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1章 温情
深秋的祈京整日都是雾蒙蒙一片, 细雨横斜,青石板路上湿漉漉的,鸟雀都不爱在空中过多逗留,檐下的雨帘阻止着人们出行的脚步。
太后寿宴为了招待各国来使, 原先晋王的差事只好落到了明王李珩衍的头上。虽然燕阳今年灾乱层出不穷, 但太后寿宴有外国来使, 也不好过于节制,京城中大小慈幼局同沐皇恩普天同庆。
徐仲先道:“宫里有头有脸的都去赴太后寿宴了,我一个小小的工部主事,去不去都没所谓,还不如和你喝酒来的痛快,话说我听说了一点风声,”
贺景泠:“你先坐下说。”
徐仲先好不容易有空和他见上一面,哪儿顾得上那些, 神秘兮兮地说:“听说今夜太后要给太子和萧家二小姐赐婚。”
贺景泠拿着茶杯的手一顿, 接着若无其事地问:“萧家嫡女, 太后也愿意?”
徐仲先掀开袍子坐下:“听说只是先定下来, 等太子从燕阳回来后再做商议。太后愿意嫁, 可能也是看齐王这边没了指望, 晋王又被牵扯到燕阳一事中,再加上那萧家二小姐对太子一往情深。”
“太子若能娶萧家女,便能得到世家的助益, 于他来说, 确实是一项不错的选择。”
徐仲先不想喝茶,拿过另外一壶仙人醉:“说来太子明日便要启程了, 因为有别国使臣在,民间闹出了再大的事也要捂着, 打肿脸充胖子,生怕让人看了笑话,太后这次寿宴办的也是奢华无比。”
“各国对立已久,从前是北晋独大,现在大齐取而代之,数百年来积怨已深,表面看似平和安定,不过也都是一时的,大齐凌驾于北晋之上,另外两国怎么可能不起旁的心思,这次来大齐的目的也是昭然若揭。”贺景泠见他要喝酒,顺手递上自己的杯子。
“外敌虎视眈眈,大齐百姓身处水深火热,上位者不考虑如何解决眼前的困境,只顾着勾心斗角,阿煊,近来我总在想,从前我们也讨论过,当今陛下文武兼备,在位这些年大齐国力与日俱增,可现在,朝堂之上尽是蝇营狗苟之辈,我想不明白,当年那个让人尊崇信服的帝王为什么会变成现在的模样。”
“世人皆有私心,无论是帝王将相还是贩夫走卒,皇帝想名留青史,摊贩想养家糊口,在这一点上,尊贵如帝王也无法免俗,越想要拥有什么,一旦得到就越害怕失去,当今陛下励精图治致使大齐不再受人欺压,他想要彻底革除旧制肃清朝中毒瘤,但这件事太难做到,他努力多年能有现在的局面已经是不易,天下百姓能安定下来,对李牧只有感激,而李牧也知道,能做到这样,已经是他的极限。”
徐仲先捏着酒杯,一动不动:“所以你的意思是他得到他想要的政绩,如今更多的就是想怎么留住它。”
贺景泠说:“李牧身处高位这么多年,一心都在社稷,只是朝堂斗争不断,如果改变不了这种状况,那就只能被它影响。”
徐仲先嗤道:“所以这次他如此袒护晋王。”
贺景泠看着他,淡淡说:“你没喝多少酒怎么就醉了。”
徐仲先仰头笑道:“本来就是,阿煊,有些话你虽然从来没有明说,可我也猜到了七八分,其他的我统统不管,只这次太子亲赴燕阳的举动我便知道太子心怀天下,大齐的未来只有交到他手上,才有出路。”
贺景泠心思微动,看着他说:“清鹤,你这话什么意思?”
徐仲先笑说:“你明白的。”
贺景泠看着他:“徐尚书他……”
徐仲先打断他说:“我只站在我认为对的一方,阿煊,这件事不管是谁做的,燕阳百姓是无辜的,可最后只有太子殿下愿意管他们,就算殿下有别的目的,可他还是去了,这是结果,他心里有天下百姓,这就够了。我这一生读书求仕,所愿不过能有一明君相佐。”
“宋公子,您来了,这边清。”
门外小厮的身音突然传来,打破了房中凝重的气氛,两人面色稍稍缓和,贺景泠起身朝外面走,开门刚好碰见了宋景章。
宋景章一身鲜艳华裳,身后跟这个黑衣男子,他看到贺景泠时神情中闪过一丝强装的镇定,若无其事扯了扯嘴角。
“好久不见。”已经深秋了宋景章仍旧摇着他那把镶着金边的扇子。
贺景泠站在门口冲他笑了下:“听闻你要成亲了,应该很忙吧?”
宋景章含糊着说:“还行吧。”
徐仲先也走了过来:“宋公子不是要成亲了吗怎么还有空往外跑?可要进来坐坐?”
在祈京城徐仲先素来是和宋景章他们之流泾渭分明的,头一次见他开口邀请,宋景章还有些意外。但还是拒绝道:“不了,萧逸他们还在等我,告辞了。”
贺景泠看了他一眼,微微颔首,没再多言。
长夜裹秋风,夜凉如许,贺景泠告别了徐仲先,打道回府。
何府静静地矗立在夜色下,唯有通往他小院的路挑了灯,垂落在风中。
自半晚便开始下的雨还没有停,反倒有越下越大的架势。细细密密,铺天盖地。
祝安又长高了许多,十七岁不到,身量已经快要赶上贺景泠了,他替贺景泠撑着伞,狄青默默跟在身后,一主二仆沉默着往回走。
祝安问:“公子不高兴吗?”
“有吗?”贺景泠思绪有些散,没怎么注意他的话。
“从回来的路上你一直没说话。”
贺景泠笑道:“可能是有些累了吧。”
祝安想到一个好办法,说:“公子累的话我背你走。””小孩子,我只是累,不是走不动。”
祝安:“那为什么不高兴?”
贺景泠也不知道他看出来自己心情不好的依据是什么,回过神来看了眼祝安,抬手握住他撑着的伞柄扶正了些:“给自己挡着点。”
祝安开心地笑了笑,这个年纪最是无害纯真,反观另外一个狄青沉默寡言,明明也才二十不到,却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性格。不远处晃着灯光的房间里阿呆的叫唤声传了出来,贺景泠道:“你们先下去吧。”
他走到廊下,尽管一路遮挡还是浸润了衣衫,屋中亮着一盏灯,他推开房门,李长泽坐在桌旁蹂.躏他的猫。
贺景泠解了氅衣外袍,旁若无人地入了旁边早就备好衣物的房间沐浴。
李长泽没动,抓着猫脖子不让它跑。
不知过了多久,等贺景泠再次回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子时,他换了身白色寝衣,洗漱过后头发末梢都还在往下淌水,清凌凌站那儿,眼角润着湿意,借着昏光一瞧,透着股莫名的冷。
“被猫抓了可不包赔。”贺景泠趿着鞋,出来这么一会儿的功夫,沐浴后的热气就都尽散了。
门口响起轻轻的叩门声,他过去开门,是侍女送熬好的汤药来了。
侍女全程都低着头,将东西放下后又悄声退下。贺景泠走过去端起碗,闻着黑乎乎的药味儿,皱着眉头一饮而尽。”生气了?”
李长泽突然出现在他身后,给他披上大氅,扯过干净的帕子给他擦头发。阿呆逃脱了他的桎梏咻的一下钻出了房间。
贺景泠嘴里都泛着苦味,微笑说:“明天殿下就要离京了,您这个时候来,是有什么吩咐吗?”
“燕阳一事我也并不比你早知道多少,事急从权,没提前与你说,是我不对。”李长泽道歉的态度诚恳。
“殿下这话是什么意思,您是君我是臣,哪儿有君上对臣下道歉的道理。”
他抽身往旁边走,这会儿倒是不合时宜地想起沈木溪的嘱咐,拿出不知被他放置一旁多少时日的膏药。
李长泽紧跟其后,见他这副模样竟觉得开心,嘴角都噙着笑。他抢过贺景泠手中的东西,熟稔地说:“笨手笨脚的,我来。”
贺景泠:“……”他莫名觉得耳根有些热,因为这太过亲昵自然的一句话,心里头那点不知从何而起的愠怒顷刻没了踪迹,他藏了那么久,可一见到李长泽,还是忍不住露了踪迹。
太子亲赴燕阳,虽然不至于是龙潭虎穴,可瘟疫横行,哪怕他能最快得出这一行的益处,还是讨厌这种忽然就来让他猝不及防地消息。
还有萧家……
他垂着眸,一动不动看着李长泽,手腕被细腻的药膏涂抹后开始奏效发热,他道:“好了。”
贺景泠想抽回手,李长泽没松开,给他用浸过药的布条仔细包好。
房间里药香浮动,安静的落针可闻,贺景泠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他再次道:“好了。”
李长泽抓过他的脚踝,温热的掌心碰到的皮肤冰凉一片,他蹙眉道:“这么凉,也不着双净袜。”
他取了些药倒在手上,又抬起贺景泠的脚脱了鞋放在自己腿上。
贺景泠抿着唇看他,看的眼酸这人也没抬头,他自暴自弃地想,有人伺候自己也没有必要矫情,扯过毯子裹着蜷缩在床边,感受着自贴着的掌心传来的温热触感,昏昏欲睡。
迷迷糊糊眯了不知几时,他忽地睁眼,便看到面前放大的脸。他的脚踝处现在还在发热,也不知道李长泽是揉了多久,贺景泠对上他的视线,问:
“看什么?”
第062章 北上
李长泽没回答他, 而是说:“我去燕阳后,你就在祈京等我。”
贺景泠一愣,下意识否认:“我又没打算去。”
李长泽笑了下:“那便好。”
贺景泠没在多言,转而道:“今日太后寿宴, 还未恭喜殿下, 萧家是百年世家, 底蕴深厚,世家大族同气连枝,萧家愿意把萧家嫡女嫁给殿下做太子妃,以后世家之中殿下就能站稳脚跟了。”
“这话听着不真,萧家愿意把嫡女嫁给我不过是因为现在的萧家早就没落不如从前,说到底,晋王出身不比我高,选他还是选我在他们看来大差不差, 我占着嫡长的名头, 目前又是东宫太子, 萧国公糊涂短视, 这才让我捡了便宜。”
“捡了便宜?”贺景泠仔细咀嚼着这两个字, 抬眸看他。
李长泽挑眉, 倾身凑到他面前,低声问:“贺郎,是在醋吗?”
贺景泠漆黑的眼珠一动不动看着他, 伸手抵住他前倾的身体:“殿下, 要迎萧女入东宫吗?”
李长泽:“贺郎,你还没有回答我。”
贺景泠反问:“殿下很想知道吗?”
“当然, 若是不醋,我便多娶几个, 直到你醋为止。”他开玩笑道。
贺景泠掀开眼皮看他,抬腿踹开他压上来的腿,慢条斯理说:“娶啊,殿下要一言九鼎。”
“我哪儿敢。”李长泽的眸中情绪晦暗,他低低笑道,“我哪儿敢,我有你,其他人哪儿还入的了眼。”
“油腔滑调。”贺景泠不吃他这一套,李长泽这张嘴,有哪句是真的,他可不信。
“别动,”李长泽揽住贺景泠的腰身,薄薄的寝衣在他掌下几乎要被揉碎,他收了笑意,对上贺景泠始终毫无波澜的眼睛,不知是在乎还是不在乎,道:“贺公子,我说出来的话是要作数的。”
贺景泠嘴角带笑问:“你说什么了?”
李长泽盯着他,就知道会是这么个回答,他眼神一暗,露出少有的正色道:“贺煊,背负秘密的那个人往往才是最痛苦的,你的秘密告诉与否皆在你,我再不问了,贺家弃你舍你,你还有我。”
贺景泠看着他写满认真的脸,眼中闪过一丝诧异,眼珠轻轻动了动:“你?”
