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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章


    五班教室此时此刻正如炸起的一滩热油, 有人大喊句“打起来了”,有事的没事的,几乎整个班的学生都统统站起, 无视早读, 拥挤到窗边, 这个动静一连闹了几个班, 轰动了几个老师, 不计其数的眼睛至窗外观看战况。


    不清楚谁先动的手, 两两互殴,除却颊侧被扇红的巴掌印, 黎也一直在占上风,简余曼一头散落的飘逸长发遭大殃, 往下拽,身子压得曲弯,脖子掐得缺氧,只能吹胡子瞪眼,长指甲不断攀着黎也脖颈抓刮,抬脚要踢,直接被拽着头发往边上甩出几步倒下


    无人帮忙,想劝架的围在一边无从下手,靳邵没离开球场,事发后席地而坐, 轻托下巴当了个置之度外的闲散人员, 在歇停的几秒, 跟黎也对了眼, 笑起来。


    一节平平无奇的早读课就这么被点燃,闹剧传了十万八千里, 事后到教务处那边“定罪”,屡教不改,当众斗殴,两人分别处分,一个重犯停课,一个初犯警告,最后统一全校通报批评。


    老马这个班主任当的憋屈,勤勤恳恳十来年连个优秀教师的屁股都没摸着,升职加薪那都是浮云,出点屁事儿就他名儿点得最多,训完黎也跟一众翘课学生,接个电话嗒然若丧准备开会挨训。


    走前看黎也的眼神挺奇异,可能是感慨,悲哀,痛心一个好学生的沦落。


    黎也是无感的,以前带过她老师从不给她标榜三好生,她像只刺猬,看着老实本分,惹急了一身尖刺,她是绝对睚眦必报的。追溯到更小点儿,刚上初中的稚嫩时期,她还爱出头,热血仗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助完发现对方有点儿背景都不带慌,有她爸给她兜底。


    后来父母吵架多了,关系趋向崩裂,她性子才越来越往内敛,本性倒还是根刺,没变过。


    头顶上是打铃器,下课铃响的时候,办公室门口一排人都捂了耳朵。解除封印的学生拥出教室,在走廊乱作一团,楼上的下来,楼下的上来,延颈举踵打听热闹,两个男老师撸袖子合力河东狮吼骂走了人群。


    黎也是被叫进办公室里训了两句,马淮波走后,她待了会儿,走廊动静小了才出去。


    大课间,老马没叫人罚站,人基本走光,翘课打球的就剩一个,原本规规矩矩靠墙站,这会儿弓着腰趴到了外墙,手中操作手机按键,动感魔性的游戏音效传到黎也耳朵里没多久,就是失败告捷。


    楼道里渐而寥落,都聚去了底下做课间操,天上雷还在滚,雨憋着不下,返潮的空气淹鼻子,黎也撸起袖子,才将小臂往渗透阴湿的水泥阳台外墙上搭。


    靳邵在旁边又重开了一局,听到声音侧了眼,落在她发丝缭绕脖颈几处触目惊心的红抓痕,游戏里的红球没刹住车,碰到尖刺返回到原点,他轻皱下眉,挺有耐心继续玩,一心二用问她:“玩过吗?”


    “什么?”


    “蹦球。”


    他话落间,红球再次回到原点,他不急不躁连着手机传给她,她没接住,他又伸回去,“我再死一次重开。”


    这回他专奔着尖刺去,跳了一下又一下躲得比前两次顺畅,后半程入迷,回神时已经通关,两人挺无语对视一眼,他低头调下一关,扔给黎也。


    操作几个导航键就行,整体容易,移动红色小球向前,避开尖刺,挂到一定次数就算失败,没玩多久,还在初级关卡,难度不高,黎也觉得自己可能是个游戏黑洞,轮到她,该挂还是挂。


    一次次碰到尖刺回炉重造,啧了一声又一声,肉眼可见摁按键力度变大了,她实在没有耐性,特别逼得躁劲儿起来,想摔的时候,转头——靳邵曲指抵住半边脸,真挚地看着她。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能想到真挚这个词,但确实被这份真挚唤醒了良知理智,意识到并不是自己的手机后,心平气和摁出失败界面递回给他。


    这手机跟她是同款,界面,按键什么的都熟悉,游戏是应用软件自带,她就以前跟风玩过两局,操作上手时她想起来了。


    靳邵接上继续闯关,问她后来怎么没玩了。


    她不做声,他看她眼,她在表演一种仿佛无语到极致马上能绷出来个笑的状态,“我也是刚刚才想起来,当初怎么没玩了。”


    他笑得肩膀跟着颤了下,低头接着玩,“你没什么天赋。”


    “我知道。”


    “平常玩什么?”


    “平常不玩。”


    靳邵腾出一只手,朝她比了个拇指,刚刚跟她互相折磨的关卡,在后操场广播响起前通关结束。


    “你挺虎的。”


    黎也没听清,见他转头看她,才意识到他说了话,他退出游戏,凑近一步,两个逃了课间操的肩挨肩站,风吹的眼睛睁不开,隐约是听见他笑了:“好学生不应该夹起尾巴做人?”


    她冷下脸,默然,他笑里夹一层让她不大舒服的感觉,补充:“你怎么什么都敢招。”


    黎也侧开一步,“本末倒置?”


    “什么?”


    “文盲。”


    他愣一下。


    “是我先招的?”黎也撸下袖子,盖住冰凉小臂,向后看进办公室里起身要出来的老师,瞥下靳邵,徐步走回教室那。


    盯着背影看会儿,手机在掌心里捂热,他笑了下,插兜,跟着走,到楼梯口拐下去-


    黎也第二节课回过趟教室,她的桌子立回原位,书本堆在桌上,垒在桌肚里,滑掉地上,拉拉杂杂像垃圾山,偏头看秦棠清清嗓子,够自信拍胸脯说不用谢。


    当好人也不是愧疚,就佩服她孤立无援敢跟简余曼打起来,关键还他妈的打赢了,这比自己上回撕逼带感刺激多了,很虚心求教撕逼大法。


    然后她没鸟,再然后,挨批去了。


    回来把书重新归类整理好,想到附加处罚里还有个检讨,这回是不想写也得写。老马念及她是初犯,又是女生,原本该在通报批评当日,在旗下公开宣读,特意帮她争取个从轻处理,检讨写完给他过目,到时在广播室念词儿播报。


    硬写个开头,憋不下去,扔一边,趴着小眯。课间操结束,回班的人随踵而至,嘁嘁喳喳跟浪似的此起彼落,她脸往一侧,微睁,被秦棠凑近的眼吓精神了,这人没放弃跟她探讨暴揍妖孽。


    所以问她:“你跟靳邵复合了?”


    “没啊,本来也没认真谈,他那个人,分了哪还有吃回头草的道理。”


    黎也费解:“那你还想去打一架?不怕她喊人?”


    秦棠起劲儿:“她就仗着自己对象在外边儿打拳的,有什么了不起,一对一你看我怕不怕她。”


    黎也敷衍嗯她两声,真心觉得她那天疯魔似的,要陷在失恋里高低十天半月走不出来,误解了,她修复能力很强,相当强。


    秦棠扶着俩脸蛋,“话说这么严重的事儿,老马怎么就没通知我妈呢?”


    “我正当防卫,情有可原。”


    秦棠听乐了,她俩干架给一堆人全程直播,就属她凶猛,还能当个没事人坐在这,“枪打出头鸟,你就不怕报复?”


    黎也伸展两下脖子,看四边,数张好奇脸都被她盯回去,没回答秦棠,抽开笔帽写检讨。


    上课铃响,抬起脖子,背抵后桌,感觉少了股阻力,回头,后座跟后门靠墙的位置都空着,上课也没见人。


    这俩上课纯粹看心情。黎也以为问题学生都一路的,这点秦棠没被影响,她挺意外。


    “要不然,你找李聪聊聊?”


    黎也看向她,垮了个弧度的腰板挺直了。


    “他想泡你!你看不出来?”


    黎也突然就觉得她俩座位隔开一下很有必要,“我不早恋。”


    “谁让你早恋了,那种舔狗兼渣男,钓钓他得了。”她好像真在实诚建议,捏着根圆珠笔头指点江山地悬空比划。


    “你会的可真多。”黎也抽抽嘴角笑,“然后呢?钓他,让他心甘情愿赴汤蹈火,替我迎难而上?”


    “这倒不行,他没那能力。关键你得抱团呐,简余曼一般不招靳邵他们,再不济争取个和平解决。以暴制暴电影里看看得了,现实里,你寡不敌众,不缩着就算了还那么刚,现场打篮球那几个都被你刚傻了!”


    黎也僵了会儿脸,秦棠凑近她,眼睛睁得溜圆:“吓傻了?”


    她噗嗤笑,“第一次看你这么有文化。”


    “你有病?”秦棠舌挢不下地瞪她,握着圆珠笔狠戳桌上,“你绝对有病!”


    黎也不反驳,无所谓歪歪头。秦棠不是吓唬她,她心里多少也有数,那么多年社会新闻没少看,以前也没什么机会接触到,她被大环境保护得太好,现在遇到事儿,就准一个第一反应,“那能怎么办?我就不是一窝囊人,不然到时候争取挂得惨烈点儿,这辈子也算上过电视了。”


    但话说回来,这小破地方能给她争个新闻报道女主角吗?大概不能。


    “你有毒吧?”秦棠甚至觉得在外边随便拉个人都能比她着急,想想好笑,“算了,没毒都不能惹她。不过你也挺牛,那种情况,换个人就忍过去了。”


    黎也很是随意地点头,“你少去招惹就没那么多屁事儿,要惹也成,出去别说咱俩有关系,屎盆子扣我头上我接不住。”


    笔尖走到“由于我一时冲动,造成了……”的起始段落,暂停,尽数涂抹掉,抬头看向窗外,迅雷烈风,灰布帘子吹得很高,笨拙地,鼓囊囊地舞动。


    豆大的雨珠终于砸下,玻璃清脆响,靠窗的学生慌急去拉紧,她的声音在乱杂里不大清晰,听得人倒是一愣一愣,她是那么说的:“想欺负你的人,不会因为你无辜,不招惹,或者是隐忍过去,就放过你了。”


    秦棠顿觉挺有道理,然后给她竖了个她前不久才收到过的大拇指。


    那个人是嘲讽她来着-


    黎也周五放学回家就开始收拾东西,商量好的时间是周六下午搬。


    东西不多,她来时大多带的夏季服装,厚点的内搭、外套,都临时去实体店买了凑合,多的是书籍资料,随身物品,日用都等临走再收拾,其他东西叠加起来,一个箱子就装不下了。


    房间里翻箱倒柜,能装的布袋都找不着,陈兰静打包带回来的行李也没收拾出来,衣服乱塞在里头。


    晚上陈兰静不在家,她不上班也是行踪不定,只发了条信息特别交代留门,黎也只能暂且搁置,回客厅收拾摆出来的作业。


    秦棠盘腿坐在桌边吃泡面,手机键盘敲得滴滴响,期间被她斜了好几眼,黎也塞好书,留了个本子摊开,看向她:“你有事?”


