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怀苏眉头蹙起,不明白师父话里的意思。
“凌家……是为奸佞所害。”他咬牙道,“他们忌惮我爹在朝中权势,便打着天音塔神启的幌子,散布谣言,构陷我爹意图谋反。”
“所以,你想要以命抵命,杀了他们报仇?”
“有何不可?”
师父摇了摇头:“若你对卦术了解更深些,便该知道,死死生生,都是命数。”
凌怀苏不以为然:“容那些恶贯满盈之辈苟活于世、为害一方,也是命数么?”
“人心里的贪嗔痴欲是除不尽的。”师父叹道,“你杀了这批人,还会有另一批人为非作歹,今日是凌家遭难,明日便是张家李家,你又怎么顾得来呢?”
凌怀苏当惯了颐指气使的少爷,即便入了仙门,在这么个老不正经的师父面前,也端不久尊师重道的架子,此时三言两语不痛快,便把方才学剑时宝贵的师徒情忘了个干净,当下心直口快地反驳道:“师父这话有失偏颇吧,顾不来就放手不管了么?难道因为恶人除不尽,便可以袖手旁观么?那这独善其身的道,弟子不修也罢。”
这顿话夹枪带棒的,莫问真人听了倒也不生气,耐心等他发完牢骚才慢悠悠道:“在霜天峰磨了那么久,怎么性子还这样急……非也,虽不能斩草除根,但有一样东西,是可控的。”
“是什么?”
莫问真人捻着胡须,吐出三个字:“天音塔。”
所谓天音塔,其实是个外形类似于塔的灵物,百年前电打雷鸣的一宿过后,这玩意就神鬼不知地矗立在蛮荒谷附近了。
灵塔无门,可总有人声称机缘巧合下曾经窥见塔内,预见未来之事。传言塔内宝物无数,蕴含大道真理,得之者可一步登仙。
于是百余年间,无数居心叵测的人妄图进入塔内,彻底掌握神塔的秘密。
凌怀苏敛眸,心思百转。
师父不疾不徐道:“天音塔之于人世,就如蜜糖之于蚁虫。只要这么个东西伫立着,总会有各种各样的事端因它而起,引人争得头破血流。小望,你懂么?”
凌怀苏冷笑一声:“那我毁了它便是。”
重新煮的茶开了,师父沏着茶,未对这少年狂妄的言语作出点评,只是道:“小子,你又怎知不能利用呢?”
凌怀苏忖道:“天音塔里究竟有什么?”
师父啜了口茶,默然良久,才拖着一唱三叹的调子,给出了一个很有高人风范的答案:“万般虚妄。”
“不说了。”师父摆摆手,“回枕竹居去吧,不必担忧,这小东西睡上几个时辰便醒了。后日卯时来主峰一趟——你可知你不在的这几个月,门派遇上了多大的麻烦吗?”
凌怀苏心头一突,以为门派出了变故,肃然道:“发生何事了?”
就听师父痛心疾首地抱怨:“为师每日都要亲自早起监督那帮崽子练剑,觉都睡不好了!”
凌怀苏:“……”
他刚刚一定是瞎了,才会觉得这老不死有高人风范。
***
清静峰是摇光派弟子居住地,峰头种着一大片竹海。竹林环抱中有一小院,远离喧嚣,唤作枕竹居,是大弟子凌怀苏的个人居所——这少爷刚上摇光山时,无论如何也不习惯与人同住。
但清静峰常不清净,凌怀苏的枕竹居也远没有看起来那般离群索居。
得了空,师弟师妹们最喜欢去枕竹居串门。
一来因为环境养眼,枕竹居有个娇生惯养的主人,古朴的小院硬生生被他改造成了座小园林,花团锦簇,绿树成荫,不大的地儿,石桥假山一应俱全,还童心未泯地架了个秋千。
二来,这里总有些门派少有的玩意,比如美酒,再比如一些稀奇古怪的法器,而大师兄在钱财方面慷慨得没得说,任他们予取予求。
听闻大师兄出了霜天峰,这天早课甫一结束,枕竹居外便多了三颗蠢蠢欲动的脑袋。
“门为何紧闭着?”鹅黄裙少女再次打量了一眼院门,伸手推了推左边的少年,指使道,“钟瓒,你爬墙去看看。”
叫作钟瓒的少年不情不愿道:“为什么是我?”
