了一眼尽是青菜的锅子, “还有肉吗?再下点, 我这会子还没用午膳呢。”
一旁的卓济闻言, 赶忙布置碗筷, 又新添了许多菜蔬。两筷子羊肉下肚, 郭晔才缓过神来,“方才你们说什么来着?”
黎豫与穆谦相视一笑, “有一桩好事!”
那厢黎豫与穆谦如意算盘打得啪啪响, 京畿这头可为难坏了襄国公府一家人。容成业刚一进家门, 一家人就开起了家庭会议。
主座上, 老国公阴沉着脸一言不发, 如今已是大长公主的国公夫人已经气得泣不成声,“穆诚那个杀千刀的, 穆家旁系那么多适龄女子,非要我扬儿去和亲, 存的什么心思!”
长华大长公主虽并非容清扬生母,但将容清扬一手带大,两人感情极好。早些年襄国公悼念亡妻,与这位续弦并不亲近,刚嫁入国公府的那段时日,还是小小的容清扬给了她孤独的心灵无限慰藉,是以她说什么也不肯将容清扬远嫁胡旗和亲。
容清扬本来坚强,眼见着母亲又急又气,还泪流面目,也忍不住红了眼眶,刚走上前握住母亲的手想宽慰两句,却是襄国公先开了口。
“好了,越说越没边了!”
长华大长公主气红了眼,“逼着我章儿在政事堂夙兴夜寐,又千方百计把我业儿唬回来为他所用,现在还要打我扬儿的主意,本宫还说不得他了?明日本宫就入宫,好好问问他到底想做什么。”
“简直胡闹!”襄国公气得一拍桌子,“让你一个妇道人家出头,容家的男人都死绝了不成!”
容清扬掏出帕子替母亲拭着泪,又赶忙对着襄国公劝道:
“爹爹莫气,娘亲也是心疼女儿。身为容氏的嫡女,纵使今日不与胡旗和亲,来日也逃不过政治联姻的宿命。清扬有幸投生在容氏,前半生已在家族庇荫下尽享富贵,今日若逃不过,爹爹和娘亲也莫要难过,清扬已经知足了。”
“胡说,容氏有祖训,家族嫁娶无论男女,皆要两情相悦,为父当年身不由己也就罢了,哪里让我儿再受这委屈!”
襄国公说者无心,可长华大长公主听者有意,她本就为着女儿的婚事担忧不已,现下更是难过,径直起身啐道:“就知道你还为着从前的事耿耿于怀,这么些年,就算是块石头,也该焐热了!”
说到动容处,眼泪根本止不住,长华大长公主不欲在孩子面前失态,掩面快步出了屋。
襄国公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当年续弦时,他虽不愿,但这些年早已与长华大长公主恩爱不已,还一连有了容含章和容成业两个儿子,见妻子想偏了,再也顾不上女儿,登时起身就去追。
“诶,夫人,夫人啊!不是那个意思,你听我解释啊,我口不择言——”
容成业被他爹这一手给整无语了,赶忙走到姐姐跟前,劝慰道:
“姐姐,你放心,咱们绝对不会让你去和亲的,娘亲方才说得极是,就算要和亲,也不该是姐姐去。更何况,有晋王殿下在北境震着,就算这亲事不成,胡旗还敢反了天不成?哥,你说是不是。”
坐在一旁的容含章亦起身,走到容清扬身边,安慰道:
“姐姐,政事堂这边我绝不松口,若素也答应帮我劝着今上,同时我还联络了容氏在朝的官员、祖父和父亲的门生故旧,咱们一起上折子,压下这桩事。”
容清扬看着眼前这两个异母弟弟,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含章,你走到今日着实不易,千万要保重自身,容家还要靠你;成业,以后若姐姐真不在了,要好好听爹娘和哥哥的话,知道么?”
容成业一听,这话都是要交代后事了,急了,“姐你别着急啊,肯定还有办法,你等我一下。”
容成业说话间就从怀里掏出了六个铜钱,他想做什么不言而喻。
“成业!不许浑,这卦这辈子都不许卜了!”容清扬当即喝止,上手就要去抢容成业的铜钱。
容含章见状,一边拦住容清扬,然后递给容成业一个眼色。
容成业会意,当即起卦,等卦象出来,容成业脸色变得非常古怪。
“怎么说?”容含章有些着急。
容成业挠了挠头,撇了撇嘴,脸色极为古怪地吐出一句,“从这卦象来看,我咋瞧着去和亲是大吉呢……”
容含章:“……”
容清扬:“……”
朝野内外皆以为新帝的改革从东境开始,没想到他同时把手伸向了京畿的世家;朝野以为率先受到非难的会是一直与新帝作对的护国公府谢家,没想到新帝先拿了一直中立的襄国公府容家开刀。
纵使容家上下抗拒,容氏的门生故旧接连上书,新帝仍不为所动,亲手书写谕旨,册封容清扬为沐恩公主,让政事堂翌日宣诏。
暖阁内,穆诚与郁弘毅对面而坐,两人中央乃是一盘黑白子,暖阁外跪着求情的肖瑜和容含章。
虽说已然践祚,穆诚并不喜天子独享的明黄色,仍是一袭紫色便服,待落下一子后才道:
“先生,容含章也就算了,外头还跪着若素呢,若素从前为着平闵州水患和时疫,曾遇刺受伤,久跪不得。”
郁弘毅早已料到穆诚落子之处,立马跟上一子,“瑜儿总这么妇人之仁可不成,以后待老臣驾鹤,还要靠他辅佐陛下。他这心软的毛病,让老臣头疼了许多年,本以为能让黎豫给他治一治,谁成想这两人却惺惺相惜起来。”
“若素这性子,该为当世大儒,入朝是有些难为他了。”穆诚听这意思,郁弘毅并不打算让自己宣肖瑜进来,想着法子给肖瑜求情,笑道:
“先生亲自教出来的人,自然非一般世家子弟可比,再说了,也是先生嘱咐若素要护着您的小徒弟,怎么现在都怪到若素头上了,朕可要替若素叫屈了。”
“是他自己非要学治世之策,现下再难也得受着!”郁弘毅冷哼一声。
穆诚向来敬重郁弘毅,当年也是郁弘毅扶他坐稳太子之位,事涉师门内事,他虽心疼肖瑜,但知道恩师铁了心要扳肖瑜的性子,把肖瑜培养成合格的政客,他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转了话题。
“这容氏朋党的折子,这几日快把暖阁淹了,一批接着一批,等明日上谕发了,许是就要以辞官相胁了。”穆诚虽言辞中压抑着欣喜,但还是有些担忧。
郁弘毅笑了起来,“这不正遂了陛下的心愿,陛下只管恩准,届时让若素这些年亲自挑的那些寒门子弟顶上便是,出不了大乱子的。”
穆诚也释然一笑,端起茶杯向郁弘毅致意,“还是先生深谋远虑。”
郁弘毅亦举杯,“这法子,也就是放在刚烈又专情的容氏一门,若换一家,未必顶用,陛下耐着性子再等一日吧。”
“其实,朕也舍不得把容清扬这么好的姑娘嫁到胡旗去。”
“陛下有意为后宫添新人了?”郁弘毅捋了捋唇下的长须,“选秀的话,不妨多从四境及寒门清流中着手。”
“不是,先生想哪儿了。”穆诚面上一红,“不是朕,是若素,他年近而立之年,院子里就两个小厮伺候,身边连个通房丫头都没有,一门心思都扑在了安国侯身上,这哪儿成啊。”
关于肖瑜跟黎晗的事,郁弘毅多多少少知道一些,就着穆诚的话琢磨良久,深以为然,“陛下所言极是,老臣曾于那容清扬幼时见过一面,小姑娘落落大方气度不凡,配若素倒是合适,等容家保下容清扬,不妨就请陛下下旨赐婚吧。”
穆诚没想到郁弘毅比自己还着急,“直接下旨么?先问问若素的意思吧,至少还得跟肖相打个招呼。”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穆诚这话并无不妥,可郁弘毅一听却有些生气,把棋子往棋篓里一丢,气道:
“这对父子,没一个省心的,肖道远那个老匹夫就是慈父多败儿,你看瑜儿让他惯成什么样了!陛下不必担心,他们父子那边,老臣去说。”
“那就有劳先生了。”难得有人肯出头,穆诚欣然同意,一想到肖道远那个脾气,穆诚还真不愿去触霉头。
怕什么来什么,两人正对弈到激烈处,暖阁外传来了肖道远骂儿子的声音,“自己什么身份不知道么?跑来这里威胁陛下,出息了你!还不赶紧起来跟为父回去!想跪滚回相府祠堂跪去!”
穆诚一听这动静,怕肖瑜吃亏,刚想起身去瞧,却被郁弘毅按住手臂,示意他稍安勿躁。
第209章 山雨(8)
本是深秋一个寻常的夜晚, 却注定成了一个不眠之夜。
肖府内,经历了暖阁外一场闹剧的父子二人正望月对酌。
肖道远早没了暖阁外那副盛怒的模样,面上皆是探寻, “瑜儿, 今日这一出, 你是生了兔死狐悲之心, 还是却不过容含章的请求?”
从前京畿四大顶级世家, 把持着两府三司,纵使襄国公挂冠归隐后, 容氏稍逊色些,也是其他世家和清流不能比的。如今林氏因通敌之罪不复往日辉煌,谢家因着在权力更迭中站错队现在已风雨飘摇,容氏态度晦涩被拿来开刀自身难保, 唯独剩下肖氏一门, 因着从龙之功煊赫一时。如今除了东府的同平章事一职由郁弘毅担任, 枢密使、参知政事及禁军统领三个要职, 都在肖氏父子手中。
若是肖瑜回答前者, 肖道远会放心地再指点他几句,但若是后者, 肖道远就要骂人了。
肖瑜自打被肖道远强行带回来, 就有些神色恍惚, 他也知道暖阁外那一出, 父亲做戏成分多些, 故默契的没有再提,只是有些迷茫地看向肖道远, “爹,先生这次回来, 儿子有些看不懂他了。”
肖道远嗤笑道:“正德的心思七弯八绕,为父与他相交几十载都没看懂他!”
“胡旗那边,早已没了南侵之力,安抚的手段那么多,为什么非要送人去和亲!”肖瑜不想妄议恩师,只就着先前父亲的问话回应了几句,说着说着感慨起来,“儿子这次不是为着容氏,更不是为着肖氏,而是为着大成千千万万的子民,谁家的女儿,都不该沦为政治的牺牲品。”
肖道远一巴掌扇在肖瑜后脑勺上,“连这点心肠都硬不下来,还想看懂那老匹夫,他的心思在胡旗吗?先时他是不是嘱咐过你,那些寒门后进不要往一个方向培养,各个衙门都要覆盖,若等你寻机把这些人放到各衙门,还不知猴年马月,现在这样多快!”
肖瑜一下子反应过来,“您的意思是,今上这次不是借机敲打,而是要动真格了?”
“上谕今日进了政事堂,却让明日再发,就是在给容家动作的时间。”
“那容家除了往今上的陷阱里跳,就无破局之法了么?”
“也不是没有,就看这容家怎么抉择了。要是能舍出一个嫡女,放下身段,别总是拿着那套所谓的文人风骨刺挠今上,那说不定能躲过这次灭顶之灾。”肖道远躺在了躺椅上,拿起石桌上的酒壶,直接往嘴里倒酒,“要是非借着今晚功夫,联络朝野梗着脖子跟今上硬顶,今上的性子,你还不了解么。”
经过肖道远的点拨,肖瑜算是将局势看透了,穆诚虽仁厚宽和没什么主见,但一旦拿定了主意,也是个能隐忍的。郁弘毅被驱逐出京,他能隐忍不发这么多年,耐性和决心可见一斑。
“爹,这次是儿子莽撞了。但泱泱大成,竟让一个女儿家当权力斗争的牺牲品,还是去胡旗那种蛮荒之地,这心思未免有失光明磊落。”
肖道远懒懒的抬起眼皮,瞥了肖瑜一眼,“怎么?舍不得啊?要不你娶她回来?”