    她吐字不清地“有”了几声,一口吸溜不到底才咬断面条,扔开手机,靸着拖鞋凑近来,嘴上红油还没擦干净,直瞪瞪盯着黎也,捏着嗓子,磨到黎也没了耐心才说:“借我点儿钱呗。”


    “舅妈不是才给过你?”


    “那点儿够花多久,我粉盘都空了……”她还挺难为情,毕竟前阵子还要跟黎也不共戴天。


    黎也起身,倒好一杯水,重新坐回矮凳,润口嗓子,悠悠说:“没钱。”


    秦棠没劲了,脱口而出:“你爸不是挺有钱的,没给你打点儿?”


    黎也笔都握上了,不写,来看她,眼见的脸色变了。


    这些年秦棠是被她妈说道得耳朵起茧,邻里街坊谁不知道秦文秀嫁得好,女人们当是幽怨又歇斯底地传开,但传到后面,好话不多,特别在横生变故之后。


    黎也到这里根本不怎么去外头晃悠,却难免从人眼皮子底下过,有些层面,秦棠是真佩服她,何时何地都能作个舌敝耳聋,也不知真不在乎还是装的,她不跟人倾诉,也没有人倾诉。


    有些线,真得踩到了才知道她不高兴。


    秦棠轻咳两声,这话题就翻篇:“我刚听你在里头倒腾半天,干嘛呢?”


    黎也笔尖出水儿断断续续,朝空气甩两下,回她:“收拾东西。”表情正常到秦棠怀疑刚才她情绪有没有异样,甩完在纸页空白处划两下,确认无误,再对她笑,“提前庆祝吧,我明天走。”


    “去哪儿?”


    “去外头住房。”


    秦棠双手拍桌站立:“我妈终于把你赶出去了?!”


    黎也人都惊得往后仰,眼睛被头顶光射了一下,无言可对:“……学校住宿不行,只能在外边找。”


    秦棠轻呵,“你没钱还想担外边儿的房租水电?还是说我妈给你交了?”说完又自己咬手指否认:“不可能!我妈就没那么真善美!”


    黎也把朝她那侧的耳朵捂住了,任由她发挥,心思落在纸上,她叫了两声也不在乎了,回去嗦泡面前往她纸上一瞄,第一行单拎仨字“检讨书”。


    “你又写这玩意?之前不是写了一份?”秦棠几分恍惚:“老马让你交两份?他什么时候这么丧尽天良了……”


    黎也弯挺着清瘦脊背,没回她话,有条不紊换一支笔,落纸字字板正,言辞谨慎-


    不久前被警察光临过,偏巷里的网吧停了两天,二十多台机子,大都老龄点,结果硬件配置最好的一号机也在损失之内——这两天过来,就今儿碰上网吧老板站岗,李聪去的时候差点没被撵出去。


    他是熟客,一号机最贵,他能长期霸占,基本不怎么关,很夸张,靳邵有时候觉得把他冬天裹得大棉袄洗一洗放机箱上边儿,活脱脱就是另类烘干机。


    相对比靳邵跟另一个老实上课没跟来的姚望来讲,他名副其实是个网瘾少年。


    姚望被分到理科班后成绩不上不下,家中却寄予厚望,每逢清明全家一起烧香给祖宗念经保佑三辈儿出他一个大学生,他大部分时候都是被迫实在,偶尔才能跟他们放飞自我当个流子,这种症状一般等他家里人来一趟就治好了。


    只有李聪是真真正正的一腔热血扑在这,每当被质疑,他都有自己的一套歪理:年少不轻狂算什么年少?!


    很多时候还挺纳闷靳邵那个人,算起来靳邵是他们仨脑子最好使的,但人不使,好也不彻底,坏也不彻底,近两年开启一种新奇状态——对什么都不上瘾,来网吧就看两集动漫,品会儿论坛帖,嗦两桶泡面,打打游戏睡睡觉,发呆的时候说他在思考人生,李聪都信。


    这人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淡淡的看似活着其实死了很久的颓感,起初以为是酷哥标配的装X,没想到这哥是真的死颓,巷里头准点围矮楼门前开茶话会的老太太整天念叨那“活着凑日子”五个字儿就为他而生的。


    现在是个什么情况,老板对李聪爱恨交加,他在门口跟老板手牵手两眼泪汪汪,嘴巴子叫烂了,靳邵先上了机位,远远看着,甚至感觉他能为“爱”当三。


    脑子里已经yy了个话本开头,他活蹦乱跳进来给靳邵送了瓶饮料,说成功用爱感化了老板,给他配了个还不错的新机,他要重新相信人间自有真情在。


    他真的能为爱当三。靳邵拉开易拉罐跟他碰了下,一副“不理解但尊重”地真心提醒:“下回老板娘来查岗,你避着点。”


    “靠。”李聪抽着烟,边笑边把自己呛死,然后一脚踹上他的椅子腿儿,“你畜牲吧?”


    一般这种没什么人性的玩笑,他贱那么两句就会懒得扯,笑完了,搭着桌把椅子扶正,手伸向李聪,让他帮买了两根塞嘴的糖。


    李聪裤兜里捞给他,喟叹:“黄叔的话比你爸还管用,抽几年了说戒就戒。”


    “也不完全,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吧。”戒得挺佛系,偶尔见到黄锐还有上去递烟冲动,然后就会被没收掉一整盒。


    靳邵拆开糖纸抵住一边腮,一手拿饮料仰头喝,一手搁键盘上输入一串数字,侧边忽然压近一股热气,李聪的脸挨到咫尺,被他拿手推开,“ 有屁放。”


    李聪头矮下来,商榷的语气:“怎么说,黎也那事儿,简余曼那边什么态度。”


    “不知道。”


    没得到答案,李聪转开脸想了想,认真计划:“我盘算好了,要是动真格,就想想各退一步怎么完。


    靳邵电脑上登进Q.Q,顶上去了几条新消息,姚望发的,慢腾腾点进去,转头看着李聪,斟酌了一下那个措辞:“你对她认真的?”


    李聪笑盈盈扶着他的背椅直起身,伸个腰,“哥对哪个都认真的。”飘飘然一句话,就摆手去了对排末尾的机位。


    靳邵哼笑着摇头,视线收回来,看到聊天屏幕里一串醒目的感叹号——


    【我靠!!炸了!!!】


    【你俩今儿没来真是亏大发!!】


    【聪在干嘛呢?发消息也不回一个!】


    几秒钟前又催来一句:【速回信息!趁现在还有戏!!】


    靳邵咬着糖,喝了口饮料,不急不慌敲动键盘:【什么炸了?】


    【黎也!!】


    顿一下,回:【她炸了?】


    现刻,手机电话震过来,接通,环境聒噪,电话里也吵,密集堆积的声音,姚望在学校,现在大概是课间,可沸腾程度好比操场的整队现场。


    “听不清,搞什么?”他边说边起身,绕开排排机位,向门口去。


    “等我飞到走廊上去,你听广播音!黎也搁那念检讨呢!”


    奔跑的过程中缓了一会儿,靳邵拿开来调最大音量,放回耳边,近乎是炸开来的音响,他刺得一皱眉,仔细听,远在呼吼咆哮的层层人浪里,涌出一道模糊女声,娓娓道来又铿锵坚定。


    “……对于本次的打架事件,我在此作出以下几点深刻反省:于情,打架斗殴,的确严重违反学校的规章制度;于理,我只不过是作为受害人,在面对高三某班某位简姓同学的挑头欺辱时,进行了还手、反打等一系列正当防卫措施。”


    “违反校规校纪,我认,但应该痛定思痛、防微杜渐的人,不是我。”字音咬重最后仨字,她慢一拍,语气放缓,比起念稿,更像临场思考输出:“包括但不限于,那些跟在她背后盯着我的老鼠屎。如果个别同学实在愚拙,我也可以为其科普一下校园霸凌所可能触犯的民法、刑法、治安管理处罚法等相关法律规定。”


    大批的学生向广播室奔涌,他们鼓掌,跳脚,高呼,楼道瞬息间挤满,老师们在各个楼层急成无头苍蝇。而姚望脑子是懵的,听到靳邵问了什么,但已经无暇顾及他问了什么。


    到这里还不止,还不够,制止的人在路上,或许已经扒到了广播室的门框,停下的广播音继续了——


    “至于我的错处……”


    他们焦灼地叫喊她的名字,而她仍未停止:“她打不过我,我很抱歉。”


    第15章


    电话摁断的前一秒, 姚望还在百思不得其解地想黎也是哪儿混出来的好汉,刚得如此生猛,那边群情鼎沸, 他说越来越多人都围去广播室, 看到几个老师也晃过去了, 感叹:“好在曼姐停课了, 不然她得当场完蛋!”


    涔涔天际, 雨淅淅飒飒在下, 落进巷道坑洼的青石地里,靳邵揣起手机, 站檐下,雨烟潲湿了前襟, 想到李聪那句“各退一步”,笑了。


    退一步。


    怎么退?


    这姑娘没给自己留退路-


    黎也走出办公室,雨下完一阵,远在绵延山头的地方,碎云里翻起几抹彩色。在外墙边多驻足了一会,听完周六最后一节课的放学铃响,接着,蚁聚蜂屯的人窜进楼道,她在万众瞩目里走下阶梯。


    几分钟前,办公室桌上躺着两份向她对峙的检讨书, 在广播室念出来那份, 对比马淮波亲自审核过那份, 脸从没黑得那么彻底过。


    马淮波被叫去多方问责, 黎也在办公室从上课站到下课,等他回来, 问了她句为什么。


    她别的没说,道声歉,为替他招揽来的麻烦,倒也坦荡,连转班这个选项都给马淮波想好了,“您是个好老师,但如果以后这种事层出不穷,学校无法公平公正地解决,那我也许会是个很麻烦的学生。”


    马淮波气她沉不住气:“你才被通报批评过,怎么就憋不住事儿呢?”


