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请安
穆谦一时之间陷入沉默, 良久才道:“穆诀那一双儿女现下在何处?”
“被今上下旨接入宫中,暂交由陆昭容照料。”
穆谦抬眉,“昭容?”
仲城忙道:“自北境捷报传至京畿, 今上龙颜大悦, 晋了喻昭容娘娘为淑仪, 今上有意抚慰陆昭媛丧子之痛, 便补了空出来的昭容之位。”
穆谦面色不似方才轻松, 微微颔首后不再言语。穆诀一直是穆谦的逆鳞,但凡事涉穆诀, 都会让穆谦陷入无尽悲痛。
黎至清知道穆谦与穆诀的情分,不亚于他与黎徼,此刻提到故人,心中定然难过, 轻轻在穆谦肩上拍了拍, 以示安慰。
穆谦抬头, 正对黎至清透亮的眸子, 正是这双平静无波却饱含坚韧的眸子, 在穆谦数次陷入绝境时,给予了他无尽的力量。
“穆诀走了, 至清, 本王只剩下你了, 你不要离开本王, 好不好?”穆谦难得收起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 认真地同黎至清说话。
眼前的穆谦失落且沮丧,此刻他不是京畿走鸡斗狗的纨绔, 也不是北境威风凛凛的主帅,他只是一个痛失亲弟的兄长。黎至清心头一软, 虽然前途未明,仍轻轻吐出了一个“好”。
得黎至清一句承诺,穆谦心中得到宽慰,一时疲累之感袭来,索性遣散了众人。许是喝了酒,加之旅途劳累,也因着穆诀之死伤心,穆谦一夜无梦。
天蒙蒙亮时,穆谦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了。
穆谦回府第一夜,由正初值夜,听到敲门声,怕扰了穆谦,立马抓了件外袍,还没顾上往身上披,就跑去开门,等开了门,看清来人,才压低声音道:
“哎呦,我的寒英小爷,还有一会儿天就亮了,有什么大不了的事非现在说。咱家殿下好不容易从死人堆里回来了,终于能睡个囫囵觉,你这个时候来扰他,真不知道心疼人啊!”
寒英语带焦急,“等不了了,你赶紧去通传一声,黎先生又起高热了。”
正初刚要说什么,房门被穿着寝衣的穆谦一把拉开,急道:“至清怎么了?”
已入深秋,正初见自家主子只穿了一件雪白的寝衣,狠狠地瞪了寒英一眼,转头去屋内给穆谦取外袍。
寒英略显愧疚,“阿梨说是突然发起高热,因着京畿她不熟悉,来找属下帮忙去找大夫,属下琢磨着还是得先报殿下。扰了殿下休息,属下知罪。”
穆谦接过正初取来的外袍,往身上一披,迈开步子就往翠竹轩赶,边走边道:“不怪你,此事你做得极好。你即刻取了本王的帖子,去请赵太医。”
等穆谦赶到翠竹轩,黎梨正如热锅上的蚂蚁,在黎至清房门前来回徘徊,一见穆谦仿佛抓到救命稻草一般,一开口就带了哭腔,“殿下,我家公子又发热了,需要赶紧请大夫。”
穆谦早已摸透规律,黎梨的脸色与黎至清的状况息息相关,一见小丫头急成这样,心脏“咯噔”一跳,又怕自己反应太过,让小丫头更心焦,索性稳住神色,温声道:
“你莫急,寒英已经去了,咱们先去瞧瞧至清。”
穆谦进门时,黎至清已经醒了,此刻面上带着病态的潮红,见到来人,虚弱一笑,“不过是旧疾复发,无碍的,黎某未管束好阿梨,天未亮便扰了殿下清梦,是黎某的不是。”
穆谦在床边坐下,伸手探向黎至清的额头,尚未触及肌肤,便感受到灼人的热浪,穆谦心疼道:
“你这说哪儿的话,如今已经回京畿了,赶路不便的托辞已经不好用了,智慧道长开的药,你就从今日开始老老实实的吃,本王一定把你的身子养回来!”
眼见着穆谦急得眉毛拧在了一起,黎至清不欲再惹他忧心,乖巧地点了点头,此事算作应下了。
寒英动作极快,紧赶着请了赵太医来,赵太医也不含糊,进了内室立马搭腕号脉,又问了问近来情况,推测说大约一路舟车劳顿,乍一停歇,有些不适,开了几副药,交代了些注意事项便起身告辞。得知黎至清无大碍,穆谦紧绷了一早的精神这才放松,请寒英好生送了赵太医出门。
折腾一番,日头已高,眼见着事情已了,正初瞧了瞧时辰,催促道:“殿下,咱们今日得进宫给淑仪娘娘请安,差不多该走了。”
穆谦看了一眼病恹恹的黎至清,沉吟半晌,“去给宫里传个话,就说本王一时有事走不开,明日再进宫请安。”
正初挠了挠头,苦着脸道:“殿下,这恐怕不妥,若非是太子设宴犒赏三军这样的公事耽搁了,昨日您就该进宫请安,今日已经晚了,再拖一日,更说不过去了。”
穆谦瞪他一眼,“哪儿这么多话,本王——”
“殿下——”黎至清未等穆谦说完,便有气无力地开口了,“方才太医说了,黎某并无大碍。殿下甫一回京,太子和秦王正等着捉你错处,若今日不入宫,难免落人口实。”
穆谦本想坚持,可他知道,若自己坚持,黎至清会这般气若游丝地一直劝,穆谦舍不得,最终妥协,留下一句,“你好好养着,本王回来带好吃的给你。”
黎至清闻言莞尔,继而闭上眸子,似是又有了睡意。穆谦为他掖好被角,恋恋不舍地出了门。
听着穆谦的脚步声走远,黎至清缓缓地睁开眼睛,对上一脸忧色的黎梨,忙安慰道:“方才太医不是说了,并无大碍,你莫要担心了。”
黎梨吸了吸冻红的鼻尖,埋怨起来,“公子你也太任性了,昨夜非要默那篇劳什子《清静经》,默不下来不肯歇着,还诓我说马上就睡,谁知道一默竟是一宿!你的身子什么情况,不晓得么?”
小丫头这是生气了,黎至清只得强打精神,笑着哄道:“许是太入神了,等回过神来已入卯时,下次我不这样了,别恼了好不好?阿梨,总生气样貌会变凶,当心吓跑了寒英。”
小丫头气得白眼一翻,色厉内荏道:“公子你还敢取笑我,看我不把你昨晚的所作所为告诉晋王殿下,我还要想着法子去拱拱火,让他好生骂你一顿!”
黎梨心思单纯,昨夜黎至清的作为,只推说是看书入迷,她便能信。可此事若让穆谦知道,以他如今的心智,稍微一琢磨便知这是有意为之。黎至清不愿因此与穆谦起龃龉,赶忙举手投降,不敢再跟小丫头开玩笑,服软道:
“我的姑奶奶,我真的知道错了,就帮瞒着这一次。”
黎梨看着自家公子眉眼间皆是疲态,还强撑着哄自己,不免有些心疼,她虽然生气,嘴上说着去告状,但若黎至清不喜,她肯定不会多话,又见自家公子服软,才将樱桃小嘴一撇,不情不愿道:
“那这次就算了,不过公子你要说话算话,要是再有下回,我可不帮你瞒着了。”
“好,黎某这厢谢过黎梨姑娘高抬贵手。”黎至清疲惫一笑,他再也撑不住了,闭上双眼,心中徒留苦涩:喻淑仪,他不能见。
话分两头,虽然仲城早为穆谦备好了车驾,但他忧心黎至清,不想在路上多花功夫,便弃了车驾,直接骑马,只带了仲城和玉絮,快马加鞭进了宫。
还未入绛云阁,便听到阁内一阵喧闹。穆谦闻声心生疑窦,绛云阁地处偏僻,往日里几乎无人问津,就穆诀的生母陆氏来得勤些。穆谦心思一转便反应过来,因着自己前方得胜,后宫绛云阁也开始门庭若市。
穆谦心下悲凉,不禁为人情冷暖慨叹一声。
“母妃,儿臣来请安了。”穆谦人未进殿,已然开了口,入内行过礼,才顾上打量殿内陪着母亲说话的人。
主位上陪坐着陆昭容,下首左侧是赵王妃和穆谚,右侧是安阳公主和肖玥,穆谚和肖玥怀里还各自抱了一个婴儿逗着。
等众人互相见完礼,喻氏才略带埋怨地嗔道:“你个没良心的小子,不声不响就在北境打起仗来,让一众人跟着担心。”
穆谦心下狐疑,陆氏、安阳和肖玥也就算了,怎么穆谚母子也在?自己自幼跟穆谚不对付,虽然今上和赵王从不把小孩子的恩怨放在眼里,可赵王妃是实打实没进过绛云阁。不过此刻穆谦顾不上想这么多,赶忙就着喻氏的话回道:
“沉戟伤得太重了,儿臣不得已才顶了上去,让您忧心,是儿子的不是。”
肖珏被送回京畿时,浑身上下皆是伤,整个人只剩下半条命,养了月余才有点起色,是以安阳见了自己丈夫的惨状,时常为远在边塞的兄长担心,此刻也忙笑着帮腔:
“母妃,六哥好歹囫囵着回来了,比阿珏强多了,您就别怪他了。不过呢,女儿这里有一桩事,得劳您做主,六哥他抢了阿珏的东西,您得让他还回来。”
安阳此话一出,众人皆变了脸色。
先是肖玥拿着拨浪鼓逗孩子的手停了,悄悄扯了扯自家二嫂的衣袖,示意她别说了,就算要帮二哥争军权,也轮不到她一介妇人开口。
赵王妃面上更是尴尬,若非自己这倒霉儿子非要去陆氏宫里看那对双生子,她才不愿到这后宫里来跟这群娘娘虚与委蛇,此刻她与穆谚是外人,而安阳的话显然不是他们该听的。
就连陪坐在主位上的陆氏,也微微蹙起绣眉,心道:这安阳都已为人妇,怎么做事还这般不知轻重。
第102章 稚子
安阳这话落在穆谦耳中却是另一番意思, 他不信一介妇人敢置喙军权,更不信以他们兄妹的情分,安阳能为着肖珏与他起龃龉, 再加上没了战事, 他这个北境主帅形同虚设, 为着一个虚名, 着实没必要。
那值得安阳出面的唯有那一人, 而且,昨日肖珏已经亲自来要人了。穆谦早已不是从前的愣头青, 想通此理,面上不动声色,防备之心已起。
当初从晋王府要人极为容易,安阳只当黎至清是自家兄长随手救回来的普通人, 并不晓得他在穆谦心中的分量, 昨夜见自家夫君因着人没会相府而唉声叹气, 知道兄长今日定然入宫请安, 特自告奋勇选了这个时机来要人。安阳不理会众人的脸色, 大大方方起身朝着喻氏行了一礼才道:
“母妃,前些日子, 相府请了位西席教授音律, 因着他还颇通兵法, 被阿珏带去了北境, 后来阿珏回京, 留了他在六哥帐下效力。如今战事已歇,眼下年关将至, 大哥和三弟都未成亲,这长房献艺的事又要落在女儿身上, 急着等那位西席回来教筝,您也不忍看女儿在家宴献艺上出丑吧?”
这些话落在众人耳中,皆暗地里松了一口气,不似先时一般如坐针毡。
安阳哪知如今穆谦把黎至清捧在心尖上,说完还朝着穆谦灿烂一笑,俏皮地眨了眨眼,示意为人兄长要有高姿态
穆谦被这一笑气得不轻,碍于在场并非全是自己人,没法发作。不过,穆谦眼珠一转,立马有了主意,他拿出从前当纨绔时的作风,笑着耍赖道:
“这还没入冬呢,哪来的年关将至!打小就喜欢跟本王抢东西,你自己摸着良心说,抢了本王多少奇珍异宝!本王想跟着黎先生学下棋,棋篓子还没焐热呢,你就仗着相府有权有势,欺负你六哥这个小门小户,强行把人拘了去。这会子,又来欺负人,还跑到母妃眼前恶人先告状,本王可不依!”
安阳没想到穆谦竟然不答应,还装委屈,当即就从已经成家的端庄少妇变成了喜欢跟兄长斗嘴的未出阁少女,秀眉一挑,“明明相府都下了帖子,是好好请去的!听说还是六哥亲自送人上的马车,怎的跑到母妃这里颠倒黑白!”
穆谦也不示弱,“谁颠倒黑白了?他人是本王救回来的,就是我晋王府的人,从前本王乐意,将人借给你肖相府,如今本王不乐意了,那就不借了!”
安阳不占理,但自觉不能输了气势,不顾已经怀有身孕,双手往腰上一掐,“你懂不懂尊老爱幼!人必须还回来!”
穆谦端起茶盏,悠闲地抿了一口,“这么霸道,幸亏嫁出去了!不过,娶了你的人家可倒霉了。难怪本王看肖沉戟,越瞧越可怜!”
喻氏一听,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见兄妹俩还为此斗起嘴来,不欲掺和,拿起帕子遮在嘴边含笑低头,继而又用无奈地眼神瞧了一眼身边的陆氏,本想着表达自己拿这兄妹二人没办法,却见陆氏眼中尽是藏不住的伤感。
喻氏知道,陆氏见了这场面,想念穆诀了。安阳嘴皮子是个厉害的,从前都是他们兄弟二人一起跟安阳斗嘴,才能堪堪打个平手。喻氏怕再继续下去,惹得陆氏更伤心,忙道:
“好了,不许再吵了,左不过就是个先生,谦儿就让让妹妹。”
“不行!别的都能让,就他不成!”穆谦连想都没想,直接脱口而出,说完又觉得语气略显生硬,立马放软了语气,“母妃,不是儿臣小气,而是他虽然颇通音律,但不会弹筝,安阳若想学,儿臣可以在京畿再为她寻几位名师,八妹何苦为难人呢。”
黎至清不会弹筝,这是事实,穆谦当然知道教音律是幌子,但他就要借着此事来驳斥安阳的话,是以话语间带了几分无奈和为难,落在喻氏眼中,仿佛黎至清的确受了相府不少委屈。
喻氏见儿子态度坚决,又听说那人原就是晋王府的人,也不再偏帮,只道:“那便算了。你刚回来,还没见过诀儿那一对遗腹子吧?”
“殿下,这个是姐姐,你瞧这双桃花眼,跟康王殿下是一模一样的。”肖玥机灵,一听这话,立马把孩子抱到了穆谦跟前,说话间就要把孩子往穆谦怀里塞。
穆谚也抱着孩子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凑到穆谦跟前,示意他瞧。
穆谦一想到这是穆诀的孩子,立马生出一份亲近和爱怜之情,赶忙将肖玥送过来的小娃娃接过来,十分笨拙地揽在怀里。
“哇——”刚到穆谦怀里,因着换了姿势并不舒服,小娃娃嚎啕大哭起来。
“诶,你别哭啊,本……本王……本王没怎么你啊!”小娃娃一哭,穆谦立刻紧张到语无伦次。
众人见状,纷纷笑起来。陆氏面上的哀伤被冲淡一些,沉默不语,喻氏则是一副慈祥的模样,瞧着儿子,安阳方才吃了亏,这会子故意憋着笑不吱声,而赵王妃与穆谦并不相熟,不便相帮。只有肖玥是个讲义气的,见众人都只顾着看笑话,出言提醒。
“殿下,你得把孩子竖起来抱,横着她不舒服。”肖玥又是个贴心的,怕穆谦面子挂不住,赶忙添了一句,“其实方才我第一次抱她时,也把她弄哭了,还是世子殿下教我抱的。”
穆谦听了这话,赶忙把孩子竖起来,奈何论是穆谦自己,还是书中的原主,都未曾成家,更不曾生育,这还是第一次抱孩子,紧张到整个人都是绷着的,孩子在他怀里自然不舒服,啼哭不止。
穆谚听着哭声,忍不住皱了皱眉,索性把自己怀里的孩子塞到了肖玥手上,然后从穆谦手中把哭声震天的小娃娃抱在自己怀里,轻轻拍哄着,不多时,哭声渐渐变小。最后,小娃娃把小脑袋往穆谚怀里一靠,不哭也不闹了。
一番动作让穆谦看得目瞪口呆,心里打起鼓来,穆谚这孙子不是也没成亲么,这哄孩子的手段跟谁学得?难不成跟肖玥一样,未取正妻,先纳了妾,养在府外人未知?虽然心中狐疑,但穆谦不得不承认,穆谚这孙子抱孩子还真有一手。
穆谦不甘被比下去,尤其是被穆谚比下去,赶忙又去肖玥怀里抱另一个,这次控制着手上的力道,学着穆谚的样子,把弟弟抱在了怀里。有了之前的经验,加之小子比丫头要皮实一些,这次小娃娃在穆谦怀里咯咯笑起来,让穆谦很是窝心。
“嘿!他笑了!”穆谦说着也跟着怀里的小娃娃笑了起来,扬起脸看着众人,整个人散发着一副不怎么聪明的气息,傻了一番后,才道:“这两个孩子取名了没?”
方才伤感的陆氏见了这一幕终于被逗笑了,“取了,弟弟是今上赐名,单名一个‘延’字,姐姐的名字是林氏取得,唤作‘红伊’。”
“延儿,我是你六伯,你叫‘六伯’一声听听。”穆谦知道了孩子的名字,立马逗起怀里这个不哭的小家伙,一边逗还一边把孩子举高高。
穆延不叫,只随着穆谦的动作,“咯咯”笑着,逗得一屋子人也跟着笑。
“呐,你笑得这么开心,你就叫一声呗。”穆谦用相当哥们的语气,跟怀里的穆延打着商量。
自穆诀去后,穆谚就不打算跟穆谦较劲了,是以去了北境,一直礼让穆谦三分,绝不肯起冲突,此刻终于忍不住了,对着穆谦露出的嫌弃的表情,“他才几个月,哪里会讲话。”
“啊?这样啊……”穆谦丝毫没把穆谚的脸色放在眼里,又逗起怀里的穆延,“你不会说话,怎么不早点告诉我,你瞧,他们都笑话我了。”
小穆延自然是听不懂穆谦在说什么,但是他天生乐观,长了张笑脸,也不认生,拿脑袋蹭了蹭穆谦,惹得穆谦心花怒放,心道:养个娃真好,以后要跟至清一起养一个!
陆氏见穆谚一直对两个孩子照顾有加,对赵王妃客气道:“没想到赵王世子待孩子这般细致,是赵王妃教养的好!”
虽然后宫不得干政,但自打穆谦上了战场,喻氏就一直关注着前朝动向,知道穆谚当了监军,封封密函皆大赞穆谦的忠心,此刻亦道:“赵王世子年轻有为,这次北境之行,谦儿多亏世子照拂,本宫感激不尽。”
两位后妃这般客气,赵王妃赶忙笑着假客气,“两位娘娘谬赞了,妾身愧不敢当,谚儿年轻时浅,也无甚经验,这次有幸跟着晋王殿下北境历练,是他的福气,没给晋王殿下添麻烦吧?”
虽然不喜穆谚,但穆谦不得不承认,穆谚肯留在北境,联合赵王给京畿施压,对后续军粮的按时供应功不可没,且穆谚的人情从北境一路卖到京畿,于情于理,自己都该当面道声谢。
“王妃哪儿的话,若非世子殿下照应,北境战事不会这么顺利,本王十分感激。先时,本王已经上了折子,为世子殿下请功!”
赵王妃听罢,面上大喜,如此她儿子的世子之位算是坐稳了,家中那个庶子是没什么机会了。
第103章 深谈(上)
反倒是穆谚, 整个人表现得淡淡的,仿佛此事跟他无关一般。赵王妃见到穆谚这样,略显嗔怪地瞪了他一眼, 示意他赶紧致谢。穆谚态度极为敷衍, 显然不想理这茬, 穆谦对此已经见怪不怪, 毕竟这人在北境时一直是这副德行。不过穆谦发现, 每当穆谚的脸转向两个小娃娃时,表情会变得鲜活不少。
有了两个小娃娃做话题, 加之安阳有孕在身,众人围着孩子闲聊,不一会儿就到了晌午。喻氏见到儿子,心情大好, 吩咐人备了膳, 招待众人, 众人假做推辞一番, 便都从善如流的留下了。
午膳过后, 赵王母子不便久留,早早告辞出宫。安阳有孕在身, 下午请了大夫请平安脉, 在肖玥的陪同下回了相府。陆氏陪着喻氏稍坐了会儿, 带着一双稚子离去, 最终殿内只余下穆谦母子二人。
喻氏看着陆氏离去的背影, 再没了方才应酬众人时的和煦笑意,面色渐渐凝重起来。
“母妃, 怎么了,脸色突然这般差。”穆谦是个孝顺儿子, 赶忙倒了一杯热茶,亲自送到喻氏跟前。
喻氏这才收回思绪,结果茶杯抿了一口,强笑道:
“看着陆妹妹,想到了穆诀,从前你们哥俩都是玩在一处的,谁料他年纪轻轻就遭了横祸,那林氏也是个刚烈的,留下这一双儿女就随着穆诀去了,着实让人唏嘘。不过,今天陆妹妹瞧着你,心里是安慰的,这次在北境战场上,你率军大破胡旗人,也算是给穆诀报仇了。”
穆谦知道母亲与陆氏关系极好,她们二人皆来自南境,虽是都是世家出身,但喻氏和陆氏都是小世家,与京畿林氏、肖氏等大姓比,根本不入流。没有强有力母族做后盾,二人便相互扶持至今,入宫近二十载结下了深厚的情谊。陆氏膝下只有穆诀一子,却没成想中年丧子,穆谦明白,母亲这是心疼自己的姐妹了,事涉穆诀,穆谦一时之间心中也不是滋味,但仍强打精神,安慰着母亲:
“好歹穆诀还有一双儿女,养在陆娘娘身边也算是慰藉,母妃不必太过担忧。”
喻氏听罢,面色并未轻松,“正是这双儿女,才让为娘忧心。接他们进宫时,今上顾念孩子出世后父母双亡,暂时先交由陆妹妹抚养,但一直没断了为他们找养父母的心思。”
穆谦明白,若是这养父母在京畿,偶尔阖宫宴饮时,陆氏还能见到,若是出了京畿,想要再团聚,就不知猴年马月了。更何况,这养父母的人品关系到孩子以后十数年的光景,须得十分谨慎。穆谦亦不忍穆诀的儿女前途未卜,索性道:
“延儿和红伊乃是皇孙,京畿里辈分合适的皇亲数来数去就太子、秦王、睿王世子、赵王世子和儿子,虽然京畿外已经就藩的诸王也有资格,但儿子并不想让他们出京畿。那不如就由儿子将他们接回去,养在晋王府。儿子与穆诀从小到大的情分,接他们回去应当应分,想来父皇也会应允。”
喻氏未置可否,只静静地瞧着自己的儿子,半晌未出声,她知道这个儿子跟从前不一样了,但是她分辨不清,到底是自己的儿子转了性子,还是从前太过隐忍,隐忍到连自己这个生母都瞧不出他掩藏在纨绔皮囊下的那颗雄心。
“母妃怎么这么瞧着儿子?”穆谦察觉到了母亲的异样,“您觉得这样不好么?既全了儿子与穆诀的情谊,也让陆娘娘能够安心。”
喻氏并未接茬,只以有体己话要私下同晋王说为由,屏退了殿内伺候的内侍,“谦儿,你老实说,是不是真的打算……”
“是!”穆谦见到母亲屏退左右,当即猜到下面要聊什么,他未等后半句问出,便直接给出了答案,“若非如此,儿子何必接下北境军权,无端惹人非议。母妃也早就猜到了,不是么?”