“爹,您说哪儿去了!”肖瑜没想到这种情况下,他爹还有心思开玩笑。
肖道远酒喝痛快了,把空酒壶往肖瑜手里一塞,打趣道:
“为父听闻,这容氏的嫡女才貌双全,今上待你倒是真用心,听说还动过给你们指婚的心思,说不定你去你那便宜师兄跟前求一求,他就真把人留下了。”
“您知道这根本不可能!”肖瑜接过酒壶,放回石桌。
“所以,不该管的事你少管,你要有能耐就把郁弘毅挤兑走,到时候今上身边只剩下你,你说不让无辜女子牺牲,说不定他还听你的。现下,你没得选,只能眼睁睁看着。”肖道远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从躺椅上起来,在肖瑜肩膀上拍了拍,“瑜儿,你有这个心思替容氏惆怅,不妨多替肖家想想,今上现下是铁了心要动世家了。”
肖道远还不知郁弘毅给肖家设了什么局,但他知道,今夜若容家守不住,那下一个就轮到他肖家了。
襄国公府内同样是一个无眠夜,襄国公虽久不在朝,但眼光毒辣,已隐隐猜到了新帝的醉翁之意,但又不敢拿女儿的终身幸福来赌。
襄国公府一众小厮整装待发,每人身携一封容含章的手书,只等襄国公一声令下,就发往一众朋党府邸。
而容成业则每隔一个时辰便起一卦,次次皆是大吉,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开始以为自己的卦不准了。
天明时分,尘埃落定。
天泰元年十月二十日,沐恩公主穆清扬奉旨和亲。
与京畿的不眠夜不同,因着智慧道长开始给黎豫戒逍遥散的瘾,控制每日象谷散用量,没了药吊着精神,黎豫早早就开始犯困,晚膳后没一会儿便与穆谦一起歇下了。
皓月当空,万籁俱寂。
“啊——”一声不算太惨的惨叫从卧房传出。
穆谦在睡梦中被踢下了床!
黎豫睡得迷迷瞪瞪,听到动静,摇摇晃晃坐起来,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借着月光,看到了坐在地上一脸委屈的穆谦,有些茫然,“你怎么坐在地上?”
穆谦哭丧着脸站起来,一个健步上了榻,凑到人跟前,哀怨道:
“你还好意思说,还不是被你踹下来的。”
黎豫抓了抓额前那几根呆毛,“不能吧,我问阿衍了,我睡觉根本不打拳,你上次明明就冤枉我。”
眼见着黎豫较真,穆谦连忙打着呵欠拉人躺下,“有阿衍这个大宝贝在怀里,你当然不敢动弹,就欺负本王皮糙肉厚,也没个顾忌!”
黎豫觉得有道理!他在穆谦身边睡得格外安稳,连带做的梦都格外有趣,比方刚才,他梦到自己变成了一个仗剑江湖的侠客,有着一身好本事,遇到山贼强抢民女,他便拔脚相助,然后,穆谦就被他踹下了床。
黎豫有些不好意思,也不困了,兴致勃勃地跟穆谦讲梦里的画面,顺带解释了一下为什么会“误伤”穆谦。
穆谦看着怀里越说越精神的人,褪去了谋士的外衣,内里就是个还未长成、怀揣着赤子之心的少年郎,联想平日里黎豫老成持重的模样,穆谦的嘴角就忍不住地向耳后翘。
黎豫讲完了他那个光怪陆离的江湖梦,穆谦却痴痴望着他,也不说话,黎豫有些不满,“我说了这么久,你倒是给点反应。”
穆谦把人往怀里搂了搂,“你这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白天馊主意出多了,晚上自然就跑到你自己编的话本子里了。”
黎豫想了想也有道理,这几日他们一直商量着怎么把容清扬留下,还得让人家心甘情愿嫁给郭晔,想到其中一个馊主意就是让郭晔英雄救美。
“诶,你说要是郭大哥英雄救美,这山贼谁扮演?”黎豫目光灼灼,还带了狡黠。
穆谦被这眼神瞧得没了睡意,总觉得黎豫没安好心,“本王堂堂大成皇子、北境主帅,你让本王去扮山贼?”
黎豫被戳破了小心思,有些讪讪的,“那你说谁去?”
“当然老赵、老李他们啊,这剧本他们熟!”
黎豫用手在穆谦胸前打着圈,“他们毕竟是粗人,万一唐突了人家容姑娘多不好。”
穆谦一把握住黎豫的手塞回毯子里,在人额头的伤疤处轻轻吻了一口,“你想太多了,万一京畿根本就拗不过容家呢,等容清扬真上了路再说吧,快睡觉。”
黎豫想了想,觉得有理,这事也不是他们能左右的,乖乖闭上了眼,待了半晌都睡不着,反倒是白日里因着逍遥散减量导致的头痛眩晕感又上来了,无意识嘟囔道:
“穆谦,我头疼。”
穆谦都要睡着了,一下子清醒过来,坐起身子,把人揽到怀里,开始轻轻揉着黎豫的太阳穴。
黎豫的头靠在穆谦胸口,感受穴位处传来恰到好处的力道,终于沉沉睡去,然后无意识地一翻身,把胳膊搭在了穆谦的腰上。
穆谦见状,知道他是睡熟了,这才蹑手蹑脚的躺下来。刚躺好,黎豫就很自觉地滚到了他怀里。
穆谦刚要入睡,好巧不巧地,黎豫那毛茸茸的脑袋在他胸口蹭了蹭,还呢喃了几声“哥哥”。
穆谦顿觉小腹处一股暖流直冲天灵盖,整个人都不好了!
穆谦赶忙下榻,连外袍都没披,趿拉着木屐就出了房门。深秋的风很冷,穆谦吹了足足半个时辰,脸上潮红和身上的热度才渐渐散去,等再回来时,黎豫正睡得香。
穆谦连着打了三个喷嚏,这才掀开毯子躺回榻上,眼见着黎豫又无意识地凑了过来,赶忙拿起毯子,手忙脚乱的将人裹住,然后推到了墙根,这才咬牙切齿的躺下来,对着睡梦中黎豫碎碎念道:
“睡觉也不老实,还敢来招惹本王!要不是看在你身体不适还在将养,本王能受这委屈!你这小祸秧子,改日一定得给本王补回来!”
说完不解气般,又起身在人脸颊上狠狠啄了一口,这才心满意足的进入梦乡。
第210章 初唳(1)
穆谦前一日受了不小的委屈, 第二日早早便醒了。怀里的人正睡得安详,呼吸绵长,睡颜恬淡, 明明是一副岁月静好的画面, 不知怎的, 又让穆谦小腹一热。
穆谦在心里又狠狠地给黎豫记上一笔, 这才不情不愿又蹑手蹑脚地摸出门去。
一套拳还没打完, 郭晔的大嗓门从院外传来,声如洪钟, 震得穆谦耳朵嗡嗡响:
“呦,老弟,这么勤快!难怪皇室子弟里就你能上战场呢!”
穆谦眼疾手快,欺身上前捂上郭晔的嘴, 压低声音谴责道:
“小点声, 就你这大嗓门, 阿衍的金丝雀都吓得不会叫了!”
郭晔一把打开穆谦的手, 冲着紧闭的房门瞧了一眼, 瞬间了然,这人哪里是怕惊了金丝雀, 明明是怕扰了他金屋藏的娇!
“还睡着呢?”
“这些日子强撑着戒隐, 他夜夜都头疼, 又睡觉极轻, 难得刚睡得沉了些, 再让他歇会儿吧。”穆谦抱着胸,用一副宠溺又无奈的神情瞧着卧房, 让郭晔忍不住酸得牙疼。
“啧啧,光天化日之下秀恩爱, 呸,狗男男!”
“本王乐意!你有本事也找个人秀去!”穆谦可不是个随意由人挤兑的软柿子,前些日子对郭晔处处忍让,全是为着能留下陪黎豫,如今前嫌尽释,说话又随意起来。
“话说回来,郭大哥,上次阿豫提到的事你考虑的怎么样,那容姑娘真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奇女子,不是本王吹啊,这姑娘在大成无论才情样貌,绝对是翘楚。从前先帝在时,说她有母仪天下的气度——”
“打住!”郭晔本就无心,又听穆谦的话越说越离谱,直接截断话茬,摆手道:
“你可拉倒吧,这种娇生惯养的世家贵女咱可无福消受,留人这事没问题,但娶她,绝对不行!”
穆谦有些纳闷,“郭大哥,哪个英雄不爱美人,哪个世家小姐没点脾气,你这一方霸主,还怕降不住一个小丫头片子?再说了,人家容姑娘也不是个跋扈性子,非常识大体。”
郭晔本就不善言辞,有些为难道:“根本不是怕降不住她!”
“那为什么?”
郭晔索性直言:“人家姑娘本就处在水深火热之中,这档口提亲,郭某岂不趁人之危,此等小人行径,郭某不愿!”
穆谦没想到这一层,更没想到郭晔有这样的心胸,若容清扬迫于形势应承下这门亲事,心中难免存着疙瘩,好事也会变成坏事,一时之间也踌躇起来。
再加上强留容清扬本就不是易事,一个弄不好既破坏邦交又惹京畿猜忌,就算将人强留下,安置也成了问题。送回京畿肯定是不行了,那就得为人家寻个好归宿。可这门亲事不过是他和黎豫一时兴起的主意,更何况还要问过容清扬的意思,刚烈若容清扬,若她不愿,他们肯定不能强求。
可穆谦也绝对不能放着容清扬和亲不管,于公大成战胜却下嫁公主难免伤了浴血奋战的边防军将士的心,于私他也对不住从前容清扬御前仗义拒婚的情义。一想到还有这么多未尽事宜,穆谦忍不住叹了口气。
穆谦是个跳脱性子,来了西境一直跟众人嘻嘻哈哈,鲜少愁眉苦脸,这一变了脸色,倒是让郭晔有些不自在,找补道:
“哎,我说你别叹气啊,郭某不娶,可西境治下还有从京畿来的世家公子,虽然不是嫡系,但本帅瞧着有几个将来是能有出息的,到时候让人家姑娘自己选呗。”
穆谦和黎豫两人对这门亲事都没有要勉强的意思,是以穆谦也不再纠结,只略显惆怅道:
“那些都是后话了,就光怎么把人名正言顺的留下,就够了让人头疼了。你看这两天给阿豫愁的,都想了多少版话本子了。”
这话前半句听着还像那么回事,后半句怎么那么怪!
郭晔顾不得深究,更不想在这里被穆谦有意无意的虐狗,甚至后悔亲自来当这个信差,只想着把事情办妥了赶紧走。
“营里今日要巡查防务,本帅不能久待,有桩稀罕事,等会儿他醒了,知会他一声。”郭晔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递给穆谦。
“有乐子啊?怎么不早说,来来来,石凳上坐。”穆谦一听有稀罕事,瞬间来了兴致,接过信封略略打量,不过是平平无奇的一个信封,上面只打了一个“百川商号”的印。
“‘百川商号’听着有些耳熟,哪儿来的?”
“今日寅末卯初,城防的兄弟拦下了一支形迹可疑的队伍,仔细检查之后发现,车上装得都是粮食,当即连人带货就扣下了。他们也没申诉,也没反馈,当时兄弟们觉得奇怪,等把人带到衙门,他们才将书信呈上,说是知道你现下在西境做客,给你和阿豫的。”
除非有军令,否则一粒粮都不能出西境,这样的规矩被严格执行,这些年来西境铁军才能不受京畿掣肘,军粮自给自足,现下竟然有人敢公然叫板?穆谦刚在心里为那支商队默默点了蜡,回头就听到原来是冲着自己来的,当即笑容僵在了脸上,直接开了信封。
刚看了几行,方才的笑容又慢慢爬上了嘴角,冲着郭晔晃了晃手里的信纸,把信分享给郭晔的同时露出了八颗洁白的牙齿,喜道:
“郭大哥,容家同意了!本王就觉得‘百川商号’听着耳熟,那是容氏的产业!”