“是,”李长泽笃定说,“天底下只有一个贺景泠,李长泽也只要一个贺景泠,阿煊,你知我心,对不对。”
贺景泠不说话了,他盯着李长泽,似在思量他这话的可信度。时移世易,他和李长泽早就纠缠不清了,可李长泽是储君,是太子,是大齐未来的皇帝,只要他们的目的不变。最终的结果也绝不会变,他坚信,也自信。
可不代表他自大狂妄到认为他和李长泽这段本不该有的纠葛最终能得出什么结果。
他们的关系可以是君臣,可以是朋友,可以是情人,也可以是知己,但绝不是爱人,没人会蠢到在一段注定无疾而终的感情里飞蛾扑火。
李长泽让他信他,他做不到,也不愿去尝试。
贺景泠笑了笑,抬手按住李长泽胸膛,指腹隔着薄薄的衣料能清晰感觉到底下触摸到的结实的胸膛和强有力的心跳声。
“殿下,”他眼中带着漫不经心地笑,抬腿朝前伸了伸,碰到了那里:“我这个人素来洁身自好,殿下要是有了太子妃,就不该再出现在我的榻上了,我会嫌弃。”
李长泽伸手握住贺景泠的脚:“蹬什么地方呢?”他一番情真意切到这个没心肝的人面前跟随时可以一拍两散的情人没什么两样了。他该生气的,却又气不起来,他早知贺景泠是什么脾气不是吗。
李长泽蹬掉靴子,单腿挤到贺景泠中间,拉着他一条腿拉到自己腰间,掌心贴着肌肤,带着滚烫的热气,他的呼吸打在贺景泠耳侧,几乎咬牙切齿说:“贺景泠,你就是个没心肝的。”
说罢他惩罚似的咬上贺景泠的脖颈,他可不想就这么轻易放过贺景泠,李长泽下了狠心,在那细白脆弱的脖颈是咬破了皮,唇齿间尝到了血腥味也不愿罢休。
贺景泠吃痛,想要推开他,奈何手脚被他紧紧抓着,铜墙铁壁般压倒着他,根本撼动不了一点。
他眉宇间隐隐有些怒气:“李宴,你松开我。”但很快他就说不出来话了,怒气散做绯红飞在眼角。呼吸渐乱,他受不了的闭上眼,挣扎在如浪涛一样袭来的情潮中化作灰烬,他避无可避,连汗涔涔的指尖都在发着抖,贺景泠咬着唇角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麻劲儿顺着脊柱往上窜,湿润的发被李长泽拨开,掐着他的腰声音沙哑地问:“还要松开吗?”
贺景泠迎上他的目光,愣了片刻,还是在他如狼似虎的目光中败下阵来,伸出汗湿了的手指从李长泽的眉眼处一路往下,最后摸到他的唇,轻轻吻了上去。
***
时间过得飞快,去岁这个时候贺景泠方才回来,不过眨眼间一年便过去了。还没入冬,李长泽北上远赴燕阳,晋王自从被禁足在王府也没有再出什么风波,信王明王按兵不动,一时之间,朝廷上下风声鹤唳,都关注着北方的消息。
当初雪覆盖祈京的时候,贺景泠约了一位故友在仙客来见面。
“明日沈济舟和康福寿的囚车就完到了,李珩衍要想借这次的事扳倒晋王,可从陛下的态度就可以看出来他对晋王的偏宠,即便铁证如山也不会轻易处置,现在需要的是民心,人心都可因势利导,若是民怨沸腾,晋王便不能轻易脱身。”
“你年纪轻轻,又没有身在其中,分析起局势来倒是很有见解。”对面的老头看上去有些潦草随意,在诡谲多变的祈京城中,倒显得平易近人,“你回来这么久一直都强调要低调点,太子殿下一走你就要我出来见面,万一被人撞见怎么办?”
“没有万一,”贺景泠端坐在棋盘一方,头也不抬独自弈棋,“殿下去了燕阳,身为谋士这段时日我总不可能无所作为,叫您老拨冗出来,不只是为了晋王之事。”
冯小芸眯着眼睛,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明王和晋王斗的如火如荼,我们坐山观虎斗就是,不为了他们的事,还有什么?”
“大人还记得半年前兵部尚书董伯远贪墨一案?”
冯小芸不明所以地点点头:“当然记得,怎么了?”
“当时举报他的女子是从暗窑中逃出来的姑娘,她手中有一本记载了和董伯远来往行贿官员的名册。”
冯小芸听得心惊:“你的意思是……”
“眼下太子不在,沈济舟和康福寿能不能活着到祈京还说不准,明王想要除掉晋王,晋王也不是善与之辈,只要沈济舟和康福寿死了,明王拿不出其他证据,那事情便陷入了僵局,说到底,李珩衍现在如此明目张胆不过是因为他有所倚仗,齐王倒台,他看不上现在的太子和晋王,再有信王和他同气连枝,所以他有底气。”
李珩衍虽然只是先帝遗腹子,但他母妃锦太妃是岳阳王氏出身,世家大族,流传至今已有几百年历史,所以李珩衍性格孤傲也是有原因的。
贺景泠眼中闪过一丝嘲讽:“他有底气,想要打压晋王,您说我们怎么才能让他的底气没那么足呢?”他落下一枚白子,俊逸的脸上面无表情。
冯小芸哈哈笑道:“那自然是不能让他和信王抱团。”
“不,还不够。”他望向窗外,漫天飞雪,淡淡道,“信王乐善好施,若不细查,谁知道这下面藏着什么猫腻呢。”
***
晋王府。
紫阳推开房门,李叔同正在书桌让看书,他从书中抬起头来,看到是紫阳立刻起身来到紫阳身边,关切地扶住她:“你如今身子不方便,不是叫你好好休息吗怎么又来了?”
紫阳说:“陛下虽然禁了殿下的足,但妾身还是可以进宫去见贵妃娘娘的,娘娘让我转告殿下,她会想办法求陛下解了您的禁足的。”
李叔同心宽地笑道:“左右不是第一次禁足了,本王也没什么事,你让母妃不用担心我。”
紫阳试探地问:“听说明日沈济舟和康福寿就要到祈京了,殿下有何打算?”
李叔同哇脸上笑意未达眼底:“这一次是我大意,没想到那个贺元晟竟然是皇叔的人,皇叔他藏的可真够深。”
紫阳吃惊地说:“贺元晟?”
“现在贺元晟虽然被暂押在邺狱,可只要他咬定和这件事没关系,这件事他们会想方设法栽赃在我身上,或者说,贺元晟直接说是受我指使……当然这是最直接最有效的办法,不到万不得已想来他们也不会这么做,还有一种可能……”
紫阳追问:“殿下是说?”
李叔同笑了笑,伸手摸着紫阳的肚子:“你派些人,务必把沈济舟和康福寿的囚车拦在城外。”
紫阳见他不答,没在多问,低头道:“是,王爷放心。”
第063章 匪患
阴冷潮湿的牢狱中, 厚重的铁锁把一切声音都锁在了门的里面,长长的通道安静中透着诡异的阴森。
两个差役拎着装饭的木桶进来,挨个将每个门口小小的一块铁板打开,然后打开的铁板里面就会递出来一只破碗, 直到他们将碗中盛好粥汤, 那只碗才颤巍巍地被人收回去。
差役走到一扇门前, 其中一人和另外一个对视一眼,恭敬地从袖中掏出两把钥匙打开铁门,拎着东西悄无声息消失在门前。
贺元晟察觉有人进来,不止一个,不是送饭的差役,送饭的差役只会打开他牢房的铁板,也不是来提提审的校尉,每次提审他的校尉那个不是盛气凌人的。
意识到不对, 他想要高声呼喊, 只是还没来得及出声, 脖子上就感觉到一阵冰凉。
黑暗中他看不清来人, 但显然对方是有备而来, 不像是要他命的仇家, 也不是来看他的熟识。
他被关在这里一个多月,虽然没受什么大刑,可日复一日车轮战似的提审和邺狱一日一餐的规定, 他其实也没什么力气去反抗了。
他知道, 只要熬到沈济舟他们进京之后这种日子就结束了,一切都在按照他们最初的预想走, 所以来人也不会是明王。
“别出声,也别惊讶, 我只有一刻钟的时间,说完就走。”
晋王?
贺元晟有点意外,不过他立刻就能想明白了李叔同冒险来找他的目的。他没声张,黑暗中对着那个人影的方向点了点头。
暗卫放开了抵在他脖子上的匕首,锋利的锋刃划破他的皮肤,贺元晟摸了摸脖子,警惕地看着李叔同:“王爷深夜前来,有何指教?”
李叔同也没打算掩饰:“贺大人不必紧张,本王是来和你谈合作的。”
贺元晟扯了扯有些发紧的领口,面无表情说:“奴才如今自顾不暇,王爷怕是找错人了吧。”
“大人替皇叔办事,图的无非是一个荣华富贵,他能给你的,本王也能给你,而且能给你更多。”李叔同看着他,脸上露出了势在必得的笑。
贺元晟垂着眼睛:“王爷说什么,奴才听不明白。”
“贺大人,本王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相信大人也是一个聪明人,就不必和本王揣着明白装糊涂了吧。”李叔同温和道,“本王深夜前来便是这个诚意还不够吗,明皇叔想要把燕阳一事栽赃到本王身上,本王总不能坐以待毙,只要你帮我指认一切都是皇叔所为,本王帮你除掉刘盛宁,让你坐上首领太监的位置。”
贺元晟听到他后半句话抬眼看他,接着笑了一下,李叔同话说的这么满,倒是提起了他的兴趣,他道:“刘盛宁算什么东西,王爷拿他做筹码未免也太没诚意了,明王出身岳阳王氏,得罪他对奴才可没什么好处。”
胃口真够大。
李叔同笑道:“得罪?本王记得当年在国子监中贺大人与明皇叔还是至交好友,结果贺家一朝出事,他转头就娶了你的未婚妻,大人入宫这么多年,他隔岸观火也就罢了,偏生落尽下石,让你成了他在内宫之中的棋子,大人难道就真的甘心?还要如此死心塌地跟随他?”
陈年往事而已,这些话贺元晟早就听腻了,他容色淡淡:“一仆不侍二主,这个道理奴才还是懂得的,明王虽然是在利用我,王爷难道就不是吗?”
李叔同忍不住乐了:“贺大人这么忠心护主,可惜啊,皇叔不会这么想,我猜皇叔一定对大人说过,只要大人矢口否认,再加上沈济舟他们指认是受我指示,大人最多也就是一个失察之罪对吧。”
贺元晟目光幽深:“王爷想说什么?”
“只要沈济舟他们死在路上,你们还能那我怎么办?只要你们一天拿不出实证,皇上就不会真的处罚我,可明皇叔不会善罢甘休,这时候他就会想起还在牢狱之中的大人你,只要大人承认包括你在内一切是受我指示,那么这便是最有力的证据,本王确实会受到惩处,可也只是惩处而已,我是皇子,你觉得皇上会要我的命吗?”
“贺大人就不一样了,大家都是明白人,明皇叔无论话说的多好听,可这件事一旦承认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到时候天下人口诛笔伐,皇叔如何保证让大人全身而退?靠珍妃娘娘吗?她虽受宠,却是罪臣之女出身,卷进这件事自保尚且困难,如何能插手前朝事。”
贺元晟冷笑:“明王不行,珍妃娘娘不行,难道王爷你就可以?
“我当然可以,我与大人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只要大人明日在朝堂之上陛下亲审之时说出皇叔所作所为,大人逼不得已受他胁迫,而沈济舟康福寿也皇叔派人灭口,此事若成,本王定保大人一生荣华富贵。”
贺元晟:“荣华富贵,高官厚禄,奴才想要的可以靠自己去争取,只要我把王爷禁足期间擅自离府的事情告诉陛下,王爷现在还会这么自信吗?”
李叔同莞尔一笑:“大人是觉得本王和齐王是一类人吗?会蠢到让你有这个机会告发本王?左右是在多一具尸体而已,本王既然敢杀沈济舟,贺大人觉得你的命,我敢不敢取?”
“这里是邺狱!”贺元晟表情阴冷地强调。
“大人敢赌吗?”
贺元晟久久没有说话,李叔同说得很对,他恨李珩衍,恨不得食其血啖其肉,但他首先要活下来,李珩衍是第一个向他递梯子的人,哪怕这代价很大。
往事种种历历在目,贺元晟阴沉的目光落到李叔同身上,渐渐松动:“王爷所言当真?”
李叔同勾唇一笑:“本王若有一句作假,此生无缘帝位。”
“好。”
***
燕阳地处北方偏远之地,贫困落后民风彪悍,自从李牧上位之后土司制改流官制后来此处任职的官员同贬黜几乎没什么区别,
李长泽到这里的第一天,满城萧索十室九空,宛若死城。
原知州沈济舟以为自己能一手遮天,没想到事情越闹越大最后一发不可收拾,他还妄想能瞒天过海隐而不发导致瘟疫蔓延死伤无数,燕阳百姓提起他的名字都咬牙切齿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
城外,李长泽换了件普通粗布衣衫,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倒了一粒药丸吃了后又将瓶子递给纪风:“这药就这么几粒,你们三公子给的,自己注意点,一会儿进城后记得用绢布掩住口鼻。”
纪风跪在他前面,跪下道:“殿下,属下要跟着您。”
“你还管起我来了。”李长泽淡淡道,倒也没生气,“你们跟着我容易吓到人,我独自先进城探探虚实。”
卢飞也跪下:“殿下是太子,有什么要调查的吩咐我和纪风就是,怎么可以自己以身涉险。”
李长泽把瓶子抛到卢飞怀中,绕开他们:“你们先去府衙会会燕阳现在的主事,要从他那里要到燕阳所有的账目,办不好,我就办了你们。”
纪风和卢飞知道李长泽的脾气,虽然担心,但也不敢再有异义,起身立刻去办。
大街上四处破败,路边偶尔能看见一两个骨瘦如柴的乞丐,抱着面前的破碗坐在桥下发着呆。
河里的水已经干涸,空气中弥漫着像是冷掉后发霉的食物的气味,李长泽人高马大,走在空荡荡的街上显得格格不入。
路边偶尔看见一个人想要上去询问时那些人都远远地跑开。李长泽心中觉得奇怪,又走了一条街后终于看见前面一个青年,那青年瘦骨伶仃,一双眼睛格外大,两颊都往里凹陷,瘦得脱了相。
一看就李长泽往他那里走,青年立刻就要往回跑,李长泽见状故意惊讶地大喊一声:“哟,谁的钱袋子掉了?”