喻氏听了这话,整个人如堕深渊,她自自知出身寒微,无力与宫内其他女眷相争,苟且隐忍半生,纵有才华亦不肯表露半分,就是怕无端惹起穆谦的好胜之心。本以为穆谦能当个不求上进的纨绔,平安喜乐一生,没想到他还是卷入了朝局的漩涡中。
“本来还存着侥幸之心,方才见你连个西席都不肯相让,为娘就知道,我的谦儿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凡事退避三舍不与人争锋的闲散王爷了。安阳虽以教授音律为借口,但明眼人都瞧能瞧出,那人是肖珏想要的,你既然有心入朝,就该学着左右逢源,何不就做个顺水人情。”
穆谦摇了摇头,面上皆是坚毅之色,“母妃,儿子永远不会拿他做人情。”
喻氏以为,穆谦只是借着这个先生表达一个不再软弱可欺的态度,没想到竟是真对这人上了心。自己的儿子她很了解,穆谦自幼洒脱,鲜少对人或物表现出执念,纵使有些新鲜玩意得他一时钟爱,若有亲近之人来讨,穆谦也是个大方的,随手便送了。如今,这人竟然被穆谦送出去又抢了回来,喻氏不禁对人起了好奇之心。
“这人到底何方神圣,让我儿中意至此?”
“他是登州人士,姓黎。”穆谦说道此处,微微一顿,想了一下又道:“名至清,是个妙人。本想着今日带来给您瞧瞧,不曾想病了,改日吧。”
喻氏绣眉轻轻蹙起,这人竟然让穆谦重视到要带进宫来?听方才安阳的话,穆谦与他相识在去北境前,联想到穆谦性情的变化,喻氏心头生疑,莫非与此人有关?
喻氏有些不放心,又知道自己儿子的臭脾气,怕直接劝他,激起他的逆反心理,迂回道:
“为娘在后宫十数载,见识定然不及我儿。但也曾听闻,有些寒门书生,没有家世作保,若想走科举、察举之路封侯拜相,难于登天。但他们又个个自视清高,仗着读过几本书自命不凡,因着科举不第,自认为怀才不遇。这群人不曾经历宦海沉浮,只会纸上谈兵,还口才了得,又善于投机取巧。最重要的一点,他们擅长烧冷灶,若真把冷灶烧热,便得一分从龙之功,若败了,他们本就身无长物,也无甚损失。”
穆谦虽知自己母亲也是出身世家,但喻氏平日有意藏锋露拙避宠自保,是以穆谦从未发现母亲还有这般见地。
“母妃多虑了,至清确有经天纬地之才。北境战事,若无他从旁相佐,儿子恐怕难以善终。”
穆谦接着将北境之事,掩去黎至清对自己的算计和自己对黎至清动心,捡着重点大略讲了一遍。
喻氏听完,绣眉却并未舒展,梳理了一下思绪,穆谦的聪慧和对朝局的理解远超她的想象,她便不再打机锋,直言道:
“如我儿所言,他却有大才,不仅军事才能卓著,更能安邦济民,说好听些,是他倾力相佐,可若往深一步想,我儿不怕哪日成为他的傀儡?大位之争,到底是我儿自己的意思,还是他的意思?”
穆谦听了这话,面露苦笑,“其实这小祸秧子将儿子算计的很惨,若没有他从中谋划,儿子何至于被迫坐上北境的主帅之位。不过,他若真有拿儿子当傀儡之心,遇事只需直接给出应对之策,只要这策略得用,儿子尝到甜头,定然对他言听计从。可这小祸秧子他傻,生怕儿子不懂,事事都掰碎了仔细讲,也不怕哪天儿子学了他全部的本事后卸磨杀驴。儿子从未读过兵书,也不会用兵,刚开始在战场上打了胜仗,还以为自己是天降英才,后来慢慢回过味来,那些兵法,那小祸秧子早就借着棋局细细给儿子讲过了。这些事,他虽不说,但儿子都知道。母妃,人心都是肉长的,他待儿子好,儿子不能疑他。若他真有烧冷灶之心,儿子心甘情愿让他烧。”
喻氏听完这话沉默半晌,抬头看了一眼满脸苦笑的儿子,知道自己是劝不动了,恨铁不成钢道:
“还有脸说人家傻,我瞧着你脑子也不好使!他想烧你就让他烧,若来日他想要踩着你往上爬、想要谋朝篡位,你也依他?”
穆谦对这话并不认同,摇了摇头,认真道:“您不了解他,他这个人虽然有时爱走极端,但所作所为皆无私心,若来日他真要踩着儿子向上走,那也肯定是为着黎民百姓、为着大义。儿子要争,也不是全然为着自己,儿子有心整饬吏治裁撤冗官、有心救民于水火。既然殊途同归,就由着他吧。”
不过,穆谦没意识到,黎至清其实早就有了私心,至于从何时开始有的,怕是连黎至清自己也不知道。
穆谦这话不仅没说服喻氏,这副心甘情愿的模样反倒让她更加忧心,“你到底被他灌了多少迷魂汤,才能说出这样不知进退的话。你一直安分守己,却为着一介谋士转了性子,为娘的真怕哪一日你毁到他手上!”
第104章 深谈(下)
“不知进退?母妃, 什么才算是知进退?像从前那样唯唯诺诺的活着么?安分守己又能换来什么?诀弟难道没安分守己,他又落得什么下场?”
穆谦回忆过原主的记忆,那是一段隐忍且自我放逐的岁月, 那时候的穆谦, 说好听是不争不抢, 说难听就是软弱可欺。若是委曲求全能换来安稳的日子也就罢了, 到头来竟然要落得以命换岁币的下场, 穆谦至今想来都觉得憋屈。
喻氏虽希望穆谦平安顺遂,但也不想自己儿子成为一个畏畏缩缩之人, 她一时被穆谦问住,不知如何作答,稳了稳心神才自欺欺人道:
“谦儿,诀儿那是意外。”
“意外?”穆谦自嘲一笑, 自觉再无隐瞒必要, 索性和盘托出, “说出来您可能不信, 宴请胡旗使团那日, 若儿子没有翻墙受伤,晚宴上被鸩杀的就是儿子。诀弟只不过是一个替死鬼罢了。而且, 您以为他真是死于胡旗人之手么?”
言及此处, 当日得知穆诀死时那份锥心之痛再次袭来, 穆谦心绪激动, 一下子从座位上站起来, 伸手指着前朝的方向,恨恨道:
“元凶是那群朝臣!甚至还有儿子的兄弟们!每年岁币流水一样流出去, 国库早已空虚难以为继,他们却一个个尸位素餐, 不思谋求新政充盈府库,反倒是想出这种阴损主意。鸩杀皇子,再嫁祸胡旗人,用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方式,苟得一夕安寝,放在哪朝哪代,都闻所未闻!更让人可笑的是,他们竟然还有脸吹嘘‘康成之盟’,简直无耻至极!诀弟何辜,儿子何辜,难道因为母族不显,在朝无势,就要成为他们牺牲品?”
喻氏没想到穆诀的死有内情,还是替了穆谦,整个人如堕冰窟,一想到穆谦曾与死亡擦肩而过,喻氏一阵阵后怕,惊诧道:
“怎么会这样?是谁要谋害我儿?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误会?”
这件事情的始作俑者,穆谦并不知晓,他只是凭着看过半本《乱世孤雄》,才对事情原委略知一二,如今这话他无法作答,却仍笃定道:
“诀地坟头的草都三尺高了,怎么会是误会!至于是谁的主意儿子尚在查证,待哪日抓住了,势必将他碎尸万段,以慰诀弟在天之灵。不过,儿子已经查实,晋王府内有三成的奴才都在吃两家饭,他们背后的主子遍布京畿,对儿子的衣食住行样样盯梢,时至今日,您还觉得安分守己有用么?”
穆谦见母亲面露惊诧之色,又道:“母妃,树欲静而风不止,儿子想退,那些兄弟们、那些世家们就能容儿子退么?北境军粮出事,您当那只是闵州的一场意外?禁军乃大成精锐之师,何以连饥寒交迫的难民都打不过?为何儿子阵前挂帅,京畿立马就遣了素来与儿子不睦的穆谚当监军,就算京畿无人可用,诸州难道没有袭爵的王爷能当此任?为何儿子得胜归来,郭大帅立马受到京畿责难,难道就只因为他擅离西境?”
随着穆谦的话,喻氏的脸色一点点变白,等他说完,喻氏缓了半晌,才拿定主意,“谦儿,这些年你受委屈了,你想做什么就去做,为娘不再拦你。只是你身边的这个谋士——”
“母妃!”穆谦语带坚毅,“儿子承认,最初走这条路与他脱不了干系,但是最终决定走这条路,却是儿子自己的意思。只要他不相负,儿子定然不会负他!”
喻氏知道自己儿子的脾气,平时没主意,万事不萦怀,可一旦认定了某事,基本不会动摇,她自觉多说无益,又把话绕回方才聊到一半的事。
“既存了相争之心,那延儿和红伊之事,你就莫要插手了。”
穆谦不解,“这是为何?母妃难道不想让延儿和红伊有个好归宿。放眼京畿,有谁能如儿臣这般,将他们视如己出。”
喻氏眉眼渐冷,严肃道:“你尚未婚配就带了一双儿女回去,以后哪个好人家的姑娘肯嫁给你?你既有心相争,未来岳家须得用。带了延儿和红伊只会处处掣肘,于你毫无助益!”
穆谦想接双生子回去,完全出于对穆诀的兄弟情义,从未考虑旁的,更何况,他已心有所属,早绝了娶妻之心。涉及婚事,穆谦知道三两句说不清,心思一转,敷衍道:
“他们是林相的外孙,儿子将他们带回去,卖林相一个人情,对未来也算有助益。至于婚配,儿子现在无暇旁顾,搁一段日子再议。”
众所周知,林氏这个女儿,林家并不看重,否则也不会配给穆诀当王妃。林氏自缢而亡时,林家都未提过要把双生子接回去,更别说日后照拂。知子莫若母,喻氏怎么可能听不出穆谦话中的敷衍之意,不禁长叹一声:自己的儿子说好听是重情重义,说难听就是妇人之仁,他这样的性子,想要去争那个位子,真不知是福是祸!
穆谦陪着喻氏说了一会子话就要告退,喻氏欲留他用晚膳,被他再三婉拒,细问之下才知是着急回府看病了的黎至清。
待穆谦走后,喻氏盯着他远去的背影,心中对他口中这位先生戒备之心更胜。
穆谦骑着风驰,不过半晌便到了晋王府外,刚要进府,复又想到什么,一甩马鞭,独自骑着风驰跑了,留下玉絮和寒英在冷风中面面相觑,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等两人追上穆谦,穆谦正拎着几个油纸包从点心铺子里出来。
寒英懵懵懂懂,玉絮却心领神会,在寒英耳边耳语几句,寒英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跳下马也进了点心铺子。
“寒英还喜欢这些东西?”穆谦翻身上马,甚为不解。
玉絮笑得一脸高深莫测,“买点心哄心上人开心的事,又不是只有殿下会。”
穆谦听罢,笑骂一句“浑小子”,因着点心刚出炉,还带着热气,穆谦不等寒英,打马回府,拎着点心直接钻进了翠竹轩。
一入翠竹轩,穆谦感受到一份独有的静谧,整个轩如同此刻住在这里的人一般,恬淡安宁。难得黎梨没有在门口守着,穆谦便直接入了内室。
黎至清还在榻上睡着,穆谦近前,仔细观察踏上之人的睡姿,黎至清正侧躺着,身体微微蜷缩,双手放在脸侧,落在穆谦眼中是说不尽的乖巧安静。
穆谦突然想到,大军开拔那日,他们第一次在城外过夜,那时的黎至清睡相极差,在病中也不老实,还几次跌下榻去,摔得脑袋和胳膊肘都肿了。想到此处,穆谦忍不住“噗嗤”一笑,没想到这一声扰了睡梦中的黎至清。
黎至清皱了皱剑眉,迷迷糊糊地发出一声轻哼,显然对有人扰他清梦不满。
穆谦瞧了瞧天色,快到晚膳的时辰了,若纵着黎至清睡下去,怕是夜里又睡不着,索性用手轻轻拍了拍人的脸颊,柔声唤着:
“阿豫,醒醒,别睡了,起来有点心吃。”
黎至清先时烧得厉害,这会子刚从梦中回过神,头脑并不清醒,拿手揉了揉眼睛,然后仍旧不愿睁眼,闷闷道:
“不想起……唔……要点心……哥哥……”
往日里的黎至清是清冷疏离的,是彬彬有礼的,却从来不是这般慵懒和耍赖的。穆谦听着黎至清最后吐出的那个称呼,知道他这是以为在兄长面前,才展现出孩子心性的一面。
难得黎至清真情流露,穆谦不忍打扰,便耐着性子瞧着他闭着眼睛赖床,越瞧心下越酸涩,暗暗发誓,有朝一日,也要让黎至清在自己面前全然放下防备。
缓了一会儿,黎至清终于清醒过来,只当方才被人唤醒是梦,不做他想,见到坐在床头的穆谦,温和一笑:“殿下回来了?”
穆谦这才顾上打量黎至清的面色,见面上潮红已褪下去不少,伸手探了探他额头,灼热已减,穆谦这才放下心来,打趣道:
“你这一觉都睡到日落西山了。再不起,点心可都要让本王吃完了,快起,有你喜欢的龙须酥。”
“龙须酥?”黎至清眼睛瞬间亮了,衬在一张病恹恹的小脸上,更显神采。
穆谦见状,将油纸包递到黎至清面前,“这是定胜斋的点心,他们家龙须酥乃是一绝。”
黎至清也不客气,大大方方地接过点心包,因着在病中无甚胃口,午膳便没吃什么,如今早就饿了,打开捏了一块便吃起来。
“上次在冀州,黎某记得殿下也买了龙须酥,这次的比之先前,丝毫不逊色!”
穆谦见他喜欢,心下暗喜,若非先前在冀州知道他喜欢龙须酥,哪能这般投其所好。穆谦刚要自夸几句,却见一人着急忙慌地入了正殿,站在屏风后,不敢往内室闯。
“殿下,属下有事要报。”来人是仲城。
寻人能寻到翠竹轩,看来事态紧急,穆谦只得先按下促狭之心,“有什么事,直接说,先生不是外人。”
仲城稍作犹豫,还是直言道:“肖给事中押回来的闵州地方官,今日被无罪释放了,近日要启程返回闵州!”
第105章 蚁穴(中)
穆谦稍稍回忆, 才反应过来,仲城所指乃是之前闵州毁堤的几个地方官。在北境接到的文书中,因洪水和疫情的伤亡灾民就达数万, 再加地方上隐瞒未报的, 伤亡灾民保守估计可达十几万, 竟然就这么放了?
“无罪释放?”穆谦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看了黎至清一眼, 也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吃惊。
外间的仲城笃定道:“是,无罪释放!肖给事中将人提回来后, 直接交由大理寺审理。初审时,大理寺已按律定了罪,可案卷移交复核时,刑部认为疑点较多, 将案子驳回了。等到二审, 闵州几个世家已然捐了钱物赈灾, 这几个地方官都出自世家, 自然从了‘八议’减刑, 可案卷复核时再次被刑部驳回。等拖到三审,北境战事大捷, 今上大赦天下, 这次大理寺给判了无罪, 刑部复核通过, 报到审刑院直接批了。”
“就算有‘八议’减刑再加上大赦天下, 几万条人命,怎么能定无罪, 还他妈把人直接给放了?”穆谦瞪大了双眼,这样的结果是他不敢相信的。
“肖若素什么态度?人是他亲自押解进京的, 他又身在东府,对此事竟然无动于衷吗?”黎至清亦是眉头紧锁,连龙须酥也没心思吃了,把点心一裹,正要寻个地方放下,被穆谦自然地接了过来,搁在了一旁的案上。
黎至清被这事闹得再无心耗在榻上,索性将被子一掀,坐直身子开始穿靴。
穆谦见着黎至清要起床,此刻正身着一袭白色中衣,四下逡巡一圈,看见了了搭在木架子上的外袍,不等黎至清去取,穆谦自顾过去拿了外袍,随手披在了黎至清肩上,“快些穿好,仔细别着凉了。”
黎至清肩头一暖,心头更暖,也不言谢,只对着穆谦灿然一笑,就着衣袍开始穿戴。
仲城办事妥帖,早将该打听的事情问了个一清二楚,“肖给事中此刻并不京畿,听说他前些日子病了,肖相亲自替他告假一月,后出京瞧病时,病情加重,就一直未归。”
“前些日子在冀州,他还活蹦乱跳地能踏青呢!说病了,唬谁呢!”穆谦对肖瑜假公济私的行径嗤之以鼻,转头见黎至清正在系衣带,还笨手笨脚地系不对地方,穆谦索性直接把他的手拿开,自己亲自上手系,一边系嘴上还不忘了骂人。
“要我说这孙子肯定是怕得罪人,出去躲事了。”
黎至清的新袍子通体天青色,比之先前那些偏白的衣裳颜色鲜亮了不少,是先时正初接到穆谦的书信后置备下的,裁得是京畿的时新样式。黎至清低头仔细瞧着穆谦手上的动作,在心中默默记着步骤,等他系好,从小声嘟囔一句,“这袍子的衣带怎么这么复杂。”
黎至清嘟囔完,才顾上接穆谦的话,“肖若素若是怕得罪人,在闵州当地就直接把人发落了,哪用大费周折的把人带回来。如今,大抵是闵州几个世家,觑准肖若素不在京畿,这才动了手脚。等此事到肖若素耳朵里,他指不定要生多大气。”
穆谦听不惯黎至清替肖瑜说话,凉飕飕道:“他有什么好生气的,本王瞧着他心态好得很,还有功夫跟人游山玩水。”
“若是殿下劳心费神把凶犯押抵京畿,转头就被放了,殿下生气么?”黎至清早见惯了穆谦对肖家兄弟的偏见,此刻只就事论事,“而且,殿下易地而处,若你打赢了胡旗军队,结果等使臣谈判过后,大成还要割地赔款,殿下作何感想?”
“要真是这样,本王非把枢密院那群庸才的脑袋拧下来。”穆谦恨恨接了一句,也明白了黎至清的意思,此事当真怪不到肖瑜头上,但这样的结果让穆谦极为不快。除为当地受了灾的百姓惋惜之外,更为当初在北境拼杀的二十万将士不忿,若没有这几个人想要献媚今上,就不会出河道毁损之事,更不会有后面的军粮之困。就因为这几个人的私心,险些让二十万大军全军覆没,险些让北境再次失守,险些让百姓再次流离失所。想到此处,穆谦不满道:
“这案子审的,明眼人都知道于法不合、于理不合,三审过后,竟然从大理寺到刑部再到审刑院无一人有异议。京畿司法条线上的官员,简直烂到根上了!”
黎至清陪着穆谦一路走来,自然理解穆谦的心情,本想安慰几句,可朝堂乱局如此,一时也不知从何安慰,只得怅惘一句,“若只有司法一条线烂了也就罢了,怕就怕在从政事堂道枢密院皆如此。前些日子闵州疫情,国库竟然连救灾之银都没有,还要找诸州世家去筹,放眼青史,闻所未闻。”
穆谦当纨绔时,对此无甚感觉,可如今有了北境之行,穆谦被坑数次感同身受,咬牙道:“有朝一日,非要把这些顽疾连根拔了!”
不过,闵州几个地方官到底没有成功走出京畿。被释放翌日,他们一时得意,在大街上横冲直撞,与恰好经过的睿王妃及世子起了冲突。几人不知收敛,当街闹事,被禁军巡城司神风营的兄弟们逮了个正着,直接被扣在了巡城司衙门。
当时被抽调随肖瑜下闵州的禁军,正是神风营,他们真真切切看到了闵州的惨状,对着几个官员恨之入骨。是以人被关押起来后,他们不许人探视,也不升堂审讯,只等着肖瑜回京后再处置。
而在肖瑜回京畿之前,成祯帝御驾回銮,翌日便召穆谦觐见。穆谦不敢怠慢,一大早便进宫了。
如今这翠竹轩极为热闹,平日里穆谦一来,正初、仲城、玉絮、寒英和银粟都会陪着一起来。穆谦不来,玉絮他们几个上午还会跟着黎至清读书。其他时候,寒英一得空就往翠竹轩跑,为着何事不言而喻。黎至清看在眼里,将此事放在了心上,琢磨着得挑个时机开口同穆谦提一提,成全这一对有情人。
这段时日穆谦偶尔出门跟昔日的纨绔子弟玩闹,顺便打探京畿的消息,但从不在在外过夜,每到晚膳时分,必然出现在翠竹轩里,陪黎至清一起用膳。
今日穆谦不来烦他,他便一个人待在翠竹轩,耐心地翻着一本棋谱。及至傍晚,屋外传来一阵喧闹声,黎至清不用抬头也知道是正初带人来摆桌备膳了。
正初提着食盒,语气欢快,对着一旁陪着一起来的寒英说笑,“咱殿下自从回府,整个人都扎在了翠竹轩,他的含光殿就只剩晚上就寝用了。”
寒英斜他一眼,“谁让你当初将先生安置在这里,离着含光殿远,殿下自然不愿来回跑。”
正初挠挠头,“殿下的信里只说是黎先生回来了,要好生安置,他从前住在这里,我便继续安排他住在此处。从前都是请黎先生去书房的,谁晓得这次回来,是殿下巴巴往这边跑。殿下念叨了好几回说先生住得远,你说咱们给他换个地儿如何?”
两人正认真讨论着,黎至清推门而出,朝他们身后望了望,见空无一人,略显失望道:“还没回来么?”
黎至清说的是谁不言而喻,寒英忙道:“宫中不比旁的地方,时辰由不得殿下把控,是以临时走殿下吩咐了,让到了时辰先请先生用膳,不必等他。”
黎至清摇了摇头,恹恹道:“还不饿,再等一会儿。”
黎至清面色不虞,转身进了屋。倒是黎梨,欢天喜地去接寒英手中的东西,放在桌上后,两人凑到一起开始说悄悄话,酸得正初一阵阵牙疼。
等正初摆好桌,刚要请黎至清先用膳的功夫,玉絮一脸焦急地闯了进来。
“先生,殿下说让您不必等了,他今日何时回府未定。”
黎至清眼见玉絮不似平时那般从容,面上皆是忧虑之色,心头一紧,“可是殿下出事了?”
自家殿下千叮咛万嘱咐,宫里发生的事不能让黎至清知晓,免得他忧心,玉絮不敢抗命,稳了稳心神才强笑道:
“在宫里能出什么事,只是有事耽搁了,先生快用膳,当心菜凉了伤身子。”
黎至清何等人物,哪能让玉絮一两句话就忽悠了去,他不多言,只用一副黝黑而深沉的眸子静静地看着玉絮,带给玉絮的压迫感,比平日里查课业时更甚。
玉絮为人机敏,早见识了黎至清的深沉心机,本就怕他几分,这段时日又跟着黎至清读书,被他折腾得极惨,更添敬畏之心,玉絮知道自己根本唬不住黎至清,他又不是寒英那个一根筋的,索性实话实说道:
“殿下冲撞了今上,被今上罚跪在暖阁内。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殿下怕您一直等他,就先让回来跟您说一声。”
罚跪?穆谦刚从北境得胜归来,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今上要这般罚他?