原来,前些日子,为着容清扬的事,穆谦让容修私下给容成业发了一封书信。信中表达了愿意相助之意,本为着探探襄国公府的口风,若是他们也有此意,就两厢一起努力;若是容家置之不理,那就他们自己想办法。没想到书信是发给容成业的,回信落款却是容含章,容含章代表的是整个襄国公府。有了襄国公府首肯,那后续包括容清扬的安置问题就迎刃可解了,大不了把人偷偷再丢回给容家,让他们自己操心去!
信中除了寒暄谢意,还详细交代了此次送亲队伍的禁军人员配置和可以接应的自己人、大成送亲及胡旗接亲的路线。郭晔看完信瞬间倒吸一口凉气道:
“难怪要绕这么个大圈子把信送过来,要是中途被截了,可真不得了。”
心头一块大石落地了一半,穆谦笑着应道:“信上说这是容姑娘的主意,看来大家都知道西境郭大帅什么都不在乎,就在乎那点粮食,连闺阁女子都不例外。”
郭晔拿着信纸有些恍神,没理会穆谦的打趣,只是喃喃道:“倒是个有心思的姑娘。”
穆谦与郭晔就着信中的路线盘了一下两方的兵力,以北境边防军为主,西境挑一支装备精良的轻骑西进压在两境接壤处巡边,时刻准备策应。至于怎么把戏演给京畿瞧,就指望屋里还在睡觉的那个小祸秧子了!
等郭晔离去,穆谦瞧着日头近午,觉得不能再放任黎豫睡下去,急忙进屋打算喊人起床,没想到那人早就已经起了。穆谦进门时,黎豫还未穿戴整齐,只随意披了件长袍,趿拉着木屐坐在书桌前,蹙着剑眉拨拉算盘。
“瞧瞧你这眉头拧的,你不头疼谁头疼?”穆谦看着黎豫这副操心的模样,忍不住念叨。
虽然被念着,但是只要瞧见穆谦,黎豫心情就会大好,抬头笑着自嘲道:
“没办法,穷啊,怎么算这银子都不够使。”
若放在刚认识那会儿,黎豫给人一副清贫书生模样,穆谦说不定还能信这鬼话,自从知道整个西境能财大气粗让百姓屯粮、大手大脚置办军备都是靠黎氏资助,其中一半的还是黎豫掌权时攒下来的,黎豫在穆谦心里就再也跟“穷”字沾不上半毛钱关系。
“出手就是五百万两,你还好意思哭穷。那会子北境军粮危机,本王把诸州豪门的主意打了个遍,却没想到最鲜美多汁的肥肉就在本王嘴边。你也够了狠心的,眼见着兄弟们急成那样,你半个字的底也不肯跟本王透。”穆谦说着,走到黎豫身边,惩罚似的轻轻掐了掐他的脸颊,对肉肉的手感颇为满意,他的阿豫终于不再是皮包骨头了。
黎豫有些不好意思,放下手中的活计,任由穆谦揉圆搓扁,和声细语道:
“那会儿我不是给郭大哥带信儿了么,也没让你饿着不是?怎么还翻起旧账来了。”
一说起旧账,穆谦想到昨晚和今早受的委屈,又在黎豫脸上摸了一把,俯身凑到黎豫耳边,操着磁性的嗓音道:
“说起旧账,你在本王这里可记了不少了,你得赶紧好起来,本王可不能忍受有这么个秀色可餐的美人儿在怀,看得到却吃不到。”
黎豫的耳垂被穆谦口中呼出的暖流蹭的发痒,心也被穆谦的话臊得发痒,红着脸推了人一把,低下头笑骂道:
“就知道浑说,你且走远些,别耽误我算账。”
穆谦顺着黎豫的力道退了两步,又“恬不知耻”地凑了过来,伸长脖子看向黎豫的算盘,“你这算啥呢,让你难为成这样?”
第211章 初唳(2)
“现下西境穷成这样, 哪儿哪儿都要钱,可府库里现下连二十万两都拿不出来了,我能不愁么?”黎豫说着, 把手边的账本往外一推, 示意穆谦物证在此, 他并未信口雌黄。
穆谦搭眼瞧了一眼账本上那密密麻麻的记录顿觉头大, 更心疼黎豫的不易, 颇为感慨道:
“这种精细活,本王做不了, 也瞧不明白,不过偌大的西境拿不出二十万两,着实惨了些。这么算起来,当年西境支援北境的军粮, 算是仗义了。”
黎豫瞟他一眼, 凉飕飕接了一句, “虽然库里没钱, 但是仓里粮食管够, 吃到明年底也不成问题。”
“……”穆谦有些无语,这到底是穷还是不穷?
“早些时候西境为抵御外侮, 坚壁清野, 百姓毁家纾难, 军民上下一心, 再加上有登州私下资助, 这才能强撑这么些年。”黎豫看出了穆谦的疑惑,并不打算卖关子, 继续坦言道:
“现下外患暂平,若还是像从前那般, 为保粮食不出西境,拿着军费向百姓买粮恐怕难以为继,一来这笔支出不是小数目,再者收购粮价不过周边诸州的七成,从前因着有外敌在,无论真心还是假意,百姓们都必须也不得不跟西境铁军拧成一股绳,现下太平了,谁还不想过点好日子,再用从前的粮价收粮,怕是不成了。另外,余下的银子就这么点,肯定要用在刀刃上。但你瞧啊,泺河修堤虽不急在一时,可着实是个隐患,西境铁军的装备已经许久没有翻新了,而且西境辖内官道年久失修,交通不便,没有基础条件,商贸也起不来,想想这些事,哪个不需要钱。”
这么多事摆在眼前,别说黎豫,穆谦听着也头疼,“光想着省俭也不是办法,关键是要开源,要不然有西境这支铁军在,再大的家业也填不上这无底洞。”
“是这个理,我这正愁这事,要说这来钱快,靠农桑是不成的,还是得做生意。就拿兽皮来说,从前在登州时,率队去坝州互市跑商,那里的上等品不足一两,甚至拿一顶手编草帽就能从北蛮手里换到,等运到登州一转手就几百两,在京畿卖得要更贵些。西境这边兽皮虽比不得坝州实惠,但顶天不过三五两,那也是一本万利的好买卖。”黎豫嘴上说着,心里的小算盘又拨弄起来,坝州互市就在西境北境接壤处,北方游牧民族和西域的游商都会去做生意。那些小玩意在西境和北境算不得稀罕,可物以稀为贵,到了京畿和南境,那就值钱了。
穆谦瞧着黎豫谈到赚钱,连眼神都开始放光,忍俊不禁道:“你还真是个做买卖的料,既然有想法了,咱们就赶紧动起来。北境早晚也有这一天,你要是不嫌弃,本王现下先给你打个下手,回头北境也好有样学样。”
听得穆谦这样说,黎豫心里暖洋洋的,甜蜜又无奈道:“哪有这么容易,从前在登州,为着给黎氏打通到坝州那条商路,可是费了大功夫了,现下又要来这么一出,想起来就头疼。”
穆谦不以为意,“现下西境政策,还不是你一封手书的事,以你的本事,想必不会耽搁太久。”
“调动自己人组一支商队赚钱容易,可怎样让西境百姓皆能跑商受益,这却难了。”
穆谦知道,以黎豫的心胸,一家得利绝不是他所追求的,本要再劝,就听到了院里一阵喧闹声,还没等反应过来,一个小黑影猛地蹿进了屋内,一头扎进了自己怀里。
“义父——救命——凶巴巴的姑姑要吃人了!”
“阿衍,你还敢跑,看我不跟公子告状,让他好好教训你——”
穆谦被撞了一个趔趄,等看清怀里的小团子是谁,当即不问缘由把人护在了怀里。
穆谦老母鸡护崽一般的模样,把黎豫逗乐了,转头就对上黎梨带着愠色的水眸,额头蕴着着一层薄汗,想来是追孩子追得辛苦。黎豫大略一想,也知道肯定是儿子闯祸了,冲着猫在穆谦怀里的儿子无奈道:
“你倒是给自己找了个好靠山,还不快出来,瞧把你姑姑气得。”
黎衍拽了拽穆谦的衣襟,抬头朝他眨眨眼,示意自家义父救命。穆谦倒是真疼他,当即把小团子挡在身后,对着黎梨打着圆场道:
“小孩子不懂事,阿梨姑娘莫生气,秋日里天干气燥,火大伤身,寒英还等着你养好身子给他生儿子呢。”
“还生儿子,有这一个就要被气死了,要生也是生闺女!”黎梨双手往腰间一掐,绣眉一挑,整个人气呼呼的,冲着穆谦发作完不算,又对着黎豫赌气道:
“公子,你儿子还管不管了,要是不管,我可要把他带出去罚站了!”
黎豫赶忙从桌案后出来,走到黎梨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温声笑道:“莫生气,慢慢说,到底怎么了?”
黎梨把一个鼓鼓囊囊的小布袋放在桌上,“公子自己瞧。”
黎豫一眼就认出那个小布袋是黎衍的钱袋子,素日里那里头会装上几个铜板,偶尔放块碎银子,占地儿不多,却是沉甸甸压在袋底,形成一个水滴形状,装饰作用居多。今日难得瞧见满了,黎豫虽不明所以,还是把布袋解开,往案上一倒,一袋子竟然都是碎银子,还夹杂着几块金锞子,“这么多,哪儿来的?”
黎梨狠狠地瞪了黎衍一眼,“你自己跟你爹爹说,还是让姑姑说?”
黎衍躲在穆谦身后,只露出一个头,觑着他爹脸色还算温和,大着胆子道:
“也不是多大的事,就是在学堂里做点生意嘛,你来我往你情我愿的事,我又没有坑蒙拐骗,夫子他大惊小怪而已……”
眼见着黎梨脸色越来越差,黎衍声音越来越小,最后脑袋一缩,又躲回了穆谦身后。
“你还好意思说,你才多大年纪,让你去学堂是读书的,不是搞这些乱七八糟的!”黎梨说着就要去穆谦身后把黎衍拽出来继续训。
黎衍知道要是被自家姑姑逮住,肯定会被揪耳朵,索性转头就跑。穆谦有意护着,赶忙拦住黎梨,插科打诨起来。
“呦,儿子真有本事,要不说说这钱怎么赚的?”
黎衍小心翼翼地瞅了一眼自家爹爹,看他未见愠色,甚至目光中还带了几分探寻之色,才试探着往前凑了几步,准备将他这段时日的作为和盘托出。
第212章 初唳(3)
“我把二黑带去了学堂, 同学们都喜欢它喜欢得不得了,都争相要跟他玩。摸一摸爪爪一文钱,揪一揪耳朵十文钱, 揉一揉脸蛋五十文, 抱一抱一百文, 喂一口苹果一两, 陪着玩半天一两金子。”
二黑是前些日子穆谦送来的那只熊崽的名字, 本来黎衍想叫他小黑,奈何黎豫觉得熊崽迟早会长大, 到时候再叫这个名字就不合适了,两人犹豫不决之际由穆谦拍板,熊崽就叫二黑了。
穆谦拖着下巴听得认真,听完后忍不住凑到黎豫身边, 由衷道:
“连用二黑都能赚钱, 不愧是你儿子呀, 长大了指不定又是个能拨弄算盘的主儿。”
这话里虽然带了七分调侃, 但难掩三分赞赏。
而黎豫听完, 低眉略作沉思,然后朝着黎衍招了招手, 待黎衍小心翼翼地凑过来, 黎豫抬手一记爆栗敲到黎衍脑门上, 力道不重, 警告的意味居多。
“这么说来, 是惹祸了,要不然夫子怎么会找到你姑姑和姑父那里去。”
黎衍揉了揉额头, 抱着黎豫的大腿蹭了蹭,用一口软软糯糯的童音讨巧道:“没有, 没有,没闯祸的,是夫子顽固守旧不知变通。”
黎豫没有接话,他知道自己的儿子主意极正,平时也不是惹是生非的性子,伸手摸了摸儿子的额发,又看向早已经气得鼻子冒烟的黎梨。
黎梨佯怒瞪了黎衍一眼才恨铁不成钢道:
“他在学堂里利用二黑做生意也就算了,毕竟出身登州黎氏,咱们黎氏以商业起家,骨子里带着点做生意的血脉,也能理解。可这小子偏偏是个傻的,被学堂夫子逮了个正着,还梗着脖子跟夫子顶嘴,半点也不见机灵劲儿,一点都不像我!”