青年立刻回头往空无一物的地上看去,知道被骗了想要立刻跑掉,却被人从后面抓住胳膊,那只手跟铁钳似的怎么都挣不脱。
“跑什么?”李长泽一手将他抓了回来,一副好心人模样,“这位兄弟,我又不是洪水猛兽,你跑……”
“老爷饶命,小的家中还有八十岁老母和三岁娃娃要照顾,家里实在离不开人啊。”李长泽话还没说完那青年已经跪在地上砰砰磕头。
李长泽蹲在他面前,拍了拍他的肩头:“我长得很吓人吗?”
青年哆哆嗦嗦,视线被李长泽脸上的白布遮挡:“不不不……”
“那你为什么见我就跑?听你话里的意思,你以为我要抓你?”
“您您您……不不是来城里抓不不找壮丁的老爷吗?”
李长泽皱眉,听这年轻人话里的意思,抓壮丁?燕阳难道还闹起了匪患?他们一路往北,为什么连听都没听说过?平贤商会的生意遍布大齐,燕阳当然也有分布,贺景泠却连一点消息都没有收到,谁也本事切断这个燕北的生意往来?
事情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听你的意思是这城里经常有马匪出没?官府难道也不管?”
见李长泽说话行事和平日里马匪确实不同,年轻人稍微放下心来,闻言忍不住冷笑:“官府管啊,知州大人都要人头落地了,守城的士兵和铜钹山打交道,一两银子可以放五个马匪进城,只要不怕死,能带多少人出去就是他们的本事了。”
他抬起头,看了眼李长泽,又迅速将头低下:“老爷这种身量的,城里没闹瘟疫之前或许还偶尔能看见几个,但自从闹起了瘟疫,城中富户都搬走的差不多了,没搬走的也被马匪搬空了家,如今燕阳能吃饱饭的,也就只有铜钹山上的马匪了。”
李长泽心中讶异,没想到燕阳的形式比想象中的严重这么多,因为瘟疫大街小巷日日烧艾,整个燕阳上空都是烟雾弥漫,不过短短数日,竟然还闹起了匪患。
他把青年从地上拉起来,好心拍了拍他的衣服:“你说现在只有铜钹山上的土匪还可以吃饱饭,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不干脆上山去呢?见到我为什么这么害怕?”
青年一脸菜色,瘦弱的几乎一阵风就能吹倒,他这副模样连自己都养活不了,家中怎么可能还有家小存活。他犹豫了半天,哆哆嗦嗦地问:“老爷是哪里人,打听这些又是要干什么?”
李长泽笑了笑,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交给他:“我随便问问,你把你知道的说出来就是。”
年轻人拿着银子,不确定地放在嘴里咬了咬,确定是真的才小心揣进怀中:“老爷您问。”
第064章 事态
今年雪下的晚, 不比去年的大,院子里新种的红梅闻雪绽放,煞是好看。
沈木溪给贺景泠把完脉,问:“我上次给你那药你吃了?”
贺景泠收回手, 若无其事地点点头。
“那药要少吃, 我是嘱咐你了, 听不听随你。”她收好药箱,看了眼外面的天气,“去年雪灾闹成那样你也还好好的,可见我医术还是不错,想来今年有我娘在就够了,我要出去采药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你自己保重。”
贺景泠会心一笑:“谨遵医嘱。”
正说着,外面徐仲先匆匆跑了进来, 连大氅也顾不得脱就坐到贺景泠对面, 气喘吁吁地将面前的茶一饮而尽。
“这么急, 发生什么事了?”贺景泠好久没看见徐仲先这副样子, 好奇地看向他。
沈木溪是个看热闹的, 见此情景重新坐下, 等着徐仲先开口。
徐仲先歇过气来,看了眼沈木溪,顿了顿才道:“今晨朝会上都闹翻天了, 陛下都被气晕过去了。”
“是因为燕阳的事吗?”沈木溪没忍住发问。
贺景泠也看向他, 徐仲先继续道:“不止,还有一桩事你们怎么也想不到, 阿煊,年初的董伯远一案你还记得吧?”
“当然记得, 不就是那个兵部尚书嘛,是个贪官。”沈木溪又道。
“对,没想到今天早上有人旧案重提,弹劾之人还拿出了一本董伯远这些年去朝中官员往来的名册,名册上详细记载了几乎朝廷小半数官员与其来往的时间地点次数,甚至是他们每次……你们知道是谁弹劾的他们吗?”他没能说下去,显然今日之事给他的冲击不小。
贺景泠道:“新任兵部尚书楚寄远。”
沈木溪催促说:“好了好了,我们知道了,直接说重点吧徐主事。”
徐仲先噎了一下,忘了自己要问贺景泠怎么知道的,继续说:“这些官员都因为各种缘故和信王有些牵扯,楚大人奏本弹劾信王结党隐私,意图不轨,虽然还没有直接证据证明明王也身涉其中,但他和信王一母同胞,怎么也说不清了。”
沈木溪咂舌:“那个明王,就是京城中那个不问世事宠妻如命的明王李珩衍?”
贺景泠:“还有第二个明王吗?”他接着道,“楚寄远为人刚直,这件事被他揭发出来是最合适不过,陛下这么处理这件事的?”
徐仲先听了贺景泠的话,见他这副模样,脱口问道:“阿煊,这件事你早知道了?还是说此事与你有关?”
贺景泠笑了笑,没说话,徐仲先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心情,他身在朝堂,却总感觉自己跟那里格格不入,贺景泠连门都不爱出,却对朝堂之上了如指掌。
也是,他一直都比自己聪明。
他道:“陛下能够容忍朝臣贪墨狎妓,却绝对容忍不了他们私下结党,楚大人甚至还查出每年信王都借着接济民间各个善堂的名义将挑选合适的孩子带走,暗中培养了一批私兵,此事证据确凿,连他们在城外私建的校场都被人一气端了,只是信王警觉,那里早就人去楼空,连活口都没抓到一个。信王爷一口咬定所有事情都是他一人所为,已经被贬为庶人关入邺狱了。”
“还有一件事,方才只说了一半,燕阳不是闹瘟疫嘛,燕阳州官沈济舟和康福寿今日被押解入京,本来是直接交由大理寺卿连夜提审的,没曾想竟然在被押往大理寺的路上遇到了刺客想要劫杀囚车,好在最后刺客寡不敌众被大批禁军合力拿下,只是也没抓住一个活口。”
“那沈济舟他们没事吧?”贺景泠垂着眸听他细讲,长长的睫毛挡住了眼睑,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的神色。
“没事,还好禁军新任都督商陆刚好就在附近,听见动静立刻就带兵赶了过去,今早陛下听说了这件事十分震怒,当即决定亲审此案,那沈济舟和康福寿早就被吓破了胆,什么都没说一看见晋王就跪在他面前一会儿求他救命一会儿骂他想杀人灭口,晋王当场整个人都懵了。”
“后来贺大哥出来,他指认晋王私下找到他对他行威逼利诱之事,还说为了诬陷明王晋王给他下了毒。”说到这里徐仲先对贺景泠道,“不过那毒已经解了,太医院的冷太医医术超群,贺大哥已经没有大碍了。”
“那皇帝不得气死,儿子兄弟斗得你死我活,这也就是他们出身好有那个闲功夫整天玩这些阴谋诡计,到最后承担这一切的还是我们小老百姓,燕阳百姓现在都生活在水生火热中,听说都已经闹起了民乱了,要不是过不下去,谁愿意铤而走险啊,凭什么他们还能过的这么逍遥自在?”
徐仲先这次很认同她的话,他不是不谙世事的孩童,朝堂之上尔虞我诈他心知肚明,只是不愿意掺和进去,可现在真相确确实实都摆在面前,实在让他一时难以接受。
他看向始终淡漠的贺景泠,嘴唇抖了抖,终于问出了心底的疑惑:“阿煊,这件事,从头到尾,你知道多少?”
沈木溪听出了着话里的意思,当即炸了:“徐大人你什么意思?难不成燕阳一事还是我们公子造成的不成,明王晋王爱斗斗,你看不惯去找他们去,你想要圣君贤臣,想要天下太平,发现朝堂之和你想象中的不一样就整日消沉,又那他们没办法,所以来这儿欺负人,我呸!是男人就去找他们,来这儿捏软柿子算什么本事。”
贺景泠静静看着他,那目光让徐仲先忍不住想要躲避,良久他才听见贺景泠道:“清鹤,燕阳一事我知道的并不比你早。”
“我昏头了,对不起阿煊,你打我骂我吧,”徐仲先方才的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他怎么会问出这种问题,贺景泠同他一起长大,他凭什么问那样的问题。
***
“微臣河东郡郡守蔡荀拜见太子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燕阳州官府衙内,蓝袍绿袍大大小小的官员呼呼啦啦跪了一地,为首一个四十出头身着蓝色云雁纹官服的男子恭敬跪在下方。
李长泽坐在上首:“你是燕阳新任州官?”
“回殿下,臣是新到任的燕阳同知蔡荀,前知州沈济舟同知康福寿被罢免之后臣调任到此。”
“到任多久了?”
“臣到任已有半月。”
“燕阳现在感染瘟疫的人有多少?”
“回殿下,此次瘟疫来势汹汹,城中本就因为今年屡屡受灾死伤无数,百姓身体贫弱,感染者超过七成,目前都被官府统一集中安排在城内几座鸿胪寺庙中。”
“瘟疫来势汹汹,”李长泽笑了下,从位子上走了下来,“蔡大人临危受命接了燕阳这么一个烂摊子,想必也是辛苦,蔡大人出自河东郡,是河东郡蔡氏子弟?”