“因着何事?今日陪着殿下暖阁觐见都有谁?”
玉絮想了想才道:“御前觐见,咱们都是候在殿外,并不知道因着何事,殿下被罚跪之事,还是谢二公子偷偷溜出来说的。今日暖阁内,除了咱家殿下、谢二公子,赵王世子也在。”
第106章 争嗣(上)
谢淳自幼与穆谦交好, 自然不会坑他;穆谚这些日子一直在像穆谦示好,连监军的密报折子都不曾动手脚,更别说当着面, 在今上面前让他下不了台。黎至清将穆谦坐上主帅之位后发生的事, 一点一点在脑中梳理, 试图寻找蛛丝马迹, 但努力想了半晌, 也未发现什么事能惹得今上不快。
若放在往日,黎至清定然不会这般不济, 奈何玉絮这次提供的消息太少,黎至清不知穆谦是否还遭了其他责难,心中担忧这才乱了方寸。
此事一处,在场再无人调笑, 整个翠竹轩陷入一片沉默。
黎至清嘱咐在场之人不可对外乱说, 然后遣了众人, 一个人坐回案前, 以手撑着额头, 只觉心烦意乱,太阳穴和眉心突突直跳。
黎梨见状忧心不已, 不肯退下休息, 自顾倒了一杯热茶递了过去, “公子, 晋王殿下乃是皇子之尊, 纵使行差踏错也不过被申饬几句,您别自己吓自己。”
黎至清接过茶盏, 看了一眼就放在了案上,接着叹了口气, 继续拿拇指和中指轻轻按着眉心,缓解着头痛。
不知过了多久,翠竹轩外才想起了那个熟悉的声音,“阿豫,今天本王吃大亏了,快来安慰安慰本王!”
穆谦这一嗓子底气十足,显然不似受了大委屈。黎至清听到熟悉的声音面上一喜,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快步迎了出去。
“殿下无恙?”
这般急匆匆地迎出来、面上还带着担忧之色的黎至清是穆谦从未见过的,被唬得一怔,“啊?啊……没事儿啊。”
黎至清将穆谦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见他腿脚利索,衣冠齐整,这才放下心来,敛了满脸焦急,恢复往日里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稳住步子转头回了屋。
穆谦满脸疑惑,这黎至清是闹哪出?
不过,穆谦顾不上多想,快步跟了上去。一进屋,见一桌饭菜丝毫未动,心头一暖,他这是在等自己?
暖阁中的不快一扫而空,穆谦脸上登时乐开了花,开始犯贫嘴,笑道:
“呦!至清还没用晚膳?这是在等本王吗?难怪古人喜欢金屋藏娇,本王今日才知,有个美人巴巴等着自己的感觉真好!”
黎至清为他担惊受怕半夜,没想到这人回来就开始耍嘴皮子,话里话外还占尽自己便宜,心下气恼,但到底好修养,冷笑道:
“殿下莫要自作多情,黎某先时吃点心积了食,没胃口而已!”
“啧啧!承认一句担心本王很难吗?阿豫的嘴怎么这么硬!”穆谦撇撇嘴,一拉团凳坐在了饭桌前,夹了筷子凉拌莲藕放在嘴里,还故意嚼地嘎嘣响。
黎至清虽早见惯了穆谦的无赖,此刻还是忍不住送人一个白眼,坐在桌案后不理人。
穆谦见他真恼了,赶忙觍着脸凑了上去,扯了扯黎至清的袖子,讨好起来,“好了好了,本王不逗你了,咱们先用晚膳,你也该饿了。”
黎至清冷哼一声,嘴上未置可否,心道气都气饱了。
穆谦显然不能放着黎至清独自生气,见软得不行,直接上手把人从座位上架了起来,眼见着黎至清要翻脸,穆谦赶忙示弱道:
“你不饿,本王可饿了一个晚上,从晌午至今滴水未进,而且本王今天在宫里可受了大委屈,好阿豫,你就可怜可怜本王吧。”
戌时将近,这会儿还没用晚膳?黎至清心软起来,被穆谦揽到桌边,再也板不起冷脸,眼见着一桌子已经冷透的饭菜,赶忙唤了黎梨端下去热。
黎至清关心则乱,问道:“今日不是去领功受赏,怎么还受委屈了?”
穆谦将黎至清的面上的担忧看在眼里,虽然白日的确受了不少委屈,但此刻他的心已裂开了一道口子,浓情蜜意从这道口子里奔涌而出,把委屈冲得丝毫不剩,笑嘻嘻道:
“见阿豫这般忧心本王,本王这会子可是一点都不委屈了。”
黎豫见他还没个正形,觉得自己就不该心软,登时站起来,转身就走。
“别气别气,本王不乱说话了。”穆谦赶忙一把扯住黎至清的手臂,把人拉回团凳上坐下,这才委屈道:“还受赏呢,今天本王被穆谚这孙子碰瓷,没被问罪就不错了!”
“碰瓷?”黎至清虽心中有火,但一听穆谦这话,也顾不上生气,疑惑道:“赵王世子自打到了北境战场,频频对殿下示好,就连回程路上,也多行方便,怎么会碰瓷殿下?”
穆谦端起桌上已经凉透的残茶灌了一口,“今天下午,本王打了他一拳,也没用多大劲,结果这孙子一闭眼,直接晕在了今上的暖阁里。”
黎至清见穆谦喝了一口没够,还要灌残茶,忙从穆谦手中把茶杯拿了过来,穆谦倒也没跟杯中残茶较劲,黎至清要茶盏,穆谦便乖乖给了。
“殿下还以为这是从前么,你的手可是杀过人的,手上的力道可不一般,那赵王世子娇生惯养,哪能经得住你一拳头。”黎至清下意识觉得,肯定是穆谦手上没个轻重,这才伤了人。
穆谦语带委屈,“本王当时也是气急了,但真没下死手啊,那穆谚就是碰瓷!害得本王被今上罚跪在暖阁里,等他醒了今上才赦了本王。”
黎至清取了小火炉上炖着的水壶,重新沏了一壶茶,倒了一杯送到穆谦手边,这才又问道:“殿下脾气较之先前已经温和了许多,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惹得殿下动手了?”
一提起事情的缘由,穆谦顿觉火大,好在热茶在侧,穆谦端起来轻轻呷了一口,这才身心熨帖,脸色缓和不少。
“那孙子要跟本王抢穆诀的遗腹子!别以为本王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打小跟本王和穆诀不对付,肯定把歪主意打到红伊和延儿身上了,本王哪能随他的愿!而且,这小子蔫坏,这不连苦肉计都用上了。他这一昏,惹得今上震怒,把本王骂了个狗血淋头,幸亏除了谢二没人瞧见,否则本王脸都没了!”
这事穆谦可当真冤枉了穆谚,穆谚是真的身体不适。
穆谚回京后,同穆谦一样的待遇,封赏一直未定,等今上回京后再议。赵王曾经嘱咐过穆谚,既然封赏要等今上回銮,说明今上有意听听他们自己的意思,让穆谚务必好好想想,为自己争取些中意的赏赐。前一日得到今上宣召的口谕,穆谚晚膳过后便去了书房见父亲。
穆谚不似他那个整日里跟在赵王身后献殷勤的庶出大哥,没事绝对不往赵王的书房跑,有事也基本不会去,都是放在饭桌上说,是以赵王见这个嫡子罕见地进了书房,甚为诧异,抬眼看了看窗外,见明月当空,才道:
“今儿的太阳是打西边落下去的,没错啊。”
穆谚听出父亲话中玩笑,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今上口谕,明日一早要入宫觐见。”
赵王打量了一眼这个儿子,知道他近来收敛不少,不犯浑了,也不动辄闹气了,继续打趣道:
“怎么,心虚了,你平日里不是挺豪横的么?今上自小疼你,又不会吃了你,怕什么?再不济,要不为父陪你去?”
“不不。”穆谚已界弱冠之年,哪能这点小事还让父亲出头,赶忙拒绝,“这次的封赏,儿子已经想好了,想先来跟父王禀报一声。”
“有了北境军功,为父就不用再为你担心了。”赵王一直担忧穆谚的世子之位,如今借着北境大捷的东风,这世子之位自是无人再有异议。赵王说完,把文书一阖,往桌上一扔,端起茶杯悠哉了抿了一口,这才又道:“坐下说,本王觉得你只要不过分到跟今上讨女人,他会依你的。”
穆谚有点心虚,仍旧依言落座,“儿子……儿子想着,把穆诀那一双儿女,接回来照料。”
“噗——”赵王没忍住,一口茶水喷了出来。
穆谚见状,赶忙上前帮忙整理桌案。
“你要喜欢孩子,就赶紧娶妻,京畿大姓世家的姑娘排着队等着你挑!养康王的遗腹子,你这在说什么胡话!”赵王见儿子近前,赶忙伸手摸了摸儿子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脑门,确认没发热,转念一想,“你该不会不行吧?儿子,在爹面前不用不好意思,你说实话,要不为父请个御医来为你瞧瞧,你放心他们不敢出去乱说的!”
穆谚脸“腾”地红了,“父王,您想哪儿去了!儿子就是见那一双稚子太过可怜,想接到身边养,没有旁的缘故。”
赵王见穆谚不似玩笑,自己也敛了促狭之心,脸色一点一点凝重起来,“谚儿,为父记得,你从前跟穆诀可不对付,小时候经常打架,养他的孩子,你想做什么?”
穆谚嘴边皆是苦笑,“穆诀去得早,这些日子,儿子一直在想,这些年不该处处与他为难,以至于人都没了,话还没说开。他是儿子见过的最善良人,没有皇室子弟的骄矜,反倒为人亲和真诚。小时候,咱们在宫里见到了一只小野狗,那狗浑身上下脏兮兮的,谁见谁嫌弃,没想到穆诀竟然把狗抱了回去,养了下来。儿子当时就觉得他傻,这么多兄弟陪他一起玩还嫌不够,非要花心思去照顾个小奶狗。”
第107章 番外-小脾气(上)
新年第二日, 黎衍来请安时,见到了坐在寝宫外台阶上的穆谦,后者正百无聊赖地晒太阳, 黎衍只一眼便明白了是发生什么事了, 担忧道:
“义父, 您又被爹爹赶出来了?怎么不去东边的暖阁待一会儿?”
穆谦抬头, 瞅了一眼少年老成的黎衍, 知道要论哄黎豫,方才那两个人不见得比眼前这小鬼有能耐, 心里打起算盘来,嘴上却道:
“东边暖阁太热,也就你爹喜欢。”
“那要不去御书房,或者去儿臣宫里也行, 总好过大过年的在这里冻着。”黎衍凑到穆谦身边, 想了想还是撩袍坐在了台阶上, 压低声音悄悄问道:“您又怎么他了?”
穆谦无语望天, 一想到昨夜, 就非常有自知之明的承认,是自己把黎豫得罪狠了, 要不然他不可能一夜都没消气, 还一大早把自己从卧房里赶了出来。
原来, 前日智慧道长到了毗邻京畿的平凉城, 穆谦得了信, 自然要去拜谢他的救命之恩,本想携了黎豫同去, 可昨日正值新年,祭祀节礼都压在黎豫身上, 他走不开,穆谦只得一人快马加鞭赶赴冀州。穆谦不在宫中,黎豫自己一人过年没意思,上午举行完典礼,中午在黎衍的陪伴下草草吃了点东西便钻进御书房批折子,一批就是一下午,等到华灯初上,黎豫看折子看得头昏脑涨时,穆谦才堪堪回来。
两人这才一起温存着用了晚膳,然后就一路温存到了榻上。
明明穆谦打马跑了一日,本该精疲力尽,但一到了黎豫面前,便立马虎虎生风起来,又正值新年,做得格外卖力,折腾到最后,好脾气如黎豫也开始忍不住骂脏话了。穆谦到底心疼他,堪堪停下,整个人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等黎豫稍微缓过劲来,穆谦立马又来,一直把人做到腰酸背痛四肢发软才餍足地收手。
待穆谦将二人身子盥洗干净,黎豫早已累得眼皮子打架,再次被放在榻上后,黎豫往穆谦怀里一滚,打算一觉睡到天明。谁知当穆谦知晓当天的养肺气的套路还没练,登时把黎豫从被窝里扒拉了出来,一点也不手软地摇醒,非逼着人练完才肯放他休息。
黎豫白日里为着庆典仪式和奏折累了一整天,晚上又被穆谦折腾到浑身无力,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想睡觉,谁知道竟然还要被拖起来练套路,当即就不干了,发了好一通脾气,但到底拗不过穆谦,在穆谦拿着鸡毛掸子威胁下,爬起来认认真真练完整个套路。
该做的做完,穆谦心满意足的睡了,可黎豫却睡不着了。他整个人憋了一肚子邪火,第二日不到卯正,就把一梦正酣的穆谦推醒了,然后在穆谦一脸错愕的情况下,当着他的面练完了当日的套路,然后一脚把人从卧房里踹了出来,丢下一句:
“朕今日的套路已经练完,不用劳烦豫王殿下当监工了,您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
然后,就有了现在这一幕。穆谦当然不好意思跟小孩子说,我把你爹折腾狠了,还把他扒拉起来练套路,惹恼了他。
黎衍见穆谦一脸委屈无语望天,有点心疼自己义父。自己亲爹那性子,他知道的一清二楚,外人面前端的是一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做派,可到了亲近的人跟前也是个喜欢作的。加上他如今已登人极,再也不能肆意妄为,仗着义父宠他,偶尔在义父面前使个小性子。黎衍想到此处 ,不禁感觉到眼前之人的不易,由衷道:
“义父,这些年,你过得也挺难的!”
穆谦一听这话,顿觉窝心,这娃,没白疼!恨不得跟黎衍当场抱头痛哭。
正当两人心有戚戚时,寒英陪着郭晔从今上寝宫踱了出来。穆谦一见两人,立马迎了上去,“他怎么说?”
郭晔为难的摇了摇头,“你到底做啥了,把他气成那样。我本想多为你说几句话,结果陛下直接一句‘朕以为郭大帅最招人待见的品质就是不爱管闲事’把我堵得哑口无言。”
黎豫素来敬重郭晔,没想到这次连郭晔的面子都不卖,穆谦有些讪讪的,又把求助的目光看向寒英,见寒英垂头丧气,知道他也铩羽而归,“陛下连你也怼了?”
寒英苦笑道:“殿下,陛下今日原话‘一向沉默寡言的寒大统领今日怎么话这么多了。’”
郭晔和寒英面上皆是一副爱莫能助的表情,朝着他和黎衍行了一礼后退下了。
穆谦哀嚎一声,最终带着满脸期许的表情拍了拍还不足十岁的黎衍的肩膀,“阿衍,你是义父最后的指望了!”
黎衍早慧,黎豫也用心培养他,是以他平日课业压力着实不小。可如今这个大担子压下来,黎衍顿时觉得连课业都不算什么了。
黎衍是个重情重义的好孩子,虽然为难,还是迎着头皮去了。
黎衍进殿时,黎豫连头都没抬,目光紧紧盯在一本折子上,自顾说道:“未经宣召就擅闯,好大的胆子,当值的还不把人撵出去!”
殿前值守的禁军互相瞧了一眼,正在迟疑之际,黎衍适时开口解围,“父皇,是儿臣来请安。”
黎豫闻声知道是黎衍,这才抬头,面色不似方才冷硬,示意左右禁军退下,殿内只余下他们父子二人。
黎豫朝着黎衍挥了挥手,把人招到自己身边,伸手为他紧了紧披风才道:“别仗着身体好就作,仔细留下病根,有你受罪的时候。”
黎衍乖巧地点了点头,然后绕到黎豫身后,轻轻为他捏着肩,半晌也不说话。
黎豫又批了一会儿折子,才反应过来这小子今日乖觉地过了头,忙把人从身侧拉至眼前,“素日里也不见你久待,这大过年的倒是转了性子,怎么还赖着不走了?”
黎衍等得就是这句,“平日里都是义父陪着爹爹,儿子哪敢在跟前碍眼,如今不敢走,是怕出去瞧见义父那幽怨的眼神。您是没瞅见,义父那双眼睛直勾勾盯着寝殿,那望穿秋水的模样,都快成了望夫石了!”
黎豫被这话气笑了,原来是埋了坑等着自己呢!这穆谦不教小孩子一点好,佯怒道:
“胡说八道,哪里学得这些流里流气的话!看来是书房里先生布置的课业少了,让你有闲心学这些有的没的!”
“没,哪能啊,最近的课业繁重,都快累死阿衍了。”黎衍故作可怜得在黎豫身边蹭了蹭,心里琢磨着再怎么帮义父求情,转头撇到了一个点心匣子,一看就是冀州的特产,心里顿时有了主意,“爹,有新点心呀。”
黎豫听着儿子抱怨,开始自责起来,这朝政的担子,早晚要交到阿衍手上。自己虽然身子养过来了,但到底不是长寿之象,是以恨不得黎衍一瞬间长成,平日在学业上难免多有苛责,让黎衍少时就比同龄人承担的要多了许多。黎豫越想越觉得亏待了黎衍,赶紧把点心匣子递给了过去,温声道:“喜欢就都拿去。”
黎衍不知这一会儿功夫,黎豫心思转了几转,接过匣子打开盒盖,直接取了一块便吃起来,边吃边道:
“咦?这点心是冀州产的呢!昨日清晨来请按时还没有,是义父带回来的吧?义父当真偏心,就带了一盒给爹爹,儿子和延儿、红伊他们都没有!”
黎豫没想到黎衍借着点心还能帮人说话,手中朱砂笔一停,转头看着儿子,问道:“点心好吃么?”
黎衍不知其意,点了点头,“好吃!”
“好吃还堵不上你的嘴!”黎豫把朱砂笔往笔搁上一放,“黎衍,我看你是不想好好过年了,你既这么闲,去把窗课拿来,为父今日好好查查你的课业!”
黎豫性格温润,平素极少发脾气,对黎衍这个儿子更是百依百顺,连句重话都舍不得说。可唯独学业一条,黎豫从不让步,平日里若是黎衍功课做不好,黎豫的戒尺可从来不手软。
黎豫素来过年不查功课,如今连名带姓的被称呼,黎衍知道他爹这是炸毛了,一口点心噎在了嗓子眼,赶忙找补道:
“爹,儿子突然想起来,晴雪妹妹一会儿要来,算算时辰,儿子得去接她了,窗课改日再查吧!”
黎豫横他一眼,“带着你的点心赶紧滚!”
黎衍不敢废话,抱起点心撒腿就跑,“好嘞,父皇您安好,儿臣告退!”
黎衍刚出大殿,穆谦立马迎了上来,“怎么样,你爹肯见我了没?”
“义父,我爹根本不想接您这茬,说急了眼连查功课都搬出来了,我可不想大过年的挨打,您别怪我没义气。”黎衍心怀愧疚地看了穆谦一眼,把点心匣子往穆谦怀里一塞。
“您找机会把点心还给爹爹吧,这种东西也就他和小孩子喜欢。”
不足十岁的黎衍自觉地把自己划分为非小孩子,略显同情地瞅了一眼可怜兮兮的穆谦,转头去接小奶团子了。
第108章 番外-小脾气(下)
“舅舅——”随着一声小奶音, 一个穿着火红小夹袄,蹬着鹿皮小靴子,头戴灰鼠帽的小奶团子跑进了大殿, 冲着黎豫捣腾着小短腿跑了过去。
黎豫一见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娃娃, 面上登时全是柔和的笑意, 赶忙从龙椅上站起来, 蹲在地上, 接住了飞奔而来的小奶团子。黎豫将这个还不到膝盖高的小丫头抱在怀里,颠了两下才坐回原位, 温柔地笑道:
“晴雪都快一个月没来看舅舅了,舅舅抱着都胖了。”
寒晴雪听了这话不高兴了,扬着小脸,撅着鲜红樱桃小嘴, 尽是不满, “阿衍哥哥说了, 不能随便说女孩子胖。是冬日里冷了, 阿雪衣服穿厚了。”
这副爱美又喜欢撅着嘴抗议的模样, 一如当年的阿梨,黎豫心下酸涩, 想到从前旧事, 差点红了眼眶, 但到底不肯在小孩子面前失态, 强压下情绪, 把语气放到最柔和,“好好, 是衣服穿厚了,咱们阿雪一点也不胖。”
小孩子果真是最好哄的, 此话一出,寒晴雪玉雪可爱的小脸立马阴转晴,用小短手环上黎豫的脖子,“吧嗒”一口亲在了黎豫脸颊上,笑嘻嘻道:“阿雪就知道舅舅最好了。”
这一下哄得黎豫心花怒放,扫了一眼寒晴雪身后随行之人,皆是她跟前伺候的,没见到自己儿子,心下好奇,那小子不是说去接人了?
“阿衍哥哥怎么没陪你玩?”
“阿衍哥哥说他要回去温书,让舅舅陪我玩。”寒晴雪腻在黎豫怀里,小奶音软软糯糯,让人忍不住拒绝,“舅舅,外面太阳可好了,咱们去放风筝好不好?”
温书?这小子整什么幺蛾子?
在黎豫心中,黎衍绝对是个勤奋用功的好孩子,但用功归用功,黎衍绝不是个只知道死学的书呆子,特别是认了穆谦当义父后,更知道了劳逸结合的道理。每逢年节,黎衍都是把书一扔,然后喊着穆延浑闹去,哪里会温书?自己方才说要查他功课,也不过是吓唬他,以黎衍的脑子,不可能听不出来。
那现在这般“惺惺作态”,就是故意把小奶团子丢给自己了。黎豫心下好奇,平日里小奶团子进宫,这小子都寸步不离,今儿怎么转了性子?
黎豫正琢磨着,怀里的小奶团子伸手扯了扯他胸前的衣襟,又操着小奶音把方才的话说了一遍,“舅舅,放风筝。”
“好,舅舅陪你放风筝。”面对着跟黎梨有五分像的小脸,黎豫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拒绝的话,一把抱起孩子,起身向殿外走去。边走还边琢磨着去哪里给小奶团子找个风筝,偌大皇宫里就黎衍一个小孩子,只能寄希望于他了,只不过那小子自小就对这些小孩子玩意嗤之以鼻,黎豫心中也没底了。
“去太子那里问问,有没有风筝,顺便把太子请过来。”死马当活马医,黎豫吩咐完内侍后,自顾嘟囔一句,“也不知道这臭小子在耍什么花样,躲在东宫不见人。”
“不用麻烦啦,谦叔叔有风筝。”被抱在怀里的寒晴雪愉快地蹬着小腿,拍了拍小手,然后眉眼含笑地指着殿外。
果然,等黎豫抱着孩子出来,穆谦正立在殿外,面上是志得意满的笑意,手中拿了一支小熊风筝。
黎豫瞥了一眼穆谦,又看了看怀里的小奶团子,瞬间明白了。好嘛!穆谦可真行,连两个小孩子都能被他支使来当说客了。那小熊风筝明明是早些年穆谦扎给黎衍的,自己这儿子也开始胳膊肘往外拐了!
一见穆谦那张丰神俊朗的脸上挂着餍足的笑意,铺天盖地的酸疼向着黎豫袭来,这人神采奕奕,自己腰都快断了,黎豫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不过黎豫是个好舅舅,就算再生气也绝不会在孩子面前发脾气。
还想一起放风筝?门儿都没有!黎豫想到此处,快步走上前去,把寒晴雪往穆谦怀里一塞,不咸不淡道:
“朕瞧着豫王殿下闲得很,陪阿雪放风筝的活儿交给你了!”