黎豫点了点头,忍俊不禁道:“嗯,也不像我。”
说话间两人默契地相视一眼,然后同时看向穆谦,想表达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穆谦被这两道不怀好意的目光瞧得不痛快,不满地嚷嚷起来:“你俩这眼神是什么意思?”
“夸你呢!”黎豫嘴角抹了玩味的笑意,打趣完穆谦,继而又低头看向黎衍,面上丝毫不见愠色,操着温润的嗓音道:
“在学堂里还是要好好读书的,想做生意不着急,等你长大了,爹爹教你。这次在学堂里胡闹是你不对,罚你这十日每日下学后多练一篇大字。”
黎衍知道他爹好性子,眼下这事算是翻篇了,立马识时务地点了点头,然后又讨好地看向黎梨,还抓着黎梨的衣襟摇啊摇的,比起大黄摇尾巴还殷勤,登时让黎梨攒了许久的火气消失殆尽。
黎梨被奶团子的可爱攻势击败了,认命般地拿手指戳了一下黎衍的小脑袋,然后对着黎豫万般无奈道:“那你今日就待在你爹爹这里写大字,姑姑给你收拾烂摊子去。”
黎梨当真是个好姑姑,把闯祸的小子送给他亲爹后,自己转头去善后了。
黎豫蹲下身子,把黎衍抱起来揽在怀里,轻轻掐了掐黎衍的胖乎乎的小脸蛋,不紧不慢道:
“瞧瞧你干得好事,回头记得去好好哄哄你姑姑,明日爹爹陪你一起去学堂给夫子致歉。”
黎衍是个惯会察言观色的小人精,知道他爹现在一点也不生气,才人小鬼大道:
“还是不要了,你现下还在调理身体,我怕你明日去了头会更疼,要不让义父陪我去。”
黎豫与穆谦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诧异,穆谦率先忍不住了,“你小子肯定还有事没交代,抗拒从严啊!”
黎衍知道瞒不过,少年老成地叹息一声,“唉……姑姑和夫子还不知道,我的同学们都打算弃文从商了,说是以后要跟着我混,今日说好回家取银子,明日入股,若非被夫子抓住,明日我的阿衍商行就能成立啦。”
黎衍对于黎豫那套说半句留半句的坏习惯学了个十乘十,现下后面的意思他不说,黎豫和穆谦也明白了,明天到学堂里再面对的可就不是一个夫子,而是一群孩子的爹妈了。
“噗——‘阿衍商行’?你小子混得不错啊,这才多久啊,就收了一帮小弟,还开上商行了,咱家阿衍有前途哈。”穆谦素来不拘小节,这点事在他眼里都不叫事,说着还看向黎豫,表情里都是肯定。
黎豫没想到自己家儿子不鸣则已一鸣惊人,顿觉无奈,嗔怪地瞧了穆谦一眼示意他闭嘴,这才又耐心地问儿子,“你素日里零用钱不少,逢年过节周围叔伯们还总给你塞红包,却不见你买些什么,怎么想起跟同学们做生意了?”
黎衍瞅了一眼桌案上的算盘,又伸手抚了抚黎豫额前因着近日蹙眉积下的红痕,“我不想你总头疼。”
看你愁眉不展,我就觉得心口闷闷的,觉得不高兴。
黎豫明白了儿子的意思,感动的同时又有些内疚,万般滋味在心头,感慨万千道:“这些不是你该操心的,相信爹爹,爹爹都能解决。”
穆谦也走上前去,把那父子俩一起揽进怀里,拍了拍黎豫后背,然后又不甚温柔地揉乱了黎衍额前的碎发,“这些事就让义父陪你爹爹操心就好了,你一个小孩子就得多睡觉,睡觉才能长得高,长得高了你后续才能收更多的小弟。”
黎豫被穆谦的话逗乐了,一想到自家儿子能招揽这么多同学,黎豫有些好奇,“你到底使了什么法子让同学心甘情愿给你入股的?”
黎衍一脸慧黠,“爹爹,这还用使什么法子,我赚到了钱是他们亲眼瞧见的,再加上从前把二黑让他们玩,我从不食言,他们肯定相信我赚了钱也会依约与他们分。”
黎豫茅塞顿开,对着穆谦笑道:“还是咱儿子脑子活泛,看来西境想要跟京畿和南境、东境诸州快速建立起商贸,得有一个有财力有声望的商行搭把手。若要放在从前,倒是还能借一借登州黎氏的力,现下咱们得再寻摸了一家。”
穆谦眼睛一亮,“这不巧了么,正好有人上赶着来合作了。”
第213章 初唳(4)
黎豫最终也没有陪黎衍去学堂, 而是把儿子留在了身边。这个宝贝儿子,他决定要亲自教。一来他怕哪日没瞧住,他儿子真给搞个商行出来, 自家儿子弃文从商事小, 要是真闹得一众同龄少年没了治学之心, 他可真没法跟人家爹妈交代。再者, 黎衍天资聪颖, 放他在学堂随波逐流,黎豫舍不得, 再加上黎衍自己对黎豫一片孺慕之情,一听要跟着黎豫读书,说什么也不肯再去学堂了,事情便这样定了下来。
不过可怜的小奶团子没有高兴太久, 等真跟着自家爹爹读书, 他才知道, 他爹爹还有极为较真的一面, 书少背一篇也不行, 字少写一个也不成,关键是他爹聪明绝顶, 比起学堂里的夫子可难糊弄多了, 小奶团子没办法, 从前三分精神扑在学业上, 现在不得不拿出八分, 否则他爹的戒尺可不手软。不过,好在他爹知渊见远, 讲课旁征博引风趣幽默,再加上他义父从旁插科打诨, 黎衍才觉得这买卖没吃亏!从此以后,黎豫的书桌旁又添了一张小书桌,无论寒暑,笔耕不辍。
不过月余,西境一系列惠商政策出台,百川商行率先表态愿意将西境也纳入商业帝国版图。有了百川商行的表态,各地的行商对于西境的态度从先时的敬而远之变成迟疑观望,等看到百川商行的商队向着西境浩浩荡荡的进发后,行商们明面上按兵不动,背地里却做好了两手准备,只要嗅到了金钱的气味,他们就蜂拥而上。更有沉不住气的,早就已经派了队伍出发了,一时之间,西境辖内出现了许多新面孔。
同时,为着确保容清扬能够顺利脱身,黎豫、穆谦和郭晔在深思熟虑后,将动手的地点选在了雍州、并州交界处。这里深入北境腹地,南边京畿鞭长莫及,北方胡旗难以接应,到了此处只能任由穆谦拿捏,再加上诸州交界处本就是三不管地带,总有匪盗猖獗,纵使出点什么事,也无可厚非。届时,接上容清扬就直奔西境,京畿再有心思,也不会想到人被藏到了郭晔那里。
为着计划能够顺利实施,穆谦需要返回北境坐镇中军,临行前依依不舍地拥着黎豫,甚至不惜耍起赖来,噘着嘴道:
“本王不想回北境,本王舍不得你,阿豫,让本王再待几日嘛,本王走了,谁替你盯着阿衍做窗课。”
“素日里阿衍比你自觉,你不哄着他出去玩就不错了。”黎豫被穆谦这副无赖模样逗乐了,知道他不过心中不舍过过嘴瘾,又好言安慰道:
“最快半月余,送亲的队伍就能抵达并州,再不出发就迟了。忙过这一程子,我去并州瞧你去。”
“不许去!”穆谦毫不犹豫地否决了,“你好好在西境养着,等事情了了,本王就回来瞧你。”
黎豫笑得和煦,“好,等你回来。”
穆谦把人从怀里扒拉出来,握着黎豫的肩膀,眼神认真且坚定,“阿豫,等本王下次来,咱们就成亲,好不好?”
黎豫一愣,继而眉开眼笑,“成,记得带陪嫁过来,否则我可不能把外室迎进府里。”
穆谦也笑了,笑得稚气未脱,咧着的嘴角已经忘了怎么并回来,许久才道:
“好,本王的嫁妆定教你满意!”
可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等李守和赵卫扮演的山贼将载着新娘子的马车驶出十几里,才发现马车里空无一人。
从前北境守军排练好的配合禁军寻人的戏码成了现实,当穆谦骑着马沿着雍州和并州交界处巡视了三圈,才不得不接受了这个现实:
容清扬是真的失踪了!
穆谦有些气恼,竟然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耍花样,若是容清扬有个三长两短,他怎么对得起这个对他有成全之恩的好姑娘,又怎么对得起容氏一族的信任。
好在穆谦经历了北境的战事和京畿的磋磨,早已不再是从前那个一味蛮干的傻小子,冷静下来着人唤来了李守、赵卫、谢淳。
还不等穆谦开口,赵卫大大咧咧嚷嚷道:“他妈的闹了这一出,全天下都知道,下嫁和亲的公主在北境丢了,咱们北境这次可是丢人丢大发了。”
穆谦深以为然,“要是本王自己把人偷了也就算了,现在是狗胆包天算计到本王头上了,这口气本王是真咽不下去。老李、老赵,你俩仔细想想,马车被你们劫去后,中间可有变故?”
李守和赵卫相视一眼,而后笃定道:“我和老赵把那个马车盯得死死的,人绝对不可能从车里离开。”
谢淳亦道:“容家姐姐不曾习武,断不会在骏马飞驰的情况下跳车而去。”
穆谦拖着下巴思索半晌,“那是自己人动的手脚了,就是不知道这问题是出在咱们这里还是禁军。”
正说着,容修一掀大帐的帘子走进来,“殿下,您吩咐的事办妥了,容家在队伍里接应的人说,一路并无不妥,昨日还见到了清扬,他以为这场变故是您和素渊达成默契的,没想到清扬真出了事。”
穆谦听了这话,眉头拧得愈发紧了,想了半天才对着谢淳吩咐道:
“谢二,交代你个差事。禁军那俩指挥使都是同僚,他们远道而来辛苦,你且去知会他们一声,就说这事本王一定给他们一个交代,让他们放下心来等着,这几日你陪着在并州转转。”
“取张雍州、并州搭界处的地形图来,本王要好好琢磨琢磨这问题出在了哪儿!”
另一方面,一支低调简朴商队风尘仆仆的进了西境,车上装载的都是冀州等地的茶叶、药材,在西境出手的同时,间或采购些西境产出的牛羊制品,保持着不紧不慢地的速度向着北方前进,对外宣称,乃是置办好货物去坝州的互市发卖。
随行的还有一辆密不透风的马车,车上载了一个身患重病的老妪,因着中原地区的大夫对她的病症束手无策,只得随着商队碰碰运气,寻一寻西域的大夫或者胡旗的巫医。
第214章 初唳(5)
黎豫的书房外, 个子已经比黎衍高的二黑正坐在石阶上啃半个苹果,另外半个握在黎衍手里,而黎衍正窝在二黑的怀里。
刚进院子的寒英觉得有些好笑, 前几个月, 还是黎衍笨拙地把二黑抱在怀里。寒英走上前去揉了揉黎衍额前的呆毛, 笑道:
“怎么待在外头, 马上入冬了, 院子里不冷么?”