    坐了许久起来,没说要罚,想着这丫头毕竟受过更严谨的教育,待过更公平的环境,从花团锦簇里来的人,不是刚,或者傲,仅仅是谁都不敢争的,她敢。


    最后,他还是语重心长说:“这事儿,我跟你舅妈讲了。”


    照黎也获悉的信息,“她应该不会过来。”毕竟连秦棠这个亲女儿都不怎么管。


    她上前,问马淮波要了纸笔,写下号码。


    “这是……?”


    “我亲妈。”黎也停笔,告诉说:“我犯的事儿,跟她说。”-


    陈兰静接到电话时在搓麻,杂七杂八的声响,就听清了黎也在学校打人,过了晚饭点才回家,那会儿黎也在房间把最后的行李收拾完。


    这孩子默不作声,多出装不下的,也不问人,自己去买了个行李袋,住大半个月,装完也就两手提的事。


    问到学校的事,她没有过多解释,就说打了,罚了,她妈估摸也知道了,陈兰静不好再讲什么。


    吃过饭,黎也进厨房洗碗,秦棠翘腿躺在椅里玩手机,陈兰静去门口打完电话回来,原本说要送她过去,突然改了口:“我打过招呼了,你直接过去就行,他那儿子在店里。”


    冲洗干净洗碗槽,黎也甩着手上水渍转头,陈兰静倚在门边,顿顿,问她记不记得路。


    她听到“他儿子”时凝住,说:“记得。”


    陈兰静又问:“那东西都提得完吧?”


    “嗯。”


    “有什么事打电话给舅妈。”


    “好。”


    也不是真的关心她,东西清点出门口,黎也把门拉上,往下几层的楼梯她自个儿慢慢磨蹭,冷天,磨了一脖子汗,咸腻刺激到没处理的伤口,抬手抹了几次。


    一个箱子,一个布袋,单肩背包,布袋架箱子上,到平地的路好走,还能腾出只手消遣时间,结束两局休闲游戏就去翻信息翻通话,她妈从得知到现在,还没有反应。


    到的时间快七点,阴天,半暗,店里没开灯,站门口就听到前台飘来的游戏音效,人陷在椅里,翘腿,手机光幽幽映亮一张脸,听声音已经挂了挺多次,他没懆,冷淡平静地操作,还能分神往门口看一眼,嘲句:“之前的娇气劲儿哪去了?”


    黎也两手并用拖着行李停在柜台边,笔筒旁离着两罐汽水,开了一罐,他捏着喝,放下腿来看她。


    没理他放的屁话,黎也简捷了当:“你爸跟你说了我住哪吗?”


    “你想住哪儿?”


    “我还有的挑?”


    “也没有。”


    “那你问我?”


    他笑一下,“逗你。”


    站起来,另一罐推向她,“陈兰静没送你过来?”食指抵在拉环上,一抠,哧声,飘一缕冰气。


    “没有。”


    他一斜额,指她带来的两份大件行李,“走过来的?”


    沉默。


    她抬头,迫视他眼睛,两个都僵着劲儿不说话,半天,他先憋不住:“跟你说话。”


    “陈兰静是知道你在所以没来,她不仅讨厌你,她还怕你。”在观察到他没太变化的脸色,她抿唇,好奇再问:“这是为什么?”


    “想知道?”他无所容心地笑笑,凑近,光线暗,衬他面廓阴沉,挑起眉棱,从顶而下的压迫,一字一字地咬:“因为和她一样的人,都被我打死了。”


    雨后湿漉漉的潮意溢满鼻尖,静到听见每一次张翕的气力,黎也只是冷静,佁然地承受他压根不想细说,却硬要安的坏心眼儿。


    她什么反应都没有,他什么也没等到,咧嘴笑着,侧身走去墙边捺亮灯泡了。


    黎也捏起汽水,贴在脖子边冷敷,目光向外,所见店铺都亮起了招牌灯,“你们这儿怎么没有?晚上不打灯都看不着。”


    靳邵走回来,她在看外边,他在看她被汽水罐遮住的脖子,接话:“本来也不是什么正经生意,挣不了几个钱。”


    她顺口:“那你爸还挺不容易。”


    他没声了,她转过头,手拿下来,他盯着她脖子的眼自然移开,看外面,“出门左拐,一直走到对街,沿途找个麻将房。”捉到她灯下炯亮的眼,笑:“先劝他别赌了再说。”


    黎也一征,没半点正常人预想的应该的理解,同情,悲戚,也笑:“那你活到现在,挺不容易。”


    “这是句好话嘛。”


    他脱下外套,露出T恤袖口下两截紧实小臂,黎也看见两块比他肤色更深几度的创可贴。


    靳邵接了她半个行李,她提布袋跟在他后边上楼,两阶之后,问他:“我前两天给你的,你现在还没摘下来?”


    他回头,从她过来的视线里看出她说的是创可贴,张口,还没半个字,她停下来,难以理解一句:“连澡都不洗?”


    靳邵:“……”


    上完一小层,行李箱拎起放下,震起浮灰,暂停休息,她又往墙角去张望,吐槽蛛网太多,把上个话题置之脑后了,他腿一伸当她前边,悠悠瞧她,“前两天忘了贴,才翻口袋翻出来的。”抓起行李,又继续走。


    她快些才跟上,“你再晚点,伤口就愈合了。”


    “不贴不就浪费你一片圣母心了。”


    “浪费什么?”她敛眉,率真说:“留给你下回挂彩,那种机会应该很多。”


    靳邵喉哽得啧她一声,“你他妈怎么连骂带咒的?”


    黎也往边上靠着走,仰头喝饮料,到楼道窗口,极微弱的光溜进来,亮起她眼尾漾开几丝笑,他脸转开,大步跨完余剩台阶。


    开长廊灯,咔咔了两下才亮,两人一齐停在楼梯口,拍手向前望,对排几间房门紧闭,靳邵兜里掏出了几串钥匙,“挑一间就别换了。”


    “还真能挑?”黎也挨着他肩膀过去,走两步停一步,来回,最后停他面前,拉过他手里的箱子,低着头,状似无意:“哪间是干净的?”


    没听到答话,她抬头看见他在笑,恶劣的,幽戾的,梦回她初到这里那夜,他转着钥匙环大摇大摆领着她,一脚差些踹翻一扇门后回头看她的一眼。


    “不知道,没准哪儿都脏了,一住一个癌。”说完,他绕开她,又那样的领在前边,径直向最里头。


    钥匙拧开的房间她曾住过,比起上回来要干净,扫过地,垃圾桶里她丢过的裙子也不见,薄布帘拉开,隐约看见床上堆叠放置的被褥,床头柜的位置换成一套小件的桌凳。


    “别看了,睡不死你,三件套要不要?”


    “不用,我把家里的顺来了。”黎也行李推进去,想到回头问:“你都把这里收拾好了,还叫我挑?”


    “走个流程,反正最后都是这里,你爱住不住。”


    “……”神经。


    书包放被褥上,她拉开链儿捞什么东西,“还是麻烦你。”握手上,看靳邵,他还站门口,瞄准她丢来钥匙,她接过,回丢了手里的一根多嘟棒,“香橙味儿的。”


    他抓在手里看,她接着说:“这回是给你的。”


    稀奇物件,他举高,在灯下转着细赏,挺不着调的语气:“递烟递酒的我见过,递糖你是头一个。”


    “很感动么?要把它盯出个洞来似的。”


    靳邵:“……”


    确诊了,她就没有哪怕一丁点的浪漫细胞。


    看过橱柜,也打扫过,东西清了干净,关上,镜子有陈年的污迹,照得人脸不清晰,接着镜面反射到门口,靳邵不露声色走了,门没带上,长廊灯也没关。


    黎也蹲下拉箱子收拾衣服,看了眼手机屏,搁裤兜里撂了两个电话,几条信息,紧接就播过来第三个电话,她早有预料地心平气和走去打开窗,接起,伸手送出去对方第一声喊,搁回耳边,平静等人输出完了,再平静地给对方确认一个事实:“嗯,是,我打人了。”再反问:“你就不问我有没有受伤?”


    她瞭望压得越低的黑天,手机从贴抵耳边,到隔开一分距离,最后完全没听,沉浸悒闷里,以至于没发现门口的人什么时候回到原地的,他仅仅看着,她重新把手机抬上耳边,将电话里络绎不绝的数叨截断:“你都不愿意抽空回来看我一眼,看我过的什么日子。把我送来之前,就不知道这是个什么地方吗?我为什么打人,你不知道吗?是我不服管教,是我脾气差吗?”


    一顿输出后掐断电话,她上半个身子倚窗沿顺气儿,这样持续有半天,手机往后抛砸床上,她再转身,往那儿看,他意思意思敲了下门,她脸色瞬变,“你没走?”


    他没所谓,“又回来了。”


    “我在打电话啊大哥。”


    黎也情绪没下去,端了把火,眼见烧他这来,他闲闲哦了声,摁弄着手机,两三步走近来,“加个好友。”


    黎也:“……”


    真他妈就递她眼前了,她瞠目:“……你没事儿吧?”


    “我算你房东。”


    她成功被他的话题扯偏思绪,回怼:“这店又不是你的。”


    “我爹妈一起买的房子,我妈走了,子承母业,不行?”


    “……”


    “加不加?”


    “……”


    有毒。


    第16章


    手机接过来是烫的, 原来停留在和某个人的Q.Q短信页,他没摁出去,就这么递来。黎也手顿一下, 看见信息还在往下冒, 备注是三个字母。


    JYM:【那女的你到底认不认识?】


    他刚刚回的算吧。


    JYM:【算吧是几个意思?】


    JYM:【她今天在学校干那破事你知道?】


    JYM:【这怎么算?我找她还是找你?】


    黎也抬头, 靳邵低眼也在看, 两人对上眼, 她问:“简余曼?”


    “嗯。”


    “那女的, 我?”