“回殿下,是。”
李长泽点了点头,卢飞和纪风还有一个脸生的年轻男子朝旁边示意,几个差役立刻把成堆成堆的账簿搬上前来。
“孤昨日命人连夜查了查燕阳近两年来的各州府的账目,想必蔡大人到任之后也是细查过,沈济舟和康福寿私吞赈灾粮,抄没的家产都充了公,流水一样的银子花出去,可燕阳是个无底洞,填不平。”
一夜的时间查了两年的账目,蔡荀咽了咽口水:“殿下……”
李长泽继续道:“水至清则无鱼,蔡大人这一点倒是想的透彻,带上来。”
几个差役押着一个戴了手脚镣铐身形壮硕的男人上来。
“诸位从前都是同侪,想必对此人不陌生吧,燕阳前都指挥使袁铭。”李长泽把那个“前”字故意说重了一些。
袁铭被纪风一脚踹在膝窝噗通跪倒在地,他瞋目怒视着李长泽,嘴里呜咽着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
众人朝他那里看了一眼,瞬间只觉得头皮发麻,纷纷将头埋得更低。
被拔了舌头的袁铭似乎还心有不甘,李长泽连看了没看他:“燕阳前都指挥使袁铭在任期间利用职务之便勾结匪徒在城中烧杀抢掠,种种罪状孤已证据确凿,罪无可赦,来人,把他拉到外面,即刻杖杀。”
袁铭双目陡然瞪大,不可置信地看着李长泽,似乎是在确认他说的是真的,直到差役来拉他他才反应过来,开始朝着李长泽砰砰砰磕头,不断挣扎。
卢飞过去走到他面前,拉过袁铭一只手臂微微一笑,下一秒骨骼断裂之声清晰响起在在场每个人耳中。他们眼看着素日里不可一世的袁铭两截手臂如同面条般无力垂下,再一次对太子身边这个看起来人畜无害的侍卫感到毛骨悚然。
蔡荀汗如雨下:“殿殿……殿下……”他到任不久,因为资质平平这些年也不受族中重视,来之前就做好了准备接手这个烫手山芋,但还是被现实给狠狠扇了一耳光。
他来这里不过半月,深谙强龙压不过地头蛇的道理,即便他出身河东郡蔡氏,可为官几十年也不过一个小小郡守,袁铭是正三品都指挥使,自己能奈他何。
燕阳上行下效兵痞无数,欺上瞒下在燕阳州官中蔚然成风,下级各个官员无不是狡猾奸诈之辈,他高估了自己,也低谷了这里形式的恶劣,有些事情,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蔡荀正努力回想自己到任之后所作所为有没有大错之上,身边的师爷推了推他,蔡荀看了师爷一眼,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他虽然对这个太子和传闻大相径庭的做派心里犯嘀咕,但为官多年也还是有些眼色,知道这是太子在拿袁铭杀鸡儆猴,什么时候该坦白交代就坦白。
“殿下,微臣接手燕阳以来半月有余,城中感染瘟疫的百姓皆被安排在鸿胪寺中,微臣有罪,因为微臣一时疏漏,瘟疫蔓延让许多宵小之辈生出异心,撺掇老百姓上山为匪,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微臣不敢辩解,请殿下处罚。”
外面的闷响声还在继续,大堂之上安静无声,每一板子不像是打在袁铭身上,更像是打在他们心里。所有人无不胆战心惊,生怕下一个就轮到自己。
过了许久,李长泽才道:“年前燕阳闹了灾,地方官员欺瞒朝廷沆瀣一气贪墨了赈灾银,现在整个燕阳百姓成堆往外涌,不是上山做了马匪就是遭难成了流民,留下来的都是患了瘟疫的,尔等身为身在其位不谋其政,反倒作壁上观任由事态发展至此。”
李长泽说到这里,已经冷了神色,唤了一声:“纪风。”
第065章 是非
“殿下, 就这么放过那些人也太便宜他们了吧。”卢飞愤愤不平道。
主仆几人走在回房的路上,他们昼夜赶路提前来了燕阳,又马不停蹄忙活了一天一夜,也已经是疲惫不堪。
院子里铺了一层厚厚的雪, 冷风一吹, 几人的困意都散了大半。
“连祝安都知道法不责众的道理, 他们是地头蛇,想整治他们日后多的是时间,眼下燕阳形势紧迫,还不如想办法怎么才能让他们听话。”
“狗改不了吃屎,他们祸害了那么多百姓,各个养得肥头大耳膘肥体壮,不知道有多少家私,要是能把他们全部抄家, 家产通通充公该多好。”
旁边一个人笑道:“卢侍卫这话虽然说的直, 但确实也有一番道理, 不过殿下此举也是为了敲山震虎, 我们初来此地, 殿下在外素有贤名, 可声名太过,下面的人也就失了敬畏之心,所以要敲打一番。但事情也不可做得太绝, 一则不符合殿下平日行事作风, 二则杀戮过重虽令人畏惧,可到底也无法真正服众。”
“凌山说得对, 蔡荀出身世家,平日里看着虽然是个和稀泥的, 但其实他心里门儿清,你以为凭着他的出身,为什么偏偏这个时候来燕阳?他要真想躲,这个烫手山芋谁还能强塞给他。”
纪风认真听着,没有发表意见,卢飞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哦……”
住处到了,李长泽停下脚步看着被称作凌山的年轻男子,笑道:“凌山,这两日多亏有你,不然光凭我们几个,哪儿能这么快查清燕阳近几年的庶务,你也忙了这么久,回去好好睡一觉,后面还有用得着你的地方呢。”
被唤作凌山的男子三十又三,姓匡名严礼字凌山,是祈京匡家的庶出子,也是礼部左侍郎匡衡广的庶弟,因为不受族中重视再加上他无心官场,外出四处游历经商,是浮光楼老板,贺景泠的好友。
“是,殿下也早些歇息。”
***
“听说了吗?之前不是信王意图谋反被人当朝告发了吗,被关在邺狱这么久,陛下昨日派内官悄悄送了毒酒。”茶楼里一群身着青矜的书生聚在一处闲谈。
“堂堂一个王爷,不过短短月余,竟然落得如此田地,七窍流血而死,最后被信王府的人给收了尸,据说连发丧都不让。”
“龙游浅水遭虾戏,这就是天王老子落了难也都那么回事,从前再怎么风光,人一死也都是人走茶凉。”
“信王?不是说是晋王出事了吗?怎么又成信王了?”其中一人疑惑地问。
“那是两回事,这位兄台可别搞混了。”
旁边雅座上几人的谈话声不绝如缕,仅仅隔着一道屏风,云坤犹豫了半晌,还是硬着头皮开口道:“王爷,已经过了一个时辰了,贺景泠他应该不会来了,现在去信王府或许……”
李珩衍一言不发,平静的外表下看不出来他此刻的真正情绪:“现在去信王府干什么?”
云坤接受到他的视线,立刻垂下头:“去……去……”
“李崇做错了事,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云坤低下头,尽管知道李珩衍是个薄情之人,可死的是替他背锅一力揽下所有罪责的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弟弟,他如此平淡未免让人心寒。
李珩衍冷声道:“同样是做错了事,李崇做错了事皇帝一杯毒酒了事,晋王却还安安稳稳的,李牧可真是亲疏有别啊。”
“王爷……”云坤心惊肉跳地左右看了看,这里并不隐蔽,若是背心有之人听了去,又是麻烦。
“怕什么,他既然下得了狠手,那就别怪我做事不留情面,他想保晋王,本王偏偏不让他如意。”他端起面前的酒杯,声线平静地说,“李崇,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既然他们把你拉下水,你放心,兄长我会替你报仇的,祝你好走。”
酒杯中的酒被他尽数倒在地上,莫了,李珩衍面无表情丢掉酒杯,起身离开。
“王爷是要去哪儿?”云坤问。
*
宋景章蹲在树底下无聊的捡了根树枝戳地面的土,屋后黑衣暗卫静静守候。他平日里也不是个邋里邋遢的人,只是自从被关在了这里,倒是觉得这样邋遢着才是越好。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他手上的动作一顿,接着继续自娱自乐,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暗卫见到李珩衍,很有眼色的和云坤悄悄退下。云坤不明白李珩衍这个时候怎么来找宋景章,但这也不是他该多问的。
李珩衍站在宋景章身后盯着他,那眼神令宋景章如芒在背,他被关在这里这么久,荒唐地跟自己的妹夫搅合在一起,在他吃喝玩乐无所事事的人生中,李珩衍所做的一切已经是摧毁了他原本坦荡如意的人生。
他再也没有脸去面对自己的亲妹妹了。
“起来!”李珩衍冰冷冷地命令道。
宋景章置之不理,故意放着李珩衍的面丢了树枝徒手去捉地面上的虫。未料到一道大力猛然袭来,他被李珩衍拽住胳膊强行拖了起来一言不发地往屋子里拖,到了屋子里,宋景章挣扎着想要甩脱李珩衍的手。
李珩衍大手用力捏住宋景章的脸,表情阴沉地质问:“什么时候做的?上次你说想出去见萧逸的时候?”
宋景章疼得五官挤在一起,用力想要报开李珩衍钳制住自己的手:“我听不懂。”
“还跟我装?偷了我放在书房暗格中的图纸给贺景泠的是你吧?那天你出门除了萧逸他们只碰到了贺景泠,敢和贺景泠串通一气,宋景章,你胆子不小。”
宋景章没料到他这么快就猜到了:“什么图纸,我不知道,那天不是你让我出去的吗?现在说这些又是什么意思?信王出事了你没处发火是吧?朝我发,行啊,打死我啊,给信王陪葬,”他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挑衅地咆哮,“有种你打死我算……”
话说到最后,他疼得脸色发白,再也没有了嚣张神色。
李珩衍神情淡漠:“宋景章,你知不知道你有多蠢?我本想信你一次,可你不配,敢背叛我,你很有胆色,贺景泠也很有胆色。”
宋景章:“你自己没本事,还怪到别人头上,你想当皇帝,做你的春秋大梦吧,我大齐朝可没有喜欢男人的皇帝,你这种人要是当了皇帝……”
李珩衍捏住他的下巴,眼神危险地盯着宋景章,语气寒冷彻骨:“宋景章,你以为你是谁?我乐意的时候容许你上本王的床,不乐意的时候,你也可以是千人骑万人枕的□□。”
李珩衍扯着宋景章的头发,满眼嫌恶。
“闭嘴!你闭嘴!”宋景章挣扎着,“你个走后门的断袖,有种就放了我我们单挑。”
“放了你?你既然敢做出这样的事就该想好被我发现的后果,串通贺景泠,你说,我怎么处罚你才好?还是说王妃……”
“混账!畜牲!李珩衍,你混蛋!”宋景章一听到他提起宋景如整个人都一副要和他拼命的架势,奈何李珩衍力气大的惊人,他被死死压制,所有的反抗都看起来那么可笑。
李珩衍:“既然被关在王府也不老实,那就换个地方吧。”
“你们在干什么?”一道温婉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李珩衍眼含戾色地回头,看到了站在门口的宋景如。
宋景章顿时满脸惊慌要推开李珩衍,可李珩衍纹丝不动,他急地声音发抖:“妹妹,不是你看到的这样,你放开我,混蛋,李珩衍放开我!”
李珩衍回头看了他一眼,忽地勾了勾唇,揽着宋景章的腰将他整个人搂入怀中:“王妃不是一直想替本王纳妾吗,既如此,何必舍近求远,把兄长纳入府中,效仿有虞二妃。”
“啪”的一声,宋景章恼羞成怒,一巴掌扇在了李珩衍脸上,打断了他的话。
宋景如一双凤眸静静地看着他们,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过震惊已经忘了该有什么反应,宽大的袖袍下浑身都在控制不住地发颤。
宋景章终于挣脱了李珩衍,他狼狈地抛到宋景如面前:“妹妹,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但是他还没说完后面的李珩衍就道:“这件事宋大人他们都知道,有什么好遮掩的。”
宋景如下意识躲开他的手,呆滞的目光投向不远处的李珩衍,又很快错开看了眼宋景章,然后僵硬地转身离开了这里。
宋景章脸色难看至极,云坤进来跪在地上:“王爷,属下一时疏忽,让王妃进来了,请王爷责罚。”
李珩衍一语不发地盯着他,云坤手心都被汗湿,良久,李珩衍才淡淡道:“去看好她。”
云坤如蒙大赦,立刻转身去找宋景如。
***
李叔同将信件丢入火盆之中:“明王此次受了重创一定不会善罢甘休,他在朝中经营多年,实力不可小觑,现在栽了这么大个跟头,你叫他最近都安分点,若是被怀疑上了,本王也保不住他。”
紫阳温和点头:“是。”
李叔同盯着一纵即逝的火光,幽幽笑道:“这次被李珩衍和贺元晟摆了一道,我的好皇叔,任你聪明一世,不也被他人算计了吗?”
紫阳道:“不知道这次是谁在背后设计,竟然能抓住明王这么大的把柄,若不是最后信王全都一力担下,怕是明王没那么容易脱身。”
“能有谁,他擅养私兵的那地方已经有了不小的规模,能在京城周围养这么多私兵,靠得是银子,户部是他手上的钱袋子,可宋进桓一言一行都有百官盯着,在祈京能拿出这么多银子来的,还和李珩衍有关,还能有谁?””
“殿下说的是何升?”
“何升还和谁扯着关系,你忘了?”李叔同道,“既然贺元晟是李珩衍的走狗,那贺景泠为了自己的兄长,撺掇何升归入李珩衍麾下也没有什么好奇怪得了,我原以为那个贺景泠如今真的改头换面不问前尘,没想到还掺和到了这里面来,到底是兄弟齐心。”
“王爷,妾身还听说了一件事。”
李叔同抬手摸了摸她圆润的肚子:“说说看。”
紫阳道:“听闻几日前明王妃携女回尚书府,后来不知怎的,呆了大半个时辰后又离开了,没有回明王府,直接连夜离开了京城。”
第066章 入狱
隆冬, 风雪漫天。
温暖如春的室内,贺景泠穿着厚厚的裘衣伏案翻看何升拿来的这一年来的账簿。
何升穿着一件藏青色长袄,声音不疾不徐道:“今年各地大大小小的灾情层出不穷,西楚和南越使臣一回去就先后推出了针对我们大齐的通商禁令, 再加上今年各地灾情我们损失不小, 向外推进的计划怕是近几年都要搁置了。”
贺景泠:“钱不好挣, 这几年边关看似太平了,论军队的战斗力如今当属我们大齐,可打仗靠得是银子,这些年和北晋打下来,尽管齐帝再怎么发现经济,最底层的百姓活得依旧艰难,国库充盈不起来,在别国面前气势首先就弱了两分。”
“西楚和南越两国历来关系要好, 两国之间通婚通商, 抱团取火, 从前都是北晋的属国还不觉得有什么, 如今北晋不比从前, 大齐一家独大, 他们也有了旁的心思。”
“大齐和北晋斗的如火如荼,他们两国这两年新君继位,隔岸观火, 给大齐卖粮草北晋卖兵器, 趁机发了大笔横财。”贺景泠望向窗外飞雪,无声叹了口气, “算一算李长泽已经去了那边快一个月了。”
说起这个何升道:“按路程算也才到燕阳几日,燕阳如今是是非之地, 殿下此行不易,燕阳有人暗中作乱切断了我们和当地的所有联系,现在看来就是明王做的了。”
贺景泠:“李珩衍为了扳倒晋王费了这么大劲,甚至不惜将整个燕阳做局,他身边有比我们更了解那个地方的人,只怪我疏忽大意,早该在察觉不对的时候细查下去,也不至于让燕阳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何升道:“此事与你何关,明王此举险之又险,一旦事发便是万劫不复,他怎么可能让你知道,所以连派去的人都是精挑细选的。”
贺景泠扯了扯嘴角,没有在此事上与何升过多纠结:“现在矛头都指向晋王,皇上有心想把这件事捂着,李珩衍不肯善罢甘休,所以进来坊间这件事成了不少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现在百姓沸腾呈鼎盛之势,皇帝没办法坐视不理,他这是在逼着李牧处置晋王。”
何升:“所以现在晋王也坐不住了,民间声讨的声音这么大,皇上如果不拿出一个态度来,那就是包庇,和天下人作对。”
“公子,信。”
祝安快步走了进来,手中拿着一封书信。递给贺景泠后又风风火火跑了出去。
燕阳传来的。
贺景泠接过信封,厚厚一沓信纸一目十行往下看:“燕阳饿殍遍地官府混乱如麻,已经闹起了匪患,太子杀鸡儆猴,那地方……真的乱了。”
何升上前接过迅速看完,竟然眼眶泛红:“燕阳现在闹起了匪患,许多当地百姓竟然不堪生计纷纷出逃,沿途都是流民,有些地方已经出现了易子而食的人现象,事到如此,朝廷中却只顾着明争暗斗,景弟,我……”
“对不住,何大哥,是我把你拖进这肮脏不堪的阴诡中来的。”
“这是一个国家的事,朝局如此,从前的陛下心有宏图,力驱北晋,攘外敌安社稷,以一己之力让大齐凌驾于三国之上,现在,陛下一心都在大权独揽,纵容皇子朝臣内斗不止……”何升说得字字泣血,他从前一心入仕,然满腔抱负在家族利益面前不值一提。
“始作俑者还在逍遥法外,”贺景泠看着窗外,望着朝向北方的屋檐,在漫天纷飞的冷雪中声音怅然。“何大哥,朝堂斗争不休,你知道我当年我为什么要选择跟随李长泽吗?”