小奶团子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然后张开手臂让寒英抱:“不冷, 二黑毛茸茸的,凑在它身边可暖和了。”
自从黎梨把黎衍带来西境,他和黎梨一直把黎衍当亲儿子养着,当即伸手把黎衍接过来, 然后拖着脚底往肩膀上一送, 小奶团子便骑在了他脖子上。
“姑父, 我瞧得好高啊!”小奶团子兴奋地大喊大叫, 自从穆谦走了, 他好久没有这么玩了,惹得旁边的二黑连苹果都不吃了, 也随着他一起在寒英身边蹦跶。
两人玩了许久, 这才一起进了书房去找黎豫。
“又闹你姑父呢, 隔着老远就听见你在院子里鬼叫!”黎豫怜爱地瞧着直接扑到自己怀里的小奶团子, 嘴里虽嗔怪着, 脸上却尽是纵容的笑意,而后对着寒英道:“别老纵着他, 惯得不成样了。”
原本西境的生活枯燥单调,可自从黎衍来了, 顿觉生意盎然,他们虽然想不纵着黎衍,但这么一个灵动又讨喜的奶娃娃在面前,谁能冷得下脸呢。这几年离开穆谦独自在西境历练,寒英比之从前成熟稳重不少,也不再如从那般胆战心惊守着规矩,从容地笑道:
“先生,这个属下心有余力不足啊,谁让阿衍这么讨喜呢。”
黎豫笑着伸手指了指寒英,无奈地摇了摇头,“这是好了伤疤忘了疼,被夫子找上门的教训这么快就忘了。”
“现下由先生亲自教着阿衍,咱们自然是不怕的。”寒英说着,掩饰不住内心的欢喜,“先生,有一桩喜事,属下思来想后,还是要先告知先生。”
“哦?说来听听。”黎豫眼见着小奶团子扒拉自己的袍子,俯身将人抱在怀里,见寒英略显羞赧地低下头,一时间黎豫仿佛又瞧见了几年前那个愣头青的影子,瞬间来了兴致。
“阿梨……阿梨有身孕了。”寒英说完脸瞬间红了。
“此话当真!”黎豫听完眼睛一亮,喜上眉梢。自从前些年因着阿克善出逃、黎梨小产,黎豫就一直心中愧疚,如今听闻黎梨再有身孕,一时之间有些语无伦次,对着怀里的黎衍道:“阿衍,听到没有,你要当哥哥了,高不高兴!”
“姑父,姑姑要生的是弟弟还是妹妹呀?”黎衍眨巴着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探寻地望向寒英,仿佛这是对他极为重要的一件事。
寒英笑道:“智慧道长说极大可能是个姑娘,这不阿梨催着属下来,想麻烦先生给起个名字。”
“好,那让黎某好好琢磨琢磨!”黎豫一口应了下来,眼见着怀里的儿子有些怔神,拍了拍儿子的小腿,问道:“阿衍,怎么走神了。”
黎衍小嘴一撇,似是遇到了极难过的事,“我不要妹妹,如果是妹妹,我就没法教他读书写字骑马射箭了,我就没法跟她一起跟二黑玩了,从前学堂里的小姑娘都怕二黑。”
黎衍挣扎着从黎豫怀里跳下来,难过地一溜烟跑没影了。这厢他虽难过着,还不知道日后他瞧见了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就再也挪不开眼,得空就粘着人家,让黎豫取笑了许久。
小孩子的奇怪心思自然不会被大人放在心里,见黎衍跑远,两人也并未当回事,还没等黎豫消化完自己要当舅舅这个事实,寒英脸色又有些古怪起来。
“先生,还有一桩事,沐恩公主的车驾在北境遭了劫,公主失踪了。”
“嗯。”黎豫见事情按照计划的发展,颇为满意,“算起来,咱们接应的人应该在返程路上了。”
寒英脸色有些难看,从怀中掏出一张羊皮卷,“其实,出事了,咱们的人根本没接到沐恩公主,北境那边已经乱了套了。殿下那边八百里加急送了一张图过来,请先生在西境从旁策应。”
黎豫展开一看,在雍州境内,穆谦用朱砂笔标出了一条通往西境的小路,黎豫琢磨半晌,瞬间明白了穆谦的意思,人怕是早就已经给掉包了,穆谦怀疑这是要取道西境,把人送到胡旗去。黎豫对着地图研究须臾,拿起朱砂笔又圈了几条官道。
“寒英,知会大帅一声,立刻吩咐下去,留意安新城附近胡旗军队动向,封锁西境与胡旗搭界的疆域的几个关口,再派人沿着这几条官道追查,特别是商队,务必严查。”
“是,殿下说,他已经扣了几个禁军的指挥使,派了谢二公子套话,想来不日会有进展。”
“给殿下发个加急,除了禁军的指挥使,容家那几个内应也不能放过。”黎豫蹙着眉在屋内踱了几步,琢磨着还可能出纰漏的地方,还是有些不放心,又吩咐道:
“寒英,去营里给大帅捎个口信,此刻他若得空,请他来一趟。”
勒州平城安泰镇关隘挤满了大大小小的商队,一个个都挤在关口,等着排查。
“军爷,咱们是听了新政才大老远从冀州赶过来的,您放心,这赋税咱们都是分毫不少的,也明白西境的规矩,这车上都是茶叶、香料,是一颗粮食也不敢放啊。”一个练达老成的商队领队与城门处负责检查的西境守军表着衷心。
“对对,咱们都合法的良民,是绝对不敢违背大帅的意思的,您瞧这天色也不早了,耽搁一天就是一天的成本,再耽搁下去咱们真没办法跟东家交代了。”等在一旁的另一个商队掌柜亦附和道。
一个头发花白拄着拐杖的老妪也哆哆嗦嗦地走上前来,从腕子上撸下一个赤金錾花镯子送到了守军面前,“老婆子为着治病千里迢迢随着家里商队西进北上,就为着出关找塞外的巫医瞧病,老婆子年纪大了,这是最后的指望了,官爷您行行好吧。”
第215章 初唳(6)
郭晔素来治军极严, 那名守军当即把镯子塞回老妪手里,致歉道:
“婆婆,不是咱们不放您出城, 实在是上头有命令, 劳您且耐着性子再等等。”
还不等老妪接话, 突然等待的商队中一人大呼道:
“上个月西境函告诸州, 广邀诸州商队前来经商, 还确保在西境辖内商队安全,明言出关入关只要交够赋税, 一律畅通无阻,怎的咱们到了隘口,就变了模样!”
这一声立马引起了不小的骚乱,诸行商皆对西境呈观望态势, 抱着尝试的态度来了, 却没想到被困在关口没法出关, 早已心中不满, 现下有人起头, 更是将众人对西境的不满情绪调动起来。
一人应和起来:“对啊,人无信不立, 对咱们做生意的更是如此, 下次再这样, 咱们再也不来西境做买卖了。”
“对!不来了!”
“走, 咱们启程回去, 跟东家说,西境不是什么良善之地, 说好了不阻碍商队流通,今日却出尔反尔, 谁知道明日会不会找个由头就把咱们的货物扣在西境据为己有。”
“这位老哥说得对,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粮食不就是吗,但凡货物里面有粮,当即充公,谁晓得其他货物是不是也落得同样下场。”
人群中一浪高过一浪的讨伐声不绝于耳,那老妪佝偻着身子慢慢挪到一边,冷眼旁观着被激怒的人群和束手无策的边城守军。
“谁说西境言而无信!”一声洪亮的嗓音如惊雷一般自远处传来,接着便是一队身着戎装的铁骑由远及近风尘仆仆的赶来。
老妪静静地瞧着,为首那人身高八尺,身形魁梧健硕,小麦色的皮肤许是因着常年被西北的朔风摧残,略有些粗糙。
“大帅——是大帅!”人群中有人喊了一声,众人才知道策马而来的正是西境的霸主郭晔。
郭晔于关前勒马,对着众人拱手一礼,朗声道:“众位莫慌,西境绝对言而有信,因着沐恩公主下嫁,西境接了京畿御令,对出入关隘者,皆要严加盘查,耽误诸位行程,郭某深表歉意。现下,请诸位排好队,经过将士们排查过后,即可出关。”
郭晔说完,冲着寒英使了个眼色,寒英当即带人来到关前,“欲出关者,且来我处接受盘查。”
众商队面面相觑,未摸清西境路数之前,皆不肯率先上前,谁能保证接受盘查时,不会被随便找个由头难为呢。
老妪见众人迟疑,索性对手下使了个眼色,她朝郭晔瞧了一眼后,便自顾颤颤巍巍地回到车内。手下得了令,带着车队率先向寒英走去。
寒英的手下们将车上货物一一查验后,便朝着边城守军打了个手势,当即城门打开,把人放了出去。余下商队见状,争先恐后的上前接受盘查,继而顺利出关,一时间一场信任危机瞬间化解。
商队出了安泰镇十余里,老妪才一把接下面上的伪装,摘下那满头的华发,露出如瀑的青丝。容清扬掀帘瞧了一眼窗外,已经入冬的荒原虽然光秃秃的,但胜在广袤辽远,容清扬心情甚好,随口问道:
“威叔,方才那人就是西境的霸主郭晔?”
陪在一旁的管事容威的忙道:“正是郭大帅。”
容清扬点了点头,若有所思道:“西境倒是没想象中那么野蛮落后。”
“大小姐难得从禁军手里逃出来,再歇会儿吧,咱们到下一个驿站路途还远着呢。”容威说着,从车座下拿出一个靠垫递给容清扬。
容清扬倒是不显疲态,“不用了,先时被那起子小人下了药偷运出来,一直躺着,这会儿可是一点也不想歇着了。”
容威听着仍心有余悸,“幸亏大小姐机警,寻机向咱们求救,您说您要是出点什么事,哎……京畿这群杀千刀的,简直不干人事!咱们到了下个驿站,给各方知会一声吧?”
容清扬略作沉吟,“先发个函给素渊知会一声,免得父亲母亲着急,至于晋王和西境这边,倒不着急,咱们正好借这个机会,看看他们有几斤几两,想拉容家做盟友,可不是送个人情就行的!”
两人正有一搭没一搭聊着,突然马车外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接着是刀兵相接的声音。
“有流寇!大家小心!”
“保护大小姐!”“保护大小姐!”
容威一听,赶忙掀开车帘,对着外头吼道:“别管东西,都护到马车旁边!”
一个流寇中的小喽啰讨好地凑到为首的身边,“大哥,你瞧,这还是第一个这么利落的舍下货物的商队呢!”
“那说明马车上的东西更值钱!”为首的那人眼神阴鸷,说话间扬手对着马臀就是一鞭,“兄弟们!拦住马车!”
弯刀出手,正在狂奔的马匹伤了前腿,登时一个趔趄便摔倒在地,差点把马车带翻,车中的容清扬亦是遭了灾,一下子从车座上摔了下来。
“出来,里面的人!”一声不算标准的汉话从车外传来。
容威刚要想自己先出去挡一挡,却被容清扬拦下,她明白,早晚都要面对,她也不在乎多躲一时半刻,索性掀帘而出。
“你不是大成人!”容清扬开口直断。
“自然!”为首那人跨在马上,腰间别着弯刀,手里提着一根短鞭,身上穿得乃是拿兽皮缝制的衣袍,对着容清扬上下打量一番,“你长得倒是挺好看,甚至比草原明珠苏迪亚还漂亮。”
容家幼弟差点因为这个女子损了名声,再加上容清扬自己是因为这个女人在大成暴毙,才不得已受封公主下嫁胡旗,是以容清扬对这个名字印象深刻,此刻由对方口中说出,容清扬绣眉一紧,“你是胡旗人?”
“哈哈哈哈哈,都是天生地养的,是什么人不重要,大爷那里正缺个压寨的夫人,今日瞧上你了,乖乖跟爷回去,饶你不死。”
容清扬冷哼一声,不为所动。
那人将手一挥,他的手下立马杀了商队中的一个伙计。
“住手!”容清扬没想到对方如此心狠手辣,只能侥幸一搏,“你可知我是谁?”
那人冷笑道:“你是天王老子又怎么样?”
容清扬压了压心底的恐惧,“本宫乃大成沐恩公主,奉大成天子之命与胡旗大汗和亲,本宫乃你胡旗大妃,你敢放肆!”