    “嗯。”这声嗯,有微微挑起, 像逗人。


    她再低头,在回复框打字:找她。


    发出, 她才注意靳邵自己的昵称,单一个“S”,在遍地非主流符号跟文字乱组的网络世界里,另类,且有逼格。


    她笑了下,退出界面,拨号留了个号码,“我没别的联系方式。”


    递回去,他先播通到黎也这里来,床上的手机通了, 她迷惑笑:“还要确认?”


    他摁断, 一本正经:“怕你跑路。”


    “……”


    黎也绕回去整行李, 靳邵就站她床边, 看手机,界面应该翻回去了, 盯着她主动发出去的两个字,静了些会儿,看她,她头也不抬,像洞明他的想法,笑说:“怎么,不是你本来想回的吗?”


    他撇着眉难以理解:“你是真的天不怕地不怕?”


    “怕。”她接的很快,翻出日用品都扔床上,最后在布袋里掏出从陈兰静那顺来的三件套,站起来先看靳邵,面上全然无所谓,和她刚脱口的“怕”字挨不着边,恝然问他:“所以呢?我会死在这里吗?”


    开了窗,那块像个小型风扇呼啦啦蹿风,还有声儿,在这样紧密又安静的氛围衬托中,他抱臂,朝她走,停在展开的箱子边,黯哑的声音笑着对她说:“你死不了。”


    黎也盯他须臾,也笑,三件套甩被褥上,交拍双手,看一床乱糟糟从哪开始收起。


    靳邵收起手机,在她转身时问:“吃不吃夜宵?”


    她摁亮自己的手机:“现在?”


    “现在。”


    “才几点?算不上夜宵吧。”


    随便夜不夜宵的,他就说:“我饿了。”


    “店不开了?”她问他。


    他还是那句回复:“本来也没几个钱挣。”


    黎也脚提挪开箱子,让开条道走近他,笑问:“那你又哪来的钱花?”


    他先走在前面,甩了句语焉不详的:“你猜呗。”-


    一条西街道就撑起整个城镇的热闹,天色一暗,五彩灯散落,露天排档夸夸其谈,餐饮店氤氲缭绕,街头的车响到街尾。摩托开进街里,一个大拐稳当停在家土菜馆门口,插进逼狭车道。


    黎也先下车,自己摸索着摘头盔,他两脚落地,跟后跨下来,见她费劲,上前想怎么给她戴的怎么给她摘,啪嗒下,开了,扔回他怀里。


    “你脸比我还小?”黎也抚着捂得有点烫的下颌,打量起他。


    他把头盔挂回车头,“怎么?”


    “我戴着紧。”


    “正常。”


    “?”


    靳邵叉着腰,一边看附近餐饮店铺,笑回她:“我给你缩紧了点。”


    黎也黑脸,“为什么?”


    “怕你死了。”


    “……”


    西街是个好地方,黎也在这目前为止见过最好的绿化,风浪汹汹,对排错叠的香樟树簌簌作响,爬山虎挂满漆墙,叶子落在雨后生满苔藓的石砖。在街道霓虹里穿行,烧烤啤酒的香气从各家店子溢出,充盈烟火气的排档小摊放歌纵酒,孩提们围在门前分享零食玩具,小手里的泡泡胶卷得那样圆,吹得那样大。


    沿着小街小道,靳邵走得靠前,手机里回复完消息,看黎也,她认真在用眼睛酌选地方。


    “想吃什么?”他问。


    “都行。”她没空着肚子出来,半饱不饱,“你在这不比我熟?没推荐的地方?”


    “吃惯了都差不多。”


    “哦。”


    就没了。


    “……”


    “你知道这是个什么地方,还敢招人?”


    俩人一路逛着快走到衣鞋店的区域,黎也脑子里合计着往回走就近找个地算了,听见他声音时,先看见他朝她晃着的手里的手机——指的是刚才她和她妈的对话。


    黎也当时回他是情绪上头,事后再被明晃晃提起,还气,又能压下去不溢于言表,“你还真偷听。”


    他耸耸肩,很无辜:“我大大方方站在那。”


    这间断拉的很长,她攒着什么话,又看向深邃的黑着的天空,开口,眼睛是不聚焦的,话是不走心的:“我都落到这儿了,还在意什么?担心自己会不会被弄死?”她笑了下,没说了。


    从这里,一直绵延到无尽的穹顶,风是潮的,呼吸的氧气是潮的,走过的路也是阴湿湿把人心情往底压,在这样容易把人困进去的氛围和话题里,他放松了叹了口气,说行了:“到头了,往回走吧。”


    恰恰在无形之中特别合适对应上的,像劝导的话,虽从这人嘴里出来绝不是那么回事,她愣了一秒。


    “你随便挑个,能吃就行。”靳邵带头,在真的走到衣装店前,往来时的路走。


    黎也就觉得他这人真奇妙,说不上来的感觉。


    任黎也挑地方,靳邵正准备调个游戏,开局就响了个电话来,扫眼号码,没立刻接,后来也没接上——转头从黎也的视角,看到了来电本人。


    店牌是家石锅鱼老店,不算晚饭也搭不上夜宵的点,人还挺多,黎也看的那桌正靠玻璃窗,简余曼坐贴玻璃的位置,她向外看,招手,穿着比平常过火,短裙掐身段,妆艳,戴头巾,挑俩银色大耳环。


    旁边还坐了个男的,很潮一人,牛仔衣裤,额头有疤,红毛挑染,给简余曼夹菜时露出的满臂纹身,黎也有印象,再看脸,健帅挂的,但对比靳邵这种老天赏五官,帅到大众里,帅得正常又显而易见的,逊色不止一星半点,难怪秦棠给简余曼安了个两边惦记的名头。


    一扫,一桌子差不多都这货色,离了学校,外头这就像一群不受约束,没有道德的底层流氓,普通人光看着都要撒把糯米离八丈远。


    视线对接上,靳邵的电话被对方先挂掉,简余曼低头敲手机,他这同时振动。


    两条消息,第一条:挺巧。


    第二条:进来。


    黎也有所感地凑了眼过去,晃过了进来两个字,窗那头,简余曼暂时扭头跟男的说话,这头,靳邵锁了手机,在打量店招牌,一字一顿把石锅鱼仨字念出来,说:“也不错。”


    她无言。


    靳邵打量的眼神转到她脸上,通亮的彩灯转换,模糊面色,或者她本来也没什么面色,他笑着,贴上她肩侧,目向玻璃窗,“怕了?”


    黎也还是沉默。


    他们有耐心耗,里边的人没有,跟男的聊完,简余曼站起来了,又朝他们看,歪头疑问。


    靳邵的头矮下来,声音附在耳侧:“你可以怕,现在就走,走得越快越好,连夜一张火车票,哪来的回哪去。”


    然后,简余曼跟人打招呼,绕座椅要出来。


    “要么跟我进去,把事儿一次平了。”


    十秒,或许十秒不到,她没回答,也没走,看着简余曼站到店门口来请他们了。


    “算吧?”第一句话,凝目落向靳邵,这是重复他那条信息,笑了,“才把那个二货甩掉就迫不及待找她姐接头儿?”


    黎也是和她一齐看的靳邵那,目光撞上,他比她还早看过来,曲着眉,扬下巴要她表示:“她说我找你接头儿。”


    “……”一股子欠儿欠的劲,好像他还委屈要讨个公道似的?


    店门口有人进进出出,香味从里飘到外,玻璃窗那一桌人都随着简余曼走近时全然投注,直接停在了俩人面前,玻璃那,黎也原来看见那男的在贴眼看着这边对持。


    视线敛回来,简余曼移步更搭近靳邵,不顾她在旁,或许,她可能没有被当人,骤然就听见那么句:“靳邵,我说了,你随时找我,我跟樊佑断。”


    “这不好吧。”靳邵压根儿就没在看简余曼,向她后边,透过玻璃窗那个起来绕过排排桌位来的人,嬉皮笑脸,没个正经:“他要过来了。”


    简余曼总算把黎也当人看了一眼,很不友善:“不然是你真看上她了,才几天?”


    黎也一直思考自己在这时候要不要插话来着,或者自己应不应该在这听到这些,话题眼见落自己头上,词儿还没酿好,靳邵贴着她臂侧蹭一下,“几不几天的,有时候爱情来了挡都挡不住。”盈着笑意问她:“是吧?”


    夜越深,周边越嘈,出来的樊佑跟着到了简余曼刚站的位置,而简余曼脸色很僵,退了一步,拉开距离,和他俩呈三角形,樊佑喊了靳邵大名,这很快就成了四边形。


    “开窍啦?这么快就换了个人?早跟你说别白瞎那张海王脸。”他边走边打量着黎也,从头细致到尾,啧啧叹奇,她跟靳邵简直迷一般的同步,手抄兜,冷冰冰的脸,一米七的身高一米八的气场,看人淡得像看狗的眼神都一样。


    三个人都在这哥到达的同时默契翻篇话题,黎也对着简余曼,话开个头:“道歉我只接受双向,其他想怎么解决,你说,我考虑配合,不然咱俩就斗着。”


    简余曼手肘自然搭上了樊佑肩头,在她跟靳邵之间来回端量,笑对她说:“你还挺有风骨,斗着,”她讥刺地笑声,“我真想弄你,你还能翻身?况且,你欠的帐,想靠一个靳邵可平不了。”


    樊佑征一下,冲靳邵吹个哨:“怎么回事儿?”


    “她俩有过节。”


    “你小子,”樊佑叉腰,咧着嘴,喉咙发笑:“上一个也跟余曼闹,你是跟我杠上,还是跟余曼啊?”


    “我跟他不熟。”这话黎也开的口。


    三人都凝住,之后,简余曼就那么笔直站好了,手也不搭了,看靳邵:“不熟?”


    靳邵笑着看黎也,真像那么回事儿,演上瘾了,说:“单相思,理解一下。”


    “……”


    气氛再次推下冰点,黎也都快信了,樊佑笑腔骂了个靠字:“你够可以啊。”


    “行。”接着就是简余曼,手再次搭回去,脸色青的白的红的,感觉都轮了个遍,最后笑句:“会喝酒吗学妹?”