何升不知道,但他知道贺景泠想说什么。
他行商十几载,所去过的地方不计其数,遇到过形形色色的人,被人算计过,也算计过别人:“太子殿下乃经天纬地之才,生在大齐皇室,是大齐之幸。”
贺景泠笑了下,那笑稍纵即逝:“东宫之位比皇位更难坐,他能在种种算计中活到如今,靠得是隐藏锋芒。贺承礼这么看重他也是有道理的,李宴胸有丘壑,有朝一日必能成为一代明君,带领大齐走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只是朝堂纷争不断,他身处其中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我也只能陪他一时。”
何升眼皮跳了一下,像是不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时,外面突然响起一阵骚乱,曹管家苍老的声音传进屋子里来。
“你们干什么?私闯民宅,你们想看什么,不许进……”
接着又是下人们一阵慌乱的声音。
屋外狄青单手拿刀横在欧阳越面前,刀锋向前,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
欧阳越带着一众羽林卫将整个院子团团围住,他拿出令牌对着挡在自己面前的人,面无表情道:“羽林卫奉命捉拿嫌犯,胆敢阻拦者,杀无赦。”
祝安也冲了过来,刚好听到他这句话顿时气愤,冲上前去就道:“嫌犯,我看你长得就像个嫌犯。”
欧阳越看了他一眼,目光越过他们看向从屋内走出来的何升和贺景泠二人身上,再次道:“羽林卫奉命捉拿嫌犯贺景泠,如若有人反抗,就地格杀。”
何升越过贺景泠想要上前,被贺景泠抬手拦住。他偏头对何升笑道:“没事,何大哥。”
何升握住他的手臂,满脸欲言又止:“羽林卫为何……”
贺景泠摇了摇头,推开他的手臂:“狄青祝安,你们让开,冷姨,帮何大哥看好府上众人。”
狄青回头,贺景泠没有看他们,径直走到欧阳越面前,大雪纷飞,很快已经是满头纷白,他神情平静,似乎早就料到,因此丝毫不见慌乱,那双眼睛又黑又沉,眼底笑意清浅,好像他面前站着的不是大齐百姓人人闻之色变的羽林卫,而是能与他谈笑风生的旧故好友。
欧阳越目光沉沉地打量了面前的年轻人,见他没有反抗的意思,不再废话,抬手对着身后的羽林卫示意:
“带走。”
祝安有些不甘心,还想上前,被见势不对冷月婵赶紧拦了下来。
只要动了李乐伯,贺景泠就知道有这么一天,李珩衍不是傻子,贺景泠几次三番暗中插手,他早就有所察觉,只是贺景泠所为一直来说对他都是有利的,所以才没有过多揣测,可只要一动到关乎他的切身利益的事,就一定会被他察觉。
邺狱这个地方贺景泠来过,年少时的他对威严神秘的羽林卫充满好奇,好奇这里面是什么样子,为此曾偷偷溜进来过。
只不过他当时还没溜到门口就被当时值班的一个校尉抓了个正着,后来是贺承礼来将他领走的,回去被罚了一个月禁足,到后来贺景泠也不知道这里面究竟是什么模样。
长长的通道中,欧阳越把他带到了一扇铁门前,一个校尉将牢门打开,没等校尉说话,贺景泠就安静地走了进去。
他没指望能从押解自己的人嘴里套出什么话来,因为他本就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布衣百姓,想要对付他根本不需要什么理由,李珩衍有一万种办法。
铁门在身后应声关上,他打量着这间牢房,一卷草席,一床散发着霉味的被褥,一尺来高的地方有一个巴掌大的通风口,外面的光线从那里透进来,现在是白日,倒也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
散发着腐味的杂草堆里,一只硕大的老鼠从中跑了出来,光明正大在贺景泠眼皮子底下行走一圈,然后跑掉。
贺景泠反应淡淡,这副情景倒是让他想起了才到平凉的那两年,流放之人要服劳役,他被分派跟着军中杂役一同修补因为战乱时常损毁的城墙。
他当时大病初愈,在军中熬了大半年,和他一同服役的都是各种犯了事的罪奴,每日干着最脏最累的活,吃的是掺了石子的食物,睡的地方是城墙下一片空地搭起来的能简单遮风挡雨的棚子。
一个老牢头对他说:“来了这儿,就别把自己当人了,这里的人不如畜牲。”
贺景泠还是想做人,蝼蚁尚且偷生,他想要活下去也没什么可羞耻的。
他发现了李长泽的秘密。
当初李长泽顺手从野狼口中救下了他,还给他安排军中的大夫看过诊,在燕阳,他最熟悉的就是李长泽。
尽管从前两人从来没有了解过彼此,但对对方的名字都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平凉地方贫瘠,没有水源风沙漫天,在那里只能看见无尽的黄沙的荒原,连饱腹都做不到的地方,想要在那片土地上种出粮食来,难于登天。
李长泽为这个日夜烦恼,平凉关的百姓感念太子恩德,拥护之声日益高涨。
贺景泠没办法接触到李长泽,直到祈京传来齐王晋王都入朝议事,他找到一个机会终于见到了李长泽,却是因为有人行刺。
夜色下李长泽看着突然出现的贺景泠,眼底有一瞬间的诧异。于殷的剑架在贺景泠的脖颈上,问:“殿下,要不属下杀了他。”
贺景泠看着李长泽,道:“殿下。我有办法解决您眼前的困境。”
李长泽没有说话,贺景泠又重复了一遍:“殿下,我有办法。”
李长泽笑了下,好奇地问:“那你的要求呢?”他没有问贺景泠是什么办法,反而问他的要求。
“我不想死。”
贺景泠道:“殿下身为储君,却被困在此地,朝中有能力卓越的皇子,太子殿下不是非李宴不可,殿下现在在平凉造出这么大的声势,无非是想要引起皇上的注意,圣旨不到殿下一日不能回京,可现在殿下只要回去要面对的不仅仅是兵败之后的骂名,还有对您太子之位的质疑,齐王母家势大,晋王深受陛下宠爱,眼下眼下回去是在不是最好的时机,贺煊以为,倒不如留在燕阳养精蓄锐,以待来日。”
李长泽看着面前瘦弱不堪的贺景泠,几乎觉得不用于殷出手,一阵强风就能把他吹晕。
“以待来日?怎么个待法?”
于殷道:“殿下,何必和他废话,此人心思诡诈,既然看到了不该看的,就该就地解决算了,当初殿下就不该救他。”
贺景泠对于殷的话置若罔闻,继续道:“平凉关是大齐最北端的防线,天高皇帝远,殿下在祈京没有的民心这里可以有,殿下祈京没理由接触的军队,这里也可以。”
李长泽没有说话,幽深的目光仿佛要将贺景泠看透,那张脸他无比熟悉,就是被流放,被黥面,从云端跌进你掏里,他还是满脸自信。
“好,孤拭目以待。”
因为平凉关战乱不止,当地书塾几乎荒废,后来贺景泠被调去了书塾教学,好歹有了喘息之机,他有了自到平凉之后第一张属于他自己的地方。
书塾是一个废弃的寺庙改建的,贺景泠的屋子就在学堂后面,那间屋子小而逼仄,从前是个仓库。屋子十分简陋。屋子里有一个窗户,每当月上中天因为旧疾复发难以入睡的日子里,贺景泠都靠着那一轮圆月熬了过来。
所以即便后来他乘幸发迹,直到离开平凉前也一直住在那里。
第067章 牵连
纪风端着几个馒头和一碗白粥进来, 大堂中李长泽正在和几个官员议事。
“殿下,先用膳吧,您已经快一天没吃东西了。”
李长泽身边围着的蔡荀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瞅了眼纪风手中的盘子, 内心皆是苦不堪言, 他们说是被太子叫来一起商讨对策, 可他们来了这么久,熬了十来个时辰,太子中途也不说休息,好几次下人要传膳也都被他忽略了。
太子都没说要用膳,他们也只能陪着,于是几乎这些个官老爷几乎都一整天没吃饭了,此刻研究生坐立不安饥饿难耐,可苦了这群平日里养尊处优的官老太爷。
李长泽看到纪风, 似乎这才想起来他们已经快一天没吃东西了, 扬声道:“孤一时忘了时间, 辛苦几位大人陪孤熬这么久了。”
蔡荀他们连说不敢, 心中微微松了口气, 想着总算要结束了。接着就听见李长泽道:“几位大人想必也都饿了, 回去也是麻烦,不如就在孤这里用完膳了再回去吧,如今形势紧张, 孤这里也没什么好招待的, 只要能饱腹便可,山珍海味是没有了, 几位大人都是燕阳的父母官,能如此身先士卒, 燕阳的百姓也会感念诸位的恩德的。”
话音落下,几个端着白面馒头的侍卫鱼贯而入,太子都这么说了,他们还能怎么办,几个人具是一脸菜色地坐回自己位子上,嘴里勉强说着恭敬的话。
李长泽拿着馒头自顾自吃了起来:“眼下燕阳正值多事之秋,常盈仓已经开了两次,早就没了余力再帮助燕阳,眼下燕阳百姓流失严重,主要是因为两点,吃不饱和活不下去,他们不得已才被迫离开,所以现在孤决定所有粮食都要先紧着下面百姓,即便是我们,也要上下一心与百姓同甘共苦才能共同度过这个难关,”
众人立刻附和是是是。
屋子里中人心思各异的吃完一顿饭,等人都走了,李长泽放下擦嘴的帕子问:“凌山呢?怎么没看见人?”
于殷道:“他们商会在燕阳的各个联络点都断了,他忙着重新去建新的联络点了嘛。”
卢飞连忙说:“人家匡老板带了这么多粮食和药材过来,一来就赶去了鸿胪寺,来了这么久才抽空去处理自己的事。”
“你是什么意思?”
“能有什么意思,听你说话阴阳怪气的心里不舒服。”
“你……”
“这么能吵等哪天我找大夫要副毒药把你们两个都毒哑就清净了,学学纪风。”李长泽坐在那儿闭着眼啊揉了揉太阳穴,眉头微蹙。
外面的一个侍卫跑进来道:“殿下,不好了,太医们最新研制出的药方给人服下后过了不到十二个时辰,那几个试药的人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副症状,有两个大夫见事不对昨夜偷偷跑了……”
“说重点!”李长泽不耐烦打断。
“那两个大夫是自从瘟疫发生后便被调了过来,是这次瘟疫整个过程最清楚所有症状的,自从朝廷几位太医来后他们也一直跟在几个太医身边,整个研制的过程除了几位太医就他们最清楚,可昨夜突发大火,连同这些天所有研制成果都被尽数烧毁了。”
李长泽怒不可遏:“为何现在才报?”
侍卫从来没见太子发这么大的火,颤颤巍巍答道:“太医院的章太医说先找人重新试试能不能把……若是不成再来……”
侍卫话未说完,李长泽人已经出了大门,边走边吩咐道:“大夫临阵脱逃,此事传扬出去只会加剧民间的恐慌,这件事要是走漏一丝风声,你们几个提头来见,现在人手紧张,去,无论怎样也要把他们找回来,告诉他们,回来,死罪可免,不回来,九族尽诛。”
纪风抱拳道:“是。”说罢飞快转身离去。
李长泽再次道:“你带几个人去城中寻找大夫,只要愿意来加官进爵,于殷去找凌山,他们行商之人比官府有门路,能找到懂医术的人最好,找不到想办法弄一些药材,他能弄来多少官府要多少,都按市价来收。”
吩咐完他带着最后一个彭越疾步赶去了鸿胪寺。
鸿胪寺外,蔡荀竟然也在,见到李长泽,白着脸上前行礼道:“殿下……”
“先说具体情况。”李长泽打断他道。
蔡荀跟在李长泽身边边走边道:“这些天太医院太医和我们之前燕阳的大夫一起研制治疗瘟疫的方子,这些天下来成效不大,好不容易研制出来了一张,找了几个自愿试药的百姓服用,结果也有缓和的迹象,可就在这时所有药方都被突然发生的大火给烧没了,本来想看看能不能挽回……”
“所以瞒着孤到现在,直到事情瞒不下去的地步了才来找孤,蔡大人今天一直也在孤那里。怎么却比孤知道的早?”