鹅黄裙少女杏眼一瞪:“废话,不是你难道我去?”
眼见火药味弥漫,俩人又有掐起来的趋势,另一名年级稍长些的少年连忙打圆场,他两手一摊,老母鸡似的把他们分开,温声道:“好了好了……幼屏,阿瓒,昨日不是说好了要和平共处么?大师兄还在里头呢。”
说起这个,云幼屏顿时愁云满面:“大师兄家里出事后,我们还未见过他呢,他被关在霜天峰那么久,心里肯定不好受。”
钟瓒凉飕飕道:“你这样关心他,为何不亲自进去看看?”
“你!”
“打住打住……”谢胧无奈挤进他们中间,一手摁住一个,“我来,我来还不行吗?”
他从怀里掏出个小瓷瓶,“这样,我派个傀儡打探情况,阿瓒,替我摘片叶子,要沾着晨露的。”
***
枕竹居内,白狐静静卧在被褥间,凌怀苏手执书卷,靠在床头,翻页时偶尔瞥去一眼,见它呼吸平稳,美梦黑甜,才稍稍心定。
他掀过书页,纸张上赫然画着一座塔,正是有关天音塔的记载。
书上详尽记载了天音塔降世的时间、情形,也概述了它名字的由来。
之所以取名“天音”,是因为此塔时不时会响起钟声,声音浑厚而悠远,方圆百里都清晰可闻。钟鸣后不久,总会有大灾大难发生。
而且钟声还有克魔之效,每次一响,隔壁蛮荒谷的魔物便要失控。不过拜它所赐,百余年间,倒真没什么成得了气候的大魔出世。
如此一来,世人将其奉为“神塔”,对预示深信不疑。
看到“神塔”二字,凌怀苏忍不住嗤了一声。
若真是祥瑞的神物,又怎会引起这么多血流纷争呢?
他这一嗤,终于把一旁酣睡的动物嗤醒了。
狐狸睡眼惺忪,迷茫地环顾周围,发现环境陌生时先是一紧张,直到看见凌怀苏,才放松下去。
“舍得醒了?”凌怀苏搁下书卷,顺手探了探狐狸的体温,上下打量了一番,“这劫渡完……看着也没什么变化啊?”
狐狸睁着无辜的大眼睛,本能地往他手掌处贴近。
凌怀苏想起师父的话,突然好奇:“你是公的还是母的?”
灵狐天生预感过人,闻言,毛茸茸的耳朵向后一支,顿时明白了他要做什么,当即便要向后躲。
可反应再快也快不过这登徒子猝不及防的手,凌怀苏一把拎起它一条后腿,朝旁边掰去,就这么惨无人道地曝光了小家伙的隐私。
凌怀苏:“唔,公的。”
尊严全无的狐狸:“…………”
这个狐狸你来当。
小家伙彻底奓了毛,温顺的脸上头一次露出了堪称屈辱的神情,愤怒地踹开他的手,缩到床边生闷气去了。
就连窗棂上的鸟雀都叽叽喳喳叫了几声,仿佛在表达对这不要脸行径的鄙视。
凌怀苏笑得花枝乱颤,霜天峰上无忧无虑的最后一个月涤清了他眉宇间的阴霾,却没改掉他蔫坏的本性。
他笑得累了,用手指戳戳狐狸闹脾气的后脊,毫无诚意道:“好了好了,小狐狸乖,莫生气。”
狐狸一动不动,只留给他一个高冷的后脑勺。
“给你捉个吃食,好不好?”
凌怀苏抬手一挥,窗边的麻雀尖叫一声,扑棱着翅膀落进了他手里。
小鸟啾哆哆嗦嗦,瞳孔倒映着凌怀苏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你们几个,”凌怀苏捏着傀儡术化作的麻雀,“鬼鬼祟祟的,偷听够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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