    第17章


    靠窗那一桌人是满的, 加两个位,得换大桌,两个服务员边收拾, 人都撒开腿, 椅子拉开围在大桌边。


    简余曼就在那抽支烟跟人聊天, 眼睛不时瞥到前台, 樊佑去叫了箱啤酒, 在前台加菜, 招呼旁边在冰箱里挑饮料的两个过去。


    黎也没应,靳邵过去, 走前问她想吃什么,她摇头, 拿了瓶酸奶,回座位上。


    大桌空位又很多,黎也倒没机会思考自己坐在哪,简余曼踢了自己旁边的椅子,朝她看,倒了杯黄酒摆在桌前。


    其他人都是樊佑带的朋友,他们认识靳邵,她进来时,都只知道是跟靳邵一路来的,比简余曼先开口, 问她俩人关系, 都是爱八卦的。


    黎也没想过怎么应付, 往那一坐, 不揪不睬,谁的面子都不给, 她自己也不尴尬,手机一掏,外界都当浮云。


    一次扫一桌的兴,喝酒的喝酒,抽烟的抽烟,他们会划拳,二手烟外加粗吼声闹得黎也脑胀,就要忍不住出去,简余曼说话了:“我以为你至少会收敛点。”


    黎也看她。


    “在这里又弱鸡又爱出风头,不好过哦。”


    周围没人注意,她的声音也只有黎也听见,“你所谓的出风头,就是反抗你吗?”俩人本就挨着坐,黎也身子前倾,肘撑桌,掌心抵住下颌,“你非要跟我杠上,那我有什么办法。”


    一个两个终于注意挪过来,都看简余曼脸色,她和学校里那副泼剌是两个样,跟在樊佑的场,她给自己派头立得足,环臂叠腿坐在那,艳得像条吐信子的红蛇,很漂亮,很危险,很撑场子。


    “试试。”她居然笑着,后仰前身,指桌上的酒,抵下巴作思考的样子,“听说你还是城里来的,娇养的小姑娘,不会这些吧?”


    黎也在此之前是不清楚自己多少酒量的,从前跟着她爸尝过度数浅些的啤酒,涩,苦,她其实不怎么能理解喜欢喝酒的人。靳邵过来之前,她当中药一口闷半杯,隔着几米就能听见那桌人躁动的起哄,叫着几声“呜呼”,拍着响耳的掌。


    那会儿靳邵搭臂在前台点烟,借樊佑的砂轮火机,点完,悬空甩盖,扔回给他,两双眼睛都向大桌看。


    “你这个有点儿意思啊。”樊佑笑说。


    靳邵也冲那笑了笑,这角度,能看见的只是那一面薄瘦却挺直的脊背,傲气,不屈,靠这个背影就顶上去了气质。


    樊佑把烟掐了扔垃圾桶,准备回去,靳邵刚挪步,手机响了,樊佑回头看他往界面上扫,接通,对方冲出半句话就被掐断,就听清类似什么钱的字眼。


    问他怎么了,他摇头,说去门口透透气,就交代了一句话:“拦着她点。”


    这个她没有特指是谁,樊佑打了个OK手势-


    加的菜依次上桌,靳邵就那时候回来的,到那桌的斜侧边,黎也最初拿的酸奶原封不动立着,她人在酸奶边趴着。喝半杯,真的就只有半杯。


    不动声色掏手机,调出摄像头,与画面对接的那一秒,黎也直起来,后背靠倒椅里,敏感地扑捉到他,然后对着镜头,竖出一根明晃晃的中指,作口型,大概骂了句去你妈的。


    靳邵笑得身子直颤。


    黎也身旁是给他预留的空位,另一边是简余曼,依次是樊佑,那俩挨得紧,樊佑手习惯绕到简余曼肩上,摸她的耳垂,后颈,惹她低头笑,视线再悠悠飘向黎也,笑句:“还行不行啊。”


    樊佑点了很多下酒小菜,靳邵照自己口味要的荤腥,等他来了才放下锅煮,拉开黎也旁边的椅子坐。


    大伙都说她是懵了还是怎么的,进来到现在,说过唯一一句话,就是在靳邵给她开了酸奶时道了声谢。


    “也没有,她就是不爱理人。”这话答得像多么亲近的朋友,靳邵连她一向性子冷都说了,顺手捏起黄酒瓶看度数。


    “你俩什么时候认识的?”这种类似的话,现在问的人换成了樊佑。


    “干嘛,问卷调查?”靳邵边看清瓶身标的十几度,接在话后就是笑,把她剩下的倒进自己面前的空杯里。


    “好奇呗。”樊佑略过简余曼,凑近诶了声,“你是不看上她才甩的秦棠?”


    煮得差不多,靳邵拿勺捞了两碗,一碗放黎也面前,多给她碗里夹了两块鱼肉,“我有那么人渣么?”


    樊佑哈哈笑:“你这张脸就当人渣的料。”


    谈起他,很有的说,追他的姑娘是真不少,不局限在学校,他能混进去的圈子都能亮个眼熟脸,对什么都淡,没欲望,颓得很逼王范,樊佑说他过日子像养老,在座都拍掌笑说贴切。


    晕着喝了几口酸奶,一顿饭才进入主题,黎也吃了两口,起身出去,问她干什么,丢俩字:“吹风。”


    过了约莫五分钟,人没回来,靳邵翻到手机里新存的号码,边播出去,边问简余曼:“你俩的事儿,怎么说?”


    “她比秦棠有意思,还想说喝倒了再笔直走出去,这事儿我看你面上也就算了,谁知道那么废。”简余曼不齿笑说着,“但我就是看她不顺气儿。”


    右边樊佑加入了酒桌游戏,大伙都在酒兴上头里只顾乐呵,无人注意这边。黎也剩下倒在靳邵杯里的黄酒,他仰头喝完,呼一声浅叹,“你指望她顺着你,才搞笑。”-


    黎也一出店门就原路折返,找到了靳邵的摩托车。土菜馆门口摆了露天桌,她拉张塑料红凳子就坐,上半身呈九十度弯曲,想呕,脑晕。


    兜里响电话,听见了,没脑子接,双手捧着脸罩起来,中途进菜馆要了瓶矿泉水,到台阶口猛灌猛吐,嘴里味儿淡了,又回凳子上坐,她挨近的桌没人,靳邵找到她这会儿,她就一样一样的趴桌上打眯。


    木桌子不干净,浮了层油腻,也不知道她上哪接了张超市促销单,再拿只小臂垫着朝下的脸,剩一只垂着晃晃荡荡,叫她、拍她,都没反应,靳邵掐着腰笑,拉条凳子戗坐她近旁,不紧不慢,打起电话。


    他鸽了人出来,樊佑找他“问罪”。


    他笑说:“来找失踪人口。改天吧。”


    黎也在他这句落音时有知觉动弹一下,靳邵伸手去拍她肩,想再让她给点反应,奄忽被她垂着的手反掐住腕部,口齿不清呢喃些话,像捣烂的糍粑,黏黏糊糊。


    “后劲儿这么大?”靳邵觉得很不应该,很难想象有人酒量差劲到这种地步,至少在他接触过的人里,没喝过的都不至于。


    总算,她进化到了另一种状态,她会回话了,温吞扬起脸,眼睁条缝,对上靳邵,说的第一句话,用那种细弱黏糊的声音喊了个字:“……妈。”


    “……?”


    靳邵第一时间想倒倒她脑子的水,或者酒,电话搁耳边没挂,后面说的什么完全听不进,同一句话,樊佑催了好几声:“怎么没动静?”


    他恍然有反应了:“哦……”看着黎也,难以理喻的表情,“无痛当了会儿妈,你刚说什么?”


    樊佑槽他莫名其妙,重述遍:“过段时间的擂台赛,你有时间没。”


    “我明天过来。”


    挂了,黎也正就着掐他手的力道站直,眼睛睁大了点,刚睡醒的惺忪样,现在说不上来是好点了还是更坏了,总之,她又骂了声:“死鱼眼?”


    “操……”靳邵扶着桌子哭笑不得,“黎也,你是不跟我有仇?”-


    黎也想不清自己憋了有多久,从什么时候就开始憋的,坐上摩托疾驰在大路,烈风灌进没拉下护目镜,灌进干涩的眼里,就那一股酸劲儿冲到太阳穴,眼泪哗啦啦直飙。


    桐城,这地方给她的感觉很虚浮,数着过的日子,走多少遍都陌生的环境,刚到的那会儿,她常把自己和这里剥离,挺着那点自尊心,后来慢慢真会劝服自己接受,融入。


    可是他妈的,这些又是什么事情,出轨的舅妈,事儿多的表妹,容不下她的家,到现在连个安稳都图不了。


    她特想打个电话给秦文秀,在脑子都排演好了,要么服个软认个错?这个pass,她干不出来那蠢事儿,要么破罐破摔?她本性暴露发个疯,说要回城里。


    秦文秀铁定也不搭理她,脑子里把台词儿都想好,奇怪她这是又怎么了?要是努力上进,在哪不是上学?不然更凶点,说你要觉得委屈,现在就买票回去跟你爸!我就当白生了你……


    她泪流得也很有一股倔劲儿,一点声没有,靳邵是在后视镜里看到她两眼通红,惊得冲着街路来了个蛇形走位。


    回去的路十分钟左右,车停到旅店前门靠边儿的位置,黎也往地上坠着踉跄跳下车,靳邵摩托都快扶不稳,打好脚撑,就搁她前边看她弓腰拔头盔。生拉硬拽。


    “你他妈……”靳邵真不知道说什么,反正到最后就是笑,笑得越来越大声,在空寂无人的街道清晰如擂鼓。


    黎也一个猛栽的劲力把头甩直,“笑屁啊!帮忙!”


    “你人设崩了知道吗?”靳邵给她拨弄头盔时还在笑,手也一颤一颤。


    脱离桎梏,黎也坚决地把脸别开,使劲儿搓脸,泪痕也搓干净,留两片红。


    “哦哟,哭一路了啊,这么娇气?”


    他第一回也这样说她,那时候她就挺想驳回去,新仇旧怨一起报,蓄一身蛮力推向他:“我把你扔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试试!”