黎豫说完,转头要走。谁知道小奶团子十分舍不得黎豫,“哇”地一声开始大哭,“舅舅不要走,我要舅舅!”
穆谦把人一把扯住,好暇以整的努努嘴,“不许走!小奶团子被你惹哭了!”
黎豫狠下心不看小奶团子,嘴硬道:“朕还有折子要批,她明明是你招惹来的,你来哄!”
穆谦从善如流,一边哄着孩子,一边逗着黎豫,“陛下当真勤政!不过,时值年节,可以稍微歇一歇,休息一天又不耽误陛下当明君。”
这话一出,黎豫瞬间淡定不了了,气道:“你也知道是年节,阿衍在年节都可以不读书,我少练一日套路怎么了?还值得你半夜把我从床上拖下来!”
哄好了小的,该哄大的了!气鼓鼓地黎豫在穆谦眼中那是说不出的可爱,穆谦直接上手捏了捏黎豫的脸颊,嬉皮笑脸道:“你再凶就要吓到孩子了,你瞧,小奶团子又要哭了呢。”
寒晴雪满脸写着难过,朝着黎豫伸出一双小短手要抱抱,用红红的小眼睛可怜兮兮地瞧着黎豫,仿佛只要被拒绝,下一秒就能再哭出声来。
这小奶团子是黎豫的心头肉,只委委屈屈地瞧了黎豫一眼,黎豫的脾气登时烟消云散,立马把孩子接了回来,掏出帕子轻轻为她擦拭眼泪,抱在怀里一边拍一边哄,“没事没事,不怕哈,舅舅错了,不该乱发脾气,现在就陪你放风筝。”
此话一出,小奶团子不哭了,“咯咯”地笑起来。黎豫见状终于缓了一口气,整个人放松下来,转头看向穆谦之际,见后者正用盈盈笑意瞧着自己,恼了一夜的人瞬间泄了气,却仍嘴硬道:“知道错了没?”
穆谦非常乖觉地点了点头,笑道:“知道啦!”
黎豫继续故作严肃,“下次还敢不敢了?”
穆谦笑意不减,“还敢!”
穆谦这话说得坦坦荡荡,并没有为了讨人一时欢心而故作承诺,他语气执着而坚定,神态大方而从容,明明白白告诉黎豫:我可以事后哄你,但这事绝不退让!
黎豫本来被他这态度气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但见穆谦一脸坚毅的瞧着自己,瞬间也想通了,若非他日日敦促,他们恐怕还活在朝不保夕的忧惧之中,哪里有现在的好日子。
如今他们还有好多年,他们可以放慢速度,慢慢地将新朝扶上正轨,慢慢地培养黎衍成人,慢慢地互诉衷肠。
恼了一夜的黎豫终于释然,语气里尽是无奈,“你可真有本事,连两个小孩子都不放过。”
穆谦见状,知道他气消了,不以为忤,笑盈盈道:“我聪明嘛!”
穆谦的笑容太过迷人,让黎豫也忍不住翘起了嘴角,“那小兔崽子倒是肯帮你想辙。”
“没办法,我魅力大!”穆谦笑意更甚,“要不然,陛下哪能瞧得上我?”
“当着孩子的面就浑说!”黎豫红着脸笑骂一句,从穆谦手中接过风筝,陪着小奶团玩起来。
等黎衍慢悠悠地来到寝殿外时,就看到了这幅和谐的画面:他爹正拽着风筝线跑得欢,他妹妹正一边欢快地拍手一边捣腾着两条小短腿跟着他爹满院子跑,而他义父则在一旁抱着胸,满脸宠溺地瞧着那一大一小。
真不知道放风筝有啥好玩的,偏偏那俩人还玩得欢!黎衍一脸嫌弃地凑到穆谦跟前,打趣道:“和好啦?”
穆谦脸上尽是得意之色,“那是!”
黎衍瞧了自家义父一眼,心道,您这么得意作甚,依着我爹那性子,你们能这么快和好,还不知道你说了多少好话呢!
“您早点妥协,也没这么多事!”黎衍自认无情地拆穿了义父。
谁料穆谦不以为然,“这次我没妥协!”
黎衍瞬间瞪大了那双炯炯有神的桃花眼,看向穆谦的眼神瞬间满是钦佩。
“这么说是他妥协了?他生了这么大气,最终还能妥协?您怎么做到的?”
穆谦再次把目光投到远处正在逗寒晴雪的黎豫身上,眼神中满是幸福,“阿豫不是不知轻重的人,道理他都懂,只不过偶尔有点小脾气,可怜兮兮地在我面前闹一闹,我还能不宠着么?”
满朝文武,敢用“可怜兮兮”形容他爹的,也就他义父一个了!黎衍不禁被这话酸得牙疼!
眼见着已经玩闹了一阵子,穆谦面色不似先时轻松,犹豫再三决定去当个坏人,“再玩下去,人都冻透了!”
黎衍被冬日的暖阳晒得舒服,不以为意道:“义父,跑一跑身子就暖了,冻不坏的。”
“旁人大冬日里,跑跑就暖,你爹这身子骨,在外头越待就冻得越透。”穆谦径直要去抓人,却被黎衍一把拦住。
黎衍语带担忧,“要不再等等?他这会子正在兴头上,回头又该恼了。”
“那就随他恼!”穆谦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上前去。
黎衍眼见着他爹和他义父争执一番,最终被他义父打横抱走了!剩下他妹妹,懵懵懂懂地抱着个风筝,瞧着两人远去的背影傻乐!
第109章 争嗣(中)
赵王打量了穆谚半晌, 见他面色凄楚,不似作伪,这才意识到穆谚并非想利用那对龙凤胎, 而是要接回来好好养着。赵王略作沉吟, 并未着急反驳, 只是劝道:
“为父知道这些年你一直跟穆诀对着干, 抢了他不少红颜知己, 如今人薨了,事情也都过去了, 你莫要因着愧疚而自苦。这次你跑到北境力挺穆谦,为了军粮之事殚精竭虑,这份人情早已盖过夕日你与他们兄弟之间的龃龉,你做的已经够多了。”
提起军粮, 穆谚在未跟赵王商议的情况下, 直接站队穆谦, 着实坑了身在京畿的赵王。不过, 赵王显然并不在乎儿子给他惹得这桩麻烦。赵王态度越无所谓, 穆谚心中越是愧疚,继而从座位上站起来, 撩袍跪地, 苦笑道:
“这次军粮之事, 是儿子任性妄为, 让父王在京畿难做了, 儿子不孝迟迟未向父王请罪。”
请罪?这是唱哪儿出?从前的穆谚纨绔一个,小错不断大错不犯, 赵王没少给他收拾烂摊子,头发都给气白了好几根。而闯了祸的穆谚素来理不直气也壮, 请罪?不存在的!赵王忍不住再次朝窗外瞧了瞧,虽然今天的太阳是东升西落,该不会明天一早太阳就从西边地平线上冒出来吧?
当爹的自然不能跟儿子计较,赵王从几案后绕出来,揪着穆谚的后襟将人提了起来,“滚起来,你要有这孝心,以后就少惹为父生气,为父还想多活两年。”
“不会了。”穆谚虽然面上含笑,但仍旧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再没什么让儿子抢了。”
若是从前,穆谚说“不会”,赵王连半个字都不会相信,可如今,赵王觉得这话可信度高了不少。穆谚乃是嫡出,一出生就被赵王请旨立为世子,自小被赵王夫妇护着,基本没接触过王府里面的腌臜事,是以他为人简单处事张扬,可自从穆诀薨了,穆谚性情大变,变得循规蹈矩郁郁寡欢起来。
赵王见不得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恨铁不成钢道:
“谁丢了一个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都会不痛快,可谚儿,人都走了一年了,该放下就得放下。你瞧瞧穆谦,他们兄弟的感情谁能比,穆诀没了,人家现在照样意气风发,还能率军打仗。你再看看你,都颓废成什么样了?”
穆谚暗自庆幸,赵王只将自己对穆诀的感情归到竹马之情,顺着赵王的话道:“父王放心,儿子会尽快振作起来,就算为了延儿和红伊。”
赵王听了这话,知道穆谚打定了主意要收养穆诀的孩子,顿觉头疼不已,拿手在眉心处掐了掐,“谚儿,你想过没有,你要收养他们,是以什么身份?”
穆谚虽未解其意,开口却无半分迟疑,“身份?当然是养在儿子膝下,当儿子的孩子。”
赵王一听就知道穆谚还是想得少,叹了口气,提点道:“康王府虽然薨了康王和王妃,但还有康王这个爵位,穆延是要袭爵的。今上迟迟未册封穆延,就是想先为他和穆红伊寻好养父母。如今,穆延的爵位不外乎两种,要么直接袭王爵,要么就先册封世子,待成年后再袭王爵。但无论是哪一种,以你世子的身份,都养不了他们。”
穆谚释然一笑,“不,父王,还有一种情况。”
赵王心头闪过一种可能,朝中也有不袭爵的皇族收养高爵位遗孤的先例,莫非穆谚也存了这样的心思?还未等赵王反应过来,接着就见穆谚再次撩袍,直挺挺跪了下去。
穆谚眼神诚挚,言辞恳切,“儿子求父王上书,废黜儿子世子之位,儿子只以他们族叔的身份收养他们,任谁也说不出半分错处的。”
有旧时先例在,无论穆延直接袭爵还是先被册封为世子,穆谚都能名正言顺的收养他们而不留话柄。
赵王别的不怕,就怕穆谚拿爵位开玩笑。如今怕什么来什么,赵王压了一晚上的脾气终于压不住了,气得一脚踹在穆谚肩膀上,直接把人踹翻在地,骂道:
“你个小兔崽子,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平日里不学无术,整日里流连花街柳巷,御史参你的折子都堆成山了,要不是为父觍着脸去今上面前求情,你的世子之位早就易主了!你倒好,不仅不夹着尾巴做人,还巴巴想把爵位拱手让人,你不稀罕这世子之位,王府里有的是人稀罕!”
穆谚这些年蹉跎岁月,恣意妄为,自觉有愧,无言以对,只得迅速跪正身子,恭敬道:“是儿子不孝。”
赵王见他这幅认打认罚却死不悔改的模样,气得又一脚踢过去,“为父看你就是平日里日子过得太舒服,真是给惯得!你今晚就在这里跪着,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起来。”
赵王说罢,拂袖而去。
从小到大没被罚过的穆谚,就这样在书房里直挺挺跪了一夜,不肯退让半分。穆谚一直撑到第二日入宫的时辰,稍稍梳洗便进了宫,等到跟穆谦因着收养之事起冲突时,整个人已经筋疲力竭,没撑住穆谦的一拳也就能理解了。
这次入宫,不仅没讨到赏赐,还被今上禁半月,穆谦自觉亏大了。这半月除了泡在翠竹轩,穆谦时不时喊几个从前一起玩的纨绔来晋王府陪他打发时光。
“殿下,有个乐子,我一听到就来找你了。”肖玥还没进门,声音已经传入了翠竹轩。
轩内,穆谦正在与黎至清下棋,一听动静,穆谦立马来了行政,“快说来听听。”
对于黎至清在侧,肖玥早已见怪不怪,也不避讳,直言道:“有两桩事,都是关于赵王府的,你听了肯定觉得有趣。刚得了信儿,穆谚跟赵王起了争执,气得赵王要废了他的世子之位。”
还没等穆谦开口,黎至清倒是有些诧异,“赵王对这个嫡子异常疼爱,纵使这么多年文不成武不就,也从未起废黜之心,周围多有劝他废嫡立长、废嫡立贤的声音,赵王从来不屑一顾,怎的会想要废了他?”
穆谦乐呵呵端起茶杯,悠闲地抿了一口,“废了活该,这孙子还想跟本王抢红伊和延儿 ,简直痴人说梦!”
肖玥耸耸肩,“正是为着这事,听说是穆谚铁了心要收养康王殿下的遗腹子,赵王不应,两人便起了冲突。”
穆谦笑不出来了,他从前只以为,因着穆谚跟他们有嫌隙,想把穆诀的孩子抢过去报复,可拼着世子之位不要也要收养这两个孩子,单纯为了泄愤,未免代价大了些。
“穆谚从前缺德事没少干,也不见赵王要收拾他,这次怎么为着这么点小事就大动干戈?赵王府折子已经递上去了?”
肖玥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道:“这倒没有,信儿是穆谚他那个庶出大哥透出来。”
“别装了,这事儿能让你知道,就不是什么秘密。”穆谦故作嫌弃瞥了肖玥一眼,把茶盏往几案上一丢,“你方才说有两桩事,第二桩呢?”
肖玥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穆谚他那个庶出大哥,被赵王家法处置了。穆谚也没落得好,跟你一样,在王府禁足呢!”
“嘿!那感情好,要不然本王心里可不平衡。”穆谦说完与黎至清对视一眼,“你觉得呢?”
黎至清垂着眸子,面上淡淡的,“赵王府的庶长子心太急了,聪明反被聪明误。”
穆谦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明白了黎至清的意思,“难得赵王要废世子,他能不抓住机会么?”
黎至清眼皮轻抬,瞧了穆谚一眼,“是赵王要废的么?未必吧?”
“别逗了,难不成还是穆谚自己不要?”穆谦说完,冲着肖玥一瞟,“这话你信么?”
肖玥挠了挠后脑,面色不似方才轻松,“也不是没这个可能,前些日子你不在京畿,穆谚得空就往康王的陵寝跑,你们回来后,康王陵寝你还没去过吧,他可是已经去了!”
“他这是闹哪儿出?”穆谦瞬间拧起了眉头,“人活着的时候也不见他待穆诀多好!”
肖玥思虑再三,看了一眼黎至清,又看了看穆谦,略显为难道:“康王殿下已经薨了,有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说,先时我总觉得是自己想多了,可联想到近来穆谚的所作所为,又觉得确有其事。”
穆谦最见不得人吞吞吐吐,“别闪烁其词,有话直说,咱这里都不是外人。”
肖玥心一横,把心中所想和盘托出,“殿下,从前您只瞧着穆谚与您和康王不对付,您有没有留意过,穆谚都是在哪些地方与您和康王过不去?”
穆谦虽不知肖玥到底想说什么,仍配合地回忆着,“仿佛从前只要咱们瞧上点什么,穆谚总会想着法子先行一步抢了去,对待京畿十八坊的姑娘们尤甚。”
穆谦说到此处戛然而止,心虚地偷偷瞄了黎至清一眼,见他神色如常,这才放下心来。
第110章 痴心
肖玥立道:“这些日子, 你们不在京畿,我闲来无事出去寻乐,跟一红牌聊起来才知, 曾经有段日子穆谦夜夜宿在她那儿, 但不曾碰过她。我听着好奇, 又找了他从前几个相好的, 花了重金打听, 结果这群女子穆谚竟一个都没碰过,我这才敢下结论。”
穆谦没想到, 对待秦楼楚馆中的女子,穆谚跟他步调一致,都选择了曲意逢迎,莫非也是为着掩盖性取向?若真如此, 穆谚被肖玥抓住了, 那自己岂不是也有暴露的风险?
穆谦暗暗打定主意, 等忙过这程子, 一定得去此事的首尾处理好。
穆谦这会子心思百转千回, 顾不上肖玥说了什么,倒是黎至清来了兴致, 问道:“三公子瞧出什么了?”
肖玥煞有介事地凑到两人拿跟前, 压低声音道:“穆谚对康王, 心思不浅!”
黎至清听罢, 瞳孔微微一震, 不可置信地瞧向穆谦,“怎么会……”
穆谦登时被这话惹恼了, 把手里的棋子往棋盘上一摔,骂道:“你扯犊子呢!穆诀已经成亲了, 而且人都没了,你再瞎说,本王把你嘴缝上。”
肖玥见状赶忙乖觉地闭嘴,把嘴抿成一条线,然后还嫌不够似的又把手捂在嘴边,仿佛真怕下一秒被缝嘴。当然,动作是动作,肖玥心底是不怕的,虽然捂着嘴,仍强辩道:
“成了亲的是康王,又不是穆谚,穆谚这些年为啥一直不娶妻,你就不好奇吗?”
“你还敢乱说!”穆谦说着做出下榻打人的动作,被玉絮眼疾手快的拦住了。玉絮略有深意地跟穆谦对视一眼,然后又用眼神点了点坐在旁边的黎至清。穆谦立马读出了玉絮眼中的深意,黎至清也成家了,可自己也没停住对人家的肖想,要穆谚真存了这样的心思,也不算奇怪。
“别急别急,我还有证据呢!”肖玥说着,赶忙退到旁边椅子落座,生怕穆谦一时激动,殃及他这条无辜的池鱼,“殿下,自康王去后,这京畿里转了性子的可不止你一个,你仔细想象,穆谚变得这般郁郁寡欢,是不是也是康王去后?”
不可否认,确有其事。自穆诀走后,穆谚的确是跟变了个人一样,不再玩世不恭,不再飞扬跋扈,也不再跟京畿这群纨绔浑闹。但若说他是想发愤图强,倒也没有,太学他能不去就不去,演武场也从不见他的身影,纵使去了北境随军,也表现得低调内敛,不争权不冒尖,一度让穆谦怀疑,穆谚是不是也被哪个穿书的倒霉蛋附身了。
如今,若说是因为他喜欢穆诀,一切就都说得通了:这是心爱之人去了,一下子心如死灰!
虽然肖玥的推测句句在理,但穆谦打心底里不愿相信,嘴硬道:“说不定穆谚觉得从前欺负穆诀太多了,怕穆诀午夜梦回去找他,给吓成这样的!”
肖玥苦着脸,变得有些惆怅起来,“殿下,自打回京,您还没去康王殿下的陵寝祭拜过吧?可大军抵达京畿第二日,咱们从刚喻娘娘宫中出来,穆谚就去了。你不在京畿的这些日子,他可不像大家说的那样闷在家里,他也会出门,只不过是隔三差五的往康王的陵寝跑,每次去都带着酒,一坐就是一整日。”
穆谦脸色一点点变差,穆谚这般记挂着穆诀,是他没想到的。
肖玥见穆谦听进去了,继续道:“当初,穆谚在康王殿下灵前哭得那一场,是我见他最伤心的一回。”
后面肖玥再讲什么,穆谦都听不进去了,只在脑海中快速搜寻着有关穆谚和穆诀的记忆,试图找到蛛丝马迹来证明穆谚和穆诀就是表兄弟关系。等到要送肖玥走时,穆谦还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肖玥临行之际,突然道:“殿下,我大哥前日回京了,已经说服我二哥,不再揪着黎先生不放。”
心情跌宕起伏了一日,终于听了一件好事,穆谦面上堪堪有了笑意,一时间觉得肖瑜也没这么讨厌了,“没想到肖若素这般识大体,难怪贤名在外!”
见穆谦喜笑颜开,肖玥兜兜转转一下午,这才敢进入正题,“我大哥想不日邀请黎先生过府一叙。”
虽是向黎至清请托,可肖玥的目光却一直没离开穆谦,他早就听谢淳说,晋王对黎至清极为看重,此事若穆谦不应,黎至清定然去不成。
“本王不允!”果然,穆谦连想都没想就拒绝了,“至清跟你大哥不熟,没这么多话聊!另外,给你大哥带句话,想把人骗去再扣下,这种小孩子的把戏,本王早就不玩了,让他也省省。”
肖玥面上尴尬,他虽不知穆谦跟自家大哥有什么过节,但明显听出穆谦话中有气,赶忙劝和道:
“我大哥虽人微言轻,但从不食言,就是请黎先生去见一面,殿下若不放心,可以多遣几个人跟着,相府胆子再大,也不敢晋王府起龃龉。再说了,咱俩这交情,我能唬你么?”
肖玥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穆谦也不好再胡搅蛮缠,更何况方才一口回绝,乃是下意识所为,这会儿回过神来,才觉行事鲁莽,不该替人做决定,赶忙转头看向黎至清征求意见。
黎至清虽与肖瑜系出同门,但两人真正的交集并不多,此番肖瑜相邀所为何事,黎至清心中没底,垂眸略作沉思后问道:“黎侯可随着大公子进京了?”
肖玥虽不知其意,仍坦言道:“黎侯此刻尚未进京,听我大哥的意思,他们路上便分开了,过些日子,因着肖家的喜事,黎侯肯定要来的。”
“肖家的喜事?莫非肖若素要成亲了?”穆谦闻言,走到肖玥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调侃道:“他的亲事定了,那肖相就有暇议你的亲事,你养在谢府那个妾终于有着落了!”
一听这话,肖玥脸都绿了,也不顾不得尊卑礼节,上手就去捂穆谦的嘴,跟当初谢淳的反应一模一样,“嘘!殿下,你小点声!”
穆谦一把把肖珏的手打开,脸上尽是故作嫌弃的表情,“这里又没外人!你怕个屁!再说了,时刻担惊受怕,不如等肖若素成了亲,你也赶紧成家,把人家姑娘接回去,才是正理!”
“亲事不是我大哥,是我小姑姑的,跟黎侯!到我这块,还早呢!”肖玥一时有些颓丧,不过他素来看得开,也不过分伤感,只对着黎至清劝道:“黎先生,我大哥才名远播,朝野内外的读书人,都想借机同他切磋,机会难得。”
黎至清想着前些日子曾修书一封请肖瑜帮忙,合该当面致谢,加之黎晗不在,不会多生事端,索性点了点头。
穆谦见黎至清答应了,拉着肖玥嘱咐半天,不外乎一定要完璧归赵之类的车轱辘话,说完才放人离去。
肖玥走后,穆谦托着腮,仍沉浸在方才肖玥提到的亲事里,“这门亲事,本王怎么觉得怪怪的,你们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对。”
“黎晗当真有本事,攀上了京畿肖氏,登州黎氏更上层楼指日可待。”黎至清面上淡淡的,一想到清虚观下,肖瑜对黎晗那副死心塌地的模样,黎至清顿时替他感到不值!黎氏想依附肖氏,凭着黎晗跟肖瑜的情谊足够了,竟然还要结亲,这把肖瑜置于何地?肖瑜竟然也能同意?
玉絮挠了挠头,面上皆是百思不得其解的苦闷,“殿下,三公子的小姑姑,是国公爷的小女儿吧?今年好像才五岁,这结得哪门子亲?”
一听这话,黎至清心头的郁结瞬间散了,“噗嗤”一下笑出声来,“就知道肖若素吃不了亏!”
“五岁?你没记错?”穆谦一脸不可置信,然后又问黎至清,“你又笑什么,什么吃亏不吃亏的?”
事涉肖瑜私隐,黎至清略作沉吟,含混道:“待肖家姑娘长成,还有些年岁,届时若瞧不中黎晗了,再退婚就是,自然吃不了亏。”
穆谦对肖家之事本就不上心,一听这话觉得有理,便不再深究,此刻虽然肖玥走了,可方才穆谚的事还压在心上,忍不住问道:“阿豫,穆谚那事,你说肖玥说得是真的么?”
其实黎至清尚未消化掉这个惊人的消息,乍一被穆谦提问,一时有些难以作答。他觉得此事荒唐,便如穆谦对自己动了心一般荒唐,但有肖瑜对黎晗有情之事在眼前,又觉得并非无法接受,加之黎至清自认为从未爱过他人,故而也无法判断,只得无奈坦言道:
“黎某不知。”
事涉穆诀,穆谦觉得心中烦躁,想一个人清静一会儿,故而辞别黎至清,带着玉絮回含光殿了。
路上,玉絮一直欲言又止,两次想开口,又生生把话咽了回去。穆谦本就心烦,更看不得这个,他对着旁人可没有对着黎至清那般好脾气,直接道:
“有话你就说,吞吞吐吐的存心让本王着急是不是!”