那人笑容僵在了嘴角,眼神中只余下狠厉,“这么说来,那留你不得了。”
第216章 初唳(7)
容清扬不知道哪句话惹到那人, 竟惹来杀身之祸,心头大惊,但面上却强作镇定, 不紧不慢道:
“你好歹也是胡旗子民, 杀了本宫, 影响的是大成与胡旗的邦交。祯盈十七年一役, 胡旗早没了抵抗大成铁骑之力, 虽然大成北境边防军从不出平陵城,但也断不容公主受辱。”
那人眼神比方才狠厉三分, 泄愤般把马鞭在身侧一甩,“丫头,有时候聪明过了头,命不会长久。既然咱们都沦落到当劫匪了, 还会在乎邦交么?反倒是你, 既然是大成公主, 咱们不得不防, 放你活生生回去, 反倒是给兄弟们埋下隐患。”
容清扬一听这话,嗅到了三分生机, 觉得大约拿捏住了眼前这匪首的心思, 恩威并济道:
“我大成有句俗语‘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应你方才那话, 若两国交战, 边塞不宁,百姓异地而居, 商旅退避三舍,纵使你有心打家劫舍, 届时又有谁能让你来劫。如此,你还觉得邦交与你无关?”
匪首神色晦暗,并没有吱声,整个人仿佛陷入了沉思。
“本宫向你承诺,你放本宫及随行平安离去,今日之事,本宫既往不咎。否则,同时得罪胡旗和大成,天下哪里还有你的容身之地!”容清扬觑着匪首脸色,趁热打铁抛出承诺,她有五分把握,此番软硬兼施之下,那人心中已经动摇。
突然,匪首大笑起来,“大成的女子,不仅有美色,更有胆识,到了这个份上竟然还敢讲条件。不过,你怕是会错了意,放你回去才是真正的后患无穷。你的商队货物众多,低价脱手,足够咱们兄弟们躲起来逍遥个几年,到时候谁还记得你。兄弟们,别跟她废话,动手利索点!”
“慢着!”容清扬没想到此人油盐不进,决定最后一搏,“你刀头舔血,不过为财,本宫愿意给你开出一个你无法拒绝的数目。但若本宫损伤分毫,不仅分文不得,还会得罪我容氏一族。本宫乃容氏嫡出长女,纵随着时间流逝,胡旗和大成朝廷能将此仇淡忘,但容氏不会,容氏权倾朝野,上下一心,纵使寻到天涯海角亦不会放过你!况且,本宫在西境外出事,有损郭大帅颜面,恐怕大帅也不会让你安安生生继续当你的匪。”
那匪首还没应声,倒是下边的人凑到他跟前劝道:
“大哥,咱们天天在这里迎着寒风吃沙子,就是为着攒点本钱东山再起。她们家我从前听过,富可敌国。”
那匪首犹豫半晌,伸出了三根手指,“我要三百万两!”
*
并州边防军大营的中军大帐中放了一张矮榻,上面铺着一张崭新的狼皮。而穆谦正大大咧咧躺在狼皮上,一只穿着黑军靴的脚还在榻边优哉游哉地晃悠着。一只狼头摆在案上,正张着血盆大口,地上跪了两个瑟瑟发抖的京官。
狼头旁边摆了一根刚烤熟的羊腿,还滋滋爆着油花,上面撒了一层薄薄的孜然,托盘上还放了一把精巧的匕首。
穆谦瞥了一眼地上的两个人,然后一个鲤鱼打挺从榻上翻起来,直接拔出匕首割了一块羊肉塞进了嘴里,一边嚼一边用含混不清的口齿道:
“两位旧交,你们也跪了一上午了,累不累?本王不才,从前节制禁军,巡城司更是由本王直管,裘云啊,本王拿你们当兄弟,没想为难你们,可你却在难为本王啊。”
穆谦对着率军而来已任殿前司副都指挥使的裘云阴阳怪气完,转头又对着礼部随行官员左侍郎林寄道:
“看来左侍郎日子清闲的很,不是去人家祠堂看白事的热闹,就是凑红事的趣儿,你两头吃席,随份子了吗?”
裘云当年因着兵围大理寺,迫使大理寺重审闵州毁堤案,得了穆谦赏识,由他一手提拔至殿前司,这才有机会得了今上青眼,右迁至殿前司副都指挥使一职。这些日子他眼见着穆谦为着找寻公主夙兴夜寐,本就心怀愧疚,如今被言语一挤兑,更觉无地自容。但他又不能辜负今上的知遇之恩,只得沉默不语。
而林寄先时怨恨黎豫伤了林氏根基,本想着在黎晗开祠堂时落井下石 ,却没想到中途杀出个穆谦,坏了他的好事,现下又栽到穆谦手里,心中更添愤恨,拿定了主意不肯将实情和盘托出,强笑道:
“晋王殿下说笑了,沐恩公主在北境遭劫,殿下不想法子赶紧找公主,却将朝廷命官扣在军中苛待,您就不怕没法跟京畿交代么?”
穆谦连眼皮都没抬,拿着匕首挑羊腿外焦里嫩的地方就是一刀,送到嘴里后才不紧不慢道:
“北境这种穷乡僻壤,在京畿口中乃是民风未开化的蛮荒之地,有一两个盗匪太正常了。就连东境和南境这种廪实仓、礼节备的富庶之地都不能杜绝盗匪,凭什么要求本王治下就一定安全?再说,本王苛待你们什么了?自打你们到了,本王天天让谢淳陪着你们吃喝玩乐,丢了公主这么大的事摆在眼前,也没见你俩少玩一日!您二位,一位是送亲队伍武将统领,一位是使团文臣主心骨,你们都不愁给京畿交代,本王愁什么?”
穆谦自顾一边吃一边说,见两人被他怼得不吱声,他也吃的差不多了,径直从袖中掏出快帕子抹了抹嘴,随手往案上一丢,然后从怀中摸出块羊皮卷,走到二人眼前抖开。
“你们不说本王也知道,不瞒你俩,自从丢了公主,本王已经函告西境,从西境勒州到北境坝州、并州全都加派了两到五倍兵力巡防,只要胡旗人敢靠近,立马就会被团团围住。能把人从本王眼皮子下弄走是你们的本事,但能不能让你们把人送到胡旗手里,可就看本王的能耐了。”
裘云与林寄看了一眼羊皮卷上的地图,又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绝望。图上的几个增加五倍兵力的关口中,正好有他们与胡旗相约交付公主的一处。
“殿下,西境来函,有一支鬼鬼祟祟的胡旗兵在勒州和坝州交界处被西境铁军拿下了,西境主君邀您动身坝州一叙。”容修拿着公函匆匆忙忙地进了大帐。
穆谦意味深长地瞧了两人一眼,“看来,不用在二位身上费功夫了。”
第217章 初唳(8)
“走走, 点上几个兄弟,咱们去西境看阿豫去。”穆谦说着,故作姿态地一把揽上容修的肩膀, 两人勾肩搭背地出了大帐。等两人出来, 穆谦有些急切地问道:
“怎么样?人真给逮住了?”
容修面色并不轻松, “逮住人是假, 毕竟师出无名。但是先生那边已摸排到了胡旗接应的关口, 已经布置妥当了。”
“没说要本王去西境见他?”穆谦有些不甘心。
“没有,不是咱们先前商量好, 用那话把您唤出来,给他们施压么。”
穆谦有些不痛快,他倒是盼着西境那边有点动静,他好借机再去西境与黎豫相会, 不过穆谦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只顾自己痛快的愣头青, 朝大帐内瞧了一眼, 才道:
“继续好吃好喝伺候着他俩, 不许他们跟人接触, 也不许任何消息递进去,过几日, 让谢淳寻个机会再去探探口风。”
容修点了点头, 将信将疑道:“殿下, 这能成么?”
“他们比咱们急。”穆谦极为从容地掸了掸落到前襟上的灰尘, 与容修漫无目的地溜达着。他心里明镜一般, 裘云刚升了副都指挥使,林家现下靠林寄撑着, 两个人对前途颇为看重,护送公主和亲本是大功一件, 但如果出了岔子,有损邦交,那就是大过。此刻,他们比任何人都想知道容清扬到底有没有被平安送到胡旗人手里。现下穆谦把消息一封,比对他们动刑要有用多了。
两人不知不觉走到了边防军大营门,穆谦搭眼一瞧,营门外不远处有一人正偷偷摸摸地朝内窥探。
“是谁在那儿鬼鬼祟祟的!”
穆谦扬声,那人听到动静一惊,知道自己被发现了,下意识扭头就跑。
动静一大,直接惊动了边防营巡守的将士,一队人当即提枪追了上去。那人手脚不算利索,显然也不是个经常操练的,没跑多远就被边防军将士按在了地上,摔了一脸的土。
没想到这小毛贼这么轻巧就落网了,全程围观了这一幕的穆谦顿觉无趣,摸了摸鼻尖,慢慢悠悠晃过去,在那人身前蹲下,嫌弃道:
“就这身手你咋好意思来边防军大营门口丢人现眼的?来人,丢地牢里去,交给赵团练使慢慢审。”
穆谦吩咐完扭头要走,却见容修一脸探寻的盯着那人,而那人对上容修目光的瞬间,立马别开了脸。穆谦敏锐地捕捉到这一丝异样,问道:
“你认识?”
容修蹙着眉,努力回忆半晌,才犹豫道:
“瞧着是眼熟,四年前属下随军北上,他应该在禁军殿前司任职,如果属下没记错,他叫杨宜斌,有一兄长杨宜年在枢密院任都承旨。”
“哦?禁军的人?”穆谦瞬间乐了,拖着下巴饶有兴味道:“看起来,咱们不用再折腾中军大帐那两个人了。”
*
已经入冬,地牢阴冷潮湿,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发霉腐败的味道。穆谦是从沙场上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人,这点味道对他来说自然不算什么。可谢淳养尊处优惯了,刚提着一个小木桶从石阶上下来,闻着这味,就忍不住干呕起来。
穆谦心疼他年纪小没受过罪,一边为他捶着后背,一边耐着性子劝道:“不行你就回去吧,这么多差事,学什么不成,没必要作践自己。”
谢淳拿袖子摸了一把嘴角,嘴硬着强撑道:“得亏我没吃早饭的习惯,没事六哥,我撑得住。”
穆谦见他坚持,也不再勉强他回去,只是安慰道:
“这种地方你没来过,忍一下,习惯就好了。这几个月你差事办得不错,等和亲的事儿了了,给你放两天假。”
这几个月,谢淳仿佛一夜间长大了一般,不论是下田垦荒、押送粮草还是锻造军需,哪里有差事他都冲在前头,不会做就虚心求教,做错了被骂也从不委屈,诚心认错道歉,然后改正,全然一副积极上进的后生模样,惹得军中上下刮目相看。
此刻谢淳只是咧嘴一笑,“六哥,我不累,前几日陪着那俩京官玩乐,都在歇着,让我跟着你多学点吧。”
穆谦知道谢家在京畿生死难料,极有可能就指着谢淳这一根独苗,北境和京畿关系微妙,穆谦想出言安慰又无从开口,只得由他跟着。
远远瞧着,杨宜斌所在的牢房内灯火通明,他人已经被绑在刑架上抽了数十鞭子,看样子并没松口。而赵卫已经骂骂咧咧许久了,连穆谦走到跟前都没发觉。
“老赵啊,人家京畿来的,你怎么这么粗鲁,还不把人放下来。”
赵卫刚骂完人,胸口还有些起伏,回头瞧见穆谦,还带着几分气性,“这小子敬酒不吃吃罚酒,咱们好说歹说,他都不听,只一句话,非要见到了裘副都指挥使和林左侍郎才肯讲。”
杨宜斌被从刑架上放了下来,整个人软趴趴瘫在了地上。穆谦走上前去,亲自扶着杨宜斌坐直身子,谢淳哪能让穆谦动手,也赶忙跟着去扶。奈何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惹得谢淳又忍不住干呕起来。
“坐着说,坐着说。”穆谦对着杨宜斌摆出一副笑面虎的面容,转头见谢淳不适,怕等下再吓着他,转头压低声音道:“谢二,你去牢门口守着。”
谢淳压抑住生理上的不适,坚定地摇了摇头。
穆谦见状,在他肩膀上拍了拍,然后从他手中接过了小木桶,转身放到了杨宜斌面前,笑眯眯阴恻恻道:
“杨指挥使久居京畿,想来对江湖上这些有趣的东西是不大了解的。本王前些日子新得了桶水银,专门用来做人皮灯笼,想跟杨指挥使一起玩。”
杨宜斌不明所以地看着穆谦,赵卫和谢淳及一众亲卫眼中也露出了迷茫之色。穆谦没有管众人,于杨宜斌面前席地而坐,满面笑容。
“这人皮灯笼啊,说起来很是简单,只需要拿匕首在人的天灵盖上小小地划上一个十字。”穆谦说着,手拿折扇,以扇柄轻轻放在杨宜年头顶比划了一个十字,当即给杨宜斌吓了个激灵。穆谦见状,憋着笑,继续道:
“然后,把这水银,从这个十字花的口子里灌进去,因着水银比血重,这人皮啊就会慢慢地跟肉分开。哦对了,由于这个过程太痛了,要把人埋在地里才成,这样这人纵然痛得扭来扭去,但因为被埋了,只露个脑袋出来,所以逃脱不得。”
穆谦说着,煞有介事地寻摸一圈,面上尽是不满之色,对着赵卫道:“老赵,这挖坑的铲子没备好啊。”
赵卫瞥了一眼已经吓得面无血色的杨宜斌,故意大声应道:“属下立马吩咐人去准备。”
“嗯!”穆谦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又凑到杨宜斌身前,在他耳边道:
“这人逃脱不得,又疼痛难忍,最后一下子就从天灵盖上的口子里挣脱出来了,回头一瞧,皮在地里,再一看自己,嘿!浑身上下就是一坨白花花的肉。”
“呕——”谢淳再也忍不住,胃里没食,将胃液吐了个干净。
第218章 初唳(9)
“然后呢?这样就都吐口了?”黎豫听着正初的描述有些哭笑不得, 穆谦从前就喜欢搞些花样,却没想到这次玩这么大,剥人皮?亏他想得出来!