    他趔趄站稳,摊手,盯着她发笑:“不至于吧,我们这儿鸟会拉屎。”


    黎也真有点欲哭无泪,掌心挡着眼蹲下去,风把绿叶掀到脚边,她慢悠缓气儿,脊背起伏,乍一看,像还哭着。靳邵开完门锁,低声说:“过两天给你配把大门钥匙。”转身,又惊一跳。


    但她自己站起来了,脸上干干净净,闷红的,眼睛像雨后洗涤过的明镜,闷声不响,绕边走进门里。


    靳邵“嚯”了声感叹,走在她后边锁门,她看不清路,走了两步就停,又继续走,靳邵转头看见她靠记忆走向楼道墙侧的灯泡开关。


    和啪嗒同时响起的是楼道里边的一扇门,那儿有两扇对门,紧接是搓麻回来的靳勇履两只大拖鞋走出,胡子拉碴,老腰弓挺,看见他俩时,手还扶着木门。


    黎也懵了挺久,听见还是自己先叫了声:“靳叔。”


    靳勇应了半个字音,黎也眼前一黑,靳邵挡着了,肘侧被他推了推,“先上去,认得哪间房吗?”


    第18章


    靳邵, 她很少思考起这个人,这是一个怎样的人,他活在一个怎样的环境。他俩毫不相干又丝丝牵系。


    大幅度跳脱的环境差异, 黎也从前真没见过这种人, 他或许跟李聪他们一类, 镇里土生土长, 风水养人, 他又独树一帜, 时不时就跳出来给人一种强烈的割裂感——比如见到他的第一眼,她已经不怎么能想起那刻使得浑身发凉的第一眼。


    还比如现在。


    黎也很费劲摸到二楼楼道的壁灯, 这儿没有陈兰静那常有的呲呲响,但暗, 行将就木地维持勉强能瞧清路的亮度,她顺着墙蹲下去,蹲在两层阶级之上的楼道口。


    光亮一阶一阶往下照,重沓折叠的影子,然后隐没,再亮起一段一楼往上透的光。


    两道声音对峙到高潮,伴随踢砸物体的震响,黎也听得糊涂,思维能力下降太多。


    高亢的吵声像一波不平一波再起的浪,黎也听进了“卖房子”三个字, 不知道谁说的, 也可能谁都说了, 接在之后, 靳邵总算在这场争执里抻高嗓音:“我妈走了,她那份儿就是我的, 你想卖房子,先把我卖了。”


    还听见了前台桌柜上的笔筒砸地上的啪啦响,试图透过扶手间的缝隙,盲区,什么也看不到。


    “你个孩子懂什么!”他爸粗放的声线硬气回说:“谁的教你骑到老子头上?我干点什么还得跟你商量?你算老几!”


    隔着一层,吼得她跟着心惊,目光一瞥到楼道角落堆垒的杂物,压着根淤积尘灰的铁棍儿,十秒钟,她过去拿了起来,走回楼梯口,吵闹死寂良久,听到激动劲儿一过,靳邵摆烂懒散的第一句话:“我不懂,您有本事儿别求着我个孩子拿钱。”


    靳勇闷了声。


    雷轰电掣后诡异的安静里,黎也在楼道口丢了棍,啪一声,咕噜噜撞到墙停下,这声音一直传到底下,两个人都暂停,靳勇伸脖子站两级阶梯看,黎也就在这时脚步匆遽,掏钥匙走回房。


    “我是不是早说过别动房子?”靳邵把地上的笔筒和笔收好,放回柜台,拍了拍手,边字句咬清说:“怎么,又是那个女人求着你卖房套钱了?还是没钱赌了?没钱就去多抽几管血呗,您少活几年都给祖上积德。”


    “靳邵!”登时就气涌如山,指着他,面色胀红地骂:“你无法无天了!你还认不认我这个爹!你妈早早跟野男人跑了!就他妈老子把你拉扯大!我找你拿钱?你这辈子给我赚钱都是应该的!只有我愿意养着你这个神经病!”


    他很平静,前所未有的平静,只默然接受了所有冲脸来的发泄,回以一声冷笑。


    靳勇没有停止,他的疯话像喷闸的水,他仍在继续,他想淹死的这个儿子却没再驳半句话,揣着外套口袋,绕路到墙侧,不管站在厅里的男人,揿灭吊灯,房门摔得砰响。


    夜色浓沉,天末凉风,这种温度还成,不冷不热,降焦降躁,反正效用在他这儿是起到了,听着门外的男人发泄余火,对着通气儿的窗口抽了两支烟。


    靳勇冲空气输出完就回了房,靳邵接棒似的又出来,信息响进来时他没理,摁开手机灯,借光看见大喇喇敞开的玻璃门。


    没几秒李聪换拨个电话来,靳邵接通出去,边反锁门,听着李聪刚从网吧奋战出来要找他约一顿烧烤夜宵。


    挺是时候,靳邵问他地方,他还挑上了:“上之前那打折的烧烤店撸去?不然就露天排档,那个有滋有味儿点……我问问姚子,看他能不能偷摸出来。”


    “最近他爸妈看得紧。”


    “也是哦,那咱俩找个地儿坐坐,喝点儿酒聊聊天。还有黎也今儿那事儿,我听姚子说了,我靠,真他妈牛逼啊!我已经不知道先激动哪个了,我现在精神特亢奋,那新机换的真不错,我跟你说,你是不知道我刚才那局操作有多猛……”他现在分享欲爆棚,话题扯偏得连自己都拿不准,自鸣得意吹起对局高光来拦都拦不住。


    靳邵惯性自动屏蔽,手机都揣进口袋,锁好了门才拿出来,找他刚停墙边的摩托,一只脚跨上去,隐隐听到上头有什么动静。


    嘟囔着啥,前脚他没在意,后脚连打招呼挂电话都忘记,听着碰撞玻璃的响动,抬头看,二层最靠边的玻璃窗往外推开两扇。


    近两年这边的城镇建设赶上来,土墙都要糊层漆的程度,中心位置方圆三里地就没几家不安防盗窗的,当然他家的小破旅店算一个例外——那两只手就那么扒着布满锈斑窗沿倾身,夜色底下,身形忒清瘦一姑娘,脑袋低垂,吃力地将上半身伸出窗外。


    略窥一斑,真像个要跳楼的。


    换个人这会儿已经打110开始劝嘴皮了,但也奇异,他第一念头就认定了的理儿,是这人决计干不出这事儿,加上楼层高度,她真跳下来,他也得边把人送卫生院边笑不合嘴。


    现在表情也没停,笑着,站在下边放心托胆,嘴里的烟都要咬不住。画面很诡异,像是一个跳楼,一个看戏。


    他也不讲话,就这样盯着,李聪嘴炮打完了,问他来了没有,不声不响,扬起音量喂了几声:“你搞什么鸡毛?”


    就听得他一声讽笑:“没什么,有人在我家二层小破楼跳高。”


    “跳……跳高?”


    “看戏呢,不来了,你回网吧窝着吧。”


    “我呲——”


    哔一声挂断。


    靳邵跨下摩托,抱臂站直,头仰四十五度,眯起眼仔细她进行到哪一步,似乎又缩回去了,脑袋掩着,手臂还托在外头悬空。


    他站得松散些了,单手扶腰,掌心抛着一串钥匙把玩,一脸看热闹不嫌事大,“我看高度不太够,死不透啊,要不给你拿点家伙?”


    刻意扬高的声量在空旷一片场地飘起,清晰,醒神,响耳,黎也一听脑袋就耸了,风沙迷乱,只能睁个眼缝看人。


    她揣着事儿,不想鬼叫,但这人又真的耳聋听不见苍蝇叫,心底连叹几声终于,请求没来得及出口,被他的接话堵住。


    “你挑挑,是想上吊还是嗑药,割腕也行。”他数着手指,有模有样:“我大方点,工具费得到位吧,跑路费就不给你算了!”


    “……你他妈的,是畜牲吗?”


    靳邵对这个词儿免疫是被骂多了,但被她这么个人骂一回,还觉得新奇好笑:“是吧。”抓钥匙揣进外套兜,烟置回唇间。


    黎也当时有种冲下去给他弄死的冲动,想着要不然算了,看到他要走,还是挺没骨气诶了一声。


    靳邵拐回来:“真要工具?”


    雨后空气有股潮乎的清凉,风速时慢时疾,乱舞的几绺发丝飘起一段一段,她紧抓窗沿,组织话开口,脸朝的方位较侧,对不准底下的人,她也看不清人,所以这里边儿,其实是有很大一部分酒壮怂人胆的劲儿头在——


    她叫了那两个特傻逼的称呼,“房东,”十万分真诚地说:“负个责吧。”


    他把烟用牙齿咬着,笑得肩膀一抖一抖:“碰瓷儿?我干什么了就负责?”


    “帮忙……”她含糊停顿,“套个被套。”


    无声无息地烟嘴滑出唇齿,火星子砸地上溅起微弱光亮,他不敢置信地主动对准了黎也朝的方位,“你说什么?套被套?”


    黎也萎下头,再一股劲拔起,眼眶又红一圈,靳邵吓得脖子都直了,和在摩托车上一个鸟样,有点矫情,有点可怜……有点性情大变-


    她没想过,神经敏感四个字有天能套自己身上,把到这里憋了大半月的眼泪一次性倾泄完了,没有发疯,没有吼叫,就是盯着跟秦文秀的通话记录泪如泉涌。


    坐在窗口,缩起来,脸深深埋进膝盖里,手机亮着躺在掌心,摊在脚边,晃晃灯下,屏幕里现在是一面信息页。


    靳邵给她套好厚被,摊平了三件套,像个老妈子反复折腾得有十来分钟,撑坐床沿,想跟她拌两句嘴,看她动也不动在那,走过去脚碰到她,低头时看见了那部亮屏手机,电话本里的备注是伟光同志,最近的信息来往停在几月前一条:【一路顺风。】


    她那时只回了一个“嗯”


    面子这东西,黎也觉得有时候也挺害人,她当时应该说多点的,比方祝她爸身体健康,再遇到个好人之类,偏偏脸皮比命都硬。


    “诶。”


    她听到他在叫她,眼睛不酸了,提了口气抬脸,只有几丝哭后的红晕挂在眼尾,泪痕干涩。


    靳邵单膝跪她身前,单手捧着脸,侧歪,笑说:“之前怎么看不出来你那么脆弱?”


    黎也两眼无神,很迟钝地理解了这句话,朝他膝盖猛推,他重心不稳,后坐下去,背抵住床沿,她严肃板脸:“你高兴什么?你有什么好高兴的?”