玉絮心一横,大着胆子道:“殿下,恕属下直言,黎先生今日的表现,仿佛对男欢女爱之事并不通晓,那他的妻房和儿子是哪儿来的?”
第111章 生疑
“不通男欢女爱之事?”穆谦的脚步戛然而止, “何以见得?”
玉絮心思细腻,比起大大咧咧的穆谦细致许多,兼又知道自家王爷对黎至清有意, 自然对黎至清上心许多, “平日里, 无论殿下跟先生商议什么, 先生都能从只言片语中理出逻辑, 然后给出中肯的建议,一度让人感觉先生无所不能。可属下慢慢发现, 每当事涉感情,先生就会表现得无所适从,而且属下听闻——”
玉絮说着,凑到穆谦耳边, 耳语一番。
“此话当真?”穆谦忍不住提高了嗓音。
玉絮笃定地点了点头, “约摸着是先生不懂, 问了阿梨, 阿梨怕说不明白, 又傻乎乎的不知道忌讳,跑去问了寒英。”
穆谦眼神微眯, 若是他连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滋味都不知道, 拼着见罪老安国侯也要娶妻是为哪般?莫非此事另有隐情?
好你个黎至清, 骗本王有妻有子, 让本王一直束手束脚!
穆谦当机立断, “玉絮,你亲自去一趟登州, 此事关系到至清,交给旁人本王不放心。不拘着时日, 务必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再回来。”
“是!”玉絮闻言拱手领命,而后才略显迟疑道:“咱们去查先生的旧事,会不会有些不妥?若来日他知道了,再与殿下生了嫌隙就不好了。”
与黎晗的旧怨,若没有拜会智慧道长的契机,恐怕黎至清一辈子也不会主动提,若是他成亲之事另有隐情,等他坦白还不知猴年马月,穆谦想到此处,心一横。
“他有妻有子才让本王心中有嫌隙!你即日启程去查!若当真有隐情,本王不想再等了,本王不想当第二个穆谚。”
“三公子的话,殿下信了?”
穆谦长叹一声,“不知道。理智告诉本王没有证据不能轻信,但此事,本王除了觉得有些荒谬之外,找不到任何反驳的理由。”
玉絮想了想又道:“殿下,您还记得咱们回京路上,赵王世子在清虚观做了一场法事么?”
一语惊醒梦中人,当日穆谚拜月华帝君的模样尚在眼前,穆谦毫不迟疑吩咐道:
“差个人,去清虚观,威逼也好理由也罢,务必把当日穆谚给老道士的生辰八字弄来!”
*
穆谦作为平定北境战事的功臣,不能一直被禁在府里,若是时间久了,朝野议论纷纷,于穆谦不利,于朝局稳定不利。成祯帝容不得这样的事发生,是以禁了穆谦几日,就赦了他,还下旨赐下功臣田宅,但爵位和官位却迟迟未有动静。成祯帝在等,等待一个消息传入京畿。
穆谦如今无暇他顾,一心挂念着穆诀那一双儿女,生怕穆谚捷足先登。方一解禁,立马进宫去陆氏宫内央告,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以每日带双生子入宫看陆氏的代价,哄得陆氏松了口,说只要今上允了,她便首肯。穆谦只得又跑到成祯帝面前央告。
穆谦在暖阁内跪得端端正正,“父皇容禀,儿臣与穆诀兄弟情深,如今林氏高义,随穆诀去了,不妨就由儿臣将他们接回去抚养,必不会让他们受半分委屈。”
成祯帝坐在榻上,眼神始终盯在手里的折子上,未分给穆谦分毫,等写完朱批,这才抬眼看了一眼穆谦。
“朕看你是上次没跪够,还敢跑来朕跟前碍眼!”
一想到上次跟穆谚为着两个孩子起冲突被罚,穆谦就恨得牙痒痒,但到底不敢在成祯帝面前放肆,面上愈发恭敬道:
“儿臣知错,上次误伤了赵王世子,是儿臣鲁莽。已经差人去赵王府探过病了,也送了好些补品去致歉。赵王世子想来已经大安,而且他也算是上过战场的人,不至于如此不济,父皇切莫因担忧太过伤了龙体。”
穆谦这话带了三分刺,摆明了说是穆谚坑他,气得成祯帝从旁边的小几案上拿起一个匣子朝着穆谦砸过去,“混账东西,真不知道领情啊!”
穆谦不敢躲,被红木匣子重重地砸中肩头,瞬间感受到一阵钝痛袭来。匣子落地,登时被摔开,里面地信函撒了一地。穆谦搭眼一看便知那些是穆谚当监军时写给京畿的密报。
“你自己打开瞧瞧,人家穆谚都说了你什么?人家心系家国,在前线不仅从没给你使绊子,而且还处处维护!反倒是你,小肚鸡肠,为着孩提时期那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斤斤计较。”成祯帝边骂边咳嗽,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朕本以为北境之行你是个可用的,没想到还是个浑的!”
从前原主是个怂货,没事绝不往成祯帝跟前凑,为求自保努力将存在感降到最低,而成祯帝知道这个儿子烂泥扶不上墙,也懒得搭理他。如今,形势早就变了,成祯帝对这个儿子刮目相看,而穆谦有心成就大业,凡事自然不会躲着,还会想着法子讨成祯帝欢心。
穆谦此刻暗暗后悔,早知如此,方才便不争口舌之快,这会子不仅惹得成祯帝不快,还被骂了个狗血喷头,着实有些亏得慌。见成祯帝气得不轻,穆谦极为乖觉地起身斟了一杯茶送到成祯帝跟前,等人接过去,这才一边给成祯帝顺着气,一边假模假样地认错道:
“都是儿臣的不是,父皇您消消气。”
穆谦打量着成祯帝的脸色,见他面色终于缓过来,才又开口求道:
“这次也不是儿臣跟穆谚争,只不过回京畿的路上,穆诀给儿臣托梦了,让儿臣务必照料好延儿和红伊。穆诀跟儿臣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儿臣肯定不能让他人去了,还挂念着现世之事,不得安宁。”
“胡言乱语!朕不允你,仅是怕你跟穆谚抢么?”成祯帝一听就知道穆谦是在信口雌黄,“朕就同你直说了,朕欲为你择襄国公府容氏的嫡女为妃,容氏有祖训,容氏女不续弦不做小,就是怕夫家先有了子嗣,自家女儿吃亏。如今你先接了穆诀的子嗣去,人家哪儿还肯嫁给你!”
穆谦心有所属,一听这话,再没了方才嬉皮笑脸的心思,立马正色拒绝,“儿臣不娶!”
“你说什么?”成祯帝难得被忤逆,气得一脚踹在穆谦小腹处,把人直接踹翻在地,“跪起来,再说一遍!”
成祯帝隐隐跳动地眉峰昭示着愤怒,穆谦不愿妥协,跪正身子后,面色不改,“父皇恕罪,儿臣不愿成亲。”
成祯帝因着身体不适,前些日子赴城郊皇家别苑将养身体,如今才有了点起色,一旁侍候的内侍黄中怕他再被气出个好歹,赶忙上前劝道:
“陛下息怒,六殿下许是太过意外,一时还没想明白陛下的一片苦心。您容他些时日慢慢想。”
“容他些时日?惯得他!”成祯帝星目一瞪,剑眉一挑,“穆谦,你就在这里跪着想,想不明白就别起来了!”
穆谦心中暗骂,自己的八字一定跟这暖阁相克,自打穿到书里,一共来了这暖阁两次,次次都被罚跪!
不知过了多久,成祯帝小几上的奏折早就批完了,茶水已经换了两次,穆谦再好的身子也跪不住了,摇摇晃晃起来。
成祯帝见状,心有不忍,但却不肯先开口。能在御前侍候的,个顶个都是人精,黄中也不例外,眼见着自家主子心疼儿子,借着给成祯帝端点心的机会,开口劝道:
“陛下,六殿下跪了一个上午了,想来也该饿了,饿坏了他,回头心疼的还是您,要不然就让他起来吃块点心?”
成祯帝瞥了一眼穆谦,喝了一口茶,取了一块点心,才道:“穆谦,容氏女你娶不娶?”
穆谦脖子一梗,“不娶!儿臣只想先把延儿和红伊接回府!”
本来要往口中送得点心立马被成祯帝砸到了穆谦脑门上,扔完点心,成祯帝冲着黄中道:“你瞧瞧,他还有的是力气来气朕,饿什么饿!端下去,气都让这个逆子气饱了!”
黄中嗔怪地瞧了穆谦一眼,然后无奈地撤了那盘子点心。
穆谦一直跪着,没顾上用午膳,成祯帝也被穆谦气得无甚胃口,两人便因着亲事僵持起来。
日薄西山,黄中心中暗暗着急,莫非这一老一少要僵持一夜不成?他心中明白,先前成祯帝已经给了一次台阶,绝对不会给第二次。如今此事若想解决,只有穆谦服软。
黄中大着胆子,凑到穆谦跟前,用不高不低的声音劝道:
“六殿下,陛下养病归来,身子尚未大安,御医说了,须得少动气,安心静养。您在这里搞这一出,可不是为人子该做的事!”
说到最后,黄中自恃看着穆谦长大,语气中已经带了几分谴责。
一番话说得穆谦甚为羞愧,虽然亲事不肯妥协,但身为人子还是肯服个软,“父皇,儿臣知错了,前些日子蹉跎岁月,自知有愧,想趁着年富力强,多进益身手和学业,实在无暇旁顾,若贸然娶了襄国公掌珠,恐怕委屈了人家姑娘。”
第112章 争嗣(下)
见穆谦服了软, 黄中借机劝道:“陛下,成亲这么大的事,殿下才是个半大的孩子, 脸皮薄着呢, 就算中意了, 哪儿好意思直说。”
穆谦平定北境战事有功, 还未封赏, 成祯帝发现这个儿子可用,不想因着这点小事闹得父子失和, 如今黄中铺好台阶,成祯帝就势下了。
“罢了,是朕心急了,改日朕先去找喻氏聊聊, 看看她对这个儿媳妇中意不中意。”
穆谦明白, 去找后宫商议不过是托辞, 他才不相信一个不问世事的深宫妇人能够左右成祯帝的想法, 不过此事暂缓, 穆谦还是满意的,瞬间松了一口气。
成祯帝见他这副如释重负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 让你成亲是害你不成?
“快滚!别在朕眼前碍眼!”
“是是!儿臣告退。”穆谦挣扎着起身, 因着跪得太久, 一时站立不稳被眼疾手快的黄中扶住, 穆谦感念黄中方才帮忙圆场, 立马报以感激一笑,借着黄中的力道, 慢慢向外走去,刚到暖阁门口, 才想起来正事还没解决,“那延儿和红伊——”
“哎呦我的六爷,您就少说两句吧!”黄中没想到穆谦还没死心,赶忙扯了扯他的大袖,示意他别再惹成祯帝不快。
穆谦不为所动,又梗着脖子退了回来。
成祯帝现在一瞧见他就生气,不等他开口,直接道:“接上那两个孩子赶紧滚!”
穆谦一听,喜上眉梢,“多谢父皇恩典!”
“别高兴得太早,只是先住到你府上,朕没应承你收养他们!”
穆谦千恩万谢地出了暖阁,直接奔着陆氏宫里去接两个孩子,还把照顾的乳母仆役一并带讨了去。穆谦和寒英两人手中各抱了一个孩子,后面跟了浩浩荡荡一行人,一同回了晋王府。
穆延是个乐天派,虽然被寒英抱过去时有些怯怯地,但一路下来跟寒英混熟了,就开始揪人家头发。
进了晋王府大门,寒英哄着穆延松了手,这才顾上跟穆谦汇报情况,“殿下,翠竹轩旁边的琼花居正初早就安排人收拾好了,属下送两位小主子和这些人过去?”
穆谦打量了一下跟着进府的人,又看了看两个孩子,眼珠一转,“把随行的人都安置了,你跟本王过来,带着延儿。”
寒英立马抱着孩跟上了穆谦的脚步,“殿下,咱们去哪儿?”
“去翠竹轩。”穆谦说完,逗着怀里的小红伊,“红伊,六伯带你去见一个漂亮叔叔好不好?”
穆红伊面上似懂非懂,也不回应只是想小脸贴在穆谦的胸口。有了先前逗穆延被穆谚笑话的事在前,穆谦知道小孩子不会讲话,被无视了也不以为忤,仍旧兴致颇高的向翠竹轩走去。
刚到门口,脚步戛然而止,穆谦想了想,把怀里的穆红伊塞给寒英,然后自寒英怀中接过了穆延。
穆延已经熟悉了穆谦,被穆谦抱在怀中,立马“咯咯”笑起来,反倒是穆红伊,乍一进入新的怀抱,小嘴一抿,恨不得要哭出来。穆谦赶忙摸了摸穆红伊的小脑袋,温声哄了一会儿,小奶团子从破涕为笑。
“呀!殿下,您这从哪儿拐来的孩子?”黎梨闲来无事在外间晃悠,迎头碰上了进门的穆谦,等看到后面跟着的寒英也抱着一个孩子时,更为好奇,“竟然还拐了两个!公子,你快出来瞧呀!”
“阿梨,不得无礼!”黎至清操着温润的嗓音从屏风后绕了出来。刚一出来,一个暖暖的软软的东西就递了过来,黎至清下意识去接,接过来定睛一看,竟然是个孩子。
“阿豫,这是延儿,穆诀的儿子!你抱抱他呀。”穆谦不等黎至清反应,就把穆延硬塞了过去,然后若有深意地打量着黎至清的动作。
一个奶娃娃入手,黎至清瞬间无所适从,手和脚都都变不听使唤了,只本能地护着孩子,不让他掉下去。
落在一个不怎么舒服的怀抱里,纵使乐观如穆延,也不乐意了,眼角一塌,小嘴一咧,哇哇大哭起来。相较之下,黎梨怀中的穆红伊安静恬淡。
“你——你快抱回去——”穆延一哭,黎至清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仿佛做错了事一般手足无措。
黎至清的表现被穆谦收入眼底,但他没打算出手解救,反倒抱着胸,好暇以整道:“延儿哭了呢,阿豫,你哄哄他。”
“怎么哄?”黎至清脱口而出后,才想起当初自己第一次抱黎衍时,也是这幅狼狈模样!只不过那会儿他只有十四岁,萍姐姐心疼他,没让他哄,只让他抱了抱,就笑着把黎衍接了回去,将他从尴尬中解救了出来。
可眼下穆谦分明没这意思,他还憋着笑在看自己的笑话!
“要一只手拖着头颈,一只手拖着屁股,你这样勒在他腰上,他肯定不乐意。”穆谦抱着胸,伸出一只手煞有介事地拿刚学会的技巧指点黎至清,“然后,拍拍他,摇摇他,一会儿就好了,延儿很好哄的。”
黎至清依言照办,拍着拍着,穆延的哭声渐渐变小,眨巴眨巴两个黝黑的大眼睛,探寻般瞧着黎至清。黎至清见状一喜,立马看向穆谦,穆谦冲他点点头,黎至清仿佛受到鼓励一般,又哄起来。
不一会儿穆延缓过劲来,冲着黎至清咧嘴一笑,黎至清见状,眼睛都亮了,欣喜一笑,赶忙把穆延抱到穆谦身边给他看,“你瞧,他笑了呢!”
“嗯,笑了。”穆谦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心思却转了几转,论起抱孩子,黎至清这个当爹的都比不上黎梨这个黄毛丫头娴熟,更坚定了他对黎至清亲事的怀疑。
心中虽有疑虑,但穆谦却顾不上思索太多,因为眼前的画面太过温馨,素日里清清冷冷的黎至清,正眼眸带笑抱着孩子轻声哄着,眼神专注且安详,动作轻盈又温柔。
若是他和黎至清能成个家,再收养个孩子,那该多好……
“哇——”穆延毫无征兆地哭了起来,直接打了黎至清一个措手不及。
“这——这是怎么了?”黎至清不知所措,一脸焦急地望向穆谦,眼神里求助的意味甚是明显。
不等穆谦动手,黎梨已经把穆红伊塞回寒英怀里,然后接过了穆延,细细一检查,释然一笑,“他尿裤子了呢!”
黎至清紧绷的弦瞬间松了下来,“原来如此,还是你有经验。”
“那是,当初我可没少给阿衍换尿布!一个小奶娃娃而已,都是小意思!”黎梨满脸自豪,抱着孩子跟寒英一起去给穆延换衣服了。
黎至清望着寒英和黎梨离去的背影,面上都是欣慰,又有一点点落寞。阿衍……自己真的给了阿衍一个完整的家么?
自打带了孩子到翠竹轩,穆谦的眼光时时刻刻都锁在黎至清身上,此时黎至清的怅然全被他收尽眼底,以为他喜欢孩子,穆谦忙道:
“至清,本王打算收养他们,已经安置在翠竹轩旁边的琼花居了,你要是喜欢,就让他们多来陪陪你,到时候长大了,再让他们拜你当先生。”
当先生?自己还有那样的将来么?黎至清忍不住问自己。可能方才有孩子在,所以氛围太过柔和,以至于黎至清也不忍拒绝这个美好的未来,温和一笑,应道:“好啊。”
“对了,今天晌午,正初接了一封给殿下的信函,直接送到翠竹轩了,嘱咐说等殿下回来,第一时间给你。”黎至清说着,转身绕到屏风后,取了书桌上的信函递给穆谦。
穆谦心道,正初倒是乖觉,知道自己回府肯定先来翠竹轩,竟直接把信函送到了这里。接过信,搭眼一看信封,“呦,是谢二的字,有什么事不能当面说,还写信。”
穆谦说着,就把信函撕开了,信封内有薄薄一张信笺,还有一张用朱砂写着生辰八字的黄表纸,穆谦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
“殿下?”黎至清语带担忧。
“竟是真的。”穆谦长叹一声,把东西递给了黎至清,“这生辰八字,是穆诀的。”
穆谦把当初在清虚观的见闻同黎至清大略一讲,讲完又气道:“这孙子,千方百计想跟本王抢孩子,该不会有什么龌龊想法吧?”
黎至清略作沉吟,“应该不会,先时他在军中随黎某读书,要学得都是《弟子规》、《千字文》等开蒙书本,大约是想要好好培养两位小殿下的。”
“那更可恨!”穆谦冷哼一声,“那这厮是从去北境就琢磨着跟本王抢人了!你竟然还肯教他!”
黎至清无辜道:“若他接了两位小殿下去,念着康王与殿下的情分,日后就不好再与殿下为敌了,甚至会像在北境那样,多施援手。少一个敌人,多一位朋友,殿下何乐而不为!”
穆谦听了这话,有些气愤,黎至清什么都好,就是有点不通人情,从前对待那一家五口如此,如今对待穆诀的孩子亦是如此。
“至清,你做事能不能不要总从利弊得失出发,你能不能站在本王的立场上想一想,他们是本王亲弟弟的孩子,若送了他们去穆谚那里,本王虽然得了助益,可本王心里也会不痛快!本王的心也会痛!”
第113章 争嗣(终)
若在往日, 黎至清只会觉得莫名其妙,可此时此刻这话从穆谦口中说出,黎至清开始反思, 自己是否真的过分了, 毕竟那两个孩子是穆谦的骨肉至亲。最终黎至清轻轻咬了咬下唇, 做错事一般嗫嚅道:
“赵王世子没有入仕之心, 两个孩子跟着他远离纷争, 比起跟着殿下,日子要安稳些的。”
让穆延和穆红伊在一个温馨安定的环境中长大, 是穆谦心中所愿,黎至清这般考量,是他没想到的。
仿佛,黎至清也不是这么不近人情, 穆谦觉得有点错怪人家了, 可方才刚发了脾气, 穆谦放不下面子主动和好, 抿着唇憋了半晌, 最后憋出一句,“本王知道了。”
说完, 逃也似的离开了翠竹轩, 留下黎至清一人茫然地站在原地, 比起方才穆延在他怀里哭时更不知所措。
第二日清晨, 穆谦没来跟黎至清硬凑一桌用早膳, 上午也没来下棋。无人聒噪,黎至清难得享受了半日清净, 本该能耐着性子读会儿书,却怎么也读不进去, 总觉得心中空落落的。
恰逢黎梨端了新茶过来,黎至清装作不经意地问道:“今儿晋王殿下出府了?”
黎梨不做他想,将茶盏放在他手侧才道:“昨日没听寒英提起,应该不会。”
“哦。”黎至清不咸不淡应了一句,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适时掩饰了面上的失落。
“诶?晋王殿下没来!”黎梨后知后觉地发现了今日的不寻常之处,“往日里恨不得一睁眼就往翠竹轩跑。”
黎至清虽然心里乱,但仍强迫自己把目光放在木幔图纸上,没有接话。
“公子?”黎梨不肯放过他,她没察觉到黎至清的小心思,大大咧咧继续问道:“你说晋王今日怎么不来了,是有旁的事耽误了么?”
黎至清连眼皮也没抬,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你若好奇,去找寒英打听一下便知。”
“也对!”黎梨不疑有他,一蹦一跳地去找寒英了。
黎至清低着头,嘴角偷偷泛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专心研究起木幔的图纸。
不一会儿功夫,黎梨跑回来了,脚步声里都是慌张,还未进门就扯着嗓子喊道:“前院!前院——来砸场子了!”
黎至清闻言抬头,剑眉微蹙,“什么?怎么回事,慢慢说。”
黎梨气喘吁吁,“赵王世子,他,他来抢孩子了!”
莫非赵王世子不忿穆谦先下手为强,直接闹到晋王府上了?赵王无论是人脉还是在朝势力都远胜穆谦,黎至清怕穆谦吃亏,赶紧起身向前院走去。
等到了前院,才发现事情远远没有自己想得严重,穆谚只带了一个小厮,比起被仲城、正初、寒英、银粟拱卫的穆谦,显得形单影只。
穆谚早已抛却了少年人的张扬跋扈,身上沉淀了历经岁月的沧桑,“穆谦,明人不说暗话,此次北境之行,我不求寸功,只希望你念在那些日子,我身为监军,在北境战事上与你配合还算得力,不要与我争那两个孩子。”
北境之行,穆谚给足人情,穆谦早知他有所图,却没想到他什么都不要,就只要这两个孩子,一时之间一股别样情绪哽在胸口。虽然穆谚对穆诀的心思,穆谦已有了八分把握,仍不心死地问道:
“你对穆诀——是真的么?你若有半句谎话,这辈子都别想再见延儿和红伊。”
“是!”穆谚没有丝毫迟疑。
穆谦心中最后一丝侥幸被扼杀,顿时有些气恼,开口就带了点谴责的意味,“这偌大的京畿,什么样的人没有,你喜欢玩就玩,非盯着穆诀作甚?你们两个可是堂兄弟,你怎么能——”
“我怎么不能!”穆谚被穆谦的指责激得有些恼火,话中带了几分火气,“穆谦,你也太小看人了,我也不是那生冷不忌的,什么货色都瞧得上,从头到尾只有他一人。而且,这份感情,我从未宣之于口坏他名声,也未要求他对我有所回应,更别说让他与我厮守终身!甚至直到他去了,我都未曾向他表露分毫,我对他有意,只是我自己的事!碍着谁了?”