正初嘿嘿一乐, 故作高深莫测道:
“哪儿这么容易, 杨宜斌拿定了主意殿下是厚道之人, 不能真给他扒了皮, 虽然人都吓得抖成筛子了, 却一点也没吐口,瞧起来颇为硬气。”
黎豫看了看手里写着京畿押送和胡旗接应部署的信函, 有些好奇,“那这消息哪儿来的?”
“您别着急啊,他嘴硬,但咱殿下也不是吃素的。”正初边说边比划, 眼神里都是兴奋之色, 津津有味地讲着他们家殿下的辉煌事迹。
“殿下想着, 不动点真格的怕是不行了, 但他又不愿做伤阴鸷的事, 您猜怎么着?他隔日就让刘团练使带着兄弟们在垦地时顺手逮了几百只土蝎子。然后命人找了个木桶,先把杨宜斌放进去, 再下令往里头倒蝎子。那杨宜斌也不傻, 知道蝎子一旦落到身上可不听人使唤, 当即就全招了。”
正初说着, 拍了拍手, 立马有个亲兵从屋外拎了个竹笼子进屋。正初接过后送到黎豫面前,“这是殿下让带过来的, 他要不是为着留下跟京畿那群人周旋,肯定亲自来了。”
黎豫刚要去接, 听着窸窸窣窣的声音从竹笼里传来,瞬间把手收了回来,警觉道:“里头是什么?”
“先前刑讯逼供用的蝎子啊!”正初一脸坦坦荡荡。
黎豫闻言大骇,惊得往后退了半步,颇为抗拒地摆了摆手,眼神里是藏不住的嫌弃。
“拿回去!拿回去!黎某这里哪需要刑讯逼供。”
正初笑着从竹笼背面翻出个小蝈蝈笼子,有两只生龙活虎的土蝎子在里头张牙舞爪。
“您误会了,殿下说送来不是让您吓唬人的,是让您吃的。至于这个小的,是殿下挑出来两只最有精神头的,让您……哦不,是让衍少爷拿着玩的。”
“……”
挑两只拿着玩也就算了,整一篓子来吃?这穆谦脑子里都装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黎豫隔着老远接过了蝈蝈笼,“替我谢过你家殿下好意,这个小的黎某留下,大的劳烦正初小哥送回去吧。”
“殿下说让您别怕,拿油炸一下,撒上点盐巴,很好吃的,您留下试试吧。”正初不死心,这可是自家殿下千叮咛万嘱咐要黎豫留下的。
黎豫瞟了一眼竹笼子,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联想到方才谢淳被送来时,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全然不似先时在北境战场上那般生龙活虎,黎豫胃里一阵翻腾,心中不禁泛起嘀咕,这谢淳该不会是被蝎子毒成这样的吧?
黎豫干笑两声,感觉对穆谦的心意实在无福消受,不再跟正初纠缠,只是吩咐道:
“谢二公子这边,黎某定会好好教导,请殿下不必忧心,沐恩公主也放心交给黎某。至于怎么对付京畿,想来殿下已经有了主意,就有劳他从中斡旋了。”
当一盘油炸蝎子被放在几案上后,年纪轻轻的小火头军恨不得立马逃出中军大帐,穆谦见他害怕的模样,摆了摆手示意他出去。
小火头军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撒丫子跑没影了。穆谦见他跑得比在战场上逃命还快,有些哭笑不得。
不就是一盘炸蝎子嘛,至于像看活鬼一样看他么!
不过这也不能怪人家小火头军,自打穆谦拿着人皮灯笼和蝎子吓唬完杨宜斌,军中好些人瞧他的眼神都变了,都在怀疑自家主子该不会是个变态吧。
赵卫掀帘进了中军大帐,瞧见那一盘蝎子,先是倒吸一口凉气,然后欠兮兮凑到穆谦跟前。
“殿下,我就说吧,先生那脑子、那口才,哪用得着蝎子。不过,这蝎子被退回来又不是蝎子的错,您何苦把它炸了,留着吓唬人多好!”
穆谦暗骂书里这群人没见识,不知道这东西的好,自顾从盘子里挑了个大的,放在嘴里嚼起来,边吃边道:“函给京畿发了?”
赵卫见穆谦越吃越香,眼睛都直了,绘声绘色地讲制作人皮灯笼的过程也就算了,怎么还吃上毒物了?这人怎么口味这么重!不过他是来回差事的,顾不上吐槽,认真道:
“照您的吩咐,给京畿回函,由您亲自迎接沐恩公主,却只迎到了仪仗却不见公主,至于在北境遭了山贼,咱们只字未提!”赵卫笑得得意,“还按照您的吩咐,杨都指挥使已经在咱们兄弟的护送下启程回京了。那裘副都指挥使和林左侍郎以及这公主的仪仗怎么办?”
“那就不是本王该操心的了。”穆谦大大咧咧拿起旁边的酒壶喝了一口,心中很是畅快,之前还为着掳走了容清扬跟京畿不好交代犯愁,现下京畿给台阶,穆谦当然顺着就下来了。
“杨宜斌回去了,京畿自己干得好事就露馅了,他们不能给本王施压要人,本王也不懒得再编理由搪塞。至于旁人怎么处置,咱们原地听旨。”
赵卫见穆谦就着酒水越吃越上头,不禁怀疑道:“殿下,您这么大岁数还没娶媳妇儿,该不会是有什么特殊癖好吧?”
“过来。”穆谦也不恼,笑吟吟地瞧着赵卫,给赵卫看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干嘛?”赵卫一动不动。
穆谦把盘子往前一推,“尝一个。”
赵卫脸都绿了。
穆谦抬眼,看着僵在原地的赵卫满脸嫌弃,“你丫堂堂边防军副帅,就这点胆子?老赵,你不行啊!”
是可忍孰不可忍!男人,就不能被说不行!
赵卫脾气也上来了,梗着脖子凑到盘子前,伸手就从盘子里捏了一只蝎子,等放到嘴边时,又怂了!
穆谦懒得搭理他,自顾一个又一个的塞进嘴里。赵卫见穆谦吃得津津有味,好奇心最终战胜了恐惧,把蝎子放在嘴里嚼了嚼,一嚼不得了,嘴里的味蕾立马被调动起来了,伸手又摸了一只蝎子。
“诶!这玩意咋这么香呢!”赵卫说完,开始一只接着一只往嘴里送。
穆谦见他吃上了瘾,凉嗖嗖问道:“本王有什么特殊癖好?”
“没有!”赵卫答得干脆,说完上手端起了盘子,转头就走,边走边吃边道:“殿下,老赵去帮你正名哈!”
等营里越来越多的将士尝过炸蝎子的美味,看穆谦的目光又从看变态慢慢恢复成看偶像,然后越来越多的战士得空就去野外翻蝎子!
等北境边防军人均成了摸蝎子小能手,西境那边也传来了好消息。
第219章 初唳(10)
寒英自打来到安泰镇关口, 一直不敢松懈,按照先前的计划,认真观察着每一支出城的商队, 力图发现其中的行伍之人。
“军爷, 咱们是百川商号。”商队掌柜的一脸讨好地配合着西境守军检查。
前些日子西境下令发展商贸, 百川商号乃是上面重点交代的要务必保障安全的商队, 守军一听, 赶忙道:“好,不必查了, 放行。”
寒英抱着胸,冷眼旁观着这一幕,这几日百川商号的商队进进出出未免频繁了些。
“老丈,这次都是些什么货物。”寒英忍不住问道。
那掌柜的先是一愣, 然后才道:“都是兽皮, 从西境收购的兽皮, 打算发往关外发卖的。”
“哦。”寒英若是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挥挥手让人放行。
三日后, 趁着夜深人静之际,寒英亲自带队摸上劫匪老巢, 成功将容清扬及容氏商队一干人等救出。等宝剑架在匪首脖子上, 寒英才发现, 原来这名匪首竟是一个“老朋友”!
自接到正初送来的信函, 黎豫便日夜兼程来到了勒州, 如今身在平城。寒英不敢擅专,也怕在关口不安全, 索性星夜将人带去见黎豫,等到达平城, 已是寅正。
黎豫由谢淳陪着,一夜未眠,他一直忧心容清扬的安危,如今见人完好无损的被寒英带回来,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他虽有一肚子疑问,但面对一脸疲态但仍镇定自若的容清扬,还是道:
“公主殿下受惊,平城驿馆由西境铁骑护卫,您可安心歇息了。”
容清扬早闻登州黎豫之名,先时听闻他命不久矣,没想到回头就能在西境混得风生水起,还能让郭晔俯首称臣。又见谢淳在他身边陪着,早已敛去了从前的玩世不恭,整个人一副干练的模样,不禁对黎豫又好奇几分。不过,她出身世家,纵使再好奇,也不会不分场合的探人私隐,只道:
“西境铁骑训练有素,部署周密,本宫甚为钦佩,想来还有先生的缜密筹划,哦不,如今想来应该称呼阁下一句主君了。”
黎豫微微一笑,西境不比其他地方,本就乱的很,郭晔受封西境主帅,亦是先平定西境,后朝廷册封,他这个西境主君,如今差得也不过是找朝廷讨个封赏罢了。黎豫不拿乔,不卑不亢道:
“不敢,公主无恙便好。”
容清扬微微福身,“还是要道一声谢的。”
黎豫侧身,不受这一礼,拱手谦逊道:“殿下言重,于公于私,黎某都不能将殿下置于险地,如今殿下平安归来,黎某也就放心了。”
容清扬敏锐捕捉到黎豫话中的不妥,西境援手施救,从明处说乃是臣子效忠朝廷之举,从暗处讲西境为借容家之力通商,也需保下她这个嫡女,可于私呢?
“于公,本宫都明白,于私何解?”容清扬虽知不妥,却仍忍不住发问。
黎豫一怔,才意识到方才一时口快,不过他也不愿穆谦总记着容清扬这份恩情,索性和盘托出,“晋王殿下一直感念公主当年在先帝面前的却婚和解围之恩,叮嘱黎某务必护公主周全,黎某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自然不敢当公主一句谢字。”
容清扬微微讶异,“当年晋王兄于先帝面前拒婚,宁死不屈,只因心中早有中意之人,他既不愿负了那人,本宫亦不愿与他结为一对怨侣,索性顺水推舟,没想到这点顺水人情让晋王兄上了心,是清扬的不是了。”
黎豫斟酌着容清扬的用词,大约也能想到穆谦于圣驾前梗着脖子拒婚的模样,不禁莞尔,客气道:“此番黎某就代晋王殿下谢过公主,天色已晚,想来公主舟车劳顿,有话咱们明日再说,让谢淳引着您去歇息吧。”
容清扬明白,容氏已决定与北境、西境联手,自己脱困后却未及时向西境铁骑求助,反倒是执意北上,还因此被俘,合该给人家一个交代,但见黎豫丝毫没有追究的意思,还非常有风度的放自己先去歇息,不禁又对西境高看两眼。
“如此,就先谢过主君。”容清扬微微颔首致礼,转身正要随谢淳离去,刚走几步,突然驻足,鬼使神差问道:
“那人,便是你吧?”