    他笑不可遏,重复她那句:“我有什么好高兴的?”兜里捏出了她当时丢给他的多嘟棒,慢慢转着糖球包装,剥出口子。


    她嘴不停:“你是觉得,我还不够倒霉?跟你,你们,扯上关系,我还不够——”


    靳邵面无表情把拆好的硬糖塞进她胡乱叭叭的嘴里,效果显著,声音瞬息没了,人也懵了。


    糖纸扔进床脚的垃圾桶,他拍了拍手掌撑起来,“你这种二两倒的货也是稀罕物,以后出去干脆说酒精过敏算了,外边儿像我这种好人不多。”


    第19章


    黎也睡到了八点半左右, 醒来时头疼眼酸,闹钟可能响过,怎么关的, 她去洗漱时看到了床下躺着的“尸体”, 钟表外层的薄玻璃摔了几条裂。


    放好床头, 她去洗澡换下昨夜带进被窝的脏衣服, 洗脸着重搓眼睛, 清醒许多, 到床边瘫坐,又缓了好半天。


    收拾完东西, 黎也走前深深递给床褥一眼,套得角对角, 平平整整。


    没断片,没到那程度,但记得比忘了崩溃。


    她是有病才会半夜爬窗把人叫上来套被套。


    还他妈的好像哭了。


    哭给他看?


    靠。


    她打算装失忆。


    一楼的大门从外边锁住了,黎也第一念头是去前台翻靳邵最初留过在纸盒上的电话号,没找着,被扔了也说不定,她坐椅子上,翻手机,想打给陈兰静,先看到了昨夜的通话记录。


    不算太陌生, 号码开头, 有一闪而过的记忆, 她再拨过去, 响铃快结束才被接起。


    “靳邵?”她那么轻声问。


    他轻淡嗯一声-


    天岗中学最古早的时候真是立在山上的,时代进步, 山头往下建出道路,筑起楼房,所以沿途有条挺长的水泥路,下来了就是街区。


    靠近这条水泥路的店面多是超市、小吃摊、早餐店,每天风里刮起赶早读的学生们叮铃铃单车铃响的时候,这片儿小摊的大喇叭就叫得特凶。


    这时候的喇叭当然焉了。靳邵神闲气静靠坐在千里香馄饨店的木椅上,前边的李聪埋头干饭,他手机里琢磨游戏,腾出的手要么有一下没一下点着桌面,要么握着白勺慢悠悠搅着晶莹剔透的馄饨。


    中途跳出去接电话时,没顾及李聪在场,对方说了两个字,他应了声,同时起身,给李聪打个手势,走出在馄饨店门口,询问情况。


    “这个点?我还在想你是不另辟蹊径走了。”他默一会儿,特意补充:“跟昨晚似的。”


    跳窗。


    她不认,忽略这句,“现在怎么办?你在哪?”


    靳邵挂电话前就丢了三个字给她:“我回来。”


    意思让她继续等。


    黎也又想到:“你爸呢?他不在吗?”


    靳邵回了桌位,拿上车钥匙,先回李聪问他的那句干什么,“回去接个人。”


    “行,账我付,你先走。”


    “你那点仨瓜俩枣都拿去喂网吧了,还剩什么。”他说着,走去前台掏了钱。


    黎也默声等他会儿,他再走出去才回她,都跨上摩托了,显然是否定她的想法,却还笑着逗说:“你去敲个响,看看人在不在里边儿。”


    “……”黎也叹口气,“你要多久?”


    他不给准数:“都迟到了还管迟到多久,好学生的自我修养?”


    “……”她就挂了。


    翻烟纸盒时,黎也把背包放在椅子上,打电话,人不自觉后靠着,包挤地往侧面滑,刚挂,就滑掉了,她矮腰捡,手碰到包一顿,眼睛斜看。


    摞在这张深棕木桌台下的镂空处,层层叠叠垒起些书本,最上面那一本,一半隐在阴影,一半落在光里,可见封皮亮而平滑,应该是经常有翻看,没有落灰。


    连课都不上的人会看书这个匪夷所思的猜想,致使她触上去,捏起,书名从阴影处抽离,清晰光线下,黑红白的阴森配色,以及一目了然的四字书名——《杀人不难》


    黎也:“……”-


    靳邵其实不大爱吃馄饨、面食之类的早餐,但常有起得晚的时候,那期段的时间早餐摊不是收了就是他爱吃的扫空了,就跟李聪随便找个店对付一下肚子。


    他出来前剩了大半碗,最后都进了李聪的肚子,这人过惯了泡吧时啤酒饮料膨化食品,以及各种口味的泡面熏陶自我的日子,吃别的有点儿咸淡都是国宴,吃完了还特意发几条信息夸赞,说自己先去学校。


    车停在药店门口,靳邵低头看消息走进去,李聪收尾给他发的一条是问他:【你还来不来学校?】


    S:【拳馆下礼拜有比赛,这几天去找手感。】


    发完信息,看到店员走出来问他要什么。


    他往药柜上看,“拿点消毒的药水儿。”


    药店是顺路的,没耽误太久,到旅店才发现途中被摩托车鸣声盖住了一通催促电话,车子靠在常停的墙边,靳邵翻着手机大步跨向正门。


    黎也打电话时就背好了包,站在玻璃门前的阳光处等待,他是一眼看见她的,光像透进她白净的皮肤里,裹了面薄雾朦胧的滤镜。


    中间隔层厚玻璃,两道影子映在一处,开门时,他有意无意把她打量一遍,衣服换了,除了看他有点儿不同寻常的眼神,没什么异样。


    进门先把药袋子扔给她。


    “这什么?”


    靳邵没答,等她出来再把门锁上回去。


    透明袋子,黎也凹出一个小盒子看清,靳邵来叫她上车,就看见那么张愣神儿的表情。


    “这么感动?要把它盯出个洞来似的。”


    黎也足足花了数秒反应,把书包拉链拉开,药丢进去,拉紧时说:“谢了,但也用不着那么多。多少钱,我回头给你。”


    他笑:“等你再挂两回挂彩不就能用上。”


    黎也一顿,无语:“……你非得把我每句当台词记下来?”


    靳邵去打摩托脚撑,推着转个向,也没告诉她多少,笑着回过头:“直接去学校?”


    “嗯。”


    黎也跟上去,本来绕过他去后座了,眉头下皱,又倒回去,直身在他侧边儿,跟他四目相对。


    刚在想她憋什么屁,这姑娘严肃一脸,单手抱臂,指骨抵着唇,语调很平:“我觉得……你可能有病。”


    她当时找号码翻乱了不少东西,一一收拾规整,到某本书时,跟下边那本调换了下位置,堪堪压住。结合靳邵的家庭氛围,真的很难不有所怀疑,她当自己是好心来着。


    之后不久,她就又播了靳邵的电话,等待过程,都是这副很难形容的表情,很难形容的百感交集。


    靳邵认得这眼神,刚在门前看她的那一眼就这意思,但他没看懂到底什么意思,确切点儿的话,像尊悲悯的菩萨,要普度众生,或者,普渡他。他把脚撑放下,手撑在车头,人微曲腰,“我又招你了?同一个词儿你要来来回回骂几次?”


    她还相当坚持:“你是真的有病。你平时没感觉吗?”


    “……”


    “你没想过去看病吗?”


    靳邵也是纳了闷了,被她的莫名气笑:“我有什么病?”


    黎也迁思回虑,斟酌四字,“心理疾病。”或者更准确点问他:“你抑郁吗?狂躁吗?想……”噶人吗?


    太过直白,她憋回去了。


    然后靳邵冲她笑了一声。


    莫名其妙的变成了她。


    “你知道么?”他卖个关子停顿,等她走半步挨近,压低声音,说正经悄悄话的表情:“前两天在大街上给我打男科医院小广告的就这么一套一套。”


    “……”就多余问他。


    黎也顿时想退回去,他掌心蓦地托住她肩膀,微倾身,一字一顿郑重回答她:“我、很、乐、观,谢谢。”-


    天岗这所学校平常基本是没有人穿校服的,夏天穿着不凉快,冬天穿着不保暖,就只在周一需要统一应付仪表检查。


    校服配色土,面料劣质,肥大显肿,一到热天女生们还得耐热将外套捆扎在腰间,男生们恨不得连T恤都不穿。


    校服的费用在交学费就加进去,黎也周六才刚领到,塞在行李箱里没收拾,马淮波跟她提过规定,到学校透过铁栏门看见过路的一两个学生才记起来。


    马淮波给陈兰静打过电话,问她没来学校的事情,陈兰静的电话转头打到她这,那时她跟靳邵在小卖部门口支起的黑布帘儿下躲阴。


    黎也讲电话,靳邵刚从小卖部里边儿拿两瓶喝的出来,递给她的是瓶牛奶。


    上课时间,学校这块空寂得很,黎也靠墙边站,靳邵敞着腿就找小矮凳贴着师母坐,还把老人家的蒲扇骗来,飘来的悠悠风浪越过她垂落指间。


    黎也打完电话,准备去喊门卫,靳邵没半点动静,扇子扇得那叫一个恬淡无欲,见她要走了才喊住,早把拆好的钥匙扔给她,跟她说最大的那把开U型锁。


    整整一串儿的钥匙,包括所有客房门、他自己的房间门,就拆下来了车钥匙,这是把家底都给她了。


    但她重点放的偏了:“你随身带钥匙,旅店就不开门了?”


    靳邵自若喝了口饮料,回说:“钥匙之前放柜台抽屉,靳勇没少带人往楼上钻。”


    “……”她没话说。


    “何况指望他守店,哪天被偷家了都不知道。”


    黎也觉得也是,赚不到钱总不能负收入,点了头,“那你给我,不怕我偷家?”


    他嗤笑,“你有这能耐?”撩眼示意她手里:“这几天我不在,你先用这个,回来再给你配把新的。”


    黎也低声哦说:“你等会儿不进去了?”