黎至清并未上前,只是远远地站在回廊内,若有所思地盯着穆谚。穆谚这种纨绔,黎至清素来瞧不上眼,在北境时,因着求他留在北境,黎至清才专心与他周旋,但也只限于公事和读书,从未涉及其他。如今,黎至清开始认真审视起这个人来。
穆谚的话让穆谦有几分动容,却不肯松口,“既然他生前你一直瞒着,现在就更不该再把这事翻出来。别再打穆诀遗腹子的主意,就此断干净对谁都好。”
“是谁翻出来的?”穆谚打定了主意要收养两个孩子,分毫不让,“不是晋王殿下您吗?若你还顾念着康王的哀荣清誉,最好守口如瓶,息事宁人。”
穆谦一时语塞,被穆谚堵得肝疼,心思一转,就着穆谚的话道:“只要你不争他们,息事宁人什么的都好说。”
“晋王殿下若非要将此事宣扬的人尽皆知,也随你,但这对双生子,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放手。”穆谚冷冷一笑,恨不得当场拂袖而去,但为着孩子,他还是忍下不快,又道:
“你以为我不出头,他们就一定能落到你手里么?太子和秦王已然成家,也都有所出,落在宗室眼中,这二位比起咱们两个没有生养过的,更适合抚养他们。穆谦,你不是想争么?他们两个但凡有一人存了拿捏你的心思,就一定会去抢这两个孩子,你有把握抢得过他们?到时候你是想受制于人,还是想为了你的大业牺牲他们?”
穆谦没想到穆谚所思所虑皆是为着两个孩子,面色不似方才冷硬,眼睑垂下半晌,仿佛下定决心一般,“你若非要收养他们,也不是不成,不过,你要应本王三件事。你若不应,那就请回,至于后续本王怎么去跟太子和秦王周旋,就不劳世子殿下操心了。”
穆谚一见穆谦态度松动,面上一喜,“此话当真?你管说,我肯定都应。”
穆谦抬手,示意穆谚打住,“你先听本王讲完,再下结论。第一,为了让两个孩子得到足够的照料,十年之内,你不得娶妻,延儿弱冠、红伊及笄之前,你不得生子!
还没等穆谚反应,他身边的小厮清商气道:“殿下,不能答应,王爷正给您张罗亲事,您应了他,将王爷至于何地?”
穆谚没有理会,只对穆谦道:“好!”
穆谦微微诧异,又道:“第二,你放弃世子之位,否则你以世子的身份,收养他们定然不妥!”
“好!”穆谚没有丝毫犹豫。
连这都答应?真不怕回家被赵王打死啊!穆谦不死心,踱了几步,走到穆谚身边,挑衅道:
“前些日子,因着你,本王被今上罚跪在暖阁里,至今膝盖还疼,第三条,就请世子殿下屈尊也在此地跪上一炷香,上次本王可是跪了一两个时辰!”
“殿下,他也太欺负人了!”清商再也忍不住了,伸手扯着穆谚的衣袍,想带他离开晋王府。
穆谚被扯了两下,却纹丝不动,紧紧抿着唇低着头,半晌抬起头来,对上穆谦挑衅地眼神,艰难吐出一句,“好。”
穆谚说罢,长袍一撩,就朝地上跪去。
穆谦本想让他知难而退,没想到他竟然真要跪下去,赶忙一把扶住穆谚的胳膊把他拖住了,“别别,在晋王府搞成这样,大家面上都不好看。”
穆谚反手握住穆谦的手臂,不自觉的在手上加了些力道,面上顿生焦急之色,“你想反悔?”
穆谦叹了口气,把穆谚的手掰开才道:“没,就像看看你能为他们做到什么份上。本王没你想得这么缺德,你要应承本王三件事是真的,但不是方才那三件。”
“那是?”穆谚面色稍缓。
穆谦正色道:“第一,来日你娶妻生子,不可放任妻妾欺辱延儿和红伊,不可偏心薄待;第二,你不许掺和进京畿权力之争。”
穆谚若有所思地看着穆谦,有些难以置信,“为什么?”
穆谦一脸无奈,“本王还是希望延儿和红伊能在一个双亲健在、与世无争的环境里长大,至清说得对,跟着你要比跟着本王日子过得安稳。”
“好。第三是什么?”
穆谦面上难得露出柔和的表情,淡淡一笑,“第三,是本王的私心,来日让他们拜至清当先生,如果他愿意的话。”
穆谦承诺会在今上面前替他说项,待在今上面前过了明路,再将两个孩子送到穆谚府上,穆谚这才释然离去。
黎至清望着穆谚如释重负地背影,心中甚为疑惑,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穆谚怎么不在乎了?世子之位也不要了,甚至不还不惜忤逆父亲决定推迟娶妻生子!爱一个人竟然能让人变得这般不可理喻么?爱的人还是一个得不到的已故之人!
爱一个人到底是什么滋味?
第114章 蚁穴(下)
黎至清站在回廊里, 没有露面,穆谚走后,他便自顾回了翠竹轩。黎至清恹恹的, 褪去方才独自待在翠竹轩时的焦躁不安, 此刻他只想一个人静一静, 想一想这十八年来从未被纳入他认知和考量的东西。
翠竹轩里, 黎至清把自己一个人关在了内室。黎梨跟在他身边久了, 很容易分辨出他的低迷是因为情绪不佳还是有事劳神,此刻显然是后者。黎梨知道黎至清需要独处时忌讳有人打扰, 贴心地留了他一个人在轩内。
等穆谦用过午膳来到翠竹轩,刚入内室就见黎至清两手拖着腮,眉头微拧,眼皮耷拉着, 嘴角气鼓鼓的, 仿佛在被什么事困扰着。落在穆谦眼中, 尽是孩子气。
“想什么呢, 这么入神?”
黎至清闻声抬眸, 把胳膊放在案上,他没想好怎么把这份难以言表的情绪描述出来, 只得敷衍道:“瞎琢磨, 不打紧, 前头的事忙完了?”
“忙完了。”穆谦不等招呼, 自己在案前坐下, 想要倒茶,却发现茶壶内茶都凉了, 环顾一周没见到黎梨,不禁好奇道:“小丫头哪里野去了, 怎么没在跟前伺候着?”
黎至清瞧着今日跟穆谦的是银粟,心下了然,笑着遮掩道:“方才黎某同她说想一个人待一会儿,她怕扰了黎某,一个人躲出去了。”
“本王瞧着你也神游的差不多了,该寻她回来伺候了,要不然连口热茶水都没有。”穆谦见黎至清未置可否,直接递了个眼神给银粟,这才进入正题。
“有桩事同你讲,西境的来人了,是从前京畿派去的一个世家子,如今在郭大帅帐下效力。这人面圣后声泪俱下,说郭大帅本就旧伤复发,听闻朝廷申饬,自觉无颜愧对今上,当即就要动身进京请罪,谁知大帅实在羞愤难抑,竟突发中风,从马上栽了下来,卧病在床难以动弹,这才遣了他进京代为请罪。”
“这世家子可真是个人才!”黎至清闻言忍不住笑起来,“就知道大帅不会引颈就戮,京畿还不敢发兵跟西境硬碰,只能吃瘪了。”
穆谦的表情与黎至清如出一辙,也是一副看热闹的模样,“那是,再加上他出自苏家,听说还跟苏淮三代沾亲,也是大世家出身,看在苏家面子上,朝里那些文官还不能找他麻烦,只能装模作样地安慰他这些年在西境的艰辛。不过,看起来那小子挺服郭大帅的。”
“郭大帅乃当世豪杰,但凡有心立业,逃离京畿,投身郭大帅帐下,自然是不错的选择。”黎至清略显怅然,说完想到黎梨,又道:“殿下,黎某有一桩事同你商量。”
黎至清追随穆谦的日子,一般都是穆谦提想法,找黎至清拿主意,如今黎至清主动提出想法,让穆谦好奇起来,心中也有些痒痒的,黎至清主动跟自己提要求了呢!
“你说。”
黎至清这些天因着穆谚之事有些触动,他虽然不知道对人动心是什么感觉,但黎梨和寒英互相心悦已成事实,他自知年命不永,无法看顾黎梨一辈子,有了穆谚错过一生之事在先,他也怕夜长梦多,这对有情人突遭变故,是以认真道:
“阿梨到了该出嫁的年纪了,她与寒英互相中意,寒英性格敦厚,为人忠勇刚毅,黎某相信他是个值得托付之人,所以想请殿下成全这对有情之人。”
穆谦斜倚着身子,胳膊架在桌案上,单手托着腮,沉吟起来。
黎至清见他迟疑,心中忐忑起来,莫不是穆谦嫌弃黎梨孤儿出身,觉得她配不上寒英?黎至清知道京畿重门第,此刻他不知穆谦心中所想,犹豫半晌,轻唤了一声。
“殿下?可有不妥?”
“有!”穆谦苦着脸,煞有介事道:“这门亲事本王没有意见,想来寒英那边也不会反对,只不过,这提亲,不是该男方来么?本王在想,还得得空选个媒人,也不知这京畿的媒人哪家好,等本王回头问问谢二。”
穆谦的思路果然相较于平常人更为清奇,黎至清甘拜下风,无奈地笑道:“那这些就有劳殿下费心了。”
“不费心不费心,应该的。”穆谦大气地一挥手,起身拖着下巴在屋子里踱着步子,“让本王好好琢磨琢磨。”
“黎某还有个不情之请,黎某知道寒英是殿下心腹,殿下志在四海,寒英不可能一辈子只做个小护卫,将来定要被委以重任,不妨当下就放他出去历练历练,宜早不宜迟。”黎至清说着,轻咬了下下唇,给自己打了打气,才道:
“其实,这里面也有黎某的私心,阿梨自小便跟在黎某身边伺候,如今有六年了,京畿水深,黎某不想让她继续在里面掺和,想给她寻个置身事外的去处。”
穆谦没想到黎至清这般坦率,与从前议事风格大相径庭,他自己也有心着力培养心腹,拓展京外势力,既然黎至清提了,不妨就从寒英开始,“地方你可寻摸好了?”
“西境和北境都还行。”黎至清成竹在胸,“西境如今除了军事尚可,其他实在不敢恭维,郭大帅与殿下互相欣赏,将寒英放在西境,既能得到历练,又有人看顾,是不错的去处。北境与西境相比,状况更为糟糕,可谓百业待兴,去北境要艰难许多。不过,殿下在北境的余威仍在,寒英又是前战的先锋,比起西境,要更受百姓爱戴,处事更为便宜。两地各有利弊,还请殿下决断。”
穆谦听了连连点头,“照理说,寒英去北境,有边防军兄弟们在,肯定不会吃亏,但早年三州被焚尚未缓过劲来,今年又遭了战火,局面非一朝一夕能转圜。要是玉絮也就罢了,寒英是个实心眼,本王怕他一下子接了这么个重任,遇到困难不好意思说,只能让自己委屈。按本王的意思,还是去西境,有人护着,本王也能放心些,等在西境历练的差不多,再说旁的。不过,本王还是要问问寒英自己的意思。”
将寒英外放,一来为着给黎梨一个安定的生活环境,再者就是为穆谦日后培养人才,至于把人派去北境还是西境,要穆谦自己从大局出发选择,黎至清只当他还要再细琢磨,也不再对去处置喙,只就着当前形势道:
“若是殿下选了西境,眼下正好有个机会。西境闹了这一出,京畿吃完哑巴亏后,定然会有动作,苏家子是回不去了,京畿会另择他人,而且此次人不会少,殿下觑准时机把寒英塞进去便是。”
“倒是个好机会,那本王可得赶紧给寒英张罗亲事了!”穆谦先时没想到这一层,听罢一喜,然后又把右手食指放在左腮伤轻轻挠了一下,故作色气满满道:
“你对家里小丫头片子的事这么操心,怎么不操心操心自己的事?”
“啊?”黎至清茫然地睁大了双眼,“可黎某已然成家了。”
穆谦心道,你还装,等玉絮查了证据回来,本王看你还怎么抵赖!
穆谦不想当第二个穆谚,他不甘心地凑到黎至清眼前,距离近到温热的呼吸能喷在黎至清的脸颊上,穆谦伸出食指屈起,放在黎至清的下颌骨上,轻抬,语带暧昧,“成家了又如何?还能纳妾,还能养外室,还能偷情……”
从前穆谦虽不着调,可没说过这般露骨的话,黎至清被这话臊得红了脸,气道:
“殿下若有此心,只管京畿十八坊浑闹去,少来拿黎某打趣!”
见人恼了,这次穆谦没着急哄人,笑道:“本王才不去!本王只求一生一世一双人,只要得了那知心人儿,本王就再无所求。阿豫,你懂么?”
黎至清没了火气,低头咬着唇内的软肉,半晌才道:“黎某不知。”
“没关系,有朝一日,你会知道的。”
穆谦自诩不是第二个穆谚,他也绝对不允许穆谚的遗憾发生在自己身上!他从前拖着不肯坦白,因着黎至清早已成家,他怕黎至清为难,又怕黎至清对他无意。可这次北境之行,穆谦眼见着黎至清临危赶回平陵城,又听玉絮讲了他驰援安新城时,黎至清对苏迪亚的敌意和作为,穆谦此刻绝不信黎至清对自己无心!
穆谦下定决心,只要玉絮拿了证据回来,他就不会放手!
调戏完人,穆谦心满意足地出了翠竹轩,迎头正碰上面色不佳的银粟,出言打趣,“没找着人,也不至于这么颓丧吧?”
“找着了,在假山后头跟寒英说悄悄话呢。”银粟面上尽是被秀恩之后的嫌弃。
穆谦听罢捧腹大笑,“他们说悄悄话,你哭丧着脸作甚?回头你也找个好姑娘,当着他俩的面秀恩爱!”
银粟似懂非懂,但也听了个大概,神色凝重起来,“不是他们。有个旁的事,属下说了,您可千万别动怒。”
穆谦今日心情甚好,满口答应,“嗯,本王不气,你直言便是。”
银粟心一横,“方才得了信,北境和谈有结果了,胡旗退兵,下嫁苏迪亚公主和亲,大成释放被俘的胡旗将领,岁币循例照旧!”
“若你打赢了胡旗军队,结果等使臣谈判过后,大成还要割地赔款,殿下作何感想?”
当时黎至清那句玩笑话言犹在耳,没想到竟一语成谶!
打压功臣!私放罪犯!和谈卖国!穆谦从前未关注朝局,如今当真让他大开眼界!
穆谦怒极,却仍保持者风度,强压下怒火,“此事多少人知晓了?”
银粟赶忙应道:“公函应当尚未进京,咱们得的信是赵团练使飞鸽传书回来的。”
穆谦略作平复,吩咐道:“此事先瞒着黎先生,他大病初愈,经不住大悲大喜,在公函回京前,切莫走漏风声。”
第115章 深谈(上)
深秋, 在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穆谦听召入宫,黎至清则接了肖瑜的帖子, 在穆谦不情不愿中前往赴约。
考虑到肖珏对黎至清仍有招揽之意, 肖瑜最终贴心地将会面地点选在了京畿西城郊人迹罕至的红叶寺。
红叶寺隐在半山腰, 车马难行, 黎至清只得在山下弃了马车, 在黎梨的陪伴下徒步上山。前日下了一场雨,本来已经干枯在枝头的红叶纷纷落下, 在山路上铺了满满一层,黎至清身着一袭鲜亮的紫衣,踩着满地红叶,拾级而上。
因着下了雨, 山路湿滑, 再加上红叶遍地, 覆在了石阶上, 看不清道路, 黎至清不敢怠慢,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 待经过两次小憩, 终于看到了红叶寺的大门。黎至清远远地望去, 见肖瑜长身玉立, 负手昂头, 正在红叶寺大门前盯着牌匾不知在想些什么,一旁两名侍从眼观鼻鼻观心, 面无表情地陪着。
肖瑜甚为警觉,听到脚步声立马转身, 见到黎至清,上下打量一圈,眸子露出几分诧异神色,而后温润一笑,“紫底云纹银线绲边,还是京畿时新花样,气质庸俗者上身便是一副纨绔模样,穿在你身上,却是雍容贵气,难怪前些日子听人将你比作北境守军的门面。我怎么记得,这仿佛不是你的喜好。”
黎至清不以为意地一笑,“边关凄苦,将士们调剂日子的玩笑话,师兄不必放在心上。今日这一身,是晋王殿下说,在郊外为着安全起见,要选些鲜亮颜色,至清亦深以为然。不过,咱们总共未见过几次,师兄当真细致入微。”
“从前虽有师兄弟的缘分在,可相交的缘分浅些,堪堪只见过几面。不过,你既来了京畿,咱们来日方长。”肖瑜待人接物是自小培养的,虽然黎至清话中带刺,他也不以为忤,面色依旧温润如常,“若说你我二人真正私下相见,这还是第一次吧。已入深秋,秋风萧瑟,草木摇落,你身子不好,走,咱们先去禅房。”
肖瑜办事妥帖,禅房内早已备好暖炉,沏好热茶,更有熏香袅袅,只待客来。待两人坐定,肖瑜屏退肖平肖安,黎至清也遣了黎梨出去,禅房内只余下师兄弟二人。
“红叶寺人迹罕至,倒是个深谈的好地方,师兄有心了。”黎至清四下打量,禅房清幽雅致,让人舒心。
肖瑜亲自为黎至清斟了茶,才道:“本想邀你相府一叙,又怕沉戟钻牛角尖冲撞了你,之前偶然造访红叶寺,觉得这里古朴清静,是个放松身心的好去处,索性便选了这里。”
“师兄贯通儒学,如今佛道二家,是选了修佛?”黎至清问道。
肖瑜笑而不答,只问道:“佛道二家,至清有何见解?”
黎至清于修行之事从未上心,只是依着先生所言,为来日能混迹于权贵之间,略有涉猎,直言道:
“对于佛学道学,只是浅尝辄止,并未深究。不过依至清之见,佛学为命不定论,讲求以今世之苦换得来世安泰,劝导世人向善以期来世福报,而道学为命定论,人生起伏尽归于生辰八字这个缩影,纵再反抗挣扎,也逃不脱‘命’、‘运’二字,引导世人清静无为。”
肖瑜揽着大袖,端起茶盏,放在唇边轻抿一口,问道:“那至清更倾向于哪一方?”
“倾向?”黎至清微微摇头,“至清连当世都未活明白,何谈来世?故而,与佛无缘。”
肖瑜颔首,“先生于清虚观避世,已然与道学结缘,你莫非是追随了先生的脚步。”
“不曾。”黎至清并未迟疑,“若从了道学,那就该俯首认命。可若是认命,当年就不会活着从登州逃出来。至清自认命途多舛,但从未觉得时运不齐,至清不信天不信命,只信自己!”
肖瑜早就听闻这个师弟心性坚韧,四年前在黎氏水牢虽未曾照面,却被他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的顽强震撼过,如今这话从黎至清口中说出,肖瑜从不意外,只玩笑道:
“如此说来,道学也未入得至清的眼。”
“是啊,所以每次去探望先生,说话都不合他心意,总被骂出来。”黎至清听出了肖瑜话中的促狭之意,配合着接了一句玩笑话,说完师兄弟二人相视一笑。玩笑过后,黎至清起身为肖瑜斟茶,“方才跟着师兄进门,瞧你对这里熟门熟路,显然经常前来,莫非早有心皈依佛门?”
肖瑜微微一叹,“倒不至于皈依,只不过觉得当世求不得的太多,想求一份来世的缘分罢了,再加上这里清净,就来的频繁些。”
肖瑜出身大成京畿的顶级世家,又是长房嫡出,身份尊贵,兼之学业有成,德才兼备,朝野内外,颇具名望,还是宰辅接班人。权势富贵名望,肖瑜都有了,能让他生出一份求不得心思的,大约只有黎晗一人。
黎至清对肖瑜这般消极逃避的态度有些不满,虽然他跟黎晗互相瞧不上,但更不想看肖瑜如此颓丧,劝道:
“事在人为,为何非要奢求来世?恕至清直言,那些佛家典籍描绘来世虽好,可谁能证明确有其事?师兄家世人品样样拔尖,不该自己先打了退堂鼓。”
黎晗那边,肖瑜并不想以权势相欺,只在嘴角挂上一丝苦笑,“所谓月盈则亏水满则溢,正因为旁的都有了,才不敢奢求圆满,更何况,万事岂能尽如人意。”
黎晗与肖瑜之间的私隐,黎至清并不知晓,见肖瑜如此,黎至清也不愿再勉强。于他而言,肖瑜在他心中,本来应该一直如先生所讲的那般惊才绝艳,堪称一代风流人物,但因着知道了他与黎晗之事,从四年前便对肖瑜有了芥蒂。
“师兄让三公子绕了一个大圈才把至清喊出来,不会是只让我陪你论佛法和道法吧?”
“自然是有事同你商量的。”肖瑜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份文书递给黎至清,“我打算上个劄子,在地方监察的同时恢复朝内监察,启用一批清流做谏官,以整肃朝内外弊病,人从今年恩科及第的进士、太学生及各州察举上来的年轻后进里面选,想问问你的意思。”
黎至清有些不明所以,以先生所言,肖瑜谋略不在自己之下,哪用来找自己拿主意。黎至清接过劄子,草草一看便还了回去,走心地敷衍道:
“甚好,若真能择些游离于世家之外的青年才俊,为朝中注入活水,针砭时弊,功在千秋。”
肖瑜温和一笑 ,而后却摇了摇头,“我是想问,你可有借着此事入朝为官的想法。那日在冀州,晋王殿下已迫得成瑾承认了你的新身份,想来从前在登州的事,无人再敢翻出来。你既有心报国,谏官之职可以一试。虽然官职不高,亦无大权,但于内,朝后今上与宰辅议事可列席,于外可监察地方。”
黎至清快速在脑中过了一下事情的利弊,而后拒绝道:“至清虽有志致仕,意在为百姓谋福祉,而不是想成为他人喉舌,师兄的好意,至清心领了。”
大成早年还有朝内谏官,得以列席朝后皇帝与宰执议事。这群谏官往往清流出身,年轻识浅,更无多少政治资历,但学问佳,有节操,直言敢谏,纵使言错触怒龙颜,皇帝顾念着他们人微言轻却傲骨铮铮,也不会真去怪罪。本来极好的一项制度,却被当权者利用,有些奏本,宰执不便提及,便借谏官之口来说,纵使上位者不喜,也拿这些谏官没辙,久而久之,谏官选用不再公正,谏官亦不再有公心,最终沦为了宰执的喉舌。先帝发现此举弊端,一怒之下裁撤了中央谏官,只保留了地方御史台,一直延续至今。
如今,黎至清正是想到了这些,才直接拒绝了肖瑜。
肖瑜知道黎至清误会了,忙道:“先生说你素来主意正,除非让你心悦诚服,否则谁也不能迫你做事,我自然无心也无力强迫于你。更何况,家父素来直言敢谏,他若稍微婉转一点,也不至于如今仍屈于林相之下,他无需喉舌,你多虑了。”
无功不受禄的道理,黎至清一直明白,蹙了蹙眉,没有接话。
肖瑜见他迟疑,又道:“其实,是先生说,你一直想查令兄死因,听说还牵扯京畿,有了名正言顺的身份,你行事要便宜些。如今东西两府及下属衙门任职者,多从世家子弟选拔或诸州地方官擢升,把你放在这些衙门难于登天,但借着重启朝内谏官的机会,却容易许多。”
“此外,前些日子在登州见到先生,先生一直因你未入朝为官而惋惜,他说授你一身本事,却令你荒废于江湖,是他之过。所以,这也是先生的意思。先生隐于道观后,一直清静无为,这些年唯有这一份遗憾,你就遂了他的心愿吧。”
黎至清静静地听着肖瑜的话,轻轻垂下了眼眸,半晌未言语。
第116章 深谈(下)
肖瑜并未催促, 一边品着茶,一边耐着性子等黎至清天人交战。
半晌,黎至清抬眸, 面上带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你我各为其主, 将我送至天子近前, 就不怕我掣肘于你?”