这句话没头没尾,寒英和谢淳皆面露疑惑之色,但黎豫却听懂了。
黎豫想了想,没有故作矜持,大大方方道:“早闻公主秀外慧中,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今日倒是见着了。”容清扬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去。
待送走了容清扬,黎豫敛了笑意,冷冷问道:“阿克善呢?”
“捆了扔在柴房里了。”寒英看了看天色,有些担忧道:“先生,有什么话不妨明日再问,您去歇会儿吧。天马上就亮了,再过半个时辰阿衍要来跟您读书了。”
黎豫在眉心处掐了掐,自嘲道:“有些事压在心里,若不问个明白也睡不着,再说,现在我这身子骨比从前可轻快不少,不碍事的。”
寒英见劝不住,只得由着他,自己前面带路。
黎豫走了两步,似是想到了什么,突然道:“寒英,不许跟阿梨和穆谦说,回头又该念叨我了。”
寒英有些无奈,抱怨道:“您也怕念叨,那怎么还不当心些。”
黎豫浑不在意,“惯了。”
再次见到阿克善时,阿克善仿佛比上次相见苍老了十岁,整个人充满着阴鸷狠厉之气,比从前战场上时更甚。
如今的阿克善不过是一条丧家之犬,黎豫再无心同他客套,直接开门见山,“你当初早就知道通敌的根本不是穆谦对不对?那件信物也是你有意为之是不是?”
阿克善眼神轻蔑,“知道还问。”
黎豫胸口一闷,忍不住咳起来,咳了半晌才道:“你回郭大哥以及在清虚观的那些话,是谁教你的?”
阿克善嘲讽地笑起来,“看来那人说得还真对,想要让你和穆谦离心,一定不能说假话。啧啧,瞧见你这副悲戚又气急败坏的兴师问罪模样,爷就痛快地很!”
第220章 初唳(11)
这话一出, 黎豫瞬间明了。当初他被放在局里,肖瑜在红叶寺那番语焉不详的话虽然是关键,但细细想来, 每一步都有迹可循。更重要的的确是方才阿克善所说的, 这其中没有人诓骗他, 句句皆是真话, 但却实实在在让他与穆谦离心离德。
黎豫至今想来还觉得后怕, 这手段太过高明,除了郁弘毅, 他想不到第二个人。郁弘毅有志天下,才花十几年布了一个内部矛盾向外转移的局,可是,他没有必要算计自己?那花这般心思, 又是为何?
黎豫想着从前的事, 心里不熨帖, 嘴上自然也不饶人, “黎某本以为那次放将军去后, 将军能返回胡旗重整旗鼓,却不想落草为寇, 瞧见将军这幅模样, 你猜黎某是不是也痛快得很!”
“你!”阿克善没想到黎豫三言两句就反客为主, 讥讽道:“你想知道的那个人, 我永远不会把名字告诉你。”
黎豫无所谓地笑了笑, “谢谢将军,方才已经为黎某解惑了。将军敢作敢当, 黎徼可是死于你手?”
“不是。”阿克善冷哼一声。
“那你还有活下来的可能。”黎豫丢下这一句,不再言语, 转身离去。
黎豫冷着脸从柴房出来,虽然他与阿克善的对话内容,他前期已经推演了个八九不离十,但是听到阿克善亲口证实,心里还是极不自在,不过这样的情绪没有维持很久,谢淳和卓济陪着他出来时,玉絮和寒英正凑在一起说悄悄话。
“她现在有身孕了,这么下去不是办法,要不你跟先生说,让先生教训她两句,阿梨姑娘最听先生的话了。”玉絮与寒英打着商量。
寒英有些犹豫,“还是不要了,先生身子骨不好,阿梨一直为此揪着心,所以上次的事才死死瞒着,就怕先生知道了担心。”
黎豫眉头略蹙,走上前去,“阿梨怎么了?”
两人一惊,转过身来,方才聊得投入,没想到黎豫从柴房出来了,他们竟然浑然未觉,自打不当亲卫,这警惕性比从前着实下降不少。
玉絮眼见着寒英并不想多说,他便开口打起圆场,“左不过小丫头使性子罢了。”
黎豫不接话茬,眼神直接落在寒英脸上,目光中没有谴责、没有逼迫,只有一汪深不见底的宁静。
寒英不似玉絮八面玲珑,这样的眼神他接不住,低下头半晌才道:
“阿梨这一胎怀象不大好,她孕中性子古怪,于起居饮食也不大注意,属下盯着她时还好些,但多说几句她脾气就上来了。前些日子她想吃些生冷的,属下想着一来大夫嘱咐过她孕中不能吃,二来也入冬了,属下就没答应,结果她脾气上来,本想着她闹一闹就好了,谁知竟然气哭了。大夫说她孕中不宜动气,属下没法子,只得顺着她。可长此以往,也不是个办法。”
黎豫掐了掐眉心,“阿梨这性子,倒真是难为你了。”
玉絮见状知道有戏,赶忙帮腔,“阿梨姑娘最听先生的话,要不您得空说她两句?”
黎豫摇了摇头,“怕是不成,我前些日子养病时,生活习惯亦不佳,怕是还未曾开口,就会被她堵到哑口无言。”
黎豫如此说,两人想到前些日子黎梨怼人那口才,面对黎豫时也毫不逊色,深以为然。
“那怎么办?先生给出出主意吧。”玉絮瞅了一眼苦大仇深的寒英,感觉再这么下去,黎梨还没出事,寒英先愁得扛不住了。
黎豫踱了几步,斟酌半晌,“这样吧,把阿衍送到阿梨那儿去,跟她说让她先照顾阿衍一段时日,等我忙完安泰镇的事,再把人接回来。至于玉絮,你就先别跟着阿衍回去了。”
寒英有些疑惑,“这是何意?照阿梨现在那性子,自己都顾不过来,哪里能看好阿衍,还不让玉絮跟着回去,那阿衍怎么办?”
黎豫好暇以整,“你府上缺人伺候?”
“自是不缺的。”寒英不明所以。
玉絮比寒英通透许多,搂上寒英的肩膀拍了拍,笑道:
“阿梨姑娘自小疼阿衍,把阿衍送回去,我又不跟着,阿梨姑娘肯定把阿衍带在身边同吃同住,她就算不顾念着自己,肯定也得顾着阿衍,自然就不会乱来了。再加上你府上不缺人伺候,自然也不会累着阿梨。早让你找先生求助,这不问题迎刃而解了。”
“多谢先生。”寒英这才茅塞顿开,面上先是一喜,继而担忧道:“那岂不是又要害先生与阿衍父子分离。”
黎豫微微一笑,“安泰镇比起后方条件要艰苦许多,当爹的自然也不希望儿子受苦的,寒英你快些去给阿衍收拾东西吧,等上完早课,就送他回去。”
“是!”寒英拱手行礼,立马转身跑了。
等寒英跑远,黎豫才渐渐收敛笑意,“方才,寒英一直瞒着的,到底是何事?”
玉絮见瞒不住了,只得和盘托出,“上次阿梨姑娘怀有身孕时,因着阿克善脱逃受惊小产,落下了病根,阿梨姑娘怕您知道担心,就一直让瞒着您。”
“知道了。”黎豫面色晦暗,看不出情绪,沉默半晌才吐出一句,“阿克善,不用留了,你去送他上路。”
黎豫阴沉着脸色来到书房时,天色还暗着,但是一个穿着夹袄的小娃娃已经端正的坐在书桌前了。
黎豫虽然跟着自家爹爹读书,但是从来不把爹当先生,见爹爹进门,直接从书桌后绕出来,捣腾着小短腿扑了上去。
一见自家儿子,黎豫面色终于柔和下来,揉了揉黎衍毛茸茸的小脑瓜,“这么早就来了,睡醒了么?”
黎衍扒拉着黎豫的衣摆,然后伸出了双手,显然这是让黎豫抱他。
黎豫从善如流地弯腰把儿子抱起来,只要不查功课时,黎豫永远都是慈父。
“爹爹,今日不查功课了吧。”黎衍把小脑袋靠在黎豫的胸口,与自家爹爹打着商量。
“怎么?昨日偷懒了?”黎豫抱着儿子来到书桌后坐下,想着这么小的人儿每日卯初便起来读书,比起从前去学堂整整早了一个时辰,的确是辛苦了,再加上想着小孩子都有玩心,刚来安泰镇,黎衍肯定要新鲜几日,是以他并不打算追究。
黎衍拿毛茸茸的小脑袋在黎豫胸口蹭了蹭,嗓音软软的,“没有偷懒,就是不想你查了,不查了吧。”
一想到怀里的可爱又贴心的儿子马上要被送走,老父亲的心就忍不住难受,也就宽容的松了口。
“行,你不想查就不查了。那你回你的位子坐好,咱们现在开始讲课。”
“哎,你这么好说话,我现在可一点都不怕你了。”黎衍人小鬼大的长叹一声。
黎豫低头瞅了一眼怀里故作老成的儿子,在他鼻尖上轻轻一刮,“默书也不怕了?”
“怕,怕得很……哎,算了,要不今日默书吧。你去屏风后的榻上躺一会儿,我默好喊你。”黎衍从黎豫怀里跳下来,拉着人的手就要往屏风后走。
现在黎衍随着黎豫读书,每日都会被查背书,背不出来或者背错了,顶多被黎豫说两句,但每十日,都会有一次默书,但凡黎衍写错一个字,就是一戒尺。是以,黎衍对每十日的默书极为抗拒,还曾经一本正经的跟黎豫抗议,觉得这会影响他们父子之间的亲厚关系,奈何黎豫不为所动,气得黎衍大发脾气,回头还得黎豫来哄他。
但是哄归哄,黎豫就是不妥协,挨了打的小阿衍又不能真恨他爹,只能把一腔愤懑转移到默书这件事上。黎衍对默书不喜,黎豫是知道的,今日黎衍主动提出来默书,倒是让黎豫有些诧异。
“阿衍,你这样,倒是给我整不会了。”黎豫说着,还是跟着随着儿子的力道,被他拉到了榻边。
“你睡一会儿吧,上次默书的日子耽误在路上了,我这次要默的文章很多的。”
黎豫看了看床榻,又瞅了瞅儿子,再蠢也明白儿子什么意思了。黎豫突然觉得上天待自己不薄,给了自己这么一个贴心的好儿子。
“你怎么知道爹爹一夜没睡的?”黎豫没有拒绝儿子的好意,坐在榻上,然后把儿子拉到身边。
“被你发现了么?”黎衍有些受挫,又有些不好意思,毕竟他信了穆谦的话,他已经是一个长大了,不能再跟着爹爹睡了,但还是诚实道:
“夜里我醒了好几次,去你房里想跟你睡,却一直不见你回来。”
他再早慧,也只是一个小孩子,想出的主意是笨拙的。但是越是笨拙,越能体现出他的一片赤子之心。
黎豫嘴角一弯,“看来昨夜没歇好?”
黎衍点了点头。
“那要不,你陪爹爹再睡一会儿?”黎豫认真地向儿子发出邀请。
黎衍眼睛一亮,“书可以不默了?”
“下不为例。”黎豫莞尔,“不过,下次一起补上。还是老规矩,错一个字一戒尺。”
“哦,黎扒皮!”黎衍嘟囔一声,踢掉了靴子,猴一样窜上了床榻。
黎豫笑着帮他把靴子摆好,这才在他身侧躺下。
黎衍一个轱辘滚进黎豫怀里,用软软糯糯的声音道:“还有句话忘了同你讲哦,我把礼物藏在你桌案上了,等下睡醒去看。爹爹,生辰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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