这么冷的冬天,蔡荀此刻却汗如雨下:“殿下……”
“瞒到我头上来了,蔡荀,你这个官可要坐稳了。”
一个太医道:“殿下,逃跑的两个大夫一个是官府的聂大夫,还有一个是燕阳很有声望的简大夫。”
寺庙外面已经被官兵团团围住,层层关卡,进出的人都白布蒙面,空气中药气冲天,从里面传出来的各种压抑的呻吟听得人后背发麻,李长泽听了他的话果断问道:“试药的地方在哪儿,带我去看看。”
“殿下,不可。”
“不可!”
彭越和蔡荀同时出声道。
蔡荀咽了咽口水道:“殿下乃千金之躯,怎可置身险境,里面情势复杂,稍有不慎被感染了那下官万死难辞其咎啊。”
李长泽道:“蔡大人既然不放心,就随孤一道进去吧。”
李长泽伸手,彭越把泡过药水的绢布放到他手上,他没看了眼蔡荀,重新蒙上一层后带着人走了进去。
蔡荀惊心胆战地左看右看,几个医师都跟着进去了,他咬咬牙,无奈也跟着朝里走。
***
元极殿中。
李牧披着外袍坐在御案前批奏折,前面站着一个身着紫衣带着斗笠的女子。
“明王如今行事张狂毫无顾忌,这朝堂之中是该大换血了,朕苦心孤诣安排你在晋王身边,他若真有成算,便当知道现在该怎么做。”
“陛下一片慈父之心,殿下会明白的。”
贺元晟的声音从外面传来:“陛下,珍妃娘娘来了。”
李牧和她对视一眼:“你先下去吧。”
女子躬身行礼,悄悄从另一侧暗门离开,屋外贺瑶华路过贺元晟径直从他面前走了进去。
贺元晟站在风口,一阵冷风吹过,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任元生道:“师父,邺狱那种地方就是糟蹋人的,您才从那里边出来,穿这么单薄站在这里身体怎么受的住,我替师父守着吧,您回去好好歇歇。”
贺景泠摇了摇头,淡淡道:“陛下殚精竭虑连自个儿的龙体都顾不上,我们这些奴才还金贵上了。”
任元生垂着头,上次是他自作主张,即便事后贺元晟没有追究,但跟了贺元晟这么多年,他也知道贺元晟的脾气,知道自己是犯了师父的忌讳。
贺元晟垂眸站着,他这次和明王联手给晋王挖了个坑,依着皇上如今对晋王的态度,不管事情真假想必他心中都不痛快,他若是这个时候稍有疏忽,怕是小命难保。
任元生察觉到贺元晟的心不在焉,小声道:“师父,听说明王妃离京北上去外祖父家的路上……”
房中突然传来一阵瓷器碎裂的声音,贺元晟和任元生立刻回头。
贺瑶华顾不得碎了一地的瓷片跪在地上,沉默不语。
李牧道:“珍妃向来最懂规矩,如今仗着圣宠倒是敢逾矩了,红色乃正宫皇后所穿,珍妃眼里可有皇后?”
贺瑶华认错道:“嫔妾有罪,请皇上责罚。”
李牧沉沉看着她,扬声道:“贺元晟。”
贺元晟立刻恭谨进来:“皇上有何吩咐?”
“珍妃犯大不敬之罪,即日起禁足长乐宫。”贺元晟抬了下头看了眼李牧,又迅速低下头去。
“下去吧,”
“是。”
贺元晟将贺瑶华请出了元极殿,送她回长乐宫。
长长的宫道一眼望不到头,贺瑶华娇艳的容貌在夜色中更添几分妩媚,那双风情万种的眼睛此刻只有黑不见底的平静。
“是我连累你了。”
“这算什么连累,你我本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抬着头不紧不慢朝着前走,淡声道,“他快应该不行了。”
贺元晟垂着头,低声说:“娘娘,不急。”
“好,这么多年都等过来了,不急。”她像是自言自语,眼底闪过一丝狠戾决绝之色,不过又很快恢复自然,贺瑶华说,“你才从邺狱出来,最近在他身边伺候要小心,”
“娘娘放心,奴才会注意的。”
长乐宫近在眼前,这些年珍妃盛宠不衰,一遭遭到禁足,还是宫中前所未有的大事,苏云焦急的等在门口,看见贺瑶华立刻上前扶住她,道:“娘娘……”
“我没事,姑姑,我想沐浴。”
苏云:“热水已经备下。”
贺元晟道:“我来服侍娘娘,苏云姑姑先下去吧。”
苏云见状,低低应了声是悄声下去。
热气氤氲的浴房中,贺瑶华闭着眼浑身赤.裸地躺在浴桶中,任由贺元晟替她清洗。
“那药用多了不好,等日后事成,娘娘一定要好好调理身子。”
“这是自然,如今宫中安如意独大,晋王处在风口浪尖上,既然明王和晋王要斗,我们再给他们添一把火吧。”贺瑶华想到了一件事,道,“听说明王妃离京了,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原因和明王大吵一架,连夜离府。”
贺元晟心领神会:“娘娘的意思是……”
贺瑶华睁开眼看着贺元晟,笑了下:“你不舍得?”
“娘娘的意思便是奴才的意思。”
第068章 民愤
紫阳推开房门, 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回来了。”
熟悉的声音让紫阳吓了一跳,她转过身来快速掩饰眼底的慌乱:“殿下,今天是丽姐姐的生辰,您不是陪丽姐姐吗, 怎么来妾身这儿了。”
李叔同若无其事过来扶住她:“不放心你, 都要临盆了怎么还出去, 本王找不到人,只好在你房中等着了。”
紫阳被李叔同扶着坐下,心中有些惊疑不定,可见李叔同一如往常温和的模样,也察觉不出有什么异样。
“听说你晚上没怎么吃东西。”
紫阳微笑着应和:“妾身不饿。”
“那怎么行,你不吃肚子里的孩子也要吃,我让人给你熬了粥,喝点吧, 来人。”
紫阳本想拒绝, 可见李叔同已经这么说也只好应下。
侍女端着盅热粥进来, 李叔同接过来舀起一勺放到嘴边吹了吹:“来。”
“殿下……”紫阳垂下眸子, “妾身自己来吧。”
李叔同道:“紫阳, 虽然你只是本王的侧妃, 可你不是一般闺阁女子,以你的聪明才智,只要我们的孩子出生以后本王就向父皇请旨, 封你为王妃。”
紫阳脸上扬起一抹勉强的笑意:“殿下……”
与此同时。
何升从徐府离开。才过了几日, 整个人都憔悴了一圈,狄青从远处大步过来, 问:“如何?”
何升摇了摇头:“徐府中人都推脱不见,想来是徐尚书听见风声故意为之, 罢了,徐公子虽然与景弟交好,这件事他就是知道了确实也改变不了什么,不过是多一个人烦恼,再想想别的办法吧。”
狄青眼珠微动,道:“先把这件事告诉匡严礼吧。”
何升点点头:“太子殿下远在燕阳,凌山那边我已经飞鸽传书给他了,只是不知道要何时他们才能收到。”
“宫里还有珍妃?或者找贺家人?”狄青硬邦邦道。
何升这次没有说话,羽林卫行事慎密,知道贺景泠入狱的人不多,依照贺景泠和贺家人现在的关系,恐怕没有什么希望。
狄青抿着嘴紧绷着脸,也是在是一筹莫展。
何升拧着眉抬头看天,祈京的冬日天空阴沉低垂,才下过雪的夜风中总是带着股子阴冷气,让人忍不住心情躁郁。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或许是想明白了什么,喃喃道:“罢了,求人不如求己,与其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不若我们把这池水彻底搅浑,狄青,我们走吧。”
“对了,祝安呢?”
狄青:“不知道。”
“找找吧,他性子冲动,太过莽撞,不要被人拿住了把柄。”
狄青:“好,我这就去找他。”
***
深夜。
天寒地冻的密林中,树影重重下火光冲天,一群衣着破烂浑身脏污臭气熏天的男子围挤在一块儿,中间架着口锅炉熬着的汤上飘浮的浓郁的肉香。
他们吃饱喝足,脸上露出了靥足的表情,聚在一堆说着浑话,不时用那猥琐至极的眼睛瞟两眼被绑在树上的女人,一同商讨着接下来该怎么处理她。
被啃的稀烂的骨头被他们顺手扔进火堆中。他们都是北方南下的难民,妻离子散家毁人亡,只剩下他们自己贱命一条,一路逃荒流落到这里,一群男人聚在一起沿途抢劫无恶不作。
他们也不敢走大路和官道,因为饿了太久,饿得太狠,所以现在只要能活下去,什么都做的出来。
被绑在树上的女子眼神空洞,浑身同样脏乱不堪,但依稀能看出来五官秀丽。
两个看起来稍微健壮一点的男人对视了一眼,默契地对彼此扬起一个恶心至极的笑来。同时走向被绑在树上的女人。
另外几人见状纷纷起哄□□,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大哥二哥威武”,一群人顿时哄笑开来。
两人走到女人面前,其中一个道:“大哥你先。”
被叫大哥的男人胡子拉碴,身体倒是比那群人健壮点,他哼笑着解开裤带,嘴里说出各种下流的话来,女人毫无反应,宛若一个活死人。
老二:“操,大哥,这娘们儿好像疯了。”
“疯了就疯了,要不是看她长得还行,老子会留她这么久,上午就该和那两个一起去见阎王了。”
老二嘿嘿直笑,也忍不住把手伸向下身:“大哥,这娘们儿怎么没反应,之前不是还又哭又喊的吗?”
“大哥?大哥?大哥……”
一连叫了几声老大都没有反应,老二心里发毛,发觉到不对劲,偏头一看,老大背后插着一把锋利地匕首,匕首直入心脏,悄无声息让人断了气。
老二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看着老大直挺挺倒下,他的面前露出了一张冷若寒冰的脸,冲他诡异一笑。不知为何,他瞬间觉得浑身凉了个彻底,露出惊恐万分的神情。
喉咙里如同被堵住一般发不出声,那人手起刀落,寒光从他眼前划过,温热的血喷溅而出,老二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倒在了地上断了气。
后面的人听见接连两声重物倒地的声音,吃饱喝足犯懒的思绪这才慢慢察觉出异样,朝这边一看,霎那间都尖叫着四散逃命,然后不知从何处突然出现数十个蒙面黑衣人,手持利刃,将他们一一斩杀。
冷冽的雾气中,惨叫声不绝于耳,一个接着一个人影倒在了雪地枯枝中。
贺元晟把女子松绑,宋景如整个身体直接软了下去,她依旧保持着最开始的那副表情,一言不发,浑身冷的如同冰棍,打着颤,却恍若未觉。
贺元晟垂着的眸子中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声音依旧恭敬:“娘娘,奴才冒犯了。”说罢他解下自己的披风披在宋景如身上,将她紧紧裹住。
或许是久违的温暖让宋景如短暂回神,她的眼珠动了动,嘴里呜咽着什么,突然开始手脚并用地往前爬,她的身体处处是伤,他们不过短短数日未见,宋景如整个人几乎瘦得脱形。
手脚摩擦过坚硬的石子,她穿的单薄,似乎感觉不到痛,爬到还烧着的火堆边毫不犹豫伸手就要从还未燃尽的火堆里面找什么东西。
贺元晟眼疾手快拦住她,但还是晚了一步,宋景如的手被火灰烫的通红。贺元晟也顾不得许多,抓住她的手迅速将火灰替她擦干净。
然后宋景如根本不罢休,她挣扎着,尖叫着继续朝着火堆抓去,嘴里含混不清的呜咽声越来越大,其中夹杂着难以掩饰的悲愤绝望。
“娘娘,你冷静点。”
宋景如的叫声嘶哑刺耳,她挣脱不了贺元晟的桎梏,抬手用尽全身力气扇了他两巴掌,然后恶狠狠盯着他。
贺元晟的脸上立刻浮现起鲜红的掌印,他没在意,依旧紧紧抓着宋景如,没有看她:“奴才是奉王爷的命令来接王妃回京的。”
宋景如似没听见,固执地朝前爬,宋景如抓着他的双臂,死死盯着瞪着贺元晟,满脸的泪不知何时流了出来,痛苦而绝望的乞求他:“……贺幸,放开我……求你,我的晋宁……我的晋宁被他们……你放开我,放开我……”
贺元晟的脸上被她的指甲划出的血痕,他冷眼看着吊着的锅炉中冒着热气的东西和下面火堆中一个烧的漆黑的铃铛,扶住宋景如的手越发用力,将她带离火堆让。
“你冷静点。”
“放开我,放开我——我求求你了,贺幸你放开我,我要在这里陪着晋宁,没有呀她会害怕我求求你……”
下人过来道:“大人,已经全部解决了。”
“分尸,喂狗。”贺元晟平静地道。
说完,他不顾宋景如的拼命挣扎,直接一个手刀将她劈晕过去,带着她离开了树林。
***
燕阳。
“殿下,那群马匪本不足为虑,可他们在周围府县烧杀抢掠,官府没有及时出兵剿匪,眼下已然成了气候,根据探子来报,已经有了不下五百人。”
纪风说完,跟在李长泽身后的一众官吏用袖子擦了擦汗,小声解释:“之前剿匪一应事由都是罪臣袁铭在……”
“纪风,”李长泽眼底冷色不加掩饰,看了眼他们几个,收回目光道。
“殿下。”
“你拿着我的令牌,从今日起暂时接管燕阳军务,城外的马匪就交给你了。”
“是。”
“去吧。”
“殿下,不好了殿下——”蔡荀跌跌撞撞跑过来,抚了抚歪倒的帽子,道,“殿下,因为之前一些人的逃离,周围邻县已经有瘟疫爆发,而且还在不断扩散。”
“燕阳瘟疫爆发以来邻府州县城门进出都卡得严之又严,货物,人员,牲口,进出都是细查检查,如此严防死守,怎么就……”
“今年是灾年,外有匪患内有瘟疫,人心惶惶,若是着瘟疫迟迟没有进展,恐怕才真的要生……”
一群人七嘴八舌的议论者,前面人群中突然乱了起来,又死人了。
很快就有差役来把那没气了的女子用担架抬了下去烧毁。
这些天死的人太多,尸体烧不过来,整个燕阳上空都飘浮着青白一片的烟雾,寺庙中压抑不住的哭声从早到晚,那声音有气无力,带着无尽的绝望。
蔡荀道:“殿下,此处实在太过危险,要不您还是暂避一下吧,您要是出了什么事,下官就是有十个脑袋都不够砍啊。”
远处一个男子突然冲了出去不要命似的冲向被抬走的担架,看他穿着不像普通百姓:“夫人!!!”