肖瑜听完, 释然一笑。
“我当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让你迟疑至此!先生的学生都一心为公,辅弼社稷, 救民水火,你绝不是例外。你为晋王筹谋,晋王为大成效力,说到底皆是为着百姓, 殊途同归, 并无冲突。纵使来日有国本之争, 你也做不出蠹国害民之事。所以, 格局大一些, 切莫画地为牢。”肖瑜正色说完,略顿了顿, 想着师兄二人难得私下一见, 莫要将局面弄得凝重了, 有心调笑道:
“更何况, 我还是你师兄, 你当真忍心对我下手?”
黎至清瞬间明白了肖瑜的意图,配合着斗起嘴来, “不忍心?我在北境拼命时,师兄利用军粮来拿捏我, 可没见手软!若我题补了谏官,此事必得寻机找补回来!”
“我也后来猜到你在北境的!”肖瑜满脸无辜,甚至还带几分委屈,“这粮草最终不也没耽误么?再说,为着给你北境筹粮,我可是把闵州三大世家都得罪了,到了你这里还落不得好。早知道,我也不费那番功夫,由得你在北境山穷水尽,到时候晋王殿下所有的后手都得使出来,招摇太过,枪打出头鸟,看太子和秦王容不容得下他!”
黎至清被这番“强词夺理”气笑了,星眸一撇,剑眉一挑,:“这么说来,我还得感谢师兄?”
肖瑜抿唇一笑,惬意地抿了一口清茶,这才心满意足道:“倒也不必,师兄弟一场,哪至于这般见外!”
黎至清被肖瑜这幅模样气得肝疼,面上尽是无奈,“师兄,从前先生提到你,可是满口的谦谦君子芝兰玉树!”
你从哪里学得这些无赖做派!你这副模样,先生知道么?
“任何人的话都不能尽信,先生也不例外,凡事都要用自己的眼睛去看,自己去判断。”肖瑜起身走到金猊熏炉前,揭开炉盖拨了拨里面的香料,回来后很兄长范儿地揉了揉黎至清额前的碎发,“赵王世子要收养康王遗腹子,晋王不仅没与之为难,还处处相帮,若依着传言来判断,他们绝对做不出这事,可事情就这么实实在在发生了,不知内情者,谁也说不出其中关窍。”
一想到那两个又暖又软的奶娃娃,黎至清心头一软,甚是为他们的未来忧心。两个人都是聪明人,又有名义上的师兄弟这层微妙关系在,此刻四下无人,再打哑谜着实没必要,既然肖瑜提到他们,黎至清索性直接问道:
“你可有帮着太子去争那两个孩子?”
“没有。”肖瑜这话答得干脆,施施然坐回原位,口中还不忘打趣,“太子是先生的首徒,也是你的师兄,你这话里话外胳膊肘总往外拐可不成。”
“方才还说,并不置喙我拜入晋王麾下一事!”聊了一个晌午,节奏一直被肖瑜把控着,与往日里局势由黎至清掌控的局面相去甚远,虽然肖瑜待人接物温和有礼,但这种脱离掌控的情景让黎至清颇觉压力,此刻终于抓到了话柄,黎至清忙不迭反驳道:“怎的这就食言了?”
肖瑜见黎至清这般孩子气,不禁低头轻笑,“纵使政见不同,私下还是可以有情分在的。你啊,还是太年轻!混迹官场,哪有这么多非黑即白,这想法得改改。”
黎至清不以为然,涉及处事做派,黎至清不想多费口舌,只问道:
“依着晋王和康王的情分,手里握着那两个孩子,就相当于拿捏住了晋王,你们不可能想不到这点。你没出手,到底是你不肯,还是他不想?”
“是没必要。”肖瑜始终保持着雍容尔雅的笑意,“太子德行在朝有口皆碑,虽谈不上圣宠优渥,但也从未见弃今上,今上并无废黜之心,更无贬谪理由;而京畿诸世家,除了秦王母族有心争一分从龙之功,其他均恪守宗法昭穆,虽未将拥护太子的态度宣之于口,但基本默认太子就是来日大成之君。于太子而言,秦王尚不足惧,更何况一个刚刚崭露头角的晋王,所以,当真不必。”
黎至清对此并不赞同,“朝局瞬息万变,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纵使他不善筹谋,师兄为人客卿,难道也不为主分忧?”
肖瑜一听这话,便知黎至清对穆诚的认知来源于自家先生,不禁有些无奈,郁弘毅乃一代孤才,连中三元,及第登科,风头一时无两,就连自己眼高于顶的父亲也不得不甘拜下风。在他眼中,资质绝顶之才不过尔尔,资质平庸之人愚不可及,至于资质驽钝之人那便直接入不得他的眼,是以待人接物颇为苛刻。肖瑜想到此处,忍不住为穆诚辩解道:
“虽朝中传言,太子殿下资质一般,最多当一个守成之君,但他好歹由先生启蒙,你也莫把他想得一无是处。他不抢,一来因着清高不屑,二来因他性格仁善,此刻他他无需如此,就算来日山穷水尽,他也不会拿亲兄弟的骨肉做筹码。”
肖瑜能说出这番话,黎至清并不意外,一来太子宽和仁厚,黎至清早有耳闻,再者,肖瑜与太子有真正的同窗之谊,于情于理也会偏袒他几分。
让黎至清真正意外的是,他们竟然能放弃这么好的机会。黎至清心中突然有些不是滋味,从前他似乎小瞧了肖瑜和太子。
黎至清努力强压下心中异样的情绪,略显迟疑地说道:
“太子仁善,但耳根子偏软,无甚主见。师兄有心改革吏治,从方才劄子可见一斑,但朝内吏治痼疾已逾百年,若要根除,难免要伤筋动骨,届时动到世家利益,某些遗老、功勋之后,搁下脸皮,抱着太子大腿哭一哭、闹一闹,咱们这位仁厚的太子怕是会立马缴械。事做不下去是小,若落得晁错之祸,便不值了。”
黎至清此话说完,面上尽显担忧。他还有半句话咽回了口中,若真要面临晁错的下场,还不如选择一个意志坚定的上位者,太子其人实非革新图强之君。
黎至清明白,肖瑜能猜到他的言外之意,但不会赞同。
“小小年纪,怎的说话老气横秋的!哪里就有你说的这么严重。”肖瑜倒是不甚在意,笑意比之方才更胜,“至清,你方才也说,朝中重文轻武、世家乱政、官员冗余等弊端根深蒂固,若要短期连根拔起,大成必遭重创,大成经不起的动荡,只能徐徐图之。”
肖瑜对太子避而不谈,只论朝局,言外之意,走不到让太子抉择的那一步,所以并不会有晁错之祸。
黎至清听了有些生气,偏不让肖瑜避重就轻,“徐徐图之?朝野内外,皆由世家把持,偶有寒门子弟登科及第,要么因着世家招婿、师门故旧之谊,最终成为世家走狗,要么因着不肯同流合污被排挤出庙堂郁郁而终,先生就是前车之鉴!当年先生贬谪至国子监,太子缄默不言,待外放登州,太子更是无所作为。连恩师太子都护不住,师兄敢奢望他能护得住你?”
肖瑜面色平静,笑着轻轻吐出一句:“若无将来,难道此刻便止步不前么?”
这一句话虽轻,却重重地砸在黎至清心上,瞬间把他砸懵了,待反应过来,才道:“你明明有更好的选择!”
“更好的选择?是留下这个烂摊子挂冠而去,还是与世家为敌,推秦王或者晋王上位,然后在新君支持下改革?”肖瑜面上始终蕴着不急不躁的笑意,“若是前者,肖瑜日后再无颜面宣称是先生的学生!若是后者,如今大战初歇,洪水方褪,瘟疫才平,府库难以为继,西疆北疆暂得安定,可南疆还有异族虎视眈眈。至清,你想过没有,无论是秦王还是晋王,只要不是太子,大成都要经历一次伤筋动骨,现在的大成,折腾不起了。”
黎至清沉默半晌,问道:“那你打算如何徐徐图之?”
“唉!”肖瑜故作深沉的叹息一口,起身踱了几步,走到黎至清身侧,见他面色凝重,屈起食指在他后脑上轻轻敲了一下,“笑一笑,别总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心绪不佳会让人变蠢。你看你就是,方才都说了,要从朝内谏官开始。”
黎至清没想到肖瑜这个时候还能玩笑,配合着在嘴角挤出一丝苦涩的笑意,“这些谏官初入仕,尚能清高自持,就怕时日一久,自甘堕落。”
说到此处,想到肖瑜方才不畏将来的话,黎至清及时打住,又道:“说到谏官,往往孤傲不群,师兄有把握让他们按照你的筹谋走?”
“当然不能。”肖瑜答得干脆,“所以才把主意打到了你身上,入仕一事,你考虑的如何?”
黎至清低头,喃喃道:“我想回去同晋王殿下商议一下。”
第117章 陌上花开
“好, 有了定论,早些告知我。”肖瑜虽有些意外,但想到黎至清到底是晋王府的幕僚, 于情于理该先与主上知会一声, 也不再揪着不放, 话锋一转, “方才咱们聊过了太子, 那再说一说晋王?”
这话将黎至清的思绪带到了与肖瑜在如阜城照面的情景,当时肖瑜曾提醒他穆谦心性难测, 实非良人,莫非今日又要旧事重提?黎至清防备之心顿起,问道:
“晋王?师兄想聊什么?旁的我并不知晓,只知他在沉戟重伤、北境陷入绝境之际, 冒着被父兄猜忌的风险, 将保家卫国的担子扛在了自己身上, 这般胆量和胸怀, 让人甚为感佩。如今他有心为黎民苍生谋福祉, 我自然愿助他一臂之力。”
黎至清为穆谦辩解,早在肖瑜意料之中, 肖瑜不紧不慢道:“如阜城外, 我便知你死心塌地待他, 也不怕他来日负你。你能这般自信, 是心中笃定认清了他。可是, 你真看清他了么?”
黎至清一时语塞。
穆谦其人,着实与众不同, 当纨绔,能浑得不着边际, 当主帅,排兵布阵有板有眼,两种作风切换起来还不着痕迹。虽然兵法是在赴北境路上黎至清算计着让他学得,可他能学得这般快,到了战场上还立刻融会贯通,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让人啧啧称奇。此外,穆谦为人处事颇具章法,个中手段绝不是一个游手好闲了十几年的少年人该有的。
见黎至清沉默不语,肖瑜继续循循善诱,“我们家老二曾说,晋王的箭法出神入化,曾于城楼上两箭齐发救他性命,又曾孤身诱敌,月下连发十八箭,箭无虚发,直接灭了胡旗王牌的威风。那一身本事,没个十年八载苦功夫出不来。可晋王有一身好箭术之事,从未在京畿传出。如此说来,晋王不是低调到极致,那就是有意为之。北境一事,你还觉得他是迫于时局临危受命?”
黎至清面色平静,“只要他一心守土为民勤勉,北境之事无论是他被逼无奈还是顺水推舟,都不重要。师兄,太子平庸,你尚肯倾力相护,晋王大才,又肯为朝廷效力,你为何容不下他?”
此话诛心,奈何肖瑜浑不在意,只道:“我保太子,有总角之情,有同窗之谊,可更重要的是,他名正言顺。论及晋王,他比之秦王更有容人之量,更为果敢坚毅,若无祸乱朝纲之心,来日当为治世能臣,辅弼朝局光复社稷,我为何容不下他?至清,我说这话,只是想提醒你,万一你引为知音的那个晋王,只是晋王想让你认识的那个晋王,你该想想以后如何自处。”
肖瑜能以平常心与黎至清论太子的长短,但黎至清做不到淡然地与肖瑜对穆谦评头论足,是以一时之间气氛又凝重起来。这样的局面是肖瑜不愿看到的,他素日里将政事和私交分得清清楚楚,并不想因着穆谦与黎至清起龃龉,再加上先生嘱咐,在京畿要照看好这个小师弟,肖瑜又道:
“当然,我与晋王并无深交,不过是凭着过去之事臆测,想着你从前吃了不少苦,怕你日后受伤,就多嘴一句。若是因着这话,让本来就老气横秋的你再愁成小老头,那就是我这个当师兄的不是了。”
肖瑜用一本正经的语气说出了促狭的话,说完还朝着黎至清眨了眨眼。
黎至清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面色怕是已经十分难看了,赶忙端起茶杯呷了一口,略作整顿才道:“师兄有心了。”
今日邀约,该聊的肖瑜皆已说完,然后拉着黎至清对弈一局,将方才那些不快尽数除去,两人才动身启程。
肖瑜本想邀黎至清同坐一辆马车,被黎至清婉拒,他也不勉强,自顾带着肖安上了车,由肖平在车外赶车。黎梨则陪着黎至清上了晋王府的马车。
肖瑜一落座,就笑着感慨起来,“年轻可真好,身上带刺有锐气,敢想敢做,我像他这个年纪的时候,就没有他的魄力。”
肖瑜与黎至清的谈话,肖安并未参与,不过眼见着自家公子难得露出欣慰之情,知道他极为欣赏黎至清,笑道:“约摸着他跟三公子差不多年纪,公子比他大不了几岁。”
肖瑜点点头,“是瞧着差不多,我听先生说,仿佛是祯盈元年生人,那比肖玥还年长一岁。”
“但是,看着他比三公子可老成多了。”
“你也发现了!本想回程时把他拘在咱马车上逗一逗,没想到这小子不上当。”肖瑜面上笑意渐渐敛去,叹息一声,“瞧瞧肖玥那个不知愁的,再瞧瞧他。这么小的孩子,沉稳的让人心疼。”
与穆谦不同,黎梨对肖瑜没有敌意,反倒很喜欢这个让人如沐春风的世家公子,陪着黎至清坐在马车上,直接问道:
“公子,方才见你们分别时明明依依不舍,大公子邀你同乘,你怎么不随他去呢?”
不提还好,一提黎至清变了脸色,气闷起来,“谁乐意跟他同乘,明明再过几年就弱冠之年了,还玩心不歇,总琢磨着作弄人,跟他同乘,还指不定被他怎么消遣呢!”
黎梨这才明白,自家公子是怕被肖瑜作弄,一张小脸乐开了花,“公子,你心思太重啦,有个人陪你逗逗趣,其实挺好的。”
“无碍,这多年一直是这样过来。”黎至清不以为意,直接靠在车壁上,闭眼假寐起来。
“其实也不是啦。”黎梨扬着明媚的小脸,仔细想了想,“来到晋王身边之后,你性子比从前活泼多了,要是再有个肖大公子,那会更好。”
不好!穆谦也就算了,同辈之间玩笑一二,无可厚非,可偏偏肖瑜逗他,总一副老父亲逗儿子的态度,带着点溺爱和纵容,让黎至清很是苦恼,这肖瑜在外人面前端的是一副谦谦君子做派,怎的私下里这般为长不尊!回头肯定要去先生面前告这个师兄一状!
当然,这话黎至清肯定不会跟黎梨说,否则他的面子要往哪儿搁,只得话锋一转,“阿克善去了这么久,怎么一直没消息?”
“郭大帅那边传来的消息,苏迪亚怕阿克善家族生二心,就把他们赶到漠北去了,阿克善不敢暴露身份,只得偷偷摸摸追着去了漠北,这一来一回,怕是要耽误不少时日,不过算算日子应当快了。”
晋王府位于城北,黎至清为了赴约起了个大早,又徒步上下山,临了还费了一番精神与肖瑜对弈,此刻已是累极,闭着眼睛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马车停了。黎至清揉了揉眼睛,“唔,到了?”
黎梨摇了摇头,“仿佛是前头出了什么事,马车被拦住了。”
肖瑜的马车在前面,黎至清担心肖瑜,带着黎梨下了车,方从马车上下来,向前一瞧,骑在高头大马上一脸神气的俯视着肖瑜的正是穆谦。
黎至清无奈一笑,向前走去。
肖瑜是个好脾气,被拦住去路也不恼,站在车前好暇以整地瞧着穆谦,“殿下就这么着急?若是咱们尚未启程,殿下怕是要上门去接了。”
穆谦骑在风驰上,威风凛凛,居高临下瞧着肖瑜,脸上皆是张扬的笑意,“本王不急,陌上开花,至清可缓缓归矣。”
这话正好被前来的黎至清听到,心中暗道,这话用在此处当真不伦不类,书读得少就别开口,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没文化么?
穆谦却认为这话说得恰逢其时,他心仪黎至清已久,早将他视作携手终身之人,此刻他殷殷期盼着黎至清归来,又怕干涉太多让黎至清觉得束手束脚,是以表个态,让黎至清依着他自己的意思行事。
而肖瑜只当穆谦是故作姿态礼贤下士,觉得他虚伪,心下对他更为不屑,面上仍维持着世家子弟一贯的礼节性笑容,“殿下还专程来接,是信不过末学?”
穆谦对着肖瑜说谎,脸不红心不跳,“并未,顺路而已。”
见黎至清到来,肖瑜有心捉弄人,直接戳穿了穆谦,“晋王府在城北,咱们此刻在西郊,殿下顺路?”
放不下黎至清就直说,还想遮遮掩掩,偏不让你如愿!
“城西定胜斋的龙须酥,瞧见没?”穆谦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在肖瑜眼前晃了晃,“当然,你非要说本王是专程来接,也没错,毕竟京畿不太平,心怀叵测之人居多。”
肖瑜没想到穆谦还有后手,只得甘拜下风。对于穆谦指桑骂槐,也不甚在意,甚至觉得有趣,方才礼貌性的笑意终于渗进了眸子里,“那末学就不当这个碍眼的‘心怀叵测’之人了,至清就在此处,末学完璧归赵。殿下可以放行了么?”
穆谦一见肖瑜那副乾坤在手气定神闲的模样,就会想起北境军粮一事,不过此刻他只是前来接黎至清的,并不想多生事端,冷哼一声,一拉马缰绳,将官道让了出来。
肖瑜见状,与黎至清互相行了一礼,“至清,前路漫漫,千万珍重。”
黎至清将称呼在嘴边转了一圈,又咽了回去,只道:“若素兄亦是,你我虽各执己见,但能与若素兄深谈,至清受益匪浅。”
肖瑜微微一笑,轻轻拍了拍黎至清的肩膀,自顾上了马车。
第118章 寸心
这些年黎至清心中积攒的事情太多, 其中内情只有肖瑜略知一二,这次与肖瑜会面,虽算不上相谈甚欢, 但到底能将心底愁绪抒发一二, 是以面对肖瑜离去, 黎至清心中有几分不舍。
等相府的马车上了路, 穆谦才从马背上一跃而下, 接过仲城递过来的雪貂大氅搭在了黎至清肩膀上,“太阳落山, 寒意渐起,多穿些别着凉了。”
肩头一暖,黎至清这才将目光从马车上收回来,婉拒道:“晋王府的马车保暖做得极好, 倒是殿下骑马而来, 更需保暖才是。”
穆谦深以为然, 拖着下巴想了半晌, “这雪貂大氅, 本王在北境时就说要送你,如今再拿回去自己穿, 未免出尔反尔。不过, 这天的确是比方才本王出城时冷了许多。”
话音未落就见黎至清要把大氅拖下来, 穆谦只想借着这事耍点小心思, 哪能真让他脱下来, 立马按住了他的手,煞有介事道:
“你方才也说, 晋王府的马车暖和,要不然本王同你上车挤挤?”
“……”
不等黎至清反应, 穆谦伸手替人将雪貂大氅的衣带系好,然后把车帘一掀,径直跳上了车,穆谦转身把手伸给了黎至清,“来,至清,上来。”
黎至清一顿,还是把手递了过去。
穆谦的手因着执剑、射箭,虎口、指根、指尖皆是粗茧,但是他的掌心炽热,黎至清冰凉的指尖一碰,仿佛被灼了一下,下意识想往回缩。
可穆谦没有给他退缩的机会,一把抓住他的手,稍一施力就把人带进了车厢。
等黎梨进了车厢,穆谦仍没有要放手的意思,还直接把黎至清另一只手也捉了来,对着呵了一口气,合在掌心中暖着,边暖嘴上还不忘占便宜。
“至清,你这双手冰冰凉凉的,要是放在夏日,握在手心里肯定消暑解乏。”
穆谦的厚脸皮,黎至清早已见怪不怪,方才在寒风中站了一小会儿,都被冻透了,此番手被人焐着,暖意从指尖直通心底,整个人瞬间放松下来,有了闲情逸致与穆谦玩笑,“那殿下还不如抱个冰坨子,更解暑。”
“哎呦,不得了,你这嘴是越发厉害了!”穆谦觉得掌心中原本那双冰凉的小手已经温热起来,这才把人放开,然后掏出怀中的油纸包递给黎至清,“快吃点东西,把嘴巴占上,要不然本王还不得总吃亏。”
黎至清接过油纸包,却没着急打开,他与肖瑜聊了一日,已然疲惫不堪,先时在马车上,也并未睡熟,此刻无甚胃口,只将油纸包握在手里,有一搭没一搭的与穆谦聊着天,聊着聊着,眼睛就开始打架了。
“至清,你今日的紫衣灵动飘逸,方才官道上一见,不同凡响。”
“唔——”黎至清睡得迷迷糊糊地,胡乱接着话,“是——殿下——是殿下选衣裳的眼光好。
“至清,红叶寺好玩吗?等明年开春,咱们来郊游如何?”
“嗯——好玩——”黎至清的脑袋随着马车的颠簸,一下又一下地磕着马车壁。
穆谦见他如此,难掩心疼,索性直接把人捞过来,让他靠在了自己肩上。
黎至清虽然睡得迷迷糊糊,仍嘴硬道:“殿下——这——这于礼不合。”
穆谦没想到他都快睡着了,还惦记这个,恨铁不成钢道:
“从前去北境,你病着,连本王怀里都躺过,靠个肩膀而已,不算什么。”
黎至清已经顾不上思考,仿佛觉得穆谦说得有理,自顾问道:“唔——你——你怎么来了?”
这次穆谦没再敷衍,看了看身边之人安睡的侧颜,轻轻开口,“至清,本王怕,怕你被肖若素骗了去,就再不肯回来了……”
*
等黎至清再次醒来时,他正靠在穆谦肩头,而穆谦则倚在车壁上,脑袋歪靠在他脑袋上,睡得正香。
黎至清稍一动弹,穆谦便醒了,揉了揉惺忪地睡眼,转头看到神色清明的黎至清,咧嘴一笑,“本王竟然也睡着了。”
“殿下奔波一日,定然累了。”黎至清莞尔一笑,伸手掀开了车帘,瞧着车外的景色。京畿的路,他并不熟悉,此刻天已经黑透了,车外灯火通明,他们马车正缓慢行驶在一条夜市上。
自打来了京畿,黎至清从未逛过夜市,忍不住多瞧了几眼。京畿的夜市繁华异常,比之冀州和登州热闹许多,小商贩来往穿行,各色货物琳琅满目,熙熙攘攘,比肩接踵。
穆谦见他瞧得认真,自己也把脑袋凑过去,与他挤在一处,打量着车外的光景,只一眼穆谦便成竹在胸,“这边就是有名的京畿十八坊,这条街上全是吃的玩的,本王从前常来,离着王府已经不远了,要不要下车走走?”