    刚说完,这哥就麻溜站直了,惺惺作态侧手给师母扇两下风,蒲扇还人家,掏车钥匙走向停在小卖部侧边的摩托,背着身,长臂伸展后,轻轻挥着,对着她。


    很装,非常装。


    第20章


    黎也首先光临了一趟办公室, 出乎预料的,马淮波没有多么痛恨地批她一顿,甚至表示理解。


    深入对话, 黎也才知道他是担心自己被刺激得连学都不想上了。除此之外的, 都是小事, 骂都怕骂得重了, 走之前还和蔼可亲拍着她肩膀, 逮着她夸平时作业, 叫她月考加油,一举挂上公告栏前列。而月考大概还有两个周。


    听他没话硬唠了十来分钟, 黎也总算能出办公室松了僵笑。


    这节是数学课,黎也连五班班牌都没看见, 打了下课铃,迎面撞上数学老师,人称老葛,比起马淮波,肉多点儿,健康点,老年人养生的那种健康。


    黎也对这个印象算深的,因为那一腔重口音的普通话,还担任必修科目之一,上他课总都有种两眼一抹黑的晕眩感。


    老葛开头就问她上课哪去了。


    她很实诚:“我才来, 老师。”


    看见她背包, 有点迟疑:“……呲到啦?家里有撒子四么?”


    嗯, 她发现了自己拥有的学霸滤镜, 连迟到都一定得是家里问题。她说:“没什么事。”


    “啊……”老葛不多问,说正题:“辣个、早丧阔代表搜作业缺了你名字哦。”


    “哦, 我写了,等会儿就补送过来。”


    “诶,好。”


    他俩堵在门口,教室里的下课气氛已经煮沸了,纷纭杂沓,学生从前后门结对儿出来,来一个看一眼黎也,慢吞吞走过她身侧,再迅速走远蛐蛐,一秒八百个心眼子。


    黎也在混乱里溜走,直达后门进班。


    掀翻的桌木板还算完整,主要本来也不牢固,一脚就废,马淮波还另外找人拯救了一下,补了四颗螺丝钉在四角,维持基本用途。


    一侧叠放书籍,平常写什么都靠近另一侧,肘蹭到图钉不大舒服之外,没大问题。


    她书包放桌上拉开拉链,药水附带了一包棉签,想找秦棠借个镜子,记起她刚好像也是蹿出教室的其中之一。


    都已经不怎么疼了,抓伤,昨天搬家可能些许发炎,不严重,过个两天都该结痂了,又放好在袋子里扎紧。


    李聪惯例在桌上架了本书,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拙劣掩藏,手机埋在桌肚里一节课,前桌有声音才支起腰背,黎也正往他架的书上看。


    “黎也?你怎么现在才来?”他寻思好学生还能迟到,“家里出事儿了?”


    “……”黎也想说你滤镜别太强,没忍住去把他的书合平,“刚才是数学课吧?”摆在桌面,封面上地理两个字亮了。就这么混了一节课,老师跟学生都挺逆天的。


    李聪嘴巴张成o型,靠了声,赶忙收起来。


    黎也看傻子的眼神:“下节地理,接着用吧。”


    他哦哦两声,把书立回去。


    “……”


    再犹豫什么,书放下,伸两双探知的眼睛,“还有件事儿。”


    黎也书包揣好桌肚里,入座,转身,一副“你还想放什么屁”的表情。


    他警惕地观察四周,抬掌罩着嘴边,屁股弓起来前倾,小声说:“就刚刚,简余曼发消息跟我打听你来着,我特聪明,多的就说不知道。”


    黎也面不改容,翻桌肚书包找作业本,边讥笑:“她现在都不直接找我了?”


    “她不在学校,她有个对象在拳击俱乐部打拳的,她三天两头也过去。”


    黎也翻找动作征了下。


    打拳的,秦棠倒跟她提过一嘴这个。


    她没说啥,他继续表达,带点试探:“靳邵偶尔也去那儿,今天刚请几天病假走。”


    “病假?”她回了头。


    “就是个噱头。”李聪摆摆手,“让我跟老马说他去做肾结石手术了。”


    黎也攒眉:“他得肾结石了?”


    “嗷,他上回得的是肾炎。”


    黎也顿口无言,“这也能批?”


    “还不把我从办公室轰出来了。”


    “……”


    李聪唉了口气:“但批是那样批,靳邵家里的情况,老马是多少了解一点儿,就算不批,他想走还是走他的。”


    是这么个理。


    再说,黎也回想了一下,这人就算到了学校来,撑死算他老实本分待一天,不是在玩就是在睡,就在老马的课上能多看两眼书。


    李聪话没说完,黎也转身回去,抽出作业本要送去办公室,站起前,还被他后拍一下。


    他又神秘兮兮确认没人注意,嘀咕的音量从后挨她肩侧:“简余曼还跟我说了,但是我有点儿……迷糊,就,迷糊你知道吗?”


    黎也:“?”


    他特别沉重地惋叹,开口:“靳邵他……真他妈单相思你啊?”


    黎也:“……”-


    认识靳邵的所有人里,说相熟知心的,李聪最有发言权,不到开裆裤的交情,但胜似纸尿裤的友谊。


    不过他这人很难说,每个时期都给李聪一种“世上怎么还有这种人”的不虞,可贬义可褒义。


    那几年是什么时候?大家都赶潮流似的玩儿,他就有种不开情窍的死机感。十六岁以后,李聪就钟爱给他干点保媒拉纤的活计,但结果无一例外,甚至在进入青春期后激素分泌增加,带头拉着他看磁带A片,什么都懂了,也毫无世俗欲望。


    有过段最沉迷网络的日子,整日泡吧刷论坛被心灵鸡汤、情感劝慰洗涤灵魂,李聪甚至怀疑他偷偷网恋,社交账号里外翻个遍没见着个人。


    很奇怪,特奇怪一哥们,一般对人都有种绝对理性的薄情,反正诱惑是没少受的,恋爱是没谈过的,撑死是后来有个秦棠,但李聪是多少知道点内情的。


    只听过别人对他单箭头,反过来他对别人,没听过,没想过,潜意识觉得不可能的事儿。


    靳邵是在火车即将到站收到的,来自李聪的狂轰滥炸。


    他正小眯,列车员一嗓子从车厢头吼过来,提醒下一站点,睁眼,云雾拨开,看见窗外的青绿山头渐少,渐远。


    临近市区的大县,桐城镇过来坐直达,到的时间略有偏差,将出站的时候,靳邵暂且略过李聪的信息,给樊佑那边回播电话,一帮人等着他耗了俩小时中饭,让他们不用来接,他打车,选好的餐馆位置发信息给他。


    另外是李聪,靳邵边走过候车厅,点进未读消息。


    聪:【我靠,简余曼说你喜欢黎也?】


    聪:【还他妈单相思?】


    聪:【单相思啊!】


    聪:【什么时候的事儿啊?我怎么比简余曼还知道得晚,还他妈不是你告诉我的!】


    聪:【你是不是怕伤害我们之间的感情?】


    聪:【真没想到你把兄弟看得这么重,不管怎么说,我很是欣慰。】


    隔了这么片刻,他都自己把自己哄好了,然后又故作万分悲痛地说:【但是!兄弟那么多年,我真没想到你居然是这种人!实在是太炸裂了!太炸裂了!你!单相思!我看上的妞!】


    “……”


    认识开始,靳邵就总觉得李聪这个名字取来的意义是为了让他做出与名字背道而驰的举动时,从而有一个批判方向。


    聪明劲儿少能用到点上来。


    公交这个点还得蹲个车次,贵点也贵点,逮了辆出租,上车前,消息又嗡嗡地响。


    跟司机说完目的地,他再次点进对话页。


    聪:【深思熟虑后,我对你的行为采取了一项重大惩罚!】


    S:【?】


    聪:【命令你回来给我多带两只县城烤土鸡!】


    他抬指,夷然在按键上敲出去一串省略号-


    黎也没想到安生日子能过这么久。


    学校里凑了这场连环热闹的几批人,都在一天天平静的日子里趋向沉默,或者等待,偶尔会被谈及,在食堂,操场,午休的教室,作为几句虚虚实实,讲完就略过的闲话被谈及。


    谁都是风吹哪头飘哪头,但谁都心底明镜,黎也这气儿出得不少人乳腺通畅,看念检讨当天的呼声就知道。


    班里小部分好事的,都默认没完,起初还会打听到黎也这里,问简余曼事后有没有私下找她,结果如何。都太想知道个结果,简余曼这人是有目共睹的,拉帮结派,横行霸道,这两年没听说谁让她吃过瘪,说完,他们还会胆小又恶狠狠地吐一句:“那种人这辈子也就这样了,记在档案的处分都够写满简历的!她就应该被开除!去坐牢!关起来才好呢!”


    而同样处在话题中心的简余曼,在被停课之后就没来过学校,一起造事儿的几个,也都在那篇检讨之后当起缩头乌龟。像大家都觉得没人敢让一个恶霸栽跟头,她敢,她就是独特的,不能轻易惹的。


    但事情没结束,谁都不知道简余曼什么时候杀回来,会不会像当初殃及黎也一样殃及到别的池鱼,这种情形就导致没人敢亲近黎也,最开始会因为老师在课堂上的褒扬而来问她来历、问她习题的都渐渐不见踪影,最后能在她身边的,居然只有时不时要呛她的秦棠。


    秦棠也没什么朋友,她脾气是真的差,黎也不时劝她收收,还要被她更差的脾气吼回来。班里男生都要被她几个铁砂掌揍得嗷嗷叫,女生就更没什么人愿意真心跟她玩,早先围在她身边转的,还只是因为她总能贴在靳邵身边造势,但她对此并无感觉,她觉得自己太漂亮,漂亮到给人距离感,当然她确实也漂亮,小嘴巴大眼睛,在人群里突出。


    但黎也这时候就会停下来思考,她可能不是脾气差,她是缺根筋,不,缺几根。


    俩人又是同桌,在一起的时间更多,秦棠有几天常说她俩是孤儿组,孤儿结伴吃食堂,下学堂,跟来的偶尔还有李聪,窜班的姚望,每天都有种过分诡异的和谐。


    她一想到还觉得好笑,这种局面倒也没多么影响她的心境,她本身从初升高起就习惯孤僻,把在家中面对父母争执的沉默带到学校,再完全地深入自我,导致性格淡,人也怪。


    没深交过朋友,不善与人往来,一旦进入一个陌生环境后就突发失语症,不会想要去熟悉,去融入群体,像把自己与周围割裂。从前愿意和她交流的也都偏向主动方,但这个时代信息落后,分别不了多久,就会互相在记忆里淡去。


    她其实习惯这种状态,是完全不需要适应的一种状态,总是一个人,对谁都留一线客气。


    秦棠有时问她这样好比被孤立,是个人都会不好受吧?


    她摇头,是真挺无所谓。


    反正要不了多久,她又会走的。


    没有任何人会记得她,她也记不得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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