官兵将他拉开道:“她已经死了。”
男子恍若未闻,抓住那女子的手。
李长泽突然大声喝道:“拦下他!”
然而已经晚了,那名男子在死去的女子旁边,以头着地,毫不犹豫,生生折断了自己的脖子。
周围除了官府之人外都是感染瘟疫的老百姓,他们穿着或者富贵或者朴素,此刻见此情景也都只感到一阵兔死狐悲。
瘟疫一天得不到控制他们就一天看不到希望,惶恐和不安笼罩在每个百姓的心头,隐忍已久的恐惧在此刻被无限放大,有人开始咒骂,骂瘟疫,骂天灾,骂官府,骂朝廷,民情激愤。一时之间竟然难以控制。
“左右都是等死,与其在这个地方呆着还不如回家看一看老娘。”
“我老娘都死了,家也没了,我什么都没了,为什么自己要死了还要在这里受这个气。”
“为什么要把我们关在这儿?放我们出去,乡亲们,朝廷这是想把我们关死在这儿啊,只要我们都被关在这儿死了,他们一把火就把我们烧了,说的好听是为了给我们治病。”
眼看着越来越多的人聚集起来,里面管事的人渐渐安抚不住,李长泽大步朝里走去:“照你这么说,官府真有这个想法就应该从一开始你们进鸿胪寺的时候杀了就是,费这个力每日耗费大量人力物力做这些干什么?”
“这些难道不是朝廷应该做的吗?官府现在做的这些不过是做给天下人看的而已,我听说连看病治人的大夫都跑了,你们把我们关在这里不是等死还是干什么?”
“燕阳天高皇帝远,官府什么时候管过我们老百姓,还不如跟着马匪上山还能混口饭吃。”
“对呀,就是,我们凭什么被关在这里?放我们出去放我们出去!”
李长泽神情冷峻,蔡荀颤颤巍巍上前安抚:“各位父老乡亲,官府不会不管你们,我是燕阳新任同知蔡荀,请大家给朝廷一点时间……”
“呸,你们这群狗官官官相护,走了一个沈济舟和康福寿,又来一个什么狗屁蔡荀,我呸!”
眼看众人越说越是激愤,围住他们的差役因为心中顾忌也不敢逼得太紧,被他们推搡着不断后退。
第069章 受刑
“诸位!我知道你们现在都很害怕, 因为这场瘟疫,你们不得不离开自己的亲人,这场瘟疫轻易就蔓延到整个燕阳,朝廷是始料未及的, 但是, 朝廷不会坐视不理, 也不会任由瘟疫横行,你们放心,你们都是大齐的百姓,大齐不会放弃燕阳,也不会放弃你们!”
“你是谁,凭什么说这种话?今年燕阳出了那么多事,死了那么多人,也没见朝廷有什么动静。”
“我乃大齐太子李长泽, 来到燕阳便是为了解决燕阳眼下的困境, 如果你们不信我, 我可以在此立誓, 只要瘟疫一日不除, 我李长泽便一日不回京城, 你们放心,只要有我在一日,便绝对不会任由瘟疫继续蔓延下去, 燕阳是大齐的国土, 你们都是大齐的子民,朝廷绝不会置你们于不管不顾。”
人群渐渐安定下来, 民怨暂时得以安抚,彭越跑到李长泽身边附耳几句。李长泽听完, 又和蔡荀他们嘱咐两句后转身离开。
“你说来人是谁?”
“沈姑娘。”彭越道。
李长泽快步走下台阶,穿过长廊出了门,果然远远就看到背着身站在门口的沈木溪。
不是没有想起过沈木溪,只是这些天事情太杂,而且沈木溪远在祈京,加之她不是朝廷中人,还有一点就是他也没想到这次瘟疫如此棘手,所以一时忽略了她。他带来的太医日夜奋战也不曾让情况有所好转。倒没想到沈木溪自己来了。
“太子殿下。”
李长泽走到她面前,什么都没多说,只道:“有劳了。”
沈木溪摆了摆手:“我只是个普通大夫,来到燕阳也只是想为燕阳百姓尽一份心力。”
李长泽点头道:“好,彭越,好好安顿沈姑娘。”
沈木溪的医术他心中有数,当年贺景泠伤成那样她都能给他救回来,年纪轻轻医术超群,她这样的,大齐再也找不出来第二个。
***
冯小芸刚一上楼,就看见了坐在窗边的何升,嘿嘿笑道:“何老板,好久不见啊。”
他坐到何升对面,桌上好酒好菜已然备齐,他也毫不见外,拿起筷子就吃了起来。
吃了两口没听见人回话,又瞅见何升脸色不似以往,他慢慢放下筷子:“何老板叫冯某来,是有何贵干啊?”
何升温声道:“今日叫大人来此,是想为大人引荐一个人。”
何升这么说冯小芸来了兴趣,他这人没别的爱好,倒是惜才,能让何升引荐的人,必不会错。
“上来吧。”
何升扬声道。
一个穿着朴素长相清俊的年轻人出现在他们面前,见到来人,冯小芸眯着的眼睛微微睁开,打量着他。
“草民霍子犹,见过冯大人。”
“是你。”
冯小芸笑了笑,眼底闪过一丝了然神色,对何升解释道:“圣德二十三年的会试场上有过一面之缘,我是那次的监考官之一。”
何升温和笑道:“我与霍公子也是因缘际会下结识,大人身在官场,眼下晋王和明王争锋相对,太子远在燕阳,朝局如此,唯有靠大人。”
霍子犹道:“霍某不才,读书十数载,也只想为自己求个公道。”
冯小芸:“我记得你,那年见你年纪轻轻又是从兖州一路考上来的,那年科考最看好的就是你和徐仲先,我当时也只是个小小的监考官,后来听说你那次连殿试都没有进还觉得可惜,不过你年纪轻轻,才考了三次,以后还有的是机会,能连中三元年纪轻轻入朝为官的像徐清鹤那样的又能有几人。”
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似在可惜。
霍子犹听罢表情淡淡,只道:“好风凭借力,我等虽为庶民,可也不愿白白成了他人的踏脚石,子犹今日下此决心不止为了自己,也为了古今无数个和我一样的寒门子弟,为求一个公道,哪怕蜉蝣撼树,只要有一丝机会,也要搏上一搏,为此在所不惜。”
冯小芸蜡黄的脸上笑意渐失,看向何升,问:“此事一经揭开,朝廷风波又起,何老板要冯某这么做,可是他的授意?”
何升面不改色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从古至今这风波便从未断过,自圣德十五年来,四王相争,陛下疑心深重,立储却不重储,宠晋又不立晋,想要平衡多方势力,到最后只落得个朝廷之上党派林立明争暗斗不断的结果,而今的燕阳惨烈如斯,大人以为是谁造成的呢?此事早有决断,事实如此,我门所作所为,不过去蝼蚁偷生,自保而已,事情做与不做不过是早晚而已。”
霍子犹也道:“承蒙贺公子相救,而今有机会将真相公之于众,霍某感激不尽,还望大人成全。”
冯小芸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既如此,我没什么好说的。”
***
铁门摩擦着地面,被推开的嘎吱声粗粝刺耳,身着黑色飞鱼服的校尉手举火把,为后面的人开道。
逼仄的牢房中一次进来了足有五六人,漆黑的房间被火把照亮,顿时显得拥挤不堪。贺景泠听见动静条件反射地动了动,慢慢睁开眼睛,便看到眼前一幕。
他撑着身体不慌不忙地坐起来,捂着嘴低低咳嗽了几声,声音沙哑地和来人打招呼:
“林指挥使,好久不见。”
林野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面前的年轻人尽管形容不整脸色惨白,却不急不躁平静如水,对他们的到来似乎也早有预料:“被关了大半个月,还笑得出来。”
“难道指挥使有看男人哭的癖好?”
林野没有接他的话:“呆会儿有你哭爹喊娘的时候。”
“我这个人不经吓,指挥使要这么说的话我真的会害怕的。”
“进了邺狱,现在才开始害怕,看来你对邺狱的认识还不够深刻。”林野目光锋利如刀,声音冰冷坚硬,只单单站在那儿,身形宛若铜墙铁壁不可撼动丝毫,“到了现在也别指望有人能救你出去,工部的徐主事听到风声倒是来过几次,被我让人揍了出去。”
贺景泠啧了一声:“多谢指挥使手下留情。”
“希望你一会儿还能这么淡定,”林野不再和他废话,转身出去,“带走。”
“不劳烦几位大人了,我自己走。”贺景泠扶着墙站了起来。
邺狱的主刑室里,满墙挂着各式各样让人看了头皮发麻的刑具,贺景泠被按在一个宽大的铁椅上,林野再次出声:“我只给你一次机会,交代你回京之后所做的一切以及目的。”
贺景泠叹了口气:“大人,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老百姓,连府门都很少踏出,大人想知道什么呢?”
林野走到他面前,双手撑着铁椅的扶手:“我想知道,你是怎么在我羽林卫安插上自己眼线的,又是为何要私下收集朝廷重臣的各种罪证,是珍妃的授意还是贺元晟的安排?或者是明王、晋王?你和他们又有什么关系?”
“大人,你扣的这顶帽子太大了,有证据吗?”
“我记得我曾说过,羽林卫抓人,不需要证据。”
贺景泠放松了身体往后靠,浅笑道:“原来都是靠着大人的猜测,大人好生厉害,仅凭着自以为是的臆测就这么大动干戈,抓我一个身无长处的白丁,羽林卫行事果然独到。”
“贺景泠,我知道你很聪明,可现在你既然被我抓来,就该知道坦白从宽才是对你最有利的,我这个人从不冤枉无辜之人,今日你进了邺狱,便只有一个选择,老实交代本指挥使或许还能给你个痛快。
“有一句话你说的不错,你现在不过是个名声扫地的白丁,你背后的主子想要你死,故意透出了风声让我们羽林卫注意到你,他这么有恃无恐,是笃定你不会把他招出去?你说是他太自信,还是说他太低估我们羽林卫了?”
贺景泠:“林指挥使,这些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未免也太可笑了吧,你们羽林卫查案难道都是通过挑拨是非吗?先不说你方才所说的内讧与我本我关系,贺某自认自回京以来一直安分守己,不知怎么就引起了羽林卫的注意,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平头百姓,按照大人的说法,难能手眼通天不成,竟然能够搅弄朝堂风云。”
“那是因为你背后有人。”
贺景泠笑了一下:“大人要这么笃定,那我可没什么好说的了,毕竟这顶帽子如论如何您都是要给我扣上。大人问我背后之人是谁?这么说的话珍妃和贺元晟与我一母同胞,陛下还曾恩准我入宫拜见过,吏部尚书徐安曾与我家交好,户部尚书之女与我大哥更是青梅竹马,我与晋王也曾算是同窗,哦对了,我的祖父还曾是太子之师,这么说的话,他们岂不该人人都是我背后的靠山。”
“巧言令色,”林野的眼中看不出来怒意,他并不着急,看着贺景泠云淡风轻的模样,忽地话锋一转,道,“贺景泠,九年前你杀害许氏,事后不但不没有丝毫悔悟反倒状告自己的母亲许氏与人通奸,我记得当时这件事在祈京闹得沸沸扬扬。”
贺景泠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提到这件事,心中不由地一紧,面前仍旧装作若无其事:“指挥使这话什么意思?”
