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人瞩目下,凌怀苏凤眼微眯,一时心念电转。
打?还是不打?
同门手足拔剑相向,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他下意识望向看台,想寻求师父的意见,外放的神识却忽然感觉到一道强烈的视线。主位上,琦伏月正目光如胶地注视着擂台上的变故。
钟瓒不给他拒绝的机会,先发制人出招,剑意凛然而至。凌怀苏只得挥剑抵挡,同时火速思考应对策略。
凌怀苏一边见招拆招,一边还要当心着不能出手太轻或太重,以免露了破绽,两人一时半会竟打得有来有往、难分上下。
擂场上剑影翻飞,凌怀苏咬紧牙关,逐渐有些捉襟见肘。
不能输,还不能让对方输得太惨,这简直比打十个人还累!
钟瓒不是剑修,很快开始力不从心,招式逐渐脱离章法,一个疏忽,再难抵挡凌怀苏紧追而至的剑尖。说时迟,那时快,凌怀苏剑意微不可察地一滞,只划破了他脖子上一层油皮。
按照往常,比试进行到这里,孰胜孰负已经揭晓,凌怀苏也欲还剑收手。
可就在这时,钟瓒猝然发难,一旋身避开剑尖,借着袖袍的遮挡,屈指一弹,一道黑气径直没入了凌怀苏身体。
紧接着,毫无保留的杀招蛮横而至!
凌怀苏一惊,本能地以攻为守,当当正正地接下这一招,却没收住力道。短兵相接,狭路相逢,钟瓒怎是凌怀苏的对手,被强悍的内力震得手腕一麻,长剑脱手飞了出去,哐当落地。
与此同时,纵横的剑气炸向四面八方,钟瓒的发带被剑气一冲,登时散了。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旁人不知晓暗流涌动的内情,只能看出凌怀苏一剑挑飞了对方的剑,还割断了人家的发带。
除人武器便罢了,当众使人披头散发,在赛场上是赤-裸-裸的羞辱,更何况那人还是他的同门师弟!
犹如水入热油,观众席上瞬间炸了锅。
然而,众人恶意的揣测与议论,凌怀苏一个字都听不见。那道黑气在体内翻涌,他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
暮色四合,月明星稀。
凌怀苏从床上醒来,一睁眼就看见镜楚尽忠职守地守在床边。
他揉了揉发紧的太阳穴,张口第一句话便是:“钟瓒呢?”
镜楚扶他起身,脸色不善地答道:“那天以后,他就不知所踪了。你关心他?”
狐狸的语言能力进步神速,不再是磕磕巴巴地一字一顿了,以至于凌怀苏清清楚楚听出了他语气中的不悦。
“谁关心他,我是想抽死他,居然还知道畏罪潜逃!”凌怀苏气不打一处来,“平时看着怪稳重踏实,敢情全他娘是装的,疯起来没边!——我晕了几天?”
“两天。”
想起钟瓒打出的那道不明黑气,凌怀苏尝试凝神运气。奇怪的是,他体内经脉通顺,内府平和,并无异样。
镜楚紧张道:“怎么?”
凌怀苏没言声,心烦意乱。
钟瓒平日从未做过出格的事,即使对他积怨已久,也不至于短时间内性情大变,对朝夕相处的师兄痛下杀手。那日交手,钟瓒招式间分明有股若有似无的煞气,怕是染上什么脏东西了。
这件事从头到尾都太过古怪,必须禀报师父才行。
凌怀苏:“师父呢?”
镜楚:“被岛主叫走了,晚上有一场仙门宴席。”
岛主?
凌怀苏掀被起身:“带我去。”
镜楚不由分说地将他摁了回去:“你才刚醒,不准乱动。”
凌怀苏:“……”
僵持之际,谢胧神色慌张地跑进来:“大师兄?你醒了!”
他几乎是一路小跑过来,凌怀苏头一次见他这么冒冒失失的样子,“找到钟瓒了?”
“没有。”谢胧平复了一下呼吸,“是幼屏出事了。我在她身上放的护心珠破了!”
凌怀苏呼吸一滞。护心珠是傀儡的一种,能替人抵挡一次致命伤害。
“什么时候?”
“就在刚才。”
凌怀苏不管不顾地跳下床,飞快套上外衣:“她人在哪?”
护心珠与主人心神相连,谢胧道:“还在岛上。”
“带路!”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几人马不停蹄赶到了仙市。
仙门大会结束,一些门派已经离开,此时正值傍晚,仙市远没有他们上次来时那么热闹。
跟随护心珠联系的指引,谢胧在一座二层小楼前站定脚步。
夜幕下,牌匾映着幽幽的光,上面赫然三个大字——绮梦楼。
玱琅岛的……风月场所。
仙市里街头巷陌、茶楼酒馆,应有尽有,一切仿照凡间集市的规格,大约是为了让登岛的修士宾至如归,也因此少不得这种场合。
绮梦楼里虽然只能喝茶听曲,却也是不折不扣的寻花问柳之地。
缥缈的乐声从内传出,残存的脂粉香气幽然扑鼻,楼阁门户却是紧闭的。
谢胧唰地红了脸:“我再确认确认……”
“不用,就是这里。”凌怀苏斩钉截铁道,“没发现么?我们入煞场了。”
谢胧这才察觉,他们来时的路被大雾覆盖,四周皆是黑灯瞎火,杳无人迹。
凌怀苏只身上前,一脚踹开了大门。楼中空无一人,却能听到断断续续的弦乐声与吟唱,旋律哀泣,不知从何传来,又好似隔着一层什么,空灵而朦胧。
谢胧奇道:“仙岛上怎会有煞场?”