黎至清面上一喜,“可以吗?”
“当然!”穆谦当即叫停,与黎至清一前一后下了马车。两个人并肩而行,在夜市上逛了起来。
有了先时在平凉城的经历,黎至清喜欢什么,穆谦早就了然于心,不过半晌,画着小熊崽子的灯笼、草编的熊瞎子和黑熊图案的糖画穆谦买了,一个劲儿往黎至清手里塞,惹得黎至清哭笑不得。
最终,仲城和银粟手里已经提不下别的东西了,穆谦才堪堪作罢。一行人最终停在了一个露天的皮影戏台子前。
黎至清一边眉眼含笑地瞧着远处的皮影戏,一边与穆谦闲聊,“从前年纪小,偷偷溜进城玩儿,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去偷看皮影戏,那会儿戏台子旁边有棵歪脖子老槐树,我和哥哥、萍姐姐三个人就会爬到树上,不用买票就能看到皮影戏。刚开始,我们沾沾自喜,觉得沾了老板的便宜,如今想来,是那老板厚道,不与我们三个穷孩子计较。”
自他回了京畿,还未真正放松一下,如今见黎至清兴致颇高,还忆起童年旧事,穆谦也乐意作陪,“反正都这个时辰了,也不着急回去,咱们不妨进去看完这一场?”
“好啊!”黎至清欣然同意,两人在台下找了个座位,津津有味地看起来。
戏台子上演得剧目叫做《潼关赋》,是改编自民间话本子上的一个故事,据传很早很早以前,久到朝代已不可考,有一个学子年少成名,被举荐入朝为官,从县衙小吏一路做到礼部尚书,他在朝时忠正廉洁,直言敢谏,本能封侯拜相,却最终因吏治腐败对朝廷失望挂冠而去。他乃当世大才,朝廷曾七次重金聘他出山,皆被他婉拒。等到第八次,他却再着官袍出山。原来时年关中大旱,赤地千里,饿殍遍野,百姓易子而食,他不忍见百姓受苦,故而再度回到了那个令他失望至极的朝廷。
黎至清定定地盯着戏台子,想着白日里与肖瑜的闲谈,脑海中浮现了一副画,画面里民不聊生,百姓朝不保夕,忽然有一位衣袂翩翩的儒雅书生,出山入仕,扶危济困,慢慢地那位书生的脸渐渐清晰,最终变成了肖瑜的模样。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随着一声悲怆的唱腔,一折戏尽,黎至清却久久没缓过劲来。
“至清?”恍神的黎至清让穆谦心生担忧,忍不住唤了一声。
黎至清这才回神,强笑道:“许久没看皮影戏,难免着迷,殿下莫怪。”
若放在从前,黎至清顾左右而言他,穆谦定然习以为常,但现在,他们自北境共患难归来,听惯了交心的话,再被敷衍,穆谦心里就有些不是滋味了。但他顾不上气恼,因为此刻黎至清脸色苍白的吓人,尤其是方才那一笑,无力又苍凉,着实让穆谦担心起来,忙道:
“玩得差不多了,也该饿了,你是想回王府,还是咱们就近吃点什么?”
黎至清还陷在方才的情绪中没有出来,随口接了一句,“回去吧。”
等到了马车上,黎至清还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穆谦再次把黎至清的手捉过来,又是冰凉的触感,比之先前更甚,穆谦替他暖了暖,才略带担忧的问道:
“至清,到底怎么了?是方才那出戏,不合你心意?”
黎至清摇了摇头,笑得有些无力,“今日见了肖若素,黎某才知道为何有才之士那么多,偏偏他能名动天下。”
为何每当先生提及他,总是难掩欣赏赞不绝口。
为何自己如何努力,于先生口中,都是比之若素,望尘莫及。
不等穆谦再次发问,黎至清自顾说道:“今日,肖若素曾劝黎某,格局要放开,当时黎某似懂非懂,直到方才那出戏,黎某才领会他话中之意。与他比格局比胸怀,黎某自愧不如。”
这种妄自菲薄的话,穆谦可就不爱听了,尤其是说这话的还是自己的心上人!
“扯什么犊子呢!你那里比不上他!”穆谦对肖瑜了解不多,除了北境之事,更多来源于那半本坑了的《乱世孤雄》,而且书中只写了黎至清遇到肖瑜是棋逢对手,却从未提及他逊色于肖瑜。穆谦想到此处,拿手轻轻在黎至清胸前拍了拍,笃定道:
“别听他忽悠你!本王就觉得你这里能装山河!
第119章 自省
黎至清虽然感动于穆谦的真诚坚定, 却仍客观道:“若殿下觉得黎某胸怀可装山河,那肖若素之心可载日月,就凭他能搁下派系之见, 格局就远在黎某之上。难怪从前黎某总被先生骂只有小聪明, 格局未开, 的确算不得大智慧。”
穆谦听了这话, 冷汗都快出来了, 若是黎至清的心思只算小聪明,那他们这等凡夫俗子不用活了, 不禁抱怨道:
“至清,你这也太‘凡尔赛’了。你存心的吧?”
“殿下说凡什么?黎某存心什么?”黎至清知道穆谦口中总能冒出奇奇怪怪的辞藻,虽然大多时候他听不懂,但能凭着前言后语以及穆谦的语气猜个大概, 但这次, 不知是否因着自卑之心压抑了思绪, 黎至清全然没听明白。
穆谦见他一脸认真不似作伪, 知道他们读书人有些现代人理解不了的坚持, 只得接受了黎至清是真自卑的想法。论讲道理,穆谦自认不是动辄引经据典旁征博引的黎至清的对手, 但又不忍瞧他自怨自艾, 心思一转决定反其道而行之, 穆谦大大咧咧拿胳膊肘撞了一下人, 故作嘲笑道:
“诶, 本王先时听肖玥讲,你被接到相府后, 因着肖相安排你去了肖沉戟那里,你自认为受到轻视, 便在相府大放厥词,说压根瞧不上肖若素,不跟着肖若素正合你意,可有其事?你素来谨慎,此事能传到本王耳朵里,说明这话是没背着人的,至清,这可不是一副自愧不如的姿态啊!”
黎至清从前自视甚高,在安国侯府主政时,黎氏生意规模和纯利年年翻番,家族上下亦被他打理的井然有序,因而他从未怀疑过自己的才能。期间郁弘毅曾对他多番敲打,还把肖瑜拉出来作比,他仍不屑一顾,再加上少年人未及弱冠,难免心高气傲,虽然承认肖瑜乃当世大才,但从不认为自己屈居人下。
那是方到相府,尚未与肖瑜接触,黎至清自然未将肖瑜放在眼里。如今被穆谦提起从前窘事,黎至清顿觉羞赧,但仍敢作敢当,认真道:
“不错,瞧不上肖若素确系黎某所言,不过那并非是觉得不受重视的酸话,而是当时黎某的确自不量力,口出狂言,如今知错了。”
黎至清认错认得痛快,这次错愕的神情换到了穆谦脸上,“本王不过玩笑一句,你还当真了?”
黎至清面上露出挫败之色,“跂而望,不如登高之博见,黎某一直博览群书,意在登高求望远,可今日与肖若素深谈,才知视野格局是读书弥补不来的。而且,肖若素不必登高,便已然站在高处了,先生所言不虚,是黎某狭隘了。”
“先生!先生!先生!你三句话不离先生,他到底给你灌了多少迷魂汤!”见黎至清这般颓丧,穆谦有些急了,他心中的黎至清,无论是书中翻云覆雨的谋士还是眼前这个有情有义的的书生,都该是从容自信的。穆谦看不得他妄自菲薄,劝道:
“本王跟你说哈,肖若素明显就是个别人家的孩子,哪家私塾里都会拎出来当例子,你家先生也不能免俗。而且他天天躲道观里烧香,知道肖若素有几斤几两?”
事涉郁弘毅,黎至清不便多言,也无法解释,选择了沉默。不过,被穆谦插科打诨一通安慰,黎至清心里痛快了许多,脸色不似方才难看。
穆谦见他不吱声,以为他还没想开,继续安慰,“再说了,肖若素要有你说的这么有胸怀,北境军粮之事就不会发生,这仇本王可还记着呢。”
黎至清眨了眨眼,“那事怪不得他,易地而处,黎某也会这么做,甚至比他更过分。肖若素虽然才情卓绝智计无双,可他就是个凡人,是人就有七情六欲,家世地位如他,若受了气还要忍气吞声,那就不是人了,是庙里供着的菩萨。”
“嘿!”穆谦见黎至清已经渐渐从方才的情绪中缓过来了,还知道帮肖瑜圆场,佯怒逗他,“本王可是在替你说话,你怎么胳膊肘还向外拐呢!”
黎至清突然想起,方才在红叶寺,因着他并不看好太子,肖瑜也是这般说他的,黎至清不禁略带自嘲地感慨一句,“和着黎某里外不是人了呗?”
穆谦不知前因,见人知道打趣了,趁热打铁,“当然不是人!”
“那是什么?”黎至清转头扬眉。
穆谦拖着下巴,煞有介事的想了想,认真道:“是海上月。”
更是心上人!
*
晋王作为平定北境叛乱的主帅,经过今上深思熟虑,最终补了禁军统领的缺,统管殿前司、兵马司和巡城司。因着巡城司都指挥使一职尚缺,两个副都指挥使才能不相上下,一直未决出胜负,今上索性让穆谦亲自掌管巡城司,压在二人之上,以穆谦晋王之尊,两人自然不敢置喙。如此穆谦从一个闲散王爷一跃成为掌握京畿统兵权的重臣。
谢淳自北境归来,兼又受了黎至清教导,心态发生了变化。他作为京畿顶级世家谢家的嫡子,想入官场易如反掌,有了北境军功,谢淳被赐了禁军殿前司虎卫营指挥使一职,隶属肖珏麾下。奈何谢淳怕肖珏,也不想被束缚在皇城内,求了今上转到了巡城司担任了神机营指挥使,又与穆谦在了一处。
而赵王世子穆谚,婉拒了今上所有的封赏,只求康王的一双遗腹子。在赵王的恳切请求和晋王说项下,今上最终点头,下令康王遗腹子弱冠前不袭爵,由赵王世子抚育成人。穆谚又自请带着两个孩子出京去赵王的封地生活,算是彻底离开了京畿权利中心。
晋王府正门,一辆外表看似普通,内里皆是华贵细软的马车停在道路上,马车后尾随者一队随侍。
穆谦抱着穆红伊,黎至清抱着穆延,一前一后向着晋王府大门走去,等着他们的正是准备启程的穆延。这段时日,两个小孩子已经跟穆谦和黎至清混熟了。虽然黎至清性格清冷疏离,不怎么招人待见,但小穆延很喜欢他。可穆谦就不一样了,他天性乐观开朗又爱玩,时常把两个孩子抱到翠竹轩,连带着黎至清一起逗,跟两个孩子打成一片。
这会子穆红伊似是察觉到了要分别,小胳膊环在穆谦的脖子上,不愿意下来。穆谦感受到怀里小人儿的不舍,一时也有些难过,转头对上抱着穆延的黎至清,耍赖道:
“要不然算了,咱们把孩子抱回去吧,让穆谚一个人去冀州。”
黎至清知道穆谦只是嘴上图痛快,无奈地摇了摇头,眼神朝着府门方向示意,穆谚已经等在那儿了。
“这孙子这么早去封地作甚,投胎都不见这么急。”穆谦看着站在王府外翘首以待的穆谚,忍不住嘟囔了一句。
穆谚见到穆谦抱着孩子来了,立马上前来接,甫一回京,他便找各种理由入宫去瞧这两个孩子,是以两个孩子对他并不陌生,难得穆红伊被他抱在怀里,还露出了笑容。
等把两个孩子妥善安置在马车里,穆谚才顾得上与穆谦道别,“能够得偿所愿,还要多谢你不计前嫌,在今上面前美言。”
穆谦自觉与穆谚不对付,难得听穆谚说句软话,浑身不自在起来,梗着脖子道:
“别臭美了,本王可不是为着你,本王是为着红伊和延儿。”
穆谦顿了顿,又道:“其实,也不至于非要离开京畿。”
穆谚摇了摇头,语带玩笑道:“京畿水深,本世子可不会水,自然是离得越远越好。你若想他们来了,常来冀州便是,过两年他们大些了,得空让他们进京来给你请安。”
穆谦知道,京畿局势波云诡谲,穆谚执意离开京畿,皆是为了两个孩子。当时,他提出三个要求,只是希望赵王府继续观望中立,不要搅合进派系之争,没想到穆谚竟然做到了这一步。
穆谦发自肺腑吐出一句,“穆谚,你有心了。”
“打住!穆谦,你可别这么说话!”穆谚立马制止穆谦,“本世听了瘆得慌。”
难得穆谦对着穆谚这个死对头真情流露,人家还不领情,穆谦气结,“快滚吧你!再晚,天都凉了,别冻着孩子。”
穆谚闻言终于笑了,这还是自从康王去后,穆谦第一次见穆谚发自肺腑的笑,不禁有些感慨。
“难得黎先生也在,想与先生借一步说话。”
嘿!怎么一个两个都打黎至清的主意,穆谦有些不满,“有什么话是本王不能听的?”
穆谚微微一笑,“你听也不是不成,只不过当着你的面,本世子怕黎先生尴尬。”
那日肖瑜与黎至清私下相见聊了什么,穆谦没过问,黎至清也没主动提起,只将肖瑜邀他入朝之事提了一句。如今,穆谚又是如此,穆谦心中有些吃味。
虽然心里不痛快,但穆谦到底尊重黎至清,并未插手阻拦,只放了黎至清与穆谚去。
两人走出五十步远,穆谚才道:“穆谦没有什么能被本世子惦记的了,那如阜城外的人情,得要先生来还。”
第120章 心意
如今穆谦手握重兵, 风头正盛,若是这份人情真要讨,能从穆谦身上讨来的显然更多, 可穆谚却没有, 让黎至清微微诧异。不过穆谦近日作为有情有义, 加之在北境时, 穆谚曾随黎至清读书, 黎至清对他的心性略知一二,此刻并不怕他狮子大开口, 只耐着性子静静地等他提条件。
“穆谦不肯为难先生,那坏人就要本世子来做了。”穆谚虽然面上随带了几分玩世不恭,但语气中尽显真诚,“前些日子, 为着收养红伊和延儿, 本世子应了穆谦三件事, 最后一件便是来日要聘先生为西席。此事若你不允, 穆谦肯定作罢, 索性本世子开口请先生应下此事,就当还了如阜城外的人情。”
“这……”黎至清迟疑起来, 倒不是他不肯, 这些日子相处, 他也很喜欢两个孩子, 奈何他年命不永, 实在不敢应承。
穆谚见他犹豫,以为他是担心要离开京畿, 忙道:“先生放心,不会耽搁先生正事, 只需如北境那般,每日拿出一两个时辰就好。再过个三五年,等他们开蒙时会送到先生门下,定然不会让先生旅途劳顿。”
黎至清见他会错意,大方笑道:“殿下误会了,并非黎某不愿,只不过黎某身患重病,时日无多,恐怕没有三五年了。”
穆谚知道穆谦对黎至清有别样心思,所以平日里见到穆谦格外重视黎至清的饮食起居,也不以为意,只当穆谦在献殷勤,却从来没想过是黎至清身体有恙。如今又见黎至清这般风轻云淡地论及生死,穆谚一时不能接受,变了脸色,“怎会如此?可延请名医医治了?穆谦知道吗?”
黎至清温和一笑,“不过是旧疾未愈,晋王殿下已然为黎某请过太医了,剩下的尽人事听天命罢了,世子殿下不必介怀。若有幸能苟活至两位小殿下开蒙之日,黎某自然愿效绵薄。”
虽得黎至清一诺,穆谚心里并不痛快,特别是得知他命不久矣,更是别样滋味在心头。个中滋味让他一下子想到穆诀离世这一年的辗转反侧,再联想到穆谦对黎至清的心意,忍不住开口问道:
“先生将穆谦视作什么?”
黎至清瞬间沉默,垂眸犹豫半晌,才抬起眼睑,“晋王殿下是黎某的主公,更是挚友。”
穆谚不信,立马追问:“仅此而已?”
不然呢?穆谦虽有心,可黎至清瞧不清自己的心,他咬了咬唇内的嫩肉,不着痕迹地吐了一口气,攥了攥拳头,才道:“仅此而已!”
如今的黎至清的表现,落在穆谚眼中,与先时如阜城外如出一辙,当时他一边不让穆谦同行,一边难掩失落,此刻也是,明明面上一副纠结的模样,却仍嘴硬得厉害。
直觉告诉穆谚,黎至清对穆谦的态度绝对不止他说得这般简单,穆谚不知黎至清为何不愿承认,但也不想过问别人的私隐,只是劝道:
“先生,有时候遵从自己的内心,比遵从世俗礼教更重要。”
“内心?”黎至清略显茫然,到底指什么?莫非是心中那种经常升腾起来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穆谚知道把事情点破,会让黎至清尴尬,他与黎至清还未相熟到这种地步,想了想,只道:
“若是先生当真无意,那就请先生千万记住,您与穆谦只限于友谊,否则越了界,来日怕会遭受锥心之痛;但若先生有意,那就莫要耽搁。”
黎至清自诩思维敏捷,可此时此刻,他却拿捏不清了,“何为有意?”
穆谚自嘲笑笑,“说起来,本王也不知道何为有意。只知道穆诀还在时,他若被什么女子或者稀罕玩意吸引了目光,本世子定然要将他看中的东西抢来,引着他来找本世子。他一日不来,本世子便觉浑身不自在,但只要他来,哪怕是来找茬、来吵架,本世子心中也是欢喜的。后来他去了,本世子只觉日月无光,仿佛天地之间只余下痛楚,那种痛撕心裂肺,让人无法承受,恨不得随他去了。如今,本世子只想将他的孩儿好好抚养成人,偶尔帮扶一下他的兄弟,别无所求了。”
黎至清回忆仿佛穆谦从前来找他时,他也是欢喜的,穆谦偶然一日不来,他是失落的;至于失去的痛楚,他不曾经历过,那大约与穆谚的心思是不同的吧?黎至清拿不准,只轻咬着下唇,面上皆是无辜和茫然。
穆谚自知多言,又见黎至清天人交战,对他微微颔首后,自顾走向马车,将懵懵懂懂地黎至清留在了原地。
*
送走了穆谚,回京畿后的生活渐渐稳定下来。如今,穆谦有了差事在身,再也不能自由散漫地待在府里,每日天还没亮就要去上早朝,早朝过后还去衙门应卯。穆谦偶尔会待在进军衙门处理公文,大多时候带兵在城内巡防。
穆谦骑在风驰上,沿着京畿主干道巡视,看着街道上偶然结伴而行的纨绔,自己那段荒唐日子不时在脑海中浮现,恍如昨日一般,一时之间感慨万千。正惆怅着,突然得了风声,今日大理寺将开审刁民冲撞睿王妃一案。
穆谦心道,来得正好!之前答应黎至清不找肖瑜麻烦,但不代表他肯吃军粮危机的哑巴亏,当即下令让巡城司下神风营的指挥使裘云带兵围了大理寺。
裘云一个寒门靠武举入仕的新贵,能爬到一营之首,除了能力能力卓然外,也懂得体察上面的心思,是以不仅盯着大理寺卿秉公审理此案,还把前段时日闵州毁堤案翻出来了。
闵州毁堤案与北境粮草危机牵扯颇深,眼见着当朝晋王插手此事,大理寺卿不敢徇私,秉公审理,直到给闵州这些地方官定了罪,裘云这才带兵离开。
裘云差事办得漂亮,穆谦甚为欣慰,以至于晚膳时胃口都比平日里好上许多。穆谦端着碗,夹了一筷子鲜笋塞进嘴里,“至清,本王觉得今晚的菜格外好吃。”
黎至清瞧他心情极好,知道是为着白日审案之事,“殿下今日是痛快了,可辛苦了黎某。”
穆谦放下碗筷,端起茶盏,“此话怎讲?”
“今日右司谏有本要参,待面圣时,家中老母突发疾病,就把折子转交给黎某,让黎某代奏。”黎至清面上一本正经,手执汤匙抿了一口雪梨汤,悠闲道:“结果那折子是参殿下的,还得劳动黎某来念。”
肖瑜的劄子上达天听,成祯帝斟酌过后决定重设谏院,依着肖瑜之意,在大成内部选拔人才。穆谦虽不想黎至清太过操劳,但知他一片丹心,犹豫过后放他入仕。因着黎至清出自晋王府,穆谦需要避嫌,由赵王亲自举荐,算是还了穆谦帮着穆谚争取康王嗣的人情。如今黎至清出任谏院左司谏一职。
“咳咳——”穆谦听了黎至清的话一时激动,呛了,猛咳起来。
黎至清见状,暗恨自己不该大喘气逗他,赶忙拍着穆谦的背,为他顺气,然后亲自盛了一碗雪梨汤送到他嘴边。
穆谦就着碗喝了一口,又咳了几声才缓过劲来,“折子上写了啥?”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黎至清一脸无辜,“早上殿下兵围大理寺,下午折子就到了今上的御案上,说你往日在野欺男霸女,而今在朝滥用职权。”
欺男霸女?从前明明只是逢场作戏,怎的变成欺男霸女了,让黎至清误会可怎么办?穆谦急了,“纯属放屁,本王什么时候欺男霸女了!”
黎至清轻笑,“那是承认滥用职权了?”
穆谦冷哼一声,“本王新官上任,朝臣皆持观望态度,若不先把威信立下,日后岂不人人都敢来踩一脚。只是没想到这点小事就闹到了今上面前!今上怎么说?”
黎至清当然知道闵州官员的审理,是穆谦用来杀鸡儆猴的,照实回答,“今上倒是没说什么,只问黎某信不信。”
“那你咋说的?”
黎至清眨了眨眼,将之前在御前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又重复了一遍,“黎某说,殿下在北境掌兵,军纪严格,赏罚分明,从未徇私枉法。此番殿下又未曾当着黎某的面兵围大理寺,黎某自然是不信的。”
穆谦心中熨帖,又夹了一筷子笋,有滋有味的吃完,才得了便宜卖起乖来,“阿豫身为左司谏,徇私可不好!”
黎至清扬眉,笑意渗进了眸子里,玩笑起来,“既如此,殿下已经承认兵围朝廷府衙,黎某也算有理有据,明日黎某便上一份奏本,也不辜负殿下对黎某公忠体国的期望。”
穆谦故作不屑,“要啥有理有据,风闻奏事不是你们谏院的特权么?”
“没了。”黎至清喝尽了瓷盅里的最后一点雪梨汤,慢悠悠道:
“当下谏院复立,又有风闻奏事之权,难免被有心之人利用,将肃清吏治之利刃变为党同伐异之凶器,所以黎某上奏请求废了该特权。托殿下圣宠优渥的福,今上看不得他刚得宠的儿子受辱,斥责右司谏不加核对,便以道听途说之语攀诬皇子,顺势准了黎某的奏请。”
穆谦惊讶地微微张大了嘴边,半晌没缓过劲来,“人家都巴不得给自己衙门揽权,怎么到了你这里还往外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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