“定北大将军一生战功赫赫,即便最后落得那般下场,可该是他的功勋依旧是他的,毕竟也是因为他大齐才有了这么多年的安定,我本不欲追查当年之事,可你若依旧固执己见,我不介意费这个力。”
很久没有听到人提起这些往事,贺景泠的手心竟然不知不觉被汗湿,他垂眸无所谓道:“羽林卫是天子耳目,查明一切真相是指挥使的职责所在,与贺某有何干系。”
林野目光沉沉看着他:“我本不想对你用刑,关了你这么久,本以为你是个明白人,既然这样,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我自担任羽林卫指挥使以来,还从来没有撬不开的嘴,贺景泠,千万不要高估人的身体承受的极限,你以为自己有多么意志坚定不畏生死,可真到了生死关头,人还是会遵从本能。”
贺景泠:“林指挥使,你知道外界对你是何看法吗?”
林野不以为意:“我没兴趣。”
贺景泠:“外界传闻羽林卫指挥使林野杀人如麻,死在你手上的人不计其数,是个地狱里的阎罗,人间的煞神。”
林野不屑冷哼:“是不是你很快就能见识到了。”
贺景泠抬眸,苍白的脸上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林野,你是天子亲授,从一个街边乞丐一步步坐上羽林卫指挥使的位置,别人用了二十年的时间,你只用了不到五年,百官避之不及,世人畏你惧你,你忠心耿耿,为朝廷铲除奸佞,是天子手中最锋利的刀,可你赤胆忠心,我们疑心深重的陛下还是不放心,林大人,每月十五月圆夜,蛊毒发作的滋味不好受吧。”
林野大惊,目光闪过一丝弑杀之意,掐住贺景泠的脖颈几乎咬牙切齿问:“你怎么知道?”
贺景泠费力笑道:“大人刚刚还夸我聪明,这么快就忘了?”
林野深深看了他一眼。松开了手往后退了几步,他抬手指着背后满墙的刑具,毫无波澜的脸上露出一丝讽刺的笑,朝着贺景泠示意:“邺狱都有自己的规定,本来一般我会让犯人自己先挑一样刑具,可我想你还是算了,看你弱不禁风,我给你挑个柔和一点的,先从右手开始吧,毕竟一下子就弄死了没意思,听说过梳洗之刑吗?”
第070章 去伪
长街之上风雪交加, 本该是个空寂冷落的模样,然而此刻却挤满了身着青衿的学子。
他们浩浩荡荡从街上走过,高声呼喊着什么“严惩、严办”之类的话,隔的太远, 有些听不太清, 引得坐在屋里面的人纷纷侧目。
仙客来的大堂内。
“你们听说了吗, 今日早上京兆尹府发生了一件大案,一个落榜的举人状告当朝户部吏部礼部三省尚书同流合污,利用科考之事徇私舞弊,上欺朝廷下瞒百姓,科考自古有之,是寒门子弟出人头地的唯一途径,如今却成了那些人结党的工具。”
角落里几个年纪不一的茶客围坐在一起,对着外面声势浩荡的学子们评头论足, 讨论缘由。
“同时状告吏户礼三部尚书科考作假?那人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他想干什么?为什么突然这么, 他不要命了吗?”有人吃惊地问。
“听说那人当年是兖州来的, 从小就被当地称作神童, 一路考到会试的时候也才十五岁, 历来春闱坊间都有个不成文的规定, 好事者会私下设局,当年云袖坊赌局中他的最被看好的状元郎人选之一,当时连云袖坊的老板也押了他, 结果最后他连殿试都没有进, 为此在祈京闹了好大的笑话,”一个知道一些缘由的长衫男子道。
“照吕兄这么说, 那霍子犹是觉得当年科考之事其中有假,而造假之人就是他今日状告的三部尚书?”见男子这么说, 最开始谈及此事的青年凑上前来,有些唏嘘叹道,“自古民不与官斗,他这竟然一下告了朝廷三个大官,也是前无古人啊,不知那举子家中是做什么的,为何突然做出这等惊世骇俗之举来?”
被叫做吕兄的人故作高深地笑了笑:“你有所不知,那举子家中贫寒,后来陛下大赦天下加开恩科,他又接连考了两次,当时世人都笑他痴心妄想,后来祈京更是查无此人,想来是无颜再待下去离开了这里,今年也没见他参加春闱,都以为他放弃了,没想到现在突然出现,还闹出了这么大的事端。”
“按照吕兄的说法,这人才学过人却屡试不第,突然消失几年现在一回来就状告朝廷命官,这其中当真有什么猫腻不成?”
“若是没有,他一个平头百姓敢这么和官府作对?可话说回来,就是有,他又凭什么敢和官府作对,听说今晨京兆尹当庭审案之时他说出此事立刻就被喝断,他也被京兆尹关进了大牢,到现在都还没消息。”
众人一阵唏嘘,其中一人不确定道:“你们说,若此事为真……朝廷之上……我们还能谁可信?”
他这话一出席间一阵沉默,最开始那人嗤笑道:“这件事官府极力想要压制,可今天早上在场之人众多,早就走漏了风声,国子监的学生都是未来国之栋梁,未来仕途被有心之人左右,他们自然不会善罢甘休,谁也不想自己苦读数载最后为他人做嫁衣,如今国子监的学子闹了起来,天子学子也会闻风而动。”
本来只是单纯看热闹,可说到这里,朝廷扑朔迷离的态度让他们心中也都对此事信了七八分,说不失望是假的,但凡有一点不实,一个无身份无背景的穷举子也不会毅然决然做出这种掉脑袋的事。
此事在街头巷尾已然传开,朝廷就是想要压下去也无济于事,只是不知他们又会做出怎样的应对之策安抚天下文人士子。
年尾将至,庄重巍峨的皇城被白雪覆盖,风雪萧索,天地间一片肃然。
站在御书房门口的侍卫太监纷纷目不斜视,缄默垂首。帝王雷霆之怒,谁也不敢轻易去触霉头。
李叔同跪在下方,丝毫不慌:“父皇,这件事一看就是有备而来,是有人蓄意陷害儿臣,那霍子犹不是是个微不足道的读书人,屡试不第心生怨愤被人利用而已。”
李牧宽大的龙袍下身形瘦弱,顽疾多日来未曾好转导致他的身体越发虚弱,两颊凹陷,满脸病态,因为勤于政务,尽管身体抱恙也不肯放手丝毫,以至于如今病情不轻反重。
听见李叔同这么说,李牧冷眼看着他,冷声道:“陷害,你以为你做的那些事朕不知道?齐王是怎么死的?你做了什么朕要是追究下来你死一万次也不足惜!吏部礼部对你唯命是从,齐王之事你在背后没少推波助澜。”
轻飘飘几句话,让李叔同表面的温和伪装几乎维持不下去。
“平时里只要没有做的太过分,你做的那些事朕从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现在外面成什么样子了?大齐建朝几百年来闻所未闻,不过短短几日,落榜举子集体状告当朝命官,闹得满城风雨。此事若是没有人知道也就罢了,可现在天下文人学子都看着朝廷,那徐安赵无端,还有宋进桓,哼,你做的好事!”
“父皇,您这么说,难道儿臣今日不是您纵容的结果吗?我不过一个宫奴之子,比不上四哥出身世家大族,您想要平衡诸皇子间的势力,任由我结交朝臣和四哥分庭抗礼,怎么现在倒成了我咎由自取了?”
李牧没想到一向温顺的李叔同竟然会说出这种话,顿时只觉气血翻涌:“……你干什么?”
李叔同从地上慢慢站了起来,走到李牧前面,道:“父皇,这么多年您捧着儿臣和齐王相争,又立资质平平的李长泽为太子,您忌惮高家,苦心孤诣这么多年将他们一网打尽,嘴里说着我是您最宠爱的皇子,那您为何还要要把紫阳送到我身边监视我呢?”
李牧没想到李叔同会突然质问他,拼命咳嗽,指着他道:“你……”
李叔同垂眸看着李牧面前的那杯茶,轻言细语道:“明皇叔狼子野心,父皇,您是老糊涂了吗?不想着怎么赶紧除去他,为了您所谓的名声,任由儿臣被奸佞污蔑也无动于衷,明明事情还有转寰的余地。”
“所以……所以你对外所说……紫阳难产而亡,一尸两命,是你做的手脚?”
“父皇,儿臣留她许久,任由她肚子里的野种长那么大,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李牧猛地咳嗽起来:“放……放肆!”
“比起父皇您做的一切,儿臣有过之而无不及,父皇重病,当好生修养,朝中之事,父皇就不必操心了。”
刘盛宁在外面提醒道:“殿下,明王就要到了。”
李牧双目赤红地盯着他,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面前的茶杯,怒不可遏:“逆子……你敢下毒……你……”
李叔同笑道:“儿臣岂敢,父皇放心,李珩衍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儿臣只是想替父皇铲除奸佞,这也是父皇您的夙愿不是吗?先皇有二十三个皇子,最后除了现在坐上皇位的您就只剩下睿王叔和明王叔了,您不想被世人诟病赶尽杀绝,那就儿臣来替您做了。”
“王爷可终于来了,陛下正在里面等着您呢。”刘盛宁的声音从外面传了进来。
***
牢房中血腥味太重,林野习以为常示意下属打开铁门,铁门一经打开,里面的血腥味顿时扑鼻而来,下属率先进去探了探在靠在墙边的人的鼻息,对着林野点了点头。
“你先出去。”
墙角浑身是血的人眼皮微不可见动了动,他没有睁开,气息微弱地勾了勾嘴角。
“你笑什么?”
贺景泠的手臂早已疼得没了知觉,无力的垂在身侧,他闭着眼,费力舔舐了一下干涩的唇瓣:
“指挥使深夜到访,是想明白了?”
林野看了眼他血肉模糊的右臂,眼底没有丝毫动容,问:“你认识霍子犹?””不认识。”
“回答的这么干脆,我现在更相信我的直觉了,十日前一个落榜举人当堂状告朝廷命官徇私舞弊,然后几日之内此前数年里落榜举子聚众闹事,公然和朝廷作对,此事闹得人尽皆知,朝廷无法不得不重视起来,派我详查。”
贺景泠:“原来指挥使这些日子是在忙这个,查出来什么了吗?”
林野只道:“确有此事。”
贺景泠:“可这些与我何干,指挥使,我进这邺狱,已有月余了吧。”
林野道:“你几次三番插手朝廷中事,故意对外大肆传播何升与你的关系以蒙骗世人,世人皆以为是你依附何升,可我看来,应该是他听命于你才对。”
鲜血糊住衣物,轻轻一动麻木的手臂瞬间便是撕裂入骨的疼,贺景泠煞白的脸上肌肉都在颤抖,他终于睁开眼睛,满是血丝的眼中带着一丝嘲讽:”林野,听说过聪明反被聪明误吗?既然你这么聪明什么都被你猜到了,杀了我就是,你怀疑何升,怎么不抓他?羽林卫抓人不是不需要证据吗?告诉你又何妨,其实你猜的都没错,这一切都是我做的。
“我贺家落得如此下场,是自食恶果,可这里面也有皇帝的猜忌,朝臣的算计,贺家不过是他们青云路上的垫脚石,是他们扶摇直上的登天梯,我便是要一雪前耻,搅乱这大齐,你又能奈我何,杀了我吗?”
“你敢杀我吗?”贺景泠声音极轻,却也极其笃定,“林野,你这个人一心效忠大齐,只要为了大齐什么事你都做的出来,身负骂名无数,看似无欲无求,可你在你效忠的陛下眼中不过是一颗可堪一用的棋子而已。
“没有你,也会有其他人,还记得你十五岁在街边乞讨的模样吗?那个给你麦饼,一句话就把你送到禁军去的人是谁还记得吗?”
林野静默许久,才在贺景泠的注视下道:“当然记得,是乔装出宫的太子。”
林野对他用刑,却不敢真的让他死在牢中,派人给他治病,贺景泠这么说也不过是试探一下,林野的反应更加应证了他心中的想法:“在你眼中,太子风光霁月心怀天下,为了追随他你努力上进,一路摸爬滚打走到如今的位置,是想报当年之恩。
“后来你又觉得像你这样的人不配出现在你心中完美无缺的太子殿下身边,可近几个月来发生太多的事,你也有所怀疑了是吗?你抓我,还有一个更深的目的对吧。”
这个问题林野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道:“何升身为平贤商会的创始人,这些年来扶危济困,此次燕阳灾情中他更是身先士卒。虽是商贾之身可在民间人人称颂,没有确凿证据,我不会轻易动他。
“你不一样,你名声扫地,和贺家又没了关系,又与珍妃他们翻脸,没人会保你。”
贺景泠抬眼看他,凌乱的发丝下脸色苍白,浑身尽管血迹斑斑,也依旧难掩那张让人惊艳的脸。漆黑的眼中含着笑,在这个烛火都透着阴森的牢房中无端让人觉得诡异。
林野对上那双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睛,罕见的顿了下,继续道:“这次的霍子犹,上次的暗娼女,还有每一次都恰到好处出现在羽林卫面前的证据,是否都与你有关?”
贺景泠牵起嘴角:“你猜猜是谁让我做的?”
“你与太子究竟是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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