“刚出现不久,还未完全成型。”凌怀苏简短道,“能感应到在哪间房么?”
谢胧摇了摇头,挫败道:“气息就在这一片……”
“没事。”凌怀苏语速飞快地说,“谢胧,你去找镇;狐狸,跟我一起分头找。”
两人匆匆上了二楼,挨间搜寻。凌怀苏踹到第三扇门时,听见镜楚的声音从另一头传来:“找到了!”
房间内,云幼屏不省人事地躺倒在床,护心珠的碎片散落在地。凌怀苏连忙上前查看,随即松了一口气。
万幸,只是昏过去了。
凌怀苏双指并拢,朝她颈后风府打入一道真气,云幼屏睫毛一颤,悠悠转醒。
“……师兄?”她双眼迷茫,“这里是……什么地方?”
凌怀苏:“这里是绮梦楼,你身上的护心珠碎了,发生了何事?”
云幼屏揉压着额角,努力回想:“钟瓒……对,我见到钟瓒了!”
“在哪?”
“在山下,我和谢师兄分开不久,钟瓒突然出现,问我愿不愿意和他一起走。我很生气,劝他回来领罚,他不肯,我们起了争执,再然后……一睁眼,我就在这了。”
凌怀苏沉吟道:“他还说了其他的么?”
“我想想……他好像变了一个人,特别狂躁,我说要押他向你认错,他的眼神变得特别可怕,说、说……”
云幼屏咬了下嘴唇,似乎觉得难以启齿。
镜楚:“说什么?”
云幼屏局促地看了凌怀苏一眼:“钟瓒说,‘既然你这么喜欢姓凌的,那我成全你们’……可我对师兄哪有那种心思,他到底什么意思啊!”
“……”凌怀苏以手撑额,万般无奈地叹了口气。
挺机灵一姑娘,为何在有些事上能迟钝成这样?
忽然,他面色一变,骤然意识到了什么:“不好——谢胧!”
然而迟了一步,楼下,谢胧效率奇高地找到了镇物,毫不犹豫地一剑摧毁。
霎那间,缥缈的歌乐声戛然而止,阵法被触动,纷繁复杂的纹路迅速浮现,爬遍四面八方,天罗地网似的将他们笼罩其中。
那不祥的红色光纹成形的瞬间,凌怀苏体内蛰伏的黑气暴起,密密麻麻地钻入四肢百骸。
铺天盖地的热。
黑气与阵法遥相呼应,在凌怀苏身体内催动出可怖的反应,血液中仿佛有千万只蚂蚁,流经过的每处都泛起不堪忍受的痒意。
凌怀苏膝盖不受控制地发软。镜楚吓了一跳,赶紧搀住险些跪地的凌怀苏:“怎么了?”
他不搀还好,肌肤相贴,灼热的体温传来的瞬间,凌怀苏被烫得一激灵,闷哼一声,触电般甩开镜楚的手。
不过短短的光景,凌怀苏像被抽空了力气,同样被阵法包围的镜楚和云幼屏却安然无恙。
一股难以自抑的冲动涌上,凌怀苏瞬间明白这是个什么阵了。
原来……是冲着他来的。
相传有一种邪阵,是妖道的一种。将引子打入目标体内,那人入阵后便会被催发情-欲,血气浮躁,痒热难忍,倘若他控制不住破了戒,身体中的引子便会蚕食掉他的经脉,不死也成了个废人。
“师兄?!”云幼屏惊呼道,“你没事吧?”
此时任何声色于他而言都是诱人又致命的禁果,撩拨着他不堪重负的敏感神经。
凌怀苏狠狠咬了下舌尖,厉声道:“出去!”
他眼底通红,豆大的冷汗掉个不停。这副样子把云幼屏吓得够呛,不知所措地看看凌怀苏,又看看镜楚。
凌怀苏额头青筋暴起:“都出去!!”
谢胧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番情景。阵法启动时他便猜到中计,此时见到形容狼狈的凌怀苏,顷刻间明白了七七八八,拉着镜楚和云幼屏退出房间。
凌怀苏一挥手,门窗齐齐紧闭,谢胧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师兄你撑住,我们这就寻找破解办法!”
关门的瞬间,凌怀苏最后一丝力气也用尽,支撑不住瘫软在地。
他哆嗦着掀开衣袖,露出小半截胳膊,当机立断倒转剑锋,毫不犹豫地在上面狠狠一划!
鲜血汩汩横流,冰冷剑刃割开肌肤的那一刻,火辣辣的痛楚扩散开来。
切肤之痛微微唤回了凌怀苏的神智,五感稍稍清明。
凌怀苏四下环视,视线锁定在桌面一把五弦琴上。他割断琴弦,用弦将双手手腕缚于身后。
他绑得极紧,锋利的细弦便深深没入皮肉,洇出细密的血珠。
这点疼痛对凌怀苏来说弥足珍贵,他不住默诵清心诀,在得之不易的清醒中将神识沉入灵台。
谢胧说去寻找破阵办法,可凌怀苏清楚地知道,这种邪阵没有阵眼,唯一的破解方法,在于凌怀苏自己。
——他必须尽快将体内的毒引逼出来。
然而,很快凌怀苏发现,要想自己逼出黑气,简直比登天还难。
神识每沉入一份,那些不可言说的欲望便如附骨之疽般缠上来,就像迈入无边的沼泽,一步比一步沉重,随时有被吞没的危险。
意识越来越模糊,难耐的热潮几乎熬干了他的神智。
没办法了……
凌怀苏强撑着起身,深吸一口气,对门扇上那道高大的剪影道:“镜楚……你,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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